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道:“你说什么?我不……不认……”
陈昭昭大声道:“小姐,你怕这厮什么?有我在,不信他们这群鸟人今日能拿你怎样。”
他与田茂生已经拆了十招,知道自己功力与他在伯仲之间,一时片刻难分胜负。他侧目,见自己几个手下虽暂时占据上风,但越来越多的影落春弟子朝这边奔来,大部分虽瞠目不知所以,却也有人对着他们露出了愤慨之色,跃跃欲试地就要动手。
他手下加劲,将田茂生逼退几步,自己同时后跃,到了秦蓁身边,替她挡去身边来抓她的一只手,顺势扣紧她一条胳膊,道:“小姐,咱们先离开这里。”
方扶南觉得母亲失魂落魄,正要说什么,忽然眼前紫烟散开,秦蓁被人拖动,快速离他而去。
他手一与母亲手脱离,忙反掌又抓住了她手掌。陈昭昭力气极大,方扶南力不如人,怕拉扯中伤了母亲,索性放松了身体,运起内力,任他将自己也一起拉走。
陈昭昭越跑越快,翻墙出了影落春后,捡林木浓昏处疾奔。
方扶南觉他奔得虽快,却上下颠簸极大,两旁积雪丛林,成了一片狂涛怒奔的冰海,飞溅着白沫与己擦身而过。
又奔一阵,陈昭昭才减慢了速度。不多久,另外几个黑衣男子追了上来,不即不离地跑在他身后一段距离。
此时夜色渐褪,曙光未现,天地间一片混蒙。陈昭昭突然停下了脚步,对秦蓁道:“我们歇一歇再走。”
方扶南再也忍不住,大声问母亲道:“娘,他们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蓁仍然魂不守舍的模样,她竟然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陈昭昭看她一眼,冷笑道:“你怎的不知道?明明是你要除去南素仙及其余党,才将我们请来的,这么快你就忘了么?”
秦蓁浑身一震,茫然道:“你……你说什么?”
陈昭昭道:“你恨南素仙抢了你丈夫。她如今有孕在身,你又怕她生下孩子,影响你儿子将来的地位,这才请我们来,里应外合,你杀方世雄,我们替你杀南素仙。你都忘了么?” 他不理秦蓁痛苦神色,继续道,“可惜南素仙那女人发现方世雄尸首太早,又叫来这许多人,我们来不及杀她,自己反倒成了亡命之人。”
他每说一句,秦蓁脸上痛苦之色便增加一分,到后来,她插剑入剑鞘,双手掩面,似乎再不可忍受他的言语。
陈昭昭见秦蓁掩面哭泣,眼中不由露出一丝残酷笑意。忽觉身旁两道冷光正看着自己,他一转眼,心里猛然间打了个突,回过神来,却又有些好笑。
他对方扶南道:“别怕,我们去洞庭湖找你外公。找到了他老人家,哪怕天塌下来,咱也不怕。”
他看一眼影落春方向,那里一片火光正朝这边移动,移了一段后,分散成几股,从四面八方下来。他微微扯动了嘴角,伸手又要拉秦蓁手臂。
这次他却未触到秦蓁衣袖,就被横里一柄剑在手挝上重重击了一下。
他横目方扶南,神情颇为狰狞。方扶南丝毫不惧,淡淡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我娘真做了什么错事,她便该留下,听候众位师叔伯及江湖上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的处置。如若她并没做,也该留下分辨清是非曲直。一走了之,算是什么?我外公乃当世英雄,又岂会纵容包庇女儿?”
这番话,竟说得陈昭昭一时没了应对语言。过了片刻,他才冷笑着强词夺理道:“你一个小小孩儿,懂得什么厉害?你瞧你娘怕成这样,你难道真忍心她做阶下囚、受人折辱?”
方扶南拉住他母亲袖子,道:“娘……”
秦蓁却猛的甩开他,双手捂着脸冲了开去,边冲边叫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
方扶南见她向悬崖奔去,以为她要自寻短见,吓了一跳,撒腿追赶而去。
陈昭昭似也以为秦蓁要自尽,任他们从身边奔过,并不阻止。
方扶南眼见母亲奔临悬崖,心也差点跳出嗓子眼,所幸她及时停了下来。
这时东方日色隐隐,喷薄欲出。秦蓁独立在崖边,晓风吹动面前一片白茫茫云雾缓缓翻滚,吹动她衣裙猎猎作响,如要乘风飞去。
方扶南站住脚,胆怯地叫了声:“娘。” 就怕她一个想不开,当真跳了下去。
秦蓁转过身,脸上神色平静,完全不似适才疯狂模样。方扶南倒是吃了一惊,不明她何以转变如此之快。
秦蓁向他招招手,道:“南儿,你过来。”
方扶南走了过去。
秦蓁轻抚他一头浓发,又逐一摩挲过他眉毛、眼睛、鼻子、脸颊,流连难舍。方扶南从未得到过母亲这样温柔对待,一愣之后,不禁心泛酸楚。
秦蓁对他道:“南儿,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一次谎?”
方扶南摇头道:“没有。”
秦蓁道:“你可想仔细了,当真没有?”
方扶南侧头想了想,苦笑道:“我不记得有过。别的母亲或许都对孩子说过谎,为让孩子笑,为让孩子听话,但你向来对我说一是一。”
秦蓁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信不信由你。”
方扶南道:“你说。”
秦蓁道:“我没杀你爹。我刚才的话,刚才的疯癫,全是骗人的,他们既冤枉我,我一时又无法辩解,倒不如索性‘疯’了,杀几个平时就叫我恶心的恶贼,出一口气。我把那几个平时见风使舵、没皮没脸讨好那贱女人的人,杀了好几个呢。”
方扶南颤声道:“我本来也绝不相信你会对爹爹不利的。但爹他……真的死了么?”
这回秦蓁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先道:“秦大小姐,怎么还不上路么?”
秦蓁见是陈昭昭走了过来,身子一僵,随即一言不发,也向他走去。
日色背对着她,秦蓁的脸隐在阴影下面,直到二人相距极近时,陈昭昭才看清她脸上冰冻般寒冷、却又平静的面色。他心中正叫不好,秦蓁手中剑,已递了过来。
陈昭昭吓了一跳,危急中身体整个后倒,堪堪躲过这开膛破腹的一剑。
秦蓁的这招“八面威风” 却并不就此而止,她手腕不动,力聚剑柄,剑竟脱手飞掷地上陈昭昭。秦蓁人随剑起,交错鸳鸯腿,双脚踏住了陈昭昭双腿。
陈昭昭大手一挥,一手飞挝抓住飞剑,一手飞挝反扫她双腿。
秦蓁冷笑一声,双脚用力一蹬,一个前翻,一手重又抓住剑柄,陈昭昭正想:“蠢人,难道你还能从我挝中硬夺下剑?”忽然手上一轻,秦蓁竟从原先的剑中又抽出了一把剑,随手一挥,将他握着空剑的一手斩断了。
陈昭昭大叫一声,当场昏去。
方扶南过来拉母亲,喜道:“娘,我们回去。”
哪知秦蓁摇摇头,忽然一伸手,将陈昭昭手中的双挝扯过,挝索一头牢牢系在儿子腰上。方扶南不解道:“娘,你做什么?” 秦蓁耳听陈昭昭同伴们听到他叫声后正向这边跑来,微微一笑道:“你爹虽不是我杀的,我却绝不做那些人的阶下囚,受他们拷问。我的冤屈,只有你才能解。”
身后有人发现了地上满身是血的陈昭昭,正怒叫着向她冲来。
秦蓁低声道:“以后你杀南素仙,记得要用这把剑。” 方扶南大叫道:“我不要,娘我……” 秦蓁不容他说完,手一挥,将他连人带挝甩下了悬崖。
方扶南身不由己,急坠而下。坠不多久,另一飞挝头却抓挠住了山石,抓得金石乱响,石屑飞崩,他下落的速度顿时缓了。
秦蓁一脚临空,居高临下看着他。他张口欲叫,她忽的一剑横过自己脖子,瞬时,千万血花飞溅,当头落了下来。
方扶南头脸上洒到了母亲的热血,心中剧痛,大叫一声,似要死过去般。蓦地里,一道银光穿过薄薄云雾,几乎贴着他面庞落下,方扶南本能地一伸手,抓住了银光的柄,心中同时明白了母亲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心里痛到极处,神智反而恢复了几分。
这时,飞挝遇到一处凹陷崖壁,抓了个空,方扶南又急速落下。
他于大惊大痛之余,激发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心中直道:“我不能死,我绝不能死!” 劲由心生,他在空中一个翻身,缓了下落之势,瞅准崖壁上横凸而出的一块岩石,右手在石上一撑,借微顿瞬间,重新甩出飞挝一头,牢牢钳在山石壁中。
他双手抓着挝间长索,急促地喘气。喘了几口,自己觉得怪异:这哪像是他的喘气声?悲哑断续,分明是野狼在垂死挣扎。
他想到了自己悲痛的源头,一瞬间,适才因生命垂危而被强行压下的剧痛似又反噬过来,要胀破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嚎啕之声就要冲出,却又被他强自压住,“呀呀” 了几声,就再无声息。他对自己道:“哭又有什么用?我不要浪费力气哭,我所有的力气,都要积攒下来,为我父母报仇!” 如此一想,他似又坚强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将双飞挝套在自己手中。他想以挝代掌,但挝太大,掌太小,不得已,只好双手抓了双挝外面,攀着山石,觅道而下。
方扶南对山道颇熟,朝阳东升,云雾一散,他立即知道了当前所在。横向不远便是千尺幢。他爬到了千尺幢,找到了垂索,收起双飞挝,顺索爬下。
花了半天时间,脚终于着地,忽听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人来。
方扶南转身,见此人面白微须,一身白衫作书生打扮,白衣虽破烂不堪,却甚是清洁。他认得他,是影落春的一名武师,人称手忙脚乱韦圣清的,也曾传过他几手发暗器的功夫。
若是以往,方扶南见了他,自是立刻上前磕头请安;但今时不比往日,他见了他,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他颤声问道:“韦师父,你要拿我么?”
韦圣清道:“我等在这里,自然是要拿你。不拿你,我干么等在这里?小子,你娘呢?”
他双手拢袖,双眉聚合起来,方扶南知道,那是他和人动手前的先兆。
他浑身已经有些发软,但想此时无论如何不能示弱,被他拿下。他原打算留在庄里,辨明是非,但秦蓁惨死,影落春在他眼中,忽成了一个巨大陷阱,又似怪物猛兽,正张大了嘴,等着吞噬他。因此一心,只想快快离开华山,再作主意。
他双手紧握母亲遗剑。这柄剑是秦小山送于女儿的陪嫁之一,名为湛神,劈泰山、斩羽毛,触者立折,锋利无匹。方扶南心道:“我是斗不过你,但凭这把宝剑,或许还能寻得一条生路。”
正要举剑刺击,韦圣清袍袖鼓起,几十种暗器忽从他袖中破口而出。
方扶南知道厉害,不及攻敌,先救自身,将剑一转,在自己面前布成一道剑网。
哪知韦圣清的暗器全没准头,从他身边飞过,一一打在他身后山石上。韦圣清拍掌大叫:“啊哟不好,小子好厉害,竟将我的暗器全躲过了,这可怎么办?”
方扶南住了手,暗中却仍戒备着。韦圣清又叫:“啊哟,小子逃走了!”
他一个人来回走了几步,始终不看方扶南。忽然间,他似想到了什么,顿足道:“我真糊涂:秦夫人勾结山鬼毒杀丈夫,又伤了十几个影落春弟子,现带了儿子,多半是经潼关去洞庭湖找她爹爹去了。大夥儿都在那里守株待兔,我这就去与他们汇合。我们人多势众,不怕他们插翅飞了。一旦抓住,嘿嘿,南夫人说了,可饶不过他们。”
他说完,便转身奔过了寥阳桥,消失了影踪。
方扶南知道他有心放自己一马,冲他身影消失处拜了三拜,束剑于怀,捡了另一条道下山。
他避开潼关,先到胡村。
当地居民靠贩盐为生,天未亮便开船去城中,以盐换取柴米。不少人认得方扶南,见他来借船,二话不说,便借了给他。
溪水被两岸山峦所夹,势若泻雷。方扶南从未驾过船,起初,船一个劲儿在溪中打转,几个村民在岸上大喊大叫,七嘴八舌地指点诀窍。方扶南逼迫自己静下心来,依言施为,船才顺利行进。
顺水行舟,不出半日,他便到了影石滩,再过去不远,便是长安城了。
方扶南弃舟上岸,已经精疲力竭,心中拿不定主意:是立即动身前往长安呢,还是在此地歇息一晚再说。
他边想边走,走到一座农舍前,见一胖妇人正赶鸡进笼。时节虽是寒冬,农舍前却一派温馨风光。
他想像农舍内,一家人围着红泥小火炉,吃饭说笑,温暖无比。自己即便顺利逃过这劫,又顺利为母亲洗刷冤屈,报了仇雪了恨,此生,也是再无法享受承欢父母膝畔的天伦之乐了。
正自失魂落魄,忽听农舍内一年轻男子的声音道:“方师弟,是你么?”
方扶南一怔,忙敛神抬头,见胖妇人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个身形瘦长的少年,虽作农家儿打扮,却是眉目清秀,一脸聪慧。只脸颊上有几处污斑,平添几分诡异。
方扶南奇道:“你是……叶初晰师兄?”
叶初晰红了红脸,道:“可不是我?我得罪了盟主他老人家,师父让我先在这儿住一阵,等哪天盟主气消了,再为我求情,重收我回影落春。你怎的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胖妇人听说方扶南是方世雄的儿子,忙将他拉进屋中,一面吩咐叶初晰生火,一面和老伴两人忙不迭地杀鸡备菜,要好好招待方扶南。
叶初晰生了火,赪然笑道:“盟主名声太大,这里的人又多少都受过他些恩惠,所以见了你才特别高兴。你别嫌他们烦。”
方扶南点头不语,心思不在这上头。
叶初晰坐到他对面,先探问了几句方世雄近况。方扶南道:“我爹死了。”
叶初晰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跳起,差点带翻了茶碗。接着不知为何,脸却红了一红。
他见方扶南神色漠漠,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无法开口。二人沉默半日,屋中唯听到柴火“哔剥” 作声。连隔壁厨房中的菜刀声,不知为何,也没有了。
还是叶初晰勉强一笑,先开口道:“盟主他老人家……是怎么过世的?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方扶南凝视炉火,道:“事实真相,我自己也不怎么知道。想来是庄内出了奸细,杀了我爹,又要将我斩草除根。我现在要离开这里,去洞庭湖小佛园找我外公。”
叶初晰道:“那我陪你去。”
方扶南摇摇头,道:“这一路风波险恶,你已经不是影落春的弟子,何必再来淌这趟混水?”
叶初晰低下头,方扶南看不见他表情,只听他低声道:“盟主虽赶我出门,但我自己,仍只当自己是影落春的人,是你们方家的人。”
方扶南不料他对自己家如此忠心,一愣之下,心里倒是泛起了一股暖意。
正要开口,一股浓郁鸡汤香味,自外面飘了进来。
端汤的是农家老爹,他双手紧紧抓着一只木盘,盘上一碗汤。他走得极慢,似是闭眼走路,步步荆棘。走几步,手中汤便晃一晃,溅出少许。从门口到桌子不过几步路,他竟好似在跨越千山万水。
方扶南从他一进屋,便察觉不对劲。叶初晰看方扶南一眼,又看向老爹,也警惕起来。
老爹好不容易将一碗汤放上桌子,脚一软,跪了下来。
鸡汤香味四处飘散,其中又混合了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汤碗里的汤已被老爹撒出大半,余下的沉浮不定,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随汤起伏。方扶南略侧一侧碗,白东西便显了出来,竟是白生生一只人手。
叶初晰“啊” 的一声轻呼,脸色顿时白了。
老爹突然对着方扶南一个劲地磕起头来,一声一声,沉重又响亮。
方扶南忙拉住他。老爹抬起头,额角上沾了泥血,脸上皱纹毕现,脸如一只被人咬啃千遍后吐在一旁的皱缩果核。
老人泪如泉涌,张口要说话,却又半字吐不出。
方扶南已明白了他意思。他伸手去怀中摸了摸,出来时匆忙,竟半文钱也无。无奈,只得拿了一块从小随身佩戴的玉石给了老爹,道:“你不必担心,我这就走。这块玉佩你拿去当了,换些钱财,好给婆婆治伤。”
他见老人不接玉佩,便抓起他一手,将玉佩放在他手上,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他心中忿闷,只顾往前走,走不多久,迎面却来了一人。此人本来身矮,又驼着背,看来几乎与方扶南一般高低。他戴着顶大斗笠,将大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个满是胡渣的皱缩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