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间,僧人跌跌撞撞跑进院内,我坐在殿堂内,刚生起火堆晒烤打湿的衣物。见到我,僧人顿了一顿,我朝他点点头。
他鞠身行礼问施主能否共享一室,度过这阴冷雨夜。
我再次点点头,示意他靠着火堆歇息。
很少有凡人见着阿修罗不皱眉,不害怕。凶神恶煞,狰狞丑陋,便是我现在的样子。
僧人大方落座,从背囊中取了馒头,借着火烤了三个,两个给我,一个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了,一半给了身后串来的灵巧身影,一只狐狸。
血腥气,顿时漫了一屋子。
我握着馒头,盯着依偎在僧人脚边的狐狸。
狐狸假寐,眉梢与尾尖的白色刺毛微微颤抖,它在警惕着我。
夜深,我和僧人各自和衣而卧。暴雨淅沥嘈杂,我却时刻倾听着那狐狸的动静。
黑暗中,僧人坐起身来,揽过瑟瑟发抖的狐狸,叹道,施主莫要担心,这狐狸不会害我的。
我催起暗灭的火星,火光影动,映红了我俩的脸,映红了狐狸的眼,我说这屋子里血腥太浓,你闻不到罢了。
僧人掐个印,数了数念珠,说施主所言甚是,贫僧泥胎凡体,确实闻不着。贫僧乃天目寺中抄经侍僧,成年时得主持教诲,云游六道广开学识、研习佛法。自贫僧入畜生道以来,这狐狸就一直为贫僧引路,风餐露宿陪伴左右,未曾加害过一分一毫……
“它吃过人,还吃过魔,你如何信它?”
“纵然,它曾为妖为怪祸害生灵,但今时今日它能选择与贫僧走上西去之路,即是它对过去的正视和忏悔……”
“只怕它与你为伴不是为那西方净土,而是为与你结这一世情缘。”
“贫僧知晓施主所言之意。贫僧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施主:六道生灵因爱而投身正道容易,还是因恨投身正道容易?”
“贫道此去前途渺茫,若能在有生之年到达目的地亦是贫僧所获福泽,若贫僧老死祸害于路途之中,只要曾宣讲过一场佛法,引渡过一个游魂,引导过一个混沌生灵,都是贫僧的福泽……贫僧与它一路结伴而行,相互关怀、不离不弃,若它能由私欲之爱生出真实无伪、出脱三界牢笼的出离心,以及救度众生于轮回坑坎的菩提心,能够严守清净无垢的戒律,纵然不是三毒永尽的阿罗汉,也有披搭起如来三衣,踏上三界供养之境的不可掠夺之权利……”
莫道僧家容易做,
皆因屡世种菩提。
虽然不是真罗汉,
也搭如来三顶衣。
我满手鲜血,若杀害生灵即是恶业,只怕我也早已罪恶滔天……六道生灵因爱而投身正道容易,还是因恨投身正道容易?
我没有为难那妖狐,因我相信了僧人的话。
纵使我们没有选择出身的权利,纵使我们没有选择过去的权利,我们手中仍握着选择未来的权利。
翌日,我与僧人在古刹外的青石桥上告别。
我向南去,他往北行。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早已忘记路遇的僧人和那狐狸的样貌。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被推下须弥山堕落于曼陀罗花海,被迦刺抓回无间地狱扔下血井。在那阴冷的洞窟中,石壁内莹莹发光的矿脉映罩着一席宝蓝色的袈裟,袈裟的主人被骨钉钉在石墙中,浑身烂疮裹满青苔,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口中长念唵嘛呢叭咪吽。
僧人法号-剑出,唤那狐狸-阜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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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人生如河,流年似水,光阴如梭。
我奔行八荒观人生之聚散,徙于四野尝世间之别离。褴褛遮颜于闹市,餐风霜以充饥;竹杖芒鞋于深山,饮溪涧而当酒。容貌丑陋,遭世人之白眼;不善言辞,遇众生之横眉。
一千六百余年后,我穿过畜生道,到达地狱道边缘。
今日,夜影渐浓。
牛羊回到栅栏里去了,孤寂的草原上暮色苍茫,地狱入口的小村庄,村民在河边等着渡船。
有家飘着酒香的小馆,请了个教书先生,正认真的在红漆木头牌匾上写着[巴巴布鲁巴],矮个子的店小二,踮起脚,恭敬的端着金漆的墨盘。
船家将最后一行人摆渡过河,收起桅杆,挑一串鲜鱼去酒馆还了赊账,又要了一壶烧酒、两碟吃食。
我跟着船家进了酒馆,选了靠窗的桌子,要了同样的东西。
新开张的酒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挂好匾额,店家点燃炮竹,开了十坛美酒,上了十只全羊,求个十全十美。
大当家是个武夫装扮的中年人,二当家是个清秀的书生,一身艾绿长袍盖不住眉间幽媚,原是修行有道的妖蝶。
大当家挨桌敬酒,不多时,你来我往、杯影交错间酒香四溢,迷醉众人。哐当-!不知是哪桌醉汉撞翻了杯碟,珠玉脆响,惊扰四座。
二当家借着声响翻身飞落堂间,手持红绢银筷,腰系蟒纹小鼓,低眉浅笑。
“世间之轮回,乃天意不可违也;万物之循环,岂人意能定夺。秋月春花,哀吾生之须臾;暮去昼来,说此生之劳形。吾非泥塑木雕,也乃血肉之躯,作风尘之客,寻知音于咫尺……今日吉时喜事,狂饮而歌,献丑了~”
歌曰:
吾宁游戏人生,老于泉乎?
将躇踌满志,砺于刀乎?
宁除诛草秽,以力耕乎?
将浩于长空,以成名乎?
宁无病呻吟,空有叹乎?
将搏击苍穹,誓为鹏乎?
宁拨慧剑,以斩情乎?
将送往劳来,思无穷乎?
……
饮尽最后一滴美酒,我动身启程,那词曲中的豪情满怀、嬉笑怒骂在耳边,久久,久久缭绕。
这是月明之夜,空气里漫溢着指甲花的香甜,杯中的清酒被遗忘在混黑的大地上。鸟儿不唱了,风也不动了,房子默默地站在街道两旁。林间的叶子寂静无声,河里的流水也凝然不动,正如那睡熟的哨兵膝上的利剑。
叮铃,叮铃,叮铃……
一步响似一步的是谁人的脚镯,我回头而望,身后空空如也。
如今的地狱道,一至十五层,现分归十五部族魔王各自管辖。
从地底出来容易,要从外层往里走则越来越难,非天身份的我要弄到通行证很难,但比身为天神要容易许多。
我混入畜生道贩卖珠宝的奸商队伍,搬运各类商品,贸易团沿途停停走走,行进虽慢,一路却也鲜有阻拦。在偏僻地境遇到劫匪,商贩们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货品一一进贡,获得放行。
商团越往里走人越少,不少商家进到第十层之后便折返回去了。一是东西卖得差不多了,一是再往深去大魔罗越多,生死由命,花再多的钱也不见得能换回活路。
最后仅剩商团团长-卡达的商队还在行进,说是有批珍宝收了高昂的订金,必须送到第十五层寒冰地狱交给魔王-菩提商波罗。
整整二十箱的烈炎珊瑚,从喜马拉雅山脉深处挖出来的。有人猜测那是大地之母-KALI MA为最最疼爱的儿子准备的,用来修建墓园的围墙。
卡达财大气粗,对自己经营的买卖很是得意,畜生道之中,敢和KALI MA做生意的恐怕也就是他一人了。随行的祭祀是卡达的叔父,他总是劝卡达不要太贪心,像那些回去的商人一样,要知足。
凡人说喜马拉雅是大梵天神的双脚,只有大梵天神才能站在深不见底的海洋之中,烈炎珊瑚是其中的经脉,挖了珊瑚是大不敬,族人世代要遭受天谴的。
卡达不是不怕,也不是完全不信,但他还是从矿山的奴隶主手中购买了这种珊瑚,然后在金属箱外捆绑上五颜六色的经幡。
卡达不屑一顾,他说:当人们面对诱惑说[不]的时候,不是因为他们能抵御诱惑,而是因为诱惑还不够大。
人手不够,做杂役的我被抽调去了运输队,晚上轮流做守卫。
黑暗中,金属箱上的铜扣显现出隐约的轮廓,五彩经幡没了颜色,在冷风中猎猎飘扬。
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喜马拉雅
喜马拉雅
他们说,夜叉王-夜璃,喜欢火红的颜色。
他们说,二十箱烈炎珊瑚,为你修建墓园。
我匍匐在冰冷的箱子上,细细的触摸着用奴隶鲜血撰写的经幡,心中无数次祈求,夜璃只是夜璃……包子哥,你在哪里……
弹指间,百年蹉跎;恍惚间,千年一梦。
两千年后,我终于从第一层泥犁地狱,走到了第十五层寒冰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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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过无边旷野,在我们面前出现一座巨大的黑色城市。
整个城市由一座山雕刻而成,巨大的黑色晶石,密密麻麻的从建筑中伸出来,直指天际。
这里里没有星辰和月亮,最闪耀的除了灯火就是这些巨大的晶石。城市没有城门,只有三道深不见底的深渊排在城池外。
跨越深渊的,是一座悬浮在空中的长桥,中间最高且有桥廊,两端尖细。桥身漆黑暗淡,桥底似乎挂着某种纱布,破破烂烂的在冷风中飘浮着,桥廊的飞檐上挂着血滴子似的金属器物,叮叮幽响。
六道轮回中,所有来地狱道的魂魄都得从上面过。桥下的黑纱和飞檐上的嗜魂铃,吞噬着那些薄弱的魂魄。凡吃一个铜铃就响一声,不断的吞噬,黑纱就会随着铃铛的声响一直飘飞。
冥界的渡桥-魂歌。
不知从何地取材,不知从何时修缮,不知从何时完工,不知从何处走来第一个亡魂。
这座古老的渡桥,本悬浮于[第一层]泥犁地狱,八十万年前,被一个和尚移到此处。
传说那和尚看中这渡桥年久失修、腐败不堪,特地挪到[第十五层]寒冰地狱都城前的三条深渊上,为的是摔死那帮不听他诵经的老魔罗。
父亲临终前告诉过我,当年那人钟爱海棠是因为一个混血菩萨。
一双宝蓝邪眼,头顶四字真言,身披银朱袈裟,尤爱教人佛法。
与这传说中的和尚一样。
[第十五层]寒冰地狱,魂歌城外有三条深渊,前两条通往[第十八层]无间地狱,最后一条深渊上有十八座血琉璃桥,其中有一座通往阴尸林海。
三条深渊名曰:本、妄、无。
[本]心者-闹中常静,动中常定,原来如此,历劫无迁者是;
[妄]心者-依境而起,从缘而生,一念三千,刹那生灭者是;
[无]心者-缘虑释,前尘脱,名为善护念,即是无住生心。
没有人能从魂歌桥身跃下,因为桥上加了符咒。
只要是亡魂就必须过渡桥,只要上了渡桥就不能回头,更不能半路逃跑。无论心中怀有怎样的情感,或厌恶到终老,或怀念到哭泣,只要你走过黄泉路、喝了孟婆汤、踏上奈何桥,在时间的彼岸,对望,被冲散……
唯一能下到桥下深渊的时机,就是等到寒冰地狱-铁人三项大赛。
自从KALI MA为换回夜璃的性命,大梵天神命其废了自己一半的业力并沉睡万年之后,魔王-菩提商波罗的儿子,魂歌城主-焰摩将五百年一次的大赛举办期改成了两千年一次。
更过分的是,焰摩还亲自在桥头的旗杆上挂了一条肉色的横幅,横幅上歪七扭八的写道:我坐坟头向天笑,别人死的比我早。
从此以后,地狱道的老家伙们玩命的保养自己,爱惜自己。有三个行业火了,分别是:健身俱乐部、美容生活馆、纽崔莱传销。
卡达顺利交货,得了酬劳和赏银。
可卡达还是将最后一口气留在了寒冰地狱,为了一个卖身的男孩。
卡达年轻的时候遇到那个男孩,他没有钱为男孩赎身,因为自己只是个靠卖力气吃饭的小妖。他靠慢慢积攒的钱做小本生意,赚赚赔赔,直到有天累得头昏眼花滚落山崖。山崖下是一片死尸成堆的战场,硝烟弥漫,有妖、有魔、有人、还有天神,卡达挖了天神的眼珠,金灿灿的眼珠,比黄金还值钱。
卡达开始做黑心的勾当,因为老老实实根本赚不到钱,即使赚到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把那男孩赎出来。或许有天攒够了钱,那男孩早已形消影灭、魂飞魄散。
五百多年过去了,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妖一跃成为畜生道腰缠万贯、富甲天下的黑市商人。
二十箱烈焰珊瑚,谁都不敢买卖的圣物,大梵天神的化身,喜马拉雅的根基。卡达敢买,敢卖。卖给地狱道的统治者,与大地齐寿的黑色母亲-KALI MA,还要了一个能换到整层刀山地狱的价码。
拿到货款的卡达带上全部身家,去找魔王-阿克刹赎人。
可他忘了,魔王不是商贩,阿克刹要钱,也要人。
卡达死得很痛快,因为围上去的人很多。
有位美丽的男子站在魔王身后,面无表情。
卡达的叔父打点了钱财,捡回四散的尸身,解散了商团,自己背着尸体,回家。
我留在[第十五层]寒冰地狱,魂歌城,等待一千七百年后的铁人三项大赛。
老人走的那天,我送他出城。
在巨大的黑色桥梁上,浩浩荡荡的人流中,我们显得那么渺小,不仅仅是身体。
一个苦力出身的小妖?一个惟利是图的奸商?一个眼神清澈的孩子?一个冷血麻木的男妓?
无论你怎样的逆流向上,也还是回不到来时的那个彼岸。
有谁会记得你,有谁会记得你深爱过的他……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情终情始,情真情痴,
何许?何处?
情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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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来寒冰地狱两千年举办一次的比赛。
站在第一条深渊上跨出第一步前,每一分每一秒变得那么的难熬。五千多年的寻觅与期盼,希望就在眼前,沉寂许久的心而今在次激动鲜活起来。
无心顾及其他选手的拼斗,只是一味的朝前跑着。
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心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它们从来没有消失,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地凝结,而总有一天,会像花儿一样重开。
我能挽回自己的过错吗?
没有疑问。
我必须拿到鬼木,我不惜一切。
当我踏上第九座血琉璃桥,脑海中闪过,一条河、一片天、一个人、一瞬间。
浓得不见五指的雾蔼中,隐隐有着水流的声响。
浓雾中翻滚出各种没有实体的形象,有明王、有天女、有恶鬼、有牲畜,有单独的旅人,有成群的送葬队,有裸身的修行者,有披散发巾的疯妇……
当浓雾散尽,我立身于一条石道之上。
石道浮在一片水域之上,蛋清一般的液体,没有倒影,没有波纹。
石道蜿蜒西去,很远很远,尽头通往一座悬浮着的黑色大桥,桥身有廊,桥下飘着黑纱,飞檐上挂着血色铜铃,成千上万的黑影象深海中的鱼类,在空中绕着巨大的桥梁打转。
这崭新的木桥,是魂歌。
抬头,头顶上悬浮着一座座大小各异的山体。
山中有石,石上有佛。菩萨、金刚、明王、佛陀,雕刻得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金光自天顶流泻而下,渐成紫色,最后流入蛋清的水线,三色融为一体。
佛山之上,梵音妙唱,至微至宏。乃至波涛汹涌、骇浪掀天、狂飙怒啸、走石风沙、雷轰电掣、墨雨飞雹、地裂山崩、烈焰烁金……都只是自然韵律中,十六分音符的短促变调。
转眼,依旧是晴空万里,海晏河清,一切归于平静。
眼前的景象让人头晕目眩,我往后退了一步。
身后竟有一幕透明的墙,后退的这一步腿刚好跨了过去。
我退回来,轻轻碰触透明的立面。
仿佛有吸力一般,我的手轻易的穿了过去,到达了墙后的空间。
柔润的有阻力的触感,立面后的空间,是湿的。
立面的另一边,是水。
行走开始不自主的变得缓慢,亦或是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四周开始出现各种景象,象游园的花灯,一盏接着一盏,跳跃着,诉说不同的光阴、不同的故事。
第一个春天的第一天,一个人右手执着生命之杯,左手执金刚杵,从翻腾的光明之海中升腾而起。
光线交汇而成的海洋,象一条着了魔的巨蛇,沉沉入睡,把它的上千条头纱放在他的脚边。
他带着纤尘不染的光芒,从海沫上冉冉升起,白芒绽放。
因陀罗,帝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