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他……”
丁截断翠凰:“忘了些累世的夙缘罢了。方才他不是看到我,是想起上世见到我时的感觉……”
“死亡的味道,前世的记忆?”翠凰神情间染上些悠远的思绪:“轮回后,又怎么还会记得?”
丁眼睫微垂,纯黑色的眼瞳里埋藏着重重波澜,带出一点缥缈的笑:“时空错乱,轮回逆转,天数异变,我已经弱到不能净化所有的灵……”
“所以,司掌轮回的丁,从轮回之外堕落到轮回之中了?不过,我倒不认为丁的灵力变得这么弱,或许,丁的这里……”翠凰微微眯起眼,用手指指了自己的心口:“变了呢。以前的丁虽然表面上总是一副温柔模样,心里却最是冷硬决绝,至少丁做事从来不屑解释,而对于我和邾明,不会顾忌,更不会算计,对么?”
丁笑颜自如:“现在呢?”
翠凰接着说道:“无数轮回的交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和邾明。况且,南殿的人向来恩仇必报,小康自然也不例外,但小康已亡,且病得蹊跷无因,走得不明不白。你和我周旋半天,你求什么,我不知道,可我所想的,你要如何做?”
“这灵今生恩怨就此了断,你便莫要追究。但从今而后,我赐她生生世世,一生两命……”丁略略正容,墨黑的眸色深浅难料:“人谓丹穴山极,丹水之滨的南殿之主,五采而文,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而我,请你这一世……能否守此方天地三百年的安定清明?”
翠凰侧目邾明,邾明并未像往常一样心意相通地望向她,而是垂了眼,缄口不言。
翠凰明白,邾明眼神的回避表示他心底的为难和不愿,沉默却是指他对她的包容甚至是纵容。
翠凰的眼神带着歉意从邾明身上移开,待自塌上的小康逡巡到丁的净灵灯时,那一点歉意已转成了决然。
翠凰嘴角抿出一弯阴郁的弧度:“一生两命,也好。不过,小康的恩我报过了,那她的拔除六阴玄冰之毒后的病因,死因呢?还有你让谢瑜忘记了什么?是很重要的前世记忆吧?与小康有关么?”
丁避而不答:“此间,该了结的都已了结,那些挽回不了什么的举动,你也让它了结于此吧。”
翠凰闻言,自是知晓丁的缄口的决心,沉睫良久,负手而笑,笑声混着些许少女的娇柔清泠,却异样得飞扬飒爽:“好,‘我’不追究便是。三百年就三百年,不过弹指半世!就算感谢丁数度轮回路上的照拂,让此界少些亡灵,替丁分担些忧思,也是应该的。”
轻源听翠凰和自己看不到,听不到的“丁”说了良久的话。翠凰本一如既往的吐字极快,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不怒自威。
因翠凰尊贵异常,向来不苟言笑。
轻源蓦然听到翠凰郎然的笑,微微惊异,却念及翠凰的身份由来,不禁恻然。
贺轻漓告诉过轻源:这一世的翠凰,虽看似傲慢张扬,实则内敛重情……否则,我也不可能以她……一个凡人作挟,引翠凰陷入六阴玄冰阵。
不管轮回了几世几代,每一世的依始,翠凰一如任何一个初生婴孩,单纯洁净如最白的素绢,直到邾明将她寻到,赋予她往世的记忆。
轻漓却为了贺家,让翠凰方出世,便一一尝了背叛,欺骗,伤害,甚至是生离死别,诸多人世悲苦;
另外,多多少少是因为翠凰认了那个为她取名的人族女子作主人,而使轻漓决定以那女子为质,结果,害那女子也受了六阴玄冰之难;
而轻漓,身为一家之长,眼看家乡洞天之泽日渐水竭,人族又建了雪鹤皇苑囚鹤以自娱,轻漓不得已为了贺家的生死存亡而出此下策。可三界内,又有哪个不认为轻漓其心可诛,罪无可恕呢?
结果……
轻漓……莫道今世身死,恐怕灵神湮灭,将永入不得轮回……
这三人,何错之有?
这些事,岂能断出个分明的是非?
“……这些事,‘我’不追究,那……”
收敛恍惚,轻源瞥到翠凰夹杂着讽笑的目光。
“就教给轻源了结吧。”
明日清明,谢府要大办祭祖。
尚芸寻思着明日必忙得脱不开身,便携了竹篮,带了线香纸钱,三样新做的素淡的糕点,三样果品,告了半日的假,去了鹤绒山。
鹤绒山下有片贫瘠的荒地,是谢家的祖产。因风水亦不佳,便成了谢家那些下等家奴的阴宅。
地下,一方薄棺,一具枯骨,几件随身的行头;地上,无碑无坟,偶有有心人用青砖,粗树板做的死者的标识,在喑哑回旋的冷风中,诉说着阴阳两隔的悲怆。
尚芸呼吸着清早微凉濡湿的风,心下也被这风染得凄凉清涩。
“又是只有我来看你了,小康。”尚芸抽抽鼻子,蹲下身子,将篮中的点心果子围着那木板做的碑一字摆开,奉了香,焚了纸。
小团的火焰,翻卷起似燃非燃的纸片,被风扶送着远离。尚芸的目光被它们牵引着,向天边飘去。
天边一只颈黑,体羽银灰的孤鹤浮翔而来。
明明是眼望天空,那鹤是愈见清晰,可一年多前自己帮小康立的碑上写着的“小康”二字,竟也落在尚芸眼里,逐渐迷离,难辨。
尚芸的手用力的交叉在一起,筛糠似的,抖得厉害,口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不受自己心神控制地喃喃自语:“二少奶奶说你活着,明明什么也不要不争不稀罕,却偏偏能得到了别人做梦,拼命都去要去争去稀罕的东西。就你连死了的第一个清明,也有皇家出价三万金也可求不可得的神鹤坠空,死在你坟前,同你陪葬……上天待你厚了,人待你自然是要薄些……二公子也完全把你忘了呢……”
尚芸惊惶异常,无力地软倒,手掌重重地撞擦在地,擦出一股火辣的痛,朦松的景象却倏然明透清晰。
眼前的木碑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银灰素衫,披着黑色羽巾的少女,巧笑盈盈,只是左眼角下一颗鲜红欲滴的朱砂泪痣,点缀出一抹如烟如雾的轻愁,正是故去的小康的模样。
尚芸惧怖欲绝,如果方才尚芸是把心里所想,身不由已地诉诸于口,那此刻,便是理智尽失的慌不择言:“小康,不要找我,不是我的错,我本想告诉你药的事,可我不得不装做不知道。每次为你煎药,我都恨不得剁掉我的手。就算现在,我当上了二房的大丫头,我也日日夜夜不得心安……可是,二少奶奶……她威胁我……你那么聪明练达,能诗会画,能做任何精巧的小玩意儿。而我,只做过些粗活儿,若不是你教了些,我根本不会读书写字……我自小在谢府长大,离开谢府,我只有死路一条啊。”
“因为怕被宁婉钗赶出谢府,便保持沉默,伙同她害了你情同姐妹的人么?其实,这是你的借口吧?你是在嫉妒她,因为谢瑜而嫉妒她。寄居在你心里不是怯懦,而是肮脏的妒忌。若不是你们害了轻漓哥哥最爱的女子……明明陛下已经答应饶他死罪,他又怎会将一身修为传给我后,自寻死路?”
尚芸若尚存一丝理智,也能听得出那女子并非“小康”,可她只听出“小康”语调中悲伤愤恨的意味。
那伤那恨像根布满蒺藜的铁链,缠绕在尚芸的脖子上,缓慢而残酷地收紧,鲜血淋漓。痛与惧在身体里猖狂地冲撞,扩张,尚芸愈感窒息。
最后的神识消泯在灵台。
尚芸回醒时,已是两日以后了。张开了眼,却觉着自己仿佛依旧置身梦中,一个原本她永远可求不可得梦。
身处这样的梦镜,尚芸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欣喜。
摸着身上的缭绫衣料,看着坐在自己床头,用丝帕掩着口微微啜泣的谢老夫人,站在床边的谢二公子,尚芸想起前两日见到的小康,周围处处透着梦魇般的荒诞诡谲。
宁婉钗自幼的贴身丫头盈袖,拿来一方用温水润湿的丝巾轻轻地擦拭尚芸的额头,带着哭腔:“好小姐,您别吓盈袖了,说句话吧。瞧,您这一身又一身冷汗。大夫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好好的,怎么祭祖头一日,忽地就闭过气了呢?”谢老夫人又抹了回泪,缓缓起身,走向谢瑜,似极轻声地自言自语,又似征询,眼神惶恐而阴郁:“莫不是叫什么东西给冲撞了?”
谢瑜蹙了眉宇,还未答话,听盈袖啊的低呼了一声后,便貌似失态般垂首不语。
谢夫人宛如嗔怪:“你这妮子,少夫人纵然病了,也不可大惊小怪,失了体统。瑜儿,好好陪陪你媳妇儿,”谢夫人抬起手腕,盈袖赶紧来扶:“我就先回房了。”
谢瑜肃立而答:“母亲慢走。”
谢瑜字句恭顺,可从尚芸的角度望去,那张面容上氤氲着的冷漠和若隐若现的荒凉,着实刺痛了尚芸。
正是从小康逝去的那天开始,那人哪里还是那个风流韵致八面流转,对一个下等女子都能音容笑貌露温柔的谢家二少?
其中说不清道不明追究不得的原委,早已成了谢府上下最大的禁忌。
总之,二少爷一夜间,性情大变,变得正干上进了,谢老爷谢夫人大公子高兴欣慰就够了。
难道还有什么不识趣的蠢人去追究二公子是不是为情所伤,伤到了极至,结果应了那句话,哀大莫过于心死呢?
“哀大莫过于心死?似曾听过……”谢二公子坐回尚芸的床边,眉眼沉凝,终柔声道:“为何口出此言?”
尚芸猛得一个激灵,内里彻骨冰透,周身却又是一层细汗,心知自己无意间竟又如两日前在小康坟前一般,把所想化成了言语。
“小,小……病时说过的……”尚芸埋首枕褥间,用手紧紧地按住了口。
“婉钗,婉钗?”
尚芸沉默了许久,三两个颤得不成声的字从口中抖出:“镜……镜子……”
侯在旁边的小丫头递过妆台上的一面银镜。
谢瑜不明所以,接过送到尚芸身前。
镜中的女子,面不敷粉而白若初雪,眉不描画而黛如远山,长发披肩如瀑,一点病态点缀,我见犹怜。
尚芸摩挲着映出宁婉钗面容的镜:“不,不是……不是……我……”
“自然不是你,”银灰衣衫少女不知何时曼立于晨光灵动中,声音空透,不染尘俗,一室明丽洒落点点,落在那飘然静谧身影上,点染出真与幻的蒙昧:“……却是你最想成为的人。”
惊叫一声:“鬼!”尚芸骇然地望着床前的小康,向床里缩去。
谢瑜错愕地环顾四周,发现无丝毫异状,亦向里挪了,环了尚芸,一手轻拍她的肩,一手握了她的手,只能温言劝道:“婉钗,莫怕,我在呢。”
尽管那声音唤的是这具皮囊的名字,可尚芸依旧微微心定。
曾几何时,有一个外表张扬洒脱,内里细致体贴的小妹,拥着又受婆子大丫头欺负的自己,拍着自己的后背,柔声似水:“姐……芸姐姐,别怕,有我在呢。”
尚芸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康也不应,用手指了指被尚芸丢在被褥上的镜,又指了颇为不知所措的谢瑜,一丝淡如烟云的悲悯掠过眼眸,转瞬即隐。
四肢发僵的尚芸前倾拿到银镜,凑到自己和谢瑜面前。
银质的镜面竟似荡漾出层层水纹,又潋滟着归于平静。
银镜上的影象超乎寻常得清晰,映出的不再是执镜者的容貌,而是另外两人的音容,谢夫人和盈袖。
周围册装经卷充栋,香兽檀烟袅袅,正是谢夫人静修的祠堂。
听镜中的盈袖道:“那日……我和小姐看到一只鹤从天边飞来。小姐说,那鹤是皇家雪鹤园搜捕圈养的,已在冰城其余地方绝了踪迹,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几年前,那贱婢也养过一只神鹤,不过,没有送到雪鹤园领取赏金,而是放生了。而后……”
“而后如何?”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由远飞近,到了近前却,却蓦地凭空消失。小姐叫了声那贱婢的名字后,就突然不醒人事了。”
“鹤本有灵性,而那种鹤更是可通灵的神物。已成双对的,一只若亡,另一只也难独活。那贱婢有恩于它,也能驯鹤,还有神鹤与她同穴而葬,她也算是与神鹤有极大的渊源。”谢夫人敛声道:“……果真是那……小康在作祟……”
镜中水波再起,再看时,又是一块极普通的银镜。
谢瑜眉心堆起褶皱,顷刻,密汗满额。
方才谢夫人提及的“小康”二字盘旋脑中,在心底温暖而悲伤地潺潺流动,明明呼之欲出的名字,却像是被迢迢的千山万水阻了,隔了,拦了,寻不到踪迹。
“婉钗,小康是谁?”
尚芸想闭嘴,话语却不受控制地吐出:“你忘记了她?其实,她是你爱的人,也是因你而死的人。”
谢瑜交睫垂首,久久未语,仿佛入定,末了,缓缓说道:“忘记了。”说罢,谢瑜倏地起身,匆匆推门而出。
尚芸的手伸在空中,像是要抓住谢瑜的背影,五指间不过尽是虚空。
“何必当初?不过……”银灰衣衫的少女暗叹,眼角一滴血红泪痣仿佛随之黯然:“你可想做一生一世的谢瑜的妻?可想为你的罪愆赎罪?可想对你所做之事彻底忘怀?”
询问的少女从尚芸的眼神中,悟出一个未说出口的“想”字,自然这个字被层层的疑虑忧惧,深深地埋藏起来。
“来,这样就好……”
盈袖进门时,那粒朱红的药正巧凭空出现,落在床边的地面上。
屋里不见一个伺候的丫头,盈袖心中正气恼,看自家小姐平静坐在床上,双手撑住床沿,面容呆滞,便是一阵心酸。刚待弯身捡到那丸药,却被床上的小姐一把掼在地上。
一时,床上地下两人默然无语。
盈袖委屈,不知宁小姐为何来得如此大的力气,更不知她怎么来得脾气。小姐的眼神有些瘆人的怪异,却找不着一丝源头。不安像虫豸般在盈袖心里悉悉索索地爬,发毛。
床上的“宁小姐”先开了口:“拾起吧。”
盈袖莫名地打了个颤,将丸递与她,垂首呼了口气:“小姐,这是什么?红得……让人觉得好生妖艳。”
“致……人死命的毒药……要好好收起来……”药丸躺在宁小姐白洁的手心,她身体里的尚芸似乎看到这颗鲜红渐渐露出尖锐强劲的獠牙,尚芸把手紧紧地握住,要把这噬凶的大口扼住,捂严。
怎能一错再错,怎么能再为了心里的恶愿,毁了自己真正的身体,葬送那躯体里婉钗小姐的灵魂?毕竟,她不仅放过了自己,还好心地善待自己……
盈袖水嫩的唇微微向上弯起,向下斜视的目里闪过狠厉残忍:“盈袖理会,小姐早该如此。尚芸那蠢货,自应除掉。偏偏小姐说什么喜欢看着她守在二爷身边,念不到吃不着的酸苦蠢相。留了她两年,现在小姐应是看够笑话了吧?”
“笑……话?笑话?!”“宁小姐”低笑,仿佛听了最好笑的笑话般,笑了良久,仰面,泪水不断聚汇在眸里,终是淌了下来:“笑话啊,都是笑话……”
盈袖干笑了两声,笑起了倒竖的寒毛:“说来正好,那蠢丫头这两日一直病得不省人事。”
那只紧握药丸的手缓缓张开,尚芸敛笑,淡淡地道:“好。煎些汤药,等……尚芸一醒,无论她说什么,就是强灌也要给她喂进去。”
身着青蓝紫三色锦纱的小少女仰卧在精雕桐木榻上,姿态慵懒偎在红衣金缕的邾明怀里。邾明一手将榻上玉盘里鲜熟桑葚放翠凰嘴里,一手执另一玉盘接核儿。
翠凰蓦得坐正身子,遥望殿外,随手一扶,果盘已然不见。
邾明亦起身立在榻边。
片刻,一个雪色羽衣的女子领着银灰素衫的轻源进殿,清声道:“陛下,贺家东宗待罪人贺轻源来谒。”言罢即恭身退下。
再次,轻源站在丹穴山苍梧宫南殿,觐见这自上古起就统御鸟族的王。
与在凡间不同,也与第一次来此,她和贺轻漓送刚从六阴玄冰阵中解脱的翠凰回宫时的感觉不同。那时的翠凰精神委靡气息恹恹,一边异常乖顺地蜷缩在邾明怀里,一边心思缜密,语含机锋地嘱咐她和轻漓下界办理谢家之事。
旷虚静寂的大殿上,脸色玉白,看似瘦弱禁不得风雨的小少女,正襟端坐在雕琢着百鸟百花的长榻上,却已超脱了一切俗世所谓的优美典雅,是神明的令人难以仰视的无上,仿佛对其顶礼膜拜才是最好选择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