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他眼前出现了最后的那架帝国军飞机,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它是什么时候到自己面前的。距离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看见对面机舱里那个泪流满面的飞行员,那是相田彦一,相田子爵家的小儿子,自己的崇拜者之一。相田彦一冲着他大吼着:“去死吧!!你这个叛徒!!!”他的愤怒透过两层舱盖清晰地传达到仙道这里,仙道没来得及反应他就以极快的速度撞了上来,仙道几乎是本能地拉高,相田的飞机只来得及一头撞上他的尾翼,发动机却被螺旋桨搅到,整个飞机着了火,哔哔啵啵地燃烧起来,一边烧着一边掉下去了。而飒风也被这最后一击夺去了行动能力,尾翼冒出了火苗,整个飞机失去了控制,歪歪斜斜地向下跌去。
仙道瘫坐在座位上,猛烈的撞击令他头晕目眩,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被训练得麻木以至于成为本能的逃生意识逼迫着他抬起沉重的手,按上了紧急按钮,舱盖猛地打开,他被弹射了出去,降落伞的大花随即绽放,晃晃悠悠地从空中飘下,成为这个战场上仅剩的活动影像。仙道微微抬起头,朝着近在咫尺的山谷望了一眼,合上了眼睛。
太阳已经西沉了。
仙道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被搬动,有人在耳边说话,有人在拉着自己的手,有人在给自己喂东西,有人在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他想要醒来,却感觉自己陷入泥沼,怎么都走不动,回头一看,自己被一双双手紧紧地拽住,他往前走一步那些手就伸得长一点,渐渐随着他的前进露出脸来。那都是他熟悉的面庞,越野,神,清田,福田,相田,藤真,牧,还有许许多多,都从眼睛里流出鲜红的泪水,冲他嘶声叫道:“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这个叛徒!你这个叛徒!!”一声一声交织在一起,汇成滚雷,不断重复着在耳边炸响:“叛徒!!叛徒!!叛徒!!!”简直要直直地钻进他的脑袋一样,令他头疼欲裂。他奋力挣扎着,甩开那些手,想要往岸上跑。流川正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他,黑发黑眼,好像一棵树,立在那里地老天荒。
他跌倒,又爬起来,惶恐不安地甩脱那些不断出现的人,忍受他们在他身上划出道道血痕,一步一步地向流川移动,嘴里喊着:“流川!流川!!等等我!!流川!!”好不容易靠近河岸,泥沼里的人已经爬到他身上,奋力地要把他拽下去,他被挡住了眼睛,从无数肢体的包围中努力伸出一只手,抓住流川的脚。
可是就在他抓住流川的那瞬间,流川从他的手里开始消失,变成一只只蛾子飞走了,仙道惊恐地尖声大叫:“不!不!!不要离开我!!流川!流川!!”握紧了手,用力爬上岸,却被沼泽里的人死死拽住,动弹不得,一只腿深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他仰望天空想要寻找流川的踪迹,却看到黑沉沉的天空泛出诡异的血红色,好像一张狰狞的嘴,要把整个世界吞噬掉,他不由得一阵心慌,低头把手张开,一只灰白色的蛾子在掌心扑扇着翅膀,在他眼前慢慢地飞起来,越飞越高,飞到天空中,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了。仙道一个愣神,被泥沼里的人拖进了深渊。
仙道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府邸的床上,面朝着自家的天花板。他一骨碌爬起来,顿时觉得全身都酸痛不已,龇牙咧嘴地又跌回了床上。外面隐隐传来喧哗,他躺了好长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撑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挪到窗前,随即吃惊地张大了嘴。
一队革命党服饰的士兵正在道路上拖曳一个巨大的雕像,仙道勉强认出那是王宫的爱与美女神像,可怜的女神被斩了首,翅膀断了,手臂也断了,漂亮的胸膛被用不知什么颜料画得污七八糟,旁边走过的路人却视若无睹。不远处越野宅,一群平民正一包一包地往外运东西,一个老人趴在门口抱着他们的腿,痛哭流涕地恳求着什么,被不客气地踢了几脚,蜷缩成一团,仙道眯起眼睛看了会儿,认出那是越野的老管家,再也看不下去,打开门就要往外冲,却正好撞见木暮端着汤药进来。木暮看见他,挑了挑眉,反手把门关上,让仙道坐下来。
仙道仍然站在窗前焦急地望着外面,木暮把碗放下,转身对他说:“没用的,你过去只是送死而已。”
仙道回头看他,木暮显然气色好了很多,不再像个幽灵般令人害怕,但是他的表情并不像在南方那样和煦,变得有些陌生,好像带了点阴鸷的神色。仙道站直了身子,表情严肃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木暮笑笑,仙道觉得他笑得很诡异。“仙道你昏迷了快两周呢,这两周发生了很多事情呀。”说完卖个关子似的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仔细地擦起来。
仙道不耐烦地看着他,木暮慢条斯理地说:“说来还真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灭掉了帝国军大部分的航空精锐我们还真不会这么顺利。谢谢你帮我们拖了一天时间,转移了牧的注意力,我们的大部队得以赶得及从几个方向汇合,攻入国都。贵族那群蠢猪,没几个会打仗的,以为冰狼大人在南方我们就都会在南方,以为轰炸得差不多就把大部分的军队都调出了城,我们没费多少力就占领了国都。冲进宫殿时,那群蠢猪还在宴会上跳舞呢,见到我们从天而降都吓呆了。哈哈。”他声音干涩,掩饰不住的得意。
仙道揪紧了手,指甲深深地抠进去,几乎要抠出血来。
“你之前说的,都是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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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暮很无辜地耸耸肩,“兵不厌诈而已……况且我也没有真正欺骗你。牧的缓兵之计我们早就看出来了,冰狼大人自然也能看出来,我们的大部队根本没有从北方撤走,大部分都分散成小股潜伏下来了。牧果然迫不及待地撕毁条约攻击我们,既然他先出手我们也没必要跟他客气,命令潜伏的军队悄悄地赶到国都汇合,同时冰狼大人留在南方做靶子吸引牧的注意力。计策是成功的,我们只损失了几千人就麻痹了牧的神经,以为我们已经丧失了还手之力,把陆军派出了城,留下一座守卫松散的国都方便我们进攻。只是不料他这么恶毒地使用病毒,冰狼大人一向身先士卒,结果不幸受伤感染。他已经抱了为革命捐躯的信念,打算无论如何撑到大部队进城为止,我却不希望他就这么牺牲,才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给你打的电话。没想到你不仅真的赶过来,还配合地帮我们消灭了帝国军航空战队的精锐。天空王者果然名不虚传……”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少了空中威胁我们根本不用担心,本来这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和变数呢!我们的精锐都聚集在一起,而且都是陆军,万一被航空战队发现,几颗炸弹丢过去我们就全都完了。结果真是太幸运了,上天也要帮助我们……”他看了眼浑身发抖的仙道,笑得更开心了点,“我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提前汇合进了城,先出其不意干掉跳舞的皇帝,再从背后攻击派出去的帝国军。那些蠢材腹背受敌,吓得惊慌失措……哈哈你都想像不到这有多痛快!被强行征召到军队里的平民纷纷投诚,扔了武器就往我们这边跑,你都想象不出来有多少!砍掉那些不可一世的贵族们的脑袋就像砍瓜切菜一样!我们胜利了!我们推翻了贵族们!我们建立了全新的伟大的属于人民的神奈川!!”
仙道咬紧了牙,克制着想要上前揍他一顿的冲动,压低了声音说:“冰狼现在在哪里?”
木暮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在准备登基典礼吧,你不要想去见他。”
仙道走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拎起来,说:“带我去见他!”
木暮吓了一跳,随即镇静下来,拍掉仙道的手,理理自己的衣领,扯出一个笑,说:“放尊重点,你以为现在还是帝国时代吗?你是个贵族,知道贵族什么意思吗?就是该死,所有的贵族都该死!”他的眼睛放出嗜血的光来。“如果不是冰狼大人命人保护着这宅子,你还以为你能活下来吗?早就跟你的那一大家子亲戚作伴去了。”他满意地看见仙道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神色,继续说道:“你要去见冰狼大人,也不是不行,不过呢,要改装一下,你在帝国太知名了啊。”
他给仙道蒙上了一个头巾,把脸遮住,带着他走出门去。
仙道走在他熟悉却面目全非的街道上,昔日华丽典雅的宅子变得破破烂烂,平民们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到极点的表情,从贵族家里搬出一包一包的食物和珠宝,然后抡起棒子、石头或者任何手上能抓到的东西狠狠地敲碎所有的窗户,拆毁他们所能拆毁的任何东西,就连屋角上的神兽雕像都不放过,末了再点起一把火,把亭台楼阁一起烧掉,滚滚的浓烟把天空都遮蔽了。地上四散着一堆一堆的废物,仙道认出被撕碎的油画,被折断的琴弓,被焚毁的书籍,和腐烂的白菜帮子,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布,半干半湿的血迹混杂在一起。街角处时不时有一个人被一群人围攻,发出阵阵哀嚎,人们却越加开心,一边高声骂着脏话一边拳打脚踢。木暮解释说那是逃出来被发现的贵族。
四处弥漫着灰尘、腥臭、汗液、嘈杂、绝望、狂热、痛苦所混杂在一起的气味,那是名为疯狂的气味,跟着令人焦虑的暑热一起,蒸腾开去,席卷了所有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类似的快乐至极,以至于看上去非常痛苦。这气味令仙道呼吸不畅,他必须张开口,大口地喘气,却把更多污浊的空气吸入肺里。
他们慢慢地走着,木暮断断续续地在旁边说着新成立的共和国将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他们改变了神奈川千年世袭的贵族制度,令人人平等,这将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制度,因为作为寄生虫的贵族不复存在了,过去所有属于旧时代的东西都将消失,这将成为一个崭新的完美的世界。他的脸上满是疯狂的迷醉,这让他原本清秀的脸变得扭曲。仙道听得有一句没一句,并不答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满街的平民们像过狂欢节一样欢天喜地地捣烂贵族们历经百世收集起来的珍贵藏品。
他们走到一幢大楼前,仙道认出这是原先的流川宅。门口围集着一群人,对着中间几个跪坐在地上的人指指戳戳。仙道走近了,认出许多熟悉的面孔,相田家的大小姐相田弥生,藤真家的二小姐藤真静香,神家的小女儿神海弥……都是宫廷里跟他相熟的女孩子,这些曾经掩着口不愿说出革命党名字的姑娘们,衣衫褴褛,神情惶恐麻木,被士兵和人群围着,瑟瑟发抖。仙道不忍看下去,撇开了头,木暮在旁边轻声地开了口:“这些享受了我们血汗的蛀虫,本来应该去死的,冰狼大人可怜她们,没有要她们的命,放她们自谋生路,结果一个个都活不下去,还得要我们来替她们安排后路。”
他斜眼看了看仙道,仙道握紧了拳,一声不吭。木暮凑近仙道的耳边,小声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恨你的,不光是因为你是贵族,还因为你是那劳什子的天空王者,帝国双璧。”他沉默了下,继续说道:“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的身世吗?我有一个恋人,在军中任职,他是一个小贵族家的少爷,小时候就是跟他一起念书的,他的名字,叫三井寿。”他讥讽地看着面无表情的仙道,眼睛里忽然光芒四射,大声起来:“你一定已经记不得这个名字了吧?你手上染了太多革命者的血了!他啊,就是在你最初击坠的八架飞机之中!!”话音未落猛地把仙道的头巾一掀,用力地把他推向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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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被突然挤进来的大个子惊到,仙道马上就被认了出来:“那个人!是个贵族!!”“是大贵族啊!!居然还有漏网之鱼!!”“我见过他!他是个侯爵!!”“他是那个飞行员!杀了我们很多弟兄的飞行员!!”“刽子手!!刽子手!!”“揍死他!!叫狗贵族尝尝我们的拳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声音汇聚成潮水,拳头雨点般落下来。每个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猎物激动了,血液涌上头,令他们面红耳赤,眼睛里放出跟木暮一样的光,喘着粗气,咧开嘴露着牙齿,狰狞地朝向仙道扑来。
仙道挨了几下重重的拳脚,撑着刚恢复的身体一边吃力地躲避着围攻一边逃,往楼的方向跑去,想要快点躲进流川宅。被人群围住的贵族小姐们看到他,也激动了起来,“仙道彰!!”“叛徒仙道!!”“你居然还有脸出现!!你害死了我全家!!”一个个朝向他伸长了手臂,想要抓住他,被士兵们拦住了。见够不着,有几个完全不顾淑女形象将高跟鞋脱下来,狠狠地朝他砸去,仙道狼狈地想躲过,却还是因为距离过近被打中了,尖利的金属跟戳中了他的背和头,细细的血丝从额头和肩上慢慢流下来。
相田弥生像疯了一样,披散着头发,挣扎着打开挡在面前的士兵,几步冲过包围,愤怒地跑到仙道面前,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长长的指甲划破了仙道的脸。“你杀死了彦一!!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混帐!!亏我以前还看得上你,我真是瞎了眼!你连狗屎都不如,衣冠禽兽!!”一边叫骂着一边被追上来的士兵拖了下去,她的裙子被划破,雪白的大腿露了出来,她也毫不在意,和其他人一起血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想要再扑上来。
仙道站在台阶上,看着朝他汹涌奔来的人群,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觉得一片恍惚。这个世界怎么了?一夕之间,完全变了样。那些温柔可人的小姐们忽然变得对他恨之入骨,那些善良老实的平民们忽然变得凶恶残忍;艺术品被破坏,宫殿被烧毁,空气里到处都是紧张到令人发颤的兴奋。那些值得称颂的美德都消失了,贪婪、粗暴、喧嚣取而代之变成了人们宣泄自己情绪的方式。
木暮站在他前面,一把拉住仙道,拖进楼里,回身把门紧紧锁上,愤怒的人群被堵在大门外面,发出嘈杂的喊叫声。他看着魂不守舍的仙道,轻笑一声道:“众叛亲离的感觉如何?”随后走上前,招招手示意仙道跟上,带着仙道走进流川的房间。
流川坐在他父亲原先的大办公桌前,正批改着文件,见到仙道进来,搁下了笔,抬起头,扬扬下巴示意仙道坐下。两个人双目相对,彼此都隔着深深的沟壑,复杂看不清楚。
仙道安静地坐着,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现在是流川枫,还是共和国的新领袖冰狼。流川的气色好多了,头发虽然还是灰灰的,皮肤已经回复了白皙,眼睛也变得犀利。两个人都沉默地坐着,谁都不开口,仙道满腹的疑问在见到流川时都死在了腹中。流川的表情很冷静,很平常,跟他许多年来所认识的那个流川并无二致,连带着他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变得清凉,在这个闷热的房间显得尤为突出。这是仙道醒来看到的唯一一个能令他感觉与过去那个克制、宽容、理性的世界有所联系的人,好像只要流川在,世界就还是那个世界,一切就还是正常。
外面的喧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不久冲上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哐哐哐敲门后没等流川应就冲着流川叫起来:“冰狼大人!门外群众闹起来了!不满意您包庇战犯仙道彰,要求将他立刻处决!”他鄙夷地扫了仙道一眼,仙道麻木地坐着,一动不动。
流川挥了挥手,示意那年轻人下去,开口道:“告诉他们仙道帮了我们很多忙,不能杀他。”
那年轻人急得抓耳挠腮,叫道:“大人!他们本来已经不满您对贵族怀柔了,不处置的话他们会闹得更大的!樱木队长纠结了一群人,嚷嚷着让您出去给他个交代呢!”
流川皱了皱眉头,待还要说什么,仙道站起了身子,对流川说:“把我交给他们吧,没事的。”
流川凝视着仙道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温厚执着。他狠狠地握住了手中的笔,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告诉他们,我知道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艰难地说:“三天后午时三刻,老地方执行。”一个字一个字简直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一样。
年轻人高兴起来,领命而去。没多久门前的群众就散去了。
仙道朝着流川微微倾了倾身,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转身就要出去,快走到门的时候听到流川在背后叫他:“仙道彰!”声音脆弱不安,他回过头去,流川用手撑着办公桌站起身来。夏日刺目酷热的阳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他也像要被晒化的冰一样,轻飘飘的身形简直快支撑不住他灰白的头颅,一双眼睛透着绝望,直直地望着仙道。仙道冲他笑笑,推开门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