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人之术’?”容楼一脸疑惑。
“相由心生,貌随命转,运乃天定。人的寿命、安危、品性等在相貌上都有所体现,只是很少有人能洞悉其中的奥妙罢了。只要让他看一看你,至少可以看出你能否渡过这一劫。”谢玄道:“若是发现你命不该绝,那只要寻名医精心治疗便好。”
容楼“哈哈”大笑,道:“你信这些?我倒不信这些算命看相的说法。”
谢玄郑重其事道:“我信。因为那个拥有“天下第一相人之术’的人就是我的叔叔--谢安。”
“谢尚书?”容楼目光一凛。
晋朝吏部尚书谢安的大名即使远在北方的容楼也早有耳闻,他的威望和大秦天国的臣相王猛不相上下。
谢玄道:“不错。就算你不信相人之术,总该信我。”
他凝神想了想,似乎有了办法,道:“不如这样,明日你先不急上路,等我为你备下酒宴,既作接风,也当辞行。你我一起痛饮一番后再走不迟。临行前,我会替你准备一匹好马,再写张拜贴给叔叔。反正你要往江南一带去,建康是京城,既顺路,于江南而言又是个非逛不可的好去处。尚书府就在那里,到时你顺路去拜会一下我叔叔,我和他已经许久未见,也算代我向他问个好。”
他既这么一说,容楼倒是不好拒绝,欣然应下。
之后两人复又躺下迷迷糊糊地眯盹了一会儿,直到营中的起床号角吹响。
……
中午时分,谢玄让人另辟出一间食帐摆下了接风宴。
容楼进得帐中,只见除了谢玄笑眯眯地迎了出来,不远处还立着一位身着北府军服的黄须老者,看他皮肤泛红、体格高大、目深而鼻高,显然不是汉人。
那老者远远见容楼进来,先是微笑施了一礼,而后抬头瞧清楚了容楼的面貌,脸上的微笑瞬间僵住了,眼睛似乎亮了亮,旋即又皱眉面露狐疑之色。
容楼见状心里微微有些异样。
谢玄却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招呼容楼入座。
待二人坐定,那老者自动上前替他们满上酒,又低首回禀谢玄,道:“将军,营里还有不少备水烧柴的杂活等着我去做。你看……”
谢玄点头示意他离去。
容楼一看桌上的菜,惊喜笑道:“太好了!全是我以前经常吃的。”
谢玄欣然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吃?”
容楼急急每样塞了几口,又一口饮尽那碗又呛又辣的酒水,大呼“过瘾”。
谢玄却并不急着动筷,只看着容楼豪饮大吃。
大快朵颐了一阵后,容楼惊叹道:“这些俱是北方的菜色,想不到在你军中也能吃到。”
谢玄道:“我这‘北府军’中有许多骁勇彪悍的士卒都是北方过来的流民,比起南方的菜色他们更习惯北方的饮食,所以营中选用的伙头们大部分也是北方过来的,自然擅长烹制适合你口味的食物。”
“原来如此。刚才那个老者也是伙头军?”
谢玄点头道:“嗯,我时常听下面的北方士卒赞他烧的饭菜十分地道,所以便让他负责你的接风宴了。”
容楼扫了一眼帐外,却正巧瞧见那老者隐身帐后,偷偷摸摸地朝自己这边看。稍后,那老者感觉到被容楼发现,便立刻转身离开了。
容楼皱眉道:“他好奇怪。”
谢玄不解道:“有什么奇怪?”
容楼摇了摇头,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他叫什么名字?”
谢玄道:“他姓‘文’,因为年长,大家都叫他文伯。”
容楼虽然觉得‘文伯’有些怪,但又琢磨不出什么,当下道:“他的饭菜的确很地道。”
“你怎么不吃不喝?”容楼又瞧向谢玄道:“是嫌菜粗酒呛?”
谢玄一脸笑意,道:“看你吃比我自己吃来得有趣。”
“哪里有趣?”容楼边说边又替自己满上一碗酒。
谢玄面露钦佩之色,道:“你明知身受重伤,很可能命不久亦,却依然能活得这么坦荡,该吃吃,该喝喝,纵情随性。你说有没有趣?”
容楼一口饮尽碗中酒,道:“生尽欢,死无憾。能活一天便好好去活,纵死了也值得。”
谢玄听言也一口气饮尽面前烈酒,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你不习惯这种酒还是不要喝了。”容楼关切道。
谢玄咳嗽稍定,摆手道:“你说的太好了!有花堪折直须折 莫待花落空折枝!”他又替自己满上,举起面前酒碗,道:“为了小楼你,我再干一碗!”
这时,外面有士卒来报,说京城尚书府派人送来加急手书。谢玄当即放下手中酒碗,起身让人呈上手书,拆开细看。
容楼坐在桌前倒似未受丝毫干扰,只管继续吃喝。
谢玄看毕合上手书,遣走士卒后复又坐下,转向容楼道:“你不问我这里面写了什么?”
容楼这才抬起头,道:“军中之事多有机密之处,我还是不问的好。乱说乱问容易被当成奸细。”
谢玄笑道:“我怎会把你当奸细?”
随及他低头欣喜道:“真是天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看来我不用替你写拜贴了。”
容楼意识到事情有变,问道:“为什么?”
谢玄展颜一笑,道:“今日我便和你一道上路去京城。”
“怎么?军中不是很难离开你吗?”
“谢尚书的指令我怎敢违抗?他让我即刻上京,说是有要事相商。”
“你叔叔让你去见他?”容楼道。
“嗯,”谢玄象是突然心情大好,弯着的嘴角似笑非笑,道:“等我将重要事项交待给几个副将后便可以起程了。”
“瞧你开心的样子,难不成上京就有好事?”容楼道。
谢玄起身一边大步走向帐外,一边应道:“只怕是麻烦事。不过,能让叔叔相你一面,又能和你多相处些日子总是好事。而且我又可以见到很多我想见的人,哈哈……”
之后二人策马上路。
容楼一身轻便,见谢玄带着挂剑、负着琴匣,马背后还驼了个似乎装满衣物的包裹,调笑道:“你不会又准备了一套女人的衣裙吧?”
谢玄苦着脸道:“哎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就回去取来。”说罢,作势就要调转马头。
容楼拉缰停马,瞠目结舌。
谢玄这才“驾”的一声,用力策动马鞭,冲出老远,把容楼甩在后面,身后只落下一句“逗你玩儿真是太有趣了”和他爽朗的大笑声。
建康位于吴头楚尾,是以前吴、楚两国交界的之处。据说越王勾践灭吴后,令越相范蠡修筑城池于秦淮河畔,这便是最初的建康。入城后,两人下马牵着马匹缓慢步行。容楼只觉眼前这两朝都城庄重沧桑、盛大恢弘,的确有“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势。
路上车水马龙,往来不绝。各色行人熙熙攘攘与他们擦肩而过。其中以汉人居多,但也不乏个别胡人。一些文士模样之人宽衣博带,高冠长袖,脚着木屐,行走中自有一股隐逸出尘之风。但大多数人为图方便、利于骑乘,所以都身着短衣打扮的袴褶。
见容楼左顾右盼,目不暇接,谢玄笑道:“不用急,在京城这里呆上一段日子,我自会领你四处转转,保证你全都瞧个遍。”
容楼微微一笑,应道:“有你这句话便成。”
谢玄伸手向前指道:“就在前面不远的乌衣巷,我们快些走吧。”
顺着谢玄手指的方向,容楼远远望去,只见前面矗立着一座大宅,占地近百亩,沿秦淮河而筑。四面植有树木,屋宇甚多,外形雄伟与清雅兼俱。
‘原来那就是谢府,看气势远远超过了以前燕国的皇族宅邸。’容楼一边想,一边停下脚步,摇头道:“现在去不妥。我必竟是个生人,冒然前去拜访谢尚书实在太唐突。”
谢玄想了想,觉得容楼说的也很有道理,于是点头道:“那你寻一处客栈住下,我先一人去见叔叔并向他言明,待明日再携你同去拜访。”
容楼点头称是。
二人便寻客栈去了。
谢府的花园里,一个举止沉着镇定,风度优雅流畅的中年人正和一位老僧下棋。
此刻的棋局优劣已分,那老僧所执的黑子占据了棋盘上的三个角,白棋仅占一角,而中腹也未活尽,形势显然对执白的中年人十分不利。
那中年人却不急不忙,依然面带微笑;而那老僧则淡唇淡眼,白眉白须,虽双目微闭,似是保精养神,却拈子稳定迅速,落子干净利落。
“谢尚书,请。”老僧走完一步棋,向对面的中年人发出邀请。
这中年人便是这府邸的主人,谢安。
他轻轻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香茗,道:“帛大师既已占据如此优势,难道还寸土不让吗?”
帛大师微微一笑,道:“无论中盘我领先你多少优势,最后的官子时刻总会被你扳了回去。这么多年来从未赢过你一次,我又怎敢掉以轻心?”他顿了顿,又道:“我知你素来在占优时愁眉苦脸,落劣时笑逐颜开,现在你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是不是暗示我今日终究要赢你一次了?”
谢安优雅一笑,道:“未来总是有无数的可能性,纵你有再大的智慧也只能看出哪种可能性更大,却永远无法得出准确的结果。棋也是一样。”
帛大师伸手颔了颔颌下的胡须,道:“难到你的‘天眼’也看不出?”
谢安皱了皱眉,道:“看不出,我只是能看见更多的可能性罢了。”
两人对望一眼,一起张嘴大笑起来。这时,谢安一子落下,帛大师的笑声嘎然而止,张着的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片刻之后,帛大师叹了口气,道:“这次又赢不了你,看来想赢你又只有等到下一次了。”
棋局胜负已分。
谢安转头看向伫立一旁的家仆,道:“有什么事吗?”
那家仆已经进来有一阵了,只是见谢安与帛大师棋兴正浓不敢打扰,于是站在一边等着。现在听谢安问及,忙施礼回道:“玄少爷已经回来多时了,正在他的书房等侯老爷。”
谢安点了点头,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帛大师起身,施了个佛礼道:“你既有事我便先回后面的斋园去了。”
谢安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见外人,也起身还了一礼,道:“如此,不送了。”
多年前谢安与他偶遇,之后相识相交,又为他在谢府后园中建了一座“斋园”供他居住。从那以后帛大师便一直住在里面,过着深入简出的隐居生活,极少再见外人。斋园虽在谢府之内,但除了固定的几个送衣送食的下人外,谢安不准任何人前去打搅他,就连谢安自己也只在约定好的一月一次的对弈中与他碰面聊上一聊,其他时间很少再见他。
谢玄的书房外便是一座小宅园。园中有一处不小的池塘,塘中种有白莲、菱和菖蒲等,只是此刻季节不对,所以都看不到。塘中间还建有一岛,岛上立了一座小亭。塘岸曲折,围绕池塘的小径穿行于竹林间,四周建小楼、亭台、游廊,供主人读书、饮酒、赏月和听泉用。园中还堆筑着形态各异的太湖石、青石与百笋等等。
谢玄正站在窗前欣赏着外面的景致。他已经许久没能回来了,但这里的一亭一石,一草一木似乎还和以前一样。
屋内十分宽敞,书桌、画桌、琴桌、香几、书柜、博古架、玫瑰椅等一应俱全,而且样式古朴,制作精细,有一股轻盈文雅之气。身后的琴桌上躺着谢玄进书房后便放置在上面的“失魂琴”。他转身抚了抚琴桌一角,纤尘不染,想是即使他不在的日子每天也都有人打扫。
“小玄,快一年没见了。”谢安从开着的门外走进书房。
谢玄立刻笑迎上去,道:“叔叔。”
“北府军中事务繁忙,辛苦你了。”
谢安拉谢玄一同坐下。
谢玄道:“叔叔急着让侄儿前来定是有事发生。”
谢安淡淡道:“不错。桓温以进京祭奠为由,已经率大军向建康而来。”
谢玄心中略惊,但瞧见叔叔一脸平静,便暗暗控制住情绪,不露声色道:“他大军压近必不简单。”
谢安道:“你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谢玄想了想,道:“他贵为‘宣武公’,可谓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实在不懂他还想要怎样?”
谢安轻叹一声,道:“若我料的不错,桓温是想封王,加九锡之礼。”
谢玄大惊失色,站起身道:“他想造反?!”
晋朝皇姓为“司马”,而朝中官员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劳只要不姓“司马”的便不能予以封‘王’,最高只能封‘公’。但如果要“禅让”皇位是只能禅让给“王”的。所以,桓温以兵权示威,要求加九锡之礼就必然是想为了日后铺路,好逼皇上将皇位禅让给他。
谢安神色坦然,示意谢玄坐下,而后道:“你手中所握的兵马数量比温桓如何?”
谢玄摇了摇头,道:“不如他,相差至少一倍之多。”转而又道:“但危机时刻仍可一战。只是,一旦朝中内乱兴起,只怕就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谢安点头道:“不错。秦国刚刚吞并燕国,平定了北方,扩张的势头可谓凶猛。若给他们逮到机会,必然从旁觊觎我朝领土,所以我只是叫你一人进京,而不是举兵前来与桓温对恃。是想用你提醒桓温,朝中手掌兵权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若是他急于求成,除了替秦国做嫁衣外也捞不到多少好处。”
“叔叔说的是。”
谢安继续道:“本来这个道理你能明白,桓温也不会不懂。但我知道他在上次讨伐燕国的大战中受了重伤,身体状况至今都不算好,因此担心他会利令智昏,再不顾及其他,只急着在有生之年改朝换代夺了我晋朝的江山。”
“他来了怎么办?”谢玄焦虑道。
谢安琢磨不定的笑了笑,道:“说起来,桓温也算是我的一位故人。”之后便不再多言。
谢安早年隐居东山,桓温力邀他出山担任自己帐下司马,而谢安也想见识一下当时权倾朝野的征西大将军是怎样之人,因此接受了他的邀请,从此入仕为官。
谢玄见叔叔不愿再多说,便换了个话题道:“侄儿前些日子在扬州查清了一件事情。”
谢安问道:“什么事?”
于是谢玄便把自己怎么得到失魂琴、失魂琴被盗以及追查后又夺回来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了谢安,又指着琴桌上的“失魂琴”道:“他们抢的就是这张琴。”
谢安只随意看了看琴,也不在意,道:“这琴年代已旧,可能是有些名堂。”话音一转,又道:“不过琴本身并不重要。倒是‘五斗米’教蠢蠢欲动,包藏祸心,日后必有异举。”
谢玄立刻道:“那不如先下手为强,派兵去剿了他们。”
谢安摇头道:“他们能起祸心,不断壮大,只是因为得了民心。在未起祸端前便派兵剿杀他们不正帮了他们的忙吗?你若这么做不过是饮鸠止渴,以油灭火。”
谢玄低下头去知道自己刚才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太过冲动。现在的朝廷内忧外患,若强行镇压了‘五斗米教’,要么会激起民众更大的反抗,要么必然会出现别的邪教来代替“五斗米教”而已。
谢安又道:“至于那个‘真言门’门主温殊,之前也曾向我递上拜贴,那日我便见了他一面。此人人采风流尽是上上之品,既有我朝文士的真我性情,风流不羁,又有他们没有的坚心忍性,胸怀远志。只是此人所图甚大,会动摇到我南方佛教的根基,而这种事又绝非我所愿,所以之后就再未对他加以理睬。听说他已经投至司马道子门下了。”
司马道子乃晋朝皇族,被封琅邪王,是谢安在朝中最大敌对者。他为人阴鸷,善于权谋,由于皇族的身份,深得皇帝信任。他一直深信晋朝的大权不应该落于任何外姓人手中,于是积极培植自己的势力。
谢玄叹了口气,道:“那个温殊我也见过,算是个妙人,可惜了。”
谢安关切道:“既到了京城,可曾去见过你姐姐?”
谢玄应道:“这个倒不忙,我有一事求叔叔。”
谢安讶然道:“我知你虽表面随和,却心性极高,从来不肯求人办事,今日有何事竟会要来求我?”
谢玄皱眉道:“我在路上结识了个朋友叫小楼,当时他身受奇伤,据说是被西域的‘无量宝焰指’所伤,只有等死这一条路。我对此门武功毫无所知,曾经为他把脉,脉相离奇。想求叔叔能相他一面,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可能渡过这一劫。”
谢安觉得谢玄的要求有些无聊,如果他的朋友有救便自然能活,没有救就算自己以天眼相他一面,一样也不能活,何必急着寻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