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回波拢了拢双手,向前迈进几步,看了赵靖宣道:“新法初行,不宜用兵,况且霍青山本是耿忠之臣,亦为朝中难得能将,陛下若除之,恐怕人心动摇。”
赵靖宣略蹙了眉头,道:“朕并为想除他,只是霍青山如今已被梁承崇所用,竟敢上书逼朕,如若不治,必成大患。”
“霍将军并非为梁氏所用,他怕不过是真心欲为天下除奸,一时被梁承崇蔽了双目而已。”杜回波轻叹一声,缓缓道:“梁承崇料定陛下要护非台,方死死以此相逼,除掉非台性命却又于他何益?千般计谋,万重营算,也不过是为迫陛下于新法一事退步。”
“新法不可除,”赵靖宣望着烛火出神一般道,顿了半晌,慢慢抬起眼看向杜回波,眸子里隐隐含了几分痛楚与无助,“非台他……朕身为天下之主,竟是……”他说着眉间又浮上戾然恨意,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手下那霍青山与众将联名而上的奏表已被狠狠揉作一团。
杜回波静静看着他,忽的跪地郑重沉声道:“臣杜回波请求陛下斩杀罪臣严非台,以正天下公明。”
赵靖宣手下一松,奏表自案上坠地,沉进阴影里,数千言的铿锵誓谏如同被墨淹过,再也辨不出痕迹。他怔怔望着杜回波,声里带了分颤抖问道:“杜相,你说什么?”
杜回波俯身深深向他叩了一首,抬起头直视着赵靖宣,轻声道:“老臣惟一的子嗣四岁时便夭折了,几十年膝下寂寞,只将非台待作亲生,他本是臣故交之子,自幼聪颖好学,才气逼人,待臣亦亲敬如父,只是天性孤傲清冷,坚执难折,认定之事便从不回头,处事待人自少了一分圆融通和,为官做宰亦欠了一分沉着缜密。”他说着眼眶竟微微而红,眸中却渐渐溢出慈蔼怜惜之色,顿了片刻,又重敛起肃然,道:“臣为父为师,亦是其错难辞,惟待助陛下平定梁贼之祸,一开升平盛世,必自请其罪。如今之要,却惟有下令斩杀罪臣严非台,方可保全大局。”
赵靖宣借了沉暗烛火望着杜回波鬓边白发,眼角额上皱纹,忽觉这三朝辅政老臣换了个人般,再不见豁达闲在的悠然出世风采,只似一位寻常的丧子老人,重重哀痛全堪堪掩在沧桑倦意之下。他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心中茫茫木木的一片,君臣二人静默相对,投了长长的影在地上,门外夜色沉沉,正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分,更鼓犹隐隐自远方传过来,死寂中落在人心底,激起缕缕皆是惊心的凄苍。
三日后,原三司使严非台下大理寺狱,朝中一时人心大快,只待看他的死期。保守派却似是始料未及,全没想到赵靖宣竟真舍得将这供在心尖上的人投了狱,梁承崇不过借此为由,意欲逼迫赵靖宣于新法一事退让,如此一来,却似有些无措了。
一向支持新法的大理寺卿与御史中丞裴令几乎同时上书请求主审此案,正相争不下,却只闻严非台于狱中上书赵靖宣,对杀害傅耽书一事供认不讳,惟求一死,赵靖宣踌躇思度整整七日之久,方御笔亲判严非台绞刑。
大牢之中本阴气重重,严非台的牢房中架了火炉,却并无什么寒意,一旁的小案上搁着文房四宝,榻上亦置了崭新被褥,他虽已被判作死刑,但人人皆知这位严大人的不同寻常之处,加之大理寺卿本是变法派中人,狱中吏卒到底未敢对他有一分的怠慢。
这日夜里,严非台正独坐案前,执了笔望着烛台出神,却忽听狱门一声响动,一个披了厚厚的黑色斗篷的人影走将进来,将脸也罩的严实,步伐极轻,踏在地上几乎未有声响,这人走近了,俯下身对他轻唤了句:“严大人。”
严非台心中微微一惊,已识得这正是童赐的声音,搁了笔轻声道:“公公来此何事?”
童赐略抬头看了看他,见严非台这几日之中瘦削不少,目光却颇为宁和平静,全无临死之人的悲绝惊怖,不禁心中感慨,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再过一天便是执刑之日,圣上已做妥安排,后日四更会有人来带大人走。”
严非台看着他,淡淡笑了笑道:“又能带我到何处去?”
“山高水远,自有旁人寻不到的地方,”童赐躬身轻声道:“大人放心便是。”
严非台垂了眼帘,一手抚着案上宣纸,独自静默了许久,方自言自语般缓缓道:“一去山高水远,这般苟且偷生,也便是相见无期,”说着又抬了头望向童赐,面上颇有决绝之色,“他日若被人觉察,圣上那里,又是一番纠葛,梁氏一党岂会善罢甘休。”
“大人……”童赐一愣,还欲劝说,却又严非台道:“严某一世七尺男儿,又如何便这样畏死?我害傅相是实,如今偿他一条性命,也是应该,公公只代我回禀圣上,非台心意已决,纵死不辞。”
童赐怔怔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严非台却似从容自若,竟向着他微躬了身托嘱道:“圣上那里,今后还望公公多加照料,”又自案上取了张写过字的小笺,仔细折好递予童赐道:“劳烦公公将此物带与圣上。”
童赐接了那小笺郑重收好,顿了片刻,却终无话,只俯身向他拜了拜,默默出了牢门而去。严非台望着他渐渐走远,眼中却漫上浓浓悲戚之意,只一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玉坠,犹自微颤着不住轻轻摩挲,似是惟有从这坠子之上方能得到一丝慰藉。他慢慢踱到窗边,抬头透过宽不盈尺的小窗望了一轮冷寂秋月,出神半晌,兀自喃喃着轻声苦笑道:“何事长向别时圆。”
三更的更鼓隐隐传来,严非台独自立了片刻,只觉心头离恨一分重似一分,正欲转头,却忽见门外暗处站了个人,细细辨去,竟是宋宁阁,他见严非台察觉了自己,似是有些局促,目光里却隐着分戚然,讷讷开口道:“严大人,严大人可还好?”
严非台怔了怔,望着他轻轻笑了笑道:“我已不是什么‘大人’,”向前迈了步,面对着宋宁阁,略带惊疑道:“天牢重地,宋大人又是如何得进?”
宋宁阁道:“我央了福王,方能进的来,”见严非台正望着自己,低了头自嘲一般苦笑道:“我只想着能来看你一眼,未许便是最后一眼……”他说着声音愈轻,渐渐已几不可闻。
严非台看着他满眼的哀戚与怅然,心中忽的一阵酸涩,不禁开口道:“傅相命丧我手,你却是不恨我么?”
宋宁阁一愣,双手慢慢握了牢栏,面上一时尽是惶乱痛楚之色,锁紧眉头颤声道:“恨……又如何不曾,只是,只是……”他心中一片凄茫,只似乱麻一般,剪之不断理之还乱,再说不下去。
“宋兄,”严非台轻声道:“这番情意,我便是死,也当铭记于心。”
宋宁阁抬头望着他,牢中烛火幽昧,月光自小窗泻下,几乎压过了烛光,严非台只着了件白色粗布直裰,微拢了双手,周身笼在淡淡月辉里,依旧是多年前琼林宴上初见时那般的遗世风采,只是此刻他眉间的一抹柔和笑意,却是自己从未曾见过,一时也只似痴了。
严非台见他不说话,垂了眼帘淡淡一笑道:“宋兄不必替我伤怀,如今圣上赐我绞刑,亦算是成全,这般痛痛快快,总胜过流徙刺配,潦倒偷生。”
他说的云淡风轻,洒脱自若,宋宁阁沉吟片刻,只觉心中千头万绪,百味杂陈,缓缓低了声道:“我曾一心钦慕于你,亦曾恨怼于你,到而今却再辨不出什么爱恨情绪,惟愿来世相见,你我能弃去这种种的是非纠葛,有缘同案把酒,一尽君子之谊,”他说着牢牢看向严非台,强自抑了满怀的凄然,切声道:“且一路珍重。”
严非台见他逃也一般匆匆转身而去,不禁开口唤道:“宋兄。”
宋宁阁周身轻轻一震,蓦地停了脚步,却犹踌躇半晌,方慢慢转过脸,严非台直身而立,正了正衣襟,平笼双手,缓缓俯下身,向着他郑重行了个君子大礼。
门外皓月千里,冷尽千山,夜风似刀,拂在身上,全是入骨的寒意,宋宁阁沉沉出了大理寺朱门,犹还恍然出着神,抬头却见一辆挑了宫灯的马车候在前方,一人穿了朱红锦袍正背对他负手站着,忙快步上前急切道:“你怎的还在此处,却也不嫌冷么?”
赵庆辕转了身,一张脸只比夜风还凛上几分,盯着他沉声道:“话都说完了?”
宋宁阁从未见过他这般阴刹,怔怔道:“怎……怎么,你既不想我来探他,又何必替我打点此事?”
赵庆辕重重冷哼一声,边挑了黄绸布帘跨上马车边道:“要你见见他,也好死了心。”
宋宁阁看他上了车,隔着布帘轻叹道:“我那份心思,早也便断了,不过是……”
“不过什么,”却见赵庆辕又探出身子,把件貂裘扔给他,蹙了眉头道:“你这傻子,也不知冷热。”
宋宁阁一愣,接了貂裘裹在身上,似是方觉出刺骨寒意,又紧了紧,低声道:“多谢王爷。”
赵庆辕闻言亦是一愣,满面的凌厉之色渐渐缓下来,略带柔声道:“上车罢。”
宋宁阁低着头,却似未曾听见,顿了许久,始缓缓抬了步上车,却犹似带了几分的不情愿,赵庆辕看了他,嘴角却露出一抹隐隐笑意,忽的伸了手,一把将宋宁阁拉进了马车之中。
夜已三更,一场新雪忽的簌簌而落,枯枝飞檐转眼间皆覆了层白,皇宫中尽是静绝的空寂,落雪都似有声。
赵锦鱼裹了厚厚大裘,立于文德殿外,望着殿中犹自燃着的灯烛,一时也顾不得许多的规矩,未遣人通报,直直便举了步跨进门去。
赵靖宣独自守着御案上五六只春瓶,直直盯了手中一张小笺,严非台字迹本是洒落飞动,此处却似是敛了一腔的疏狂,似有三分的凄涩凝滞,更有七分的刻骨深情,寥寥几行写了首小令道:
“一生长醉,不着沾衣别离泪。
此去无言,惟留明月伴君前。
清狂怀抱,碎尽寒玉犹一笑。
还遣东风,送我逢君华胥中。”
赵靖宣一手紧握了这小笺,又怕攥的皱了,打了十二分仔细拿捏力道,一双眼睛牢牢望了小笺不移,一时面上神情既是凄绝,又是痴醉,竟还有分隐隐的骄傲。
“皇兄,”赵锦鱼轻唤一声,看他慢慢抬了眼,眸子里满是茫茫一片空洞地望了自己,再无往日的神采,不禁心中怅然,却微笑道:“我来陪皇兄饮几杯,可好?”说罢不待赵靖宣答话,便自坐到御案边,她性情本似男儿般不羁,从不屑恪守宫中种种缛节,当下举了杯仰头将酒饮尽,轩了眉道:“皇兄这儿果然是有好酒。”面上虽满是爽朗笑意,眼中却似沁出泪来。
赵靖宣定定望着她,亦幽幽笑了笑,举了春瓶再为赵锦鱼斟满一杯,手中小笺却始终不曾搁下。
赵锦鱼握了酒杯,兀自低头蹙了蹙双眉,踌躇片刻,终是问道:“明日便是严大人的行刑之日,皇兄为何不去与他作别?”
赵靖宣微微一震,眼中立时欺上凄乱之色,双手也止不住轻颤起来,目光又在那小笺上流连几番,方颤声道:“你不见他与我说么,‘不着沾衣别离泪’,我的非台那样骄傲的人物,怎肯哀哀戚戚的作儿女缠怨之态。”
赵锦鱼低了头,淡淡苦笑一声道:“朝中上下皆将他比作亡国的妲己,乱政的董贤,只无人明白严大人这番清孤傲骨。”
“旁人怎样又有何要紧,”赵靖宣忽的冷笑一声,尽是凌然不屑,又自语般柔声道:“我明白,便也够了,他本是一身烈酒一般的傲骨,又如何会在意等闲流言。”
“烈酒一般……”赵锦鱼轻叹一声,兀自望着酒杯喃喃,心中亦有几分的痛惜,却忽见赵靖宣起了身,一手抚了九龙捧日的金椅,双眼望着大殿外一重重阔远无边的楼阁宫墙,茫茫道:“身居金阙,怀拥天下,我却只连个寻常人也及不上,”说着凄然一声苦笑,低头顿了片刻,声里似带了刻骨的恨意,“这世上又有几人,是如我这般亲手赐自己最亲之人一死!”
赵锦鱼闻言双手一颤,杯中酒浆撒了一案,她自幼无父无母,孤身一人长在宫中,自最是明白帝王之家那种种难与人道的酸辛苦寂,一时亦心绪翻动,百般滋味酿在胸口,慢慢倒了满满一杯酒递予赵靖宣道:“皇兄,喝酒罢,喝的醉了,便事事都忘了。”
赵靖宣接了酒杯,仰首间一饮而尽,摩挲着琉璃杯壁涩声道:“喝得醉了,便可忘了,只是明朝酒醒,他却再不在了。”说着直直擎了春瓶,口对口地饮将起来。
赵锦鱼怔怔望着他,也不相拦,只默默与自己斟满了酒。二人饮到五更时候,赵靖宣已是撑不住伏在案上睡了去,赵锦鱼年少时便常常与他在一处饮酒,素知这位皇兄酒量深不见底,十年来竟从未见他醉过,如今第一次看他醉的不醒人事,手中却犹还握着那张小笺,一张脸苍白的有如窗外新雪一般,全是从未有过的支离憔悴,不禁心下蓦地一阵酸楚,轻手将大裘为赵靖宣盖好,出了殿门,向着在门外候了一夜的童赐道:“圣上龙体不适,方才已吩咐过我,今日早朝,且罢了罢。”
童赐低头应诺了,倒是万般的伶俐,当下便叫人准备醒酒汤药,赵锦鱼独自踏了积雪缓缓而行,只觉心下空空荡荡,也似灌满了寒风一般,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却已到了左掖门,便索性乘了马车要出宫去,侍卫也知这位郡主行事豪放不羁,却向来得皇上护着,又见她喝了酒,更不敢与她纠缠,竟放她出宫而去。
赵锦鱼一路到了梁府,梁承崇已出了门,她由仆人带着往梁慧织的闺楼走,方一进后院,便见院中设了张香案,案上小炉中立了炷已燃过半数的佛香,梁慧织背对了自己,独自跪在案前的蒲垫上,肩上早已积了薄薄一层雪。
“我方才来时经过大理寺,”赵锦鱼忽的开了口道,梁慧织浑身一颤回过头来,她却不理,只继续道:“再过几个时辰,严大人便是泉下人了。”
梁慧织浑身一颤,定定望着她,眼中犹还惊异不定,轻声道:“锦鱼姐姐怎么……”
“你在此处偷着设了香案又有何用,他却是能知道么,”赵锦鱼借了酒力,只觉心中一片窒息般的压抑,带了怒意道:“你既有心为他焚香祈念,又为何不去求你爹,说你一心爱慕着严非台,叫他莫要置严大人于死地!”
梁慧织从未见过她这般作态,早已吓的傻了,过了许久,却隐隐红了眼眶,道:“姐姐这是在说什么,敬顺之道,清贞之操,本为妇人大礼,那般违逆父母,不守贞誉之事,自是无论如何做不得。”
赵锦鱼睨着她,冷笑一声道:“我知你自幼便习《女诫》《女论》,烂熟于心,到了此刻,却也是这些清规苛律比自己的一颗心还重要么?”
梁慧织蹙着眉头,淡淡道:“女子贞名,自是比什么都重要。”
赵锦鱼闻言一窒,却出声笑起来,想自己也必是醉了,竟犯起癫来,堂堂天子尚救不得的人,梁慧织一介只知三从四德的深闺弱质,又如何有回天之力,再看她脸色苍白,满是惊异无措,心中不禁亦替她悲哀,无言立了片刻,惟有一声带了苦笑的长叹,合着袅袅升起的青烟,散进冷空里,逝了痕迹。
时历数月,三司使严非台私戮当朝大臣一案终于尘埃落定,这堂堂盛名十载的汴京第一才子,薄棺敛身,孤葬郊野,一夕间化作黄土一抔。朝中一时亦如喧奏的筝琴刹间断了弦,万丈的落瀑瞬时结了冰。赵靖宣一张脸有似千载寒潭,阴夜怨鬼,全是深不见底的冷谲凄厉。
朝上文武百官日日里直把心提到嗓子眼,一言一行间皆是千般的察言观色,万般的斟酌掂度,恨不得化作了哑巴,变作了雕塑,只觉整座皇宫也成了阿鼻地狱一般。
赵靖宣却是并未有何暴行,三日后下旨彰奖枢密副使霍青山赤胆忠谏,同时赏赐军中各将领直言劝谏之功,第二日,霍青山率数万将士朝汴京城方向叩首三次,大军开拔直袭党项,速如流箭,势如破竹,不到半月,逼退党项犯境之兵,作乱土寇亦尽数被平。
大胜的消息传回京城,一时人人欢欣,只梁承崇的脸色一分分阴沉下去,旁人见了,初时奇怪,细一思量,便也心下了然,有意无意间,只对他冷落躲避了几分,再不复往昔的趋附随迎。
十日后,霍青山凯旋而还,赵靖宣于大殿之外亲自迎接,当朝嘉赏其为国平乱,为朝除奸的功绩,只把万般的贤良之名全堆却在他身上,便是严非台一事,也说做是因了霍青山的谏言,方才得以一辨忠佞,及时除奸,还了天下公明,霍青山本是耿忠直朴的武夫脾性,当下只感动得热泪盈眶,叩头不止,几欲立时以死报效皇恩。一月后,赵靖宣擢新科的吏部侍郎潘敬为参知政事,辅佐杜回波施行新政,这潘敬年纪虽轻,行事却是难得的果敢决绝,不畏权贵,隐隐竟有几分严非台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