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存心找茬,不喝岂不是向他们示弱了?”
庭月照愣了愣,不觉一笑:“小孩子脾性。”
“他们不喜欢我……”唐知闲又低低地说了一句。
庭月照低眼:“那是肯定的。”
“他们眼红我升了官,觉得我抢了他们的肥肉……”唐知闲自顾地抱怨下去,“都合一块来整我,什麽都不让我碰,只把我贡在那儿……”
“我知道,我知道。”庭月照也不再多说,只低声应他。
唐知闲抬起朦胧的醉眼瞅了他一阵,嘟哝几声,不说话了。
庭月照托著腮看他,见唐知闲久久不吭声,便试探著道:“真的醉了?”
“没……”
“怎麽不说话了。”
唐知闲迟疑了一阵,才慢吞吞地道:“不能跟你说。”
庭月照挑眉:“为什麽?”
“你骗我。”
庭月照怔了怔,低眉笑开:“是啊,我骗你。”
唐知闲把一直捉著他衣袖的手抽了回来,蜷成一团。
“官场总是如此,表面看著风光,背地里谁都不干净。我骗你只是耍著你玩,他们骗你,那就是要你的命了,你会怎麽办?”
唐知闲沈默了很久,才低低地回了一句:“爬上去。等到规矩由我来定时,就不怕他们了。”
庭月照粲然一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转身去敲唐家的门。
唐知闲一夜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挣扎著梳洗干净赶到太府寺,一路往里走,人人都往他看,像是他头上开出花来似的。
唐知闲硬著头皮一路招呼,待进了内堂,一眼便看到庭月照笑眯眯地站在堂上,两旁的主薄掌印正一个劲地讨好著,他一见到唐知闲,却径直走了过来,笑道:“唐少卿昨夜醉酒,今天竟忘了早朝,亏得本王想起来替你请假。你说,你要怎麽谢本王?”
唐知闲愣了愣,恍惚想起前一天夜里曾在家门前见到过庭月照,可再後来怎麽样,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听庭月照这麽说,才想起自己已是从四品的太府寺少卿,在御史台时不必上朝,可从四品的官,是无论如何都得应卯的。迟疑了一下,只拱手道:“下官谢过王爷。”
庭月照一脸哀怨地看著他:“唐少卿怎麽如此冷淡,昨天夜里,你还……”
“王爷!”虽然不知道庭月照要说什麽,但看著他那表情,唐知闲总觉得他要说出什麽惊世骇俗的话来,下意识地便开口喝止。
话出了口,他自己便先叫了糟。
若是庭月照说出什麽话来,他还能否认,可现在这麽一叫,倒真像是两人私下有什麽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是撇也撇不清了。
果然两旁的人脸上露出了诧异来,只把他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便扯开了话题。
“唐大人啊,你可真要好好谢一谢王爷啊。”
“王爷大清早便在这里等你呢。”
……
唐知闲被念得晕了头,庭月照却只在那边笑,小扇子摇啊摇的好不欢快。
等那些人闹得差不多了,他才站出来,极客气地将人都遣了出去,留下唐知闲一人。
彼此沈默一阵,庭月照才走到唐知闲身旁,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自己也知道那些人在等著看你的笑话,上任第一天便忘了应卯,你这是在丢皇上的脸呢。”
唐知闲脸上刹红刹白,只低头:“王爷教训的是。”
庭月照这才退了一步,啧啧摇头:“算了,这些事本王也懒得管,但你是本王推荐的人,好歹不要丢了本王的脸。”
说罢,再不看唐知闲,转身往门外走,唐知闲僵立在原地,听到他出了门外,对那些人说:“唐少卿新上任,不熟悉的地方便全仗你们带著他了。就当是给本王几分薄脸,像昨天那般灌酒的事,就不要再做了。”
外面众人连声称是。
唐知闲却越发难过了起来。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觉得自己如此懦弱无能,似乎真的全仗著那人的权势,才分得一方安身之地。可那人言语间的变化,却让他心慌,好象总有哪里不对劲,好象那人拼命地掩饰著什麽,他却看不出来。
三十八
庭月照出了太府寺,便看到守在门口数步之外的阿无,他顿了顿脚步,装作看不见地转身,阿无从後面追上来,安静地跟在他身後,并不说话。
一路走出好远,庭月照终於有些耐不住了,转身便吼:“你究竟想怎麽样?”
阿无依旧低眉顺目,只道:“皇上让阿无跟著少爷,等少爷得空了,便请少爷进宫去。”
庭月照张了张口,最後没说什麽,只把扇子刷地张开,用力地摇,似要扑灭心中怒火:“我这就去,你不必跟来了。”
“皇命难违。”
庭月照咬牙切齿地看著他:“你把他当少爷还是把我当少爷?”
阿无愣了愣,颇无措地停下脚步,庭月照转身便走,他迟疑了一阵,只离得远远地跟著。
庭月照倒没有再管他,进了宫,东陵誉早已在祈和宫的西院殿等著他,等他进了门,将人往怀里一揽:“去了太府寺?”
庭月照怔了一下,知道瞒他不过,便点了头:“左右无事,去看看。”
东陵誉挑眉:“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吗?那唐知闲是你推举的,自己选的人的能力,你还不相信?”
庭月照勾起笑容:“皇上这是吃醋了麽?”
“是啊,从早朝起到现在还没安下心来。你不该护著他,让他先吃点苦头也是好,他自己不至於得意忘形,旁人看他吃瘪了,也不至於太为难他。”
庭月照笑了:“皇上,那可是替你挑的臣子,往後这片江山,就靠这些人担著了,你还要吃这莫名其妙的醋?”
东陵誉定定地看了他一阵,语气中带了三分认真:“江山重要,你也一样。江山我要,你,我也要。”
庭月照目光一闪,随即笑开,凑过去蜻蜓点水地吻过东陵誉的唇:“那人还未成熟,欢喜只是怕他还没来得及长成,就被压垮了。”
“你就算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也该相信朕的眼光,朕既然敢把他放到那儿去,他便有那样的能力却解决种种困难。至於那些苦头,你现在护著他,他将来总还是要补回来的。”
“是是,欢喜多管闲事了。”庭月照笑著敷衍应过,又凑过去要吻他,被东陵誉反过来压在桌子上,两相纠缠,等分离时,身上的衣服都被扯下大半了,胸前锁骨上印著嫣红的痕,他扶著东陵誉的肩喘气,眼中泛著水汽,更显得诱人。
“欢喜……”东陵誉下意识地开口唤他的名,将人拥入怀中,心中便涌起浓浓的满足。
庭月照温顺地靠著他,闭著眼不见一动,东陵誉却没再继续,只静静地抱了他一会,便替他将衣服拢好,开口:“安阳旱灾的事,听说过吗?”
庭月照一动不动,只睁了眼,半晌懒懒地回一句:“听过。不是送去一批救灾的粮草了麽?”
东陵誉吸了口气,才道:“押运的官员在离安阳城外数十里就停下来了,只让车队进城,粮草是送进去了,赶车的人死了八个,剩下的也全部被关起来了。”
庭月照一惊:“为什麽?”
“安阳离边境近,离凤京远,这事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说是当地盛传,他们闹灾荒,是因为先帝兵变夺位逆了天意,所以上天要先毁我翔鸣的边境。”
庭月照皱眉:“是前朝余孽麽?还是另有所谋的有心人?”
东陵誉笑了笑:“反正不会离了这两样。只是有这样的传言,安阳城众有了叛逆之意,朝中必定还要派人去的。”
“有人选麽?”
听到庭月照的话,东陵誉却沈默了。
庭月照等了一阵,心下了然:“是我?”
东陵誉抱著他的手紧了紧,闷声道:“这种事,必是要皇室亲族去了,才好把事情压下。我这一辈人丁单薄,仅有的几个堂兄弟,要麽年岁已大躲得远远地享福去,要麽年纪还少担不得重任,剩下的,就数你身份最尊最合适了。”
庭月照笑著替他补充:“而且刚闹过了皇後的事,他们正把我当作眼中钉,能把事情压下自然是好,就算我是个无用纨!子弟,一败涂地,把命丢在安阳,那也是再不好不过了。所以一旦要推举人选,他们必定会选我。”
东陵誉眉头紧锁:“欢喜,你若不想去,我可以替你挡下。”
“不,我去。”庭月照又是一笑,笑容中多了半分嘲讽,东陵誉却没有看清,“除了我,你又能依靠谁呢?”
东陵誉低头,再说不出话来。
正如两人所料,三天之後,安阳城因旱灾而叛乱的事在早朝被提起,对於去镇压的人选,百官众口一致,推的自然是凤京之中最最游手好闲又最最得宠的欢喜王爷。
只是让两人想不到的是,有人提出,之前运送粮草的官员不负责任,也是造成安阳叛乱的原因,所以这次定要选一个可靠的人去。
而这可靠的人选,正正便是刚从八品监察御史升作从四品太府寺少卿的唐知闲。
下了朝会,唐知闲颇头疼地走在宫道上,好些官员走过来贺他。
“唐大人这次跟著王爷出去,定能长不少见识啊。”
“唐大人若好好护著王爷,回来後必又是连番高迁,真是羡煞旁人那。”
“唐大人……”
按著额角胡乱应付,唐知闲侧眼看到庭月照衣袂带风地走过来,一脸春风得意,原本还闹著的人顿时四散,他越发觉得头痛难当了。
“唐大人,这去安阳的一路,可要靠你照应照应了。”
唐知闲挂了笑容极疏离地应:“王爷言重了,这话该下官说。”
“你我这一路千里,朝夕相对,唐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客气。”见唐知闲还要装下去,庭月照笑容可掬地截了他的话,“依我看,咱们先去通饮一番,将什麽王爷大人通通抛掉吧。”
看著他伸手便要捉自己的衣袖,那旧时惯有的动作熟悉得让他心悸,不期然想起的却是自己狠下心来跟他表白时,他一字一顿说出的一句。
我的名字应该是,东陵欢喜。
被欺骗的愤怒,被作弄的羞辱感,还有更多积压在心头无处宣泄的情绪,让唐知闲一直无法面对这个人。
这时看著那人伸过手来,一如初见时的玉为骨雪为肤,他心中一颤,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躲了开去,庭月照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僵在了脸上。
心头泛起熟悉的刺通,唐知闲却别开了眼狠了狠心:“谢王爷厚爱,下官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三日後出发再见。”
庭月照收回了手,折扇张开,他勾了唇,淡淡地应:“好。”
三十九
出发那天,车队人马都候在东城门外,等了大半天,却始终不见庭月照的身影。
唐知闲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盯著城门内,旁人猜不透他心思,也不敢贸然上来询问,只在一旁低声议论著。
“不是说这唐少卿跟王爷交情匪浅麽?怎麽看这阵势倒像是王爷给他个下马威呢?”
“你有所不知啊,他跟王爷那关系……”中间说的什麽,风声一大便听不清了,只断断续续地接下去,“怕是闹别扭了吧,听说昨个儿王爷上了软红楼,这会怕还在花魁娘娘的床上呢。”
唐知闲额边青筋微现,脸上平淡如水。
跟著打点的明墨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说:“少爷,你什麽时候跟那欢喜王爷交情匪浅了呀?”
唐知闲咬著牙挤出笑容来:“你听那群疯子胡扯!”
明墨连忙缩了头,不敢再吭声。也对,那位王爷在凤京的名声是实实在在地差,谁跟他扯上关系了都不是件荣耀的事,难怪少爷生气。
唐知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心知明墨还不知道庭月照便是欢喜王爷,却也懒得再解释,只拢了袖,继续面无表情地等下去。
直到正午,才看到一人策马飞驰而来,本以为是庭月照,近了才发现只是阿无,在他身後,一辆马车颠簸著跟过来。
唐知闲除了知道这人是庭月照的家仆,对自己一直看不顺眼以外,别的什麽也就不清楚了,这时阿无下了马,倒是随行的粮官先迎了上去:“将军大人,王爷这可算到了!”
阿无却道:“王爷刚醒,已经在收拾著往这边赶了,我这是先来打点的。那车上是王爷这一路的用度,伺候的丫头是皇上自宫里挑出来的,你们再找个伶俐些的跟著打下手就可以了。”
粮官连声称是,众人脸上却多少流露出几分不屑来了。
就连唐知闲都忍不住在心里想,那人的纨!之名,到底不是白得的。这明明是去赈灾,可就他那一车子用度,怕是够寻常小县百来户人家吃上好些日子了。
如此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一辆华盖锦帘的马车慢悠悠地走近,庭月照挑起帘子在里面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看著唐知闲:“唐少卿,我们这就上路吧。”
唐知闲一挥袖,拨了马头便走,明墨犹自在那儿瞪大了眼:“少,少,少爷,那,那,那不是庭公子麽?”
马车赶了上来,庭月照坐在车里对车外笑:“明墨,好久不见。”
“庭……王,王爷。”明墨甚惊惶地叫了一声,窜到唐知闲身後,看著自家少爷的表情就不敢说话了。
车队陆续动了起来,唐知闲这才发现阿无没有跟上,只远远地站在城门外,蹙著眉头目送著车队离开,
他本以为阿无是要跟著上路的,这时才知道他只是来送行。心中虽有些莫名,但想著刚才粮官唤他将军,怕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没有调遣,不得擅自离开,也是正常的。
启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没走出多远,天色就全黑了下来,庭月照趴在车窗上颇委屈地叫著饿,一旁的粮官倒先看得不忍了,帮著口劝,唐知闲没法,只得叫停,留了人守著粮草,便领著那叫饿的王爷千岁安顿去。
不分尊卑地围著桌子吃饭,庭月照亲亲热热地坐到唐知闲身旁,别人也不敢有意见,只拿极暧昧的眼神看唐知闲,唐知闲有口难辩,恨得几乎把筷子咬断。
待饭饱茶足,众人寻了借口各自离开,丢下他跟庭月照两相对。
唐知闲专心致志地吃,庭月照在旁托著下巴看他,唇边始终隐著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让他吃得很是心虚。
终究忍不住,唐知闲把碗往桌上一搁:“王爷有何赐教,不妨直言。”
庭月照好一阵才应他:“你尽管吃,不必管我。”
唐知闲咬牙,把筷子也搁下去了,站起来便要走,庭月照出手如风地抓住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唤:“翡翠……”
唐少卿那心软的毛病有冒头的势了,连忙别了眼,叹口气:“你究竟想怎麽样?”
“这一程路那麽长,你总这样板著脸对我,这日子可怎麽过啊?”庭月照说得颇委屈,“我也不过是隐瞒了身份罢了,庭月照这名字也不是胡乱编造来骗你的,道歉赔礼我都做了,给你赔笑脸赔小心的,你怎麽还在生气?”
唐知闲挑了挑眉:“王爷大可不必讨好下官,想巴结您的人多著呢。”
说罢,他扯了扯衣袖,庭月照乖乖放手,可怜兮兮地再唤一声:“翡翠……”
唐知闲置若罔闻,庭月照怒了:“都多大的事情而已?你要还不消气,我让你打一顿便是了!”见唐知闲依旧撇开脸不看自己,他一拍桌面,“唐知闲!”
唐知闲长叹一声:“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何必在乎我生不生气?你若是非要个心安,我依你便是了。”
庭月照张了小扇子死命地摇,扬起一缕鬓发飘飘,平添了几分苍凉,他冷笑:“是啊,我怎麽就非要管你生不生气呢?这一路去安阳,那边的是怎麽个景况你知道麽!上一次押运粮草的人,死了八个关了一群,我这顶著王爷的名号去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被怎麽折腾呢。如果你在生气,到时谁来救我?你我不和,又怎麽做事?”
唐知闲听著他冷冷说来,心中竟有些痛了。为他,似也为自己。
欺骗不欺骗的,他本不太计较,哪怕庭月照骗去他许多同情许多真心,他也觉得无所谓。
然而他动心了。
庭月照没有告戒过他,也没有给他机会去选择,任他就那麽一下子踩进去了,赔上了心,把什麽都豁出去了,庭月照却用最残忍的方法拒绝了他。
他说他是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他说他是自己最瞧不起的那个人。
而在知道这些之前,他已经动了情。
他觉得不甘,觉得委屈,觉得愤怒,却又明白这跟庭月照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有哪怕一丝的借口去怨庭月照。所以他无法对这个人发泄,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面对这人表达出来的亲密与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