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
作者:桃符
第一章
蒋成走下船头,在码头上来回的度着步,右手拿扇子不耐烦拍打着左手心,还要不时留意过往渔夫的篓子,免得腥气扑鼻的鱼虾扑棱出来脏了自己簇白的长衫。要不是船还在这里,他几乎以为船家拿了他买书童的银子跑路了。
论说蒋家也算是个书香世家了,怎么也轮不到半路买孩子充书童这样的事。可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么,原本跟着他的书童小安忽然半路碰到表亲,说在老家的安父过完年就病了,一人在家都没人照料。蒋公子是个长情的人,什么东西处长了,都舍不得丢。连方砚台都能用上四五年不换,何况是伴了近十年的活人。但是出了这档事再不愿意也不忍扣着人不放,毕竟小安签的年约已满,还跟着他也是多年的主仆情分习惯了。
这次一定要买个能签卖身契的,蒋公子忿忿的想着。
要不是自己在旅中,人生地不熟的,连方言都只能听个一知半解,又怎么会放心让一个舟子去办事。不过他细心交代了,一定要看起来就很乖的,省心;年纪十四五的,懂事;长的要清秀顺眼的,出门不丢人;最最重要的,家里没有父母等着回去养老的,杜绝以后再出这样的闹心事。
又度了几遍步,终于看见船家回来了,身后跟了个半大孩子,远远的望着倒有点小书生的样子。靠谱,蒋公子放心了。
回了船上,不理会船家絮絮的表功,拿了卖身契打赏了余钱,蒋公子捉着书童进了船舱。待坐稳了,那孩子已经倒好了茶水递了过来,蒋公子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孩子。
清秀的面孔还多少带点孩子气,白皙的肤色和细嫩的手指不象做过粗活,神情虽然有点怯怯的,可也算机灵,看来是能带的出门的。问了家世,原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是父亲得罪了贵人,下了狱抄了家。
几房姨娘都改嫁的改嫁,私奔的私奔,只有他母亲带着孩子无人可依,索性把儿子卖掉赚点回娘家的路费,不分开娘俩也没活路。这孩子也上过私塾请过先生,蒋公子略问了两句,居然还能吟诗做对。看着那孩子笑起来露出的小小的虎牙,蒋公子觉得这买卖自己赚了。
蒋公子说,既然当我的书童,少爷我给你起个名,以后你就叫小栓吧。小栓?却不乐意,不敢说这名字太土,只坚持自己早就有姓名了,姓李双名文昌。见蒋公子拿眼斜他,补充说,以后跟了少爷,就是蒋文昌,蒋家文运昌盛,也好口彩不是。
蒋公子冷哼一声,不叫小栓也能拴住你,当了我书童就别惦记那些有的没的。摇着扇子施施然晃出舱口,甲板吹风去了,全不管新任书童蒋文昌一脸茫然。
书童文昌默了一会,见也没什么事可做,就靠着仓板发起呆来。
从那日晴天霹雳般的抄家开始,文昌就没能安稳过一刻,耳边一直是差人的呼喝声,姨娘们的哭喊声,还有原本下人的幸灾乐祸声,后来这几日,则是娘亲的抱怨声,娘亲一直怨他看起来都是个大小子了,怎么不能撑起这个家,还拖累了她无处可去。才十三岁的他是怎么想都不清楚的。他才十三岁,娘亲对买他的人说了谎,生怕这天上掉下来的银子飞掉,却又偷偷对他说,这是怕主家知道他年纪小欺负他。
年纪大就不会被欺负了么?文昌咬住了下唇,瑟瑟的抖了一下。
他知道书童是干什么的。原先他家里也有好几个书童,都是侍候父亲的。也就是十几岁的年龄,起初他很高兴,以为终于有玩伴跟班了,毕竟那些小丫头都只知道绣花扑蝶,没人愿意同他骑马打仗。
可是他兴冲冲的跑到书房去看的时候,书房门紧闭着,他扒着门缝往里看时,却看到父亲赤着身子压在那个新来的孩子身上,那个孩子满脸的眼泪。那是他虽然不知人事,却隐约觉得这个是见不得人的。
后来听下人们私下的说法,原来这些孩子就得这样侍候老爷。都是签了死契的,卖身到主人家,就得听老爷的话,有个不懂事的不想干,白纸黑字写了卖给老爷当书童,还想逃跑,被老爷吊起来打了一天,最后还不是该如何就如何了,白招来一顿鞭子,何苦来着。
书童白天给主人磨墨展纸端茶递水,晚上陪主人睡觉的。文昌给书童下了定义。
这个蒋公子,刚才也是捏了他的卖身契,要他当书童的。磨墨展纸这些都可以学,只要勤快点就好。只是陪睡……一定很疼吧,要不那孩子怎么满脸都是眼泪。想到这里,文昌又抖了一下。
被打和陪睡到底哪个更疼呢?应该被打。不过这船就这么大,没地方挂钩子,也没看到蒋公子的皮鞭绳子。文昌权衡了下,出舱向公子请示该整理下行李。蒋公子很愉快的同意了,毕竟勤劳这样的品质,没有人会不喜欢的。
文昌细细的搜遍了行李,确信没有任何可以折磨人的工具,打定了主意,晚上只要主人不先让他上床,他就不主动提服侍这茬。万一公子发火,最多说他偷懒。挨几下巴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蒋公子哪里知道文昌对书童竟然有这样的认知。他家本是书香世家,几代的文人秀士,自幼教养严苛,身边连个侍候的丫鬟都没有,只有个从小玩大的书童陪着他。加上身为幺子,不用担负传承香火的大任,老父索性让他先求取功名再成家立业。这样长到了十八岁,对男女人伦尚且恪醍懂,更不要讲什么分桃断袖了。
这次能随自己心意挑书童,也算不幸之幸。小安虽然贴心,但原本是农家孩子,大字不识几个,教他还不耐心学,蒋公子吟诗泼墨到得意之处,连个喝彩的都没有,扫兴的很。小安力气又特别大,每次背着大人玩摔跤骑马的游戏,他总是输的那个。虽说现在他已经成了风度翩翩的秀才公子,不会再玩那些孩童游戏,但是多年累怨让他耿耿于怀,执意要找个文弱好欺负的才舒心了事。
船行一日无话,到了夜里,船家找了个渡口随便泊了。蒋公子吃罢了饭,就着烛火读了会书,觉得乏了,便叫文昌铺床理被准备歇息。却见那孩子铺罢了床上又在地上整了个铺盖,这是打算睡地铺了。
这孩子,知理。蒋公子很满意,不像小安总是抱怨着地上凉总想找机会往床上钻。又估摸着文昌个头小,又瘦弱,大约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于是慷慨的开了口,今天不用睡地上了,睡床上吧。
文昌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依稀有黄钟大吕在高唱,来了来了,狼来了。磨磨蹭蹭的爬上了床铺。又是一番心底挣扎,要不要自己脱衣服,这样主动些自己大概能少受些罪吧。公子只听得旁边悉悉索索一直不得安静,不耐烦之余低声呵斥,明天还要早早的上岸赶路,你还不赶紧睡觉,折腾什么?
文昌一僵,旋即明白过来。明天要赶路,所以要早起,所以要好好休息,所以今天晚上公子不用他侍候。长舒了一口气,悬了一天的心放了下来,沉沉睡去。
次日弃舟登岸,还有半日路程就能到家。本着“静修身,简养德”的祖训,蒋公子决定步行回家。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只看这孩子合心意了,却忘了问他的年纪,看那言行举止,未必有船家说的十五岁。
听到公子询问,文昌整理书箱的动作稍有停顿,略一思量,决定实话实说。人都卖给他了,难道能一辈子瞒着,再说岁数小点,淘气不懂事比较容易被原谅吧。
蒋公子叹了口气,果然如此,现在回去找舟子怕也早就跑了。何况这个孩子和他也算投缘,自己多担待些吧。拎了拎书箱,又看了眼那孩子的单薄样,将扇子收进袖袋,背起书箱,吩咐文昌拿紧了衣物包袱,上路!
只是蒋公子哪里出过这样大力?原先出门,都是小安一人挑个担子,就能装走所有行李,他少爷只需拿把折扇,游山玩水自然逍遥,如今肩上有如泰山一座,走出不过里数,就两腿开始发软。眼看心智动摇,急忙给自己打气。
文昌走着走着,就发现少爷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凑近了细听,生生吓了一跳。
却听蒋公子说道,阿成你要忍住,你是大人,不能欺负孩子,小孩子家吃不了苦。就他那小模样,恐怕一下就能压趴下了。这万一压的以后不长个头,出落个矬子,被嘲笑的还是阿成你。
文昌大惊,这晴天白日的,公子怎么就转到了这念头上去了,这压来压去的,居然还好意思讲出口,真是不知羞。想到这里不由得面上飞红,急忙退开一大步,离公子远远的。又转念一想,公子倒也好心,还知怜惜我年幼,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算不年幼。心下忐忑,终于还是问出声来,公子你说我现在年幼,却是多大才算长大成年啊?
蒋公子闻听,想了下小安,小安十六岁的时候就差不多不长个头了,他那时外出踏青扭伤了脚,小安背了他五里多路赶到医馆,也没喊过累。这孩子虽然瘦弱,到时候背个书箱还是没问题的吧。于是便答,现在你还小,少爷我体恤下人,不用你事事伺候,等到你十六岁生日过了,不管有无长进,都得撑起来当个称职的书童。别把现下当寻常。
文昌一想,虽然终究摆脱不了那个命,但至少这两三年可以安心度日了。自己父亲可从来没见过有如此好心。于是水汪汪的眼睛望向蒋公子,真心实意的说,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蒋公子挪了挪书箱,揉揉被压疼的肩膀。不顾风度的朝天翻了个白眼,我也这么觉得!
在离蒋家大门数丈远的地方,蒋公子给文昌做最后的训话。
回家后不许说我们坐马车了,要说走路回的!你是我书童,侍候我就够了。眼皮放活点,别谁的话都听,特别不要听我二姐三姐和她们丫鬟的指使去买什么胭脂香粉,要沾得一身脂粉味,看我不用戒尺抽你!回了老爷夫人,过几天我就带你去书斋读书,那里清净,没事不要过来这边和家丁仆人们胡混,他们粗人只会带坏了你。主子赏你东西就拿着,多看少动少说话,不许大惊小怪!
蒋公子歇了口气,自觉没什么遗漏的。重新背起书箱,做总结陈词:不许说坐过马车,进去吧!
接下来的两天,文昌只觉得身在一锅煮的正滚的汤里,沸沸扬扬,载沉载浮。
跟着公子进了家门,被老爷召见问来时行程如何,回答坐船走路,老爷颌首,得新书一本;被夫人召见叮嘱要照顾少爷别淘气,也盯着少爷别让他淘气,得新衣一件;老夫人召见被夸好个俊秀的孩子,得糖果一包;被管家叫去抄蒋家家规,因字写的端正被总管点名称赞,得铜钱少许;随少爷去见大少爷,在书童对决中获胜,得蛐蛐罐一个;期间数次被女孩子拦住问姓名要帮忙,均顺利逃脱。
直到少爷脱身出来,文昌打点衣物和这几日迅速累积的家产,跟去了书斋,这鸡飞狗跳的日子才算结束,蒋家书童文昌开始了正常的书斋生活。
日子慢慢过下来,文昌渐渐觉得,书童生涯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难挨。公子这人面上凶巴巴的,实际上却是心软性善,有什么事多哀求几次,只要不离谱的都能答应。日常端茶磨墨,偶尔有点懈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出门以文会友,还会夸他聪明,给少爷挣面子,平日里有什么好处也总是忘不了他的份。蒋家那边虽然人多杂乱,也都见他年幼乖觉,没有不照顾疼爱的,与原本他家里的那些书童境况相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不是心里一直想着那个长大了要侍候公子的事,几乎是十全十美了。
就这么混着,三年也就过去了。
眼见入了夏,蒋公子勤奋起来,说什么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文昌纳闷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要秋闱了,公子这是急抱佛脚。三年前那次乡试本来就该参加,只是家在外省的外祖父过世,蒋公子千里奔波——也就是买下文昌的那次——错过了考期。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耽误了。
立秋一过,蒋公子便伙同几个同乡的秀才一起,赶往省府赴考去了。文昌作为书童,自然随行。这次托了同乡王公子的福,一路上都是坐马车缓缓而行,半点旅途劳苦也无,只当是游玩观景,过的倒也惬意。
对于王公子,文昌一直都是印象深刻的。要说这王公子外貌,文质彬彬普普通通秀才一个,无甚稀奇。稀奇的是他的书童,三年前初见时,矮不隆冬黑不溜秋的小黑豆子一个,不笑的时候只有眼白是白色的,笑起来只有牙齿是白色的,黑的古怪。王公子给他起名叫染墨。这三年下来,染墨从小黑豆发成了黑面窝头,又高又胖。日前听王公子和少爷闲谈,居然夸耀染墨侍候他侍候的好,事事周到,无处不满意。
既然无处不满意,那也包括陪夜么?想象了下王公子要染墨陪夜的情景,文昌打了个冷战,由衷地佩服起王公子来。
待蒋公子闲暇,文昌忍不住问他,那个染墨真的很好么,怎么那个样子王公子也不介怀还很满意,品味真是奇怪。蒋公子白了他一眼,不管人家长相如何,总是什么活都能干的,王兄只要当个悠闲公子就好,哪里象你,皮相是好,就是什么都做不来,凡事到头来还得我操心,人家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我主子呢!
文昌理亏,又不甘心的嘟囔,再过一个月我也十六了,也是大人了,公子要我做什么,到时我绝不推脱。说罢已是面红耳赤。蒋公子见他眼波流转,神态旖旎,不由得心中一动,无端也不自在起来。两人静默了一会,公子扯了个事由离开,文昌将脸埋入臂弯,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想着公子平日的模样笑貌,对即将到来的那件事,竟隐隐的有了期待之意。
一行人到了省府,入住,备考,进场,待到三场考毕,无论公子书童,都生生的脱了一层皮。都说十年寒窗一朝金榜,这还不过是会试前的一道槛,已是这般难熬,难怪那些中了式的进士要跨马游街大夸天下了,着实不易。
接下来蒋公子也无事可做,静待放榜。即便是家训严谨,此时也可以略微放纵一下,与知交亲善喝喝酒赏赏花。
这一日少爷去王公子处喝酒赏菊,待到未时染墨过来告诉文昌,几位公子都喝醉了,下人一时送不过来,要他过去接蒋公子回来。
文昌赶到宴上,扶起醉的东倒西歪的少爷,想着两边寓所隔的不远,步行回去就成了。不想这醉后的蒋公子着实活泼,一路攀花折柳抓住物件便不放手,幸亏了文昌这几年个头渐长,多少能撑的起少爷,即使这样也是费尽了力气才拖进屋子。虽然累的精疲力竭,见公子醉态可掬,也只有苦笑叹息了,要知道这样的奇景在家可是见不到的。
将公子安置在床边,文昌服侍他喝了醒酒茶,并不理会公子高声抗议:这酒怎么如此之淡,必然是掺过水的!再去给他更衣,不想这少爷一个趔趄,拽着文昌跌到床上,更勾带扯下一片布幔,将两人迎头罩住。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公子说道,原来天色已经如此黑了,那么就此歇息吧。文昌哭笑不得,想起身,却被公子紧紧抱住,挣的脸都泛红了也没能挣脱。公子犹自喃喃威胁,文昌你再扰我清梦,我就用戒尺抽你!前面扶少爷这一路,文昌也实在是累了,只好勉强将布幔取下,囫囵歇了。
昏昏沉沉地,文昌觉得日子过的飞快,已经是自己生日那天了。早上吃罢了长寿面,给公子见礼,公子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今夜你得过来侍候,可别想推诿了。温热的气息拂着他耳廓作痒,文昌低头不语。又一转眼已是到了夜间,文昌沐浴完毕,几番犹豫还是推开了公子的房门,一进门便被抱了个满怀。平日里见惯了公子的笑容,竟然有几分邪佞。他不敢抬头,眼睛也死闭着。被牵到床边,只觉得公子的手隔着衣料摩梭他的手臂胸腹,还要往下探去。文昌羞极,就要用力推开,公子忽然手臂用力,将他紧紧一勒,大口咬了下来。
文昌失惊之下大喊出声,再定神一看,公子依然在酒后酣睡。方才那些言语和肢体纠缠,原来都是自己的梦境。平复了下乱跳的心,文昌忍不住啐自己,怎么会梦到这样的事,难道还盼着被欺负么。
公子早就放开了他滚到床的一侧去睡了,文昌动了动身体,忽然觉得有异,裤底湿湿滑滑的似有什么东西。奔到厕间仔细查看,恍惚了一阵,又想起平日里蒋家家仆那些只言片语的闲谈,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真的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