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扶南不明她意思,仔细又看了她几眼,忽然惊道:“前辈你……你眼睛看不见?”
女子凄然一笑,道:“我眼睛已瞎了快三十年了,怎么你这个明眼人,却看不出来么?”
方扶南见她一双眸子,虽然幽沉美丽,却总有层朦胧未解之意,想不到是因她目盲之故。
他本觉这女子太过霸道,自说自话得厉害,对她颇为不喜,此时却情不自禁地为她难过。
女子歇了一会儿,才又振作起精神,道:“你别瞧我现在这副模样,三十多年前,我可是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呢。”
方扶南见她说得郑重其事,觉得有些滑稽,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个满脸皱纹的女子,和“第一美人” 四字联在一起。但刚扯开嘴角,见了女子神情,又觉凄凉,便笑不出来。
女子似已忘了他,正一步步沉入往昔岁月,她悠缓的声音,也如久远时的一个梦:“这话,还是要从风烟五津阁上说起。五津阁是前代一位宰相建造的,五津阁主人,历来以风雅之名闻于江湖。到了柳若生这一代,更是惊才绝艳。江湖传言,他非但长了一张难以描绘的绝色脸庞,更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连当今天子,都对他赞不绝口,御笔亲题:‘天下第一名士’ 。
“就是这个柳若生,却有个贪赏名花,不务正业的毛病。反正他祖上积聚丰厚,他亲戚又布满朝堂,不用他担忧生计,他便每年一次,派人到中原各地搜罗金童玉女,到他府上,由他亲自教习歌舞戏剧,供他取乐。”
方扶南听到此处,不禁对那个柳若生有些瞧不起。
女子道:“那年我才十五岁,我爹是三宝教教主。那时三宝教势头正猛,连那自以为是的坠仙教也不敢轻易惹到我们头上。
“我爹有一个朋友,他正好识得五津阁中一个姑娘,听说了慈心和柳若生父亲的纠葛,推测出可能慈心将她毕生所学,在死前交付到五津阁中一事。他来找我爹商量,两人议论了几天几夜,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去五津阁中要书。
“要知道,五津阁建在水上,亭台楼阁都按着天上星宿排列布置,大有讲究,若非熟人,进了五津阁,轻易就出不来了。
“爹他们商议来商议去,最后也只决定:先四处打探,找几个进过五津阁的人再说。
“我那时年少气盛,又被爹他们惯得无法无天,听说了这件事后,哪有不去凑个热闹的理?但我一说要去,爹就当众斥责了我一番,说我异想天开。哼,他总是看不起女孩子。好吧,我倒要叫他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能耐。
“我当夜收拾了包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家。我心里打定主意:除非将那秘笈弄到手,不然我一辈子不回家了。
“恰逢当时五津阁在招募男女舞伶,我扮作个贫家女子去应征,结果那些人一见了我,个个张大了嘴,话也说不出来。我问他们:要考什么?有一个就对我说:‘我的小姑奶奶,你还要考什么?这关我们都准了。’
“我便这样来到五津阁。
“不久,我见到了五津阁主人,柳若生。他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唉……” 女子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道,“他见了我,也似略略吃惊。他亲自教我歌舞,又告诉我许多戏耍的游戏。我本以为他对我会有所不同,但我错了,他虽一直称赞我,但对我之意,与其她女孩子并无不同。
“我来五津阁,本是为了慈心留下的奇书的,和柳若生略熟了一点后,我便借故问了他此事,他倒直认不讳。我是到那时,才知书名叫作<<阴符经>>的。我要他将经书借我看看,他却不肯,说是他父亲的意思,不愿叫这书再流传出去。我当时心也早不在书上,便也没当一回事。
“那时的我啊,已经为那……柳若生昏了头,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一件事:嫁给他做妻子。我不能再容忍他视我如那些庸脂俗粉一般。我要他看着我、想着我,也如我对他一般对我。
“我在五津阁住了两年多,人大了,知道的事也多了。我开始想方设法地勾引他……”
方扶南听得有些尴尬,要叫她跳过这些,捡要紧的说,但连叫了两声“前辈” ,她只是不理。
女子晕生双颊,完全陷入到当日情境中,半是迷醉,半是痛。她道:“柳若生自也察觉到了我对他的用意,他开始回避我,还当着我面,故意与其她女人亲亲我我。他不知道:他越逃避我,我对他兴致越高。
“一日,终于被我抓了个机会,将他骗进一间密室。我让人从外面锁了门,骗他吃了些药,我自己也吃了。我的意思是想:等……等木已成舟……他便会待我不同。
“我……我当时已极为难耐,闭眼等了半日,该发生的却还是没有发生。我又担心又害怕,睁开眼看他,他正坐在我对面地上,脸上神情是我从来也不知晓的绝望与痛苦。他见我睁眼,便拉起一边嘴角笑了,他嘲讽地问我:成功了没?他倒是希望我成功,只可惜,这些法子他自己早已试过许多次了,却从来也没奏效过。
“我听后如被雷轰了一下,忽然间就明白了:他不是不喜欢我,不是不愿意和我接近,他是……不能够。”
女子恨恨地盯着空中一点,时隔多年,她似仍不能接受:为什么这样的命运会落到她的头上?
她等这股气略平复了点,才续道:“这件事后,他更是远离了我。我听人传言:过段时间,五津阁要放一批人出去,其中,就有我。
“我自是不愿就这么无声无息从他面前消失,即便他不能爱我,我也要他永远记住我。
“我本来已熄了找书的念头,这时,这念头却又炽热起来。但柳若生一味远着我,我要看书一眼也难,更别提将书带出五津阁了。
“我左思右想,想到了个主意。这时我在五津阁中住了些日子,也认识了些人。我故意让人放出风声,说慈心的那本<<阴符经>>,正是在风烟五津阁中。
“江湖中人闻讯果然闹开了锅,三不五时便有人找上五津阁来要书。
“我的意思,是柳若生平时似对这书不管不顾,一旦有人来夺,他势必要考虑书的安全,或加强防守,或挪移藏书之地。我便可趁机查知书的所在。
“哪知柳若生极有心机,他见事情已传出去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并要江湖上欲得此书之人,在他规定的日子相约来五津阁。
“江湖中人大多照他话做了。他让人分批将他们引入一间地下室,将<<断志>>放在室中。他对人说:这些人中,只有一人能将<<阴符经>>带出密室,至于由谁带出,则由他们自己决定。说完他就出了密室,关闭了密室之门。
“那些人先还明白是他计策,不愿互相殴打刺杀,但密室门乃厚铁打造而成,除非外面人启动机关,不然里面人只能饿死其中。你想,那些来抢别人东西的,又有几个好货色了?反正都是死,照柳若生的话做,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大夥儿便这么互相撕杀起来。
“柳若生就用这个法子,兵不刃血地杀了一批又一批上门来要书的人。也有单个上门来的,却哪里是他对手?都被他斩杀了示众。
“不管是怎样的宝贝,到底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些。所以渐渐的,上门要书的人越来越少了。
“大概是最后一批要书人到来的时候吧。柳若生照旧将他们引入地下密室。密室门关上的时候,他却料不到,又有一个人窜了进去,那个人便是我。”
方扶南不由自主“啊” 了一声。
女子一脸得意,脸上渐渐又有了光彩,她一生的辉煌,似乎全凝聚在此一战中。她道:“柳若生见我突然进了密室,吓了一跳,似乎要阻止,但已来不及。
“这最后一批人,共有九个,其中颇有几个有来头的人物。一个是太行山快刀马三,一个是武当华惊龙那牛鼻子的弟子,旱地蛟龙吴中维。我先设法和那二人联络,让他们相信:我知道出密室、离开五津阁的路。他们亲眼见我跟在柳若生的身边,在密室门阖上前进来的,便相信了我。我们联手,杀了另外七人。
“我自是保留了力气,马三也未出全力,只吴中维一个,战到脱力。我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躲到吴中维背后,大喊:‘好你个马三,居然暗算我!’ 吴中维闻言一惊,勉强支持着,要与马三对抗,马三也是脸色苍白,辩白自己并未对我动手。我一剑从吴中维背心刺入,透过他又伤了马三。两人都狠狠地瞧着我。哼,自己笨,能怪别人么?我没费多大劲,就将二人料理了。
“我看了看一屋死人,然后走到门边,叫了几声‘柳若生’ 。我知道他不会为我破例开门,但总还抱了一丝希望。
“他没有开门。”
女子停了一会儿,才续道:“我知道他不会开门了,便来到<<断志>>面前。我仔细地翻看,柳若生怕来抢书的人怀疑,不肯认真动手,放的倒是真书。我一页一页,看了将近六个时辰,终于将全书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然后,我便死了。”
方扶南奇道:“你便死了?”
女子微微一笑,道:“我有个秘密,连柳若生都不知道。我的心脏和旁人不同,偏生右边。所以那时,我装作受不了囚禁,神思颠狂,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左胸。”
方扶南道:“这着,可险得很。”
女子冷笑一声,道:“这还用你说?但除此之外,我又有什么其它法子能出密室?总算我运气还不错,柳若生性急,一见我倒下,就开了密室的门。我趁几个五津阁的人将我抬出密室之际,脱身逃了出去。从密室到外面的道路我早就打听好了,所以没费什么劲,就到了桃叶渡。那是五津阁入口,出了渡口,就算正式出了五津阁了。
“但我没料想到,那儿竟已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了,那人便是柳若生。
“我当时已是强弩之末,说不出话,只瞪着他。他要拦我,说不得我只好死在他面前。但他却只对我说:既然我出了密室,他便要依约放我走,只是我们毕竟相识一场,此后怕再难相见,是以要与我喝一杯饯行酒。
“我虽觉得他未必对我按着好心,但想到以后永不能再见他面,一时心软,便接过他递来的酒喝了。
“一喝完,我掉头就走。我还受着伤,要先找个地方疗伤,才好回去找我爹。哪知当天夜里,我睡到一半时,忽然被一阵麻痒搅醒,全身上下,便如被万蚁所蚀。更有一种尖刀样的火,一剜一剜烧着神经。那感受,真是让人恨不得当场就死了。
“我马上明白了:这是柳若生那杯酒在作怪。他不能违背自己许诺,却又不甘心让我这么带出了书,是以在酒中下毒,要我忍不住痛苦,自己回到他身边。
“哼,我本倒是真的受不住了,但一想明白此节,不知哪里又生出一股力量,生生挺过了这关。
“只是第二日一早,我睁开眼,我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把店小二叫了来,趁他不备,在他身上刺了三枚‘黄蜂针’,要他送我回我爹住处,再给他解药。店小二虽然惫懒,一路上尽偷偷摸摸地捉弄我,好歹,我还是到了家。但你猜我又遇到了什么?
“我遇到的,是我教昔日的仇人。他们对我说:三宝教早已不在了,我爹他们也死了。
“他们不知我是谁,我也没露了口风。我又逼着店小二为我四处打听,那些人果然没有骗我,三宝教遭人出卖,已被并入了坠仙教。我爹他们,恐怕是真的死了。
“这时我身子已越来越虚弱,店小二怕我死掉,一个劲地问我讨解药。我正想:干脆杀了此人得了,这时候,他却给我带了个人进来,说是我师兄,一个叫七分的道长。
“我一共有十九个师兄,七分是我最小的一个师兄,因为他学什么都只学到七分即止,别人骂他,他还搬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七分正好’ 的道理来反驳,爹爹便给他取了个‘七分’ 的道号。七分师兄平日和我并不亲近,但那时忽然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还活着,我却不知有多高兴。
“师兄说,三宝教被人灭门的那天,他正好有事在外,所以逃过一劫。
“他说我若被他们发现身份,大为不妙,况且我中了毒,也要想法快快治好才行。他雇了车,一路辗转,把我带来这里。
“师兄原会些医术,但五津阁的毒,又岂是随便什么人能解的?他连毒都认错了呢,还说是六花门的毒药。他解不了毒,我便对他发火,大骂他没用,他总是忍耐。唉,我这个师兄,以前脾气是很火爆的,想是经历了这番惨变,又见我这副样子,脾气也改了。他也提过回五津阁求药,但每次都被我骂得狗血淋头,说回那里,倒不如死了痛快。久而久之,他便也不提了,只是一个劲地想法子要治好我。
“唉,其实他虽没能治好我,却几次三番救了我的命,又为我隐居在此,虚耗了大好一生。我欠他的,这辈子怕是无法还报了。他虽样子丑些,但对我,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女子神情哀伤,眼泪交替零落。方扶南则心中奇怪:“师父的样貌,别说当年,便是现在,又有几人真正及得上了?这女人说他样子丑,不知是什么意思?”
女子忽抬袖抹了抹泪,道:“不说这些了。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受了那么多苦,都是为了那本<<阴符经>>。但我将经书默出来后,师兄却说经上武功虽厉害,却容易叫人失去控制,是一等一的魔功,不练也罢。任我怎样说,也不愿替我找个徒弟,授于他经上武功。
“这几日,我知道自己,是活不长久了。幸好,你自己找上了门。我也不管你是好人是恶人,总之,我将此书传你,我也不要求你别的什么,只要你练成经上武功,扬名江湖之时,对那个叫柳若生的人说:‘傅梦与终究胜你一筹’便行。”
她说着,从床底抽出一本册子,扔向方扶南。
册子一扔出,她记起方扶南仍被自己的银蟾丝缚着,怕他接不到,但听风辩音,方扶南竟似已经挣脱了银蟾丝,不禁一愣,道:“你……”
方扶南将册子放入怀中,听她还有何吩咐,却见她整个人忽然像遭了雷劈一样,怔在那里,脸上神情是怀疑、是震惊、是喜悦、是痛苦。方扶南有些害怕地叫了声:“前辈。”
女子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他怎么挣得开我的银蟾丝?他又不会《阴符经》。不,不,绝不会的……”
女子手一抖,将蟾丝收回,她颤抖着指尖,去触摸蟾丝断处。一摸之下,脸色更是讶异和痛苦。
半晌,她才抓着银蟾丝,缓缓地躺了下来。她背对方扶南,再不说一句话。
方扶南又呆了会儿,见她如僵死一般,毫无反应,这才告辞退出。
离开傅梦与的小屋,抬头观看,天色已微明。再低头看看手中书册,刚才发生的事情,恍若一梦。
他精神尚健,回味着傅梦与告诉他的故事,翻开<<断志>>,见书页上的字都是以茶叶杆子拼凑而成,知她目盲后,无法书写,只能以茶叶杆子代笔,默出此书。
他看了几页,只觉句句精深,比<<阴符经>>前几篇确实又上了一层台阶,但因是同一人所著,所以运息根本仍是不变。
这一次,君青衫与七分道长同去采药,去了三天仍未回来。因以往二人也有半月不归的先例,方扶南倒也并不担心。
他偶尔去傅梦与屋前看看,七分道长走时在屋中放置了几日的粮食,他每次看时,傅梦与虽都保持同一姿势躺在床上,她床旁食物,却是较前一次少了下去。
方扶南左右无事,本欲禀明了七分道长再练<<断志>>上武功的,但经上所述实在精妙,窥得一斑,已让人心痒难搔,索性便照书练了起来。
到第四日头上,他挑了树林后一片芦苇地上练<<断志>>上的《我非我拳》 ,练到中途,八脉交会穴上突然一热,几处从未意顾到的经脉处,热流纷涌,纵横胸臆,直窜上脑。
他脑中昏沉,又似体内久被压抑之力突然脱笼而出,举手投足,莫能自控。
突听有人叫他:“方大哥!方大哥!”
他转过眼,见一个清俊少年一脸兴奋地朝他奔来,不知怎的,心中猛猛一跳,气血上涌。
君青衫刚随七分道长采药归来,在屋中林中都不见方扶南,便找来此处。见了他,正要讲述这次采药经历,却见他两眼发直,一步步朝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