西北雨直直落----hsly(尔狐)

作者:  录入:08-04

  西北雨直直落

  作者:hsly(尔狐)


  西北雨直直落(一)

  「干!」
  碰!
  好像有什麽东西跟著那声大吼,一起被丢到白铁桌上,虽然有绿色的塑胶垫垫著,但是噪音还是远远传出涂彩了漂亮深红色的庙门。
  门外有几只麻雀霹雳啪啦的飞走了,我看了它们消失的方向几秒,脚趾头连动起来的时间都不必花就知道,除了田振雨这家伙,还有谁敢在妈祖婆面前这麽不敬?
  亏他还敢说自己是全台湾最厉害的庙公──『是庙公!我是庙公!跟乩童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妈的你敢给我搞错试试看!看见那个关刀没有?敢弄错庙公和乩童就要有胆量被它好好教两下!』他老爱翘著鼻子插腰踩三七步,嚣张的这麽说,但那身凹的凹、凸的凸,小老鼠变大老鼠、六块肌变八块铁的的可怕肌肉,却老不能让人和一般普通坐在桌子後面,笑呵呵帮你解签诗、回答庙里大小问题的庙公联想到一起。
  我想那些人宁可把他的外表和黑道联想在一起,也不愿意接受田振雨居然是庙公的事实。
  难怪庙里的香火总是旺不起来。
  我默默收回视线,擦过门前歪歪倒倒插了快烧完香枝的香炉,从左门进去庙里。
  「唷?小鬼,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啊?」
  田振雨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两脚毫无规矩、高高翘著,还很无耻的用屁股去摇晃可怜的、只有四枝细瘦长脚的铁板凳,发出可怕的吱嘎声。
  我常常会想,就坐在这张办公桌右前方──庙门的正前方──的妈祖婆,难道不会觉得看了不长针眼不可能吗?一定会带坏小孩子的嘛!
  「娘娘忙得要命,才不会介意这种小事。」
  他露出无耻的下流笑容,继续摇动椅子制造可怕的噪音。
  「看你这张脸,啧啧,怎样?又当受气包啦。」
  「关你屁事。」我顿了一下,努力冷下脸,不出声地小心坐上了办公桌旁边的铁板凳。
  庙里的每张铁板凳都被田振雨摇过,我不想为了一时糊涂,赔上自己的屁股安危。
  「唷?怎麽不关我的事?好歹你也是我看长大的啊小鬼~来、来,乖喔,小弟弟在外面被欺了,赶快来跟哥哥讲喔,哥哥帮你揍坏人出气!」
  「白痴。」
  不像一般人立刻拉下脸发怒,他反而觉得很好笑似的挑起眉毛,歪嘴斜眼的搞怪:「哎唷哎唷?我们可爱的小弟弟长大了唷?不要哥哥帮他揍人出气了?」
  「你少管閒事!」我不想再看他的怪脸,免得把自己弄的更加难过,可是就算头埋在臂弯里面,却也能光听声音就想像出他的怪脸怪表情。
  「小鬼,」他怪笑两声,比阿祖的葵扇还大的巴掌立刻巴了下来,狠狠扇了我脑袋一下,「你以为我这里开慈善机构的啊?要哭诉、自己从後门出去右转,厕所里面有马桶,爱哭多久让你哭多久,酌收清洁费两百,意思意思便宜你了。」
  「你很烦耶!」
  他那个巴掌太大力,痛的我狠命地狂吸气还是缓不了眼冒金星的感觉,差点就失去理智还手揍人。
  妈的!为什麽每个人看到我都想打我?
  我又没做错什麽事!
  「就凭你那张带衰的脸,死小鬼。去去去,滚一边,有客人上门了。」
  田振雨哼哼两声,看我还楞在桌边不动的样子,粗黑浓密的眉毛一抬,原本还架在桌上的脚便转移方向,毫不客气也没有控制力道,直直往我站在桌边的腰踹下去。
  痛觉、一瞬间从腰上震盪到全身的痛觉和刚刚的巴掌力道两面夹杀我的脑袋,耳朵边还是哪个负责传导声音到脑袋里面的器官吧什麽的──反正我从来没搞懂健教学课本上画的耳朵分解图到底和眼睛分解图有什麽不一样──立刻嗡嗡叫了起来。
  混帐!怒气当下就被扇、踹了起来,还越涨越高,可是一看到田振雨那张流氓气息浓重的可怕国字脸,不知不觉地,就渐渐的熄了下去。
  我捏了半天的拳头,最後还是松开来,不吭声的拿起背包,一拐一拐从庙後门穿了出去。
  後面传来他嚣张的笑声,高声传了过来,「没种!」
  似乎是里长伯疑惑的声音紧跟著响起,「雨仔哩功向?」(雨仔你说谁)
  「搁有向?啊谋哩今哪系来冲虾?麦浪费恁爸欸时间,一秒算哩十万丢好。」(还有谁?你今天是来干麽的?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一秒算你十万就好)
  「夭寿骨喔,哩冻作哇爱嘎哩功价多喔!哪稳系田里欸歹志,向想麦找哩!」(脏话,你以为我喜欢和你讲那麽多喔!如果不是田里的事情,谁想找你!)
  「埋找麦找啊!」(不找别找啊!)
  就算是脾气最好的人也会被田振雨给气死。
  可是那不关我的事。
  不管里长伯和田振雨打算吵什麽,都不关我的事。
  我慢慢地、慢慢地,痛地快要死掉的跨过去庙後门小小的门槛,一穿出去就看到一个一样小小的土埕,有口被封了一半起来的井和到处乱丢的竹子衣架,如果从右边窄到只能让鸟仔脚身材和小孩子穿过去的小路走过去,还可以看到一个大一点点的院子,放了好几个做的很奇怪、涂的油漆更奇怪的狮子、老虎、大象……动物模型,我呆呆的看了那些模型好久,越看越觉得那些模型应该会觉得很无聊吧。
  已经没有小孩子会为了谁才能骑在它们背上而大打出手了。
  我想了一下这里到底空了多少年,却忽然意识到,我想不起来我小时候的田振雨长什麽样。
  他好像已经在这里当庙公当很久很久了,久的我以为在我还没生出来以前,他就已经是个庙公,一辈子都很无聊又无耻的坐在那张白铁桌子後面,用脚和屁股摇坏庙里的每张铁椅。
  里长伯又吼了一下,隔著庙里的厢房、墙壁,我听不太到他们在吼什麽,反正,火气越来越大就是了。
  而且那真的不关我的事。
  我讨厌里长伯、讨厌他们一家人、讨厌很多很多人。
  如果可以说实话,我一定会在作文簿上面写,我最喜欢的人还没出生,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四海宫後面的田,我最爱沿著田埂慢慢的走进去田里面,然後坐下来,睡觉。
  只要坐下来就没人看得到我,我拖著脚一直走,风吹过去新插秧完的田,把刚放满水的、刚种到土里的稻子被太阳晒的暖呼呼的味道一起吹过来。
  很舒服,很好闻的味道。
  如果可以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可是永远会有讨厌鬼看不过去别人过的太好太舒服,一定要拉人陪著他一起死。
  要不是怕踢我下去会把稻子给压烂,田振雨一定毫不犹豫,直接踢我下去田里面泡冷水泡醒。
  「死小鬼,还睡!都几点了还睡!」
  「你管我。」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根本也懒得拍乾净制服上被田土黏到的痕迹。
  反正早就被弄脏了,再脏一点有什麽关系。
  好歹田土黑黑的颜色我还比较喜欢,可以压过去被人堵在地上打的时候擦出来地污垢。
  「臭死了,你干麽抽烟。」
  「嘿。」他没回答,露出很可怕的标准流氓笑容,两脚开开的蹲了下来,看起来超丑,「小孩子不懂啦。还是你觉得你那边的毛长齐了,想学人抽啊?」
  说完,还无耻对著我这方向狂喷二手烟,把本来很舒服好闻的味道全部弄臭了。
  「干!臭死了你不要再抽了!」
  我根本来不及捏住鼻子,就被呛的一直打喷嚏,忍不住吼了一下,没想到我还没对他翻脸,田振雨就恶人先发飙,没拿烟的手狠狠敲了我的脑袋一下。
  「干!谁教你骂脏话的!」
  「干!你有什麽资格说别人……干你再打我翻脸喔……还打!……不讲就不讲了不起啊……」
  王八蛋咧ooxx的澎肚短脚死流氓,叫你不要打还打,脑震盪怎麽办!
  「你妈没跟你讲不想讨打嘴巴最好闭紧一点吗?」
  有一秒钟我很想马上回答,没教过啦怎样你打我啊!
  可是这种句子很快就被田振雨比碗还大的手给呼巴掌呼飞了。
  干!为甚麽走到哪就被打到哪!我脸上是有写「我很好打赶快来打我」吗?
  气死我了。
  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喂,男孩子哭屁,不想被呼就呼回去啊!干!查补郎一世人谋打过一场真的,算虾米正港欸男子汉!」(男人一辈子没打过一场真的架,算什麽真正的男子汉!)
  「神经病。」
  我觉的我一辈子都只能用这种短句子和田振雨说话……和全部的人说话。
  拍掉黏在屁股上面的土,我看了一下表,五点三十分,夕阳已经掉了一半,春天快要过去,以後傍晚的天空就看不到很漂亮、老天爷很爽快的拿超大油漆笔『庆蔡(随便)』刷上去的橘的、红的、蓝的、紫的、乱七八糟的颜色了。
  天空会越来越亮,只剩下白色和一种感觉很重、很黏、很讨厌的透明灰色。
  我用力摇头,因为知道田振雨绝对不会让我继续留在田里──有一次我坚持要留下来,结果是被这家伙揍了一顿以後,拎著我的领子被拖回家,田振雨是王八蛋,去死一死算了──我慢慢的站了起来,视线也慢慢的从比较低的、满满是刚插下去还没长大的稻苗开始往上升、往外看。
  在稻苗里面弯来弯去的水、绑的很诡异的又丑的半死的汗衫稻草人、隔壁田的田埂、一个老老的弯著腰把头埋在田里正在工作的黑影、隔壁田田埂上的油菜花和油菜花隔壁的工厂、工厂隔壁的产业道路和更过去的、最遥远、最讨厌的快速道路上永远没停过的卡车队。
  我开始很用力的揉眼睛。风景好像都没有不同,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一样、看到的风景里面一定有哪里不对劲的感觉一直一直卡在我的脑袋里面,可是不管我怎麽揉眼睛,看到的还是和平常看到的没什麽两样,田埂都还在它们该待的位置,没有被偷挖掉一块也没有被铲平掉哪一条、稻草人还是一样很丑、产业道路和塑胶工厂还是一样一直喷那种很酸很臭很恶心、闻了就想吐的味道……
  到底哪里不一样?
  「囡仔人睬睬暇多昧冲虾?紧返去紧返去,哪谋等一咧魔神仔就昧来抓人罗。」
  (小孩子管那麽多干麽?快回去快回去,不然等一下鬼就来抓人罗。)
  田振雨不说话,别人只会把他当流氓,一说话,就变成变态,还是晚上会去跟人收爱情费的那种下流变态。
  我狠狠瞪了流氓蹲法蹲的很爽的家伙好几眼,他完全不理别人,手架在膝盖上往前面伸的直直的,嘴里很恶心的喷出一条、一条的,很像是电视剧上会跟著冤死鬼一起出现的烟雾,眼睛眯了一半,直直的看著前面。
  好像在笑。
  凉凉的晚风很烦人的把他的浏海梳上去又放下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田振雨的眼睛很大,夕阳照下来,根本就分不清楚到底那个水水的橘色是夕阳的颜色、还是他眼睛本来的颜色。
  好漂亮。
  忍不住就看的转不开眼睛了。
  「喂!死囡仔!」
  「啊欸?啊!干麽!叫屁啊!」
  「谋,谋歹志,叫爽欸……」田振雨懒懒的摇头,瞥了我一眼之後,嘴巴又张开的那一秒,我本来以为他又想说很多气死我的话,完全没想到他要唱歌。
  和他天生的流氓味不太一样的声音。
  低低的、很有力气,好像本来是要对著我──还是对著谁──愤怒的大吼,可是等到声音和力气都在喉咙里准备好了,要冲出来的那一秒,却改变心意,很……疼惜的,舍不得骂人似的,歪著头,眯著眼睛的唱了出来。
  他唱的很温柔,沉沉的、低低的唱著,比前几年大表姊在哄她家小婴儿睡觉的时候的摇篮歌,还要温柔的声音。
  「西北雨 直直落
  鲫仔鱼 欲娶某
  鮕鲐兄 拍锣鼓
  媒人婆仔 土虱嫂
  日头暗 寻无路
  赶紧来 火金姑
  做好心 来照路
  西北雨 直直落……直直落……
  啦啦啦啦啦啦
  西北雨 直直落、日头暗 寻无路
  赶紧来 火金姑
  做好心 来照路
  西北雨 直直落……」
  唱著唱著,田振雨中猴(中邪)似的一直反覆哼著「日头暗、寻无路」这句,我虽然不懂他干麽这麽爱这两句,但是他的声音却震的我的脑袋、我的胸口也想发出声音跟著他一起,什麽歌都好,就是跟著唱就对了。
  可是就像他刚刚唱歌一样莫名其妙,当日头完全落到有著很多工厂的地平线的那一边之後,田振雨就突然不唱了,嘴巴闭的死紧死紧,一点声音也不发出的,默默看著日头落下的方向发呆。
  我被他突然的安静给吓了一跳,明明就蹲在我旁边的人,这一秒,看起来却像是被整个暗下、充满了透明感觉的紫黑色空气隔地远远的。
  我立刻开口,有点──不对,是很慌张地,「你干麽突然唱歌?」还唱的那麽有感情,我差点以为他唱到最後会哭出来咧。
  「冲杀小?(干麽?)恁爸是世界第一啦!」当然他要是像正常人一样,规规矩矩的有问必答我就得怀疑他是不是被什麽拍密仔(不乾净之物,有鬼的意含)附身了。
  他很随便的把浏海拨了起来,却只拨一半就停住,什麽话也不说的只顾看前面发呆──我开始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跟我、跟正常人有什麽不一样了……比方说可以看见什麽不该看见的东西之类的……难怪他可以当庙公。
  我胡思乱想了好久,已经放弃和田振雨做正常人的正常对话,准备走掉的时候,已经呆了好几分钟的流氓庙公突然斜斜看了我一眼,浏海散了一半在他脸上、手上,迅速变的深黑的晚上,只有快速道路上快速闪过的车灯光亮的田边,我却可以看见田振雨很亮的大眼睛一眯、带著笑。
  「喂,等咧返去自己卡细意咧。谋嘎不认识欸怪叔叔作伙行去嘿。」
  (喂,等等回去自己小心点,不要跟不认识的怪叔叔走了嘿。)
  那个好像可以让人打从心里开心起来的笑容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
  我闭起嘴,牙齿得很大力的咬住嘴唇才能不让今天中午被打的伤口痛起来的,转头就走。
  什麽神经病一个!
  会看到呆住一定是因为脑袋里面有什麽比较正常的螺丝钉被学校里那群肌肉白痴给打出来、滚走飞不见的关系!
  可恶。
  我一边碎碎念,一边很虐待自己的每走一步,就把脚下的地面当成田振雨的脸,重重蹬下去,可是穿过小後门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只能模糊看见有个人剪影的田边。
  田振雨还在看著什麽东西也没有的田的某一边。
  他到底在看什麽?
  越在意,就越猜不出来,我摇了一下头,却不小心摇的太大力,扯到了脖子後面被砸到的瘀青,痛的我眼睛前面火花星星飞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
  然後很没种地被突然出现在庙大厅里面的人给吓到了。
  是开金纸铺的望财,拿著一枝超大竹扫把,虽然身高比我高很多,可是却低著头、斜眼从下往上看著我,而且从他背後面照过来的日光灯光不知道为什麽,竟然有种青笋笋的阴森感觉……我吞了一口口水,脑袋里面很快闪过许多大人在背後说得那些关於望财这个人的坏话。
  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吸毒犯、混过帮派、杀过人、被海线的角头追杀、神经有问题、以前坐过牢是因为强奸犯的关系……
  一瞬间我连动都动不了。
  眼睛、眼睛比他大有什麽用?你看过哪只青蛙的眼睛比蛇小的?还不是照样被活活咬住吃掉掉?!
  我快不能呼吸了。
  日光灯还在头顶上发出很冷、很阴森森的颜色,然後望财嘴角勾了一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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