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戎满心欢喜地捧起胸前的物什一看:一头做老年妇女打扮的狼。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项链和手链的主题居然是小红帽和狼外婆,亏小笨蛋还一副害羞表情说什麽是两个人戴的,他现在只想揍人!
柳橙完全不晓得肖文戎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还傻傻地问:“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个头啊好看!肖文戎拎著他耳朵生气地吼:“小笨蛋小笨蛋一辈子都是小笨蛋!”亏他想得那麽浪漫,原来柳橙只把他当诱拐小红帽的大灰狼,他、他是那种饥不择食的家夥吗?!
柳橙看著肖文戎气呼呼地转身进了房,委屈地瘪瘪嘴,说:“明明那麽好看的啊。”
跟小笨蛋谈恋爱会神经衰弱的吧。肖文戎一边扶额一边苦笑。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小家夥,让他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可怎麽都放不下。
他想照顾柳橙,仅仅出於那份不容推脱的责任。没有人要求他怎样,但他已经习惯了守护在柳橙身边。即使力量和能力那麽有限,他也不想看到那个孩子脸上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
自从那日,在柳橙的豪华却空荡荡的家里,他0就下定了决心。
他想要的,是虽然笨,但鲜活的柳橙,而不是一张漂亮的,却如陶瓷娃娃般空洞的面庞。
柳橙很能吃。
肖文戎每次陪他去超市都要蜕层皮。
饼干面包蛋糕雪糕巧克力薯条炸鸡烤串抱回家通通半天清空,即使那家夥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储备粮这是储备粮”,但是没有哪种食物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肖文戎不动声色地打击他:“你上辈子一定是个黑洞。”
柳橙眼泪汪汪地把头扭向墙面。
虽然成绩好到诡异,柳橙却经常犯常识性错误,让肖文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个小笨蛋单纯地以为兔子都超级喜欢吃胡萝卜,其实养过兔子的人都知道,很少有兔子会吃。
这娃一直以为菠萝是长在树上的,肖文戎有些狗腿地讨好他:“没错没错,就是长在树上的。”然後心里默念“菠萝我0对不起你”十遍。
柳橙有点发傻地抓抓脑袋,好像感觉到肖文戎是在骗他似的,委屈地嘟起嘴。肖文戎看著那副小脸儿皱起来,早在心里乐开了花。
柳橙突然跳起来问他:“八大山人是八个人吗?!”
肖文戎奇怪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被欺负很久的小笨蛋,终於,得意地,扬眉吐气地,一雪前耻地,笑了。
饭後下手 9
“学农?”柳橙双手端碗呆呆地抬起头来,嘴里还含著一片青菜叶。
“对啊”,肖文戎朝他0碗里夹块肉,理所当然地回答,“高中一般都会在春季举行这种活动,天气适宜,乡下风景也很好。”
“嗯!”柳橙眼睛眯眯地笑起来,很欢快的样子。
肖文戎就想:这孩子真好养啊。完全是一个慈父的心态。
吃完饭柳橙就咚咚咚跑回房间收拾东西,白兔睡衣、纯棉毛巾、拖鞋、卡通牙刷儿童牙膏甚至睡觉前必读的故事书都被整整齐齐地塞在一只白色羊皮旅行箱里。然後望著趴在床上的熊宝宝毛绒玩具,咬咬手指,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肖文戎脱力地想,如果不是体积过於庞大的话,小笨蛋一定会把它也带到乡下去。
出发的那天是个绝对的好天气,天色蓝得纯净可爱,胖乎乎的云朵棉花糖一样软绵绵地飘著,风暖暖地吹在身上,吹得人熏熏欲睡。
客车在公路上飞快地行驶,学生们兴奋地讨论未来三天的计划,叽叽喳喳,整个车厢无比欢快热闹。柳橙趴在车窗上,专注地望向窗外那片广阔的风景。绿油油的稻田,映射著蓝天白云的塘水,一闪而过的木屋,悠闲自在地散步的野牛,在远山的衬托下都显得宁静美好。
小笨蛋看得痴了,一脸向往。肖文戎笑笑,伸手替他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
没有哪个学生会真的把学农当成社会实践活动,大家都抱著玩的心态,像一群被铁笼束缚很久的小兽,在乡下广阔的天地中拼命撒欢。
柳橙打开塞得满当当的旅行箱,笨手笨脚地向外归置物品,肖文戎刚想上去帮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只好转身到走廊上,按下通话键。手机那端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声音,肖文戎不由一愣,过了很久才回应:“爸爸。”
然後两端都陷入莫名的沈默,没有一个人开口。
这种微妙的平衡持续了足足半分锺,沈稳的男人声音再次响起,威严中透著股犀利,“上次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麽样?”
肖文戎咬住下唇,垂著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握紧,仿佛预感到危险般摆出防御的0姿势。他不经意间朝柳橙所在的方向望去,那个瘦小的身影拿著故事书,一蹦一跳地来到床前躺下去,然後津津有味地捧著书看起来,很乖巧的样子,人畜无害。
肖文戎唇边不自觉漫出一抹笑意,然後对著话筒清晰地说:“我想过了,我拒绝。”
手机那端传来一声冷哼,立即变成挂机的忙音。
肖文戎把手机放回口袋,走进房间坐到柳橙身边。那个小笨蛋因为学习异常优秀,已经被神化成全校成绩排名第一的天才学生,可他居然喜欢看超级幼稚的森林动物小故事,还单纯地相信羊咩咩最後一定能战胜大灰狼。
如果肖文戎现在跑出去告诉大家柳橙其实就是个小笨蛋,危机处理能力为零、超级迷糊、会犯白痴到不像正常人的小错误、走在路上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重重摔了一跤,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大家都被柳橙惊人的年纪统考分数蒙蔽了双眼啊。肖文戎脱力地扶住额头。可是不论如何,他都已经决定要守在这个小笨蛋身边。这是他已经下定决心的0事,没有什麽人可以强迫他背叛自己的心,即使那个人是父亲也一样。
乡下的午後异常宁静,猫猫狗狗都在温和的阳光的抚摸下慵懒地打盹儿,金灿灿的油菜田一眼望不到尽头,各种颜色肆意奔涌却又奇异地融合,构成绝美的0画作。
柳橙惊喜得哇哇乱叫。
两个人被老师安排去田间拔萝卜。小笨蛋不出意外地一身泥,一个萝卜也没到手。肖文戎苦笑一声,把自己拔出来的萝卜分给他一半,好让他去老师那里交差。柳橙带著一身泥土味站在田里笑得很开心,他抱住肖文戎,眼睛亮亮地说:“谢谢!”
肖文戎拿手里的萝卜敲他脑袋一下,故意虎起脸:“谁让你那麽笨!”
柳橙就很委屈的样子,耷拉著脑袋垂著尾巴,一步一脚泥地跟在他身後。肖文戎早憋笑憋得胃疼,不过还是决定继续装下去,作为被小笨蛋各种出其不意的状况吓到的一点小小回敬。
接著两人去给鸡喂食。
柳橙捧著饲料站在鸡群中央,一动不动像个稻草人。肖文戎按住他脑袋骂:“笨蛋!你以为是在广场上喂鸽子吗?!这群鸡能飞到你手上啄食吗?!”柳橙被骂得眼泪汪汪,小心翼翼地捧著饲料,努力接近不明所以的鸡群,然後猛地把手伸到那群鸡前面去。
鸡群被这种莽撞行为一个不剩地吓跑。肖文戎哭笑不得,扯著小笨蛋耳朵吼:“你0傻啊!你不会抓一把饲料洒进去啊,人家鸡会自己吃的!你以为每种生物都跟你一样笨吗?!”柳橙努力护著被扯痛的耳朵尖叫:“我哪里晓得,我又不是那群鸡!”
肖文戎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不是,难道我是。
夕阳西下,疯玩了一天的学生纷纷从田里赶回去吃饭,食堂里夹杂里青草的香味。肖文戎怕柳橙不够吃,拼命朝他碗里夹菜。柳橙抬起清瘦的面庞,可怜兮兮地说:“唔,我吃不下。”
“还没吃就说吃不下。”肖文戎故意凶他,“田里干活很耗体力的,还不赶快补充补充。”柳橙嘟起嘴,老大不情愿地拿起筷子。不知是不是错觉,肖文戎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悲伤,很浅很淡,但仿佛深入骨髓。
那种感觉转瞬即逝,但肖文戎仍旧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再次努力去看柳橙的面庞。那张脸上早已无波无澜,一片平静,再看不出任何感情。
可越是这样,肖文戎心里越是不安。
柳橙究竟怎麽了?
从自己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起,这个男孩就表现得不像一个正常的高中生。成绩优秀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生活自理能力却几乎为零;那麽可爱单纯的外表,有时却像个漂亮空洞的陶瓷娃娃;幼稚的,很容易被吓哭的柳橙,和隐忍的,空虚的,没有任何感情外露的柳橙,让人觉得难过又诡异。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这个孩子身上都发生了些什麽?
肖文戎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了解柳橙。
那个孩子渐渐离他远去。
这种感觉让他0害怕得浑身发冷。
他曾经固执地把柳橙当作自己的宝贝,拼了命去守护,只为一个呆呆的笑容,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
现在才发现,柳橙早已游离於现实之外,根本不属於任何人。
饭後下手 10
肖文戎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一切早有预兆,只不过当时并未觉察罢了。现在回头一想,才觉得有些事的确不大寻常。
这个年纪的男孩,处於发育的巅峰状态,个子都像雨後春笋般猛长。柳橙却是瘦小和可爱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总弥漫著雾气,嘴唇是初生的红润,怎麽看都是个没长开的0娃娃。肖文戎就著急,每次在饭桌上都像为儿子发愁的父亲,拼命朝柳橙碗里夹菜,催促他多吃。柳橙总吃了几口就说饱了,要麽就说吃不下。肖文戎看看他瘦小的身形,又怕撑坏这孩子,就没有强求。
小笨蛋不论做什麽,动作总比别人慢半拍,收拾书包也好,躲闪冲自己飞过来的球也好。所以下场往往是被孤零零地遗弃在教室,要麽就被球砸得送到医院做脑部断层扫描。肖文戎又气又心疼,恨不能送小笨蛋去学金锺罩铁布衫,免得连自己怎麽死的都不晓得。
可是这样的柳橙很有趣,呆呆的表情,傻傻的笑容,总能让他的心不自觉地温暖起来。小笨蛋大概天生就是“能让人保护欲激增”的体质。
虽然常常咧嘴露出极为开心的笑容,一个人独处的柳橙却异常沈默。经常捧著本书一看就是一天,姿势都不变,甚至没有因为疲乏而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之类的0小动作,简直像个泥塑。漂亮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天空、流水、偶尔飞过窗前的一两只燕子,神情都出人意料地平淡,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肖文戎起初以为柳橙不过是看书看得入迷罢了,直到某天深夜爬起来去厨房喝水,发现柳橙房间的灯还亮著。他不禁奇怪,柳橙是个绝对的乖宝宝,每天早早完成作业,看会儿电视,九点之前就上床睡觉了,现在开著灯做什麽呢?
肖文戎怀著坏坏的好奇心,想突然冲进去吓小笨蛋一跳,於是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轻轻拉开一条缝。柳橙抱膝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穿著单薄的衣衫,背部紧紧贴著冰凉的墙壁,一个人默默掉眼泪。
柳橙哭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声响,没有抽噎,只有晶莹的泪滴沿著腮帮子向下滑落。肖文戎惊讶得忘记反应,一个人在门前无声地站立。他想冲进去安慰难过的柳橙,却不知为何硬生生刹住脚步,身上似乎挂满沈甸甸的砝码,重得他抬不起手推开那扇门。
过往的0一幕幕在肖文戎眼前闪现,他的不安越来越浓重,几乎窒息。
无论如何要弄清楚,肖文戎暗暗握拳。他怕迟一步就会酿成大错,连後悔的0机会都没有。
乡下的夜晚宁静美好,远处的夜空是海一般的深蓝,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在春季的微风中格外清晰悦耳。肖文戎和柳橙并肩坐在草地上,不远处就是大片大片的0油菜花田,在月光的抚摸下显出些可爱的妩媚。
青草的香气就在鼻尖萦绕,肖文戎努力很久才终於紧张兮兮地问:“柳橙,你有没有什麽话要对我说?”
柳橙被他如临大敌的表情逗笑起来,然後想了想,说:“明天要去田里摘棉花,一定很有意思!”
肖文戎赶紧点头,问:“还有什麽话吗?”
柳橙疑惑地看他一眼,又想了想,说:“这里离汤山很近,真想去泡温泉啊!”
肖文戎再次赶紧点头,“好,学农结束以後我们就去汤山。你、你……还有什麽话想对我说吗?”他紧张到掌心都出汗,暗骂自己没用,直接问你到底出了什麽事不就好了吗,搞得现在一颗心不上不下,简直急死人。
柳橙突然像明白什麽一样叫起来:“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听我说‘我喜欢你0’?”然後鼓起小嘴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你!”
肖文戎被小笨蛋故作正经的可爱表情煞到,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也喜欢你!所以告诉我你究竟怎麽了,我们一起想办法面对!”
柳橙开心的表情霎时间不翼而飞,整张脸好似冰冻般凝固。肖文戎有一瞬的後悔,但很快坚定起来,宁可如此也不要再为柳橙无缘无故的悲伤担惊受怕。
面前的0男孩咬咬手指,然後抬起头露出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你也觉察到了吗?”沈默了半晌,“没有谁能一直陪著我,你也会离开的对不对?”
“怎麽可能!”肖文戎恨不能指天发誓,“我会一直陪著你的!永远!”
柳橙睁著大大的眼睛望向他,“嗯,爸爸妈妈以前也这麽对我说。”
可现在呢?
肖文戎一下子觉得无比泄气,遥不可知的未来突然变得阴森可怖,似乎正伸出狰狞的双手要将他和柳橙硬生生撕开。
“从小我就是这样,什麽事情都做不来,吃饭也比别人慢。除了念书,没有不被笑话的地方。”柳橙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就因为这样,没有人愿意跟我玩,我0也交不到朋友,只能拼命学习,努力考个好成绩。这样爸爸妈妈就会开心,疼爱我,买一堆玩具和零食。同学们也渐渐聚拢在我身边,因为总有不会的题目要来问,或者借笔记和练习册。”
“那个时候我很开心,觉得被大家需要著,笔记做得越来越详细,练习册的解答步骤比标准答案还周到。”柳橙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难过,“可是爸爸妈妈的工作突然变得很忙,两三天都不回家,後来渐渐延长到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国外,电话都没办法打,家里堆得全是他们从外国邮寄回来的礼物,我一个都没打开。”
“再後来,好成绩成了必然,没有一个人会来夸奖我,把我0当成宝贝一样疼惜。即使笔记再精致,分数再高又怎麽样呢,我都快记不清爸爸妈妈的脸了……”柳橙的声音开始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最终不受控制地呜咽出声。泪水夹杂著悲伤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身体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落叶。
肖文戎轻轻地、轻轻地把那个孩子抱入怀中,似乎要连那些痛苦和悲伤一并抱进去。虽然笨笨的,总是犯迷糊,小意外接连不断,却是个有血有肉的柳橙。有小小的憧憬,简单的愿望,也有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不安。
肖文戎拍著他的背,安慰般轻轻附在他耳边,催眠般说:“我会一直陪著你的,永远。”
柳橙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突然以同样轻声的口吻说:“你知道吗,我有轻度抑郁症。”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饭後下手 11
肖文戎猛地愣住。那个呆呆的、羞涩的、规规矩矩的、会把简单事情弄得一团糟的小笨蛋竟然会得这种病?
柳橙把脑袋埋进双腿间,声音有些疲惫:“已经确诊了,两个月以前。”
肖文戎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笨拙地把那个瘦小的身躯揽进怀里,哄小孩般拍著他的背,一遍遍说:“我不会离开的0,不会离开的……”
学农的最後一天,学校安排学生们去田里摘棉花。
春末的风吹得人格外舒爽,大家走在田间小路上,远看是一条细细的线。肖文戎紧紧握著柳橙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信心和勇气通通传达给那个瘦小的身体似的。柳橙微笑,反而安慰起紧张无比的肖文戎来,“我只是0轻度病症而已,还没到消极绝望的程度。”
肖文戎突然想起什麽似的0问:“那个,你服用过什麽药吗?”
柳橙皱皱眉,回答:“吃过,但是身体比不吃药的时候更难受,所以就没继续吃下去。”
肖文戎“哦”了一声,牵著他的手在田间小路上慢慢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