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月色正清明(下)----尘色

作者:  录入:02-25

庭月照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话,半晌伸了个懒腰爬起来,摸过衣裳一一穿上,如同刚才什麽都不曾说过。
东陵誉突然想伸手搂一搂眼前的人,手僵在半途,却怎麽都伸不过去了。
庭月照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欢喜,你还爱我麽?”如此一句,脱口而出时竟显得格外卑微。
庭月照怔了怔,眼中飞掠而过的是一抹迷茫,最後低眼一笑:“欢喜说过,我是你的,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忠诚,我的命,都是你的。”
只是心,已经被你毫不留情地踩得粉碎。
那样的话听在耳里,东陵誉觉得自己应该安心,然而手伸出去环住了那人的腰,却越发地觉得惊惶。
他有点坐不下去了。
安抚似的紧了紧抱住庭月照的手,东陵誉抽回了手站起来,柔声道:“想吃什麽让下人去布,别总赖在床上,多多走动。”
“好。”庭月照应得极温顺,也并不问他为什麽这麽快便离开,自顾折腾身上衣物。
东陵誉看了他好久,咬了咬牙,才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东陵誉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庭月照才抬起头来,盯了门口好一阵,低唤一声:“阿无。”
窗外一人无声地翻入,分明便是阿无。他走到床边,站了片刻,道:“少爷,如果你要去天翎,阿无可以带你走。”
庭月照抬头看他,半晌苦笑:“你本不该帮我,甚至不该劝我的。”
阿无只是低头,没有回他的话。
“若你帮我逃出去,皇上怕是不会再饶你了吧。从此以後,你便只能亡命天涯……还不如留在这里,过平淡日子。”
“若不是少爷,阿无早是孤魂一缕,生或死,何如活著,对阿无来说并不重要。”阿无顿了顿,笑了开来,轻声补上,“阿无只是见不得少爷难受。”
庭月照对上他的眼,注视良久,终於别了开去:“原谅我的任性。”
阿无眼中微黯,却掩饰得极好,笑道:“世事总难双全,终究会有不能顾及的。其实亡命天涯也没什麽不好,这个宫里,陪著少爷呆了那麽多年,阿无也觉得腻了。”
此去天翎,一路上与你同行,看尽世间风景,也算是一种恩赐。
最後一句,阿无没有说出口,只是摆了摆手:“现在便走?”
“现在便走,皇上刚早,不会马上回来。”
“少爷,你……要给皇上留点口信什麽的吗?”
庭月照愣了愣,最後一笑,摇了摇头:“走罢。”

六十四
庭月照拳脚功夫不行,轻功倒还能见人,阿无在前探路,他跟在後头,一路从西院殿往外,居然轻易躲开了往来巡逻的禁军,顺利地出了祈和宫。
落在回廊之外的假山之间,阿无轻道:“先在这等一刻锺,等他们交班的时候再走。”
庭月照点点头:“本是该入夜才方便,只是……”只是东陵誉晚上从来都留宿西院殿,对流言蜚语毫不顾忌。
阿无自也明白他隐下来的话,笑了笑:“晚上宫里戒备深严,反倒白天容易松懈。那些人我管了五年,还不了解麽?”
庭月照也笑了,正要开口,却已被阿无用手捂上了,一怔之後,便顺著阿无的示意往外看,一个巡逻小队正从外面经过,庭月照眨了眨眼,闭上嘴拉下阿无的手,再不说话。
又等了一阵,阿无才点了点头,两人便如落叶般自假山後飘出,飞快地掠过回廊和池塘,跃上一座宫殿瓦上,伏了下来。
阿无张望了一阵,突然脸色一沈,又轻又快地道:“不对劲,我们要马上离开。一会若是被发现了,也不要逗留,尽管往外跑,知道吗?”
庭月照点了点头,也不去问他什麽不对劲了,见阿无身影微动,也便提气跟上去。
一路上却是出奇的顺利,直出了宫墙,两人上了阿无备在那儿的马,都不禁觉得意外了。
“宫里戒备若真如此松懈,你可是有罪啊。”庭月照调侃阿无,脸上却难以挤出笑容来。
阿无脸上也隐著半分慎重,一边催马前奔,一边道:“确实,我们出来得太容易了……”
话音刚落,身後已传来阵阵马蹄声响,两人同时一震,庭月照喊:“走!”扬鞭抽马,座下骏马疾驰而去。
“怎麽发现得那麽快!”庭月照咒骂一句。
阿无回头,便看到追赶而来的都是皇帝身边的近卫,东陵誉便在其後,脸上看不出表情来。
没有意外和震惊,没有愤怒和焦急。
“皇上,是算准了你会走……”下意识的,阿无脱口而出。
庭月照手上一僵,随即又是一鞭落下,只咬了牙,再不说话。
沈默在凌乱的马蹄声中蔓延开来,阿无与庭月照之间,庭月照与东陵誉之间,隔了那麽远,却依旧近如咫尺,听得见彼此在沈默中厚重的呼吸。
似也怕误伤了百姓,众人都极有默契地往荒野无人之处奔去,人烟渐没,路也从青石平街换成了土山沙石,再往前,便是流经城郊的河流,庭月照和阿无两人纵马上了堤坝,两马在并不宽阔的坝上狂奔,远远看去,越发让人惊心。
蓦然间一声马鸣打破了单调的马蹄声,庭月照的马後腿一跪,马身也便往一旁倒了下去。阿无眼疾手快,在庭月照往下坠落时便伸手一抄,将人揽了过来,置在身前,才长长松了口气。
庭月照半回头,眼中满是惊恐,他看著那被逐渐抛离的马,後腿上正插著一根羽箭。
如此速度的狂奔,便是再高明的射手,也没有绝对把握能正中无误,然而那箭,却还是射在了他的马上。
是他,而不是阿无。
那个人,已经宁愿自己死都不肯放手了麽?那个人,宁愿杀了自己麽?
心开始剧烈地痛,本以为已经习惯,这时痛起来,才又一次找到了它的所在。而後渐渐地,便麻木了。
“少爷!”看出庭月照的异样,阿无大喝一声,一手执著缰绳,一手执马鞭,也无法腾出手去,见庭月照依旧毫无反应,他便咬了咬牙,一扬马鞭,鞭梢自庭月照脸上堪堪划过,留下淡淡的血痕。
庭月照回过神来,眼神已黯了下去,只死死地捉著阿无的衣袖,拼命咬著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来。
阿无执著缰绳的手也不禁紧了,他没有回头,只发泄似的大喊:“东陵誉你这他奶奶的混帐!”
身後飕飕两声又是羽箭袭来,都自两人身旁擦掠而过,阿无又加了一鞭,身体往前靠了靠,完全将庭月照搂入了怀中。
“若逃不过,我陪你死。”马驮著两人,速度自然简慢,看著身後追兵越来越近,庭月照突然轻道。
“我是爱你,可我不稀罕同死。”阿无抽空回了一句,不肯放弃地加鞭。
眼看就要越过堤坝穿入一片林子,到了林子,地势繁杂,自然比现在安全,他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庭月照没有再说话了,他只一直往後看,看著东陵誉,明明隔了那麽远,他却似能将那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随著距离一点点拉近,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东陵誉的嘴在动,在不断地叫著自己,一声声地叫著“欢喜”。
离下坝只有很小一段距离了,阿无又加了几鞭,却感觉到庭月照浑身一僵,而後便听到身後传来细物破风而来的声音。
最先是身下一轻,心知马匹也是凶多吉少了,阿无将马鞭一扔,搂过庭月照便往一旁跳下去。
他的马本就跑在近河一边,这时自马上往下跳,著地已是不可能,分明便是要跳入河中。
庭月照看出他的用意,也不挣扎,反手搂了他的腰,像是怕两人会在下落中分离。
落势越急,数丈落差,到一半时风刮到脸上已觉痛了,他张眼想去看阿无脸上的表情,却感到阿无搂著自己的手突然一紧,而後便被一闪而过的羽白和迅速蔓延的红覆盖了全部视线。
“阿无──”

六十五
醒来的时候,天已黑尽,星辰暗淡的夜空如同无边的布幕,随时都会落下,将人覆没。
庭月照是被冻醒的。
趴在河岸上,缓慢流动的河水自身体与石头相贴的空隙间一点点漫过,带著初春融雪後未曾消退的寒冷,让人忍不住地颤抖。
他哆嗦地爬起来,翻过身靠在石上,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如潮涌现,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最後是阿无抱著他从堤坝上跳了下来,东陵誉射出了第一枝箭,阿无身上流出了鲜红的血……
他开始彷徨地往四周搜索著看去,哑著嗓子呢喃:“阿无,阿无,你在哪里……阿无……”
没有人回应他。
水声潺潺,风声如诉,一眼看去,山林,流水,月华,倒影,除了自己,再没有别的人。
他踉跄著爬起来往河水深处跑去,一边疯了似的拍打著水,开始放声大叫:“阿无,不要吓我,你出来,你出来啊!”
四下寂然。
无端的恐惧便一点点漫过心头,从那样的高度落下,身上有伤,还死命护著他,眼前春水寒彻,那个人落在水里,能活麽,活得了麽?
“阿无……”他的声音带著恐惧和无法掩饰的哽咽,意识到四周景象已不似跳落堤坝时的那样,心知自己怕是沿著河流一路漂下才到了这里,他开始往上游跑去。夜风寒冷刺骨,身上衣物尽湿,被这麽一吹,几乎连手指头都僵掉了,庭月照却死死咬著牙,不肯放弃。
远处传来一阵狗吠,而後是一阵长而渗人的哀鸣,让寂静的黑夜显得越发可怖。不知跑了多久,脚下被水中石块一绊,庭月照便整个人往前栽了下去,激起的水花溅了一脸,而後如眼泪般滑落。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就那麽浸在水中,伸手慢慢捂住了脸。
是报应吧。
若是五年前便与东陵誉一起,死在朝中暗斗里;若没有这五年执迷不悟,始终舍不得放手;若没有招惹唐知闲,没有将他拉入这混沌朝局……
若不是自己作孽,阿无可以依旧只是阿无,而不是为了带自己离开而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还有远在天翎牢中不知景况的唐知闲,若不是自己招惹他,他可以依旧过他简单安逸的小日子,而不是远走他乡身陷险境。
而今种种“如果”,都不过是奢望。
庭月照在那又呆了一阵,终於挣扎著爬起来,在岸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上游走。
他不愿就这样放弃。也许阿无跟自己一样,就倒在某一河段的岸上,正受伤昏迷著等著自己去救,如果自己放弃,说不定就真的从此再无相见。
如此走了一阵,身上越来越动,因为从那麽高的地方跳下来而受伤的地方也渐疼了起来,庭月照的脸色变的苍白,气息也逐渐絮乱。入冬时他才受过重创,虽然已经痊愈,可身体底子终究是受了损,这时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狗吠声又传了过来,夹杂著断断续续的人声,庭月照一惊,抬头看去,前方火光烁烁,分明是有人。
他迟疑了一下,往一边丛林躲去,继续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又走了一段,那人声便越发清晰了,隐约能听到有人喊:“谁到那边去找一下,皇上说了,找不到的谁都别回去了……”
庭月照如遭雷殛,半靠著身旁的灌木,心中一片凄惶。
东陵誉要找谁,他自然明白,从住进西院殿的那一日起,他便知道东陵誉不会放手。
只是,堤坝上他如此无情,利箭相向,将他们逼落堤坝,如今又来凭什麽不放手?
狗吠声越来越近,庭月照下意识地往後挤,灌木丛在他身後分离,又擦过他是身体合在一起隐去他的痕迹。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到後来已渐跑了起来。
“那边有人!”身後传来一声如同噩耗,庭月照浑身一震,再顾不上其他,拼尽全力地往前狂奔。
既然东陵誉会派人来找,若阿无倒在某一处,也定有人将他带回去,东陵誉若念著自己,应该不会贸然伤他,自己可以稍微放下心来。
惟独不能被捉回去。
若被捉回去,那这一日的逃亡便算是白费了。阿无的心意,阿无的舍命,阿无的伤,都白费了。
枝叶打在身上的感觉越来越痛,庭月照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四周仿佛越来越暗,自己也仿佛不能呼吸,他知道自己的极限快到了。
恍惚间眼前陡然亮了起来,他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收住,便已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往下坠了下去。
“什麽人!”
最後听到一声极悦耳的叱喝,而後便沈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九岁那年,跟东陵誉赌气,靠著刚学的轻功躲到了宫里最高的树上,等东陵誉因为找不到他而紧张得在宫里闹开了,他才笑了起来。等要跳下去时却发现自己不敢。
本想著等找他的人经过时便开口求救,哪知找了半日竟安静了下来,似是谁都不管他了,他在树上害怕得想掉眼泪。
最後实在无法,只好拼著摔痛摔伤地闭眼往下跳,却是落入一个温暖而宽大的怀抱里,耳边听到那人大大地松了口气。
张开眼便看到那时十五岁眉目已经长开了的阿无一脸宠溺地看著自己,就觉得很安心,很安心。
还记得那时当场便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又哭又笑地喊著“啊呜啊呜”,眼泪就再也没忍住了。
若後来换一种方式护他,若後来对他好一点,若後来没有刻意伤他,那该多好?
“阿无……”
梦中落了泪,庭月照睁开眼时也觉得眼中酸楚,一片模糊,等好一阵才看清眼前景象,便僵在了那儿再不敢一动了。
“醒了?”声音就在他耳边,一张脸离他极近,三十上下,眉目间带著半分揶揄。
而他自己,正赤裸著身体被那张脸的主人牢牢抱在了怀里,两人身上还盖著一件厚重的大氅。
庭月照猛地睁大了眼,挣扎著就要跳起来,那人却连忙把他抱紧,正色道:“你别动啊!你什麽都没穿,再著了凉小心连小命都丢了!”
“放……”张口才发现嗓子哑得不像话,什麽气势都湮了下去,看见那人眼中笑意渐深,庭月照脸上涨红,越发觉得难堪了。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大姑娘。你发了高热,又是做噩梦又是喊冷,我没办法,只好把你抱起来了,抱著就安稳多了。”那人说得甚得意。
庭月照这才感觉到身上疲软,什麽力气都使不出来,明明觉得冷,呼吸间却觉得燥热难耐。
低下眼去,沈默好久,他才终於启齿:“谢……”
“睡吧睡吧,等天亮了咱们进了城再给你找个大夫。”那人没等他说完,便自顾说。
一听进城,庭月照顿时慌了起来,咬了牙便要扑腾,那人被他吓了一跳,一时没准备,两个人便双双往一旁倒了下去。

六十六
两人本就是在一狭小的山洞中,这时倒下,便连一旁火堆上的焰火也晃了晃,几欲熄灭。
大概是听到了响声,有人从洞外冲了进来,大喊:“主子!”
庭月照还没反应过来,便已听到压在身上的男子沈声喝道:“滚出去!”不怒而威,带著常人无法模仿的气势。
等进来的人求饶著退了回去,那人才爬起来,又用大氅将庭月照团团包住,扶了起来:“没事吧?”
庭月照摇头,看著那人笑得傻子般的脸,觉得刚才他喝的那一声只像是自己的一场梦。
那话里的气势,他比谁都要更熟悉。那是王者的气势,无人能比。
那人见他怔怔地看著自己,不禁微敛了笑意,却依旧温和:“怎麽,不想进城?”
下意识的,庭月照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时才暗自叫了声糟糕。
没想到那人却是哈哈大笑,自怀里掏出一柄玉骨折扇递给他:“就猜你是不是从城里逃出来的。”他盯著庭月照的脸瞧,“怎麽,是大户人家的下人?还是娈童?偷了主子的东西逃出来的吧?”
“胡说八道!”庭月照认出那是唐知闲给自己画扇面的扇子,便一手夺了回来。
“不必看了,扇面都被浸模糊了。我看你藏得那麽仔细,想来是挺重要的东西吧。”那人也不追问,只随口道。
庭月照看著那柄扇子,久久没有说话。
“不跟我说说你是什麽人麽?我听说在翔鸣,若是逮住了私逃的家仆,送回去那户主人多是有谢礼的。看你衣著不差,你家主人想必不会吝啬。”
“我不是逃仆!”庭月照咬牙,见那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不禁低下头来,半晌才道,“我叫……庭月照,家中本也富足,只是惹了权贵,亲人都死了,剩下我一人,连夜逃出来,想去天翎投奔亲戚。”话自不是真的,可目的地却是真的,庭月照只想赌一把,说不定就真遇上了贵人,能助他安全到达天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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