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上]

作者:  录入:02-19

天子一双明眸清若翦水,在我左颊流转片刻,终于投在了别处,“边卿的伤可还有些防碍?”
我施礼谢恩:“多谢圣上眷顾,不过些许小伤,臣皮糙肉厚倒也扛得住。”
他缓缓睃来一眼,并不言语。
回想到一个时辰前慈宁殿中那番又打又拉的折子戏,我心里不由加上了十二万分小心,偷眼窥视龙颜,却见他神色淡漠,薄薄的月光中虚茫如烟。
□□□自□□由□□自□□在□□□
那日峥嵘高台下,如怒暴雨中,皇帝陛下玉一般的面庞上也浮现出如此难以揣摩的奇异神色。
我跪地静待圣裁,天空雨水忽止,仰首发觉原来不知何时燕国督鼎公已来到身旁,手执油伞撑过头顶。
我折膝举头,他垂首俯眸,我们的目光在绘着翠暮深亭的青绸伞下相交,一瞬间都望透彼此眸中的剑戟清霜,烟旗落日,烽烟照亮了悠悠苍冥,黄沙卷尽的是累累白骨。
誰唤壮士挽天河,谁斩楼兰报未央?谁来唱相逢意气为君饮,又是谁人,有泪如倾?
人生翻覆何常定。
我阖拢双目,碾动膝盖闪身伞外,任九天之水鼓噪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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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案后的人忽然淡淡一声叹息,泄出几许苍凉无依的伤感,却也如同窗外舒散的月光,未曾留下丝丝痕迹。
我凝神侍立,等候将峰起的波澜。
果然陛下视线斜睇,唇角勾出抹古怪的笑意,“边卿虽然受了些轻伤,却也大涨我大靖的气势,值得重重褒奖,你倒说说看,想要些什么好呢?”
我愈发谨慎,执礼极恭:“全赖天子圣德庇佑才有此侥幸,臣感激尚且不及,更遑论赏赐。”
皇帝的手指轻轻扣响紫檀几案,点头道:“也是,边卿既已被擢为兵部侍郎,又得蒙太后懿旨赐婚,可谓双喜临门,实在毋须朕的区区赏赐。”
他说这话时一副似笑非笑的奇特神气,我周身发凉,几乎可以听到足下那根细线就此断绝的声响,屏了气道:“陛下圣恩,臣时刻不敢忘怀,”说到此处脑筋急转,又迅速续道,“臣不敢稍有隐瞒,昔年嘉平关一役,臣以待罪之身郁郁许久,而今幸有陛□恤,许以吐气扬眉之机,这番苦心铭感五内,能一折燕人的骄气长我天朝志气,对臣而言便是最大的褒赐,余者绝不敢奢求。”
皇帝神色不变,依旧是浮光掠影般的笑意,对这番忠心耿耿的陈词也不置可否,目光闪动在我眉宇间梭巡俄顷方闲闲的道:“朕不过说说而已,你也不必摆出这副噤若寒蝉的模样。朕瞧你那日在凶险万状的情形下尚且挥洒自如,怎么到了朕跟前就如此畏首畏尾。难不成朕就比那插满刀剑的高台还要可怕上几分?”
正是如此,君岂不闻天子猛于虎哉?
这真心话自是万万不能说破。我揖首道:“陛下天子之威如日高悬,臣虽不惧刀山火海,又焉不能为吾皇明德所慑?”
幸好太师致仕已久,不然听到如此厚颜无耻之词非气个倒仰。
皇帝骋目望我少顷,终于撑不住,抚额低笑出声。
我汗流浃背,这次却是燥热难言,但觉得这一刻漫长无比。
皇帝好容易停了笑,摆手道:“边卿果然有趣,不过朕劝你一句,还是别去学朝上那些老头子的好,毕竟面皮还养得没那么厚,要是眼下有面镜子你就能看得到自己的样子,那可是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我心虚气短,当真恨不得一头扎进泥里去,嘴上唯唯诺诺的应了,痛下决心定要在烈日下晒个三天三夜酿出一张关公脸。
皇帝清咳一声,勉强板起脸来,“朕明白你确实忠心,嗯,”话音忽而一折,渗了点调笑的意味,“说起来朕倒有些好奇,边卿你多久没有去小哨子胡同了?”
怎么又是这个茬。
我忍不住尴尬,一对眼珠只在玉石地面上瞄来瞄去,“禀陛下,臣自从……咳,便秉承圣训闭门思过,许久不曾去了。”
皇帝望着我,笑容大有深意,“这么说边卿果然铁了心要候兰芷,难得,难得。只是对旧人怕有些薄情吧,朕看那日送伞的女子倒是对边卿深情款款得很。”
我家事岂要你来管,却也不知谁比谁更加凉薄。
我脑海里直转悠这抄家灭族的念头,既为皇帝的轻薄无状而难堪不已,也为自己如此轻易就被挑动了心底焦躁而讶异,当下低头嗫嚅,自己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笼在广袖中的双手竟似无处可放。
皇帝双臂扬起,慢慢舒展身体,似是浑不在意的道:“上次回来之后,朕将边卿说的那句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想了又想,觉得很对,那小哨子胡同么,以后朕也不打算再冒险去了。”
这才象句正话。
我精神一抖,抬头抱拳,“陛下圣明,臣也以为这种地方去多了,委实有碍圣誉,有道是……”正打算讲出大篇传世王道外加歌功颂德的道理,不想他挥袖截断我的话,“朕还没说完呢,朕的意思是,这风险果然是冒不得的,嗯,既然边卿你武功如此高强,若能护驾则定无危厄之虞,以后就陪朕一同去吧。”
我脑中轰隆一声响,眼前金星乱冒。
本以为皇帝改邪归正清心正气,万想不到竟想出这种荒谬绝伦的主意来,这种事又怎能应承?我双膝一曲跪伏在地,高声道:“陛下,此事事关天子威仪朝廷体统,臣以为万万不可。”
皇帝重重一哼,声音从里到外透着寒气,“边卿你不是对朕的恩德铭感五内么,怎么转眼就连护个驾也这般推三阻四?”
我急道,“臣忠于陛下之心天地可昭,只是此事有违……”
皇帝一把抢过话头,言辞间却又舒缓了些,“既然天地可昭也就不用再表了,朕知道你武功好得很,就这样定下吧。”说着望了望窗外,素月般的面颊上清晖闪动,“朕觉得今天晚上就挺好。”说罢负起双手向殿外走去。
眼下情势拦又不能拦,应又不能应,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起身相从,心中羞怒交加,早把日前积攒对天子的一点尊敬与提防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皇帝找相公居然要我边翎相守,世间荒唐,无逾此者!

那堪夜雨催清晓

才拐进小哨子胡同,就见个总角小厮踮着脚不住朝这边张望,一眼撞到皇帝,欢天喜地的奔过来,扯过马儿辔头喜滋滋的道:“公子您来了,我们天天盼着呢。”
皇帝拿鞭梢在他身上轻轻一扫,笑道:“嘴巴倒甜,不过也是,真有些日子没见着了。”眉梢眼角皆是活泼泼的得意春风。
我冷眼旁观,禁不住一阵恶寒,抢前几步迈入院中,却见那日相遇的俊美少年正笼着手等在一树苍翠的芭蕉下。
他今日着了一披绛绡,露出节脆藕似的脖颈来,愈发的窈窕生姿,见到我神色略有些错愕,随之微笑颔首。他这般大方,我倒有了些窘迫,但觉得一对手脚都没处放,胡乱点点头了事。
少年眉角忽然一挑,清亮的眸光落在我身后,笑容刹那明艳无匹,犹如珍珠缀了露水般耀人双目。
我瞧得头皮发炸,实在懒得去瞅这幅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春宫鸳鸯锦,侧身朝皇帝拱供手便闪进前堂,匆匆掠一眼见无甚可疑之处,又转身折进左首一截回廊,却见一扇雕花木门开在那里,猜想许是卧房,便捏着把汗走了过去。
这间卧房并不如何宽敞,却拾掇得十分雅致。绣帐牙床锦衾角枕极为齐整,一张黄梨短几上支了面熠熠闪亮的铜镜,而晓窗半敞,如漾的夜风拂动着壁上水墨青山。
哪里也不象能容刺客的地方。
鼻间悄闻一阵兰麝之香,我微微摇头,心下暗叹退出卧房,只见皇上已随那少年到了厅中正自絮絮私语,一身青衫映着少年脉脉如流的绛紫,秀逸风流恍若人间玉树,见了我抬眉一笑,“文孝四处都看完了?觉得这里如何?”
我听他忽然呼我表字,不禁愣了一愣,依礼抱拳道:“公子果然风雅,属下也不多叨扰,您还是早些安歇吧,明天还要起早。”特地把起早俩字咬得极重。
皇帝并不理睬,早半眯起眼睛和那少年一处调笑。
这倒算怎么档子事!
我脸上热辣辣的,眼下情形自己活脱脱就是一龟公,不由怒火上窜,哔哔剥剥的燎得脑门生疼,一言不发,掉头走入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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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不知何时已涨起漫天的潮意,蘸饱墨汁的云朵掩住星与月,瑟瑟待着被扯裂的瞬间。而风自洪荒中醒来,碰撞激荡着四面八方。
这风自哪里来,又要去什么地方。
院中桂木婷婷,在风中婆娑轻扬,芬芳流淌。
我一个恍惚,忽然记起从前家中也曾种有几株月桂。夏夜无事,兄弟几人便抵住桂木嬉笑着划下身高,偶尔会为失之的毫厘而争执不休。这些年来屡遭变故,不知纪录了弥远岁月的树皮上可还有些微残迹可寻?
所有的羞恼都被这肃肃长风涤荡一空,我心思空惘,听到自己的衣袂扑腾如掠过天空飞鸟的翅膀。
房中灯火忽而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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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揉着眼睛在身边走过,投来的目光甚为稀罕。我只冷了脸不做理睬,等他身影消失在门后,不禁长嘘口气,念头一动,足尖点地拔起数尺,在墙上用力一抵,翻身上了屋顶。
皇帝在下,我不能正立于他顶方,当下捡了个檐角坐下,摘下佩剑抱在怀中,怔怔的瞧了伸向屋顶的柳枝出神。
这漫漫夜永,如何消磨?
我将连日诸事想了一遍又一遍,从夏居泓的天降横祸到慈宁殿上风云突变,点点滴滴,巨细靡遗,险恶时暗自心惊,舒畅时不禁失笑,一颗心浮浮沉沉,总是没个着落。
我知道这一生的归处如何,任这天地如何广漠,也只有一个地方能容我安心睡去。
只是在那之前,还要煎熬过多少时光,轮转过多少次苦修,将自己践踏成怎样的糟粕呢?
纵使战袍上溅满了十殿阎罗的黑血,也常常会动摇和软弱,身如刀割,也常常会抵不过,暗夜里无声的拷问折磨。
世界之大,唯有一个地方,能够让我毫无愧色。
怀中长剑仿佛听清这沉晦心事,不住嗡嗡细鸣,我将下颌抵上冰凉的剑首,去感受它的锐利与清冽。
如此沉吟许久,忽而闻到洞箫之音。
这萧声怀了一腔愁绪苍苍,清哀游丝空曳,细细辨来,却是一曲关山月。
我抵剑四顾茫然,聆听绵延不绝的音色。
萧声漫漫,遮不断一点杀场喧嚣和驼铃长响。
那场战事已成此生绝响,只有旧时月色夕夕如玦,似此恨连环不可终绝。
我怅惘难言,一颗心盈盈虚虚,总是渐渐灰了下去,不知不觉折下片柳叶卷进唇边,冷冷吹响这支出塞古调,与那漫衍的萧声遥遥相合。
对面萧声微微一沉,随之再起。
山无数,烟万缕,尘埃落尽九千里,不过剑空磨。
逆旅天地,此生何寄。
萧声断处,万籁俱寂。
我抽出柳叶,于参差的枝桠中望见对面那执萧的女子微微扬起了脸向此处凝望,轻裙素绡在夜色中翩翩飘动,将要欲乘风而去。
忽然之间,我心中很深很深的一动,想要伸手去握住那稍纵即逝的安宁。
蓦然之间,慈宁殿前的谶语便响彻耳边。
嗓子喑了一瞬,我终于沉默无声,将身体慢慢隐进柳枝中。
女子怔忡许久,忽然以手遮额,提起裙角匆匆奔进檐下,且徘徊且回眸,姿态依依难舍。
我胸口仿佛被一把揪起,空立片刻,低头看到半副衣衫已被细雨濡湿。
檐下有人低低清咳两声。
我一震,只见有人撑开明油伞正扬了头望过来。
他左臂上搭了条青色长衫,宽大的衣袂在雨夜里飘飞摇曳。
我跃下翘檐,觉察出四下无人,单膝点地轻声道:“臣不知陛下到来,职责有亏,请陛下恕罪。”
他不出声,只垂下眼睑去瞧打上芭蕉的雨滴,看它们在夜色中如何串成了珠帘,如何落上那树瑟瑟芭蕉,又是怎样辗转滑落,一点点渗入蓬松的泥土中,终而殆尽。
我收回目光,俯首悄语:“陛下,院内雨急风凉,请您还是回去吧。”
他依旧缄默,片刻才温言道,“边卿你既然心有牵挂,总不过咫尺之隔,为何不过去看看?”
我略感愕然,随即省悟过来,听他语调柔和平静,并非戏谑之言。
咫尺之隔即成永诀。
我低了头闷声答道:“臣重任在肩,岂敢擅离职守。”
他淡淡叹口气,“边卿,有时朕真是不明白你。”声音中现出几分怅然。
我刚想敷衍两句,见他手向前轻送,却将那件青衫递了过来,“你伤势未曾痊愈……”忽然不再出声。
我惊讶至甚,登时便愣在了原处,一时不知是该叩谢皇恩浩荡还是推辞不受,天子体恤本应感激涕零,偏是在此时此地,让人好不尴尬,正在发怔,耳畔风声忽起,眼前就一抹黑,却是那件长衫被他撇下来,直直兜到了我的脸上。
“你要没大好如何为朕护驾分忧?还犹豫什么!”
我略一踌躇,总不成这样蒙着头脸跟皇帝说话,犹豫着将青衫自头上除下,却见皇帝冷冷一眼睃过来,随即重重一哼,甩袖不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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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我不得不敲响窗棂,硬生生将睡意朦胧的皇帝陛下拖出软玉温香,拉过马头回转皇宫将他交给面如土色的内监。自己匆匆转到府邸换了身朝服后快马加鞭的又去赶早朝。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倒是神清气爽,连下数道折子,当中便有一道擢升我为兵部侍郎,又提了原来健锐营副督统孟一岩为正职。那孟一岩素来老练沉稳,这番升职倒也无人非议。只是我升为兵部侍郎一事显然大出众人意料,当下便有不少持重的臣子纷纷上本,无非说些朝廷素无京城督卫兼任兵部侍郎的旧例,且虎啸营督年纪尚轻资历未能服人,或历练两年再擢拔不迟云云。对我本人正立在一旁的情势恍若无睹。
我暗自苦笑,却也只有面无表情的听着。到了后来有敢言的谏官已是当面攻讦我德行沦丧有辱门楣。我充耳不闻,全当事不关己。
皇帝从头到尾便是微微而笑,却是不置一词,待忠心耿耿的臣子们说得口干舌燥再无力气,这才站起身朗声道:“众卿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朕意已决,尚学士你这就拟旨吧,散朝。”
与道贺的诸位官员寒暄一番,领过圣旨去礼部交割各种信印,处理诸般琐碎事情后,已熬到过了午,我头疼病又开始犯了起来。这是从前战场上落下的毛病,那时一连数月不曾睡个囫囵觉,把所有的精神头都捣净了,到如今要是夜里睡不足头就疼得要裂开一般。
好容易拖着回了府,却见院子里的榕树下支出个马扎,杜明焕正坐在树荫下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哼着小曲,手旁矮桌边还摆了几个鲜桃,瞧模样惬意得很。
这家伙运气不赖,果然又添个儿子,还真就叫了杜翎,我又劝过两次让他按杜氏族谱起名,每次都惹出一堆白眼,最后也只能认了。不过他家那小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倒很招人喜欢。
不在家陪老婆孩子,又跑这儿干嘛来了。
我没气力应付他,随便点点头,用手摁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就想绕过去,他却笑嘻嘻的抬高了脚拦到我身前,拿起个桃子啃了一口,“喂,听说你又升了啊?”
我头疼得厉害,拎起剑鞘一把拍开他的腿,“怎么,自己才生完就妒忌了?”
他嘎的一声笑,捧了小腿使劲揉,“我说你这人,升官了还这么大脾气,被谁踩尾巴啦?”
我敲敲自己的头,没好气的道,“我头疼,得睡一会,你回去吧。”
明焕把手里桃子远远一甩,哼一声,“得,这劲头,刚升官就要赶人。”说着晃晃悠悠的站起,从怀里掏个小瓷瓶递过来,“呶,萍儿让我捎给你的。”
我一边揉搓穴道一边接过那个青瓷小瓶,看它手工极为精巧,倒象是宫里的物事。
“什么东西?”
明焕抓抓头发,“好像叫什么什么膏,你知道我不耐烦记这些名字,就是治你这儿的伤。”说着点点自己的左脸。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把那小瓶胡乱塞到个地方,应一声就要进屋。不想他还不依不饶上追着絮叨,“唉,我说你,别不当一回事,这可是什么什么国送给太皇太后的,全长安可独一份儿,上次你去看我们翎儿,被宫里来的张公公看到破了相,直叫可惜,跟萍儿说起有这么档子玩意儿,萍儿上了心,特地叫我进宫求的。”

推书 20234-02-22 :换心----鱼落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