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松手坐了回去,阳光洒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绿盈盈的碧螺春散发的雾气和芬芳,缓慢得如同过往的回忆,在江河转弯处,几近停留的沉淀。
张文卓第一次在封悦看着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些,象是真实的东西。
几天以后,康庆里里外外忙起来,想是开始和各方接洽,封悦没有再插手,他总是觉得这件纠纷里,他们三个的关系过于微妙,而他不想任何人误会彼此的用意,于是适当地选择了回避。然而,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么简单,本来以为是在收尾善后的时候,不料,滔天巨浪,原来才刚刚来临。
第十五章
封悦觉察到不对,已经是差不多月底,他发现康庆名下的一个公司的户头忽然转进来路不明的款项,还不待他来得及询问,就莫名其妙地转走了。他先前是知道这笔生意,康庆并没有介入买卖,只不过扮演着和张文卓类似的角色,但他们这个立场,通常是最难做,搞不好买卖双方都得罪了。按说有款项来往,也是说得过去,可那个数目过于庞大,加上最近康庆对他几乎软禁的保护,封悦隐约觉得,事情可能糟糕了?
“糟糕的不是我们,”康庆气坐在书房里,坦然地看着他说:“是张文卓。”
因为上回被康庆劫货的原因,张文卓将军火转换国境,并分批贮存在设备精良的现代仓库里,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康庆这回就是利用了仓管程序的漏洞。他从美国找来的专门程序人员,侵入了他的系统,修改了出货模式和数量。张文卓一答应转手,借着各处开始调动的时机,康庆的人网便无声地撒了开去。因为勾结到简叔,康庆调动的金额都在各处负责人的管理范围内,因此没有引起怀疑,也自然没人和张文卓报告。当张文卓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超过八成的货物已经落入康庆的掌握,更把他推到绝路的是,康庆转手速度一流,卖的竟然是他本来买家的敌手和对头,毫不留情地将他推进火坑。
“你做得这么绝,他现在不是死路一条?”
“我从来没说过会放过他,”康庆双目堆积着愤恨,“你当他明目张胆,死不要脸地想把你,我还会给他留后路?这些都是他自找的,如果他离你远一点儿,我也不会赶尽杀绝。”
封悦想,自己的脸色肯定变得很难看,因为康庆收敛了心中的怒气,目光变得柔软,站起身,走到封悦跟前儿,伸手搂住了他:“欺负过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在康庆温柔话语里,封悦却感到彻骨地冰凉。
事情刚发生,张文卓就消失了,虽然放出多少人手,一点消息都查不出来,不过也难怪,买卖两家都对他下了必杀令,不管张文卓多么恨自己入骨,现在也是疲于奔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康庆还是不敢马虎,深入简出,几乎不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对封悦更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第一个找上他的,却是封雷。
“让封悦跟我呆段时间,”他直截了当,似乎在尽量避免和康庆多说,“这是你和张文卓之间的恩怨,别把封悦卷进来,他留在你身边,就会被张文卓误会是你的帮凶,对他很不利。”
“封悦不会愿意回去。”意外地,康庆没有他硬碰硬,语气还算温和,“要不,你跟他商量商量?我不反对。”
封雷沉默一会儿,不情愿地承认:“他只听你的,你跟他说。”
“他听我的就好了……”康庆这话说得也无奈,“等我问问吧,不过,就算他不愿意回去,我也会加倍小心照顾他。”
“加倍小心有个屁用?张文卓现在已经丧心病狂了,你当初纵容他和张文卓接近,为你求情,又突然下手这么狠,考虑过封悦的立场吗?”
第十五章(中)
封雷觉得再说下去也是争吵,索性挂了电话,闷声闷气地坐在书房里,半天也没动弹。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什么资格去教训康庆呢?当年把封悦送出去的时候,不是也给自己找了成堆的借口?在那利益攸关的当口儿,人都是只想着自己。
封雷闭上眼睛,多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独自坐在没人找得到的角落,无法控制自己接近疯狂的心跳。所谓过海谈生意不过是谎言,相反,对于封悦来说,每一秒都是地狱的那个下午,他就这般沉默地坐着,等着封悦最终的求救……
他理解康庆现在的想法,也能预测到他将来必定要经历的自责和愧疚,就象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的每一步。有时候他也会去假设,如果没有当年交易的存在,也许自己也不会如此,几乎执拗地,想要宠溺和占有。就连俞小发横冲直撞而来,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跟前,也是无心应对,他一生都不会再跟幸福有关。
俞小发这个名字,掀起一阵莫名的酸楚,眼前突然就是他绑起头发,回头冲着自己坏笑的样子,封雷愣了下,顿时不知所措。这时候书房的门被敲响,进来的是阿宽。
“我去把二少接回来吧!张文卓总是要有行动的。”
“他不愿意的事儿,谁能勉强得了?”
“不会的,”阿宽犹豫说道:“那天在酒店,他看着您离开……二少对您,还是很依赖。”
“先别自己拿主意,看封悦怎么打算再说!”
“哦,那好。”
阿宽没有多说,退出去,轻轻地合上书房的门。自从二少服毒以后,大少象是变了个人,向来他对有关二少生活的任何细枝末节,都绝对要亲自牢牢抓在手里,如今倒是有商有量,好像什么事都不敢象从前那么做主了。可前段时间在酒店遇见,又怎的装出那么冷酷的样子,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出二少是有意找他和解,结果他却视而不见。
阿宽脑海里反复都是封悦站在楼梯上,沉默地,低头看他们离开的样子。
入夜,康庆在庭院里后盖的会议室里,和几个头目说事儿,大屋里也有个可以开会的地方,但他不喜欢这些人出入自己私宅。他有 几天闭门不出,外人以为是在避风头,实则他在亲自守着封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上次那样的绑架事件再出现,不过以张文卓的为人也不屑于重复同样的伎俩吧?康庆在会议里,就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下午封雷在电话里的斥责,言犹在耳。这几天他和封悦之间确实冷淡,谁也没有戳破最后一层掩护的薄纱。
所有人,包括今晚来的这些亲信,包括与他形影不离的阿昆,心里都觉得康庆是利用了封悦和张文卓之间的暧昧关系。现在的康庆,对“利用”两字异常抵触,潜意识里,他不愿承认自己放纵封悦接近张文卓,是有目的,有打算的。他只是一心想要除掉这个人,当人过于执拗地盯准某个目标的时候,他的所有标准都有弹性,视野也会因此变得狭窄。盯梢着猎物的野兽,最容易掉进陷阱,准备出击的康庆,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防御和权衡。
当张文卓表示愿意交出三成货物的时候,康庆并没有如释重负,相反,他感到更深刻的威胁:为了封悦,宁愿与自己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合作,张文卓明显是认真了。康庆憎恨他的认真,憎恨他对封悦的,情有独钟。
康庆走回大宅的客厅,落地钟刚好敲了十二下,抬头看见阿战从楼上走下来,和他问晚安。
“这么晚,你怎还在这儿?”
通常晚饭以后,这屋子里不怎么留人的,如果人太多,封悦也会躲到楼上的卧室,他不是特别喜欢热闹的人。
“哦,二少头疼,让我帮他拿止疼药来。”
“怎么不早和我说?”
康庆在更衣室换上灰色的睡衣,又觉得不好,再换成天蓝色的,这套封悦最喜欢。他的衣服多是封悦帮忙添置的,而且封悦喜欢把睡衣叠起来,摞在一起,象是商店里还没拆封似的。卧室里,康庆这边的床头小灯点着,封悦侧身躺在床上,不知是醒是睡。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随手关了灯。
月光无声,落在他们身上。
空气里起伏的呼吸,匀称得不真实。
“睡啦?”康庆轻声地问。
封悦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呢。”
康庆翻身,从后面抱住他,手绕过他的腰身,捉着他的手。封悦这几天明显瘦了,胯骨突兀地支出来,吓了康庆一跳。
“阿战说你头疼,好点没有?”
“唔,还行。”
“封悦……”康庆将怀抱收紧了些,胸口炽热的温度,传递到封悦的后背,想是惊动了他,封悦轻微地动了动。“别这样儿,”他语气温柔,甚至带了点儿乞求的味道,“你知道我嘴笨,不会哄,我心里怎么想,你不比谁都清楚?”
封悦没吭声,黑暗中,他们长久地拥抱……
第二天,封悦起得晚,下楼的时候,康庆已经出门了,这让他异常不安。
“去桂叔那里了,”阿战吩咐人给他弄早饭,一边跟他汇报:“说很快就回来,让您别担心。”
封悦哪里吃得下,拿了杯水,又上楼了。二楼的客厅,可以看见庭院的小径,和车库的进出,他就坐在藤椅上,慢慢地喝水,慢慢地,想着心事……天色阴沉着,远处滚滚迩来的,是低沉的雷声。封悦说不清自己现在什么状态,在回到波兰街之前,他没有想过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只是想和康庆在一起。从小到大,只有康庆,能给他坚不可摧的安全感,就象昨夜炽热的拥抱,不管外头风风雨雨,只觉得心安,象严寒里的温室,象盛夏中的绿洲。他并不是真的气康庆利用自己,但这么狠绝的举动,是真的要和张文卓势不两立,封悦夹在中间,确实不好做,毕竟张文卓对他的态度,让他无法象康庆一样翻脸不认人,归根结底,对喜欢自己的人,谁能真的冷眼想待?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些动静,他朝外一看,康庆的黑色房车驶进了车库,很快,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就在这个时候,设置成无声无震动的手机,蓝色的屏幕忽然亮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封悦当然知道是谁。他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康庆进了门廊,按了接听的键。
“好久没联系,二少近来可好?”张文卓听起来冷淡和疏远,但声音很正常,没有狼狈慌乱和沮丧,。
封悦手机放在耳边,眼前的玻璃窗上,倒映着他的嘴唇:“你呢?”
“不错,吃喝玩乐,泡马子,把帅哥,都不耽误。”
“七哥潇洒。”
张文卓似乎轻轻地笑了,停顿了一下,语气沉了:“就是有件事先要问你。”
“七哥请说。”
“这件事,从头到尾,你是否知情?”
雨滴刷刷地扑打上窗户,玻璃上嘴唇的倒影,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封悦如鲠在喉,感到前所未有的艰难。
张文卓等了他几秒钟,见他不肯说话,似乎心中了然,说道:“老地方,我放了份礼物给你,随时可以去拿。”
电话里传来盲音,封悦转过身,康庆就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带进一股潮湿的水汽。
雨水疯狂地鞭挞车窗,然后粉身碎骨,模糊一片。封悦的双手搁在大腿上,细长的手指交错这插在一起,时而摩擦着彼此的拇指,透露着他想要隐藏的慌张。康庆沉默地伸手过去,压在他的手背上,安慰地拍了拍。
外面一阵脚步声,旋即有人在车窗上敲了敲,传来阿昆的声音:“康哥。”他简单地叫了句,等待康庆的回答。
康庆将车窗开了一半:“里面怎么样?”
“没有人,”阿昆说,“好像已经不营业了,不过倒是留着门,可能是等着二少过来。”
“要不要进去?”康庆扭头问。
封悦抬头看他,眼神平静,点了点头。
阿昆撑开宽敞的黑色大伞,绰绰有余地遮挡着他们两个,护送他们到了门口,已经有人散落在四周,康庆想了想,毕竟不知张文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怕是什么难堪的东西,让旁人看了也不好,于是吩咐说:“你们在这儿等,我和封悦进去。”
茶社里和以前一模一样,似乎唯一缺少的,就是张文卓,和那个淡淡微笑的Joy。封悦超四周看了看,走到他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的旁边,黯淡的天光让落地的大窗看起来象是灰色的屏幕,精致的竹桌上,似乎那壶氤氲的“碧螺春”还在,“我喜不喜欢你,也与你无关”,他的声音,跟茶香和雾气弥漫在一起……封悦的手机响了,他转了下身体,放在耳边接听。
“阿庆真是兴师动众啊!”张文卓笑着说,“就算我想捉你,也会趁你们放松的时候,哪里会这么大张旗鼓,还提前通知你?”
“你让我过来干嘛?”
“有礼物给你呀!你自己过去,看完再和康庆分享。”张文卓语气轻松从容,根本就不象大难临头的人,“去厨房。”
封悦不明白是什么让张文卓这样故弄玄虚,和康庆说:“我去下厨房,你在这儿等我吧。”
康庆点头答应,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这里一桌一椅,他心里清楚得很,这里是封悦和张文卓“幽会”的地方。
厨房在茶社的最后面,因为并不做三餐生意,因此面积不大,却很干净整洁。他按照电话上张文卓的指示,到了橱柜前,拽开拉门,里面是个横放的冰柜。
“打开吧,礼物就在那里头。”
封悦的手压在冰柜门上,能触摸到制冷时微微的颤动,而他的心,被一种剧烈的情绪撕扯着,跳得疯狂。他长长地吸了口气,试图稳定,手却突然将冰柜的门打开……好似被人突然推下悬崖,瞬间失重,只想能抓住什么,得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封悦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窒息。里面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砍截成一块一块地,整齐地排列而放,正中间是相对而言,毫发无伤的头颅,精致的脸上,不带半点儿外伤。
是Joy。
封悦好像置身在真空的世界,他的四肢,心脏,头脑……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和关联,漂浮在混浊的失重空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里张文卓的声音从远及近,从模糊渐渐清晰起来,封悦这才发现自己仍然死死地握着电话,用力到象是要把它攥碎,几乎粗暴地地,狠狠摁在耳边。
“……康庆很有眼光,这小子选得不错,那张脸我是怎么也舍不得破坏……我上他的时候,想的可都是你的身体,”张文卓的语气狠了起来,“封悦,你给我听好,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康庆,死在你的面前!”
天黑以后雨才停,起风了。
康庆靠着书房的窗户,沉默地抽着烟,外头的风在枝叶间呜咽地穿梭而过,他伸手勾起百叶窗的一条,朝外看去,花园里只点了几处小灯,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楚。阿昆选中Joy,曾带来给他看过,也是这样一个雨后潮湿的夜晚。Joy很安静,可能会送命的事,却答应得轻描淡写:“没什么好怕的,康哥想我去,我就去。”
有那么瞬间,康庆有点儿想要反悔,但他终是将那股冲动压了下去。
最后一次见Joy,已经快要动手,他和Joy透过口风,想安排他走,Joy从容平淡,说:“不用,他对我挺好。”
Joy是把心事藏得很深的人,那天走之前,他有一会儿直直地看着康庆。他从来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看,如今想来,倒象是在告别。
“还有事吗?”康庆问了他一句。
“没,”Joy摇了摇头,“没什么,康哥,保重。”
他迈步离去的身影,孤单,坚定,义无反顾。
封悦问他,既然早就计划这一天,又为什么要送Joy去找死?康庆没有言语,他不确定封悦这一句,是否也算暗示,铁定要和张文卓翻脸的他,何苦放纵他去和张文卓谈判。又或者在这件事情上,封悦和Joy是站在一个立场,只不过一个赔上性命,一个丢了信心。康庆不能说,若不是当初走了这一步,如今狼狈逃命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从来他和张文卓,都是表面和气,背后水火。
波兰街只有一 条路可以走,狠不下心,就被人踩在脚下。
烟灰缸已经满了,康庆将手里的烟头扔进去,最后一支烟拿在手里,并顺便翻出书桌抽屉里的一盒火柴。他特别喜欢用火柴点烟,封悦知道他这个习惯,经常会搜些包装的火柴送他。点上烟,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直到自己被缭绕的烟雾包围,才觉得安全。看着短短的火柴被火焰侵蚀,才晃了晃手臂,熄灭了。
封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走过来,站在那里问他:“都几点了,还抽这么多烟,不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