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叹了口气:“心里有什麽不痛快的,发泄一顿也就是了,你这样的富家子弟,还有什麽不如意呢?”歇了一阵,庭月照却居然没有任何回应,唐知闲又试探著开口,“看上了哪位姑娘,人家却心有所属?”
“不是。”庭月照闷应一声,唐知闲意外无比,再看他才发现那人压根没回过神来。
“跟家里人闹别扭了?”再问,庭月照没哼声了,唐知闲只道自己猜对了,“有什麽好别扭的,不喜欢什麽,直说便是了,家里人总会宠著疼著你的。”
“宠著疼著又如何?”庭月照转眼看他,微扬起下巴,眼中又带上促狭,“难不成他们不宠著疼著,就换你来宠我疼我?”
一番好意反被调笑,唐知闲把手中酒瓶往庭月照怀里一丢:“你我毫不相干,我也没必要管你的闲事。我家不是平常客栈可比,借宿一夜,五十文!”说罢,摔门而去。
留下庭月照抱著两个瓶子,好一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眼角都冒了泪花了。
第二天早上庭月照是被狗吠声吵醒的,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才发现唐知闲正蹲在那儿喂狗,还一边笑著顺那小狗的毛。
不知是尚未清醒还是别的原因,看著那带笑的眼中一汪温柔,庭月照心中竟生出了羡慕来,靠著门边叫:“喂,掌柜的,我给六十文,请我吃早饭吧!”
唐知闲充耳不闻,依旧给小狗顺毛。
“翡翠,我饿……”
唐知闲装作听不见,把狗食推到小狗面前,喃喃道:“你吃呀,中午没人喂你,现在不吃可就要饿著了。”
“石头……”庭月照开始抓门柱。
唐知闲额上青筋微现,刷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庭月照吓了一跳,慌忙叫:“唐知闲,你去哪?”
“上值。”
“我也去!”庭月照追上几步,一副跟定了的模样。
青筋继续冒出来,唐知闲撇头:“不带闲人。”
“看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当的都什麽官,居然可以随意上值?”
唐知闲一时说不出话来了,监察御史本无固定上值的时间地点,只是昨天看到的事报了上去,他放心不下,想打听打听上头准备如何处理而已。
“怕是极自由的差事吧?难怪你无意往上爬。”庭月照笑著凑过去,“先陪我半日如何?”
“不要。”唐知闲脱口而出。庭月照看著他,半晌勾唇一笑,笑得唐知闲心中一寒,“你……想干什麽?”
庭月照折扇一摇:“没想干什麽呀,哥。”最後一声叫得格外的甜。
顿时想起昨天在大街上的景况,唐知闲额上冒了汗,咬牙:“说罢,你想去哪?”
庭月照粲然一笑:“听说云柳胡同是个买卖古玩的好地方,这扇子我不大喜欢,想换一柄。”
六
云柳胡同乃凤京古玩玉器极为集中的地方,窄小的青石小街两旁密密麻麻地开著大大小小的铺子,古玩玉器从店里摆到店外,琳琅满目,煞是动人。
庭月照拽著唐知闲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这才往回一家一家地钻。
唐知闲转得头晕眼花,才明白这人压根就是找了借口来玩,一家一家地钻,一家一家地问价比对,却没有买的意思。
“这位公子好眼光啊,这扇子的扇骨乃是用独山玉制成,色泽亮丽,算得上是绝品啊。”
身後传来老板阿谀的声音,唐知闲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去,便看到庭月照手中正拿著一柄折扇,略显透明的翠绿色跟庭月照那一身锦衣相衬,那人越发显得风流雅致了,让人忍不住心中生出羡慕来。
那种仿佛天生的清贵,谁不羡慕呢?
“如何?”庭月照见他看著自己,展颜一笑,问。
唐知闲恍惚地答:“不错……”
庭月照笑著端详那折扇:“可惜了扇面无画无字,就如画龙忘了点睛,总是有缺。”
“这是故意的。”那老板连忙说,“就怕是字画坏了扇子的价钱。如果公子有意,小店可以代为寻找喜爱的名家题字作画,这样不是更完美麽?”
“哦?”庭月照眉头微扬,唇边带笑,突然转向唐知闲,“不如你来帮我题吧?我看你的字画都不错。”
此话一出,唐知闲和那老板都是一愣,唐知闲先反应了过来:“我题字作画也是要钱的。”
“我又没说不给你。”庭月照笑得眯了眼。“老板,能借笔墨一用麽?”
那老板这才反应过来:“公子,这扇子,您要了?”
“当然。”庭月照应下,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这个够了麽?”
那老板接了过去,脸色一变,顿时笑得只见牙不见眼:“够,够,够了,小的这就替您准备笔墨。”说罢,飞快地跑了开去。
“喂,我还没答应呢!”唐知闲大叫。
庭月照扯了扯他的衣角:“别这麽小气,相识一场,留个纪念也是好的啊。”
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唐知闲蹙眉犹豫,老板已经捧著笔墨跑了回来,在一旁桌子上铺开,赔著笑道:“这位公子请。”
唐知闲看了看庭月照,又看了看他手中折扇,那扇子倒也讨喜,叹了口气,伸手:“拿来吧。”
“谢谢。”庭月照笑容可掬地递了过去,一边自发地走到桌子旁磨起墨来。
唐知闲把扇子张开,想了一阵,眼中余光看到庭月照那微晃著的衣袖,不禁心中一动,拿笔就纸,细细地画了起来。
徐徐展开的是一幅花好月圆的景象,月色澄澈,似真的照在了扇面,其中无形之物纷纷扬扬,落而无影。
周围不知何时静了下来,那老板早就走开了招呼别的客人,只有庭月照慢吞吞地磨著墨,眉眼低垂,扬袖风起,叫人沈醉。
唐知闲定眼看著画面好一阵,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抬手正要沾墨题字,却发现庭月照的手僵在了那儿,双眼看著别处,似已出了神。
不觉有点好奇了,唐知闲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老板正在招呼一个中年男子,那人穿的是极普通的衣裳,眉目间却透著几分凌厉,叫人不敢直视。
发现庭月照看的居然是那个人时,唐知闲不觉有点愕然了,见他始终没有回过神来,不禁问了一声:“怎麽了?”
庭月照半晌才反应过来,轻道:“那人很严肃,看起来就觉得可怕。”
唐知闲笑了:“你还有害怕的时候啊。那位可是吏部尚书宁舒余宁大人,他算得上一位好官啊,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从前任刑部侍郎时断案如神,在朝中声望极高。他那严肃,怕是多年断案积累的吧。”
“看起来不像好人。”庭月照撇了撇嘴。“天底下哪有那麽完美的人呢?当了那麽多年的官,一点错的没犯,他要麽是圣人,要麽就是伪君子。”
唐知闲皱眉:“天下皆知宁大人是个好官,当年镇元大将军秋晋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他一样敢列举其贪污叛国的罪项,请旨抄家,以安我翔鸣。如今要论声望,那是谁都比不上宁大人啊。”
庭月照笑了笑,没回话。
那边宁舒余正拿起一幅画,画看起来没什麽特别,也不像是出自名家之手,老板在他身边赔笑,宁舒余却似是很喜欢那画,一直在看,最後低头问了价,便自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庭月照突然啧啧摇头:“十两银子的一幅画啊,配尚书大人也未免寒碜了点。”
唐知闲本已低下头去,听他这麽说,不禁又抬起头来看向宁舒余,见他已经把画细心卷起,一贯严肃的脸上也多了一分浅笑,再看那画,纸张暗黄,却又不像是陈年古物,画风虽然怪奇,却也不像是什麽名家之作,心中也不禁生了几分奇怪,嘴里却依旧说:“千金难买心头好,他……”後面的话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猛地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搁,又转过去盯著宁舒余手中的画看。
确实像是极平常的画,只是画上树影之间,隐著一个墨章,细看竟像是前朝第一画师的闲章。
那人在宫中所画的画早在战乱中毁尽,留下几幅未入宫时的画作也早已不知流落何方,若是真迹,那便真的是千金难换了。
那章藏得并不深,一个常年跟古玩打交道的人不可能忽略掉。只是如果那老板并不是忽略掉,而是故意以低价卖出,就跟送给宁舒余无异了,那麽当中的目的……
就在唐知闲看著宁舒余想得出神时,庭月照也目不转睛地盯著唐知闲看。
他自然知道宁舒余声望极高,在昨天之前,他也从未怀疑过这位表面严肃,待人却极和善的吏部尚书。哪怕是有人跟他说宁舒余是个伪君子,他也情愿相信宁舒余而不是别人。
只是,他更相信,东陵誉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说起立後的事。
立後之事也说了三四年了,候选人有哪些大家都心中有数,他又何必只提起宁舒余的女儿呢?
想到这里,庭月照不禁低眼一笑。那个人啊,如今越发变著法子来哄他做事了。其实直说一句,他便愿意赴汤蹈火,何必如此虚伪?
只是这时看到唐知闲搁笔,他又有些意外了。前朝画师的画流传并不广,闻名的人多,认得出来的人却极少,这人不但认了出来,还马上联想到内中隐情,实在让他觉得诧异。眼看唐知闲转头来看自己,他便先开了口:“你说的也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喜欢,没什麽配不配的。”
此话说完,唐知闲果然露出一丝困惑来,那略显迷糊的模样让庭月照差点笑了出来。
“也是……”好半晌,唐知闲才胡乱应了一声,心中掠过一丝失望,却又不知自己失望什麽。
昨日茶园的事,今天吏部尚书的事,让他觉得凑巧得似是人为,开始忍不住猜想庭月照的身份。可是庭月照的反应却又马上偏离了他的猜想。
“这画不错。”
就在他出神之际,庭月照突然说了一句,唐知闲猛地一震,回过神来才发现庭月照说的是自己所画的画,不禁有些尴尬了,慌忙拿起笔,吸了口气,在扇面写下两行楷体小字: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扬花过无影。
庭月照看著,忍不住轻声笑了。
唐知闲将折扇递了过去,他便欣然接过,眉目间那一分欢喜,教人怦然心动。就似被捉住了心魂,唐知闲下意识地开了口:“你家……从商或是为官?”
“嗯?”拉长的一声轻哼,庭月照看著唐知闲笑弯了眉,“为官又怎样?从商又怎样?”
唐知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麽,越发觉得尴尬了,只硬著头皮道:“只是好奇。”
“为官。”
唐知闲一颤:“所属是御史台?”御史分三种,如他,是品秩最低的监察御史,然後是殿中御史和侍御史,从那种种巧合,唐知闲已经开始怀疑眼前的人其实与自己同出一处了。
似乎没想到唐知闲会这麽问,庭月照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手中折扇轻摇:“秘密。”
七
见庭月照卖关子,唐知闲犹不死心,试探著问:“所管何事?”
庭月照依旧笑眯眯地挡回去,还是那两个字:“秘密。”堵得唐知闲一脸憋闷了,他却笑得越发地灿烂,只把新扇子又递了回去,“你忘了题名。”
唐知闲看了他半晌,不情不愿地接过来,提笔要写,却又被叫住,不禁长叹一声:“庭公子有何要求?”
“别写你的本名,省得惹事。”庭月照抱胸托腮,“干脆就写翡翠吧。”
唐知闲眼角微抽:“翡什麽翠?”
“翡翠的翡,翡翠的翠。”庭月照笑看著他。
唐知闲僵持片刻败下阵来,乖乖地沾过了墨,写上翡翠二字,越发觉得自己自见到庭月照的一刻起就倒了大霉。
等墨汁干尽了,庭月照才满意地将扇子拿在手里,一开一合,一合一开,玩得不亦乐乎。
唐知闲在一旁看著他把原有的小折扇收入怀里,一边却又往宁舒余那边看,心中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那时在茶园,这个人都没盯上,就偏偏只缠住了自己,说不定就是为了让自己发现那些新的线索的;把自己拉到这里来的,也是庭月照,若不是他,自己是绝不会想到昔日的刑部侍郎今日的吏部尚书,会有受贿的嫌疑。
至於为什麽庭月照始终不肯表明身份,唐知闲甚至已经在心里给他找到完美的解释了。也许这个人是殿中御史,或是侍御史,特地隐藏了身份,以便更好地纠察,或是这个人本性就是如此,在工作之余拿自己消遣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唐知闲吸了口气,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刚才你说十两银子的画与宁大人不配,那倒说说看什麽价值的画才配得上他?”
一直看著唐知闲,庭月照也察觉到这人心里在揣摩著什麽,听他这麽一问,便马上猜到他揣度出什麽来了,心里早已笑翻了,表面却不动声色,故意沈默了一阵,才笑著把折扇错开:“当然是那些想当官又没本事的人,经过一番挑选,私下送来那价值连城的画呀。”
听出他话里有话,唐知闲自然知道自己接著该怎麽做,马上便皱眉:“你非要诬陷宁大人卖官受贿吗?”
庭月照以扇遮脸,笑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哦。”
唐知闲一脸气结,心中却已了然。虽然不确定庭月照的身份,但是有人怀疑宁舒余,有人要密查宁舒余,已然是事实了。怕还有意借自己的手来揭发呢。抬头看庭月照,却见他笑得没心没肺的一副官家公子的派头,便越加地想确定这人的身份了。
待要开口再探,庭月照却先开了口:“你在这等我一阵,我去去就回。”说罢,快步走出店门,等唐知闲反应过来时,只见得到他那一角衣袂。
出了店门,庭月照才将强忍了半天的笑意发作出来,扶著墙笑了好半天稍敛,也不怕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依旧摇著他的小扇子,一派潇洒地走他的路,好象已全然忘记了某某小店中有一个叫唐知闲的人在等著自己。
云柳胡同过去是红陌胡同,与云柳胡同一样,在凤京中名声颇响,卖的却不是古玩玉器,而是脂粉红颜。
天色渐暗,胡同中的店面也陆续开了门,庭月照驾轻就熟地躲开那一群走到路上招揽生意的人,一路走到红陌胡同深处的软红楼,还没进门,已听到老鸨惊喜的招呼:“哎哟,这不是天底下最风流的欢喜王爷麽?这麽久没来,可想死我们家惜画了。”
庭月照笑容可掬:“惜画现在可得空?”
“王爷说笑了,天还没黑全呢。”老鸨笑得眼都眯起来了,讨好著道,“何况来的是王爷您,惜画是什麽时候都得空的。”
“没见她出来,在里屋?”庭月照扫了大堂一遍,道。
“是的,王爷您稍等,奴家这就让她来迎!”
见老鸨要走,庭月照连忙叫著她:“不必了,我自己去找她就好,你忙吧,我又不是不识路。”说罢,怕老鸨还要虚伪地推辞一番,他干脆拿出一小锭银子塞了过去。
老鸨笑得更灿烂了:“那就只好请王爷恕我软红楼怠慢之罪了。”
庭月照摆摆手,不再管她,径直往内堂里走,穿过庭院,便来到一座小阁楼前,他顿了顿脚,那自楼上传来的幽幽琴声便嘎然而止了。
“小画儿腻过份,别人来了你还会意思意思地装一下花魁的派头,怎麽本王来了你连琴都不弹了。”
楼上一人半探出头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笑嘻嘻地往下看:“王爷,小姐请您上楼。”
庭月照啧了一声:“连下楼迎客都懒了,看本王哪天不来了,你可要後悔!”嘴里抱怨著,人倒还是笑著往楼上走,上了阁楼,便看到一人盘坐琴边,云鬓金钗,罗衣半坠,垂眼弄琴,指尖轻捻细拨,便透著别人学也学不来的韵味,这便是凤京第一名妓惜画了。
听到脚步声,她才罢了手,笑著抬头:“王爷多日不来,一来就是抱怨,还真教人伤心。”
庭月照走到她跟前,拿扇柄抬她的下巴,一边啧啧道:“几天不见,小画儿倒是越发标致了,难怪不肯讨好本王。”
惜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挥手让伺候在旁的丫头退下去,一边站起来亲自满了酒:“王爷您啊,就是爱贫嘴。”
见丫头退下了,庭月照也不再装摸作样,走到一旁的躺椅前大咧咧地坐了下去,半敛了笑容,再不说话。
阁楼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惜画将酒递到他唇边,庭月照抿了抿唇,摇头,淡笑。
惜画也识趣,把酒搁到一旁,熟练地解了他的鞋子外衣,走到他身後在他肩上细细拿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