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就不断改名换姓、搬家,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再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连小的也该上学了。我们就商量,现在风声小了,孩子们跟着我们搬来搬去也不行。不如我们就在这定下来吧。于是我们就留在了J市,改了最后一次名字。我改叫崔新,取重新做人的意思。他改叫何长久,希望这种平安的生活能长长久久。”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瞪着眼看着崔伯父。崔伯父看着我说:“所以……小夜,你其实是我的儿子。”
我傻傻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崔伯父说:“本来我想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可是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事实。上次小夜被绑架,把我和洁玲都吓坏了。都做好了搬家的准备,没想到仇家死了。现在,你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瞒了你们这么多年,长久夫妇俩走的时候景枫都不知道……你们不会怪我们吧?”
我依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景枫先开的口:“不会的。我们知道你们也是不得已。”
崔伯父点了点头:“这下我可以放心了。”
三天以后,崔伯父平静地走了。
这段日子,景枫总是很沉静,不停的忙忙碌碌,也很少和我说话。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也尽量不去招惹他。总是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的方向。
安葬了崔伯父回来,天也渐渐暗下来。我们一起回到家里。
“饿吗?”我问他,他却没有说话,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
我吓了一跳,“你上哪去?”
“不一定。”他说。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
我一下子急了,“不许走!”
他摇摇头:“我一定要走。”
“你不准走,”我已经语无伦次了,“为什么要走?我们在一起不好么?你不是说你要一直陪着我,难道你不爱我了么?……”
他嘲讽的笑了笑:“我对你的爱还不够多么?我的一生都是为你准备的。”
“我不管!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想这样的……”
“你没有。可是你已经接受了。这么多年了,也得让我做一回自己吧。”说着他继续走。
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包,打开:“衣服,我给你买的,CD,我们一起听的,电影,我们一起看的,这些东西哪个没有我的影子?你要是要走,就自己走,和我有关的一样也别带走!”
我要告诉他,他的一切都有我,他不可能完全离开我。
拼了命,也要把他留住。
没想到他惨然一笑:“你说得对。那么,我就自己走吧。”他看着我,眼里是难以言说的柔情:“小夜,照顾好自己。以后没有我,夜里……”
他眼里分明有某种晶莹的东西一闪,接着猝然转头离去。
“哥,你回来!你回来……”任我在后面几近疯狂的呼喊,他始终没有回头。
我就那样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在渐暗的天色中,一步一步走远,消失不见。
虽然脸上没有流泪,但心里已然流血。
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分分合合这么多次,本以为终于可以……
可是终究还是……
信妙手,能解连环。
本以为我们可以纠缠一世。没想到,你这只妙手,还是把连环解开了。
我伸出手掌,看着细细密密的掌纹。
离人命。终于,所有人,一个不剩的离开了,叶明、七月、九月、幺桃、四位父母,还有——
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咖啡色衬衫,牛仔裤。站在门口,正把钥匙放在门边矮桌上的青铜雕盘里。熟悉的深黑色短发,高贵的前额,熟悉的清澈的细眼,纤薄的双唇,熟悉的匀称的身材,优雅的神态。我一直深爱的人。
敲门声。我放下照片:“进来。”
门开了,是Rachel。“何总,我先走了。”
我点点头。
“你也早点回去,别太晚了。”
我冲她笑了笑,她也笑笑,转身离开。
Rachel走后,我又拿起照片,陷入沉思之中。
景枫走三年了。这三年里,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他。我当然想过找他,但我最终放弃了。因为我知道,若不是他自己想回来,即使找到他,也是无济于事。
三年来,我怨过他,恨过他,现在那些,早已过去。
唯一剩下的,只是思念。
我始终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要走。
或许他在恨父母们一直埋藏着这个秘密,连亲生父母去世时他也依然不知道事实。或许他在恨我,为什么他好容易拼搏来的成就,却让我唾手而得。或许他在恨自己,为什么他的一生,都是为别人做嫁衣。
可是他是否知道,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他在我身边。
这几年我常一个人呆着,有时去墓园看看。四座坟墓并排列着,远一点就是叶明。和他们在一起,让我觉得安心。从前身边的人,也只有他们能听听我说话了。
爸,妈。你们知道的,我明白他。可是他怎么一去不回呢?他为什么不散散心就回来呢?我这样整日整夜的牵挂他,难道他就不想我么?难道他忘了我么?
叶明。你说过,我找到了一个比你更爱我的人,可是他走了,三年了。或许他,真的不再爱我了吧。
我当然知道,他们不会给我答案。
可是能给我答案的那个人,你又在哪里呢?
如常的一天,却来了个不寻常的人。
黑黑瘦瘦的,戴着眼睛,微笑着坐在我办公桌前。
“何夜。”他先开了口。
“江遥,好久不见了。听说你结婚了?”
“是的。”
“也不通知兄弟一声。”
他笑了笑:“怕你太忙,没有时间。”
我又怎会不懂,他怕勾起我伤心事的用意。
“你要下班了吧?”聊了一会儿,他问我。
“是的。”
“出去喝一杯吧。”
和他来到一间小酒吧,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随便聊了几句,终于到了那个无法回避的话题。
“你……还难受么。”他说。
“好多了。”我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酒杯。
“……你知道么,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终究会走。”
我愕然,抬头看着他。
“你有没有觉得,自从他和你在一起,他变了很多?”
我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时候你和叶明在一起,他有一次喝多了,对我说,你若是喜欢叶明那样的,他愿意为你改变。”
“不可能!他的自尊是他最重的东西,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话说到一半我就停住了。
因为我已经发现,他的确变了。
“他为了你,把他自己的一切都抛弃了。他抛弃了他的性格,变成你喜欢的。他抛弃了他的想法,变成和你一样的。他抛弃了他的兴趣,慢慢把自己培养成你。
“他不再桀骜不驯,而是体贴温柔。他不再追求刺激,而是努力营造平凡生活。他不再喜欢运动,而是每天看书听音乐看电影……他完全按照你的好恶来塑造自己。
“他说他最怕的,就是你发现你和他不是一类人,而最终离开他。为了靠近你,他什么都肯做,包括牺牲掉整个自己。
“可是有一天,他终于发现不对劲。他说,他不知道他自己是谁。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而只是一个爱你的工具。我的全部功能就是爱小夜……这是他的原话。
“这之后他尤为苦闷。他说,这样不是真实生活。这种爱只不过是空中楼阁。
“那时,我就知道,他终究会离开。董事长的去世,只不过是一个契机。
“他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他已经太爱到不知道怎样继续下去。”
江遥走后,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小非接过我手中的包。看他消瘦的脸庞,想必也一定很想他吧。
天渐渐黑下来了,我没有开灯。
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他的房间里。
他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但已没有了他的气味。我抚摸着他的书桌,床,衣柜,那些曾经有着无限生气的物品。如今他走了,连这些东西也死了。
墙角放着他临走那天,我为了挽留他,从他手里抢下来的旅行包。一直放在这里三年了,从来没有打开过。
我踱到墙角,把旅行包打开。
几件换洗的衣物,我把它们拿出来,嗅了嗅,抱在怀里。
毛巾、牙刷等洗漱用品。
几张CD,其中有The Beatles的《In my life》。
几部电影,我们曾偎依在一起消磨时光。
还有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的光盘,我从未见过。
我打开他的电脑,把光盘插进光驱。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rm文件。我打开,原来是一段录像。
镜头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他的房间,他的床,他的桌子。
我笑了笑,他是在摆弄刚买回来的DV。看看右下角的时间,是我高考那年的暑假。那时的我们,都还那么的年轻;我们还整天大打出手,也还都没有爱上彼此。
录像里传来敲门声。他喊了声“进来”。
小非走了进来,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我吓了一跳,那不是我么。看起来我好像不省人事了?怎么回事?
想起来了,是我第一次去酒吧。我喝醉了,小非找我回来,然后我的记忆就是第二天早晨。
镜头震了一下,似乎是他把DV放到了床头柜上,然后赶紧接过小非肩上的我。
我闭着眼睛,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把我放在床上,示意小非可以出去了。
小非出去以后,他帮我脱了衣服和鞋,一边说:“才多大呀?就想出去玩?人也不会看,也不小心点。这才多一会儿,就被人灌了PCP?多亏我让小非盯着你,要不然……你说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办?”
脱完了,他把被拽过来给我盖好,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脸颊。
我却突然像着了魔一般,扳过他的脖子就吻他的唇。他吓了一跳,用力掰开我的胳膊:“小夜,你怎么了?”
我不理他,整个人就像橡皮糖一样粘在他的身上,又亲又咬。
他恍然大悟,“对了,迷幻药。”他试图把我按在床上,但无济于事。被原始欲望煽动起来的我力气格外大。
“小夜,你真的想要?”
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只一门心思撕他的衣服。
他却放弃了挣扎,任我疯狂地在他身上撕咬。他冲我温柔的笑了笑。轻轻捧着我的脸颊: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终于明白那句话为什么如此熟悉。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黑、那么静,只有电脑屏幕微微的发着光。
黑暗中,我注视着自己把他压在身下。
黑暗中,我注视着自己笨拙地分开他的双腿。
黑暗中,我注视着自己粗暴的进入他的体内。
而他,微微抬起挂满细密汗珠的头,用因疼痛而变调的声音颤抖着说,
小夜,我爱你。
黑暗中,我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我还是没有守住自己的誓言,终于流了泪。
我常常一个人走过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街道,为了找寻过去的记忆。
这条街道,很老了。小的时候,这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我们常常携手跑过。
我慢慢踱在方石铺的老路上,突然想起了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是我刚上小学的第一天。我小时候是个挺窝囊的小孩,经常被人欺负。刚上学第一天,就被人打了。
放学的时候,几个大孩子堵着我,不让我回家,踢我,往我身上撩脏水。我吓得大哭,可他们反而更起劲了。
正当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景枫来了。
那时候他也不大,才上四年级,并且只有他一个人。但他一头向一个孩子的肚子撞去,趁他捂着肚子叫疼的时候,拉着我就跑。
我们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这时候,我看到街边有一家西点店,透过橱窗,我看见了诱人的蛋糕。
我从小就爱吃甜食,一看见甜的就走不动路。
我就站在那家的橱窗面前不走了,景枫拽我也拽不动。
走哇,他说。
我却说,哥,我饿了。
他看看蛋糕,又看看我,领着我进了那家店。
他给我要了块蛋糕,然后坐在那儿,看着我一口一口全吃了。
等我吃完了,他问我:吃饱了?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说,走吧。
等大了一点,我才知道,那家的蛋糕,他一个小孩子,是根本买不起的。那天他花的钱,大概是他攒了好久的准备买塑料小手枪的钱。
我边走边回忆这些旧事,眼看着就走到那家西点店了。
牌子,看见了。还是一样的布置,一样的门,一样的橱窗,而橱窗前面却……
站着一个人。
高瘦的背影,笔直的双腿。肩上背着一个双肩包,正往店里面看着。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梦吗?还是错觉?是我太想念他了所以出现幻觉了吗?可是,明明就是他的样子,我不会看错决不会看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啊……
我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一切都不复存在。空气也凝滞了,时间也停止了。一切纷繁的念头、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在头脑里乱糟糟搅成一团,旋转着没有一刻停息。此时此刻,没有什么快过时间也慢过时间,我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怦怦的心跳声。
我径直走了上去。他从玻璃里看到我的影子,转过身来,与我四目相对。
那不是一刻,不是一瞬间。
那是一个永恒。
看着他包含着万种情感的眼睛,我只是轻轻说,
哥,我饿了。
我一觉醒来,床是空的。再看床边,他背对着我,正在穿衣服。
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如今你还要走是不是?那昨天晚上算什么?如果你压根就不想留下,为什么还回到这个城市?
“你要走了?”我冷冷的说。
他回过身来,正要说话,却没能说出来。
因为我已经爆发了。
“你要是非要走还回来一次干什么?为什么非要给我一次希望,然后毁灭它折磨我?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要你改变?我爱的只是你这个人,是和我朝夕相处的这个人,我爱的是你生命里的每一个瞬间,你所有的优点和缺点,你全部的快乐和不快乐,我早已不在乎你的性格你的兴趣你的世界观,无论你怎么改变,在我眼里,你始终是小时候简简单单爱着我的那个哥哥!”
三年的想念、牵挂与怨恨,已经实在不能控制。
他大张着嘴愣愣的听着我的话。
等我说完了,已经气得胸口一起一伏。他慢慢走近我,爬上床,面对着我。
“小夜,”他深深看着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真切,“我知道,我曾经很傻。我曾经以为,如果变成另外一个你,我就可以更接近你。我以为,你终将选择一个和你更相似的人,而不是我。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能作为你的一个影子来爱你,我要作为另一个人来爱你,一个不同于你的,以自己的方式爱你的人。
“我曾经尝试着改变你,失败了以后又尝试着改变我自己。如今我终于明白,很多时候,其实只需要站在那儿,看着彼此间的不同,说一句‘oh,surprise’。
“我们有真诚的心,有相互的信任,还有独一无二的自我。
“我们只是一直以为不够。一直以为要更多的爱,更多地改变,更多的补充,但其实我们早就拥有完美的爱情。”
我听了好久,才弄明白他说的话。我怀疑的看着他,试探的问:“你是说……你不走了吗?”
他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是……以后都不走了吗?”
他一副“那你说呢”的表情,好像我问了一个地球人都知道的问题。
“那你起这么早,……也不叫我,还偷偷穿衣服……”这几年,我都快弄出病来了。
“哦,这个呀,”他解释道,“昨天你不是说你想吃蛋糕么?我们着急回来……就没给你买。今天早上我想起来了,就想先给你买回来,等你醒了吃……”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一脚把他掀翻在床上:“都不走了还吃什么蛋糕……赶紧庆祝一下吧……”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阳光明媚。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身边是凌乱的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