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根本就不懂得。”陆真敛了笑,神色是从没有过的肃穆,“那你呢?你懂得吗?”
茫然地看着陆真,凌绝心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不想和我欢好?仅仅是因为他的事而没有心情吗?”陆真眼神复杂,“这三个月来,我们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不论我是否能如常活动,你对我可曾动过一分情 欲?”
凌绝心哑口无言。
“相爱之人,必有情 欲之念……可你问问自己,我刚才要吻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你觉得快乐吗?你喜欢我这么做吗?”
凌绝心咬住嘴唇,回想刚才的情形,他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丝毫欢喜可言,只觉得陆真的接近让他很不舒服。
“都说了是‘情 欲’,既然没有情,又怎么会有欲呢!”陆真低叹,“你对我情深义重是真的,可是这份‘情’啊,却不是你自己以为的那样……”搂着他的肩头,陆真温言道,“当年你母亲去世之后,接下来的两年里一直只有我在照料你。你的心中,只怕早就把我当成你母亲的替身了。”
陆真追溯往事,语气怅然:“你不愿留在山庄,既是因为喜欢学医,也是因为对我有了依恋之情。后来我们走南闯北,多历险阻,你对我的感情更是一日比一日深。你年轻心热,对于仰慕和爱慕、依恋和爱恋有什么不同,原本就不太分辨得清。”
“如果我能陪着你到你再长大一些,也许你就会慢慢地明白自己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偏偏我在你还不能辨识的时候,遇到了那样的祸事。”陆真长长地叹了口气,“童年时,你母亲得了病,你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死去。这件事是你终生的伤痛。我几乎丧命的时候,你已经医术精湛,又怎么会任由自己最亲近的人又一次离开?哪怕是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你也一定会和阎王爷争到底。你的这种心情,和你对我的感情是什么,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十六年来,你穷尽心力地救治我,加上谷里医务繁忙,你哪里还顾得上去细想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陆真的眸中盛满歉意,“说起来,真的是我耽误了你。本来,我见你一心只在我身上,便想无论你对我怀有什么感情都好,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着你。没想到因为我,竟让你和你弟弟都这么痛苦……”
看着凌绝心迷惘的神情,陆真苦笑:“你还不明白么?你想象一下,如果刚才是换作是他要吻你……”
猛地一抖,凌绝心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胸口急剧起伏。
“其实,他在信里已经告诉你他想要的是什么了,你懂得了没有?”
信里?怎么可能!那些令他痛彻心扉的字眼,每一个他都牢牢地记得,何曾有片言只语提及那个让自己纠结了二十年的疑问?
陆真长叹:“他说,‘人生于世,不外旦夕蜉蝣。能得一人倾心以待,携手终老,实天地间幸事之最也。’这‘倾心以待’、‘携手终老’八个字,不是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 他缓缓地道,“若要和他‘携手终老’,必须‘倾心以待’。傻孩子,他不是不想‘要你’,也不是不想‘要你陪’,只不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你的心啊。”
醍醐灌顶般的话语,宛如一道阳光直射心底,驱散了阻隔着真相的重重迷雾。辛如铁的所有举止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凌绝如同化石一般僵在当场,怔怔地瞧着陆真,泪水一点点地蓄满了大大的眼睛,终于溢了出来。
陆真满心怜惜,低叹道:“傻孩子,两个是都傻孩子……他想要的,一早就要到了,自己却还不知道;你想给的,一早就给他了,自己也还不知道……”眼睛也慢慢地湿了。
窗外,天际残阳如血。
陆真拥着默然落泪的凌绝心,一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从前做过无数次那样;另一手却不着痕迹地落在他的睡穴上,以极其柔和的力道慢慢揉按。凌绝心这时神思不属,对陆真的动作一点儿也没觉察出来,不多时就伏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陆真轻叹一声,让他平躺下来,又给他盖了张薄被,掩门出房。
行至中庭,但见一人立于夜合花树旁边,凝望天边夕阳。听得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段澜。原来凌绝心晕倒之后,段澜就把他抱到了琴剑轩。琴剑轩本是辛如铁与凌绝心的童年居处,这些年来虽然换过陈设,但仍有不少旧物,因此凌绝心见了会觉得眼熟。
段澜见陆真出来,忙问:“凌先生好些了没有?”
陆真深有忧色:“心结总算是解了。可是若你们庄主真有个什么……”他摇摇头,“我这徒儿只怕也得赔进去。”
想到辛如铁,段澜又是一阵黯然,好一会儿才强笑道:“陆先生还没用晚饭,不如咱们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再从长计议?”
陆真点头道好,便跟着他去到一间小厅。段澜吩咐下人送来饭菜,两人都是草草一饱。
旧梦
停了箸,段澜轻叹:“初听陆先生向我问起庄主的心事时,我真是吃了一惊,还以为是自己在什么时候露了口风,辜负了庄主的信任。”
“我也只是揣度而已。谢总管说他临走时把重要的庄务都交托了给你,我想你必定是极得他信赖的。既是这样,他若曾对你略说心事,也不足为奇。”
“庄主他这番心事……唉,可说是甚为隐蔽,莫说是外人,就连凌先生都不知道,没想到却被陆先生料中了。”
陆真苦笑:“之前赶路的时候,我已经听我徒儿说了一些他的事情。那时还只是隐约地猜到三分。后来到了碧血山庄,看到这些亭台楼阁,心里就明白大半了。”
见段澜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陆真道:“二十年前我曾是庄中常客,那时这‘琴剑轩’叫做‘静安阁’,他们兄弟俩就住在这里。还有那‘傲雪馆’,原是他们父母所住,本名‘隐秀斋’。”
段澜只听得一头雾水:“这……和庄主的心事又有什么关系?”
“若我所料不错,这两处的名字都是我徒儿离庄之后,由你们庄主所改的。我徒儿更名为‘凌绝心’,而这两处跟他们联系最大的轩馆之名就被换成了‘琴剑’、‘傲雪’。正所谓‘琴心剑胆’、‘傲雪凌霜’……”
“原来是暗嵌了凌先生的名字!”段澜恍然大悟。转念一想,辛如铁给一双儿女取的名,可不是也从了“心”字的?想到他痴情至此,更觉伤感。正自出神,听得陆真问道:“他去了哪里,你可有头绪?”
“半点也没有。我跟了庄主这几年,知道他偶尔会收到一些密信。庄主对这些密信一向很重视,每次都是即收即阅,阅后马上焚毁。至于这些信来自何方,出于何人,庄主从来都没向我们提过。”段澜拧眉道,“昨天我奉命去了破劫谷,没有跟在庄主身边。回到山庄后,我听一个弟子说起庄主昨天也收过密信。”
“那……可有办法查出他的行踪?”
“碧血山庄在江湖上也有一些线眼,只是庄主如果有心避开的话,咱们的探子是很难打听到什么消息的。”
陆真面色凝重:“此事十分棘手……可目前你们也只能尽力寻找了。只要能找到他,使他解开心结,恢复生念,脑疾一事我和徒儿尚可尽力一试。我听徒儿描述他的病情,已经是十分沉重,若只靠七心莲所制药物,只怕撑不了多久。此外七心莲大伤脾胃,长期服用必然影响进食,对他的身体更是不利。”
段澜惊道:“难怪庄主近来茶饭不思,我还以为是悲伤所致!”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已。”陆真叹道,“内外交困,形神俱损,他这些年来过得十分不易……”
一时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不语。半晌,段澜道:“那我去安排一下寻找庄主的事情。这些天就有劳陆先生和凌先生在庄中小住,如果有庄主的消息,也好及时应对。”
陆真答应了。两人道别,分头行事。
自此陆真与凌绝心就留在了碧血山庄。
凌绝心每天足不出户,从早到晚只是一言不发地呆坐房中,竟依稀是童年丧母时的模样。幸好有陆真时时陪在他身边,安慰开解,才不至于水食不进,但几天下来,已是大见憔悴。
段澜初接公事,生怕会出什么差池,因此格外用心,日夜忙碌;又绞尽脑汁地动用各种手段去查探辛如铁的下落,不到十日,也瘦了一圈。
陆真深知“情”字无奈,劝导凌绝心时免不了有些担忧;而凌绝心这般光景,又勾起了他旧日的伤心之事,心疼之余更添了伤感,因此也是寝食不安,神劳形损。
若不是一个月后终于得到辛如铁的消息,只怕这三人都要撑不下去了!
时近五月,天山一带的天气仍然十分寒冷。日暮时分,更是寒意逼人。
丰乐镇位于西域和中原的交界处,就在天山山脚下不远处。它本是个居民不多的小镇,但因为行商在两地往来时常会经过这里,倒也显得相当热闹。小镇的集市周围设了不少茶楼、客栈,生意都颇为兴隆,其中一间叫“醉中仙”的酒楼,门前更是客似云来。
此时,“醉中仙”的大厅里,最角落的一席围坐着七个人。这七人中有男有女,正传杯送盏,高谈阔论,逸兴横飞。坐在首位的是个戴了铁面具的高大男子,其余诸人都唤他“大哥”,又各以排行互称兄弟姐妹,看样子似乎是结拜的手足。见他们身上各配刀剑,显然是招惹不得的武林人士,伙计们都是小心翼翼地招呼,所幸他们的态度倒也不嚣张,只是呼酒唤菜叫得特别频繁。
当中一位三十出头的红衣女子,容颜秀美,左手却齐腕而断,装了个亮闪闪的铁钩,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只听她笑道:“那白姑娘被大哥接住的时候,一脸红晕,大哥放了她下来,她低着头,还不住地拿眼偷看大哥呢!”
余人齐声起哄。笑了一阵,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道:“说起来咱们大哥也该找个大嫂啦,七妹是女子,不如就顺便做个媒婆吧?我瞧那白姑娘的样子啊,嘿嘿……七妹要喝这杯谢媒茶也容易得很!”
众人皆抚掌称妙,却听那铁面男子淡淡地道:“大嫂的事,以后不用再提了。酒菜易凉,大家吃饭吧。”
因他戴着面具,大家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眼神冷了三分,于是登时噤了声。席间气氛骤然冷却,那铁面男子恍若不觉,自顾喝酒吃菜。
众人心中都有些纳闷:依大哥的年纪早就应该娶妻了,怎么每次提及此事,大哥都是兴致缺缺的样子,这一次更是清楚地表明了拒绝的姿态。但因素知他不喜欢别人探问私事,再多疑问也只能悄悄地吞进肚子里。
一行人酒足饭饱,出了小镇后直往天山奔去。到了山脚下,施展起轻功,不多时就到了山腰处的一座院落。这座院落建得隐蔽,周围都是密密的松林,人迹罕至。众人入了院内,各自回房休息。
那铁面男子回到自己的房中,却并不就寝。点亮了油灯,他从衣箱处取出个卷轴,放在桌面上轻轻地摊开,显得十分珍重。
卷轴上画着一个人。
作画者显然是个丹青高手,一幅半身坐像画得颇有神韵。画中的男子,五官清秀,微笑中透着一股温和儒雅之气,教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亲近之心。
铁面男子对着画卷呆坐了许久,伸出手来,在画中人的面上轻抚。但他没有当真触碰到画儿,手指只落在离纸张一寸的虚空中,大约是怕自己的手会把它弄得污损了。
突然地,他收回手,一把扯开面具,双手抱肩,却把脸贴在手臂上。才一会儿,手臂的衣料就湿了一大片。
哭了一阵,他觉得心里轻松了些,这才抬起头来。
他面容俊朗,肤色要比普通人更深一些,昏暗的灯光下看去接近浅棕。高鼻深目,浓眉灰瞳,头发微卷,发色深褐,竟是胡人血统。此时,他的双睫上萦着几星水光,眼神中透着深沉的痛苦。
尽管那段年轻气盛的张狂岁月已经一去不返,但我还要继续活在它给我带来的痛苦之中。在死亡把我带走之前,永远不得解脱。
犯过的错太多,作过的孽太多,欠过你的,太多。
那时,他们都说中原大地的风光好,中原姑娘的容貌美,中原侠客的武功高。
穿过沙漠,翻过雪山,终于踏上了中原的土地。抬足时,以为迈出的,是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从黄山派到华山派,从神拳门到飞刀门,从白蛟帮到海沙帮……一路战来,所求的,是登上武术之巅。
签的是生死状,比的是真功夫,而那些跟我年纪相若的成名少侠,竟没一个赢得过我。
斗得最狠、伤得最重那一次,我被刑天教的小公子刺了十一剑,剑剑伤及筋骨腑脏,但是他最终先在我的断魂掌下断了气。
在我以为自己也必死无疑的时候,我遇到了你。
青衫玉容,是从云中走出的谪仙。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来真是有报应的。
如果我知道,我不会爱你。
不,我会爱你,我怎么可能会不爱你。只是,我不会让你知道我爱你,更不会要求你和我在一起。
可我却让你知道我爱你了,也要求你和我在一起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只要看见你对我笑,我就觉得自己比赢了一千场比武还要更欢喜。
我本已下定了决心,永远也不再去想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一生一世也不分开。
我知道汉人有几句诗,是情人间最坚定的誓言。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是我拉起你的手。我说,我们这样到老吧。
那一刻,我们头上的万里晴空,比我在巴音草原最深处看到的那泓碧湖还要清澈。而你的笑靥,比我在洛迦神山最顶峰上看到满天星光还要明亮。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完美得,好像梦境一样。
故人
梦境,总是不能持续得太久。而梦境中的人,总是很快就要醒过来。
那些断魂掌下的亡魂,催促着他们的亲人找到了我。
面对那些锋利的兵刃,你挡在我身前,急切地解释那些比武都是两厢情愿的,尽管我下手太狠,却也不算罪无可赦。你屈下了高贵的膝,请求他们放我一条生路。你以你的高尚的名誉起誓,保证我愿意从此金盆洗手,积德行善,以补前过。
但痛失所爱的悲苦蒙蔽了他们的眼,没有人肯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白纸黑字;痛失所爱的愤怒塞住了他们的耳,没有人肯去听你诚挚的声声恳求。痛失所爱的恨意甚至颠乱了他们神智,知道你曾救过我,竟然要连你也一起诛杀。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终于能够理解他们那时的心情,可惜一切已经太迟了。
身后是断崖百丈,身前是刀剑交加,纵使我愿意粉身碎骨,又如何能免去你这无端遭戮之祸?
当我说出那些断情绝义的话,当我的手掌印落你的胸膛,我在你脸上看到了“绝望”这两个字。
我知道你已经明白了。
这一招断魂掌,要断的,是你与那些人本来就不存在的仇怨,还有你与我共赴黄泉的决心!
我以为你一定能够活下去的。你是医圣,只要你肯,你就有办法维持住你心脉中的一缕元气,哪怕这一掌创伤再重,也绝不会断了生机。
因此,跃下深谷时,我是安安心心的——我总算保住了你的性命;
因此,逃出生天时,我是欣喜若狂的——我居然还有机会见到你!
然而,当我走遍了中原,无论向什么人询问,得到的都是“医圣已逝”这个答复时,我终于相信,那断崖上看你的最后一眼,已是我们的永别。
他沉溺在往事的漩涡里,却被门外异常的轻响打断了思绪。
“谁?”低喝未完,已经飞快地掠出门去,而那铁面也稳稳地罩住了真容——双手的血腥,是洗不掉的。唯有割裂前尘,广施善举,多积功德,或有望能与他在天国相见吧。
可外面什么都没有。夜幕下的松林小院,一片静谧。
他皱皱眉,转身回房,却在正要举步时微吃一惊。
门板上有一张薄薄的信笺,正随着夜风轻轻地飘扬。
心头一凛,他快步上前,竟发现钉住那张信笺的是一枚松树的针叶。
他扯下信笺,在看清内容的那一瞬间全身僵硬。
信笺上赫然写着:灵峰,栖鹰台,陆真!
满月如轮,洒落一地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