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陵果然经过此地。”师妃暄淡淡一笑,喜悦之情一闪,又掩去了。
“师姑娘怎会到了这塞外……”徐子陵仍难掩震惊,师妃暄理应在中原调停各大势力的争斗,亦或留在慈航静斋清修,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说来话长。”师妃暄轻启朱唇,“子陵可否陪妃暄走一走呢?”
柔软的绿草在脚下拂动,徐子陵和师妃暄并肩缓行,听她叙说来到塞外的原因。
石之轩在杨公宝库一役中受了不轻的伤,此后他便踪迹全无。事实上他已成为众矢之的,不仅阴癸派和其他魔门人士欲除之而后快,慈航静斋也在努力寻找他。
不论正派魔道,都不愿坐视他获得邪帝舍利的能量,搅乱江湖和天下。
徐子陵隐隐猜到了师妃暄来此的理由了:“难道说,石之轩已经到了塞外?”
“正是。石之轩来到塞外一个隐秘处,要在那里参透邪帝舍利的秘密,获取舍利中的武功精元。”师妃暄眉尖微蹙,“若是让他成功,武林中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徐子陵暗叹,即使躲到塞外,仍躲不过中原的恩怨纠葛。
“师姑娘已经有了完美的计划吧。”徐子陵道,“不知哪里要用到在下呢。”
师妃暄偏转头来望了徐子陵一眼,似嗔非嗔:“子陵似仍对妃暄很不满,可是因妃暄一直在支持李世民而非你的好兄弟寇仲吗?妃暄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徐子陵叹道:“什么都瞒不过师姑娘。”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转而道:“姑娘尚未说出计划。”
师妃暄垂目道:“此次行动是祝后的想法。”
“祝玉妍?!”徐子陵再度意外,祝玉妍就是阴癸派掌门人,婠婠的师傅。看来石之轩此次果然犯了众怒,正派魔道联手对付他。
“石之轩的不死印法乃天下绝艺,祝后说,这世上只有她的‘玉石俱焚’能够杀死石之轩。”
“玉石俱焚……难道是……”
“不错,那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师妃暄低叹道,“祝后和石之轩原本是恋人,后来石之轩却和我师叔碧秀心相恋,结为夫妇。所以祝后不论是为了阴癸派还是她自己,都下定决心要置石之轩于死地,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徐子陵呆了半晌才问道:“……我们要做什么?”
“祝后说她一人的力量不足以让石之轩陷入天魔场中,需要我们帮忙。只要她施展开天魔场,石之轩就在劫难逃。”
如不亲身经历,绝不知祝玉妍的天魔场是多么可怕。
徐子陵曾见过婠婠的天魔功,一旦陷入其中,能感到空间都在扭曲,眼前脑中幻象丛生,必须用尽部神智才能保持清醒,想抵挡和反抗更难。但和祝玉妍比较起来,婠婠的天魔功显然还差着档次。
祝玉妍构造出来的天魔场如同一个独立的空间,将所有参战之人都席卷在内,时空似乎在静止,又似在无限延展,全身似承载着巨大的压力,如有实质的场压迫着感官,无数黑暗和幻象在眼前重叠,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相信身体的自然反应。
尖锐的天魔音在耳边回荡,刺入脑海,让人不堪忍受。能做到的唯有守住灵台一点清明,否则只这天魔音就足以让人发狂。
石之轩因伤势未愈,被祝玉妍的天魔场死死缠住,虽仍在抵抗,但面对越束越紧,能量越来越大的天魔场,显然已经力不从心。
天魔场愈发收紧,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在这一刻,天魔场中的徐子陵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祝玉妍的天魔功如此厉害,根本不需要他和师妃暄助拳。为什么她却要两人参与到这次行动中来呢?
祝玉妍蓦地将天魔场提至极限。
——徐子陵在同时把全身功力凝于双手,宝瓶气劲激发,凭借反弹之力向着师妃暄撞过去。
两人同时向天魔场的范围之外跌去。就在此刻,祝玉妍扬声尖啸,身体寸寸爆裂,化为一团血雾。
一月之后,有消息传到中原。“阴后”祝玉妍和“邪王”石之轩在塞外同归于尽,同时丧生的还有慈航静斋传人师妃暄,和近年来崛起于江湖的年轻高手徐子陵。
篇十七、师妃暄(四)
少帅军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主管情报的洛其飞。
他听到消息后,足足愣了一柱香的时间,然后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出去找虚行之。
刚一出门,就撞在一个人身上,对方反应迅捷往旁边一闪,顺势拽住他手臂:“其飞,什么事这么慌?”
洛其飞此时最怕见到的就是寇仲,要掩去慌乱神色已然不及,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事……”
寇仲哪会相信,目光死死抓住他不放:“得到了什么坏消息?”
洛其飞情知隐瞒不了,无奈把消息说了出来。
眼前一片黑暗,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似乎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在荒凉的黑暗的世界中漂泊独行。
这是到了黄泉吗?原来人死后是这般感受。奇怪的是心中并没有如何恐惧,只是涌起深深的不舍。他的的确确还是眷恋着人世的,更还眷恋着那个人。
接着想到,自己若是这么死了,仲少……会难过得发狂么?
只这样想一想,心竟然就痛了起来。原来对他的感情已经陷得如此深,早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如果有来生……
不,今生还没有结束,不能就这样死去。即使不能相守,至少不能让对方伤心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慢慢……有了光亮。
寇仲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净。
正在洛其飞担心得要死的时候,他恢复了一点镇定:“这传言是哪里来的,确实吗?”
洛其飞大赦一般地松了口气:“没有核实,可能只是传言,少帅……”
寇仲转身就走:“我现在就去查个清楚!”
洛其飞又吓了一跳:“少帅!我们必须马上救援洛阳,和李世民做战,你现在去塞外……”
寇仲迈出的脚微一停顿,艰难地道:“……我必须知道陵少到底怎样了……”
“或者,少帅去一趟慈航静斋,只要问到师妃暄的下落,自然知道徐爷的情况!”闻讯急急忙忙跑来的虚行之隔着老远就叫道。
寇仲点点头,一阵风似地奔了出去。
徐子陵睁开眼睛,首先感到的是和往日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就是长生诀完全失效了。
五脏六腑七经八脉都受到严重损伤,却仍是长生诀可以治疗的伤势。但现在有一种奇异的邪气纠缠在经脉之中,让长生诀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徐子陵试着提了下真气,立刻痛得头冒冷汗。
心中一叹,如果连长生诀都治不好的伤,是否意味着再也好不了了呢。
从慈航静斋出来,寇仲握住井中月的手一直在抖。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走出慈航静斋的大门了。只记得梵清惠并没亲见他,只让一个弟子给他带出话来,师妃暄从数月前就没了音信,慈航静斋托本门和其他门派的弟子四处打探,都没有丝毫消息。
“也许,陵少只是受了伤,躲起来了……”
寇仲你还要自己骗自己吗,陵少有长生诀在身,只要还活着,一两个晚上就可以恢复功力……怎么会全无消息呢……
寇仲无力地坐倒在台阶上,把头深深埋入双手之间。
为什么会是这样……争霸天下的不是他寇仲吗?和人斗得你死我活的不也是他寇仲吗?为什么他还活得好好的,陵少……
如果早知道这样,他哪会争什么天下打什么江山,他会把这些通通抛弃和陵少同去塞外……不是早就说好,他们扬州双龙,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痛……没法摆脱的疼痛。心底蔓延上来的疼痛让他简直想跳起来大哭大吼,可身体却僵硬了似的什么都做不出来。无法想象将来的日子,每一日都在痛苦和悔恨的煎熬中度过,纵使得了天下,成就千秋霸业、百代功名,又能如何?
阳光在身上移过去,冷风吹过身体。不知道多少时间过去,火烧一样的痛楚终究淡了下去,冷了下去,变成麻木。终于全身都冷得透了,连心底也冰凉了。从今往后,再没什么可以让他动心。
寇仲抬起脸来,天色已经漆黑了。他拾了放在身旁的井中月,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
徐子陵再次睁眼,见到眼前的人正是师妃暄。
师妃暄容色中带着伤后的憔悴,但没有青灰之色,显然伤势正在痊愈之中。她一如既往地恬静自若,却在凝视着徐子陵的时候流露出欣喜若狂的感情:“子陵终于醒了!”
徐子陵勉力坐起来,觉得全身上下都像针扎一样疼痛。却也随之回想起之前的事情,问道:“石之轩怎样了呢?”
师妃暄微微摇头:“祝后功亏一篑。”
徐子陵默然,旋即苦笑:“我是否做错了。若是我肯按祝后的意思坚持到底,石之轩难逃大难。”
“可是那样你我也都会死。”师妃暄柔声道,“祝后本就是想借此机会一举除去我们和石之轩,这样她的徒弟婠婠就会少了几个强大的敌人。”
徐子陵叹道:“你也看出了这一点,却没退缩。”
师妃暄云淡风轻:“慈航静斋的传人本该以天下为己任,需要牺牲的时候当然无可退避。但子陵你就不同……每个人的生命都无比珍贵,当然有权选择生存下去。”
徐子陵洒然一笑:“是啊,我还不想这么死掉,否则仲少没准把我坟头都拆了呢。但愿我这身伤还能治好,不用拄着拐杖走路。”
师妃暄凝目看着他:“妃暄这是第一次看到子陵积极的追求什么……”
徐子陵怔了怔:“难道我以前从不为自己追求吗?”
师妃暄微颔:“你总是说顺其自然,似乎什么都不能让你在意。妃暄一直很好奇,你是否有真正想追求的东西呢?”
徐子陵陷入思考中,连师妃暄何时离开也没有注意。
两军对阵,旌旗猎猎。
寇仲横刀立马在旌旗之下,冷冷地看着前方的“李”字大旗,忽地吐气扬声:“李阀高手,可有人愿与寇仲一战!”
这用真气送出的话语字字清晰,己方将士们都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对方出战的高手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顾骇然,只凭这份功力,李阀中恐就没人是寇仲的对手。
李元吉一马当先抢出阵来,扬声道:“寇仲,我来会你!”
寇仲策马而出,向着两军之间的空地飞驰。
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井中月,心神全部贯注到这把刀上。井中月在这一刻忽然像有了血肉,和他血脉相连,天地万物都不存在,能感受的只有手中的刀,——不,应该说连感受都已消失,只有这把刀实实在在地存在着,顺应着这把刀自身的物性和灵性……有如神话。
这种境界一直保持到两人策马擦身而过,李元吉手中长枪幻出无数朵耀目的枪花,让人看不清招式,但寇仲只是无比轻松地扬起井中月,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沿着一条最正确的路线攻入李元吉的防线中去,瞬息之间叮当之声爆响,火花迸溅。
两军战士屏息凝视,寇仲战马去势不停,一路冲出数十步,才堪堪停下。
李元吉却晃了一晃,险些跌下马去,不知从哪里淌下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入黄土。
两边的将士们看得都忘记了叫喊。李元吉乃唐军有数的高手,竟挡不住寇仲一个回合!
寇仲手中的井中月仍然爆着黄芒,久久不衰。他拨转马头望着李元吉,轻轻吐出一口气。
原来……这就叫“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他终于明白了这是怎样的境界,原来就是心如死灰的境界。难怪宋缺给人的感觉总是无比寂寞和冷酷,因为他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了刀上。舍刀之外,无己,无人,无物。
他梦寐以求的刀法最高境界,竟是要他以生命中最珍贵的感情为代价。
寇仲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却再非曾经阳光朝气的笑容,而是带着一丝冰冷,一丝自嘲。
“你总是说顺其自然,似乎什么都不能让你在意。”徐子陵坐到池塘边的大石上,望着池水,思索着这句话,竟有些发痴。
他是否是从来不肯为自己打算的人呢?
忽然想起仲少,不知他怎样了。是否知道了自己在塞外发生的一切?
心思就随着这个念头飘远开去,想起两人在一起做过的事情,在扬州做小扒手,得到长生诀,遇见娘,遇见素姐,创立双龙帮,北上找杨公宝库……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察觉到那时经历的惊险刺激,现在回想,都变成温馨和愉悦。
徐子陵沉浸在往事中,完全忘记了全身的伤痛,浑然不觉丝丝先天之气从涌泉穴沛然而入,一点一滴化去经脉中的邪气。
如果祝玉妍还活着,恐怕也不能相信眼前的情景。徐子陵完全在利用大自然的先天之气治疗阴癸派邪功造成的伤势,有意无意之间,已经参破了入微的境界,——那是普通高手穷尽一生也不能抵达的武学巅峰。
篇十八、李秀宁(三)
任媚媚觉得,寇仲变了。
军事上他一如既往地敏锐干练,对手下将士也仍热情坦诚。表面看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但任媚媚人如其名,自少学习媚术,善于察人,因此对男人真正的心思,总比其他人敏感得多。
最能感受到寇仲的变化,是在他练刀的时候。井中月的黄芒一次比一次亮,已经到了让人无法正视的地步。但每次一趟刀练完,寇仲收刀回鞘,任媚媚总能感到心猛地收紧,因那一瞬寇仲给人的感觉总是无比落寞,好像井中月的光芒消失,他这个人便也要随着消失了。
非常奇怪却非常清晰的感觉……任媚媚觉得他们少帅军的领袖一定是改变了,却说不出来变在哪。
一次任媚媚进了门,看见寇仲洋洋地翘着腿坐在椅上,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一幅痞相中带着天然的威势,那正是寇仲最让人心动的特质。
但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却充满寂寞和忧郁。
任媚媚试探地轻问:“少帅在想什么?”
等了良久,才听见寇仲长长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一般:“没什么。只是……倦了。”
“……少帅?”任媚媚有点不知所措,这样的话语出自寇仲,实在太反常了。
寇仲并不看她,抬起手略带疲惫地揉着脸:“……人生真是一场游戏吗?如果是,我已经输得一无所有了罢……”
少帅军和唐军全面开战,双方棋逢对手,互有胜负,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从长远来看,有识见的人多数不看好李世民,因他毕竟不是唐军的最高领袖,甚至不是合法的领袖继承人,行动上有太多顾虑。不少人暗暗议论,除非李渊立刻禅位给李世民,否则这天下迟早要姓寇。
徐子陵远在塞外,听闻中原形势已是数十日之后的事,他伤势已经痊愈,更比之前有了巨大跨越,和人对阵时感受不到自身真气流转,而是和天地之气浑然一体。感应之强更是前所未有,以师妃暄慈航剑典的最高境界剑心通明,也自问难以胜过他的灵觉。
但此时徐子陵没有丝毫喜悦,正在为了一份新的情报苦恼万分。
最近到达几个城镇,都有些异样。后来打探到原来塞外诸族正集结兵力,贮存粮草,准备在一年后入侵中原。那时正是寇仲和李世民斗得你死我活的紧要关口,李阀所有兵力都调往南方,必定挡不住塞外铁骑。到那时,中原将陷入一片战火。
照师妃暄的说法,若现在寇仲和李世民有一方罢手,便可以腾出功夫来对付塞外。当然,这该罢手的人应是寇仲而非李世民。原因也很简单,李阀实力仍比少帅军强,而且李阀在北,常年和塞外打交道,既有经验,又方便快捷。
徐子陵并不喜欢师妃暄那么笃定的语气,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更明白师妃暄之所以把这一切说给他听,就是想让他做这个中间人,去劝寇仲,退出天下之争。
可是,这样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徐子陵苦恼地拧着眉头。他从不曾勉强寇仲做任何事,寇仲也不曾真正勉强过他。让他去劝说寇仲放弃争天下,实在太为难了。
但这一次的事情关系到中原百姓……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寇仲并非真的想做皇帝。
寇仲要享受的是争夺天下的艰险过程,而非最后的结果。
如果仲少放弃了天下,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
徐子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因他接下来想到的,竟是“那样仲少就不用娶宋玉致做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