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点冷,轻轻抱紧了怀里的人,穿过竹廊,向屋内走去。天冷了,他就会越发渴睡,再加上刚刚一场情事,很累了吧。
把人放到榻上,解了本已凌乱的衣物,给光洁的身子盖上了丝被。关好窗,也上了榻,搂住那软玉般柔润微凉的身子,这家伙十分怕冷,不暖着他指不定半夜就会冻醒过来。
低头瞧见那玉石般的肩上有几点妖丽的艳红,格外好看,忆起方才纵情,不由有些笑意,摸摸自己锁骨,又不由有些无奈。
这小妖精,生就一副斯文的模样,却是个肆意张狂的骨子,锁骨上几乎渗血的几个牙印,全是他给盖的戳儿,两枚虎牙的痕迹尤为明显,更别提那一背阡陌纵横凌乱不已的新老抓痕。现在倒也学得乖了,定将指甲修妥了才来求欢,总算没有如初时那般鲜血淋漓,虽然并无大碍,看着却也吓人。
小妖精睡得正香,无意识地将手臂缠过来,如一株攀着了树干的藤萝。望了望那沉静的睡颜,禁不住低下头去在唇上轻轻一吻,微微有些恍惚。
自懂事起便已在寺中,每日扫扫尘挑挑水,与师兄弟们打闹嬉戏,师父师叔只是在一边微笑看着,并不呵斥。
长大些,便要开始学习功夫法术了,那些神秘的、奇诡的法术,最终只有几个师兄弟有天分学来,幸运的,我也是其中之一。然而天分也有高低之分,没有任何一个师兄弟有大师兄法岳那样高的天分,我的天分虽高于其他师兄弟,却也从不是大师兄的对手,是以我一直将大师兄当了目标追赶着。
然而,我与师父说起大师兄,师父却并没有什么赞赏之色,只道大师兄虽然天分颇高,却没能生就一颗慈悲之心,戾气太重,又顽固不化,必将多造杀孽,难成正果。师父那时的神色我看不透,似悲悯,似惋惜,又似冷漠。
我问师父,那我是个什麽样的命数呢,师父用粗糙的手掌摸摸我头上的香疤,叹口气说,尘缘未断,见我微惶,又笑道,焉知非福。
在寺中并未觉得太多,出师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我和大师兄之间的差别。
我并不愿杀生,所以捉妖之后多是镇压起来或消去法力,只要不曾害人,便不伤性命。可法岳不同,经他手的妖精,八百年以上的由于功力所限无法杀死,于是便统统镇压,八百年以下的根本无一活口。
师父说,大约是他上辈子为妖精所害,所以这辈子便讨债来了,其实因果循环,也没什么可怨的。我只得想,不知我上辈子,又是欠了谁的。
从十六岁开始,我就反复地做一个梦。
梦很模糊,什么景物都看不清,只有一片深深浅浅浓郁迷茫的青绿,我在无边无际的绿雾中不断地奔跑,不断地追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却怎么也无法停歇。
我去问师父,师父想了想说,前世因,今世果,等你的梦境有所改变的时候,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做。
于是这个梦,一做就做了十年。
二十六岁的时候,我的梦境里开始出现一个穿着绿衣的人,我一直在追逐,而最后的终点就是他。
梦里的人背对着我,长发垂过腰间,雌雄莫辨,我拼命地跑向他,风和草叶的声音从耳边刮过,我的嘴里一直在喊着什么,可是却什么也听不清。而这迷茫的梦境,总是在他回头的那一刻突兀地终止,再没有后续。
绿衣绿衣……
我喘息着,背后一层薄汗,梦中拼命奔跑的感觉还留在身体里,真实又虚假。坐在床上,望着一地水银般的月光,努力地回想梦中的每一个细节。我近乎惶恐地回想,可是却除了那人眉心有片银白的东西外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几乎急得发狂。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找了师父,师父微微地笑了,说,等了十年,总算是等到了。
从师父的禅房出来,我的手腕上多了一串小小的佛珠,师父说,到更远的地方去走走吧,什么时候遇到了那个人,这串珠子会提醒你的。
阿弥陀佛。
于是我又陷入一个醒不过来的梦境,我在旷野上,在村镇里,在一处又一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独自地、迷茫地行走着,佛珠没有动静,一点也没有。
绿衣绿衣……
收妖、伏魔,我近乎机械地做着这些事情,我几乎麻木地想,或许第二个梦境,又要再让我等上一个十年。
所幸这个梦,只让我等了两年零三个月。
那天在湖边,我看到那个救人的青色身影,心跳就那么毫无预兆地顿了一下。那一瞬,腕上的佛珠突然热得发烫,细细的绳子不断地收紧,几乎勒进了肉里。
像着了魔一样,我跟着那青色的身影来到了竹林里,遮天蔽日的绿色几乎将我溺毙其中,而那青色的身影来到竹林里,就那么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绿衣绿衣……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那额上的银白色鳞片是最有力的明证,而我却一度以为那是女子的花钿。
如今,不想却是个活色生香的妖精,善良,又无辜地望着我。
乱了,迷失了,牵扯上了,自此,便万劫不复。
自从遇到他之后,那个梦就再没来找过我。可是那段日子,我却一直以为是在梦里,因为它与我曾经的那些梦境一样,美得那么虚妄。只有身上那些不时作痛的伤口能告诉我,其实这都是现实。
那间铺子里一直氤氲着缥缈的茶香,仿佛浓得化不开,可又怎么也抓不住。
屋后的竹林悉悉簌簌,那条青蛇温驯地盘在其中,似乎自亘古以来便那么安恬地伏在那里,与世无争。
其实那还只是个孩子吧,所以才会因为没有家而流露出那种寂寞伤感的神情,所以才会因心里的不安无法解脱而主动来撩拨我的□,所有举动都是由心而发,丝毫不懂得做作与遮掩。
那唇,甘美如泉,那腰,柔韧如竹,在他的撩拨下,不是不心动的,只是不知道,抱了他之后,又会怎么样?我是个僧人,如果跟他在一起,是不是就意味着要舍弃我原本的整个世界?从小长大的寺院,亲密无间的师兄弟,慈祥深邃的师父,还有一切一切的生活方式,这些,是否都将不再?
那么,等着我的前方,又是什么?跟一个永葆青春的妖精共度一生直至我苍老死去?还是由于天理不容而早早地就遭到天谴?
是,我怯懦了,我退缩了,我不敢舍弃我已有的一切去走向一个完全无法预知的未来。
可是,这种感觉又是什么?
他一皱眉,我就难过,他一忧伤,我就心疼,我记得他喜欢温暖,我记得他喜欢风铃,我记得他喜欢喝最好的银针,我记得他喜欢吃西湖的糖藕,我记得他总用掺了芝麻的糯米团子喂鸟,我记得他无聊时会用指尖转自己的发丝,我记得他看书时总爱左手托着腮,我记得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眼睛的颜色……
如果真的不要在一起,为什么我会无意识地记住这么多东西,为什么我会近乎贪婪地在意着他的一颦一笑,为什么我总会在心理斗争的时候难过得恨不能就此死去?
而我,我这个残忍的,却只顾着自己的心情,而忽视了弥漫在他周身越来越浓重的不安,和绝望。
其实那件事,我不怪他,一点都不怪他。
由于经常在外面漂泊,对医药草木也有一定的认识,饭菜一入口,我就明白了里面放了什么。
可还是吃下去了,一口一口地,直到我再无力坐直身子,伏在桌上。
为什么会吃呢?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是想给自己一个了断的借口?还是根本就不愿分开?
他用发带蒙住了我的眼睛,低哑的声音那么哀伤,那么疼痛,那每一次的律动,都透着窒息般的绝望。
心狠狠地皱缩成了一团,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的自私把这个孩子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嘴能动,我会亲吻他,如果手能动,我会拥抱他,但是,那都只是如果。
体内陌生的挤擦的钝痛,远远追不上心里的痛感,那种心急如焚的,无能为力的绞痛。
青要走了,他是打定主意要走了,因为我从来不曾坦诚我的想法,所以他害怕我,终至逃离我。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将他逼成了这样。
青在絮絮地说着什么,我不要听,那是诀别吧,可还是不断地有语句飘进耳里。什么叫记住你,什么叫恨你,如果你离开了,记住你、恨你又有什么意义?青,留下来,不要走,那是诀别的吻吗,我不要。
我不要!
我躺在房子里。
我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青走了。
青离开了。
我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青走了。
青走了?
青走了……
……
我走到廊上。我看到碎了一地的风铃。
青,你不要它了。
你不要你最喜欢的这串风铃了。
青,你也不要我了……
我捡起一颗青绿色的琉璃珠,触手冰冷,如刀。
我茫然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茫然地走出门外,阳光灿烂得没心没肺,刺眼得让人几乎要流泪。
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我悚然回头,怔怔地看着那栋小屋在我面前轻轻地分崩离析,然后,灰飞烟灭。
路边的行人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神色如常地做各自的事,谁也不记得这里曾有个什么样的人,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这是你的惩罚吗?我心中是一片从未有过的惶惑。
青是决绝的。他决绝地在我身上打下忘不掉的烙痕,决绝地离开我,然后决绝地毁灭掉我们曾经在一起的一切痕迹。
江南的风温柔而多情,所有的一切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消弭在我望不见的天际。
手中的琉璃珠早在小屋崩毁的一刻同时化去,摊开手掌,只剩一小堆单薄的齑粉,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我呆呆地站着,手无意识地抚上胸口,突然有种想将那里的皮肉挖开的冲动。
那里的皮肤下,有一片青绿的鳞片,那是青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吧。而那鳞片覆盖下的胸腔,却空洞得仿佛可以听见回声,那砰咚砰咚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远到几乎再听不见。
外面传来迷蒙隐约的声响,撞钟声,诵经声,还有师弟们练武的呼喝声,听着好遥远。
焚香的味道无处不在,萦绕在周身,渗透进每寸皮肤,无孔不入,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但一定不是这里,因为这里没有香炉。
我已经在藏经阁里呆了三个月,日日疯狂地读经,大师兄来看过我一次,皱着眉说我把自己搞成了个骷髅,我只是微微一笑。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南无阿弥陀佛……
我不知道佛祖菩萨要怎么渡我,苦海无边,船在那里,可我找不到上船的木板。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空色色空空色,色色空空色色空……
苦海无涯,我望着面前一盏灯烛如豆,心想,也许我早已沉底。
老旧的木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脚步声在靠近,我有点恍惚,三更了,谁会来?脚步声在梯口停住,我回头,师父手执蜡烛,面色慈祥如旧。
师父,我轻轻叫了一声。
师父走过来,像往常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劫,魔在你心里。
师父,我看不到前路。
那个孩子也看不到前路,他甚至看不到生路。
师父,你知道他是条青蛇。
恩,而且是个男孩。
师父,我悖了佛理,你不怪我?
这是天命,该怨天。
我放不下他,可又舍不下这里的一切。
有得必有失,人不能太贪心。
他,除了这片鳞,什么也没留给我,他放弃我了……
那么,他的心呢?难道不是给了你?
……是我错了……
那么,就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找我。
十日之后,师父的禅房。
师父,我愿成魔。
你可想清了?一旦决定,便再无成佛之路。
成佛不自在,成魔何妨?
佛有自在心。
魔乃本心。
现在寻他,他未必肯续前缘。
那便从头开始,更合我心。
为师与你一赌,赌你二人之缘。
师父请讲。
我以金针封你记忆,前尘皆忘,若再遇他,你俩情深不变,我便让你还俗。
好,我还要废去法力。
废去法力?你真的想好了?
是。
好。
门被猛然推开,露出法岳惊怒的脸,师弟,你疯了!
我静默,然后回首微笑,师兄,我早已成魔。
怀中的身子轻轻磨蹭,宛如一只蜷着的小猫。我收紧了双臂,轻嗅着怀中淡淡的竹香混着茶香的气息,静静地微笑。
幸好,此缘天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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