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上]

作者:  录入:02-19

他面色铁青,嗓子沙哑得厉害,才开个头就有热泪抢出,“禀将军,我奉大帅之令,将虎符交与将军手上。自此嘉平关所有兵卒,无论骑步均听将军一人调遣。”说着递过那一方森森虎符。
我惊讶至极,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大帅将虎符交与将军,并叮嘱将军:此虎符万不能落入他人手上。自此嘉平将士的性命便由将军一人担待。大帅还说:他知道这是为难将军,他,他实在有愧于心,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为之。还请将军多加小心,时时以将士性命为上,切勿轻信他人。”
我茫然无措,脑海中一片混乱。
私授虎符,此乃死罪,英帅这是将他自己和我都置之于死地。
为什么?
又为什么要交给我?
忽然间想起了,嘉平城头上凛冽的风声和远处催城的燕营,午夜的天空有大雁向南飞去,张开的翅膀遮挡了星光。
而越来越清晰的,是英渠眸中一点点浮上来隐没暗伤的薄翳。
流传在长安重檐下那些细碎的蜚语,污秽的流言有如散落的珠子,于此时此地被这枚虎符一颗接一颗的串了起来。原来从前我一直竭力躲避的这层不见天日的巨网,而今生生把我困在中央。
突然便有些了悟,宛如繁花终将落尽,华年终归消歇的彻悟。再度想起叔祖那一句意味深长的渡劫,当时怎知这竟是一句谶言。
渡劫,渡劫,又有誰人能渡我上万将士的劫?
我接过虎符揣入怀中,沉声相询:“你麾下还有多少骑军?”
“大约一千八百名,多带轻伤。”
“好,给你一刻钟你整肃军容,然后冲击西北方的燕军戟兵,务必给我冲出条血路。等枪兵戟兵跟进后,分一半兵力从旁折回,保护驽兵弓箭手粮车等脱出重围,我自会给你等断后。”
他面色有些茫然,“遵令!可是将军,嘉平关在南面啊。”
我摇头,“燕兵定已于南方伏下重兵,此刻势头正猛,轻易冒进不得。我们需绕到西北方,再取其薄弱处迂回至嘉平关。”
仲肃一直在旁怔怔的听着,此时忽然抬起眼睛盯住我,深黑的瞳孔燃起了烈烈火光。
“将军,你的意思是,我们不会有援军了,是不是?”
寒风如同明亮的刚刃,他的话映于其上,流出冰入骨髓的杀气。
我卷起袍角,缓缓擦去枪尖上的血渍,淡淡的应了一声。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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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澄澄黄金殿。
哪位同僚几声低笑,击碎一地沉梦。
皇帝兴致盎然,仍在不断询问萧策当年战况种种,全然不避战败之耻。
燕国督鼎公倒也彬彬有礼,一来一去,将我军捧入云端。
除了寥寥数人,同僚们居然被他说得大有得色,难道他们真的不明白,所有的恭维尊敬,对战败者而言便是最深的耻辱,尤其当它们来自战胜的一方。
这里的空气让我无法呼吸,想来濒死的鱼儿也不过如此,它一口一口的喘息,在挣扎中等待绝望的终局。
我摇摇欲坠,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支持自己不倒下去,或者,不呼喊出来。
余光觑到燕国元帅的容色,依旧这般沉静恳切。
是的,我还记得这个人,记得与他相见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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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军声势浩大,且养精蓄锐已久,将前路围得铁桶一般。嘉平虽精兵甲天下,奈何强弩之末不能穿缟素。不过短短一个半时辰,我已折去五百骑兵,至于步兵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耳旁呐喊连天,不时有将士坠马,却缓不得手相救。便是我自己也好不得哪里去,长枪早已辨不出本色,而以帝夜弓之强韧,拼到此时弓弦也开始发软。
彼时,我开始有些动摇,不知是否能保住身旁这许多人的性命。
那一刻甚至有些憎恨起英渠来,他为何要我背负起这担子,这么多的鲜血与性命,我区区边翎又怎能扛得起,便是黄泉碧落处,又有何面目去见这些部署。
他们凝望我的目光充满尊敬信赖,我却只能把他们带入一条不归路。
那一刻我只想丢弃兵刃,任凭万刃加身。
蓦然间南方传来阵阵鼓声,战鼓激越奋进,荡起人血气阵阵翻涌,而那厢尘烟滚滚如龙,旌旗遮天蔽日,正当中那面苍蓝旗帜其上有麒麟张牙舞爪,直欲破锦而飞。
这是尊贵无比的燕国王室旗帜―――而此时置身于战场的萧姓王室,只能有一个。
我头脑一空,心中扑通扑通一阵乱跳,几乎不能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好运。
想来我军这番内乱也把燕军布置搅得乱了套,那位三军大帅,燕国督鼎公终于亲来此地。
来不及多想,此刻我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声音:只要此人一死,燕军必定大乱,我们就会有机会逃出生天!
片刻之间,来人的身影已跃入眼帘。
我从没想到会在烽火连天的岁月中见到这样的男人。
苍蓝色的披氅迎风翻起,漫天血火中他眉目是这般沉静深隽,几乎令人油然生出悲悯众生的错觉。
然而我知道他不是。
多少豪杰都化为他征途上的尘土,这如画江山不过是倒映于他金樽中的几许风景,这冠盖京华,风标清旷的男子,不是解民倒悬的菩萨,却是我靖国纠缠不休的梦魇。
他很谨慎,小心的置身三军之中,并不曾一力当前以身犯险。
然而他还是错了。
按下狂喜的心境,竭力让自己不被兴奋冲击得头晕目眩,我伸手摘下帝夜弓。
是的,萧策,你还是错了。
你不知道我是弓王谷在俗世间唯一传人,但凭帝夜弓在手,目之所及,都是我绝不会错失的猎物。
我搭好箭矢,慢慢拉紧弓弦,远远瞄准了那人的胸口。

世事醉相忘

陛下的谈笑声传入耳中,为这浓稠的夏夜掺入几分轻薄凉意,“这么说,萧婚使与边爱卿也算不打不相识,边将军,朕讲得不错吧?”
周身上下每一根筋骨都僵得仿佛被生生冻住一般,这般硬,又这般脆,轻轻一敲便会化为齑粉尘埃。
我抬手行礼,一字一顿:“陛下圣明,臣与萧王公确实是打出来的交情。”
“那你们就好好叙叙旧吧。”
我转身,直视那双清黑的眼眸,看见华彩于其中一闪而没,随即便是那种熟识的悲悯神色,仿如神坻自云端俯瞰篱落呼灯的苍生。
当年也是这般的神气容颜,直到那支飞羽没入他胸膛。
我拱手道,“不敢瞒王公,当年那一箭未曾取了阁下性命,边翎实在郁郁许久。而今这个谜团才解开,多谢足下坦言。”
他眼神亮了起来,宛如黑幕般的苍穹中忽然沁出了碎银,唇边也弯出抹温煦的笑意,“将军神箭令萧某永生难忘。至今每逢季节交替,胸前仍是痛得不可开交,委实难熬得很。”
有宫人踮起脚尖换过近处几枚残烛,而悬在半空中那颗巨大的夜明珠愈发光辉璀璨,这光芒在他脸上缓缓流逝,隐约透出肌肤珠玉般的暖色,还有隐于其下的苍冷。
我能猜想得出这些年他胸前的创口是如何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一时默默无言,竟禁不住有些抚然。
他想必瞧出我的心思,笑容宛如山泉般倾泄,“如果时光回溯十年,不知边将军是否会手下留情?”
我微笑道:“早知阁下身穿宝甲,我的弓箭自当抬高三分取你咽喉。”
他眉宇一展,无限光华自中跃出,耀目无比,一时间那静切淡漠的男子忽而不见,朔风凛冽,大漠长歌,那才是我等相见的战场。
蓦然间仿佛抓住了,是我那美玉般的年华存在于世上的最后一缕微光。
当年得知他居然并未毙于箭下的消息,委实令我震惊且扼腕,午夜惊梦乍还时,也曾不止一次回到那血腥混乱的战场,眼望那一记雕翎白羽怎样劈开风声破空而去,而后便遽然一抖清醒过来。
我以为他便是我这世上最强的对手,殊不知能把你拖入万丈深渊的人,永远不是你直面的那一个。
如今我自然不会再犯这样的错,只是面对风标依旧坦荡的旧日来客,也不能免于些微感喟与自伤。
正自沉吟恍惚间,却见一旁静立许久的萧正忽然转身,向上方深施一礼,大声道:“启禀靖国皇帝陛下,我们燕国人素来最爱英雄豪杰,边将军当年以寡击众,破了我们十万联营,还差点没把我们大帅一箭射死。我们对他当真是恨得牙痒痒的,可也佩服得牙痒痒的。所以这次我们萧帅亲自来到贵国,一来为结亲的事,二来却是要亲手将一件礼物送给他,萧帅说了,这件礼物除了边翎以外,世上没人当得起。”
他话音一落地,筵席上登时嗡嗡之声大做。
这话说得……我忍住在这个混人屁股上猛踹两脚的冲动,正色朝前拜倒:“陛下恕罪,臣实在惶恐难安。”
皇帝却似略不在意,支了颌笑道:“难得贵使有这份心,边翎,你就收了吧。朕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宝贝物事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萧策微微一笑:“多谢陛下恕我等无礼。其实也不是什么礼物,本来就是边将军的东西,如今只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说着朝立于案几的亲随略一颔首,萧策入席时我心不在焉,并没留心他还带了什么东西,此刻余光扫去,却见那亲随便自身后取下一个长长的紫檀木盒恭恭敬敬递了上来。
看那木盒的尺寸……我心里骤然一紧,难不成会是……只是这念头实在匪夷所思了些,我屏息而立,掌间已沁出细密的汗水。
对面人骋目流波,眼神澄净若昭昭一泓秋水,他慢慢推开盒盖,用低得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叹息道。
――青萍夜夜匣中啸。它已等了你十年。
夜色燃烧如毁,花朵绽出大把大把的艳色,蛰伏在青草中的夏蝉一声又一声,掩过了莺莺燕燕。
在这个夜里,所有的郁热与岁月都在我看到它的一瞬退却。
它静静的躺在那里,深黑如同不醒的长眠,萦绕的雕纹是幽梦绮丽的碎片,流丽曲致的身体依旧这般柔滑,弦却冷得发涩,正等待下一次的嗜血瞬间。
帝夜弓。
十年后,在这莺歌燕舞轻烟迷离的地方,我再度遇见你,一如孩提时的初次邂逅。
当年嘉平关归途已断,我一箭射落萧策,趁着燕军兵势大乱脱出围困,驻军离关百里的西北方,连遣二十四飞骑南向求援,结果却只等来源源不绝的燕军。
粮草将尽,寒冬迫人,无奈之下兵行险着,令简卓率大部将士突围回关,我自率其余兵将取道牙口关。
我知道燕军要的是我,他们对萧策有多么敬重就对我有多么的痛恨。只要我打出边翎的旗号定能引得他们北去,如此一来简卓等可顺利脱身,二则当时我已料定自己绝难逃离凶险无比的牙口关,不如将这番残勇化作同归于尽的意气,让我颈上热血将晦暗长安洗出一丝清明光亮。
就这样,我领两千部北去牙口关。而萧策既然重伤,燕将又多热血鲁莽之辈,明知这是有去无回的征程,居然还是有万余燕兵一路追逐而来。
我带着他们在牙口关兜上了圈子,一次又一次,死亡擦身而过。
遇见过没顶的流沙,我的士兵被拖进去,任怎么呼号挣扎也得不了救,只能眼睁睁看到他们消失无踪;走过龟裂板结的危地,偶然撞见的清水其实是看不见的毒药,我的士兵便倒在湖边至今不曾还乡;也曾在夜色升起野火,饮着豺狗的血,狼群在远处眼神闪烁如鬼魅,而风冷似刀,瘟疫肆意,追兵近在咫尺,仿佛一个弹指间,身边就只剩下寥寥数十人。
可是他们始终没有背弃我,没有怨恨我,即使明知道是我将他们置于死地,居然有位校尉笑着说:从吃兵饷的那天起,咱就知道有这一天。慈不掌兵,将军,别说我们不怪你,就是真怪了你,你也不要朝心里去,大不了把咱咔嚓了就是,咱绝不会有怨言。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已干裂冒血,第三天便倒在燕军如蝗箭羽下。
他们的音容笑貌都刻在我心上,一个也没有落下,那是我最深痛的梦魇和最恐怖的秘密。
我的帝夜弓就是在牙口关失去的。
那时箭壶中只剩下半截断矢,我用它取了一个燕军的性命,而随后便有一柄寒光闪烁的刚刃迎面劈来。
我的剑已毁损,连鞘都不曾剩下,枪尖弯了头远远弃在一边,唯一能抵抗凶器的,便只有这绝代名弓。
我与这位不知名的敌将缠斗数十招,终于得了个空隙,将弓弦勒入他的脖颈。
所有的一切已麻木昏聩,我只是不断用力用力再用力,直到有部将扑上来大喊:将军,快走!燕军又来了!
我松开手,看到弓下人的眼眸失去了一切光泽,身体软软的瘫倒在地,耳旁听到如擂蹄声正急急迫来。
我想把弓从死去的敌手颈间抽出来,可它是这般深入血肉,无论我怎样用力竟还是拔不出来。我想抽出部将的佩刀砍下敌将的头颅,却拉了个空,原来他的刀已断成数截。
蹄声愈发紧迫,转瞬间便将到来。部将已急得哭出声:“将军,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以后再来取!”
他的热泪滴在我手上,火辣辣的烫,我猛一咬牙,松开了手,一把把他拉上马,飞起一鞭向前冲去。
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自此,我失去了七岁那年与之相遇的,无论日里夜里都须臾不曾分离的,我的帝夜弓。

空烟水微茫

我走出宫门,终于忍不住驻足回眸。
那厢重殿深阁中,此刻已是酒冷杯残,却依旧有人浅斟低唱贪欢逐赏。
仰头望去,天际绛河澈流,明珠千斛倒悬如瀑。
我拍醒正坐在石阶上打盹的士兵,将装着帝夜弓的盒子交给他,自己解开缰绳牵着云琮向前走去。
隐隐有歌声从紫阙中飘出,本来迤骊旖艳的调子,却被单调的蹄声一路压过去,平添了些清冷萧索。
有丽人、步依修竹,萧然态若游龙。
绡袂微皱水溶溶。
亲兵一直睡眼朦胧的拖在身后,听我轻哼的这几句倒快步赶上来,半眯着眼睛问:“将军,您哼的什么啊,真好听。”
我笑起来,转瞬间十数年华历历在目,“这是我从前听人唱过的一个小曲儿,突然就想了起来,怎么,很好听?”
他打个长长的哈欠,“是啊,好听,真好听。将军您再唱两句吧。”
我扬眉,佯做不悦,“好你个小子,难道把你家将军还真当成了卖唱的了?”
他呵呵笑出声,“俺哪敢啊,可好听就是好听嘛。”说着把怀中的盒子用力向肩上搡了搡,“将军,皇上赏您什么好东西啦,这么重。”
我笑而不应,信步挽缰,浮游于如泪的星子下。
长安的夜总是这般喧哗与迷乱,烛光交花影,照亮一座座酒馆青楼,万井笙歌的不夜天。
来到长街尽头,我将缰绳挽到亲兵臂上,“你先回府去,我自己走走,或许今晚不回去了。”说着又想起件事,“对了,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在英候爷那里当差?”
他忙不迭的点头,一脸骄傲:“是俺家老幺,如今当上了什长。”
我颔首,“有出息。我记得他箭法不错,一定是弓手了?”
他嘿嘿的笑,一张黝黑的脸膛光彩频生。
我走到他身侧,伸手在紫檀木盒上轻轻一拍,“这里面装的是张上好的弓,你捎给他吧。”
亲兵吃了一惊,眼睛瞪得铜铃一样,“这怎么行?这可是皇上赐给将军您的!”
我摇头,“不是皇上赐的,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不小心丢了,被别人捡到送了回来。”
他将信将疑,支支吾吾,“可是,可是,那俺也不敢收。”
我慢慢摩挲着紫檀盒子,感受着它细腻温存的脉路,恍惚中似乎听到细弦铮铮而鸣。
“这可是举世无双的好弓,蛟筋为弦,美玉镶角,历经十六载方大成,不知有多少匠师为它殚精竭虑,弓成身亡。”
他听得咋舌,半天才眨巴眨巴眼睛,“真的这么神?”
我睇目相视,“我可曾说过什么谎话?”说着拖长声音,“你若不要―――”
他脖子一梗,急急的道:“要,要,这样的好东西誰不要!”说到此处见我失笑,一张老脸涨得血红,半晌才期期艾艾的接下话茬:“将军,那,那您自己干嘛不留着啊?”
我的手自匣上抽离,微微笑了起来,“我用不上了。”

推书 20234-02-22 :换心----鱼落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