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过她,推开酒吧那扇满是雨渍的玻璃门,一股潮热的气息迎面扑来,能腐朽人的灵魂。
我要上杯啤酒,挑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对著细雨蒙蒙的街道出神。雨水很细,沿著玻璃窗一路滑落,沟沟道道的,将窗外暧昧不清的世界割裂成一个一个的小格子。我凝视著它们,心里恍恍惚惚的,似乎在想许多事,又似乎什麽都不在想。
身边光影微微一暗,有人在我身边坐下。
我依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不动,直到一只淡紫的水晶杯递到我面前。
“谢谢。”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其实它的滋味并不太好,温吞吞的有点发腻,让我联想到女人的洗澡水。
“医生正到处找你,恐怕现在已焦头烂额。”他微笑著吩咐酒保又添过一杯。
我笑笑,招呼服务生再端上几罐啤酒,“如果没有人帮我垫付医药费,恐怕现在焦头烂额的是我,所以,”我拉开一罐递给他,“这杯敬你。”
他接过,笑容温煦,“身体怎麽样?”
“还好。”啤酒在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压得声音也很闷。
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铝罐,“但你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
“死不了。”我淡淡的道,“事情就是这麽奇怪。该死的总是活得长久,不该死的……”我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又使劲灌了口酒。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了口,“我听说了你朋友们的事情,很遗憾。”
我垂下眼帘,摇了摇手中的容器。
这个世界一瞬间也仿佛其内的液体,摇摇欲坠。
我抬起头直视他棕色的眼眸,看著倒映在这双深瞳的人,一点点露出冷漠而坚硬的神情。
“谢谢你的关心。”我慢慢的说,“只不过我想世界上最不需要的,就是遗憾两个字。”
他眼锋一扫,亮出锐利的边缘。
“遗憾这个词,还是留给其他人好了。”我抄过风衣站起,“我不允许它在自己身上发生。”
两周以後我终於在临时监狱见到了兰。他穿一身浅绿的囚衣,玻璃窗後的脸孔显得异常平静,见到我的一瞬眼中划过晶亮的光芒。
我把胳膊架到桌上,支著颚笑了起来,“脸色不错。”
“还好。”他眨动眼睛的样子象个小孩,“你倒不太妙。”
这小子,我一拍桌子弓起身,“我他妈的进了医院,差点没命!”
话刚出口,就见门口的狱警那含有告诫意味的眼神向这边扫来,我忙挂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以示安抚,回过头来又换上恶狠狠的神色,“你这王八蛋,怎麽搞出这麽多事!”
他的眼神晃了晃,抿起唇没吭声。
我坐回原位,习惯性又去摸烟,待手指触到空空如也的裤袋才想起身上的一切都被扣在了安检部。
“切。”我沮丧的摊到椅子上,满心怒火全出在对面的家夥身上,“你他妈的给我在里面吃壮实点!”
他耸肩,“为什麽?”
“等你出来的时候,”我的声音柔和得要命,“可以做我练拳的沙包。”
他笑嘻嘻的摊开双手,“好吧,你要打就打,反正我欠你太多。”
我皱起眉,“你小子说什麽傻话呢?”
他的目光牢牢捉住我,声音放得很低,“判得这样轻,你一定花了很大力气。”
我不由苦笑,“你当我谁啊。我只是个小老师而已,力气倒有,就是没地方用。”
他歪歪头,“随便你怎麽说,反正我心里明白。”
“你明白个屁!”我用同样低的声音向他吼回去,“我因为肺炎在医院里躺了两周多,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你被关进去了。花力气,我在梦里花力气?”
他神色笃定的微笑,湛蓝的眼睛如钻石般闪亮,“每次你声音一大,就说明你在心虚。”
我真服了这小子,“你乐意把我想成神仙你就想吧,”我整个摊在桌子上,想想又补上一句,“记得出来後给老子做牛做马就行。”
事情的发展的确出人意料。先是有若干重量级的心理医生在初审法庭上证明案发当时兰的精神状况处於极度躁狂的状态,根本不具有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而院方大剂量镇定剂的处方也作为不容置疑的证据提交到法官面前。与此同时媒体突然对几名受害者过去的种种劣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曾参与过的杀人□抢劫等等丑闻每日都见诸各大报端,更有数名政府高官受到子女之累纷纷辞职;而兰与艾芬妮青梅竹马的恋情以及他作为一个音乐家异常出色的履历则增加了这个案子的悲剧色彩,大众舆论普遍呈现一边倒的状态。面对各种压力,检察官的指控不再是铁板一块,措词也相应缓和了许多。
最终法庭宣判:兰. 巴伦以过失伤人罪入狱三年。
“三年并不长,”我忍住拍拍他肩膀的冲动,“何况你精神情况不好,随时都可能保外就医。”
“算了,寇银。”他严肃的凝视我,蓝色的眸子宛如冰晶没有一丝波纹,“你我都明白我非常清醒,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这麽清醒过。我开了枪,并且我一点不後悔。”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四肢百骸的力气被抽得无影无踪,“你一点也不後悔?”
“是的。当我扣动扳击的一瞬,我一点也不後悔。他们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他的声音终於有了丝迟疑,“只是我没想到会伤到那个法警,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离得太近了……不,这不是理由,还是我的错误,我不该伤害他。”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依然是一尘不染的清澈,所有的岁月,悲伤与暴力都无法摧毁的清澈,一如初见时的那个少年,我轻轻的笑起来,有些迷惘,“他已经没事了,而且还作证说这是无法避免的悲剧,所以你……”
他的眸子迫过来,犀利如剑,“是吗?坦白告诉我,寇银,你为我,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或许我能够……”稀薄的雨里汶迈的声音如此的飘忽,几乎无从分辨,“我能够不让你有所遗憾。”
“是麽?”我低下头看风衣上斑斑驳驳的水印,它们这样模糊,又是谁留下的幻影,“凡事都有代价,你的,又是什麽?”
“寇先生?”
谁……
“寇先生?寇先生?”
……滚开……少在我跟前吵……
“寇先生!”
……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
模模糊糊感到有股气息渐渐欺近身来,越来越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一个激灵骤然睁眼,身子向旁一载,右掌疾出刹那劈上那人的颈动脉。
“寇……”
随即无声。
我一晃脑袋,目之所及只见张方脸煞白煞白的,瞧模样长相似乎不是熟人。
“先……生……”,他的虽然声音异常微弱,好歹最後这俩字总算是蹦出来了。我揉揉眼睛,视线渐渐清晰,对方脸上惊恐的表情也一丝不落看收进眼里,当然了,还有他身上那套深灰色的西装。
依稀有点印象,我抽回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驱走残留的睡意,摇下车窗向外张望一下,“到地方了?”
他没吭声。
我回过头,见他正直愣愣的对著方向盘发抖,颇象解剖刀下的兔子。
靠,怎麽吓成这样子,我皱起眉,提高了音量,“我问你到没到!”
他猛一哆嗦,好容易回神过来,“到,到了,到了,到了。”嘴上忙不迭的应我,却还是不敢回头。
原来这就是国防司长的府邸。我还当得驻仨警备部队实行层层戒严,现在看起来也就这麽回事。
我一边从後备箱里拽行礼一边仰头打量这座笔直高耸的淡灰色建筑物。它有著精巧秀挺的尖顶与装饰精美的拱形花窗,门廊处束柱修长严肃,宛如随垂眸而立的少女。
我低头瞧了瞧墙角郁郁苍苍的青苔,忍不住微笑。这一切让我觉得异常熟悉。
很久之前已爱上这种歌特式的建筑,它们神秘而华美的姿态曾使我深感己身的渺小和虚无。
幽静的深夜里,月光将穿越玫瑰花窗投入长廊,於束柱间腾起一簇簇缥缈迷离的黄焰,而死亡的凄然与瑰丽便这样攫取了我的灵魂,让它沉沦其间无法自拔。
这个时候会脖颈间总会触到温热的气息,腰也忽然被环住,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在想什麽……
你在想什麽!
我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眼下来这地方搞不好就是羊入虎口,就算打起二十二万分的精神头也不够用,我他奶奶的居然还有工夫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靠,真该狠揍一顿!
我把旅行袋甩到肩後,把车钥匙掷给猫在旁边不敢靠近的司机,跺跺脚,大踏步朝房子里走去。
没走两步,就看到有个人正等在门口等候。
他是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人,有一头亚麻色短发和淡灰的双眸,眼角虽隐约现出岁月蚀刻的痕迹,步态却依旧矫健敏捷,看样子应该是位精通搏击之道的高手,只是不晓得在这座古老建筑物里又扮演著怎样的角色。
我正暗暗思忖,他早满面笑容的迎上前,“寇银先生吗?”
我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寇银。”
他握住我的手,亲热的摇了摇,“欢迎您到回日庄园来。我叫霍伦.维,是这里的管家。”他随手接过我搭在肩上的旅行袋交给旁边的小厮,“怎麽样?路上还顺利吗?”
这应该去问那个司机,我笑眯眯的点头,“很好,风景不错。”
寒暄著走入室内,我著意打量四周,诺大的客厅布置得简洁而舒适,如其外表一般明白无误的昭示著历经的许多岁月。墙壁很整洁颜色却相当晦暗,脚下暗棕色的羊毛地毯磨起了边,东侧壁炉旁的红砖也露出丝丝裂缝来,看得出主人并不是很喜欢堂皇富丽的风格,这个认知多少让我感到舒服了点。随著霍伦对老宅布局滔滔不绝的介绍,我大致知道了一楼分布著厨房,一大一小两间餐厅和以及若干套客房和起居室;而二楼则全是卧室与书房,至於最高层,照他的暗示,那是汶先生办公以及接待贵客的地方,闲杂人等最好不要打扰。
他引我来到一层左侧长廊的尽头,推开一扇淡赭色的门进入一个光线幽暗的房间。他走到窗边拉开厚厚的天鹅绒布帘,顷刻间灿烂的阳光潮水般倾涌而来。
“这就是你的房间,怎麽样,还满意吗?”他回眸笑问。
我来到窗前,陡的一震,只觉另一重天地霍然绽放,刹那间万物皆远,空空荡荡的,旷世便只剩一个我来。
眼中是长空湛湛碧水盈盈,它们宛如两面鸾镜将满湖夕光映得一波三折,秋水高天便在一对明镜间铺展而去,无边无际,再无尽头。
而风声四面隐隐,青山两岸茫茫。
“还满意吗?”
我心潮跌宕,一时屏息,全没有在意他的问题。
他语气平静,却透著压抑不住的骄傲,“这是回日庄园里风景最好的房间,从这里能看得到卡文斯湖和坎亚群峰,怎麽样?这里可以吗?”
我深吸了口气,只觉空气中氲满山与水的味道,连五脏六腑也润得温软起来,“当然,”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这实在太棒了,谢谢你的费心。”
他满意的笑起来,“来,我再带你熟悉一下地方。”
我与他一道在房间转了两圈,惊讶的发现这是个十分宽敞的套间,除了这个眼前这心旷神怡的起居室外,还有光线柔和的卧室和间相当清爽的浴室。
“你觉得有什麽不可心的地方吗?”
有,实在太有了。
我有点迟疑,“这个房间很好,不过……”
“有什麽问题吗?”他望著我,目光隐含几分惊讶。
“这个房间对我来说不太合适,它太高级了,您知道,我只是个……”
我耸耸肩,不知该怎麽接下去。
他如释重负的笑起来,“没关系,这是汶先生特地吩咐过的,我只是照做而已。”
他问我是否还要看看其他的地方,我说想见见这座房子的另一位主人。
霍伦有丝踌躇,不过这为难的神情转瞬即逝,代之以一贯优雅的微笑,“当然没问题,请跟我上楼来吧。”
作为房子的一部分,木质楼梯也呈现出同样的的特质——简单而典雅,当然,也有同样的年纪。听著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忍不住开始担心是否某日会一脚踏空摔个腰断腿折,事实上它发生的几率应该很大。霍伦似乎一点也不会察言观色,依然口若悬河的讲述这座古宅的悠久历史,一开口就是“在一百四十四年前……”於是我的手心里又捏出把冷汗来。不过当来到二楼以後,这种担忧就完全被另一种心情取代了。
要是欧白罗尼在坟墓里看到这一切,百分百又会被气活过来。谁会用重重帷幕将美丽的玫瑰花窗遮住,难道不知道夕阳西坠时的光芒最炫目最神气?它们会穿过窗棂,为寂静空旷的廊壁绘上朵朵鲜妍灵动的花朵,每一秒的颜色转变都会让人感到惊喜,如同注视万花筒-----好吧,就算我想得太远,不该扯到什麽万花筒上去-----可是这种时刻把窗帘遮上点著昏黄的壁灯也太过分了,简直暴殄天物……还有墙壁上许多画框,为什麽都蒙上乌漆麻黑的厚布,防尘还是防贼?
大概我不以为然的表情太过明显,霍伦的脸上现出些微的尴尬,声音终於不再那麽流畅自如了,“这里是一些私人的画像,汶先生不太喜欢别人看到,所以就盖了起来。”
靠,那你直接扔地下室不就结了,我忙一本正经的点头,“无所谓,您无须向我解释。”
他径直转左来到一扇乳白色的门前,轻轻敲了两声,不等有人回应便向我示意跟上,随之推门而入,我也加快了步子走进房间。
让人惊讶的是,里面竟间个小小的图书馆。高高的书架在眼前鳞次栉比的排开,只在墙边留出一条窄窄的空隙。书架满是各种厚厚的书籍,有些很整齐,有些却是横七竖八的,从它们堆积的灰尘看,显然已很久没人碰过。
霍伦在前面左转右折,我则紧紧跟上,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跟丢。片刻後他终於停下脚步,向我招手,我几步跨上前,颇想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一只书虫埋在这故纸堆中。
一步转出最前方的书架,眼前便霍然一亮,彤光透过大扇圆窗洋洋洒洒的投进室内,一切都烧出火焰般绚丽的红来。
衣袖上依然残留著纸卷残破古旧的气息,而瞳孔却已被近在咫尺的落日充满,我蓦然产生种在时光中游走的错觉,而时光隧道的尽头是即将西下的太阳。它如此热情而磅礴,将天空渲成一片光焰之海。这嘹亮的颜色让我胸口一滞,一时有什麽紧紧攫住了呼吸……许久许久之前,同样一个时刻,我也如今日这样自憧憧书籍中忽然抬头,才意识自己原来置身於红彤彤的大海中,满室波光浪影都是这样嘹亮的颜色,连那双眼睛也盈满柔软的橙色水光……
太久了,上一世的事情,我淡淡的想,上一世的事情。
然後便发现有人正背对我们,抄手立於窗前,担著一肩灼目的晚霞。
“苏,”霍伦低声喊这个名字,“寇银先生来了。”
那人倏然转身,两道冷冷的目光便锥上我的脸。
我微微一惊,从背影上很难分辨出这个浅色西装身材高挑的人竟然是位女性,而她那头银色短发更加让人发出雌雄莫辨的哀叹。然而当我触到她那双碧绿之至的眼睛时,一切怀疑就此烟消云散。它们寒冷犹如万丈之巅的坚冰,同时也象冰一样的澄澈晶莹,闪闪发光,与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相称得完美无暇。
如果不是此时她极其戒备的眼神,我真忍不住马上自报家门,可现下只能眼巴巴的望著霍伦,只等一下步握住她的纤纤柔荑——好吧,我承认自己一直向往冰山牌美女,越酷越好……不知这算不算自虐。
霍伦果然不负所望的对我开了口,“这位是苏.格小姐,她是回日庄园的家庭秘书,你们以後会经常打交道的。”
我迫不及待的把手伸出去,“我叫寇银,见到你实在太高兴了。”
她对我看都不看,双眼直视著霍伦,“主人不想见他。”
霍伦脸色沈了沈,“苏,先见见寇先生。”
她漠然扫我一眼,“现在可以让他走了。”
嗨,嗨,我就站在你眼前,为什麽一口一个他,他的。
我抽回手,“苏……”
她的眸光再度逼近,“叫我格。”
“好吧,”我耸耸肩,无所谓,“我要见见我的学生,这有什麽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