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凡还是直话直说了。
“……你不觉得这说法……很看不起沈家当家还有我……最大的问题是……不利于我追你未来‘表嫂’吗?”
“还好吧……”柳律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比起大皇子上次那个‘撞鬼’而耽误国宴的已经完善很多了,我想。”
沈凡目瞪口呆……京城果然可怕。
进去个粉粉嫩嫩的小律儿,出来个故意捣乱的柳狐狸,他沈凡将来还是守着亲亲永不上京吧。
早先便不太乐意去那藏污纳垢的地……
有时候,远些距离看方能看清这人情百态,无论在朝野还是市井,就像看清那清寂背影之后的沧海桑田。
对于后者,沈凡只是个迟来的观望者,却远远心酸,因为看着那肩膀挑起过往时的坚强。
这个出了江湖的男人在江湖留下了一只手臂,难以留在身后的说不定就是一段“巫山犹记”的旧情……
但他还余下右手,能够让沈凡今后牢牢牵住的右手。
终有一天,男人会侧首凝视,会和他并肩而行,会偶尔将疲倦的肩头靠上他的,会经常软语温言唤他的名——这,不会是奢望……
“沈公子……沈公子……”
错了!怎能这么生疏这么见外这么令夫君觉得别扭,亲亲啊——
所幸还记得对方江湖高手的身份,这话只在沈凡的喉咙口打了一个转便咽下。
沈二少爷微微挪了挪搁得发麻的二郎腿,松了松挺得背酸的脊梁,用最最亲切的笑容迎向对面的魏沧海:
“不要叫我沈公子嘛,沧海,你我的缘分绝不会那么浅薄,你……还是叫我凡吧,我希望。”
魏沧海望了一眼,低头作画。
“……麻烦保持淡定气韵而非抽筋的样子,自然一些,沈二少。既应了沈老爷为您画那副‘相亲’用的画像,在下自当全力而为。”说着,笔头在褐红的小碟里点了点。
沈凡内心悲伤逆流成了河……
话可真是心里话,可惜耳熟度却是和自己的“过往”密不可分。
每一次,他都是真心说。
但口口声声对美人的怜惜到最后多打上了折扣,有不少他可以给自己最完美的理由,却还是不会强求,他明白下一次还是会邂逅然后还是会动情,他可以纵容自己,动情是那么容易,以至于动心也曾以为是……但,他错了……方才说出同样的话,沈凡第一次有点缺乏了底气。因为知晓伤过那么多无辜的心,因为面对着沧海会紧张,因为重视沧海还有,重视给予沧海的每句承诺。
等闲识得美人千般娇艳,唯一动了藏得最深的心弦的,还是伊人如斯泠泠,多情如他缱绻。
8.小时候沈凡曾听一个舞姬说过,“相遇是缘,相知是份,相爱是约,相守才真”。
他问过那个人,一辈子相遇相知相爱相守是不是就像他爹娘的牌位摆放在一起那样,对方巧笑倩兮,艳红的手指轻抚他的额发……后来说了什么大概不记得了……只记得是个大美人……嗯,绝对是美人才记得……
“……沧海,你相信两个人一辈子,真的能相遇相知相爱相守吗?”
魏沧海停笔,又继续。
“不知道。”
过了很久,一声轻叹,叹得沈凡阖上眼帘多少有些自责,却又硬下心来,为了那个答复……
“……沈二少,我曾有过这样相信‘一辈子’的年少,身边也有着让我这样相信的人……”提笔在宣纸上补上几笔,轻叹道,“不过现在看来,最后的相守是不可靠了。命里总有个迥异,就像再怎么看着一般的木签,直到放在了一起才发现彼此长短参差……不如及早放手……也许很多人能做到,但我……恐怕是不行的那一部分……当然,我是我,沈二少是沈二少,一家人说一家事。”
沈凡一愣。
他从椅子跳下又大幅度地伸了伸懒腰。
“那自是。沈家多福,今后一定会分些给你。且让我看看沧海第一次替我画的像……真希望只是为我而不是为了我那个好心好糊弄的大哥,因为,这是沧海眼中‘第一次’的沈凡。”
画上的人俊秀生姿,眉宇间带着几分灵逸,生动坐在窗边含笑,眸中情意深切……
“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
沈凡陶醉了……他家亲亲果然才艺出奇,笔墨含情……
可惜,多情自是无情苦——
“沈家二少爷的终生大事,小小画师幸而没有辱没使命。不过依你的风采以及家事名望,哪怕本就不用这无用之物,也有如花美眷与您携手的。”画师似有感叹,终还是忍不住直言了,说来,沈二少还有他那个表弟的目光里,总有些令他在意的东西,“毕竟,连当今皇后的亲妹妹纡尊降贵,您也舍得抛下。在下也好奇沈老爷对‘还情’一说还真笃信不疑,以至于沈二少日后真的要去抛绣球……男儿做这种事,成什么样子……你,究竟为的什么目的?”
……嗜辣的人,在有些方面会热情奔放得让人汗颜。
沈凡默然,见对方用水盆清洗完手后拿了方毛巾擦拭,便一直盯着那双有些茧子的大手,渐渐烦躁起来。
偌大的“醉仙阁”内只有风过竹叶水泉滴落之声,他早就私心地吩咐过了不要随侍的下人,以免打扰亲亲为他作画。
“……为你魏沧海。”
“咕隆——”
正掏出印章想盖上的画师手一滑,他彻底失声了,印章滚落在地。
沈凡怃然叹了口气,胸中那一丝忐忑不安终于烟消云散。
示爱于他,不过是提前而为的必然,快刀斩了乱麻,情思根根仍在……
隔着画案两人静静对视。
风带起宣纸一角起起落落,仿佛下一刻即将羽化成蝶翩飞而去。
过了很久,有一人咳嗽了一声实在等不下去了,另一个,则垂目下去。
伸手移了下玉狮镇纸,手掌一如镇纸的主人昔日为情思索的摩挲,然后,他却释手。
“……没想到是这样……你我只是初识,又皆是男子,我……只当沈公子之前是戏言了。”
“我是认真的,沧海,我知道我的‘认真’很难令人相信……但我真的是认真的……”沈凡想上前一步,又停下了,看着画像字字却是落在了心底。
“认真到了甚至觉得是为了那一日,为那一眼开始才明了了情是何物,根本不全是好东西,本来就是,只是我明了得晚了……沧海……都是男子何妨,我爱只是爱沧海……初识何妨,我只恨没有早一点认识你……至于‘还情’,想想还不如说是我要‘还孽’……用我对你的一见钟情来赎得你我的过去……就像我只悔因往日的情债,耽误了别人以及你,让你一人寂寞至今……”
悔恨着情话再多,你若能多信一分也好;明晓这情的沉重以及未知,选择嬉笑示人也不想选择害怕。
“我也犹豫过,因为还真没想过接下来会怎样……不过等想明白,自己真的是不想放手,那便是‘一辈子’,走一步就要是自己最想要的那一步。”
沈凡深吸一口气,有些怕那滚烫的眼眶而按捺住了汹涌情愫。
奇怪……明明只是初识为何这些话甚至是委屈,这么自然。
明明该是成竹在胸,为何因对方的不为所动,而心伤……
“沈凡,你想过没有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我,只是来奉命作画的画师而已!”
沈凡眼猫儿似的一瞪,转身拾起那枚印章扔了过去,魏沧海蹙眉接下。
索性没心没肺和亲亲死赖到底了……气势,气势最重要……
……
沈凡扁嘴,环手振振有词道,“……反正见到你害得我‘铁树开花沉鱼落雁飞沙走石的甜舌蜜嘴神功’破了功,做不成花花公子只好缠着你一辈子。”
指尖一拨,旋即按下了印章。
“你太自信了,沈凡……你说,除了‘魏沧海’这个名字,你还清楚我的什么?既然都不了解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意图,为何敢可笑地轻言说是‘爱——”
话音未落,伴着几声敲门声,室内一窒。
良久,柳律无奈推户而入,淡淡道:
“打搅了,柳某倒是知道些,比如阁下的身份。”
9.即便看在多年足金的兄弟情义,柳律也绝对是来搅局的。
沈凡痛定思痛后,如此下了断言。
原来想凭着香帅门生七十二策上最上策“柳暗花明本迂回,开门见山抒胸臆”,化零为整化侧击为正面化柔情为激情,总而言之化一切将施未施甚至色心三诀而为一鼓作气的关键时刻,却被这柳律抢了风头最浪尖……
眼下这闷火烧着心堵,沈凡也早该知这狐狸不是来吃素的。
……
……
也不该是来吃点心的……
柳律捻起一块糕点,背过身双肩颤动。
对坐着的魏沧海则是神情严肃,他的茶早已凉透了。
而夹在两人中间的沈凡左看右看,按着额头还是开口了:
“小律儿,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坏我好事的?”
柳律看了一眼沉思中的魏沧海,好歹是正了色,端坐起身子并品起糕点。
“在表哥你说到‘一辈子’的时候吧。之前的,确实没听着;之后的,估计也没听清多少。”
沈凡语塞——
……不多不少地跳出来都已弄得僵局,敢情你理直气壮还嫌参合得不够乐趣无穷啊?
“柳侍郎,”魏沧海闷声道,“若你是为了寻那个人而找我,恐怕希望是要落空了。”
“魏公子,柳某之前未曾想到能在壶溪遇到魏公子你,顺尔可能得了那人的线索,也只是机缘巧合。何况京中‘夫人’早发话过,只要互相道个平安就可以复命了,柳某无意打搅魏公子现在的生活,不过,事发突然,”柳律伸出三根手指,“柳某想请魏公子出山其实为的另外的三个人,不知你可否能从中协助?”
“在下退隐江湖多年,不堪担此重任。”
“哪里哪里……柳某早先就敬慕昔日的武林盟主,魏公子侠肝义胆自是令我等神往。而此事,目前虽只是端倪,但说不定,即是一场浩劫在急。”
眼角忽而瞥见表哥,因这几句套交情的恭维那是立刻向魏沧海移身护了几分,柳律暗自发笑得呛了几口糕点,伸手便去摸茶壶。
他说,“魏公子也留意到了‘西羽’最近的动静吧?蛰伏了这么久,怕是连响当当的杀手组织也没了耐性,情况实在险急啊。”
有人猛地一按爪,从“狐”口夺了茶。
恶狠狠地霸占着茶壶,沈凡忍无可忍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心灵受创极深的我在场?什么‘敬慕’‘神往’还有‘羽’什么的,在我面前一五一十给解释清楚!柳律,你!就是你!给我把你的狐狸爪子收紧一些!”
混江湖的怎么和混官府的还这么“欲说还休”……
不光说醋意,就是沈凡那酸味,都能把这胳膊肘尽往“京城”拐的柳律熏死。
……虽然,估计后者肠子早污黑了个遍,也只怕是拿来下菜罢了……
……京城果然可怕。
看着那两人眼神一闪之后飘啊飘,荡在空中就是不看自己,沈凡一口利齿恨不得将负心伊人与吃里爬外的一块咬死来得干净。
他来回怒瞪二人,半会儿,他眉头下垂带了些伤神,再过了一阵儿,他喉头呜咽几声又可怜兮兮地拽过魏沧海的袖子,憋了几滴眼泪就抱头大哭——
……痛定思痛以至于自暴自弃的男人,其实也很可怕。
“沧海沧海……你不能当着我和小律儿爬墙啊……那爬来爬去的还在我家墙头不好玩啊……博爱也不是坏事可那狐狸根本不值得再信啊……”
……自暴自弃以至于怨妇附体的男人……最为可怕。
事实上,沈凡是在思考着……
光是那些个为他好为他着想的花花噱头,就把沈凡本人忽悠得血淋淋,一听一个后怕。
狐狸糊弄自己那还能一笑了之,想糊弄进沧海……
免提!
……
……
“啪”一声巨响之后,额头发紧的魏沧海目不斜视,包括那个坐在一地碎木头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男人。
他慢慢收回了脚,冷言冷语道。
“多谢沈公子提醒,和您一丘之貉的柳公子在下自当会注意。”
……完了,“哭”过火了……
“沧海……亲亲……”
小男人掩面捶地,继续作弃妇状,且是越哭越向着沧海的腿上靠……
凭是柳律再心黑,也撑不住表哥“即兴”撒泼的做念唱打,忙一头冷汗地扶起了沈凡。
“放心,表哥,放心。我发誓,我是真的不会也不敢算计着魏公子,表哥也不必防着我会对你的魏公子有何多余心思,该怎么说起呢……还记得当日豆腐摊的老板娘吗?我不是说过‘那人端碗平平稳稳,一如壮年’,那日,恐怕魏公子也发现了吧……此人是‘西羽’探路暗哨的可能极大,像这样可疑的人物自从花魁大赛前后就不断涌入了,不然刑部……对了,恐怕那日与魏公子共坐的青楼小厮也不简单。”一定……在哪里见过……
用柳律的衣袍擦了擦鼻涕,沈凡狐疑了。
“这和我家亲亲又没什么关系!”
撇清关系,然后再算清和这狐狸的帐……
“……问题是,刚才所说三人中剩下的两个人,一旦和‘西羽’的皇甫影主沾上了关系,便是眼下最坏的可能性了,甚至,危及社稷安定。魏公子,江湖和官府该是泾渭分明,不过我也并非是危言耸听。”
柳律很严肃地说。
“小律儿,你套子设这么大不如直接说吧,究竟为什么人要这么遮遮掩掩?”沈凡扁嘴。
柳律略有踌躇,望了一眼利眼正扫视过来的魏沧海,终于坦白了。
“下落不明的,除了皇帝的小姨子,还有一人,”狐狸笑得特别无奈,“就是当朝的大皇子。”
等闲识得美人面10~12
10.据无奈狐狸的无奈解释,大皇子失踪本身其实并不稀奇。
一年到头,那个七岁的贪玩娃娃不在宫里折腾个几次天翻地覆,那还真是祖宗今年真格外庇佑。宫里也早就把这位皇子闹腾的人仰马翻,当做御林军的日常训练目标之一了。
算是更麻烦的,倒是这次连同不见的人,是皇后最为宠爱的嫡亲妹妹,扬周名门李家的二小姐,最后,也是对于沈凡而言的棘手麻烦——
“……算是表哥你的相亲对象之一。”
笑意盈盈的柳律手上忙个不停,嘴上倒没停下,“表哥,你说……会不会是李家小姐早已仰慕表哥在外的雅名,不惜离家一睹以诉相思之情?”
沈凡打了个寒噤……
……这狐狸……还真够心黑啊……
“……我比较好奇的是,京城的刑部侍郎管的真宽,抓抓翘家的妇孺就能白领着俸禄么?”
沧海那边还玄乎着,又弄来了皇上小姨子……万恶万恶……
柳律揉了揉肩,将扎好的花束放在一边,显得悲怆万分。
“这个么……算是一件烦心事不提也罢,而且……也不定会是真的。”
不提就算了……
……慢着,他说什么?
沈凡差点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这世上也有让你柳律烦心的事!”
隔壁一声哼哼,沈凡忙忍住揶揄的乐趣,等了一会儿,他探过头小声地问。
“话说回来,你这消息究竟是怎么来的?我看,似乎也是这几日你才有点着急起来的,老老实实告诉哥哥我吧……”
沈凡手里摇着一朵牡丹,一副纨绔浪子戏花的促狭表情……
……此人,实在打死不足惜的生命力啊,柳律感慨……
“……上次……在沈府门口摆摊的,算是我在刑部手下的暗哨吧。当然了,还是不及壶溪这边的三姑六婆来得可怕,不足之处还有很多,嗯,确实很多。”
柳律眨了眨眼,又换了严肃语气继续,声音倒是放响了不少:
“说实话,表弟我是真是看好你和魏公子的,再怎么说,这一出为的还是你们……看来魏公子接下来插手是必然,也正是顺水人情,让你们多亲近才好。”
……怎么又来这阴阳怪气的调子了,沈凡背后一阵发凉。
只听到隔壁画笔“噼啪”折断的清脆声响,犹如在耳边——
“你小子还没玩够?!”
“我想,差不多了。”柳律抽了一朵芍药,还是扎花束了,“‘表嫂’的脾气也就表哥才受得住,我沉默我低头。”
……沈凡无语垂泪敢问苍天。
这太岁还是留在京城,任他权倾朝野祸国殃民吧,他实在招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