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泪》
偌大的室内堆满了纸箱,搬家工人正忙不迭的将货物搬上车,连纸箱都失去的室内顿时显得更加冷清。已成为「前」男主人的左熙禾,并没有随著行李一同离去,坐在地板上,沉淀的情绪中找不到一丝不舍。
认识七年,结婚的第五年就爆发妻子出轨的丑闻,对象还是自己的同事。在贸易公司任职,出差是件相当频繁的事,为了让妻子在需要帮助时有个照应,他拜托了最信赖的好友,没想到,当初的山盟海誓还是不敌时间的无情,「信赖」成了最讽刺的字眼。
也罢,他累了,超时的工作是为了满足性喜享乐的妻子,得到的却是绿帽一顶,这样的人生,继续下去也没意思。
没有丝毫留恋,他心平气和的盖下章,妻子美丽的脸一瞬间扭曲起来,难掩不堪地瞪著他。说不生气是假的,最能让妻子难堪的事,就是让她明白自己早已失去魅力,美丽的女人最不能容忍的便是男人无视她们的美丽。
报复的快感令他的心情略为好转,将琐碎的事全交给律师,确定只要省著点,积蓄便足够自己过五、六年後,他毅然向公司请辞,正值而立之年前途光明,他自毁前程的决定让公司一片哗然,纷纷猜测他是否因为走不出婚变的伤害,才作了不明智的抉择。
去他们的婚变,他懒得解释也不屑解释,若说明自己只是因为疲累才想好好休息,那些八卦份子肯定会相当失望。
左熙禾沉默地点起一根烟,出神地望著袅袅攀升的白烟,若有所思的巡视一圈,很可悲的发现除了睡觉、吃饭外,他找不到名为留恋的记忆,生活的负担令他成为了金钱的奴役,在这段时间内他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就连结婚纪念日和情人节,也是应妻子的要求在五星级饭店吃饭、睡觉中度过。
他的人生,太无趣了。
所以,他决定做些平日根本不会做的事,首先的改变,就是从认真工作的平民降为无事生产的米虫。
忽然感到手指一阵刺痛,左熙禾本能反射地甩掉手中物,旋即才发现香菸早已燃至尽头。
真是够笨的了,他嘲讽地撇了撇唇,将烟蒂拈息後以抛物线的方式扔出窗外,转身步向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未转动。
「……该说再见吗?」他低喃,彷若自言自语。
回应他的是满室的宁静。
「还是算了,都已经过去了……」
权状已转移到他人手中,他与这幢相处五年的房子也就正式毫无瓜葛了,既然已经没有关系,那也就没有道别的必要。旧人已去,就让这幢屋子静静地等待新主人来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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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熙啊?你吃饭了没啊?」王妈拉著嗓子问候著左熙禾的胃,扬起手中的菜篮,彷佛只要对方说没有,便要将其邀到家里好生招待似的。
掬著亲切的微笑,他答道,「谢谢,我吃饱了。」
生在都市的他起初非常不适应乡下的环境,交通不便就算了,三餐清淡也没什麽,让他受不了的,是过度的关心。虽然明知村民并无恶意,但一向重隐私的他还是有些排斥。
相处了一段时间後,村民们也渐渐明白这个从大都市跑到乡下的男人除了不多话,讨厌八卦外,其馀的地方都很不错。
对彼此都有了基本的认知,距离也就缩短些许。
与邻居招呼过後,他继续散步的行程,朝前方不远处的梨花林前进。初来乍到是在冬季的时候,时间转眼间来到春季,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淡白色的梨花透著淡雅香气,春风拂来,花瓣纷落,犹如置身仙境。
其中有一棵梨花树长的最高大,花开的相当茂盛,在他的眼里,无疑是最美的存在。
午後,他最喜欢靠著那棵树,在梨花相伴中入眠,惬意又诗情。古人为梨花作诗、现代人拿梨花编曲,而他左大老爷当梨花是入眠香呢。
从浅眠中悠悠转醒,左熙禾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不意外地听见关节嘎吱作响,三十六岁就发生这种情形,或许自己真的该好好锻鍊身体了,如此想著的同时,树上倏地传来窃窃私语,他困惑地循声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雪白裸足,悠哉地晃盪著,如铃轻笑回盪在耳畔,他听见那声音说……
「呵呵,少见多怪。」挟著轻责的口吻,听顿片刻後又轻声道,「这男人著实有趣的紧,吾还是初次见人睡得如此宽心的,若是从前,定叫那野兽食了!」
闻言,左熙禾不禁蹙眉。都什麽年代了?还有人说话如此文诌的,想必此人肯定是看太多古装戏了,才会学古代人那怪调。
「……说的也是,现今连只兔子都瞧不见,更别提野兽了。」感叹的说著,那人长吁了口气。
什麽跟什麽啊?!
「那个……」先生?兄台?左熙禾犹豫著,加上对方的声音偏中音,实在有点雌雄莫辨,须臾,他决定还是当个现代人就好,「先生……」
回应他的是一片宁静,树叶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冷汗悄然从额际流下,吞了口唾沫,他屏息以待对方的动作。
须臾,白皙足踝收了回去,一抹身影探了出来,及腰白发随著春风轻柔扬起,一张巧夺天工的绝色容颜霎时夺走了他的呼吸。
修长的羽睫扑扇几下,翦水双瞳闪过一抹狡黠光芒,不点而朱的双唇正饶富兴味地上扬著。那人偏著头,不发一语地凝视著左熙禾,直到对方终於受不了的垂首避开後,他才发出一阵轻笑。
「呵,汝得见梨主,乃难得一见之人啊!」梨主笑得灿烂,可左熙禾却有种被猎人盯上的错觉,他不安地扭动著身子,就是甩不开那种不适感。
「呃……你说话一定要这麽文诌吗?」虽说九年一贯国民教育令他对古文不至陌生,但习惯白话文的他实在听不顺耳。
「文诌?哈哈,是了,吾都忘记世代更迭,今朝已非往昔,得,借汝之记忆一用。」话落,那人眨了眨眼,一阵晕眩感突地袭来,左熙禾不禁踉跄几步才稳住身体。
真是太邪门了!左熙禾暗自後悔的想著,早知道对方如此古怪,他才不会因为好奇而发问的,现下可好了,也不知道惹到了什麽脏东西,乡下地方最迷信,这种东西也就越多,该死,他应该多注意点的!
本来身在都市的他是完全不信的,直到因为无视村人们的叮咛而惹祸上身,被逼得喝了几次符水後,他才一改原先的态度,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奉为圭臬。
「脏东西?你的想法真失礼,我等跟鬼魅是不同的。」梨主皱起眉头,嗔道。
眼前这人可真好玩,看得见自己没什麽大不了,有趣的是他居然没有丝毫抗拒便接受自己的存在,换作平凡人不是满脸恐惧的放声尖叫,就是惨白著脸不停地嘀咕著「作梦」、「幻觉」等字眼。
看得见他的人不多,接受他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有几百年了?似乎从拥有记忆开始,从来没有像今日如此兴奋。活得久又如何?太过平淡的生活几乎令人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周而复始,重复著相同无趣的日子。
所以,他会对他感到新鲜有趣,也就没什麽好奇怪的了。
「不同?那就表示有所区别,有所区别就表示你们还是同类,也就是说你是非我族类罗!」他扬声惊呼,完全忽略了对方点出自己内心话的举动,只是一昧地想著自己的猜测成真了。
「是又如何?难道汝……你要说我其心必异吗?」他没好气地赏他一记眼刀,语带嘲讽的反问。
人真的很无聊又胆小,也不想想他们争斗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族类,自相残杀的戏码时常上演。试问,绑架、抢夺、欺负、战争……有哪个不是人自己的问题?有哪些伤害是他们这些非人类做出的?
贪得无餍又胆小神经质,人真是可悲的生物啊,他暗忖。
左熙禾一愣,哑然望著眼前绝世的姿容,对方慵懒地睐了他一眼後,随即撇头閤上双目,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模样。
他不明白他语气中的无奈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他对他并没有包藏祸心。
「我没那个意思,抱歉。」他笑的苦涩,思及妻子与朋友对自己的背叛,他不禁心口一痛。是了,别人没伤害自己,反倒是最亲的人伤害自己,真是讽刺。
最该防备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同类。
沉默地感应著他心中的哀伤和无奈,意外於他竟能将怨恨置之度外,梨主不禁打量起他来。高大的身材、勉强算上英俊的面貌、眉毛颜色比普通人淡些、深邃的墨色双瞳,隐藏著世故和沧桑。
说实话,人之於他来说生得都差不多,如同树对於人而言长得都一样,所以他从不费力去记住每个访客的模样,可是,这次他想好好记住眼前这个特别的男人。
记住之後呢?
他反问自己,平日无波的心湖此刻泛起涟漪,陌生的感觉令他无所适从,他收回目光,沉吟许久。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人这一方,左熙禾搔了搔头,犹豫片刻後还是迈出步伐,缩短他与他的距离。
「呐,我叫左熙禾,你呢?」虽然有点不安,可是有个非人类的朋友好像挺有趣的。
他一怔,挑了下眉,「居然敢对我等报上姓名,该说你胆大还是无知呢?」恐吓性地瞪了男人一眼,梨主的嘴角勾起一道诡谲的弧度。
「……反正,我皮粗肉厚不好吃,灵魂也没有什麽价值,你应该不会……对我出手……吧?」吞下唾沫,他开始质疑自己大胆的行为是不是太欠缺思考。跟妖魔做朋友,不要说别人,连他都觉得自己疯了。
面对未知的事物人都会害怕,但他心中畏惧之馀却升起一股兴奋……究竟是属於男人冒险的热血还是摆脱单调生活的雀跃,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许,两者皆有吧。
「呵呵,你真是有趣的紧,虽然你没资格知道我名字,不过你可以称呼我为梨主,其他的同伴……也就是树们都是这麽称呼我的。」放弃去感应他的内心,他决定以对等的态度去面对这个男人,如果什麽都知晓,那就没意思了。
「哦,那麽,梨主,请多指教。」漾起一抹友善的笑,他向对方伸出了手。
敛下眼睑,有些迟疑地偏著头,须臾,一抹绝美笑靥绽放开来,他伸出藕臂,轻轻地碰触那朝著自己伸出的大掌。
「左熙禾,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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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人对於神灵是畏惧又崇敬,对妖魔鬼怪是避而远之,甚至出现道士这个职业自诩为正义对妖魔鬼怪赶尽杀绝。
原因自然是因为神灵会保佑人类,而妖魔鬼怪会害人。
那麽,眼前这位不保佑人也不害人的家伙,到底要算什麽呢?
「无知的人类,吸取天地精华修练的不就是精灵吗?」对於左熙禾的问题,梨主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那不是也算妖吗?」虽然是接受西方教育长大的,但他国小时可读了不少中国神话故事,所以别想骗他。
「对你们人类无益的哪个不被当作是妖魔鬼怪?连安稳修行都会被臭道士打扰,无聊的人类。」
「喂!」请不要忽略眼前也有人类好吗?
「哼……我告诉你,人类为何无法容忍我等的存在,是因为我等在你们之上。比如今天有两只山虎,一只不食人,一只会,人类对不食人的老虎顶多只是驱离,但会食人的……哼,不赶尽杀绝是不会干休的。」
「你在说废话吗?会吃人的老虎就算驱赶走也会去吃别人啊!」左熙禾忍不住为同类反驳道。
「这就奇了,人类吃万物,倒不准有一物吃人,什麽心态?」一扬手便让左熙禾刚张开的嘴唇紧密贴合,梨主语带不屑道,「若不是蒙神灵眷顾,你们哪有脱离食物循环的一天。」
明明就是因为我们人类远远优於其他物种……「我说梨主啊,你是不是讨厌人类?」不然怎麽会老是以睥睨的姿态、不屑的口吻说人类呢?
「当然,人类胆小、神经质、自私自利又无情,哪点值得我等喜欢?不过童子与老者倒得我心就是。」
「……你说的是小孩跟老人吧?我猜是因为小孩天真又单纯,老人看尽百态心胸宽怀是吧?」虽然有点悲哀,不过同类的习性他也很了解。像他,在商场上打滚那麽久,练就一身铜墙铁壁,还不是被自家老婆跟好友伤到心寒吗?
如此一来也不能怪身为精灵的梨主会这般厌恶人类了。
人类的黑暗面,有时连人类自身都感到胆寒了,更何况不同族类?
沉吟片刻,梨主话语忽地一转,「话说,这里并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现在已经被那些大盒子取代了……」
「你想说的是城市吧……就已经有我的记忆了干嘛还要那麽麻烦啊!」当一记凌厉的眼刀射来後,左熙禾很识相地闭嘴。
「我就偏要说是盒子,一栋一栋,隔绝天地,正符合人类胆小心窄的天性,难怪你们一堆病,因为没有天地精气滋润嘛!」
「好啦,都是你打岔害的,言归正传,因为人类的发展,我的许多同胞都失去栖身之所,甚至沦为木柴、纸张……」迁怒地瞪了左熙禾一眼,梨主咬牙切齿道,「那时,为了反抗人类我大肆作法,成功阻止了人类的刀斧,却惹来杀身之祸。」
「道士啊……」
「嗯,那些个两光道士根本看不见我,只会随便作法,让我又不舒服又怒,後来是一个小孩看见我……说来也奇怪,那时我因为愤怒邪气缠绕,那孩子居然毫不畏惧呢,跑去拉著他爷爷来看我,那老人似乎在那群村人中有地位,所以,我把我的条件告诉那孩子,那老人二话不说就同意,把我移居到此,阻止我犯下大错。」
「啊?不是让你逃过一劫吗?」
梨主懒洋洋地望向远方,淡然得好似那些过往只是别人演的精采戏码,与自身无关,「当自身愤怒引发杀念,就是破坏修行的开始;当杀念化为实际行动,就是造业的开始。」
左熙禾愣然地望著梨主脱俗的容貌,心中顿升一股从来没想过,却困惑很久的问题,「你们……为什麽一直要不断修练?活过那麽长的岁月就只是为了修练,修练後就会活得更长,难道,你们就没有其他人生目标吗?」
「目标是人定的不是吗?因为你们生命短如昙花,所以只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寻找自身的意义,为了在有限的时间成长,便将这个世界数字化,一旦无法解释便否认其存在,你们不累我看了都累。」
「因为拥有漫长的岁月,所以看尽百态,可以悠哉从容的度过,体会世界万物的美好,我等如此,有何不好?」将视线移到一脸复杂的左熙禾,梨主垂眸凝视,一向淡漠的双眸难得染上一丝暖意。
已经好久……没有说那麽多话了……
日复一日的寂寞,纵使有同伴的陪伴仍感到孤单,树木天性淡然,一天顶多打声招呼,聊天几乎是少之又少,或许,拥有智慧和人类模样的他更接近的是人类,人类的对话、动作、思想都比同类更令他感兴趣。
然而,随著人类的进化,能看见他的人少之又少,通常都是天真单纯的小孩或将死的老人,那麽……正值青壮年的左熙禾呢?
读了他的记忆知道他是因为想摆脱过往,才来到这里远离尘嚣顺便休养生息,实际上左熙禾也不是多单纯的人,人生都还过不到一半的他,心中那股寂寥让梨主顿时觉得可笑。
背叛这件事不是人类的本性吗?只要利益、感觉、目标不同就会走向不同的路,从千年前就存在的事至今仍看不透吗?
灰心丧志又故作洒脱的左熙禾,本该被凡尘蒙住眼睛却看得见精灵的年轻人类,如何不有趣?
「梨主,我还有个问题很想问你!」沉默许久的左熙禾忽然打破宁静的气氛,面带困扰的问,「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让他尝到何谓嘴角抽慉……
「你见过有分性别的梨树吗?」
这算是……人生第一次交到知心朋友吧?!
才认识短短几月,说知心一点也不夸张,梨主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是的,他的朋友不是人,但却比人更令他信赖。活过漫长岁月的他知道的比考古学家还多,明明是棵树,却知道许多事,实在很奇怪。
「我等可不若人类低能,树辈彼此间都可以交流所见所闻,少见多怪!」
刚开始真的很不服气,但现在他倒习惯梨主冷淡傲然的态度。从未想过,原来人类在植物的眼里是如此脆弱无能,兼胆小、自私、残忍和神经质,难怪梨主说其他梨树不太喜欢看见人类,要他别来,就算来了也懒得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