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抬起头,木然的脸上现出隐隐的惊异之色:“金团长说是要去支援你。怎么,你们之间又闹起来了?”
李世尧挽了袖子:“姓金的最会扯屁!他的话你也信?”
何司令沉了脸:“李团长,你说什么?”
李世尧见瓷人的脸上笼罩了怒气,就晓得自己方才那话有些粗鲁太过了,便嘻嘻一笑,把话转圜起来说:“司令,金焕然这人太狡猾,专门爱假借你的名头狐假虎威。你是个厚道人,哪里知道他在下面掏了多少坏呢?”
何司令本来对李世尧就有意见,此刻听他语气无礼,愈发气的一张脸雪白,李世尧再解释,他也不肯听了,只抬手将身边桌子上的茶杯拿起来重重一顿:“李团长若是对我这里有意见,大可拉队伍走人!跑到我这里张牙舞爪指桑骂槐的,算是什么意思?嗯?”
他生气,李世尧可没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棘手:“司令,你这脾气怎么这么急?我哪能有拉队伍走人的意思呢?我就是跟你抱怨两句,没别的想法。好啦,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气啦!”
何司令敢撵李世尧走,自然是有他的一份自信。他晓得现在这个时候,李世尧一旦带着他那个团闹了独立,第二天就能让人给围歼了——五十里外的陀螺湾里驻扎着好几万关外撤出来的大兵,李世尧前几天无缘无故的把人家一个班的兄弟给扫射了,那帮东北大兵们肯吃这个亏?要不是看着李世尧是安国军下面的人,早拥上来一人一口把他活嚼了。
何司令是个很实际的人,李世尧的道歉对他来讲,不过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没有任何意义。抬手摸了摸自己那乱糟糟的短头发,他强压怒火的开了口:“参谋处穷的要断顿了,你也多少接济他们一点。”
李世尧满口答应:“行行行。我明天就……”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就给他们送点钱粮补充补充。那个……蓝参谋长现在也不在本地,处里肯定没有负责的人,我干脆把东西先送到司令你这里,到时候等蓝参谋长回来了,再把东西分下去。好不好?”
何司令心想:“敬酒不吃吃罚酒,贱!不这么着敲打他一番,他还不识相!粗鲁无知的东西!丘八!抢了整个县城,就送我一点烟土,他妈的……”
脑子里乱哄哄的转了一大圈,何司令回到现实,脸上颜色渐缓,微微转身面对了李世尧,他安抚道:“打万通,你是主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金焕然那边,如果闹的过分了,我也要说他两句的。你放心好了。另外,我这里地方有限,粮食运来了,让我往哪里安放?你把粮食折成大洋,送过来就是了!”
李世尧兴致勃勃的来见何司令,结果挨了一顿胡卷,灰头土脸的从何府退了出来。心里依旧是没生气,就是有些沮丧。好像犯了什么大错,而又尚未挽回一样。
出了大门,他向前走了两三步,越琢磨越不是味儿,忽然抬手一拍脑袋,脱口而出道:“嘿!我怕他个屌!”
话虽这样说,第二天上午,他还是派人往何府送来了五百块大洋。何司令独自坐在光绪年间的硬木太师椅上数着银元,无缘无故的就悲从中来,觉着自己像个叫花子了。
蓝拜山
赵小虎人如其名,生的虎头虎脑,圆脸大眼睛,结结实实的,放在哪儿都是个好小子。
李世尧说他是自己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其实这话也不是很确实,扒拉人的的确是李世尧,可是指使者却是十米开外站着的何司令。
因为这个,赵小虎就把何司令当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于何司令,他是相当的忠诚,然而也经常偷懒顶嘴;何司令对他,是非常的慈爱,一般不同他一般见识,偶尔见识一次,必然要将他吊在房梁上用马鞭子抽。
赵小虎吃了几次凉水皮鞭的苦头,就长了记性。一见何司令望着自己的眼睛里透出亮光,便下意识的撒腿就跑,不到天黑不敢回来。
在赵小虎的眼中,何司令这人显然活得很没意思。手下有那样多的人马,可是既不带兵、也不打仗。成天的闲着,也没有什么消遣,院子里一百年见不到一个姑娘,就只同部下军官们练嘴皮子,一会儿喜了一会儿恼了,做戏一样,不过远没有戏好看。
这天晚上,他照例端了一盆热水进了何司令的卧房,何司令坐在床边,两条腿长长的伸到地上,又是在发呆。
他早看惯了主子的这幅傻样,此刻也不多话,只在床前放了水盆,然后蹲下来为何司令脱皮鞋,扒袜子。
何司令是难得走路的,一双脚在养尊处优之下,看起来简直有种稚嫩的玲珑。给人洗脚自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可是赵小虎对于何司令的脚,倒是充满研究的兴趣的。换言之,他总想在这双脚上咬一口!
何司令的脚也是细白瓷做的,咬一口,就碎了。
洗完脚,何司令也就该上床了。躺在白里子红缎面的厚棉被里,他忽然自言自语的开了口:“他怎么还不回来呢!”说完还叹了口气。
赵小虎端着洗脚水,一言不发的用脚尖轻轻踢开门离去了。他知道何司令念叨的人是蓝拜山。蓝参谋长生的中等个子,永远打扮的整洁干净,把一身军装穿的分外潇洒利落;一笑两只眼睛就弯成月牙儿;薄薄的嘴唇,会说话,会逗趣,会哄人。
蓝参谋长既有这样的好处,同何司令又有极深的私交——当年跑去学校绑票的就有他一个,那时的何七爷进了汽车之后,就被他满怀的紧紧搂了,从北平一路搂到了天津!
何七爷可能是让他给搂舒服了,下车变成何司令之后,虽然面无表情,可是也并无怨色,还很多余的问蓝拜山:“你这一路抱着我,累了吧?”
蓝拜山笑眯眯的:“不累,我能把您一直抱到奉天去。”
何司令一笑,不说话了。
何司令的睡眠很不错——起码是看起来很不错,夜里从不点灯熬油的做猫头鹰,第二天也总是日上三竿时才起床。起了床,因为比较不修边幅,所以也无须花费时间在梳妆打扮上——他活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了。好看没人欣赏,不好看也没人批评,索性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吃过内容为热汤面条的早餐,他坐回床上,开始了这一天的思索。
“一定要搞一个番号过来。”他想:“哪怕向傅仰山低头呢!有了番号,才算是正规军,以后还能有个升腾。否则陷在这山沟里,终日就靠着打家劫舍过日子,长此以往,真就成了巨匪了,那怎么成?李世尧之流,愚昧短视,就看眼前这点利益,不为将来做长远打算。而且他们本来就是草莽出身,自然觉着无所谓;我却是和他们不同的……我不能永远留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做山大王!”
想到这里,何司令不知不觉的蹙了眉头,一双手就抓住衬衣的下摆,紧紧的揉攥着。
此刻,院内赵小虎忽然隔着窗子喊道:“司令!蓝参谋长回来了!”
何司令正在出神,骤然听到这么一串高声喧哗,就吓了一跳:“什么?”
赵小虎习以为常的重复道:“蓝参谋长回来啦!刚在院外下了车,现在到客厅等着见您呢!”
何司令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开口吩咐道:“让他过来。”
赵小虎答应了一声,扑腾扑腾的向前院跑了过去。何司令留在房内,手忙脚乱的解开腰带,把衬衫下摆平平整整的扎进裤子里去。然后又将军装上衣的扣子系了大半——衣服上也有许多皱褶了,亏得他是衣服架子一般的细高身材,打扮的再狼狈些,也还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瓷人。
他还想梳梳头发,可惜时间不允许了,蓝拜山已经推门而进,并且身姿挺拔的向他行了个军礼,朗声说道:“报告司令,拜山回来了!”
其时何司令正背对着他站在桌前找木梳,此刻就回头瞟了他一眼,脸上并无喜色,语气极其平淡的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蓝拜山随手先关了房门,然后向内走了两步,喜气洋洋的答道:“刚到,直接就过来了。”
何司令又扫了蓝拜山一眼,见他军装笔挺,精神焕发;眼睛里带着极浓重的笑意。
受了那笑意的感染,何司令决定说两句客气话,虽然因为语气不善,常把好话说的不好听:“你路上辛苦了。”
蓝拜山又向他靠近了一些:“不辛苦。放心吧,我又不是走着去,没什么辛苦的!你这些天还好吗?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倒是很有些不放心啊!”
何司令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来,双手就插进了两侧的衣袋里:“我很好——”忽然觉出不对劲儿来,抬头看了蓝拜山一眼,心想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你个参谋长,不放心我这个司令?真奇了怪了!
蓝拜山迎着何司令的目光,很坦然的微笑:“极卿,我给你从西安带回了点东西,用卡车运来的,都卸在前院儿了。你见了,准保满意喜欢。”
何司令低头的望着地面,仔细咂摸着那“极卿”二字,觉着很有点意思:“你的眼光,那一定是没错的。”
蓝拜山没有回答,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象牙梳子,一手按了何司令的肩膀,一手给他梳理那头乱糟糟的短发,嘴里轻声念叨着:“年纪轻轻的,怎么不要个好儿?”
何司令任他摆弄着自己的脑袋:“没有观众。”
蓝拜山笑道:“嗬!那我呢?”
“你?”
“我不配?”
何司令很突兀的笑了一声:“配,不过你看我做什么?”
蓝拜山收起梳子,逗小孩子似的弯下腰,直望着何司令那雪白的额头:“我看你怪好看的。”
何司令无话可答,又不肯深入探讨,所以慌乱之下,只好又笑了一声,随即转移话题:“西安那边,是怎样的态度?”
蓝拜山将一只手插进裤兜里,在何司令面前来回踱了一圈:“傅仰山还没有明确表态。他大概是知道我们现在是诚心要投奔他,所以还想拿捏做作一番。不过没有关系,他现在正在同赵振声交恶,趁着他们之间还没有开战,只要我们在去赵振声那里走动一番,再放出风声,不怕他不主动来收编我们。兴许运气好……”蓝拜山笑着在何司令身边坐下了:“还能跟他要点钱粮呢!”
这的确是个好想法,可是何司令笑不出来。
他现在的心思不在傅仰山身上。蓝拜山身上散发出了淡淡的香水味道——哪里来的?
蓝拜山还在和声细语的对他展望着美好未来。何司令耐着性子听着,只觉着鼻端的香气愈发浓烈起来,简直到了刺激的地步!
忍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的猛然站起来,也不管蓝拜山说到哪里,抬手指了房门就咬着牙低声道:“你给我出去!”
蓝拜山眉飞色舞的正说到兴头上,万没想到何司令会忽然变脸,就愣了一下,慢慢的站起来道:“极卿,你怎么了?”
何司令的话少,脑子可是转的飞快,并且是越想越邪门,自己把自己给气了个半死。抬头望着蓝拜山,他的眼睛里面放了光,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生动了许多:“滚!”
蓝拜山总不会比赵小虎笨。一见何司令变了模样,虽然不知道他发的是哪股疯,可也犯不上同他硬碰硬的翻脸。故而犹豫了一下,他讪讪的回身出门,垂头丧气的离去了。
何司令赶走了蓝拜山,心中郁郁的恨不能呕血。背着手走到前院,见勤务兵们正在向一间空房内运送大包小裹。赵小虎身为指挥,此刻就小跑过来,讨好卖乖的笑道:“司令,这些衣料子是蓝参谋长从西安带回来的。还有两个大提包,里面装的是外国糖和纸烟,我让人送到里院去了。您要不要现在去看看?”
何司令长出了一口气,神气不定的命令道:“你带人瞧瞧去,看蓝拜山有没有带女人回来?”
赵小虎吃了一惊:“啊?”
何司令抬手给了他一个很响亮的耳光,表情简直偏于狰狞:“我啊你妈的×!”
赵小虎果然就不“啊”了。他揉着脸叫了三两个伙伴,一路小跑着出了院子。
芦阳县是个小地方,从何府出门,到任何地方的距离都不遥远。赵小虎带着人在蓝家门口,同参谋处的卫兵扯了会儿闲篇,很快就打听明白了一切。然后他也没有急着回去向何司令复命,而是带着伙伴就近找了个小馆子,要了一盘酱牛肉,一盘炒花生米,自自在在的吃喝了一通。直闹了个酒不足而饭饱,才抹净了嘴巴,从馆子门口开始起跑,到了何府之时正好是气喘吁吁,脸也涨红了,瞧着可是够奔波劳苦的。
“报告司令,我问明白啦!”
何司令还站在院子里,恶狠狠的瞪着他:“说!”
“蓝参谋长的确是从西安带回来一个女学生。说是今年才十七岁,一身的洋式打扮,穿皮鞋露大腿的,长的可漂亮了。”
何司令点点头,仿佛是有点要脸红的意思:“好,好,接着说!”
赵小虎眨眨眼睛:“没了。”
何司令骤然转身,且向房内走且说道:“让张副官去传达一声,我下午要开会!”
赵小虎答应了一声,又乐颠颠的跑了。
何司令在睡了一个很简短的午觉之后,起身——这回把衣裳穿利索了——然后出门。
安国军的军部就设在芦阳县先前的高等小学校之内。十来名团长加上参谋处等人散乱的坐在一间教室内,静听何司令训话。
何司令站在众人面前,垂了眼皮,谁也不看,只横眉冷对了地面,先开口将西安傅氏那边的情形大概的讲了一遍,然后话锋一转,说道:“安国军当年在老帅的手里,那名声是非常之好的,不过好好的队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全怪我这个儿子不争气。如今既然要重新回归正途,在座诸位也就该一同的端正了身心,要有军人的样子,不要学那些土匪习气!比如在行军途中,就绝不该携带女眷!小兵孤身睡凉炕,你做长官的有脸搂着姑娘自己快活?长此以往的不知自重,真能连军心都完全的丧失掉!没有了军心,谁给你们卖命?你们到哪里弄钱去?”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将屋内众人扫视了一遍,毫无预兆的又改了话题:“金焕然呢?”
“在万通呢!”李世尧神情惫懒的答道:“金团长好容易挤到了个落脚的地方,哪里舍得回来?死也要死在那里呢!”
何司令一拍面前那张东倒西歪的破桌子:“混账东西!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要闹内讧!你们闹吧,自己先在内部打个七死八伤,然后再让陀螺湾的东北大兵一锅端了,咱们好一起完蛋!他妈的,马参谋去给送个信,让金焕然马上滚过来!我有话同他讲!”
马参谋——马大婶立刻小心翼翼的答应了一声:“是,我今天晚上就去万通。”
何司令又拍了一下桌子,不知是触动了什么心事,气的一双眼睛幽幽的亮:“这叫什么鬼地方!连电话都没有!你们这群胸无大志的,在这么个穷山沟里都能活的这么得意,真是天生当土匪的料!总而言之,今天开会就是这两条:一是不许内讧;二是不许带女眷!好了,散会!”
何司令宣布散会之后,自己气冲冲的便率先走了出去。屋内众人倒不急着离去。其中孙团长扭头对着李世尧轻声问道:“他到底是要说什么?我怎么听的糊里糊涂的?”
李世尧笑着回身望了坐在身后的蓝拜山:“蓝参谋长,你同司令交情深,你给我们分析分析司令这番话的意图吧!”
蓝拜山一笑:“甭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世尧又问马参谋:“我说大婶子,你的意见?”
马参谋也是笑:“旁的我听不出来,就知道不让带女眷那话,是敲打蓝参谋长呢!”
李世尧道:“怎么个意思?蓝参谋长,你跑一趟西安,带娘们儿回来了?”
蓝拜山抬手摸摸油光锃亮的短发,笑的非常好脾气:“带了一个。”
孙团长一拍手:“厉害啊!老蓝!”
马参谋又添了一句:“岂止啊,还是个女学生呢!”转向蓝拜山:“是吧?”
蓝拜山只是笑,不说话。
李世尧忽然开口笑道:“这不就找到症结了!何司令年纪轻轻的,可是只能抱着枕头睡觉——你们知道吧?何司令睡觉时总得抱个枕头——而你蓝参谋长却能夜夜搂着女学生度春宵,哈哈,七宝少爷这是眼红啦!”
蓝拜山立刻说道:“李团长,你可别信口乱说!何司令心眼儿小,你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去了,他能骂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