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传(第一~三卷)----千绫子

作者:  录入:02-06

“没办法,”岳钟琪叹了口气,“张广泗的一条战略就是断了莎罗奔的盐,令他的部下战斗力疲软,但是盐贩屡禁不绝,这条计策泡了汤,而今朝廷与金川势同水火,朝廷军队一败再败,张广泗也是逼得急了,拿盐贩们出出恶气罢了。”
“钟琪,”傅恒将一块令牌交到他手中,压低声音道:“你拿着我的令牌去找当地县令,挑几个被判了死刑的盐贩,将他们保释出来,带来见我。”
岳钟琪一愕:“就今晚么?”
“对,此事不宜张扬,而且耽搁不得。”傅恒顿了顿,道:“既然决定下榻在此处,便要利用时机多做准备。”
岳钟琪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面前这位国舅大人,自讷亲死后,便一跃而成朝中第一信臣。原本他心下还有些担心,这位年轻的国舅爷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讷亲,但现在看来,傅恒对于金川之役可谓时时留意、步步为营,这番勤勉,令他感到自愧弗如。
岳钟琪告退之后,傅恒要了杯茶水饮了几口,浑身酸乏消解了一些,于是回到房中。略坐了坐,觉得有些心烦气燥,上床和衣假寐片刻,突然又站了起来,打开窗户朝外头望了望,天色似染了墨汁一般漆黑一片,天空中翻卷着层层叠叠的云,望不见一颗星星,这样的夜静得有些诡异,傅恒只觉得有什么事梗在心中,令他坐立不安。
他发了会呆,从行礼中抽出玉箫,在手中把玩着,细细端详。这箫跟了他许多年,就连当初剿灭黑查山乱贼时也不曾离过身,箫身的刻纹触感越发圆润光滑。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每当凝视着这宝贝时,便再也没有吹响它的勇气,仿佛一旦奏出了音,便有什么承诺会被粉碎。
思绪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早晨,蒙昧无知的他遇见了风雅俊朗的澹台宝,琴箫相谐一见如故,如果一切就停留在那一刻,澹台宝不是宝亲王,而他傅恒也不姓富察,那么他们是否还有机会见面,是否还有机会纯粹地以乐会友?
恍惚间,眼眸蒙上了一层雾气,傅恒猛然惊觉,掩饰性地眨了眨眼睛,收起不经意中倾泻出来的思绪,收箫入怀。
刚要掩窗,忽听楼下传来“嘭!”的踹门声,紧接着听人骂道:“他娘的,什么鬼地方,连间空房都没有,老子我今天还就愿意住这儿了!”
有小厮赶紧赔着小心:“二位军爷,真是对不住,我们这里真的已经客满了……”
“客满了不会腾出来吗?”另一个嗓门道,“管你是请人还是撵人,总之要腾出两间上好的客房给我们兄弟二人。”
此时傅恒已经步出了房门,站在廊间,正望见对面踢了门板凶神恶煞般冲进来的两名壮汉,他不禁一怔——如果没有看错,这两人身上所穿的正是清军将领的制服。
小厮仍在为难,其中一名壮汉揪起小厮的衣领道:“知道我们两人是谁么?大将军张广泗麾下都统宜勒图和札克丹,你小子吃了豹子胆,敢让我们两个都统吃闭门羹?”
“让他们进来吧。好歹是两位都统大人,怠慢不得。”傅恒在廊上开了口,转而对那小厮道,“如果实在腾不出空房,便将我的房间让给他二人住,我朋友外出未归,我可以暂且住在他房里。”
小厮见有人解围,忙一边抹汗一边点头哈腰地道谢,傅恒不想与他们多纠缠,转身欲走,却听身后那个名叫宜勒图的男子吆喝道:“你等等!”
傅恒回过身来,静静望着对方从楼梯下“噔噔噔”跳上来,面色沉静,不现喜怒。
宜勒图跑到傅恒面前,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抬手拨了拨他身上穿的坎肩棉背心,阴阳怪气地道:“哟,穿的衣裳还挺不错,想必是哪家跑出来偷玩的悠闲公子哥吧?怎么,听见我们兄弟俩的名声,知道厉害了?知道了就应该好事做到底懂不懂?腾一间房给我们两个人住?窝囊不窝囊?要腾就把你朋友那间也腾出来!”
傅恒眉心凝了凝,仍是看着对方,没有发作。
宜勒图越发猖狂,拍了拍傅恒的脸颊,调侃道:“这地方是金川战地,打仗是要流血牺牲的,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玩,知道怕了就快点滚回你娘肚子里呆着,别学人家附庸风雅让我们这些个粗人看了碍眼!”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二位自称张广泗将军麾下都督,是吧?”傅恒不冷不热地开了口。
“没错!”
“张广泗早已经被革去了将军之职,二位的都统职务只怕也不过是空置头衔了吧?”
宜勒图一怔,一时间接不上话。
傅恒又道:“目前金川战事未平,二位都统不在军营之中部署操练,却跑来这里逍遥自在,当真兴致比我这附庸风雅的公子哥还要高。”
宜勒图突然怒上心头,大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张大将军即便革了职,他还是我们的常胜将军,岂容你出言侮辱!”说着,抡起拳头横掼而来。
第39章
傅恒眼见那虎虎生风的拳头冲着自己的面门抡了过来,脚下急急移步,侧身闪避间,对方的拳头擦着他的衣衫掠了过去。
宜勒图的这一拳使足了十成的力量,一拳落空,身子也跟着晃了晃,但是此人下盘根基不弱,很快便稳住身形,力未收回,臂膀一弯,第二拳又招呼了过来。
傅恒向来不甚擅长近身肉搏战,更何况面对宜勒图这种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煞将,一时间被他的气势骇住了。
就在他恍神的片刻,对方的拳头已送至鼻尖,却突然势头一滞,挨着他的面颊钝钝地擦了过去。
傅恒有些惊愕地抬眼看宜勒图,只见他睁大了眼睛盯住自己的拳头,脸上是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继而整个身子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喂喂,宜勒图,你搞什么鬼?”他身后的札克丹嚷道,“该不会连这么个白面小生你都对付不了吧?”
“我……我……咳……咳……”宜勒图倒在地上,身体开始无法自制地抽搐起来。
傅恒俯下身去看了看宜勒图渐渐翻白的眼睛,又把了把他的脉象,抬头对札克丹道:“他羊癫疯发作了。”
“啥?”札克丹一怔,“这家伙身体壮实得很,怎么可能得羊癫疯?”
“羊癫疯这种病,遗传的可能性很大。”傅恒不与他多做解释,只是从怀中掏出一颗黑色药丸,递给札克丹,“这药能暂时压制住羊癫疯的发作势头。”
“啊……是,谢、谢谢……”札克丹恭恭敬敬地接过药丸,早已忘记自己的同伴刚才还要对他拳脚相向的事实。
宜勒图吞下药丸,果然渐渐停止了抽搐,札克丹见这药如此神奇,忙对傅恒千恩万谢,然后扶着萎靡不振的宜勒图出去寻医了。
傅恒保持着微笑目送二人离开客栈。当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之后,傅恒突然敛了笑容,沉声道:“出来!”
过了半晌,只见一个黑色的娇小身影磨磨蹭蹭地从窗外钻进来,摘下面罩,吐了吐舌头道:“六爷,还是被您发现啦?”
“就算你的龟息术再历害,但是天底下能使出这种阴招的人除了你赵响儿还能有谁?”
“我只是稍微教训了他一下而已嘛,谁叫他敢冒犯您……”
“那也不能使这种……人一旦被封死了六大脉络,两个时辰之内若不及时救治,轻则残废,重则断气——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所以这种招式不能轻易使用,你要我说几次?!”
傅恒很少这样严厉地训斥响儿,响儿感到有些委屈,嚅嚅道:“人家担心您,大老远地从北京城赶过来,远远地跟着您,晚上还要在外头给您守夜,就怕您遇到危险,您还这样凶人家……”
说着眨巴着眼睛,一副泪眼汪汪盈盈欲泣的模样。
傅恒顺了顺气,自己也觉得有些严厉了。他拍了拍响儿的后脑勺道:“你担心我,这我心里清楚。但是万事都不可过于莽撞。那宜勒图好歹是张广泗手下的大将,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依着张广泗的性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此次我出任川陕总督,原本便是顶了张广泗和讷亲的位置去的,我还想着如何应付残局呢,所以越发不能留人把柄,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你明白么?”
响儿没料到傅恒会顾忌这么多事,她对官场战场的事情也不甚关心,听了傅恒一番话,也不敢再喊冤,吸了吸鼻子道:“六爷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嘻嘻一笑:“羊癫疯……六爷您的忽悠能耐也越来越如火纯青啦!”
傅恒脸色一黑:“我这还不是为了替你善后!”
“知道啦知道啦,我救六爷一次,六爷替我善后一次,算是两讫了。”
“……话说回来,我不是勒令你不得离开京城一步的么,你倒是学会阳奉阴违了呵?”
响儿看了傅恒一眼,嘴角微扬,泄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傅恒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皱了皱眉道:“你笑什么?”
“六爷,您看这是啥?”她慢条斯理地从袖间抽出一块令牌,在傅恒面前晃了晃。
“密使……令?”有一种寒意慢慢爬上心头。
“没错,这可是如假包换的密使令哦,见令牌如见圣上!”
傅恒来不及多说,慌忙跪下身去道:“皇上万岁!”
响儿过足了传旨的瘾,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傅大人请起,不要这么客气嘛。”
傅恒心里直咬牙,待响儿收起令牌,双目一瞪道:“赵响儿,给我跪下!”
“诶?”响儿被唬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傅恒,发现他是真的生气了,于是不敢再嬉闹,乖乖跪了下去。
傅恒指着响儿的脑门直发抖:“平日里皇上总说我太宠你,如今看来,我的确是把你宠过头了。这密使令是什么东西,你居然也敢去偷?你就算再怎么不懂事,也该知道这东西是不能随便乱偷的吧?这可是要砍脑袋诛九族的!你……你……”傅恒气得语无伦次起来,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响儿待傅恒骂了一阵,表情无辜到极点:“六爷,这令牌不是我偷的,是皇上亲自赏给我的!”
“亲自……赏?”傅恒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
“就在您走后不到两天,皇上突然来府上转了转。”响儿说着偷偷觑了傅恒一眼,继续道,“我就奇怪啦,六爷都出征去金川啦,他还来您府邸晃悠啥呢?但是皇上好像心情不太好,到您书房里对着金川地图兀自发呆,后来又问我,为啥我不跟着六爷一起去。我说六爷不让去。皇上突然就发火啦,说我这个小跟屁虫居然敢不跟着主人出征,万一六爷出了什么意外受了什么伤没人照料怎么办,还说如果六爷遭遇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就拿我赵响儿是问。我就委屈啦,一边是六爷不让我跟着,一边皇上又非得让我跟着六爷,我真是两边为难啊……”
响儿说得唉声叹气,学乾隆也是学得惟妙惟肖,但傅恒心急火燎地打断了她:“别磨磨蹭蹭的,讲重点!”
“重点就是,皇上为了能让我跟在六爷身边贴身保护六爷安危,特地颁发了这块密使令牌给我,他还说,皇上比六爷大,所以我必须听他的,如果六爷不乐意让我跟着,就是抗旨!”
傅恒算是把前因后果大致了解清楚了,有些无奈地抚了抚额道:“得了得了,别跪在那里装无辜了,起来吧。”
响儿如获大赦,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故作小心翼翼地问:“六爷,您不会罚我了吧?”
“我罚你我就成抗旨不遵了,我还敢罚你么?”傅恒嘴上这般犟着,心头却不知为何被轻轻撞了一下,淌出丝丝甜蜜的柔情。
第40章
傅恒一行人抵达潼川府时,已是十二月初八。
由于连续下了几日的大雪,营地早已被一片皑皑白雪所覆盖。刺骨的寒风中,只有清军大营中高高悬挂的旗帜仍在絮絮抖动,远远望去,萧瑟而执傲。
傅恒骑在马上远眺着旌旗出了会神,不久便听见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的是一小队虎枪营的士兵,由海兰察亲自带队,似乎是得了消息专程出来迎接的。
“傅帅!”海兰察打了个千,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紧接着所有的士兵都跟着单膝跪了下去:“恭迎傅帅!”
傅恒微微侧头端详了片刻,几日不见,海兰察明显地消瘦了一些,双颊微微凹陷下去,但一双眼睛在风雪之中越发漆黑明亮,脸部的轮廓也更加硬朗了起来。傅恒微微翘了翘嘴角,心里思忖着,或许这几日的集训,实在有些难为他了。
傅恒压下心头的惜才之意,翻身下马,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因见到他们一个个都穿着单薄的铠甲,又皱着眉问了句:“物资装备都还跟得上吗?”
“都没什么问题。”海兰察大大咧咧地答了一句,抬头见傅恒的目光停留在身后那十几名士兵身上,忙道:“是属下命令他们脱掉棉袄的。”
“哦?”
“真正勇敢强健的士兵,怎会畏惧风雪严寒?一场操练下来,个个早就累得满头大汗了。”他说着回头问了句,“你们现在热不热?”
“热——!”十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喊,那气势连傅恒都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好好。看来训练得蛮有成效的……”傅恒回头与岳钟琪对视了一眼,后者正抿着嘴努力忍住笑意。
于是几人在虎枪营士兵的护送下步入了兵营。
海兰察跟在傅恒身旁,偷偷打量了一眼身后的几人,心里有些纳闷,怎么走的时候是傅恒和岳钟琪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却凭空多出三个人,其中两名中年男子从装束上判断似乎是平民,另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家伙,因为穿着肥大的棉袄,戴着厚重的帽盔,一时间看不出什么身份。
但是傅恒没有主动介绍,他也不好贸然询问。
这么一路跟到了早已为傅恒准备好的主帅营帐前,傅恒突然止了步,回头对岳钟琪道:“岳将军,您带这两人去工绘营吧,绘制地图的事情就劳您费心了。”
“傅帅严重了。”岳钟琪原本就个性憨直,见傅恒如此恭敬地拜托他,反倒让他手足无措起来。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表示衷心的话,但毕竟不是个善于言谈奉承的人,顿了顿还是作罢,转身朝后面的两人招了招手道:“跟我来吧。”
两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躬身跟了去。
海兰察的好奇心越发被撩拨了起来,忍不住问道:“傅帅,这两人是谁?什么绘制地图?”
傅恒笑了笑,一手撩起帐帘道:“进去再说。”一旁那个一直保持着默不作声的小家伙突然身形灵活地托过傅恒手中的帐帘,侧身让二人进入营帐。
海兰察有些狐疑地盯着那小家伙看了看,道:“还有这个小鬼是谁?傅帅,你该不会沿途捡了个饥民小孩来当贴身小厮吧?”
“你才是饥民呢!”小家伙立即咄咄逼人地顶了回来。听声音,似乎更像是女子。
傅恒笑了起来,挥了挥手道:“行了,响儿,把你那套沉重的装束卸下来吧。”
响儿如获大赦,立即三下五除二地将帽盔摘下来,泄愤似地甩在地上,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一手毫不客气地抓起不知何时就已经摆放在桌几上的温热奶茶,仰头便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夫人……?”海兰察因为在出征之前与响儿有过几面之缘,待看清了她的面貌之后,下意识地叫了出来。
“噗——”满口奶茶毫不客气地喷了出来,被出乎意料的称呼惊吓过度的响儿,因为不小心呛到了气管而不可遏止地咳嗽起来。
傅恒有些疑惑地转头看海兰察:“你刚才叫她什么?”
“夫人啊。”海兰察无辜地看了看响儿,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出了错。因为在心里认定了响儿是傅恒的侍妾,而通常在正室不在场的情况下,将侍妾称呼为‘夫人’,是一种较为圆滑的交际手腕,对于被称呼者来说,总归不是什么令人不快的事。
响儿咳得眼泪星子都出来了,一边还指着海兰察,努力想组织一句完整的话:“孺……孺子可教……咳咳……”
这看起来很脱线的一对活宝令傅恒感到哭笑不得,原本习惯性伸出去想要敲打响儿脑袋的手,中途改变了方向,转而温柔地轻拍她的脊背。
响儿昏天暗地咳了一通之后,补了一句:“虽然这称呼我爱听,但是人前就不要这样叫啦。”
“哦——”海兰察恢复了调侃的笑意,“是怕傅帅的正室夫人会生气吧,了解了解。”
是怕我们尊敬的皇帝陛下吃醋啊……响儿扶了扶前额,在内心重重地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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