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暐忍住怒气,几步行到慕容冲身边,道:“凤凰!你休要再多言!朕意已决,明日上朝便颁旨:拨上庸王慕容评兵甲三十万,统令三军,驻守虎牢关!”
慕容冲连连摇头,置若罔闻,只盯着这御书房里慕容暐身后的龙椅,心里长长得叹了一口气,暗道:‘可惜苻坚你来得太早,若能缓上几年,等我坐上那个位置,谁向谁发兵还未可知啊……’
慕容垂伫立山头,遥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慕容令忙不迭地从山下赶了上来:“父亲,刚才听说燕国已派慕容评统领三军,驻守虎牢关。”慕容令沉声道。
“慕容评?”慕容垂转身向南眺望邺城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慕容令摇头叹道:“难道真是天要灭我大燕吗……”
慕容垂冷冷道:“不是天,是人!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大殿之上一派沉默, 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刚才还大发雷霆、咆哮不已的皇上慕容暐,此刻呆坐在龙椅上,目光中的恐惧已经难以掩饰。不久前,秦军王猛率邓羌、张蚝等大破慕容评的大军,斩杀燕国将士无数,狼狈只身逃回邺城。三十万大军,死得死, 散得散, 竟然已荡然无存。而秦军乘胜追击,已经在邺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兵力直指邺城而来!
此时的邺城,精锐士气尽失,城中只剩下一些老弱残兵,拿什么去抵挡秦国的虎狼之师?
‘难道我竟会作亡国之君吗?’这个念头不停地出现在慕容暐的脑子里,使他再也不能思考其他任何事,只剩下一片“嗡嗡”声,好像脑子里被人捅了马蜂窝一样。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应变的能力,只望着座下一个个低眉垂首、噤若寒蝉的满朝文武心乱如麻,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慕容冲也是愁眉紧锁,他早预料到了慕容评绝对无法和王猛抗衡,只是做梦也没想到慕容评会败的这么快,这么惨,这么彻底。他原先还打着先弃后取的算盘,想着等慕容评前方战局不利之时,再保举容楼出马解决这次危机,这样一来,对容楼和他在军中、乃至朝上的势力都有绝大的好处。
只是他没算中的是--慕容评这一把,就输掉了燕国全部的底牌!
如此恶劣的局势下,他还能打出容楼这张牌吗?
如果不,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立刻逃回故都和龙,先避开秦国锋芒,整顿旗鼓后再作打算可算是一个选择。
慕容冲昨夜就为此事和容楼讨论了一整夜,得出的结论是:王猛的精骑已经兵临城下,如果逃跑,无论怎样,撤退的速度也比不上秦国的轻骑,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
如今他们面临的是战是死,不战也是死,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的死局。
也许全体投降是另一个不错的选择,反正符坚是出了名的仁君,从来不杀降将降臣。但这又恰恰成了降低燕军士气的致命毒药。如果敌人以残暴著称,那么反而会激起将士拼死反抗之心。可是,敌人是位历来不杀降将降卒的仁君,所以对士兵而言,性命可保,怎肯拼死?对大臣们而言,投降了还可以继续自己的荣华富贵,有何不可?可是,对于皇上慕容暐来说,怎么能接受投降亡国的结局呢?
所以慕容暐第一个否决了。
慕容冲也不能接受投降之举!他有更远的打算。
他甚至盘算到了如果他一心主战,但结果失败,还是会获得军方将士的支持,即使在灭国之后,他在原燕国军政人物中的声望也仍然会只增不减,如果再抓住机会以图复国……登上燕国最高位置的是不是就该论到他了呢?而主降的话,只怕他慕容冲就要从此告别这权力中心的角逐了。
主战!他唯一的一张牌就是容楼。
“臣保举一人,以抗敌军。” 慕容冲移步上前道。
慕容暐毫无生气的眼光麻木的扫过慕容冲,道:“大司马请讲。” 听口气,皇上似乎根本不相信还有什么能改变局势的东西了。
慕容冲道:“如今敌人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我们想撤退,却没有敌人的骑兵快;想守城,却苦于没兵没将,虽然看起来已是走投无路之局。但这只是表面。”说到这里,慕容冲停顿了下来。
慕容暐乃至满朝文武似乎都被这番话提起了一点兴趣。
慕容冲接着道:“我算了算,目前城中拼拼凑凑尚能凑出三、四万守兵,虽然比不上秦军的精锐,但是凭借邺城高大的城防,仍然拥有一定的防御力量。而我军的精锐骑兵虽然已被秦军击溃,但大多数只是被打散了,而并非战死沙场。他们看到我们还在和敌人战斗的话,定然会陆续地回到队伍中。随着这些战士的回归,军力应该会得到一定的补充。
但目前力量终究不如秦军,所以可能无法击退,但只要能够拖上一段时间,等到他们的粮草、士气或多或少出现一些问题的时候,我们再选择时机,退回到故都龙城,重新收拾旧部。那只要熬过开始最艰难的日子,未来的胜负还不一定。”
经过这短短的一番话,皇上似乎终于从慕容评溃败的打击中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气,慕容冲心中暗喜,接着道:“于此国家危难之际,我们应该唯才是用,臣举荐容楼统领全军,让他带罪立功,力保我邺城不失!”
慕容暐左右看了看,长叹一声,道:“准。”
……
次日,皇上慕容暐拜容楼为‘护国将军’统领燕军,保护邺城。
燕国高大、森严的武库门前,慕容冲、容楼一路行来俱默然不语。
“容楼!……凤凰”
抬头瞧见门口站着一脸肃然的慕容潆,两人稍有吃惊,对望一眼,心里都在想:‘她怎么会来这儿?’
“姐,这里是武库重地。你来这儿做什么?”慕容冲问道。
“我找容楼,听别人说他来了这里。”慕容潆淡淡道。
慕容冲瞧了眼容楼,容楼一脸懵懂,显是不知道慕容潆寻他有何事。
“你找他有事?”慕容冲问道。
慕容潆也不瞧他,只道:“我有话想单独和他说。”
慕容冲听她的语气有些不友好,心中颇不舒服,眉毛挑了挑,悠然道:“既如此,那我先行一步,你们聊。”举步便独自进了武库大门。转瞬又回过身来,道:“容楼,我在里面等你。”
容楼点头目送他消失在黑色的大门里。
“有事?”
“为什么每次你见我第一句总要这么问?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慕容潆冷声道,“你和他在一起总有话说,和我在一起就没话可讲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容楼被她这么一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我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几天来我心里很乱,很慌,也很害怕……”慕容潆皱眉道。
“是因为秦国已经兵临城下,你怕邺城失守?”容楼道。
“不是,是担心你回不来。我是为你,你懂不懂?”慕容潆低头道:“我只想着你,至于秦国也好,邺城也罢,我还没来得及去想。”
“公主,你实在不必为我……”
“你以为我想?!我不想,我最想的便是彻底忘记你!……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扑进容楼怀中,“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见你,想你,以为那样就能忘记你,可是,可是……”呜咽声起自容楼怀中响起,“我只恨不能自己就是‘凤凰’。”
容楼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中也是一阵纠结。
“你为什么喜欢他?”慕容潆仰起沾满泪珠的小脸问道。
容楼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救过他?也许是因为后来遇上他?……”
“小时候?……他那次溺水……?”慕容潆兀自恍然大悟道:“他说的另一只‘凤凰’难道就是你?”
容楼淡然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我怎会是凤凰?大燕只能有一只‘凤凰’,那就是慕容冲。”
慕容潆目光迷离,一巴掌狠狠掴在容楼脸上。容楼左颊上顿时红了一片,目瞪口呆,道:“公主,你这是为何?!”
慕容潆情绪异常激动,摇头道:“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是因为你只喜欢男人?!”
容楼不知所措,有些慌张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喜欢女人,只知道第一个令我心动的人是他,第一个让我牵挂的人也是他。”
慕容潆的身体缓缓地瘫软下去,跪坐在地上,泪湿衣衫:“你应该那么说的。你知不知道,我这次来见你就是为了听你那么说,听你亲口说你只喜欢男人……那样,也许我就能死心了……就不用折磨自己。”
沉默良久。
容楼长叹一声,仰面道:“早知道我就那么说了。”
慕容潆抚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道:“若很久前你救下的是我,会不会喜欢的也是我?”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救的不是你,所以不知道。”
慕容潆惨然笑了笑,“实话有时候真伤人心。”
她顿了顿,又道:“现在我只想知道如果邺城真的保不住,你会不会为我伤心、流泪?”
容楼心头一震,道:“你为何说这些?国中早已商定此番我若不能力敌秦军,皇上和凤凰便会举城投降。以秦王早先的声名应该不至于随便残害城中性命。”
“性命?我没有担心过。苻坚不会为难降君、降臣,象凤凰一样的燕国臣子们应该还会封官赐地。”她大笑起来,却带着几分苦涩:“可是我呢?我一介女流,空有一副好皮囊,以后的日子只怕身不由己……”
她说的不错,似她这般美貌的女子们若不被送进秦王后宫,也会被秦国的权势高官刮分收纳。
容楼思索片刻,诚恳道:“你放心,真到了那一步,只要我有三尺剑在,就是舍了性命也定然会将你救出来。”
慕容潆瞪着容楼,道:“你说真的?”
“真的。”
……
容楼推门进入武库,见慕容冲原来一直站在门后等他,“她走了?”
容楼点点头:“走了。”
慕容冲淡淡笑了笑,不再提慕容潆的事,伸手拉起容楼的手,领他往武库深处去了。
一排排的武器架上寒光四射,金戈雪亮,可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俱全。
容楼站在这些武器架面前,两眼发光。他是尚武之人,见到如此多的兵器不禁心向往之。
“你自丢了‘定国枪’后,便没能寻到马上用的趁手的兵器。过几日要领军出城扎营,我不放心,想着还是带你来这,也好让你仔细挑选一样。”慕容冲站在他身后笑道。
容楼道:“还是你有心。”
武库中,容楼接连试了几只大刀长矛都觉得不是很满意,不是太轻就是太重。最重要的是,它们和定国枪比起来总是少了那么一股灵气。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所以总不大看得上。
慕容冲不服气,道:“这武库之中无一不是世间的神兵宝器,我就不信找不出一件称你心的。”他正一边说一边在武库中来回走动着,容楼忽然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好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即刻转过身来,向背面的一处角落走去。
慕容冲觉得很是奇怪,笑道:“怎么,发现了什么宝贝?难不成你屁股上长了眼睛,还能看见背后的东西?”同时也走了过去。
角落里,摆放着几件兵器,有长有短,似乎并不是很起眼。虽然因为有专人打扫,这里也是一尘不染,但从它们的光泽、体积来看,摆在这角落里的兵器和之前的相比实在是暗淡了许多,当然更不如近两丈的“定国枪”那样霸道威猛。
容楼探手去拿一只长约四尺的短钩。
作为马上的兵器来讲,四尺是非常短了。但钩一入手,容楼就惊呼了一声:“好重!”
他五指加力,把那短钩拿了起来,在手中挥舞了两下,啧啧称奇道:“不得了,这家伙至少有四十斤重,和定国枪差不多。”
这件兵器,说是钩不像钩,说是戈不像戈,说是戟不像戟,头上不似钩那样弯曲,而是象戟一样带着开刃的戟尖,可以穿刺破甲。侧面的小枝却又不像戟的形状,而是呈弯钩形向后弯曲,钩内开刃。这东西有点像钩连短枪,不过和钩连短枪比起来,那弯钩形的侧面小枝也太粗大了些。
容楼上下端详了一番这件怪兵器,眼睛眯了起来,吸了一口气,道:”好重的杀气!”
他余光又扫过刚才那角落,手上的短钩还没舍得放下,口中便又道:“这又是什么?”, 探手又拿向一枝横放在地上的短枪。待拿枪入手,容楼又是惊呼出声,原来他知道刚才拿钩时出手轻了,这次见这支枪长约八尺,枪杆有鸭蛋粗细,心里估计不轻,手上便多用上了几分力气,却没想到这枪入手却是轻如无物,反而他用力过大,差点把自己掀翻了。
这支枪更加奇怪,不知是用什么打造的,虽然看起来颇为粗大,但是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感觉枪身的弹性也不是很好,硬度相当高。它长约八尺,两头都是矛头,竟然是一枝非常罕见的双头矛!
容楼好像很是中意这支怪枪,便想把右手的短钩放下。但转头再看看短钩,似乎又有些舍不得了,喃喃道:“算了,正好我没用过双手兵器,干脆就用这一钩一矛好了。”
他仿佛孩童得了一心想得到的玩具一般欣喜不已,回头问慕容冲道:“凤凰,你知道这两个怪家伙叫什么名字吗?”
慕容冲一时脸色煞白,目光中神色极为奇怪,沉默片刻,才道:“这两个,一个叫钩戟,一个叫双刃矛……不过,你还是另选别的兵器吧。”
容楼听言,立刻反应了过来,全身剧震,脱口道:“啊,这是冉闵的兵器!”
再度审视手中的两件怪模怪样的兵刃,容楼心中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刚才他一进武库,就觉得怪怪的,心跳砰砰的,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好像要靠近自己追寻已久的什么东西一样。先试了几样兵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又突然感受到背后象有什么在召唤他一般,转头在角落中就拿到了这两件怪兵刃。一拿到手,心里面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就好像突然浮现出来一样,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这两样居然就是他儿时的偶像--悼武天王冉闵的兵刃!
他缓缓地把左手的双刃矛和右手的钩戟举到半空中,双目微闭。这一刻他的心是不是就能霎时间和那传说中的武神冉闵连为一体?
两件兵器,一直,一曲,一轻,一重,一长,一短。完全不同性质的两件武器当年在冉闵的手中施展开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马蹄声,弓弦声,战鼓声,怒吼声,惨呼声,容楼好像已经身处战场之中,全身忍不住热血沸腾。
此刻,在慕容冲看来,容楼的身上突然迸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锐气,像杀气,但又不是杀气。容楼身上并没有发光,却令他难以直视。一时间只呆立一旁。
容楼长舒了一口气,松开双臂,正待放下钩戟和双刃矛,另寻趁手的兵器。慕容冲却忽然阻止他道:“不必了,你就用它们吧,只盼它们能为你,为我,也为大燕带来最后的希望。”
……
离容楼领军出城的日子越近,慕容冲的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好象对这一役的把握也随着日子的逼近而变得越来越小了一样。他很想和容楼再聊上一聊,也许那样他的心就不会慌乱了。但这几日,他和容楼各自都有很多战前的准备工作要做,是以分别呆在自己的地界,忙碌不已,根本没有机会相见。
终于,明天就是容楼领军出城安营扎寨的日子。
‘他明日就要走了。’慕容冲心道,‘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他瞧了眼窗外已经探出头来的月亮和零零散散亮起来的星星,却还是一边吩咐家仆备马,一边匆匆向中山王府的大门而去。
慕容冲推开大门,刚迈过门槛,却见门外早站着一人,一袭黑袍几乎要隐入渐沉的暮色中,月色裹着他高大但不失修长的身影。
“容楼?!”慕容冲讶然道:“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了。想见你一面。”容楼道。
“我正要去找你。既来了,怎么不进去找我?”说着,慕容冲就拉了他进府。
容楼只笑了笑,并未作答。
两人携手进了慕容冲的房间。
“刚才还没答我,为什么站在门口?”慕容冲关上房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