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伊昔乜斜他,“怎么,想要再试试这语家女系独传的惊梦吗?”
尹断垂头,声音闷闷的,“晚辈失礼。”
蹙眉看着心口那处血肉模糊的伤,伊昔的声音黯黯的,有少许沙哑,“去照顾小嘤罢……”
尹断的嘴角绷起,良久,方才低低地开口,“晚辈告退。”
伴着门轻轻掩上的声音,伊昔原本冷峻的脸色即刻垮下,心疼地慌忙将我紧紧拥入怀里。
“傻孩子,你这是作什么……”
“……呜……”蓦地被抱起,全身上下顿时无处不痛,仿佛便连骨头都在嘎吱作响。
“怎么……”伊昔慌忙松开,欲要解开衣服查看。
“别!”连忙伸出手去想阻止,却为时已晚。
整个□在外的胸口,青青紫紫,除了那处青行灯刺出的伤口,便都是咬痕,吻痕,掐痕……
“不要看。”取来衣服匆忙掩上,低头避开伊昔惊愕的目光,声音喃喃的,“……不要看,难看死了……”
四年,时隔四年,逃出湘居,逃出雪谷,逃至这里……可是……竟又让他遭遇如此对待……
是谁?是谁!
纤细的指尖蓦地攥紧了手中的琴弦,似要深嵌血肉。
“小妍。”骤然沉声,“告诉我,是谁?”
“不,”我摇头,“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想说……”转眸,摆出一个讨好的笑,“伊昔,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就我和你两个人?”
“小妍,你……”伊昔的眉心深深地蹙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小妍!!”蓦地一声怒斥,伊昔用力扳过我的身子,仔细地看着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艰难地站起身,逃开她的质问的目光,“我……我想出去走走。”
“站住。”手臂却蓦地被扯住,伊昔的声音有着浓浓的焦急,“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之前,哪里也不许去。”
“不。”慢慢地摇头,我转身,“伊昔,我不想说,真的不想说,不要逼我,好吗?”
“……小妍……”伊昔的目光怔怔地,竟似哀求一般。
“……我会告诉你的,可是,不是现在,好吗?”
慢慢拂开她的手,我转身。
“好。”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一如芳草,淡然有香,“不论何时,不论何事,我一定都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恩,谢谢……”
握紧手心,逃也似的离开。
说什么?能说什么?
隐哥哥为了我被逼成亲,小崎迫我服下媚药□了我?
不,不能说。
说出来,就是承认了。承认了,就会伤心,就会难受,就会很疼很疼。
疼得,喘不过气来,疼得,好想从此不在这世上。
所以,不说,哪怕只有一会儿。
不说出来一会儿,不伤心一会儿,不难受一会儿,不疼一会儿。
一会儿,就一会儿……
好不好?
伊昔,好不好?
漫天的梅花飞舞,淡香沁心。
痛得麻木的身子重重摔落,下身顿如裂开一般,血腥弥漫。
雪色的梅花,血色的梅花。
怔然伸出手,怔然地拨开那满满层层浸透着鲜血的梅花,蓦地恍如发了疯一般,拼命地挖着,想挖出什么来。
细碎的沙石悄然嵌入血肉,一霎时已鲜血淋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约好了的,我们约好了的,三个人,一起约好了的……
“……不离前后,常伴左右。刻子铭心,生死相随。相与成契,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啊,算上我一个罢。我啊,也想保护小妍……”
初春的时候,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满树的梅花,霏霏扬扬,细雪一般地飘散。
@
三月二十,莲香溪域雪苏合小姐成婚,新郎是家中门客,名箫冢隐。
冷泉。
“……我已经得到他了,为何还有成亲之事?!”
“……亲事是夫人所定,又与我何干?”
“但是你所提!”
“亦是你所愿。”
“你!”
“哗啦”水响。
恍然间,瘦弱身影慢慢没入水下。
“……小……妍……”
“哼。”钥牙冷笑,漠然转身掠上数枝,“小少主,你似乎不该在这里质问于我。”
不急它想,便已纵身跃入水中。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啊,箫冢隐的婚宴……他断然不会去的……
所以,便独自一人来了这里么?
泉水冰凉,直入心骨,寒沁周身。
瘦弱的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乌墨的长发晕染浮散,仿佛水草一般圈起。
白的肤,墨的眸,红的唇。
好似蛰居水下的妖精,却漠然了无生气。
小心地靠近,小心地伸出手臂。
想将他拥入怀里,想将他狠狠地揉进自己的怀里。
挼君入怀,直入血肉。
浅波无纹,凡物若尘。
骤然,那双紧闭的眸子倏然睁开。
是恨?是厌恶?
眉心的赤色鸢尾嫣红如血,在如此水底亦深而不化,仿佛烙红的仇意。
怔然,伸出的手臂便顿住。
乌墨的发晕晕冉冉,交相纠缠。
一霎时恍若惊涛骇浪,无数墨色锋利的丝弦四散而出,竟不知从何而出,亦不知往何而去。
水浪惊天!
蓦然激起的水恍若暴雨,四散急急落下,冷泉一时几近干涸。
他穿着方穿上便已浸透的衣裳,湿漉漉的发不断滴落着水珠。
掩在袖中垂下的手臂,指间晶亮的曜石指戒,无数墨色的丝弦从中穿引而出,游弋若蛇。
慢慢抬起眼,淡淡地看来一眼,淡淡地开口。
“滚。”
狠狠地怔愣,心下忽然狠狠地疼,脆弱而狠狠地疼。
怔怔地开口,却只是发出徒劳的呼唤。
“……小……妍……”
“滚!!!”
蓦地厉声呼喊,指尖在湿漉漉的袖中扣紧。
一霎时周像剧变,漫天滑落的水珠,漫天飞舞的破碎枝叶。
旋转,纠缠,相撞,却总是堪堪在他面前无声褪去。
细碎尘沙,湮灭不了伤逝。
喧嚣的风声水声里,只有他轻不可闻的话语,蹙起的眉心,细不可见的殇阙。
“……对不起……再见……”
然后他转过身去,堇色的衣裳,湿漉漉的发。
徒自一人,慢慢地没入深处的树影。
“小妍。”
倏然一声轻响,玄色身影落在身前。
苏紫的眉心稍稍蹙起,声音有着少许的隐忍。
“……小妍,请你记得,不管曾经做过,现在做的,亦或是将来将会发生的,我……和他……一定不会伤害你。”
“……为什么不解释……”
“什么?”
“……为什么不解释,哪怕……只有一句……不解释,又怎知我会不相信……”
“……小妍……”蓦地重重叹气,苏紫轻轻拥我入怀,声音竟是闷闷地轻柔,“……如果可以,我希望下辈子,可以先遇见你……”
慢慢伸出手,轻轻按在我的额心。
“便帮你将花封完全解开罢,你啊,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额心蓦然滚烫,一股子无名的火蓦地在体内乱窜。
眼前忽然模糊。
模糊里,是苏紫淡淡的笑靥,扬起的唇角。
雪色的发在夜色里划过一道优美的弧,转瞬,消失。
金壶半倾芳夜促,梁尘霏霏暗红烛。回眸转袖暗催弦,凉风萧萧漏水急。月华泛溢红莲湿,巧解花封难成素。
@
“……真是……大煞风景。”
扬起唇角,慢慢摆出一个乖巧的笑,慢慢转过身去,“尹公子……”
一时怔然,而后重重叹气,尹断走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便拖。
“看你这一身湿的,还不快去换了,想得风寒不成。”
“……恩,谢谢。”
尹断匆匆瞥我一眼,却是不发一语,匆匆转身便走。
“都过去诸多时日了,若再记恨,莫不过小人。”
“什么?”
“……我说你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小子!”
“啊?”
“没什么……看,今晚的月亮很大。”
抬起头,是一轮明月,恍若水盘,玲珑皎皎。
气逼襦衣薄,怎奈寒侵宵梦长。
满庭添月色,拂水敛荷香。
@
托腮看着尹断细细地替语嘤擦身,看着小小的帕子湿了又干,湿了又干,直到盆中的温水已经冰凉;然后将水倒去,换上一盆。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慢慢摇头,我笑,“你对你妻子真好。”
“……因为我爱她。”
“有多爱?”
“很爱很爱。”尹断细细地捋顺语嘤的发,唇角上扬起最温柔的笑,“爱到可以为她放弃一切,可以为她去死,只要她开心,只要她如愿……”
“……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是天涯海角阎罗殿,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直到找到,直到……你了却心愿……”
相似的话语,却是不相似的人。
指间在袖中慢慢握紧,尖利的指甲慢慢嵌入手心,却不觉得痛。
心里,更痛。
“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她了……”
“没有!”尹断骤然打断,“没有如果。”
“……怎么会。”淡淡看他一眼,取来几案上的茶,声音恹恹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若是现在想出一个如果,总好过以后一个人难过不是吗?如果她并不爱你,如果她已许别家,如果寻不得幻蝶之法之主,如果我让你杀了她……”
骤然顿住,我迟疑地看向尹断,“尹公子……”
“哪里会有这些如果……你说什么?!”
倏然站起身,尹断死死地看着我。
我说什么了?我让他杀了语嘤,我让他杀了语嘤!
他……被我种了黄蝶啊……
睚眦欲裂,恨意盎然。
不该同情他的,不该原谅他的。
他是修罗,是杀生的修罗!
嗜血的王,魔王!
慢慢扬起双手,素指连舞,恍若奏琴。
眸中是恨,更是扭曲的痛苦。
“不……不……不要!”
拼命挣扎,拼命想从桎梏中挣扎出来,拼命地想要逃离。
不要,不能杀她,不要!
小嘤!小嘤!!小嘤!!!
快逃!快逃!!快逃!!!
却听“咻咻”破风声不绝于耳,十片青行灯终是利势而出,满是十成十的功力。
第一次,恨自己的快速;第一次,恨自己的狠厉。
寂静,万物刹那死伏。
没有血,没有伤痕,因为已深入血肉。
榻上女子面容不改,悄无声息,温婉依旧。
这一次,却已真正死去。
“不——————!!!”
凄凄一声哀哀悲鸣,尹断重重跪坐在榻前,却是不敢去看榻上的妻子,重重垂首,重重埋于掌间。
“江、离!!!”
骤然满含恨意的咒喊,尹断抬起头,清俊的脸上满是泪水,惟一双本清明的眼,恨意与怒火焚其血红,如火欲屠。
“……我……我不是……”
怔怔地看着尹断慢慢站起,知晓解释已无用,心下忽然莫名地害怕。
慢慢地后退,慢慢地退至门前。
我要逃,我要逃离这里。
他会杀了我,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指尖已触到户枢,于是倏然抓住,借力转身,便已掠至门外。
岂料尹断速度更快,便在转身的刹那,他便已身在身前。
双眸充血堪赤,十指倏然而出,青行灯华彩流光,恍若波澜。
“尹断!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便是让你杀了这里的所有人也断不会让你杀了你妻子的!”
“休要狡辩!!!”
蓦然顿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蓦地捂首惨唤,尹断死死地看着我,死死的,仿佛欲将我拆骨和血而食。
满面未干的泪水,饮恨而充血的双眸。
生生将一张清俊的脸庞折磨成修罗之颜。
“江离!我恨你!我恨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凄厉的呼喊,身体却扭曲成奇异地形状,终是转身,急速掠身而去。
“轰”
一声炸响,巨雷之后,便是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巨大的雨点一滴一滴打在身上,我告诉自己,不痛,不痛,只是很凉罢了。
只是很凉罢了,真的,只是很凉罢了……
我知道他去哪里,我当然知道。
让你杀了这里的所有人,这是我说的话。而他,被我种下了黄蝶……
雨,愈来愈大。
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已淹没了远处的惨呼,淙淙流淌的雨水已冲化了温润的鲜血。
抬起头,大颗大颗的雨点落入眼睛,模糊了视线。
濡湿了的发遮住了眸眼,眼角,有水流下。
不知是泪,还是雨水。
胸口,已经不痛了。
那便是雨水罢。
转身,想要离开,脚步却蓦地顿住。
大红的新郎服,温柔的容颜。
长发濡湿,面容濡湿,衣裳濡湿,惟一双眼,清明火,澄澈月。
“……隐哥哥……”
“……我听到了。”雨水濡湿的眸子里有隐忍的伤,箫冢隐的嘴角紧紧绷起,“我听到了,你让他杀了这里的所有人……”
“……我……”
“所有人,是包括我吗?”
“不!”蓦地抬眼,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而说。
“……不,商岚妍,你成魔了……”青剑缓缓出鞘,箫冢隐的声音沉沉的,哑哑的,“……皠魄让你成魔了……”
青剑锋芒,斩断雨水。
我的声音因隐忍而扭曲,沙哑,“……隐哥哥……你……”
“……便从我始,便让我作你的殉葬罢。”
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这样的!我要的不是这样的!
退身,侧掠,脚步不停。
心,却如哽住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你要我怎样对你出手!
你要我怎么可能对你出手!
你是我的隐哥哥,即使你已经不能再爱我了,即使你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依然会很爱很爱你的隐哥哥啊……
脚步忽然滞住,无法再动。
为什么逃,为什么要逃。
他不会杀我,他根本就不会杀我。
他是隐哥哥,曾和我立下了契约的隐哥哥,疼我爱我的隐哥哥……
对不对?
妍,对不对?
扬起唇角,努力做出一个最好看的笑容。
想在转身时,给他最好看的笑容,想继续对他笑。
时间便在这一刻静止。
笑容停在最美的那一瞬间。
后背飞溅而出的血液染红了大片大片的地面,绕是大雨亦洗刷不净。
如生生将人撕裂开一般猛烈的痛自右肩蔓延直至左下腰。
痛觉麻痹了声音,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良久良久,方才想起呼喊。
于是仰起头,任雨水肆意在脸庞,眼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地惨叫,拼命地惨叫。
直至没有了声音,直至气绝。
……既是罪人,何患多次一罪……
伸出手,抹一把唇角的鲜血,再伸出舌,慢慢舔舐。
转身,挑起唇角,笑容妖娆。
开口,语音妩媚,娇娆多情。
“嘻嘻嘻,隐哥哥,你可要好好儿的陪人家玩儿哦……”
@
雨已歇。
檐角残雨滴答,整个莲香溪域却已一片死寂。
拖着已痛得麻木的身子,好容易走到药房,跨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在血染的药柜里寻出止血的药,稍忖,又翻出一些去疤的药。
正想着自己该怎样给后背上药,骤然便响起一声愤怒到了极点的怒喝。
“江离!!我杀了你!!”
“尹断?过来帮我上药。”稍忖,复述,“我让你过来帮我上药。”
“你!”挣扎不过桎梏,在上药时,尹断便故意下手很重。
没关系,痛吧,痛吧。
最痛的都已经历,还有什么痛是不能忍受的……
“尹断,我要你不杀我,我要你永远不杀我,跟随我左右,辅佐我。”
“你!!”
“嘻。”蓦地圈起他的腰,指尖轻触鼻尖,转眸便是媚然一笑,“小尹断~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儿了~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