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精力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秋瑾言也晕晕乎乎的倒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细小的鼾声。
还不算迷糊的扬光看到秋瑾言缩在床边的身影有些担心他一个翻身就会掉下去，所以扒拉了下他蜷伏着的身体搬的离自己近了一点，两个人的鼻息就近在咫尺。
酒精的作用下，扬光也有些昏昏欲睡了，但是朦胧的视线中看到秋瑾言紧闭着全然放松下来的晕红脸颊却猛的一下清醒了不少。
睡着了的秋瑾言安静而乖巧，前额有些长的乌发此刻也乖顺的散落在枕上，喝了酒之后显得湿润而潋滟的双唇时不时会小小的吐一口气。扬光怔忡的注视着秋瑾言呼出灼热气息的挺直鼻梁，有些被迷惑了似的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睡梦中的秋瑾言感觉到鼻子酥痒，反射性的就皱了下，扬光赶忙缩回了手，但是不一会儿又忍不住慢慢的轻抚了一下秋瑾言微微抖动着的睫毛，顺着往下抚上了他发热的脸颊，着迷一般的舍不得放手，直到沉沉的睡意慢慢袭上眼帘，扬光顺势就把秋瑾言搂进了怀里抱着，渐渐的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第三章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元好问《摸鱼儿》
高二之后就文理分班了，秋瑾言选了文科，而扬光选了理科，这还是将近十年来他们第一次分开。一开始扬光非常的不习惯，在新的班级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呼唤秋瑾言，叫他一起看书，叫他一起吃饭，叫他一起回家，直到他的同桌都有点受不了之后，扬光才停止了这种恍惚的行为。
直到现在马上快高考了，扬光偶尔都还是会怀念小时候和秋瑾言在一起的日子，总是习惯身边有那道沉默安静的身影，也总是下意识的想去和身边的人说话耍宝。可惜，再没有了对方平静注视的眼神，也没有了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心和体贴。
习惯他和秋瑾言不在一个班级之后扬光总是下课的时候去他们班找他，次数多了，连文科班的班主任都知道了理科二班的扬光和他们班的尖子生关系很好。
还有两个月就是“黑色七月”了，所以秋瑾言开始渐渐忙碌起来。每次扬光去找他都看到他专注的看着复习题，要么就是对着艰涩的古文喃喃自语。这让一直都摸鱼打混的厉害的扬光都觉得再去打扰秋瑾言复习很不好意思了，所以他也已经两个星期都没有主动去找秋瑾言说话了，连回家之后也都闷在家里，没敢去秋家打扰秋瑾言学习。倒是秋慎行经常上他们家来找他玩，而大秋，一次也没有来过。
好像大秋并不在乎自己这个朋友吧，最近这段时间扬光的脑海里总是浮现这个念头。好像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自己主动的，是他去粘着大秋做朋友，是他要大秋教自己功课，也是他不断的去努力打破彼此的隔膜。连两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也是他……
不想了不想了，那一天的事情扬光不敢再去想了，他要遗忘秋瑾言曾经在他怀抱里安稳睡着的模样，也要遗忘自己曾经对这个视为兄弟的好朋友抱有着禁忌的念头。
坐在座位上摇晃着脑袋，恨不得就这么摇的晕眩过去，好彻底的忘了那一晚旖旎的情景。大秋虽然没有说过任何不自在的话，但是扬光还是直觉的认为大秋心里肯定对自己产生鄙视了。
虽然明知此刻最应该担心的是两个月后的高考，但是扬光还是不自禁的想着关于秋瑾言的事，想着想着就发起呆来，直到被同桌猛的推了一把才惊醒过来。
“喂，扬光，外面有人找你。”
听到有人找，扬光揉了揉乱七八糟的头发就走出了教室，正想张大嘴打个哈欠，却看到秋瑾言一脸平静的看着他。这还是上高中以来秋瑾言第一次主动上他们班来找他，所以让扬光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连忙闭上已经张开的嘴巴，很久没看到秋瑾言了，也让扬光在高兴之余感到有些羞涩。
秋瑾言看着扬光凌乱的校服，很顺手的就帮他整理了一下，之后淡淡的说了下他来找他的原因。
“晚上我妈请你们一家吃饭，记得回去叫阿姨不要做饭了。”
这个消息是早上出门之前妈妈才说的，所以秋瑾言也只好趁下课时间来通知扬光了。要不然晚了等扬光他们家都吃上饭了才说就太不礼貌了。
秋阿姨要请吃饭？扬光有些诧异。并不是说秋阿姨平时很小气，而是从小到大他都知道秋阿姨很忙，忙着工作赚钱养秋家兄弟，所以也不常看到她。这回突然请他们全家吃饭，还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呢。
“好啊，晚上我回家跟我妈说叫她不要做饭了，等着上你们家蹭饭去。”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很开心能和大秋一起吃饭。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吃饭，但是大了之后就不常一块儿吃了，大秋也总是觉得他老是把自己家的菜带到他们家来实在有点不太好，所以久而久之，他也没敢上秋家去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看着扬光笑眯眯的样子，秋瑾言也不禁弯起了唇瓣轻轻一笑，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也显现了出来。扬光觉得呼吸一窒，太久没有看到秋瑾言笑了，所以难得看到一次都觉得很珍贵。大秋真是好看啊。
“那么晚上记得来我们家吃饭。”
上课铃就在他们对视一笑中敲响了，秋瑾言对扬光微微一笑就转身奔跑起来，而扬光却站在教室门外看着秋瑾言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你们要搬家了？”
吃饭吃到一半，扬光才明白过来今天为什么秋阿姨会请吃饭了，原来是因为他们家要搬走了。吃惊和诧异都不足以形容扬光现在的感受，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一阵一阵的泛疼。
“秋阿姨，你们真的要搬家了？”
看到满脸笑意的秋莹，扬光急于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和大秋真的要分开了吗？
秋莹看着这个满脸惊恐的孩子有些纳闷，但是随即一想，肯定是因为舍不得他们家俩小子了，也就温言软语的点头笑着说：
“是啊，这栋房子很快也要拆迁了，所以我就提前去找了下房子，在市里，环境不错，交通也方便，所以就决定等小言考完试就搬家了。我很感激你们一家那么照顾我的两个儿子，所以专程做了顿家常便饭，希望你们不要嫌弃啊。”
秋莹当初是净身出户，和那个男人离婚之后就独自带着两个儿子一起来到了这个地方。本以为她自己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会很辛苦，但是没想到远亲不如近邻啊，她的邻居们都十分照顾他们母子，特别是扬光一家，对他们家都格外的好。所以在搬家之前当然要好好请他们一家吃顿饭了。
听到秋莹这么说，扬光的爸爸妈妈都很含蓄的表示不用客气，都是邻居互相帮助应该的云云。只有扬光紧绷这一张像是世界末日一般的脸僵硬的坐下，良久才转过头去看就坐在他身边沉默的吃着饭的秋瑾言。
“大秋，你早就知道这里的房子要拆迁了是不是？”
看着秋瑾言平静无波没有不舍也没有难过的侧脸，扬光觉得心里被针扎了一样，刺痛刺痛的。所以一开口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颤抖。
秋瑾言咽下嘴里的白饭，很有礼貌的对满桌的人说道：
“我吃好了，大家慢用。”
摆好筷子放下碗，拉开凳子站起来转身就走，动作一气呵成。没有给扬光半点缓和的机会，转身就回到里屋去了，不一会抱了个纸箱子走了出来。
“扬光，和我出去一趟吧。”
脸上依旧没有其他的表情，只是墨黑的瞳眸里闪烁着一丝寂寞的光彩。说完率先走了出去，不用想都知道扬光肯定会跟上来的。
看到秋瑾言出门了，扬光也忙不迭的冲桌上的人打了声招呼丢下碗筷就跑了出去。秋慎行也想跟着去，不过秋莹拉住了他。
“你哥肯定是有话想和你扬光哥说，就就别去凑热闹了。来，吃块肉。”
知道这个小儿子平时最粘扬光，所以秋莹就用他最喜欢的红烧肉来吸引他的注意。果然，一看到碗里香喷喷的红烧肉，秋慎行立马就忘了要去当跟班的事情了，专心致志的埋头苦吃。
扬光跟在秋瑾言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闷声不响的踢着沿路的小石块儿。而秋瑾言也什么都不说，抱着纸箱子走在前面。这条每天都要走过的小巷子，今晚走起来显得格外漫长。不知道是因为他们都心事重重，还是因为这条路今后再没有人一起走了，所以都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的走着，深怕不一会就提前走完了，就没路了。
秋瑾言感觉身后时不时会有小石子滚到他前面，临近盛夏也有了不少夏蝉在鸣叫，要不是扬光还在踢着小石子发出声响，恐怕他都会以为扬光已经离开了吧。
他们这里八栋的房子穿过小巷就有一块相对来说比较空旷的平坝，是以前这里的澡堂老板搬走之后剩下的。小时候他们就经常在这里玩，玩打玻璃弹珠，也玩煽洋画，时不时还要拿着把塑料的手枪玩玩警察抓小偷。这里有着他们所有的童年，不过再过半年这里恐怕就会被夷为平地了吧。
今晚不是周末，所以现在这个时候平坝里都没有孩子嬉闹的身影了。寻了一处平坦一些的地方，秋瑾言把手里的箱子放在了地上。
“扬光，过年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没有放多少鞭炮吗？”
阴沉着脸站在秋瑾言身边的扬光闻言抬起了头，水光粼粼的双眼泛着淡淡的红。秋瑾言额前的发丝垂了下来，正好掩盖住了他的眼神，让扬光也看不真切。
“……嗯。是啊。”
秋瑾言习惯性的沉默让扬光只能无奈的最先打破静谧的可怕的气氛，漫不经心的回应着秋瑾言的话。
半垂着脸，秋瑾言半蹲着从纸箱子里面拿出了一把烟花，默默的递了一半到扬光的手上。
扬光楞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不小心碰到了秋瑾言的手指，冰冷的吓人。忙不迭的把身上穿着的一件夹克脱了下来披到了秋瑾言的身上。
“大秋，你……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啊。”
犹豫了很久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扬光难受的红着眼眶，秋瑾言只是愈加冷静的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火柴，划亮了点燃了烟花。霎时阴暗的平坝就被一簇火光照亮了，秋瑾言苍白的脸也印上了淡淡光彩，更照亮了扬光凝视着秋瑾言的眼神。
秋瑾言安静的一根接着一根点燃烟花，看着火花从绚烂到凋零，四周也从明亮变成黑暗，扬光的眼神也一明一灭闪烁不定。直到秋瑾言手里所有的烟花都全部燃尽了，扬光也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都已经大了，就要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抱负。”
昏暗的平坝里，秋瑾言与扬光专注的视线对视着，不过他的眼神却越飘越远，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到了其他璀璨的远方。从小到大他都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而他的人生轨迹也和他自己设定的相差无几。说他古板倔强也好，说他冷酷无情也罢，他不想经历什么波澜壮阔的生活，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度过而已。
而扬光就是他灰暗平淡的生活里第一缕投射进来的精彩，让他明白有人陪伴的感觉真好。可惜，没有谁是能永远陪在谁身边的，所以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好的选择。
宁可自己被枯藤缠到死，也不想投注出去的心力让扬光枯萎。这就是秋瑾言心里唯一的安慰。
原本气愤难过的心却因为秋瑾言的话和他飘忽的眼神慢慢平复下来了。扬光握紧了手里的那一把烟花，拿过秋瑾言手里的火柴点燃。一根接着一根，只要快燃烧殆尽就马上接另外一根崭新的，不让火花熄灭。
橘黄色的光亮印照在秋瑾言俊雅的脸庞上泛着淡淡的柔和光芒，连黝黯深邃的双眼都闪动着火花的光点。
扬光留下了最后一根烟花放进了秋瑾言冰凉的手掌心里，扬起了灿烂的不输给火花的笑容。
“大秋，所有的灿烂都留给你。”
剩下的两个月时间，感觉上没有丝毫改变，扬光也依旧喜欢笑容满面的时不时上秋瑾言他们班溜达，只是不再缠着他一起去打球了；每天也一起回家，只是两个人之间不是沉默无语就是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每到吃饭的时候，也再没有扬光站在门外探头探脑了。
更多的是像普通朋友那般，遇到就点点头微微笑，遇不到就各做各的事情。连秋慎行都很犹豫的问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和扬光哥吵架了，得到的只是秋瑾言冷漠的背影，谁也看不到他面沉如水，眼底波澜减息。
炎热的七月，终于到了所有高三学生最难熬的时候了，成败在此一举。
秋瑾言坐在考场上，把学生证、身份证和准考证都摆在桌子的右上角，握紧了手里的笔不再去想其他。
珍重，再见。
端坐在另外一个考场里的扬光也在奋笔疾书，把自己懂的会的都全部写了出来。他答应过大秋一定会好好努力，只要真的付出过汗水就一定会有收获，他要的就是不辜负大秋的苦心。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额角淌了下来，扬光扯过衬衣的一角胡乱的抹了下就继续写，那些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弄不明白的题目，只要认真专心的去研究总会有清楚的一天。
大秋，我会努力的。
高考结束的一个星期之后，秋家决定正式搬走了，那些热心的邻居们都来帮忙。一时间秋家狭窄的两间房挤满了人，男人们都七手八脚的帮忙搬着大件的家具，小孩子就围着秋慎行要糖吃。秋瑾言慢慢的收拾着自己的书架，喜欢的书都一本一本的放进了一口纸箱子里，扬光也帮着他一起收拾。外面那间房忙碌的热火朝天，而小卧室里反而就只剩下他们俩。
等待所有的书都收拾好了，衣服之类的也都打成了背囊之后，扬光总算是松了口气，抬起胳膊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看着沉默的坐在床板上的秋瑾言良久之后，才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秋瑾言。
秋瑾言楞了一下，但是还是顺手接了过来，一看是一盒崭新的磁带。
“我没有录音机。”
他们家并不富裕，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平时他买书的钱都是省吃俭用或者写点小文章投稿得到一点微薄的稿费换来的，所以并没有这种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很高档的消费品。
扬光看到秋瑾言疑惑不解的视线突然有些羞窘的你别开头去。
“哎呀，反正我先送你了，你什么时候有机会听就听听看吧。”
秋瑾言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磁带，很漂亮的封面，歌名也是今年最流行的那首《心太软》，光看质量也知道并不便宜，不知道是扬光花了多少钱才买来的。
但是想到是他送自己的最后一点心意，也就默默的收下了。
“……谢谢了。”
嗫嚅了半天还是轻声的道了声谢。
扬光看着低下头被刘海遮住视线的秋瑾言，忍不住眼眶还是微微泛红了，忍耐了半天还是憋不住的伸出了手揉上了秋瑾言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头发。
“大秋，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回来告诉我，不管你在哪里我一定都会去帮你出头的。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舍不得你？知不知道？
被揉乱了的头发有几根发丝钻进了眼睛里，微痒疼痛的感觉让秋瑾言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被深色的长裤全部都接收了。
扬光也慢慢缓下揉动着秋瑾言发丝的动作，终于，泪流满面。
金秋十月，走在大学校园的秋瑾言对迎面而来冲着他招手的同班同学点头微笑了一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继续朝图书馆走去。
从教学楼到图书馆之间有一条宽敞笔直的林荫大道，不知不觉原本苍翠的银杏树叶都变得金灿灿的了，顺着秋风一刮就零零落落的掉了满地，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前他们高中进校门口那段路也种了不少银杏树，每到秋天他和扬光一起走过那段路的时候扬光都会说“秋天最美妙的音乐响起了”。
秋瑾言猛地一下停住了脚步。他有多久没有想起扬光了呢？一个月？一个星期？一天？还是一个小时呢？
他寂寞了，以为相似的场景其实早就消失，只是他还在莫名的怀念起曾经在一起走过的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桃花依旧人事全非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扬光还在身边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天，可是他们已经分开很久很久了，久的他现在一时都想不起那个人的长相了，只是深深的记得他有灿烂的跟阳光一样的笑容，温暖的就像是寒冬里最珍贵的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