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跃手指抖得厉害,几乎就要停下脚步,却忽听徐情在后面唤:“小跃。”
他心头狂跳不已,立刻就回了头,面上扬起笑来。
徐情也跟着笑笑,轻轻咳嗽几声,道:“我很快就会离开扬州了。”
林跃心下一沉,有些呆怔。
徐情接着说道:“所以,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在扬州城里逛一圈?”
“哎?”林跃仍是愣愣的。
徐情以为他不愿意,强装出来的笑容便敛了下去,眼中雾气蒙蒙的,柔声道:“你从前答应我的。”
语气又轻又软,竟似委屈至极。
闻言,林跃顿时“啊”的叫出了声。
他想起来了。
当初缠住徐情不放的时候,他曾兴高采烈的描述过扬州城的美景,白天人来人往,夜里华灯齐放。他还说要牵着徐情的手去游湖,两人一起放烟花吃糖葫芦。
那时多么甜蜜,误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误以为……能够就此地老天荒。
哪里料得到,全部都只是骗局,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哪里料得到,他与他,竟只有这么一日的缘分。
想着,林跃的胸口又隐隐刺痛起来。他连忙抬手按了按,低声对自己说:只是旧伤发作了而已,不疼。
然后偏了头望向徐情,微微的笑,道:“好啊,明日一早,你在城外的竹林等我。”
第二十五章
徐情一听,眼中立刻又燃起了光芒,那一副柔情似水的模样,简直叫人不敢逼视。
若非沈若水越走越近,林跃根本舍不得离开。即使勉强转了身,也忍不住频频回头,恋恋不舍的走出了徐情的视线。
徐情始终静立原地,直到林跃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轻轻叹了叹气,面色重新灰败下来,甚至比方才更苍白几分,整个人摇摇欲坠。
手上传来微微的刺痛,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指甲深陷在掌心里,早已染了血。
是因为太过紧张的关系吧?
他恐怕又瞧见林跃眼底深沉的恨意。
数月前的那一天,他被李凤来一掌击倒在地上,昏迷了好几日才清醒过来。然后也不管伤势有没有痊愈,一路赶来了扬州,远远的……瞧着林跃。
没错,分明近在咫尺,他却连面对面跟林跃说一句话的胆量也没有。只能悄悄呆在一旁,眼看着林跃逐渐康复起来,又笑又跳,高高兴兴的挽了别人的手出门玩乐。
林跃若不曾遇见他,应该能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吧?
所幸,现在也还不迟。
从头到尾,错过的就只有他自己。
徐情于是独自一人逛遍了扬州城,瘦西湖、二十四桥……凡是林跃曾经描述过的地方,他都一处一处的走过去,想象两人手牵着手,一人一口糖葫芦。
那些幸福,几乎唾手可得。
却偏偏被他亲手毁了去,到头来,只剩下一日的缘分。
这样想着,胸口猛地抽痛起来。
但徐情似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竟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低低咳嗽几声,转身,一步步朝城外走去。
他跟踪林跃的这段时间里,见林跃去过那竹林几次,知道那地方有一间小小的竹屋,便干脆走进去坐下了,静静等待。
约好了明天一早见面的。
徐情却连觉也不愿意睡了,就这么默默坐着,手指一下下敲击桌面,瞧着窗外的天色由亮转黑,又由黑转亮。
很快就能见着林跃了。
但是见了面后又能怎样?两个人相对无言的逛完这一圈、过完这一天,然后天涯海角,再不相见?或者,他仍旧像个影子死的跟在林跃身边?
应该放手的。
早在林跃将刀子扎进自己胸口的那一刻,所有爱恨便都已烟消云散了,他怎么还是执迷不悟?
早已见过林跃跟那秋水庄少庄主的亲昵模样了,怎么见了他的面,还是心跳得厉害,藏也藏不住那满腔情意?
徐情想得太过专注,竟连天亮了也不知觉,直到外头响起了散乱的脚步声,才猛然回神。他耳力极好,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来的绝对不止一人,而且个个武艺不弱。
大清早的,应该不会有这么多武林人士跑来这偏僻的地方闲逛吧?
除非……
徐情手一抖,感觉体内气血翻腾,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向外张望。
一眼就瞧见个锦衣华服的俊美青年,腰佩长剑、眉目宛然,既神气又漂亮,正是那秋水庄的少庄主。其余的人则不怎么认得,大抵都是江湖上所谓的侠义人士。
徐情目光一扫,一张脸孔一张脸孔的看过去,最后却并未发现林跃的踪影。
呀,他竟不来。
就连见自己最后一面,也不肯么?
徐情扯动嘴角,有些失望的叹口气,而后推开房门,负着双手走了出去。他一身黑衣,面容苍白,瞧起来真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味道。但那精致的眉眼间透着妖娆之色,黑眸沉沉暗暗的,竟是满脸肃杀,气势逼人。
沈若水看得呆了呆,率先上前一步,朗声喝道:“魔教妖人!你从前欺负小跃不够,如今竟然还敢缠着他不放?我今天定要叫你死无葬生之地!”
徐情神色平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轻轻的问:“是他找你来杀我的?”
“没错。”
“他今日不会来了吗?”
“当然,小跃才不愿再见你这大魔头。”
“好,”徐情深吸一口气,眸底始终无波无澜,甚至还勾唇浅笑了一下,道,“你动手吧。”
语气淡然,神情自若。
一群江湖人士见了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不禁怀疑有什么陷阱在后头等着,反而犹犹豫豫的不敢上前。
沈若水暗骂一声没出息,腰间长剑出鞘,头一个冲了上去。
徐情不躲不闪,甚至连个招式也不摆,只这么定定站着。他目光飘飘忽忽的,好像穿过眼前这一群人,望向了心心念念的某处。
就在这危急关头,众人忽听得一声清啸,一个黑衣青年不知从哪里飞奔过来,几个起落之后,直直挡在了徐情身前。轻功之高,实在匪夷所思。
“教主,此地不宜久留,您还是速速离开为好。”那黑衣青年面上毫无表情,手中长剑抖了抖,杀意凛然,“属下替您断后。”
“赵悠,你先回客栈吧,不必理会这边的事情了。”徐情抬手揉了揉眉心,一副倦怠至极的模样。
“教主?!”赵悠当然知道他家教主神功盖世,但前段时间旧伤未愈就跑来了扬州,根本不能随意动用真气。而且,他这影卫哪里有丢下主子先走的道理?
但徐情虽然表情淡漠,态度却极坚决:“回去。”
“可是……”
“你不听我的话了?”徐情脸色又白了几分,眼神凌厉,表情骇人,“还不快走。”
赵悠立刻跪了下去,咬牙道:“属下遵命。”
随后身形陡然拔高,就像出现时一样,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那群江湖人士被这场闹剧弄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
徐情却闭了闭眼睛,慢慢微笑起来,在心中默念一遍林跃的名字,眸底情意流转,甚是动人。
若是为了那个人的话,他随时都可以……陪上自己的性命。
第二十六章
眼皮跳个不停。
林跃来来回回的在屋里走了几遍,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心神不宁。
是因为没有去竹林赴约的关系么?
昨日明明答应了徐情的,但今天却偏偏去不了。
怪只怪他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昨天傍晚一回家,就被他大哥瞧出了端倪。他将事情和盘托出之后,大哥并不出言阻止,只那么幽幽的望着他,似有若无的叹了口气。
即使没有说出口来,林跃也晓得他大哥心中是怎么想的。正邪不两立,更何况徐情从前这样伤害过自己,他怎么好执迷不悟,再去见那个人?
一想到大哥温柔沉静的目光,林跃的心便软了下来,纵使再怎么心烦意乱,也没那个本事跨出门去。
眼看着日头逐渐偏西,离约定的时辰越来越远了,林跃忍不住咬了咬牙,软软的趴倒在桌子上。
徐情若等不着他,明日就会离开扬州了吧?
从此以后,再不相见。
既然明知道前头没有路,见了也只是徒增相思,倒还是不见为好。
这样想着,林跃的指尖却抖个不停,抬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深怕一不小心,就会唤出那个人的名字来。
徐情。
徐情……
“砰!”
耳旁突然传来一声怪响。
林跃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发现一个黑衣人竟然破窗而入,直直站在了自己的面前。那黑衣人面容俊秀,瞧起来年纪尚轻,眼神却冰冰凉凉的,手中长剑寒芒凛冽。
刺客?!
林跃自知武功不济,连忙一边后退,一边结结巴巴的问:“你是什么人?”
那黑衣人静立原地,拱了拱手,面无表情的应:“属下是教主身边的贴身侍卫。”
“啊,”林跃呆了呆,立刻脱口道,“你就是赵悠!”
徐情当日放火烧那空地牢的时候,叫的就是这个人的名字。可他既然身为侍卫,为何不好好呆在徐情身边,反而出现在这个地方?
难道……
“徐情是不是出事了?”
“林公子今日没去赴约。”
“啊,我……”
“教主一直在竹林等着,然后就被一群正道人士围攻了。”
“什么?!”林跃大吃一惊,想也不想的扯住了赵悠的衣领。
赵悠眸中掠过异色,面上却仍是那冷若冰霜的表情:“果然不是林公子的主意吗?”
“当然!我怎么可能……”顿了顿,猛地叫出声来,“莫非徐情以为我想杀他?”
“属下不敢随便揣测教主的心思。不过,属下原本是可以护着教主先走的,教主却坚持要留在竹林。”赵悠一边说,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剑,手指关节隐约泛白,“教主神功盖世,旁人根本伤他不着。但他若是一心求死的话,就只有林公子你一人能够救他了。”
话落,直勾勾的盯住林跃看。
原来他根本不相信林跃会找人围攻徐情,一路寻来此处,为的就是找林跃出面救人。
然而林跃此刻神情恍惚,根本听不清赵悠说了些什么,只惨白着一张脸,自言自语的低喃道:“他在等我。”
徐情一直在等着他。
当初在火海里,徐情等他到最后一刻。
如今被正道围攻,徐情却仍旧在等他。
怎么自己总是摇摆不定?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叫那个人失望?
正因为他这样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从前才会跟徐情擦肩而过吧?
想着,呼吸逐渐困难起来,双手双脚却完全不听使唤,就这么一头冲出了门去。
视线一片模糊。
林跃一心一意的往前跑,只想尽快赶到徐情的身边去,甚至没功夫理会赵悠有没有跟上来。可惜还未出大门,就迎面撞上了他大哥林沉。
“小跃,你上哪儿去?”
“……”林跃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低下头去,很轻很轻的说一句,“大哥,对不起。”
然后什么话也不解释,继续往前冲。
岂料刚跨出门去,就又遇见了一个熟人。
沈若水今日仍是一身锦衣华服,容颜秀丽,傲气十足,笑盈盈的唤:“小跃。”
林跃额角抽痛,一边走一边说:“若水,我今日有要事在身,没功夫陪你玩儿。”
“我可不是天天来找你玩的。”沈若水摆了摆手,眨着眼睛说,“我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刚替林盟主办成一件大事,你猜猜是什么?”
林跃一心记挂徐情,实在懒得多管闲事,“嗯嗯啊啊”的敷衍了几句,越行越远,却忽听沈若水在后头得意洋洋的说道:“我今早带人去了城外那片竹林,抓住了魔教的那个大魔头。”
闻言,林跃倏地顿住脚步,愕然回头。
“你说什么?”
“就是从前欺负过你的魔教教主啊,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人给生擒了。本来我是想杀了他替你报仇的,可惜林盟主说定要抓活的才行。”
林跃听得浑身发冷,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颤声问:“他现在在哪里?”
“早已送进你家水牢了。”沈若水勾了勾唇,笑道,“我让手底下的人先来复命,自己则去街上逛了圈,买了些吃的东西,你要不要一起……”
话还没说完,林跃就已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宅子里。
竟然是他大哥找人去围攻徐情的!
没错,徐情在竹林等他的事情,他只告诉了大哥一人,除此之外还能有谁?
这一回……又是他害了徐情。
恍惚间,已经行到了水牢门口。
林跃极少踏足这种地方,光闻到那一股阴暗潮湿的味道,就已觉得身体僵硬了。待他一步步走进去,见着了被关在牢里的那个人后,更是胸口剧痛,遍体生寒。
徐情的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中,双手被粗长的铁链吊着,凌乱的黑发几乎遮住脸颊。他身上的黑衣早已破败不堪,除了各种刀痕剑痕之外,还染有点点暗红的血迹。那面容更是苍白如纸,眸子微微垂着,根本瞧不出是生是死。
第二十七章
林跃手脚冰凉,好不容易才向前迈了一步,轻轻的唤:“徐情?”
原本一动不动的男子缓缓抬起头来,视线相遇的那一刻,眼中立刻闪现光芒,虚弱的微笑:“小跃。”
林跃指尖发颤,慢慢伸出手去,一点点抚上了徐情的面孔。
那脸颊冰凉冰凉的,嘴角处还有几道伤痕,瞧起来甚是狼狈,徐情却仍旧冲他笑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林跃浑身一震,终于叫出声来:“不是我找人去杀你的!我只是没有赴约而已,我……”
“我明白。”徐情偏了偏头,张嘴在林跃手指上咬一口,微微喘气,“你若是想杀我的话,当初就可以动手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咦?那你为什么不跟赵悠一起逃走,反而要留在竹林等死?”
徐情眨了眨眼睛,直勾勾的盯住林跃看,唇边带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软声道:“我想再见你一面。”
他面上毫无血色,整个人瞧起来病恹恹的,眉眼间却蕴了几分妖冶风情,实在动人至极。
……一如初见。
林跃呼吸窒了窒,恨不得冲过去将人牢牢抱住,奈何被铁栅栏挡着,只能僵硬的伸直手,一遍遍的唤:“徐情徐情……”
眼底雾气蒙蒙的,嗓子哑得厉害。
他从来只当自己笨得紧,不料徐情竟然也是一样,甚至比他还要痴上几分。
怎么舍得不爱?
怎么舍得……不再相见?
林跃吸了吸鼻子,努力伸手轻触徐情脸上的伤,问:“痛不痛?”
“一点小伤。”
“这牢里可阴冷得很。”
“忘记我从前常常浸在寒潭中吗?区区水牢,根本算不了什么。”
林跃听他提起从前,不由得浮想联翩,有些怔怔的说:“若能回到从前就好了。”
那时完全不晓得徐情的身份。
那时误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可以白首偕老。
那时甜甜蜜蜜,根本没有这么多痛苦。
见了林跃这神色,徐情心头亦是一阵激荡,忍不住又偏头亲吻他的手指,低声道:“你喜欢的话,倒也容易得很。我以后便乖乖当你的男宠,好不好?”
林跃心头跳了跳,一时哭笑不得。隔了半晌,方才恋恋不舍的抽回手,道:“你等着,我这就想办法救你出去。”
“嗯。”徐情半阖着眼睛,一副吃力至极的模样,却还是竭力冲他微笑。
林跃胸口一紧,再不敢多看下去,立刻转身就走。
徐情是被他大哥找人抓回来的,所以林跃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向大哥求情。如果不成功的话,再去寻一柄利剑来,毁了牢房硬闯出去。
他脑海里一片混乱,虽然模模糊糊的闪过许多主意,但无论走哪一条路,都可能跟他大哥决裂。
不过此时此刻,林跃根本顾不了这些,除了徐情之外,其他什么也没功夫去想。
他一个劲的往前跑,结果一不小心,在拐角处与迎面而来的某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好痛。”那人摇了摇扇子,连声哀叫。
“李凤来!”林跃呆了呆,脱口就叫。
“怎么?原来是小弟你呀。”李凤来永远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说,“干嘛跑得这么急?”
不待林跃回答,又自顾自的击了击掌,恍然大悟的说:“喔,对了,听说你的老相好被沈若水抓住了?你一定是赶着去救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