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何承凯已经做完功课,不耐烦听阿拉坦讲这些往事,又因金家孩子来了,便借机溜到院子里去玩耍。房内这曾婉婷同阿拉坦两人守着个桌子角儿相对坐了,阿拉坦沉默片刻,忽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把太妃糖放到桌上:“你、你吃。”
曾婉婷拈起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后才想起自己来者不拒,给了就吃,好像是不大好,就不由自主的红了脸;心慌意乱之间,她将那糖嚼了咽下,随手又剥开一颗塞进嘴里。阿拉坦见她吃的挺欢,就抬手去按电铃,叫来佣人吩咐道:“糖、糖!”那佣人是他用久了的,此刻领会精神,不久后就端了一玻璃盘子的外国糖果送了进来。阿拉坦将盘子往曾婉婷面前一推:“吃、吃。”曾婉婷嘴里含着糖反应过来,又臊了个大红脸。
何宝廷坐在小客厅里,将一条腿搭在了李世尧腿上。李世尧一边用手拍着他的膝盖,一边闲闲的说道:“哎,结巴正跟女学生在屋里坐着呢,有说有笑啊!”
何宝廷一挑眉毛:“结巴会和女人有说有笑?”
李世尧的手沿着大腿往上摸:“你听听去!好这结巴,结结巴巴的还挺能说!听说他上次还给这女学生买了串项链,那女学生吓的不敢要?”
何宝廷笑着向后靠过去:“有这事儿。其实阿王是让他先前那个泼娘们儿给吓住了,见了女人就怕。现在这个女学生斯文和气,大概总不能吓着他了!”
李世尧压低声音笑道:“宝贝儿,你说要是把这个女学生配给结巴,那是不是挺好的?”
何宝廷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容不下阿王?”
李世尧赶忙否认:“没有的事儿!其实我不讨厌结巴。只是他现在还年轻,娶个老婆不是挺好的吗?那女学生也不错,瞧着就是个老实人。我知道你护着他,可你总不能护他一辈子吧?”
何宝廷思索着答道:“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万一我死在他之前,他一个人还真是没法活。只是……”
李世尧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结巴自己那个德行,还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也许这女学生没入他的眼呢!”
何宝廷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倒觉着李世尧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给他找个好女人,小两口在一起生几个小孩,热热闹闹的过日子,等我死了,他也有个依靠,这不是很好么?正好他的年纪还不算老——三十六还是三十七来着?那个女学生呢,没问过年纪,瞧着也就是二十几岁,两人之间大概差过十岁左右,这不算多——况且他长的挺年轻,打扮的也齐整,只要是别张嘴,那正经还是个体面人呢!”
想到这里,他把腿收回来,挺直腰背坐正了,心中又想:“可是曾小姐能不能愿意呢?今时不同往日,人家要是不愿意,我也不能给他绑个媳妇回来。不过就凭阿王的那个出身、那个财产、那个相貌、怎么还勾不上个穷女学生了?要说他的毛病,也只有说话费劲和性格软弱这两点;口齿这个事情那是没法子了,他早十几年前就是这样,看来这辈子也不能改正;至于软弱——有我呢!我可以护着他嘛!”
何宝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心中有了计较。而李世尧则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当晚,何宝廷走进了阿拉坦的卧室之中。其时阿拉坦换好睡衣,正要上床,见他忽然来了,就很感吃惊。
何宝廷关上房门,然后迈步走到床边跳了上去:“王爷,你来,我和你说点事情。”
阿拉坦掀开被子坐上床去。两人并排靠着床头坐了,何宝廷把一只冰凉的赤脚蹬在阿拉坦的腿上,又将被子向上拉了拉。阿拉坦靠在他身边,忽然感到十分的亲密安心:“什、什么事啊?”
何宝廷笑问道:“王爷,曾小姐这人怎么样啊?”
阿拉坦老老实实的答道:“挺、挺好的。”
何宝廷又问:“你怕不怕她?”
阿拉坦想了想:“不、不怕。她这人一点也不、不凶,她还会唱英、英文歌呢!”
何宝廷抬手搂住他的肩膀:“那如果让你娶她做老婆,你愿不愿意?”
阿拉坦猛然扭头望了他:“你……你……你……”
何宝廷微笑着望向他,很有耐心的等待下文。哪知阿拉坦“你”了半天,表情愈发惊惶,最后一狠心,他从牙关中挤出这么一句话:“你、你不要——我了?”
何宝廷万没料到阿拉坦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感到莫名其妙:“这话是从哪里说起的?我怎么会不要你?我只是想给你找个老婆而已,等我死了,也有人陪着你嘛!”
阿拉坦很恐慌的睁大了眼睛,眼神失望而伤心:“你、你不要我、我了?”
何宝廷见他听不懂人话,就有些心烦:“我怎么不要你了?你都跟了我十来年了,你是什么样的废物我还不知道?没了我,你不出一年就能让人生吞活剥赶出门要饭去!就凭你这口才,连要饭都要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还不老,娶妻生子都来得及,以后生他三五个小崽子,白天家里有孩子,夜里床上有女人,这不比当光棍强?”说到这里他伸手在阿拉坦腿间捏了一把:“你这玩意儿这么多年没用,还好使吧?”
阿拉坦下意识的一夹双腿:“好、好使。可我不想离、离开你。”
何宝廷愣了一下:“离开我?你想搬出去?”
“不、不搬出去吗?”
何宝廷感到十分惊异:“那不必。这楼里空房很多,总够你们住的。不过如果曾小姐执意要搬走的话……总之都随你,我不管。当然,最好还是留下来。”
阿拉坦眨巴着眼睛思索了许久,忽然躺下来扯过棉被盖住了头,随即又转过身去抱住了何宝廷的大腿,很烦恼的“哎呀”了一声。
番外——何宝廷做媒2
何宝廷在某天的晚上大模大样的来到了顾家。顾理元莫名其妙的接待了他:“何将军,您怎么这个时候……光临寒舍了?”
何宝廷开门见山的问道:“顾经理,你有个亲戚家的妹妹曾小姐,近来在我那里做家庭教师——这件事你知道吧?”
顾理元点点头:“婉婷同我在电话里讲过,说是将军您对她多有照顾。我近来实在太忙,也没有抽出时间来向您道谢……”
何宝廷抬手止住了对方那胡乱拼凑出来的客套话:“顾经理,我今天来这一趟,是想问你这曾小姐的父母家人,现在都是在哪里?”
顾理元警惕起来,看出这何宝廷别有目的:“这个……还在上海。”
何宝廷又紧跟着问道:“那这个曾小姐的事情,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有谁能为她做主?”
顾理元瞄了他一眼,忖度着答道:“何将军,您是有什么事情吗?”
何宝廷老实不客气的答道:“我看曾小姐这姑娘很不错,想给她做个媒。”
顾理元一惊,心想他给人做媒,那对象肯定不会是他自己,可是何家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呢?除了个小孩子就是一个姓李的老粗!我的天……他不会是想把婉婷配给那个老粗吧?
“这个……”他为难的笑了笑:“婉婷还没有毕业呢,大概也不急着谈婚论嫁;至于她的婚事,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能单方面的为她做主,这还是要凭她个人的意愿。只是不知何将军心目中的人选,是哪一位呢?”
何宝廷笑道:“说起来这个人,你大概也见过,就是我家里的一个蒙古王爷。”
顾理元一愣,心想这个世道上还有王爷?又仔细搜索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何家哪一位像是王爷。何宝廷见他满脸困惑,就具体描述道:“他总和我儿子在一起的,还经常去金家做客——三十多岁,中等个子,长圆脸,高鼻梁,大眼睛,说话有点结巴……还是没有想起来?”
顾理元望着何宝廷,很疑惑的摇了摇头:“何将军,不好意思,我真是没有印象啊。”
何宝廷不耐烦的一挥手:“想不起来就算了,总之这人相貌不错,出身也好,上没老下没小,手头也宽裕,一定配得上曾小姐就是了。曾小姐几次在我面前提到过你,说她的大学学费都是你支付的,对你是非常的尊敬。我想提亲这个事情,直接向本人去提好像是不大好。既然她父母都不在本地,那你这个大哥就是长辈了,多多少少总能拿点主意的!”
顾理元听了何宝廷的话,倒是有些心动,暗想早点把婉婷嫁出去,自己也去掉一块心病;否则那么大个女孩子没有着落,自己到时也总不能一点不管的。
清了清喉咙,他开口说道:“何将军,既然您如此热心爽快,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婉婷马上就要毕业,现在大学毕业生所能谋到的职业,不是去当小职员,就是进学校教书;一个月挣不上百十来元,还要看人脸色。我也希望婉婷能够嫁到一户富庶人家里去,可以安安稳稳的过生活。只是您方才所提的那位王爷,恕我失礼多问一句,既然是条件如此的好,怎会三十多岁还未有妻室呢?”
何宝廷笑答道:“是这么回事儿——他当年在天津时也有过老婆的,不过他那老婆是个泼妇,欺负他到了不堪的地步,最后这两位实在过不下去,就离了婚。他是被这头一个老婆吓破了胆子,这些年便没敢再娶。不过从这也可以看出他的确是个老实人,如果曾小姐嫁过来的话,绝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欺凌。”
顾理元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么何将军,您可否将这位王爷的经济状况再详细的介绍一下呢?不瞒您说,婉婷的家里是很贫寒的,我认为她务必要找到一个家境殷实的丈夫才行。”
这倒把何宝廷给问住了。他一直就是糊里糊涂的养着阿拉坦,从未想过阿拉坦会有多少积蓄。琢磨了片刻,他起身道:“顾经理,你家电话在哪里?我打电话把他叫过来,你自己问他吧!话说在头里,他这人有点结巴,可是除了结巴就没别的毛病!”
十分钟后,阿拉坦走进顾家客厅。他还不晓得何宝廷方才刚给自己提了亲,所以很坦然,也没理顾理元,直接走到何宝廷身边问道:“你叫我来干、干什么啊?”
何宝廷一拍身边:“坐下。”然后转向顾理元:“你问吧!”
顾理元哭笑不得的瞧了眼阿拉坦,心想这让我怎么问?直眉直眼的就开口问“你有多少钱”?那也太不像话了!
何宝廷见顾理元迟疑着不肯说话,便忍不住自己开了口:“王爷,你现在手上能有多少钱?”
阿拉坦看看他,又看看顾理元:“我想、想想。”
何顾二人都沉默,给出时间让他计算。而阿拉坦想的也很认真,先是翻着大眼睛进行心算,后来一颗心不敷使用,又加上了十个手指头,末了得出结论:“汇、汇丰银行里大概有、有六十二、二万英、英镑,当年我卖、卖了关内五千顷地、地,得了两百多万元,换成美、美钞存进了花旗银、银行,到底是换成了多少美、美钞呢?我现在想不起、起来了,等我回去看、看看吧!”
何宝廷望着顾理元问道:“顾经理,你看这个身家,还算可以吧?当然,等这事真有了眉目,他的财产你是可以调查的!”
顾理元这人比较爱财,听了阿拉坦的话,一瞬间心旌摇荡,恨不能自己去嫁给阿拉坦。镇定心神之后,他又仔细的打量了阿拉坦,见他唯唯诺诺的低头坐在沙发上,果然是个好脾气的样子,就心中感叹:“婉婷的运气来啦!”
翌日中午,这顾理元在百忙中抽出了一个小时,开车前去南华大学找到曾婉婷,将她领到一处西餐馆内,边吃午饭边将那桩喜事进行了说明。曾婉婷听后,大为惊愕,简直说不出话来。而顾理元知道她不是个倔头倔脑的厉害姑娘,便苦口婆心,将这桩婚事的好处仔仔细细的讲解了一番;最后又告诉她:“不要去和那班穷学生们混,他们毕业之后,连自己都未必养得活,到时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再后悔也就晚了!想想你当年在上海时的窘境,那种寒酸生活多么难过!你如今还敢不好好嫁人吗?你听我的话吧,一个小姐家,不要总想着自强自立那些鬼话,还是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途!”
曾婉婷张口结舌的望着顾理元:“可我——”
“你什么你!你也是接触过阿拉坦这人的,你说他怎么样?”
“他……他倒是个好人,只是——”
顾理元见她别别扭扭的不听话,就恨铁不成钢的急起来:“还只是什么?要不是机缘巧合,你能结上这样好的亲事吗?唉呀……算了,既然你宁愿嫁给穷小子去吃苦,那我也不管了!你要是我的女儿,我绑也要把你绑到阿拉坦那里!”
曾婉婷一见顾理元发脾气了,就有些害怕:“我没说不同意,我……我想想。”
顾理元切下一块猪排送进嘴里,吃人似的用力嚼了:“你想一想吧!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不要孩子气,要把眼光放长远了!”
番外——阿拉坦的婚事
在顾理元游说曾婉婷的同时,何宝廷也告诉阿拉坦:“我已经向顾理元提了亲,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能够做主的,而且仿佛也是很愿意。他说了,今天就去同曾小姐商量这件事,那么等一会儿曾小姐来了,你要表现的……这个……好一点!别只是坐在墙角里玩纸牌,等曾小姐教完了书,你请她出去吃个饭,正好你这辈子还没谈过恋爱呢,这回可以弥补一下!”
阿拉坦听了,大惊失色、张口结舌,一连说了十七八个“我”,也没有“我”出下文来。何宝廷不理会,径自抬腕看了看表,口中吩咐道:“傻小子,去吧!”
阿拉坦对着何宝廷舔了舔嘴唇:“你、你干嘛这、这么急、急啊?”
何宝廷随口答道:“不急?不急这姑娘就跑了!人家年纪轻、模样好、性子温柔、知书达理,幸好家境贫寒,要不也落不到你这废物的手里!”
阿拉坦张了张嘴,“唉”了一声,转身走向楼下书房。
曾婉婷听了顾理元的那番话,心里乱的很,又觉着十分难为情。照理来讲,一般人知道了这个事情,今天就不能再随便到人家去了;不过曾婉婷身边没个长辈指导,她自己犹豫片刻,六神无主的还是上了何家的汽车。
走进书房后,房内一大一小两人照例抬头向她打了个招呼。她瞧了阿拉坦一眼,两人正好目光相对,就一起低下头,统一的害羞起来。何承凯好奇的看着她,同时大声问道:“密斯曾,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曾婉婷在桌边坐下,一边从皮包里拿书本一边低头答道:“今天天气好,老师……有点热。”
何承凯严格遵循曾婉婷所教授的讲话方法,一字一句的缓慢说道:“那你把衣服脱了吧,你看我就不热,我只穿了一件衣服。”
曾婉婷知道何承凯口中的“衣服”指的是自己罩在旗袍外面的一件毛线外套,不过因为心中有病,所以那脸上的红晕又加深扩大起来。掩饰似的翻开书本,她立刻就将话题引到了学问上去。
一时讲课完毕,何承凯放下手中的铅笔,笑嘻嘻的对曾婉婷道:“密斯曾,今天可不可以早、早点下课呀?金元生今天没去学校,我想找他去玩。”
曾婉婷知道这金元生是他的小伙伴,又见他那样子十分可爱,就忍不住点头道:“那好,可是晚上要把今天学习的字写上几遍,否则明天就忘记了啊。”
何承凯得到许可,欢呼一声跳下椅子,炮弹一样冲出了书房。而曾婉婷将书本收回皮包中,面红耳赤的刚要起身,不想那阿拉坦猛然回头,开口就道:“吃、吃饭!”
曾婉婷一愣:“啊?”
阿拉坦站起来面对了她,两只手紧紧的抓住裤子两侧:“我……曾、曾小姐,我想请你吃、吃饭。”
曾婉婷也紧紧的抓住自己的皮包:“我……”她低下头:“我该回学校了。”
阿拉坦姿态僵硬的向前走了一步,憋出了一头的汗:“吃、吃吧!吃完再、再回学校。”
曾婉婷望着地面,一颗心在胸中砰砰乱跳。阿拉坦显然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性,可是理想的男性至今为止还不曾出现。顾理元的一席话在她的耳边回响起来——是的,对于像她这样穷而又没什么本事的女孩子,能够嫁给一个富有的男子,真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曾婉婷攥出了两手的汗,抬眼望向阿拉坦,她发现他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
她点点头,觉着有些心慌气短,恨不能扑在谁的怀里哭一场——不是悲伤,就是想哭。
一顿饭吃过之后,阿拉坦和曾婉婷之间似乎是有了点心照不宣的默契。曾婉婷知道阿拉坦这人与众不同,很容易害羞忸怩,所以也就没奢望着他能给自己什么罗曼蒂克的求爱;而在阿拉坦一边,就是觉着曾婉婷好,和蔼可亲的简直让他吃惊;因为他对女人的要求一贯很低——不打人就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