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苏闻言一笑,眉眼弯弯。
晚上在永生殿,安苏王子一直盯着魔王陛下细细打量,一边看一边若有所思地转着眼珠。
“安苏。”魔王陛下终于忍不住皱眉。
“父亲。”乖巧的声音。
“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安苏对魔王陛下真诚地眨着眼睛,“今天忽然觉得父亲真是非常好看。”
“嗯?”路西法长眉一挑,眼神变冷,“萨麦尔都和你说什么了?”
“今天我没有见过萨麦尔殿下。”安苏老老实实地,无辜地回答。
魔王陛下疑狐地眯起了眼睛,安苏露出温顺的表情蹭过来,路西法俯身将他抱进怀里,王子殿下搂着魔王陛下的脖子亲亲热热地亲了一下,“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嗯?”
“传说中的死神,长得漂不漂亮?”
第二十八章
“你若呼唤我……我必拯救你……”
安苏王子忙着爬上高高的扶手椅,一边念念有词地默诵着含混不清的句子,他努力地伸手去够着细长腿儿的楠木餐桌上一盘诱人的柚子慕斯。正费力,忽然一双手拽住他的领子把他凌空提起,放在了餐桌上。
“谢谢。”安苏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金灿灿的慕斯,伸手——
“你干什么。”顺着那只端走了美食的手,王子殿下终于转过了目光。
“这是我的下午茶,殿下。”萨麦尔端着盘子悠哉游哉地坐进扶手椅,故意眯着眼睛咬重那个“我”,舔了一下嘴唇。
小王子不动声色视而不见,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沿,眼神四下飘。萨麦尔心里暗笑,这就叫有其父(母)必有其子,一家都是死撑硬顶的表率,他暗暗道:你就装吧。于是捞起一把银晃晃的餐叉狠狠地戳进甜点里,直接撞到盘子底,发出细微的一声“叮”。安苏眼神一晃,直勾勾地定在了萨麦尔拿叉子的手上。
“其实我好像不是很饿,”萨麦尔百无聊赖地转动着餐叉,“真是的,我的甜点师明明是魔界第一的水平,浪费了多可惜……”
安苏闻言坚决地移开了视线。
“殿下要不要尝尝看?”萨麦尔露出狐狸般的微笑,“丹拿丽可吃不到这样的甜点噢.”
安苏沉默了,他顺下一双美丽的眼睛。
“我不妨就试试。”
萨麦尔却不动,端着盘子好以整暇地看着他。
安苏于是挑了挑眉,“说吧,什么条件。”
这个表情,这个语气,这个架势——简直就是伟大的魔王陛下的翻版,萨麦尔乐得一抖,差点没把盘子掉下去,真想把小东西抓在手里捏一捏,不过……稳了稳气度,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解答我的几个疑问。”
“什么问题?”
“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你不是知道么,还问?”
“我是知道,光明术士的主祷文。可我要问的是──你是不是在学白魔法?”
“是。”
“和谁学?”
安苏想了想,撇撇嘴,“换个问题吧。”
萨麦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继而点点头:“好,也行。换个条件——叫我一声‘爸'来听听。”
“别想。”
“啧啧……”萨麦尔惋惜地说,“每次都是这句,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爸是魔王陛下。”
“我才真的是你‘爸’呀,你想想谁把你拉扯大的。”萨麦尔无奈摇头,他晃了晃餐叉,“过来。”安苏眯眼一笑,直接蹦进萨麦尔怀里,心满意足地品尝起了甜腻的点心,萨麦尔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背祷文的时候别让路西法听到,不然我也跟着倒霉。”
“嗯,”安苏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感叹道,“不明白我爸和弥赛亚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伤脑筋……”
萨麦尔咧开了嘴,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弥赛亚,嗯?”
安苏停下来愣了愣,随即无所谓地扫了他一眼,“反正你也猜得差不多了。”
“可是这你自己说出来的,没长进。”安苏不说话了,萨麦尔看着他又想笑,“乖儿子你吃这麽多怎么一点也不长个呢,是不是要永远就这么点大了?”
“我不是你儿子,首先,”安苏完满解决掉盘里的慕斯,郑重声明,“其次,我现在十二岁,作为一个堕天使族这样的身高是正常的,生长得越缓慢力量越强大,你如果觉得我长得慢只能说明将来我会比你强。”
萨麦尔大笑,一把拎起安苏举高,故意做出研究的意味看着,“我的殿下,你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安苏不高兴被人提着,“放我下来,我要走了。”萨麦尔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把他掂量在手里,安苏急道,“我有重要事情,真的要走了!”
“哦?”萨麦尔放下手好奇道,“殿下有重要事情?”
“是,”安苏昂起头一抬下巴,“我要去约会。”
“约会……”萨麦尔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郑重地点了点头:“要不要我帮你掩护?”安苏偏过头想了想,“也好。”
萨麦尔若有所思地瞄着安苏走向门口,忽然王子殿下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来问了一句:“为什么陛下他不让我学白魔法?因为我的天赋不适合吗?”
萨麦尔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是,殿下是整个魔界最适合学白魔法的人之一。”
“所以弥赛亚才会教我主祷文。”
“对。”
“你也会白魔法吗?”
“会的。路西法、我、乌利尔、莎莉叶,所有的皇族都会。”
“可是我不会。”
“有人会让你学会的。”
“可是这违背了陛下的意思。”
萨麦尔轻笑了一下:“违背了他,你就会放弃吗?”
安苏偏头想了想,然后摇头:“不会。”
“我想也是。努力去埋葬的事实往往正是因为它本身无法被埋葬,可是有些人总是习惯用遗忘和回避去保护重要的东西。”
“你说什么我竟然听不懂?”
“这很正常,其实我比看起来要深沉多了,殿下,看人不应该只看表面。”安苏疑惑地看着萨麦尔,还想说什么,可是后者向他热情地挥挥手表示告别,抿嘴想了想,他又转身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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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到被神遗弃的送葬行列,
为失去的语言而忧郁的人们。”
安苏数着提拉波神庙巨大的廊柱,来到第九与第十根柱子之间,他抬头望着远方的天际,低声吟咏着古老的诗篇:
“神对你约定:
被破坏的大地发芽的花草,
唱出在沉默中继续的生命之歌,
如同生长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之中。
……”
声音减低,他看起来纯真无邪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和困惑,陷入了迷茫的思索。这时,飘渺低沉的华丽音色如同最瑰丽的颂歌从远古而来:
“彷徨的海洋尽头,
愿高高升起的太阳,
明日能照射己身,
人们拥有崭新的基石。
从此不再渴求,不再受到迫害。”
安苏惊喜地回头,“弥赛亚!”
弥赛亚靠在廊柱上,夕阳将他白色的法师袍染上了温暖的橘色,他微笑着,目光中带着理解和明澈的光芒:“为什么不背下去了?”
安苏抿了抿嘴,定定地看着对方,“我在想,这个宇宙,真的是神创造的吗?”
他问得及其认真,目光格外地专注,以至弥赛亚不得不看着他的眼睛,弥赛亚平静地说:“对不起,我无法回答。”
他的声音诚实而深沉:“因为我不知道,因为这个宇宙诞生的时候,我不曾亲眼见证。”
“那我们应该相信是神创造了这一切吗?”那语气说明了他真的是在非常非常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于是弥赛亚说:“如果你选择相信的话。”
“祷文说,背弃神的都将被诅咒,被消灭,归附神的,都将被保护,被颂扬。可是神是什么呢,臣服于一个不能被证实的虚像为何就是真理?”
“因为生命脆弱,需要信仰。”弥赛亚向安苏伸出手,安苏把手放进他的手心,“神就是万物的信仰?”
“不,相反,信仰就是神。我们所相信的东西,所坚持的信念,所追求的梦想,就是我们的神。在危难的时刻,在黑暗之中,在失去的痛苦和厄运的折磨之下,我们在心中想起,我们把自己交付,就会获得重生的勇气和力量,一切恐惧都会消失于无形,一切苦难都会过去。”
“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如果失去了梦想和信念,便被你的神所遗弃,那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梦想和信念……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应该去想这些,似乎很多人都没有这两样东西,我也没有……”安苏垂下的眼睫看上去有难掩的失落。
“因为你太小了,你的时间还太短去遇见,”弥赛亚握紧了他小小的手,“有时候这两样东西会以同一个身份降临到你的生命里,他们合而为一,成为你一生全部的意义。如果你遇见,你就一定不会忽略,因为他的到来会改变一切。”
“真的吗?”安苏睁大眼睛,眼神中透着期许的微光。
“真的。”弥赛亚微笑着点头。
“你这么肯定,因为你有吗?”
弥赛亚轻轻地搂着安苏,他温柔地注释着那娇嫩的,未被严酷的命运迫害过的稚颜,好像透过他的脸,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有的,”弥赛亚说:“有一个人,是我的全部梦想。”
天边血色的晚霞如同低语的诗歌终曲,淡淡消失的怅惋和绵绵不绝的希望,我们拥有梦想,所以在一首结束的诗篇中,我们能看见新的序曲。永远不曾放弃,在遇见一个人以后,从此发誓,不再彷徨,不再犹疑,不再虚度时光。茫茫宇宙中,一切的行进终于有了指引,有了方向。也从此不再是刀枪不入,会痛会伤,会失望会难过,会跌倒会怨恨,但是又会一次次站起来一次次重新充满斗志,永不绝望永不诅咒生命。是的,不再是刀枪不入但是却无坚可催。
感激获得了生命——因为一个人,感激全世界。这样的心情,安苏还没有懂,但愿他永远不要懂,又希望他不要懂得太迟。因为每懂得一分,就要承受一次脱胎换骨的剧痛;每懂得一分,就获得一次重生。但是遇见,又是不可以控制的事情,命运中刻骨铭心的轮回注定他不可逃避。
“为什么今天阿莱克斯塔萨没有来?”
“你上次亲他一下,他发烧了,现在还没好。”
“啊……这样,”安苏愧疚地低下了头,绞着手指难过地说 ,“他讨厌我吗?”
弥赛亚惊奇地看着他少见的沮丧神情:“当然不是,他只是……有一点,呃,过敏。”
“那我可以去看看他吗?”安苏充满期待地问。
“可以……”弥赛亚有些无语,“如果你要去看他,我想他一定已经没事了。”
“是吗?”小王子完全不明白弥赛亚的潜台词,他略带疑惑地揣摩着两者之间莫名其妙的逻辑关系。
弥赛亚拉着他走下神庙巨大漫长的台阶,“今天不学法术了。”
“不学了?”安苏拉了拉那只手,“那我们去哪里?”
“去塔拉集市。”
安苏一听,那对蓝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像月光石一样发出光彩来,他高兴地紧紧跟在弥赛亚身后。
塔拉集市,远在堕天的年代之前,巴比伦尼亚最繁盛的集市,在丰收的季节庆祝丰收,魔族的商旅会聚一方,带来九狱七河的奇珍异宝和地球天稀奇古怪的各种商品,从平常的宠物到昂贵的高等奴隶,从清洗的药水到噬魂的法器,如果你有钱,这里可以满足你的一切好奇心,一句话,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塔拉集市的堕天使商人和冒险家甚至还提供天界的各种走私商品,包括银星砂和白水晶。就像每一个光华灿烂的地方总有藏匿着罪恶的阴影,集市也是非常危险的地方,阴谋和陷阱无处不在,各种势力混杂于此彼此牵制,这里是魔界的盛世华章也是黑暗城堡。
集市在巴比伦城西北忘川河谷尽头,覆盖了整个塔拉湖区。
巴比伦城郊,夕阳斜斜地照着,拉长了旅人的影子,高挑的男子牵着年幼的孩子,缓缓地向前方走去,逆光看去他们相依相偎,就像从未分离,就像他们这样走过了千山万水,并且还要一直、永远走下去,不知道去哪里。
“就这样走,我们走得到吗?天要黑了。”
第二十九章
最后一缕余晖也被一阵风带走了。
万魔之都巴比伦城在视线里依旧是一片庞大的背景,绛紫色的城墙肃穆高贵而庄严。安苏回头望了望,弥赛亚拍了拍他的头:“到了。”
“诶?”塔拉集市怎么会在这里?
“就算骑着龙过去都要半夜才能到,”弥赛亚了然地看出了他的困惑,“我们走魔法门。”他们所在的地方,一片荆棘,一片模糊的薄雾,巨石如山丘合抱了一个类似古老祭祀法阵的场地。弥赛亚向前伸出双手,仿佛是将双手放在了一扇对开的大门上。从他的手心,一片黑色的屏障渐渐蔓延开来,他对安苏说,“过来。”安苏走过去,对着黑色模糊慢慢成型的虚幻的门,试着伸手去触摸。
“知道怎么打开吗?”
安苏摇了摇头。
“认真去回想,你所知道的每一句祷文都有通向万物真名的力量,它连接着你的心愿和世间的一切。世界上所有的力量都可以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安苏于是沉默地合上眼睛,他努力去思索,去感知。他试着回忆那些模糊不清的句子:
“义人的道路受神的指引,
罪恶之途终将走向灭亡。
我所要达到的地方,鲜花已经凋谢。
途径荆棘和沼泽,忍受寒冷和黑暗。
我不求安慰我身体上的伤口。
在世界的影子中,主注视着他的羔羊,
我不求治愈我的疼痛,缓解我的饥渴,
我只求,我只求……”
感觉有一股缓缓凝聚的力量从四肢百骸流向了推出去的手掌,所有挡在面前的阻力在向后退去,差一点点了,还差一点点。
“我只求在命运降临的迷雾中,指引我方向。”
手上一松,魔法门缓缓向两边对开。安苏转头看向弥赛亚,后者向他赞赏地微笑。他点头道:“我们走吧。”
安苏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面前那扇门忽然扭曲,向他包裹而来。一切陷入了黑暗。时间与空间的感觉都失去了。同时也没有了一切感知,没有重力,好像在急速下坠又好像是在空中飘浮。他有些惊恐,想叫弥赛亚的名字,可是好像又在一瞬之间,异次元的感觉消失无形,像一场幻觉。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来看看四周,他站在一个类似于第四狱凤凰城风格的小巷里,不甚热闹,弥赛亚就站在他身边——于是他安下了心——只要他在他身边,无论到了如何陌生诡异的地方他都会安心,这是一种不可抹杀的天性,从第一眼看见他,安苏就明白了。
弥赛亚牵着他的手往小巷的出口走去,因为新奇和惊喜,安苏迅速地兴奋起来:听说过无数次这个豪华盛大的集市,繁华又刺激的另一重世界。这里充满冒险,奇遇和无穷的诱惑,却是魔王陛下想都不准他想的地方。因为禁忌,所以格外诱惑。
这个自成一国的贸易天堂,阴谋地狱,集中了天上天下各处的风土人情。每一个地方特色的建筑都是一处聚居地,像一版缩小重绘由势力全新组织起来的世界地图。
安苏以全然无知的目光审视这个湖区纵横交错的街道,他注意到的只不过是有些地方及其热闹有些地方稍稍冷清,有些风物熟悉有些则陌生奇异。到处是不知所云的语言,异族的歌谣和从未听过的外邦舞曲。空气中交织着莫名引诱的香气,花香,草药香,奇妙的熏香,迷幻魔魅,隐蔽着暗流汹涌。
弥赛亚牵引着他的手,穿过一重又一重迷宫般浩瀚的街道。繁华的风景一道道划过,拉着他的那个人像这片海洋中让他依靠,让他休憩的岛。他们进入了幽深隐秘的小巷。老旧的铜灯柱上奶黄色的灯火,灰黑的整体色调,非常非常陌生的建筑形式,古老颓废中透着不容忽视的豪奢与高贵,紫色的花朵在一扇扇门上绽放。那些古老文字书写的门牌和店名带着精致的情调,引人无限遐思,不同于那些繁华街道上的店铺,这里的每一扇门都是安静地合上的,窗上掩着各式各样富丽的帷幔和水晶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