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渥丹

作者:  录入:02-19

一扭头,看见江天的背,昨夜那个梦境的片段又袭上眼前,顾云声脸一热,不敢多看,赶快低头把扣子给扣整齐了。
他们说是说得友爱又坚强,但回去的路上心里始终忐忑──江天外公的性格他们是都知道的,从来不大声,也不骂人,更不要提动手。但是如果等他老人家露出一点失望神色,全家人都痛苦羞愧得立马能哭出来。
一路上互相安慰又各自不安地到了江天家,果然见到张阿姨在门口张望。远远地见到他们迎上来,紧张地问:“小天云声你们怎麽好和人家打架啊?看看人家一家人都上门了,在你外公书房里,你赶快上楼去。你外婆著急得高血压都要发作了。”
两个人霎时间白了脸,之前做的心理建设土崩瓦解。後来还是顾云声一甩头,拉住江天,说:“不要紧,他爹妈都在正好,我还担心他爹妈不来呢。”
老房子,脚步一快楼梯就咯吱咯吱响,本来是顾云声走在前面,但後来不知怎麽搞的,还是江天先敲开了房门。一进门的情景让两个人都大吃一惊:汪博脸上一边一个掌印,一望而知是新甩上去的,又哭丧著脸,哪里还有昨天趾高气扬的样子。
顾云声和江天面面相觑,正想著要说什麽,汪博的爸爸就猛地一推汪博,恶狠狠地说:“小混蛋,还不向江天道歉!”
他们纵然事先想到一百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但也决计想不到回来是接受道歉的。江天愣住了,听见汪博微弱如蚊蚋的道歉,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就是不说话,定格在倔强而固执的神色上。
如果不是後来江天的外公说了一句“小孩子打架,没什麽大事”,这僵持的场面不知道要维持到什麽时候。等送走客人,老爷子看著面前两个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青年人,缓缓说:“他骂娘,所以你们动手,这是有志气,打了就打了;但人家专程来道歉,你还强著脖子不说话,就是看不起人了。”
都做好挨训准备的两个人,听到这番话,反而傻了,不知道要接什麽话。江天外公看著他们挥挥手:“你们两个能把人家七八个孩子都打趴下,也真是有本事。”
顾云声听到这里偷笑一下,又被江天外公投过来的目光一刺,赶快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肃立。
“看在你们晓得互相照顾不让大人操心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好了,江天你外婆给你们炖了蹄膀,云声也留下来吃饭。”老人一笑,轻描淡写打发他们下楼去了。
为什麽横得不可一世的汪博会乖乖过来道歉,江天和顾云声後来私下讨论了几次,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他们上大学的第一个年,汪博爸爸又带著大包小包来拜年,这件事情才有了答案──虽然汪博爸爸现在是市教育局的局长,但在很久以前,久到江天、顾云声、当然还有汪博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现在的汪局长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江天外公的秘书。
打架的事情学校方面也是没有声张,悄悄找几个当事人谈话了事。这麽处理固然有高考在即的缘故,但尖子生和市局局长的公子对打,传出去毕竟对学校的声誉确实也不好听。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江天和顾云声高中的最後几个月再没一起下学──顾云声妈妈看到儿子一身的伤吓得魂飞魄散,之後的每一天都开著家里新买的车子来接他,无论顾云声怎麽抗议都没有用。
不过也容不得他抗议太久,高考就到了。江天考前生了一场大病,全市第一没了,但还是顺利进了全国闻名的T大,不过跌破所有人眼镜的是,他没去彼时最热门的什麽计算机啊金融专业,而是学的建筑。顾云声则继承了他一贯的大考大运,超常发挥,也进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和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
发榜之後被折磨了三年的考生们就像出了笼子的鸟,成天的谢师聚会旅游联欢,像是要把压抑的三年统统在这几个月里补回来。顾云声在年级里人缘好,自己班上玩够了,别的班也邀他,跟这群朋友出门一周回来都没来得及歇脚,接到另一夥人的电话,又兴高采烈地赶下一场的热闹。
疯疯癫癫醉生梦死一个多月倏忽而过,忽然有一天发现,怎麽再一个礼拜就开学了。也就是这样,猛地想起很久没有问过冷暖的江天。
其实自留宿那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顾云声时不时会觉得江天在躲他,但真的在一起聊天什麽的,这种感觉又没了。顾云声若干个夜里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又每每还没想清楚答案,已经酣然入睡。偶尔几次做梦,醒来觉得指尖发烫,好像江天那一晚的眼泪在自己都没留意的情况下,渗到骨头里去了。
这些蛇蛇蝎蝎的感情顾云声懒得深想,若无其事地去冲去找江天。到了他家门口,正好撞了个正著。江天穿著白衬衫,黑色的裤子,看起来有点冷淡,见到顾云声兴致勃勃地冲他笑,也没什麽表示,就问:“你怎麽来了?”
这句话问得像一盆凉水兜下来。顾云声没在意,抓了抓头发,还是笑著说:“没几天开学了,想来看看你。东西收拾好没有?”
“还在收拾。外婆给我收了三个大箱子,外公和我正在劝她精简成两个。”江天这时表情和语气都和缓一点,“你呢?出去玩回来了?”
顾云声有点不好意思,笑了几声:“嗯,别人来约,不好意思拒绝,就跟著疯玩一阵。说起来我们两个才应该结伴旅行一趟,以後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只有寒暑假能见面了……”
“那就等寒暑假吧,会有机会的。”
“那好,来U市玩啊,好地方呢。T市我也没去过……”他兀自说得兴高采烈,终於看见江天手上提著的袋子,顿了一下,“额,你要出门?”
“大後天就要走了,走之前去看看我妈。”
“怎麽走得这麽早?不是九月才开学吗?”
“建筑学院有个入学考试,新生要先去。”
顾云声没想到他走得这麽早,顿时後悔没有早一点回来。他看著江天手上的东西,终於鼓足勇气、用很客气的商量的语气说:“要我陪你去吗?”
江天盯著他,半晌说:“你要是不忌讳,就去呗。”
他们换了两趟车,才来到郊区的公墓。墓地依著小山,墓碑一排排密密麻麻地排著,顾云声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只看了一眼就花了眼,只能跟著江天,看他熟门熟路地在各种小径之中穿梭,走了十多分锺,才在一个墓碑前面停住脚步。
墓碑上方镶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顾云声早在江天家看了许多许多次,一点也不陌生,何况江天和他母亲又是如此的相似。江天立在碑前,顾云声跟在他後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晓得他站了一会儿,跪下身去,把墓地上的杂草什麽的都拔掉,献上花,然後把份看起来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的纸片烧了,很久都没有起来。
盯著江天那薄得像两片刀的肩胛骨,顾云声隐隐约约地想到,是啊,他只知道江天母亲在他很小时候去世,从来也没听过他家人说起细节。但很快又想,人都没了,说又怎麽样呢。他脑子那时也飞快地划过江天爸爸这麽个概念,不由得一惊,这才想起好像就连江天自己也没和他提起过父亲,容不得他深想,江天已经站起来了,转过身,依然低著头,轻声说:“我好了,也差不多要回去了。不然赶不上晚饭了。”说完这几句话,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湿润的光。
顾云声瞬间就被刺中了,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江天,你……你不要伤心,你来看她,阿姨会很高兴的;你考上T大,她泉下有知,肯定也很高兴的……”
江天避开顾云声的双眼,哑声说:“她真的知道吗。”
“那当然,不管你有什麽好消息,她都知道。”
顾云声说得斩钉截铁,内心却一点没谱,只是看见江天听到话後快速地笑了一下,同时挺直了脊背;傍晚的斜阳映得他迎向自己的半边侧脸微微泛光,温暖而坚定。

歧路 11

B-5 11
送走江天没几天,顾云声也打著行囊北上,成了U大众多大学新生中的一员。到了一个陌生的没有家长束缚的环境,几乎所有人都像濒死的鱼儿入了海,统统活蹦乱跳起来。而素来是最能玩最善於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顾云声,更是乐得恨不得每天有三十六个小时投入著积极向上的火热气氛中去。
新学校千好万好,只有一件事情顾云声一想起就头皮发麻、乃至畏惧了:他怕去澡堂。
身为一个南方人,当他第一次踏进U大的澡堂的时候,他就彻彻底底地领教了南北方的差异。在热水器还远远不普及的童年,他当然也是跟著家长去过公共澡堂的,但南方的澡堂都是一个个的格子间,哪里像这里,一进去,雾蒙蒙水汽里全是白花花的人体,好像雷诺阿笔下的印象派油画。
顾云声硬著头皮洗了几次,结果连著几个晚上都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全是江天,吓得跳起来,一身都是汗;後来就在自己在洗手间冲冷水,U市的取水系统也和老家不同,都是地下水,秋天天气本身就冷得早,水更是冰冷刺骨,顾云声咬牙坚持半个月,终於一朝熬不住,大病了一个礼拜,烧得昏头颠脑,眼前晃的还是江天;後来蒙人指点,去学校的游泳馆洗,有热水,人也少多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游泳馆冬天也开,总有热爱锻炼身体的学生过来坚持游泳,别的男生都是盯著女生细长笔直的腿目不转睛,他却没办法抑制地去注意男人的腰背;顾云声起先惶恐过,失眠过,惴惴不安,也仗著自己的好人缘借了中文系学生的图书证,去借一些当时只有中文系学生才能看的书,U大图书馆文学类书籍都摆在地下一层,暖气不开的天,刺骨的冷,他站在柜子边上如履薄冰翻看劳伦斯,看得面红耳赤,可是午夜梦回,依然是江天。
认识江天十多年,他从未如此频繁地梦见过他。顾云声觉得江天无处不在,他就像一个蠢货,试图去捞起水里的月亮,又或是试图饱饮蜃楼的清泉。
但是他和江天保持著半个月通信一次的习惯,偶尔也通电话。信里的自己和江天又还是停留在大学以前,愉快地告诉彼此新的学习和生活,毫无一点阴霾和复杂。
在这样的内在折磨之下,当顾云声结束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生活回到家时,简直是形容憔悴,瘦得不成人形。
让他稍微安慰的是,江天因为课业的关系,寒假没法回来。说来也奇怪,之前想到江天的名字都要颤栗,但如今真的见不到了,心也定了,也不那麽害怕了,失掉的体重又在一个寒假养回来。
但是两个人总是要见面的,暑假刚到家,行李还没落地,顾妈妈说了一句“江天昨天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他你今天到家”。他傻在门口,半天应了一声,放下行李,若无其事地拿起电话,号码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一听见江天的声音,声音里充满喜悦:“江天,你还算有良心嘛,想得到打个电话来问一声。嗯,我回来了,刚到。”
他又一次坐在江天外公的书房里。老人们手牵著手一齐去剪发,留下张阿姨在楼下收拾专门为晚饭准备的大海参,事先炖来准备煨海参的鸡汤的香味楼上楼下都是,一丝一缕沿著门缝飘进房间里。房间里简单的陈设十几年如一日,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台上的花木一寸寸铺进地板,湃过的西瓜和李子搁在一旁的茶几上,江天躺在竹椅上睡著了,而顾云声自己,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天身边。
这之前他们一直在闲谈,天南海北,稀奇古怪,无所不谈,又谁都不在乎是不是走题了。两个人手上一人抱了一半书,但都没在看,有一下没一下翻著,胡乱瞄两眼。後来江天的回答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顾云声问“你怎麽看”,半天都听不到回话,抬头一看,歪著脑袋睡了。
大学生活在不经意间塑造了两个人。顾云声觉得江天面上的线条更分明了些,黑了,也结实了,但眉眼还是和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模一样,稍一细看,好像能陷进去溺死在里面。
他的手拂开江天的头发,指尖小心翼翼的流连在他的面颊,而江天一个稍重的呼吸都让他心惊肉跳地甩开手,又在发现原来他依然熟睡後难以抗拒地再伸过去,看自己的手指在被阳光抚过的皮肤上,留下淡得几乎没有痕迹的影子。
他用一年的时间明白自己是个同性恋。本以为得到答案会豁然开朗,谁知根本还是困在不知名的黑暗中,看著别人走在通坦大道上,自己却一点光亮和前路都看不到。然後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症结不是同性恋,是江天。
简直是饮鸩止渴。顾云声战战兢兢弯腰去亲吻江天的时候,一个他以前从来想不到用的词划过脑海。
不久江天睡醒,发现顾云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望著窗外那被风吹得摆幅不定的兰草发愣。他伸一伸懒腰,引得顾云声立刻回神,促狭一笑:“睡得也太死了吧,我在你脸上画乌龟都弄不醒你。”
江天下意识地去找镜子,当发现一切只是个玩笑,撇了撇嘴角,随手就把手里的书扔到太师椅里的顾云声怀里。书本的抛物线遮住江天的视线,他没看见顾云声的目光,又欢喜又无奈,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那四个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直跟著顾云声。学期间的通信,寒暑假的旅行,似乎只是让一切变得更不可救药。於是大三下半学期,顾云声没给任何人打招呼,一声不吭到了T市。
顾云声的到来江天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怎麽吃惊。在T大的自习室碰面後,江天不问诸如“为什麽过来”、“待几天”之类的问题,只是问他住学校还是住到市里,等顾云声在稍微犹豫後选择了後者,江天点头,再没多说,回寝室打了个招呼,就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顾云声一道在市中心美术馆附近找了间招待所住下。
接下来的几天江天也不去上课了,安心陪著顾云声吃喝玩乐,去博物馆美术馆和其他名胜古迹,看电影溜旱冰逛书店,也聊天,一直在聊,江天的话多到顾云声都诧异了,但说得也无非是吃喝玩乐和T市的种种。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礼拜,某天早上顾云声醒来,呆坐了一两分锺,第一句话开口就是,“我想明天回去了。”
当时江天正在想,明天是不是带他去市郊转一转,听到顾云声这麽说,脑袋卡壳一刻,顺口说,“哦,那好。我本来还想明天陪你去清安寺看看的。那是个老庙,很漂亮,人也少,值得一看。”
“下次去吧,肯定还有机会的。”
去车站排队买到票,就差不多是中午了,吃完饭两个人坐著环城的11路公车,绕著T城转了一圈。江天在途中睡著了,顾云声望著窗外的树影一条条在眼皮底下掠过,明晃晃的太阳晒得皮肤都痛了,忍著刺眼的阳光抬头看,天空瓦蓝瓦蓝的,云朵铺在天边,就像一只只吃饱了卧倒的绵羊。
下午两点。车上几乎没有人。江天的呼吸声时不时被发动机和车外喇叭的声音盖住,又在下一刻隐约传来。
顾云声隐隐有了错觉:时间就这麽停住了,天长地久,一辈子不过去。
睡到江天醒,正好开回老城区,跳下车,在那片还没改造的老城的蜿蜒复杂的道路系统里乱转。找到一家不大但是门脸干净的餐馆,晃进去吃晚饭,叫了一打啤酒四个菜,喝到送菜的小姑娘鼓足勇气走过来说,对不起二位,我们打烊了。
两个人就拎著没喝完的酒,稀里糊涂地朝著旅馆的方向走,一直到旅馆门外了,江天冷不丁又装作没事地问:“喂,你不是失恋了吧。”
闻言顾云声死死盯住他,末了,他搂住江天的肩膀大笑,压抑住微微颤抖的语调:“是啊是啊,本来不想说的,还是被你看出来了,真是太丢脸了。”
路灯下江天的表情仿佛扭曲了一下,但是太快了,快得顾云声都知道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江天反过手拍了拍顾云声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沈著嗓子,平和地说:“没什麽大不了的,你说你喜欢什麽类型的,我找人介绍一个给你就是。没什麽大不了的。”
顾云声迷迷登登地继续盯住江天看,咧开嘴傻笑,推了一把。他喝了酒力气控制不了,用力狠了,推得江天一个踉跄往後倒,顾云声才吓得一把拉住他,两个半醉的人被两股相向的力量一带,顺势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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