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弓弩箭机和飞石大炮,这些东西原本是结构复杂难以制作的稀罕物件,李世民却一口气各送来了三十台。
徐子陵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感叹道:“我现在相信李世民的是遇到了什么事难以脱身,只看他对你少帅军的支持,确是发自真心,不容怀疑。”
寇仲跳上弩箭机的底座,笑道:“这玩意可让颉利吃尽苦头。陵少要不要来试试?”
徐子陵也跃上底座,看着弩箭机上复杂的装置。八弓弩箭机,顾名思义,就是可以同时发射八支弩箭。这装置的弓臂极粗极长,弦线亦是金属制成,下面装有撬臂,要数人同时用力拉动撬臂,才能发射弩箭。
徐子陵伸手勾住弓弦,向外一拉,竟没拉动,轻轻提气,真气运转下劲力由臂而生,弓弦渐渐被扯开,发出轻微的响声。
拉到一半,却不再动。这机械的力量竟远远超过了人力。
刚要再提气,身后忽然一暖,寇仲靠过来,伸手覆在他握弓弦的手上,同源的真气通过手臂融合在一起,在两人体内形成周天,游走不定,最终变为一道猛烈的气流,作用在弦线上。
弦线被这气流带动,瞬间张满,如同圆月。
猛地松手,弦线“呼”地反弹回去,嗡嗡地震颤不停。
李世民的信件在三日后到达。
此时少帅军除了继续骚扰和偷袭之外,也和金狼军有了一两次正面交锋。双方打打停停,金狼军尽管步步荆棘,仍是渐渐向着南方推移。双方主帅心中都明白,当金狼军到达黄河北岸,就是两军正式交锋的时刻。
寇仲拆开李世民的信件,看完之后,默不作声地交给徐子陵。
徐子陵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情况不妙,自己接过来看时,李世民言语恳切,却是说他接到李渊的急令,要立刻返回长安,无法及时领兵来援,望少帅见谅。
徐子陵皱起了眉头。少帅军兵力不足,如今却要单独对付塞外联军。纵使寇仲再会用兵,遇到训练有素的金狼军,人数的差距还是会明显显现出来。
寇仲背靠着树坐着,仰头看了天空半晌,忽然说道:“陵少,你去长安帮李小子吧。”
徐子陵双手一合将信销毁,闻言愕然道:“什么?”
“李渊那老狐狸这时找李世民回京,绝不会有好事。”寇仲索性侧了身子躺倒在草地上,将井中月枕在脑后,望着天空,说道:“我猜是李渊要对李世民动手了……呵,真是好时候,他是想等着我们和颉利打得两败俱伤,一头收拾李世民,一头出来坐收渔利。不然若放任李小子胜了这场仗,声势攀到顶峰,哪还有除掉他的机会?”
徐子陵道:“所以你担心李世民会有危险?”
寇仲轻叹道:“如果是对付他老爹和哥哥兄弟,李小子加上天策府那群智囊便足够了。但还有魔门的人……虽然杨虚彦在颉利军中,石之轩婠婠他们却都在长安。这么好的机会,他们怎可能不加以利用。”
徐子陵沉默不语。
寇仲诧异道:“陵少不想去?”
身边的人沉默半晌,淡淡地道:“是不想和你分开而已。”
寇仲闻言“腾”地坐起身子,徐子陵却学着他刚才的样子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寇仲看他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夜空,好像之前那话不是他说出来的似的。
寇仲笑了笑,换了个方向,和他躺在一侧,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曾经对认识的女孩子说过各种各样的情话,但现在全用不上,也不想用。自从那个晚上的一吻,终于想明白自己对好兄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也想明白对方对自己的心思,竟然就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彼此心中完全明白。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他从来不会算计也绝对不会背叛的,刚开始这还是义气,后来渐渐变成了责任。不想做惹子陵不高兴的事,不自觉地迎合子陵的期望,事情一牵涉到他就会变得很敏感……和对宋玉致的爱不一样,这一份爱是完完整整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它永远被摆在比生命更重要的位置。
“陵少。”过了许久,寇仲突然出声道。
“恩?”
“我也不想让你走。”
“……哦。”
“……要小心些,石之轩的不死印法和婠婠的天魔功都太他娘的厉害了。”
“恩。”
“打不过的话就抬出石美人,要不就对婠婠使美男计,我总不太相信他们真的想杀你……”
“……寇仲你嘴里有没有句好话?”
寇仲嘿嘿干笑了两声,预料中徐子陵的一记拳头却没打过来,徐子陵只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过了片刻却又偏过头来望着他说道:“塞外军队人数是我们的一倍,精于骑射,还有杨虚彦等魔门中人。那天和杨虚彦交手,他的魔功又厉害了些……”
寇仲笑道:“放心吧,我会珍惜我的小命的。我还是比较担心你,可不要再像上次似的弄一身伤回来,我……我可要心疼的。”
徐子陵毫不意外地白眼望天,耳边又听寇仲笑嘻嘻地说道:“喂,我可是说真的,陵少也不想我去找人决斗哦?……”
第二天,徐子陵和侯希白两人一同启程,骑快马赶奔长安。
送行的众人无一例外地道过珍重,寇仲最后走过来,张开双臂给了徐子陵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同时贴在他耳边说道:“陵少保重,回来以后我有话对你说。”
徐子陵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笑了一笑也在耳边道:“我会的。你也保重。”
回来以后有话说么……其实他也有话要说的,那些一直放在心底没说出来的话。
转身上马,两骑飞马绝尘而去。
徐子陵和侯希白戴着面具秘密到达长安,偷偷去见李世民。
长安城内一派人心惶惶。街面上行人少了很多,偶尔见到的人也是行色匆匆,一副生怕惹是生非的模样。还没走到天策府,已经可以感受到城内的紧张气氛,而这气氛未必都是因为塞外联军入侵中原而起。
皇室的争斗已成了公开的秘密,政治风波山雨欲来。街头巷尾流言不断,长安居民的动态如同晴雨表般反应着一切。
徐子陵站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抬头注视着高高的皇宫城墙,心中泛起特别的感受。
这就是皇权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封闭在九重殿宇之内,一个人运转着整个国家的命盘,生杀予夺执掌手中。那是一种怎样诱人的滋味,即使是局外人也可凭想象体会得到。比如这座皇城吧,就连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大门看,也是犯法的。
那个国家的最高位置,寇仲本来是有机会坐上的。但他却放弃了,既为了天下百姓,也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当皇帝有什么趣儿?”他如是说,“若是当个昏君也就罢了,像杨广那样吃喝玩乐。可若是要当明君,那些奏章只看一天便要头痛死,天天看,保不准会短寿十年。”
徐子陵淡笑了一下。寇仲这话说得当然没错,但他同样相信如果寇仲真的做了皇帝,必会是一个好皇帝。他们曾经不会武功,后来成了武林高手。曾经不懂兵法,后来却成了一流的统帅。治国的方法又有什么特别?汉高祖刘邦不也是地痞流氓出身?昭烈帝刘备不也是织鞋贩屡,“平生不甚好读书”?
万法归一,万事万物原本相通。寇仲有一句话说对了,如果真的想去做,没有做不到这三个字。
之所以会放弃,是因为形势,也是因为感情。其实他们彼此心中都明白,如果不是他徐子陵厌恶战争,希望天下早日太平,有些事情寇仲也许就会做出相反的选择。
谈不到是谁为谁牺牲,因为感情原本就无法计算,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就像他即使再厌恶战争,仍愿意为了寇仲加入一场又一场战争中来。
眼下的,该是最后一场战争了。寇仲与塞外联军的对战是真刀真枪地拼杀,长安的战场却是没有硝烟,暗波汹涌。
眼见安排他们入宫的天策府将领向这边走来,徐子陵收回思绪,将心神专注于眼前的危机。
李世民见到徐子陵和侯希白走进门,意外和欣喜的神色犹未掩去,说道:“没想子陵和侯公子会来长安……少帅那边情况怎样?”
徐子陵也不和他客套,直截了当地答道:“虽然说不上好,暂时还差不到哪里去。”
李世民叹道:“是我对不起少帅。唉,父皇这道调令下得糊涂,唇亡齿寒,若少帅挡不住塞外联军,李唐岂不也是岌岌可危?”
李世民对他的父兄极少口出怨言,说出这话,可见他心中的不满已累积到何种程度。
侯希白问道:“皇上以什么理由招秦王回长安?在这节骨眼上调动,总该对朝野有个交代。”
李世民叹道:“要什么交代?只是一句要加强长安布防,便把十万兵员都调了回来。皇兄正在向父皇进言,让元吉做统帅,带兵出征。恐怕再过几天,父皇就要夺我的兵权了。”
徐子陵和侯希白面面相觑,在少帅军和敌人在黄河北岸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李渊反而要加强长安布防?这也可以称得上是理由么?况且如果李元吉得到兵权,不在战场上给少帅军倒打一耙就算好的,更不要指望他对寇仲有任何帮助。
徐子陵叹道:“秦王应该还记得当初和谈时我提过的条件?”
“条件?”李世民顿时如遭霜打一般,颓然坐到椅子上,道:“我自然记得……”
徐子陵知道李世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过,尽管他当初答应了少帅军会为了天下百姓而争夺皇位,但要他对付自己的亲生父亲,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但仍不得不狠心说道:“恕我直言,秦王如果再困于和令尊的父子情义,不肯狠下心来,最后的结果必定是我们全军覆没。”
李世民震了一震,抬头向他看来。
徐子陵继续道:“临来之前,仲少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
李世民问道:“什么话?”
徐子陵道:“世民兄须将长安看做战场。若是做不到,不如索性弃械投降。”
李世民愕然,目光从徐子陵转向侯希白,看了两人都是一样严肃的表情,垂下目光,半晌苦笑道:“少帅骂得好……我之所以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就是没有将长安当做战场……在战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哪来的父兄之说?”
徐子陵叹道:“他既不仁,世民兄如何能义?譬如仲少和宋家一战,如果顾念情义,最终活下来的就不会是他。”
侯希白此时插话道:“秦王将来若能将这个国家治理好,便是对得起天下百姓,也对得起你的父兄了。”
李世民沉默许久,目光由犹豫不绝变为坚定,渐渐地光彩大盛,说道:“我明白了,子陵和侯公子请留在天策府,助我谋划一切。”
长长的卷轴在桌上摊开,上面密密麻麻的点和线立刻吸引了大家的视线。
这间狭小的房间中或坐或站了十几人,除了李世民、徐子陵和侯希白之外,还有天策府的各位核心人物,将领谋士,俱都在座。
李世民完全恢复了战场上的领袖姿态,对众人说道:“朝廷里的情况大家也已知道,我今天想问一下各位的意见,是否愿意随我奋起一搏,既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我中原河山不陷于外人之手。”
回应他的是众人异口同声的应诺:“愿与秦王共同进退!”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面前这批随他出生入死的属下,满意地一点头,接着说道:“我们的时间不多,就在这几日。现在开始商讨全盘计划,大家有什么想法都请说出来,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群策群力,果断干练。这才是秦王的真正风范。徐子陵和侯希白也专注精神,听着天策府众人对于局势的分析与谋划……
夜幕降临。徐子陵和侯希白分头行动,侯希白负责探查杨公宝库的情况,徐子陵则决定悄悄潜往禁卫总领常何的住所,向他说明一切。禁卫总领负责着皇宫的守卫,李世民的计划要想顺利实行,必须获得这个常何的支持。
而对说服常何他有九成把握,因为寇仲和他长安寻宝之时,曾和此人结下相当不错的关系,寇仲也算对他有恩。只要揭露身份,晓以利害,常何应该会站到他们这一边。
不想被任何人发觉,徐子陵心神进入井中月的状态,悄无声息地在漆黑的街道中游走。
眼前忽然有黑影一闪!
徐子陵在看见那条黑影时,立刻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绝对不是熟人和朋友,心中辗转,脚下微一停顿,便决定追上去。
在这种时刻,任何可疑的事都不能放过。
那条黑影显然是个高手,脚程极快,而且每行过几条街巷便会停下来,小心地左右探查,看是否有人跟踪。徐子陵仗着绝顶的武功和灵觉,总能在他停下脚步的先一刻产生感应,及时隐身于幢幢黑影之间。
他似乎能感到自己的精神纤尘不染,更似形成一个透明的区域,对方的气场或大或小的波动,毫无阻碍地倒映在精神之中。这样强大的精神感应,在他尚是第一次出现。
就在这种境界中疾行了约有一刻钟,前方的黑影忽然刹住去势,与此同时,徐子陵感应到另一个强大的气场突然出现,立刻收住脚步,并向左一闪,隐在一座民居之后。
白衣赤足的婠婠从一处黑影中缓缓走出来。月光照映着她的白衣和精致的面孔,透出一股妖冶的美丽。
“婠婠?”徐子陵在心中暗暗惊呼了一声,见到婠婠,他终于想起了刚才一直跟踪的这个黑影是谁,原来是他上次来皇宫时,在城门内与婠婠一同袭击他的那个蒙面的魔门高手。仅仅见过一面,如果不是看到此人来见婠婠,还真想不起来。
对方是天魔功练到绝顶境界的婠婠,徐子陵不敢靠近,亦不敢稍有动作,只屏息凝神,去听两人的对话。
那人一开口,徐子陵又是一惊,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低,仍能听出那不同于正常人的尖利,声音十分熟悉,竟然就是日夜伴随着李渊的大太监韦公公。
韦公公原来是阴癸派的人……难怪那日他竟会在皇宫大内遭到魔门的袭击,而那个魔门高手蒙着面,且不发一声。
这一发现令徐子陵大感不虚此行。再仔细听那两人的说话,却听不到了。想必是两人已经在用本门传音入密的功夫,商量机密。
徐子陵也不敢贸然离开,就静静呆在原地。过了片刻两人说完,韦公公施了一礼,从原路返回,根本没有察觉到徐子陵隐身在暗处。
直到韦公公彻底走远,婠婠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娇笑道:“徐郎啊,还不出来吗?”
徐子陵心中警铃大作。
婠婠从来没用过“徐郎”这两个字称呼他,而阴癸派的女子有个奇怪的习惯,越是对你亲热,越意味着她动了杀机。曾经的“阴后”祝玉妍是如此,婠婠也是如此。
但既然婠婠感应到他在此,为何还要让韦公公离开?如果和韦公公联手攻他,岂不是多些胜算。
脑中转过众多念头,脚下却稳步从黑影后走出,坦然向婠婠走来。
婠婠一双美目水汪汪的,明亮中又蒙了一层雾色,仿佛要让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徐子陵迎上她的目光却始终清亮,而且愈来愈亮,愈来愈深沉,好像能把一切射向他的光芒都吸进去,且不起半点涟漪。
两人都在力图用精神力量扰乱对方,婠婠在利用她的天魔功扰人心智,徐子陵则一方面化解她的干扰,一方面在她心中制造出自己精神力坚不可摧的信念。纯粹在精神气势上的拼斗,如果哪一个功力差些,气场出现缝隙,便是另一方全力出手的时刻。
徐子陵每踏进一步,他的衣袖和婠婠一身轻柔的薄衫就都如被狂风吹起一般,猛烈地飘动起来。两人的气场如同实质一般猛烈撞击,甚至能感受到撞击产生的破碎气片四散飞去,偏偏一切都毫无声息,在幽静的深巷之中,尤其显得诡异。
徐子陵愈迫愈近,婠婠却一步不退。徐子陵已经踏入她的气场范围内,同时她亦在徐子陵的气场之内,只要徐子陵再走两步,势必有一方承受不住压力首先发难,变成殊死搏斗之局。
就在此时,婠婠突然柔声道:“一见面就打架吗,人家不想哩。”
她刚开口发声,徐子陵便感到气场压力猛地一空,婠婠竟将气场完全撤去,不再做丝毫防备。
徐子陵的全身劲力也在瞬间收回,收放自如,就好像从来没有施展过武功似的。
他凭直觉猜到婠婠找韦公公,也是要筹划大事,恐怕建成元吉一伙也要在近期有所动作。在这种双方厉兵秣马的时刻,他可不想和婠婠夹缠不清,因为从刚才的一番试探来看,两人的武功算是伯仲之间,一对一的搏斗谁都讨不了便宜,对谁都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