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冬霁半倚著檀,或说是檀将身上三分重量全交由他,胸前沉甸甸似是舒缓不开,却又贪求对方传来的热度。一夜未歇息,面上不禁有些倦意,他垂下眼帘,左手掌指揪著檀身後衣襬一角。
「檀……」
「我会保你。」檀的血眸凝视著范冬霁,张臂又将他搂紧了些。
范冬霁突然明白了檀就是这样一只魔,只做自己愿做之事,不愿做的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其实成魔也不全然是坏事,他在人间诸多束缚,现在想来都像是上辈子的过往云烟,人死留名,留了名字好让後人惦记著历史曾有一个范冬霁,然而他自己却是无法亲眼见到。
为了十年大计百年盛业而在今生付出所有,但却要留给後辈检验他的付出是否值得,是否都用在刀口上。如果要为了什麽而倾尽所有,他情愿为了自己,不为他人不为江山。
他已非昔日范冬霁。
心口重量在圆月之夜见了檀後,竟半分也不曾减少,似是一层丝绸熨贴於胸前。他原以为是亲眼见檀屠杀妖魔之故,心里有了疙瘩,但他一触及檀的血眸,却再无涌现逃避之意。
范冬霁侧躺於床褟上,将丝被覆紧,仍感不适地翻过身子,微睁眼便对上檀的双眸。
檀伸臂环住他,「睡吧。」
「你……方才去了哪?」
檀一掌抚顺著范冬霁的背脊,沉默半刻,才决定全盘吐实,「近来太阴山结界不甚安定,已有几名妖魔趁乱潜逃下山。」
「人间岂不是要乱了……你意欲将他们捉回来?」
「出了太阴山便不归我管辖,人间自有人能制住他们。」檀将范冬霁的脸压进自己胸膛里,他暂时无法对那双眸子说谎。他不求范冬霁信他,只求……
外头的妖魔甚至等不到夜尽之时,一两道杀气便扫了进来。檀施了巧劲让范冬霁失去意识,在床褟里侧布下结界,起身披上外衫,一臂挡下尚不足以伤他的攻势,他心底平静异常,或说是没有动怒的念头。
檀举步走向屋外,仅是几个跨步的距离,其间却已挡去十数道杀气。木门被妖魔弄得破烂不堪,险险挂在一侧晃盪。檀见到围聚在庭苑里的众妖,血眸隐隐含光,众妖原先鼓噪著的杂乱妖气立时沉稳大半。
「都渴了吗?」檀舔了舔唇,「圆月之夜仍不够,你们需索的次数倒是越来越频繁了。」
「你在青石林屠杀众妖,可有无理由辩驳?」
「无。」
「你今日放肆屠杀,明日说不准就灭了全太阴山,凭你是山主,就可如此罔顾妖魔性命?」
「每月分食我身上血液,强压下早已失去控制的妖性,藉此进一步增加修为,却又在妖性脱缰时求我施予多些。你们只顾自己,又何曾顾虑我?」
檀勾唇,伸指在前臂划下一道深且长的裂口,浓郁血味逸散而出,妖魔们的目光便随著那道伤口一路蔓至廊上血洼,竟是半刻移不开注意。
檀见了一张张呆愣的妖魔面孔,不禁笑道,「杵著做什麽,不喝吗?」
※
范冬霁边呻吟边自床褟上转醒,屋外天色阴暗且传来阵阵雨声,令他无法立时分辨他究竟沉睡了多久。脑中昏沉记得檀自屋外回房後,便搂著他逞欲,一次一次。他浑身筋肉酸疼不已,竟连自床褟坐起也苦无气力。
「醒了吗?」
檀一掌覆上范冬霁眼眉之间,语带笑意问道。
「……我宁愿别醒来,找罪受。」范冬霁低喃,依著檀的手臂坐起身子,掌指却触及檀前臂的细微伤痕,他细目一瞧,伤痕血中带红,似是指甲刮痕……
「昨夜你受不住,伸手就往我身上抓。」檀俯身舔著范冬霁嘴角。
「我……你不是能用妖法治伤吗?还留著这伤痕作啥?」范冬霁连开口说话都胆颤心惊,檀的舌尖时不时勾著他的嘴角,仅差分毫就要食入口中了。
「有些伤痕治或不治都无伤大雅。我不会因这点小伤便怕得不愿再碰你。」
范冬霁盯著血眸片刻,後又叹了口气,「可记得那夜醉酒,你……」
屋外倏地一道惊雷劈下,掩住范冬霁未竟语尾,他住在山上些许时日,不曾遇过雷雨,但见檀一脸适然自在,也就放宽心,正要启口续道,却又接连两道闪雷落在近侧,浅蓝雷光将檀的影子映得稀疏,范冬霁怔愣一会,鼻间却闻得血腥香气。
「冬霁,你饮些血,身子会好许多。」
檀咬破嘴唇,将血丝渡入范冬霁口中。范冬霁心里纳闷他身子哪不好了,需要檀如此喂血,但食了一口甜血後,贪渴之情竟由下腹沿烧而上,他勾住檀的肩头,唇舌吸吮著檀唇上伤口,上身紧依著对方胸膛,察觉对方与他一般剧烈的心跳。
「冬霁,」檀低语,俯身将范冬霁压回枕褟里,「你可曾想过若有一日,你所坚信的事物全都不值得你继续相信下去,到时,你如何自处?」
「……我原是笃信人心,以为自己终得去救囚於天牢的族人,但成魔之後,方觉人心不过如此。我救与不救,族人都要让小人诬陷至死……我爹曾不仅一次要我远离庙堂,我起初也不信他的。」范冬霁嘴角漾出一抹笑,「我心中基石已被破一次,就是再破第二、第三次,我定能……」
檀突地呕出一口血,滴在范冬霁颊侧,「你下山去,自在生活。我已断了你入魔时,与我共生共死的咒誓,你受有我血,虽是无法免除妖魔循味而来,却能护你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又如何?」范冬霁摇了摇首,「若是无你……」
檀血眸瞬时转黑,魔性尽灭,「太阴山结界已崩,我责任已了。」
「檀!」
范冬霁自床褟惊醒,浑身泛著冷汗,他双臂环住自己仍是抑止不住剧烈颤抖。
「醒了吗?」
范冬霁听闻此声,心底一骇,连忙转首瞪向门边。
青衣男子腰上佩有一柄长剑,方推门而入,便以两手捧著汤碗,缓步走向范冬霁。
「你已昏迷数月。」青衣男子以脚掌勾了张圆椅,在桌前捧著汤碗吃将起来。
原来那汤碗不是要给他的啊……范冬霁苦笑,竟在男子身上觉察一丝与檀相近的乾净气息。
檀仅在青石林顶屠杀妖魔那夜现出了浑浊魔性,其馀时刻檀的气息相当纯练,若是血眸因笑意而晶亮,竟有些隐居之人的味道。唉,长年居住於太阴山,也算是隐居吧。
范冬霁脑中一片白茫,无法思考,死盯著青衣男子的面孔,心底倒有另一股异生情绪将他掩埋。
「我认识檀,但我不是他。」青衣男子抚著自己与檀几近相同的脸皮,连忙澄清道,「我这次是来帮他的。」
「帮他什麽?」范冬霁哑著嗓音。
「处理人间後事。他唯一的顾虑就只有你而已。」
「後事……」范冬霁喉间一哽,「那夜发生何事?」
青衣男子将汤碗放下,黑眸微抬,望向范冬霁的眼神带了几分迷离,他张口出示嘴形,声音却迟了半刻才进入范冬霁耳里。
檀自愿放血让妖魔饮个痛快,再也不顾他的血只为护住妖魔神智心脉,不至失去理智彼此厮杀。那些妖魔受不住血气香味,狂饮後却只欲求血而连妖性也控制不了,整座山里妖气魔性四处激盪,引来天雷劈毁太阴山镇山结界,身为山主的檀自是首当其冲,心脉碎裂而死。
妖魔纷逃下山,一时间天界竟无天将来守,单凭几名道士也挡不住群山妖魔,此时太阴山崩毁,引得山脚村落尽覆於尘土之下,伤亡惨重,冤魂积聚,竟又平白生出几名极恶妖魔据地为王,彼此派系斗争,无穷无尽。
「檀断气前求我带你下山,他那样一个傲气山主竟也会向他人低声下气……你对此事全无印象?」青衣男子伸指抚著长剑剑柄上的青色宝玉,凝视范冬霁脸上每分线条变化。
范冬霁轻轻摇首,目光沉黑,眼中情绪波澜不兴。
……若有一日,你所坚信的事物全都不值得你继续相信下去,到时……
他不愿相信的事已然成真,自我欺瞒又有何意义?他平静无波,却无法感知自己的气息正渐渐染上深刻魔性,他起初坚信且深藏心中的情感,如今已是留与不留都与他毫无关系,将之丢弃,自己又会变成什麽样子……
「檀让我看著你,可不是要看你如何入魔。」
青衣男子拂袖,疾射出一道金光击中范冬霁颈侧,硬是被注入些许清新仙气的范冬霁恍然回神,下意识摸了摸颈侧,「怎麽打我?」
「不打你打谁?」青衣男子低叹口气,横竖他与檀的缘份仅此为止,日後再无机会见面,就是几百年後檀转世要从墓中跳起来追至天界骂他打他,也是数百年後之事。思及此,青衣男子眼眉一敛,当真没什麽好怕的。
「你道我是谁,檀又是谁?」
范冬霁凉凉望了青衣男子一眼,「不就是……咦?」
※
多年後。
太平盛世。
边境农村请了一名先生主持学堂,让村中孩童识字习礼。学堂盖得简陋,仅以谷仓改建,又在其中置了数张桌案,红袍男子便坐於学堂内细目批阅童生们交来的卷纸,他因畏热而将衣襟扯了大开,额际颈间却半滴汗水也无。
「先生,您不是教了,衣冠整齐也是一种礼吗?」童生挨在红袍男子身侧,懵懂问道。
「礼又分对上与下,你年纪尚幼,在人伦之中算是後辈……罢了,这些对你仍显艰涩,待你岁数长些再教授予你。」
「喔。」童生似懂不懂地点了点头,便坐回自己的桌案前。
红袍男子在宣纸上写了四字,将之举起朝向童生,「念。」
「春夏秋冬。」童生齐声念道。
「一年分为此四种季节,春暖,夏热,秋凉,冬冷。然而有些村庄因邻近大漠,气候仅有夏冬之分。」红袍男子眼也不抬,「明柯,你说何谓大漠?」
「大漠……在西北方,雨水极少……唔,无法种稻。」
「一般而言,春有花季,正是翻土播种之时;夏有盛日雷雨,农人耕田;秋有满地黄叶,一年收成之时;冬……在江南,冬季著实无特别之处,既无雪也不显寒冷。」
「先生,您见过雪吗?」一名女童生两眼晶亮问道。
红袍男子将视线转至女童身上,「在东北见过。」
「东北……是京城吗?」
「京城一带也有冬雪,但若是大雪太过积雪未融,则妨碍车马通行;若冬季无雪,春季时分天山一带便无雪可融,山脚村落全仗仰著春季融雪,到时便是闹旱灾了。」红袍男子徐声说道。
「先生,雪後天气晴朗无云,又称做什麽?」
学堂门口站了一名青年,双目灼灼直勾向红袍男子。
「……雪霁。」
青年朗笑道,「既是冬日才有雪,何不叫做冬霁呢?」
※
檀初睁开眼,眼前便是天帝座前一片金光,他尝试驱使尚不灵活的手脚,一个不慎,脸就要直直砸向地面。
一双手连忙扶住他,令他免去跌落地面的疼痛。但他连痛也未曾经历过,自是完全不怕。
「你……」
声音沉沉,在脑中回响半刻之久。
待他懂得使剑开始,天帝便日日要他在座前舞剑,本以为也没什麽的,但天帝盯他的目光却越趋刺目,像是要他卸下一身战甲一般。
他在初生时的檀香木下意外见著另一个与他相似之人,那人睁著黑眸瞧了他一阵,後才在嘴角绽出笑意。
「我叫俞凰,既同生檀香木,应当算是你兄弟。」
「天帝为你起名俞凰?」
俞凰闻言大笑,「这是我自己起的名,无关他人。天帝就连檀香木又生了个我也完全不知,又怎麽替我起名?」
几年後,因天帝行事偏颇,天界起了一场战事,天将檀与俞凰受命镇乱,斩杀几名为首的天将後,战事告捷。
天帝为此赐了一柄宝剑与檀,俞凰就站在他身侧,两人虽同立战功,但受有天帝亲赐宝剑却只有檀一人。天帝将宝剑置於檀双掌之上,一时间竟握住不肯松手。
「天帝……」俞凰出声,却不及檀动作迅速。
檀扯过宝剑,朝後退了一步,当著天帝座前千百名天官天将面前,使力将宝剑对半一折,弃之於地。
天帝收起惊愣,转而现出涛涛怒气。
「蔑视天恩。」天帝顿了一顿,闭眼不再看檀,拂袖旋身,朝人间随意指了一处山头,「本帝任命你为太阴山山主,终其一生镇守群山妖魔,死後贬为凡人,永不返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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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都结束了,剩下番外及一些短篇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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