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珍奇的瓶子就要砸上河中碎石,我从树上跃下,伸出双手扑过去想接住……
哗……
嘭-!
我扑入水中,水晶瓶正砸在我头上,碎了。
就这样,我顶着满头碎屑和浓烈的酒香,趴在浅滩中,羞愤得恨不能溺死自己。
……鹾!
激战的三人落回地上,表情怪异的看着我,几秒后,开怀大笑。
那迦把我从水中捞起,他解下外袍裹在我身上,红发男子始终插手抱怀,笑吟吟的看着。
”是你……“
我从衣袍里探出头,他认出了我,还有些惊讶。我不敢看他,双颊热得烫手。
之后,我认识了面前的这三个人:包子、面条、馒头。
包子是红衣男子,面条是那迦,而他,是馒头。
我问包子,为什么他们的名字这么奇怪,还有他们为什么要为了那个瓶子大打出手。
包子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面条和馒头都是面粉做的,所以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包子虽然也是面粉做的,但是包子内心有一块肉,所以包子妈从小就教育他,包子和面条、馒头他们不一样,是冤家。
偶尔,包子会和面条打架,但是考虑到其他人的安危和面子问题,就仅仅是单挑,没有叫人群殴。有一次包子在人间的一个酒铺里和面条、馒头碰上了,面条那天喝高了点,输了一招。本来在旁边观战的馒头,见自己发小被人打了一下,忍不住也动了手。
三个喝高了的家伙那一场打得昏天暗地,拆了酒铺不算,从街东头打到西头,把好好一条街弄得破破烂烂。直到第二天早上酒醒了,三人才发觉祸及无辜,做的过分了。三人仍是未分高下,总差一招半式。
这个一架,打出了点西西。
包子、面条、馒头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表面上是冤家,私底却成了朋友,以打架为幌子聚到一起切磋武艺。包子的特点是快、准、狠;面条性格稳重隐忍,常以耐力取胜;馒头最厉害,经常观战偶尔动手,馒头的招式伤害面积大,一动手就要伤及无辜。最后没办法,三人把聚会地点从人间改到了面条家的后花园。
面条的背景很奇特,挂着天界的名,却不归天界管,面条爹很有能耐,留下整座山头给面条当院子。因此三人商定,以后打架聚会就到面条家后院去。
包子说须弥山太高,他爬上来一次很费劲,而馒头公务繁忙,还有个喜欢惹事的拖油瓶弟弟,每天要他去了难的事几箩筐都装不完,只有面条最悠闲。活在不同世界中的三人,十几年才能聚上一次,实属不易。
我碰上他们的这天,正是等了十年的一次聚会。馒头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瓶极品,琼香缭绕,七彩神光。馋得包子一个激灵,跳起来就抢,面条闲久了正想好好舒展筋骨,也跟着飞将起身,三人一片混战,从面条家中一直打到后花园的河边上。
听完包子的故事,我惭愧的低下了头。用比蚊子还细的声音说,包子对不起,好好的一瓶极品被我毁了,我现在没钱,将来等我挣了俸禄,一定,一定买一瓶赔给你们。
面条淡淡地说,一瓶酒而已,没关系的。
包子问我叫什么。
我叫小施主。
包子哈哈大笑,直说有意思,有意思。
面条瞪了包子一眼,眼里满是笑意,却很亲切。
馒头也笑,不过他不出声,只是弯起眉目望着我,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点。
心里嗵-地一声巨响,我吓得跳起来,裹着馒头的袍子,一溜烟,慌慌张张跑回了竹林里的别院。
最终,我还是没能告诉他那些话,也没有拿出在怀中捂得温热的铃铛。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馒头,包子说他回去处理公务去了。
包子和面条我到是常见着,尤其是包子,他在面条家住下了,一住就是两个月。
包子让我叫他哥,开始我不肯,他一脸坏笑盯着我的手腕说,如果我叫他哥的话,就教我拉弓射箭的秘诀。
包子哥每天都来河边教我,站姿、持弓、持箭 、拉弓、瞄准、放箭、后续动作。
包子哥说,射箭要注意到放箭的节奏,射箭的要诀不在于增强肌肉,拉弦时不可使出全身之力,应只让两手用力扩张,肩膀的肌肉必须放松,你要能做到这一点,才算是完成了用心灵挽弓射箭的条件之一;吸气后,轻轻的将气往下压,使得腹部绷紧,再引弓射箭,呼气要尽量的慢而稳,而且要一口气完全呼完;引弓手轻柔地向后方伸展至完全伸直,是松弦、保持最重要的条件……
有天,包子哥问我父亲是谁,我摇摇头,他又问我母亲是谁,我摇摇头。他开心的将石片儿扔到水里,激起好几圈水花,转头对我眨眨眼,说-你跟我走吧。
我问他要去哪,他想了想,说你想去哪就去哪。
我想去哪呢?我不知道。我开始失眠,半晩的时候枕着铃铛,用手指感觉它们的形状,一圈两圈……当脑海中浮现想留下来的念头时,我就轻轻喊师傅,师傅,师傅,你快来接我走吧……
面条只是偶尔来看我们练武,每次来都带些药膏,等我要走了才递给我,什么都不说,让人无法拒绝。我不敢把药膏带回去,怕梦遗见着了又要长吁短叹,担惊受怕,只好把那些好看的药膏罐子藏在院子后的大竹子下面,还得不时去看看,生怕新长的竹笋把土顶翻了,会露馅。
我能张开最重的那把弓时,夏天快要过完了,我兴奋的去河边等包子哥,面条来了,他说包子哥回家了。
面条问我喜欢包子哥吗,我问他什么叫喜欢。
他说,喜欢就是淡淡的爱。
我问他什么叫爱。
他说,爱就是深深的喜欢。
面条说的东西我不懂,梦遗没教过我,师傅也没教过我。
面条说,没关系,我会等到你懂的那一天。
-------------------------------------------------
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梦遗走了。
那天早上,梦遗给我煮了碗汤圆,我去洗碗的时候,他还嘱咐我用炉子上刚烧的开水泡壶新茶。我把沏好的茶端给梦遗,梦遗一动也不动……我端着茶一路疯跑,跑去找面条。
梦遗圆寂了,面条说。
我拿着空空的茶碗,滚烫的茶水浸湿了衣襟,仿佛要把胸腔烧穿。
我把梦遗葬在了千迦林河边,面条说千迦林的河水会一直奔流到人间,绕过曼陀山,从西霍耶尼流入碱海。我想梦遗一定很想回去看看,看看达迦林寺,看看人间众生。
面条帮我刻了墓碑,我煎了两个半熟的荷包蛋,插上三只香,给梦遗磕头。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未出轮回,而辨圆觉;彼圆觉性,即同流转;若免轮回,无有是处。譬如动目,能摇湛水,又如定眼,犹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亦复如是。”
傍晚的时候,我坐在院子里,看着二十个雕刻成人形破旧的木桩,听着沙沙的风浪。
顿然发现,天地之大,我却一无所有。每一个人都能离我而去,有一天我也会和梦遗一样,到那时,谁会将我的尸骨埋葬,谁会为我雕刻碑文,谁会想起没有名字的我……
轻声哼唱起小时候梦遗哄我睡觉时唱的歌儿:
未曾生我谁是我
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
合眼蒙胧又是谁……
馒头肯定是一个神仙,他出现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
看到站在院子中一袭雪衣的那个人,我忘了思考,只是依心而动,站起身,扑到朝我张开的怀中……他揉着我的头发,温柔地说,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
馒头离开的时候又留下了东西,一件七尺长的白衣,一个锦囊。
他告诉我,十年后,穿上七尺白绫,去须弥山-善见城顶,打开锦囊,我将获得永恒的幸福。
我卷缩在他的臂弯里昏沉睡去,永恒的幸福是什么?有没有现在这般温暖平静……
我再也没有去过千迦林河,独自一人在小院里生活、习武,等着师傅来接我走。
立秋时节,师傅来了。
恶鬼道三大鬼王之一的尼空波与迦剌联手,意图侵占南瞻部洲,师傅带天兵从海岸往内陆进发,尼空波的恶鬼阵被迫退到荒蛮边缘,天兵暂时扎营在仑兮冰川对岸的黑水崖,师傅三个月没合眼,扎营后匆匆赶来来竹林接我。
我穿上师傅带来的铠甲,到梦遗坟前上了三柱香,将仅有的两身衣服和馒头送我的东西放在包裹里,关上院子的大门。
吱呀-
"梦遗,明年的今天我就要离开了,你会想我吗?"
"小施主,老衲心怀天下苍生……"
"我会想你的."
"……老衲……也会想你."
寒风飒飒,怪雾阴阴,黑水崖对岸的仑兮冰川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死人。
两头削尖的枯木立在冰面的钊洞中,朝天的一头插满了尸体,□的女子、钉着短刀的婴儿、枯槁的老者、剥掉面皮的男人……腑脏、头发、□、鲜血混合在一起,凝结成一种暗到发紫的深红。
刺骨的寒风刮过被鲜血染红的冰原,破布一般的尸体随风轻摆,恶鬼们还在不断的吞食着活人,剥皮、撕扯强壮富有弹性的肌肉、从腹部开始往上吃、一边□女人一边啃咬她们的乳房……那些待产的孕妇是留给迦剌的,KALI MA最忠心的抓牙,它喜欢撕破孕妇的肚子,挑出尚在成形的婴儿,当着他们母亲的面细嚼慢咽……
梦遗说,六道中人皆属生命。谁无父母,提携捧负;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情爱,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那是我第一次挥刀砍下别人的头颅,那些黑的、红的、黄的液体从肉体中喷薄四溅,那些腥臭气混合着沉重的呼吸,粘稠得好似一碗煮糊的糖水,叫人窒息、令人作呕。
鬼哭,天阴,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冥冥。
和鬼王的那一仗打了整整两个月。
师傅说,战事不完,甲刃不卸,当初的银光亮甲早已污賥不堪,唯有手中兵刃依旧寒光森森。当我挥完最后一刀,斩下最后一个敌人的头颅,头颅飞落在我身后,倒下的躯体喷射出血雾溅在头盔上,红艳艳的色彩,落在鬓角的位置,妖艳而绝望。
鬼王-尼空波被杀,五十万恶鬼妖兵覆灭,迦剌重伤逃遁。师傅命天兵在仑兮冰川上树起十万浮屠,请来诸天神佛作法诵经,引渡亡魂。
我站在蜡白的七级浮屠下,遥望着与神佛并肩而站的师傅,黄金宝甲、神兵月轮。多少年以后,我才能成为你?
摩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唤我归队去黑水崖东部小国中的明隐寺换整行装。
摩陀是师傅手下最勇猛的前锋大将,虽是阿修罗出身,但历尽苦行修得正果,嗜好烈酒,意为【酩酊大醉者】。
跟着先锋队刚走出十里地,摩陀收到消息,重伤的迦剌变化身形混入明隐寺,被先撤到寺里的天兵发现,行迹败露后与天兵混战,甚至不惜切掉自己的断腿,逃往恶鬼道边缘的流沙之滨。
摩陀从先锋队抽出一队人马,掉头直奔流沙之滨,誓要将迦剌大卸八块!
“他是个很乖的孩子,从小就跟在我身后,模仿我操练兵器的招式。黑水崖一仗后,他本是要回去娶媳妇的,穆玛还在老家等他……”
摩陀一边喝酒一边喃喃自语,干裂的嘴唇随时都会裂开新的伤口,血液凝成乌色结在唇角。那天,摩陀最小的弟弟跟骑兵队先回了明隐寺,只因取下了护盔,在混战中被发了狂的迦剌咬断了喉管……
流沙之滨终年高温干旱,无论喝多少水都没有用,穿着笨重的铠甲,每一次呼吸,从咽喉喷出的热气象岩浆一般烫人。我们在这里蹲守了一个月,最初还能在沙丘中找到迦剌丢弃的随身物品和足迹,但到了流沙暗藏的地带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摩陀说这是狐狸的本能,迦剌这个九尾六眼的老狐狸是出了名的狡猾,也是出了名的凶残嗜血。若不是KALI MA,估计其他人也降服不了他。
“别喝了……现在温度太高,留到晚上喝吧。”
我疲惫的撑起身,走过去夺了他手中的酒壶。
先锋队里的人出征只带酒,在沙漠里没有水喝的时候,酒就成了水,白天偶尔喝两口,晚上温度骤降后则人手一瓶。最初我不会喝酒,磨了一个多月,也渐渐接受了那种烧灼的感觉。
先锋队在一个半月后与我们的小分队汇合。天兵已经撤回天界,驻扎在三十三天中的善法堂天,师傅让我跟着摩陀,摩陀执意留守南瞻部洲,黑水崖畔。
转眼三年过去,驻军里的天兵撤走了三分之二,凡人派来的新兵换了一拨又一拨。
我成了先锋营的副将,和摩陀一起巡逻、一起喝酒、一起杀犯境的恶鬼妖魔。摩陀从不把我当孩子看待,也从不把我放在队伍的最后方,他总说,你是战神带来的兵,所以只能死在战场上,如果你怕,我就军法处置你。
摩陀偶尔还是会处置我,不是因为我临阵脱逃,而是我单独行动。脑海中时常回响起师傅说过的话,如果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就不要搭上别人,无论是在这院子里,还是在战场上……何时,我才能强大到去保护别人。
摩陀让我带骑兵队,可我骑术不佳,摩陀让人找来好些宝马,最后总结问题出在我身上,而不是马身上,最后只能作罢。摩陀无可奈何,摇头直叹:世尊带来的人果真和世尊一个样儿,非鸟不骑~!
我追问摩陀,师傅的坐骑是什么鸟。摩陀惊讶道,凤鸾啊,你不知道咩?
摩陀说,凤鸾是一种白色的孔雀,纯洁高贵的外表下掩藏着钢一般的爪子,别看那小嘴吃东西秀气,啄起人来,一啄一个洞!尤其是世尊的那只,长得娘,性子也娘,有洁癖不说,还小心眼。第一次见到凤鸾的时候,摩陀伸手摸了一下,那家伙抬翅就是一巴掌,将摩陀直接呼搧到房顶上,砸了水缸那么大个洞。
我笑说人家说不定是母的呢,你怎么能随便摸人家。
摩陀跺脚。那么长的尾羽,朗格可能是母的!长得好看就是女的了?你小子腰板挺硬朗的嘛,还未被女人处理过吧~男的女的都分不清。
第二天,冲锋营有个小队长娶媳妇,家里人把喜酒搬到军营。
摩陀一口气喝了三坛,掏出腰里别的匕首,拍拍小队长的肩,说兄弟你娶媳妇,今天晚上好好闹一回洞房。凡人不比天兵,挨不起几回刀箭,明天和小媳妇回家去,安安稳稳过日子。我没什么宝贝送你,这把骨刀你留个纪念。
这是摩陀带兵的原则。
冲锋营那天热闹非凡,跟小媳妇来的除了爹娘还有不少年轻姑娘。常年守在这寒苦之地的小伙子们兴奋不已,无论凡人还是天兵,骑马、射箭、比武艺,玩得热火朝天,恨不能十八般变化皆上阵。摩陀笑骂,这群骚蛋,可逮着机会破身了!
摩陀让我也上去比划比划,我笑说,不了,我还想留在这打仗。
摩陀一拳捶在桌子上,说你少给我放P,老子的兵又不是机器,年轻小伙子谈个恋爱上个床不等于违背组织纪律。你跟着我没日没夜的东奔西跑三年有余,如今都18了,心窝窝里藏个甜疙瘩有什么好害羞的。今天我做主,给你寻个好姑娘!去把这身破甲脱了,洗个澡,换套袍子~
我被他说愣了,乖乖走回营房,立在床前发了半天呆。
摩陀要给我寻个好姑娘……摩陀要给我寻个好姑娘……摩陀要给我寻个好姑娘……摩陀要给我寻个好姑娘……
护甲脱到一半死活脱不下来,衔接的部分很多已经扭曲变形,我只好先取下头盔,到盆热水想洗把脸。营房里光线昏暗,看着水盆里映出的脸,干枯凌乱的长发、沾着灰尘的皮肤、开裂渗血的嘴唇……目光平移到端盆的手,手指上都磨出了茧。
三年了。在沙漠与冰原之间奔波,日夜风餐露宿,睡觉都抱着刀剑,不知道狡猾凶残的敌人何时会出现,不知道下一个死在陷阱里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竹林里的别院,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梦遗的小施主已经不在了。
我应该明白的,对不对?
望了一眼静躺在床角的枕头,我戴上头盔,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营房。
那个枕头是我离开小院时背的包裹,里面是我的所有。三年来,我没有一次打开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