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袁朗也要经历这些,吴哲咬着牙,牙齿都快被挫碎了。
“吴哲?”袁朗迷迷糊糊,不敢相信,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吴哲点头,“是我。”
袁朗一笑,又闭上了眼睛,眉头却舒了开。
“亲我一下吧~”袁朗说得吊儿郎当的,笑得也贼里贼气的。
吴哲白了一眼,却差点翻出了水汽。
他弯腰,手撑在两边,本是极轻的一个吻,却在唇齿相合的那一刻,缠绵起来。
似厮磨,似纠缠,呼吸吞着呼吸,舌头在腔里滑过,勾曳,极激烈,又极温柔。
仿佛一项仪式一般的虔诚,又仿佛就是单纯的一个深吻。
吴哲忍着泪,却看见袁朗紧闭的双眼,清水从角边滑出,一滴一滴,渗入枕头里,洇开了一朵花。
那些人真得伤了他们的心。
伤一日一日慢慢的养着,袁朗无疑是强大的,他受过得伤,不能遗忘,只能选择原谅。
冬天里,他和吴哲像两个孩子一样,支网捉麻雀,熏洞捕野兔,然后,自己捣鼓着烤着吃,煮着吃。
嘻笑打闹,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侯,两人在灯下细细的说着政事,谈着军队的改革。
小分队依旧还在,袁朗保住了它。
春天到了,田野上有人在放着风筝,袁朗和吴哲在收拾瓜地。
吴哲忽然停下了锄头,仰头望着空中的风筝。
自由自在,随风翱翔。
可是并不是每一只风筝都能在一个艳阳三月飞扬于天空,更多得时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吴哲问自己:这个时侯,自己是否还能是一只心底宁静自由翱翔的风筝?!
他回头,看见袁朗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心平气和的目光深邃,却又如水。
那种洞彻,仿佛直视自己的心底,那里面的信任,告诉自己:你可以,你已经做到了。
“42年,掩护团部撤退,我命令七连殿后,那一仗,七连一百七十三人只活了三十五个。”袁朗良久道,“49年,金门战役,我补增一个团,全团牺牲,一千二百八十二人,包括齐桓,58年,再袭金门,小分队牺牲十九人,60年,全国饥荒,我站在队前,问:家里无人饿死的向前一步。没有一个人出列,我又问:家里只活自己一个的,出列。还是没有一个人,可后来,我问了成才,才知道,有四个战士,全家只活了他们一个。”
袁朗说得很慢,声音低沉,缓缓道来。
“比起他们,我袁朗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不敢多求。”袁朗淡淡一笑,“我知足了。”
吴哲低头沉思了片刻,点点头,“是啊,小分队雏形已具,我们从剑客到剑匠,一生中,能煅出这样一把剑,已能无悔无憾。”
袁朗笑,又不正经,“而且,还能遇到彼此,切磋半生。”
吴哲不屑的瘪瘪嘴,有点遗憾,“好像,我们俩对抗过一场大战,但倒没有合作过几场。”
“合作过啊~”袁朗咋舌,“哎,你想想。47年一起抗命,48年你一直向我方输送情报,51年你抗老美我守南海,然后一起合作,建立了小分队,现在,又在一起做牛神蛇鬼,都是大手笔,怎么能说没合作过,口胃太大了点吧啊?!”
吴哲嗤了一声,不再理睬袁朗,继续为瓜苗松土。
袁朗自顾自的笑了笑。
从年轻时的相遇,到中年时的相争,相知,一步步,看着彼此年华老去,一点点沉淀,一点点泛起经久的醇香。
这样的半生,足矣。
有多少人,可以看到相爱的人两鬓生白,有多少人,可以知道相爱的人每一道皱纹的来历。
又有多少人,可以说,这一生,真能遇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那一半?!
而他们的这一生,没有妥协,没有委曲求全。
他们平和着自己的心态,爱着彼此,也爱着彼此深爱的东西--------信念,人民和祖国……
第 40 章
灰色的小楼里传来孩子稚气的声音------------
“什么是祖国,我们天天在思索,一年长一岁,答案有千万个……
小时侯,她是妈妈的摇篮曲,
长大了,她是长城、黄河,
她是巍峨的烈士纪念塔,
她是夜晚的万家灯火
……
我们对祖国的爱,像涓涓细流汇成长江黄河,
一路奔腾,一路唱着歌,
我们爱祖国,我们爱祖国——
我——们——爱——祖——国!”
孩子的声音,将最后三句,一声亮过一声。
袁朗站在院子里看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修剪月季,听到后,不由宠溺的笑了笑。
孩子气的课文,孩子气的声音,孩子气的问题,孩子气的宣告-------------
“爷爷……你看这朵开得好漂亮……”女孩小心翼翼的碰了碰,枝上有刺,她避了过去,可眉头还是一皱。
“喜欢?”袁朗笑着逗女孩,“哎,小心点,那花可是前几天才施的豆饼肥。”
女孩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
那豆饼,臭烘烘的,黑不溜秋的,女孩皱着眉头,“咦……好脏……”
袁朗敛去了笑意,眼眸一凝,声音不像刚才扬的那么高,而是压得有些沉,“怎么?这样就不喜欢了?”
当知道它扎根于粪土之中后,就不再喜欢了?!
哪怕,它如今开出了如此绚丽娇嫩的鲜花。
“有点怪怪的~”女孩很诚实,眉头松了松,“爷爷,我这是不是叶公好龙?”
袁朗也没板着脸,笑笑,“有点像。”
女孩走了过去,靠在葡萄藤下,看着袁朗,“爷爷,什么是祖国?我们这些孩子,能说自己爱祖国吗?”
她们在动乱中出生,可在她们懵懂年华时,动乱已经过去,她们知道的只是支言碎语,触摸的只是一些细微模糊的边角。
没有经历过考验的情怀,她们觉得自己甚至连说爱,都没有底气。
“祖国~”袁朗微微仰头,看了会天空,晴空万里。
“祖国就像这株月季~它浑身长满了刺,可若是别人说什么,你会和他争辩,你会说这些刺是月季保护自己的武器,甚至为了证明,你会用自己的身子去拥抱它。”袁朗笑笑,“你看着它开出的花,你会为它如今的美丽落泪,因为你知道它是从什么样的土壤中长出来的,你有时会恨它,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埋怨它不争气,埋怨它愚昧,埋怨它落后,可是别人说不得;你有时会依赖它,像对自己的家长一样,受伤时你一想到它,哪怕伤是因它而起,你也心里暖和和的;你有时会很爱很爱它,在它受伤害时,你可以不顾一切的去保护它,去捍卫它,你对它就如同对爱人一般的忠诚;甚至有一天,你会觉得它的缺点也是可爱的,而它的优点,任何一朵花都不会有。”
女孩听得很是入迷。
她再一次望向那朵月季,却慢慢低下头,“可我并不是这么喜欢它。”
“没关系。”袁朗拍拍女孩的肩膀,“如果我们没有经历一些事,我也不知道我倒底多爱祖国,你今天敢于问,敢于自责,说明,你其实很想爱它,想给它更多更多的爱,慢慢来,时间会一点点教会你,并告诉你如何去爱祖国的。”
他们,也是一点点学会去爱祖国的。
女孩点点头,目光清澈坚定。
袁朗微微一愣。
他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双眼睛,也是如此的明朗,如同从未受过折磨看过不堪一样。
那双眼睛泛着清浅的笑意,却在眼底压着深深的泪光。
“爷爷,有人找……”楼上窗台边探出一个小男孩的脑袋,虎头虎脑的。
袁朗笑着仰头,做瞄准状,小男孩很配合的‘牺牲’了一下。
“谁啊?~”袁朗起身,拍拍女孩的肩膀,冲外院嚷着,“等一下……”
说着,懒洋洋的往外大步走去。
院门的紫藤下,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阳光似乎是直直射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干净的如同夏日荷叶上清新的一滴雨露。
袁朗顿住了脚步,思维也慢了一拍。
似乎,那一瞬间,时光转切,一切就像是那一天的初见--------
他穿着熨挺的国民党军装,依靠在门边,阳光从门后透过,点点撒在他的肩膀上,一双眼睛干净而又毫无遮掩的打量着自己。
但只一晃,思维再次清晰的运转。
眼前的人,并不是吴哲,那眼睛太嫩,含着太多的尊敬,没有那种倔强的挑衅和深沉的顿悟。
“请问您是袁朗将军吗?”那个年轻人有点激动,“我叫吴清宇,吴哲是我叔父。”
袁朗没有多吃惊,点点头,“进来吧~”
年轻人有点拘束,作为吴家人,商界政界,见识过很多大场面,可是站在这位将军的身边,自己的青涩和年少,一下子便彰显了出来。
吴清宇鼓足勇气,看了袁朗几眼,只觉得他分明的五官刻写着男人的刚毅,摄人的气魄透着将军的威严,那脸上每一道皱纹似乎都是历史镌刻上的,犀利的目光淡淡一扫,却又风清云淡一般的淡然。
“怎么?有事吗?”袁朗亲自沏了一杯茶,“想问关于吴哲的一些事情?”
吴清宇很有礼貌的接过茶,“是的,家父去世的时侯希望能够让叔父也进家祠,我这次来,就是想接叔父的骨灰回家。”
袁朗本来眉目一直平和,很悠然的微微垂着眼帘,却忽然一睁,漆黑的瞳孔锃的一亮。
“回家?”袁朗笑着,“是回美国吧~他在这边挺好的,这边就是他的家。”
吴清宇一呃,“可是……家父的意思是……想让受过半生折磨的叔父能够安居祖坟,不用,一个人在这么伶仃。”
袁朗点点头,手指有节奏的叩着桌面,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不会的。”半天,袁朗抬头直视吴清宇,“我陪他。”
吴清宇没料到袁朗会这么说,良久不知该怎么搭话。商界中风生水起的吴家楚翘,今日里却被一招招逼得哑口无言。
“这半生的折磨你们以为吴哲他当初会没有预想过?!”袁朗一笑,略带骄傲,“他多么聪明的一个人。”
吴清宇张张嘴,又懊恼的咬着嘴唇。
“年轻人,你父亲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你长得很像吴哲,眉目,身材,都相差不多。”袁朗往后一靠,双手握在一起,很随意的搭在桌面上,“可是,有一点不像,吴哲也很理智,有时也会得理不饶人,但是吴哲很随和,任何人他都不会假想为敌人,他的心很大,能包容很多东西,他也爱很多东西,我就没见过这么杂学的人……”
袁朗笑,是那种发自肺腑,不经意间流露的笑,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和温柔。
“一个学博物的人,耍枪弄棒,又涉猎海军船舰,最后那三亩地都打理得比老农们的还好。”袁朗的眼神柔了起来,“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他是一个懂得爱和希望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离开祖国的。”
吴清宇被一震,他初回祖国,看到的是一个和美国根本无法比的动乱之后依旧迟缓的国家,他不屑,他甚至侥幸,侥幸自己生在美国,长在美国。
他为自己的叔父不值,一直到跨进这栋小楼的时侯,他依旧揣着自己那份优越感,潜意识的认为自己的叔父不够聪明或是不够运气好的赌输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叔父是心甘情愿的根本不经选择的留下的。
“叔父临走的时侯,有人在身边吗?”吴清宇终于不带任何目的的关心。
袁朗点点头,“有,我在他身边,一直握着他的手。”
那个时候,吴哲刚捱过文革,却也落得一身伤病,旧伤一直拖着,最终送到医院的时侯,已是癌症,癌细胞压着视神经,没多久,吴哲便双目失明了。
那段日子,他们一直在一起,从日出到日落,静静的依偎在一起,听生命最后一段轻缓悠然的乐章。
那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幸福。
他们做到了一生在一起。
“您一直陪着他?”吴清宇不敢相信或是潜意识里抵触。
“一直。”袁朗咬得字字如金戈,“从42年到现在。”
吴清宇眼中的质疑被袁朗的目光紧紧锁住,渐渐湮灭。
四十多年的相守,如此确凿的说出口,吴清宇嫉妒,也被感动。
“您和他,为什么可以一直在一起?”他问,求知一般。
袁朗笑,点了下客厅中悬的一把古剑。
“我们用半生的时间,将我们的信念和希望磨合在一起,最终造就了这把剑。”袁朗起身,从三步远处静静凝视那把很普通的剑,“这就是我们的一生。”
88年,广东军区始建特种部队,名“华南之剑”,拥有海、陆、空三栖作战能力,是中国现代化之后的第一支特种部队。
从那时起,中国的特种部队在世界的特种史上渐渐占据了不可撼动的地位。
第 41 章
后记一:
一行人走在一个廊道里,白色的墙壁上挂着照片,陪行的上校连忙解释--------
“这是成才大校和杜涛大校,第一任教官-----”他有点紧张,总觉得被身边的气势居高临下的压着,“这是第一任分队成员……”
袁朗点点头,听得很仔细,过了,却笑道,“有几个人还在,就别挂照片了~”
上校连忙点头,“是。”
袁朗却依旧驻足,他不说话,也没人敢说话,整个廊道里静悄悄的。
“有个人的可以挂。”他半天慢慢说到,声音沉哑又带着点温柔,“吴哲,海军上校,特种思想的雏形缔造者。”
“哦,我们也听成首长说了,可是没找到他的照片。”上校毕恭毕敬的解释道。
袁朗仰着头,仔细的看着对面空白的墙壁,目光中似带着笑,似乎真得在看一张照片,或是一个人,从眉至目,由鼻至嘴,一点点,一寸寸,慢慢的描摹,追忆。
时间似乎凝滞,空气也是一样。
有种伤感,有种柔情,有种不适合眼前这位将军的一些情愫慢慢漾出,氤氲开来。
却让人不由自主的沉于其中。
“我那有,改天我让警卫员送过来。”袁朗缓缓移过视线,又恢复了刚才一直轻描淡写的声音,还带着点玩笑的意味,“不过,在旁边给我留个空。”
上校道,“是,一定!”
袁朗瞅着他笑了笑,忽然凑近,“你是不是很紧张啊?这可不行……”
他尾声一扬,一卷,满是笑意,却也夹着深意,说话时,他目光紧紧锁住上校,很深很黑,让人一下子便想到了黑夜下的大海。
“没什么可紧张的。”袁朗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不会吃人,相反,我得谢谢你,谢谢你敢于接过我和吴哲锻造了一生的剑,这把剑,剑法应走偏锋,但同样不能丢了剑本身的恢弘之气,所以这不仅要求舞剑的人,思维敏捷诡异,出手迅速精确,还要求此人心胸宽宏,气稳如山,以静制动,剑在鞘内,杀气内敛,剑一出鞘,必取敌首。能做到这点吗?有信心吗?”
上校微微一怔,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面是希冀,是鼓励。
“能!”上校并脚,拔腰,挺胸,中气十足,“有信心!”
袁朗笑了,“走,去别处看看。”
走得时侯,他又一次回头望了望那块空白的墙壁,很深的目光,流连的一驻。
基地刚刚建成,前几日的红蓝对抗中,特种队为蓝方阵营,毙得红方满地找牙,结果庆功会上一片死寂,特种队也就得了个口头表扬,袁朗一气之下,自己给特种队整修了办公楼。
用他的话说---------自己家的孩子受了委屈,能不护着吗?
当时他是说给两个孙子辈的小鬼听,而今天,面对年轻的特种兵们,他只字未提他们的委屈。
那样就太小家子气了。
不似军人。
他从廊道走出,感觉自己仿佛在重温那段历史……
走出后,是一片略大的平台,俯视下面,正对训练场。
黄沙扬起,模糊了那些年轻士兵的身影,只觉得满场勃勃生气。
这条路才刚刚开始,而作为创始人的他们,终将离去。
历史,或许会记住他们,或许不曾知晓,就此湮灭。
但他们,的确无愧的走过……
后记二:照片
袁朗翻出了那张照片,是吴哲临上朝鲜战场的时侯,赠给自己的。
黑白色,微微泛黄。
上面的年轻人眉眼生动,含满笑意,校官的军装衬出几分刚毅。
背后的景色似乎是山,又似乎是树林,已经模糊了,只是乌黑点点,却丝毫不影响整张照片呼之欲出的那份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