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后的男人双手插进了和服袖中，微微垂首，目光凝视在一点，但给人的感觉他并非是在盯着这室内现有的东西。
贵人和镜也同时明白过来，那是一种回忆和怀念的神情时，男人已经缓缓开了口：“本来这件事只能告诉镜也一人，但是，现在对于镜也来说，宗宫是不可分割的另一半，所以我觉得，宗宫也有权力知道这事……”
“父亲特意叫我们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吧？”镜也一语中的。
“我也想和自己的‘孙子们’见见面，毕竟你已经公开收养了他们，对你们的事我虽然没有公开自己的态度，但其实就是默许了，既是如此，我当然也承认这两个孩子……”
镜也立刻低头致谢，贵人也跟着说了声“谢谢您”。
“因为你们已经‘有了孩子’，所以我想，有必要说清楚你的身世……”
寻常的语气立刻就夺去了镜也全部精神：“我的身世……”
“从前没有立刻告诉你我也说过，那是怕你为‘名’所累。”男人叹了一口气，“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却仍然和我有着血缘关系，因为你的亲生母亲，是我的亲姐姐——奥留智子，在柿泽之前奥留道场的真正继承人。一般来说，古老名门都是由长男继承，但奥留一族的规矩却非如此，而是由后代中能力最强者继任当家。你的妈妈从小就是剑道天才，能力远在我之上，一早就被你祖父定为了当家的后选人，但姐姐本人却并不想被百年道场束缚，曾经暗中跟我商量，要在比试中故意输给我……当时的我虽然年青气盛却清楚姐姐的实力，为了挽留住她，我改投到松岛门下，转学了舞蹈。原以为这样姐姐便会安心留下，谁知道在我和你母亲结婚的前一天，姐姐突然来告诉我，她有了心仪的对象，只是知道你祖父绝对不会答应……她没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我也没有追问，但我和樱子的婚礼后没几天，姐姐便带着自小照顾她一位女仆离家出走，经过多方寻找也音讯皆无……五六年瞬间而过，在大家几乎都把她淡忘时，就在真一八岁那年，我和你母亲带着剧团巡回演出中，在乡间的旅馆，有人把你交给了我，那时我才知道，姐姐原来跟一个外国人离开了日本……”
贵人的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这么说来，镜也的爸爸是……外国人？”贵人把镜也又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就像不认识似的，然后哭笑不得地道，“镜也怎么看都是亚洲血统，完全没有‘外国’人的感觉？难道他的亲生父亲也是亚裔？”
松岛裕次郎摇头：“不是，应该是个地道的‘外国人’……”
他不把话说得更清楚，贵人还是不明白。
“嗯，怎么说……把镜也送来的人传话说，姐姐所嫁的那个外国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他的家族也反对这桩东西方结合的婚姻。镜也一出生就继承了母亲那方的血统，黑头发黑眼睛只是肤质稍白一些而已，完全没有‘父亲’那方的感觉，在那样的家族中一定会受到歧视而无法生存下去。因此，姐姐才把你送了回来，而对她来说，唯一能相信的只有我这个亲弟弟了……”男人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征求了你母亲的同意，为了不被他人发现，我们还伪造了樱子怀孕的假象并弄妥了一切相关手续……那时真一又不在我们身边，剧团所经过的都是乡下小镇，根本就查不出来，然后又推说你是早产儿而不让剧团的人来探望，还真没人能想到……你是姐姐的孩子，从某方面来说也比较像我，结果真的没有人起疑……直到现在……”
松岛裕次郎似乎有些得意当年的手法，孩子般地笑了笑。
贵人听得有些呆了，可镜也却只是皱了皱眉头：“祖父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告诉他，而他见到你时应该也没有猜出来……否则，他一定不会‘放’你离开奥留家……”男人正视着镜也，神情恢复，“这就是我所说的‘不想你为另一个名字所累’，如果当初就告诉你，以你的性格，肯定割舍不下奥留道场，那样，终归有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时，就会像你母亲一样彻底地离开，再也不会回头……”男人喝了一口茶后，严肃的表情一扫而空，又笑了，“嗯，现在也是不错的结果，你有了相伴终身的对象，不错的工作，而且也没有从这里消失……”
男人缓慢的语气和镜也镇定的态度反而让贵人有些急躁：“那个……那么伯父……镜也的亲生父母在哪儿？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过镜也……”
这问题镜也也很想知道，抬头盯着男人时，院外，传来了骚动声，镜也心念一动，说了声“对不起”立刻起身拉开了房门向廊外望去。院子里刚才还在无所事事的两个少年突然像两只野兽般“凶恶”地盯着一边的廊下，同时一副“伺机待发”的模样，仿佛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你们……”声音从冬马和雪丸的视线前方传来时，镜也立刻便清楚了眼下的状况。
“冬马雪丸！住手！”镜也立刻站到栏杆前喝止住两个少年，然后转头，盯着前方廊下的松岛真一。俊美男子的脸色微有变化，煞白的脸庞惊愕的表情后，镜也仿佛看到了同一种要“吃人”的表情，瞬间感受到的不仅是杀意，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恨意，从松岛真一身上蔓延过来时，连镜也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液在瞬间沸腾，双手握紧成拳头，还在对两个孩子说着“你们不许动”时，自己却忍不住向前迈出了一步……
露出狰狞表情的刹那，贵人已经自室内跑出，一下子就挡在镜也身前，视线被宽厚的背影挡住时，镜也的戾气顿消。冬马和雪丸麻利地跳上回廊时，松岛裕次郎也自内而出。
“你回来了，真一……”
看到男人出来，真一的表情稍微缓和，“嗯”了一声后迟疑片刻又说了声“我回来了”，这一声过后，刚才那种恐怖的气氛才算彻底消失，但回廊上镜也几人与真一之间，仍然环绕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实在是不舒服。
镜也极力克制住自己冲动的心情，却清楚在松岛真一面前，自己根本无法冷静，于是搭上了贵人的肩膀，对一旁的男人致歉：“对不起父亲，让您见笑了……我们还是先告辞比较好……”
男人点了一下头，镜也便带着贵人和两个少年下了回廊，到了院中。
经过真一前面时，廊上的男子突然冷哼一声，声音阴恻蔑视：“孩子很可爱啊，只是，却是‘杂种’……”镜也脚步一顿，心里大惊，想要扭头去看廊下暗处中的那张脸孔时，贵人却毫不犹豫地搂住了他，声音不大却十分有力“走吧”，略带强硬地拉走了镜也。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上了车离开松岛家外的小道后贵人才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冬马和雪丸冷酷得让自己都为之心惊的表情，又快速斜眼看了一下身边低头沉默的镜也，四个人中，属他最冷静：“你们两个是怎么了？松岛真一又不是‘肥肉’，不用一看到他就想吃吧……”贵人是冲着两个少年说的：刚才二人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正常”。
“为什么不让我们杀了刚才那个家伙？”冬马和雪丸此刻都没了笑容，冰冷且毫无感情的气息登时弥漫在车内，贵人顷刻便感受到了：这两个孩子再怎么是“自己的孩子”，他们，终究也不是人，而且，和镜也不同，他们没有经历过“人类”的成长，可以说，没有什么“人性”。之所以还能听话完全是因为他们是镜也的后代，在地位上有着不容跨越的绝对性。
可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贵人反倒比镜也接受得更快，虽然平时还和冬马争执对镜也的“粘着度”，晚上也总要和雪丸吵上一句半句，但贵人已然清楚——这两个孩子，的确就是自己与镜也的“延伸”。
就像从前自己想过的，两个相爱的灵魂完全融合后又分裂成两个几乎相同的个体，有着原来灵魂的影子却又是新的意识体。冬马和雪丸就是这种存在：虽然各有各的小性格，但大部分性格则是当初的“彦十郎”和“左近”，所以，有着“左近”性格的冬马会喜欢粘着镜也，而有着“彦十郎”性格的雪丸会老缠着自己。不过，冬马自身的个性比“左近”要散漫些，而雪丸的个性则比“彦十郎”冰冷些，只是对彼此的爱却是真实相同的。
——冬马就像另一个“我”，一直在爱着镜也；雪丸则是“另一个镜也”，在暗中保护着我……
这样两个孩子，怎么可能因为前世镜也曾将他们“放弃”就会憎恨他呢？当然不会，因为他们两个正是我和镜也“爱的证明”啊。
——和那些一般情况下因血缘和生理生下的“爱情结晶”相比，这两个孩子才是“最完美的后代”，他们所继承的并非单纯是外表和血统，而是最原始最基本的“灵魂”和“意识”。
——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紧密的“继承”了。
“不管再怎么讨厌，那个人可是镜也的哥哥，也算是你们的‘伯父’……好歹学些人类的常识好不好？真怀疑你们在学校里怎么和同学相处……”
“不能随便动手杀人，这是那位大人的命令，但如果讨厌的话可以置之不理……”雪丸的声音像冰雪一样冷，听起来只会让人心寒，完全没有“可爱”的感觉，“只要告诉他们——别靠过来，他们就会乖乖地离开……”
“嗄！”贵人语塞：那是“威胁”好不好！
冬马紧接着说了声“敌人，那个人”。
“嗯？”贵人一怔，“真一身上有雅广的‘恶灵’……”
“那种感觉不是‘幽灵’，那个气味，连我们都能强烈地嗅到：那就是‘敌人’……”冬马的声音也冰冷异常。
——敌人？他们口中的“敌人”应该是所谓的“神族”吧？
贵人到现在还有些搞不明白：在漫长的黑暗历史中，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一旁，镜也缓缓开口道：“他们说的没错，有时真一哥哥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不只是‘恶灵’，而是更让我们一族不能忍受的那个存在……”镜也边说边思考着，“冬马和雪丸是承接了姐姐大人的血统而在故乡‘出世’的后代，和现在的我相比，他们的血统则更纯，所以，他们对敌人的感觉比我还要敏锐……如果他们说那是敌人，就应该没有错。”
贵人听得有些糊涂：“以前镜也说过真一是雅广不完全的转世，他身上有着雅广的恶灵，所以性格才会变得邪恶……可你们现在所说的敌人又不是‘幽灵’，那么，松岛真一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也很想知道……就算是竹原雅广，再凶狠也不过是个人类的灵魂，他或者会清楚你我前世的事，但是，他绝对不会知道冬马和雪丸的来历……普通的人类是不可能觉察出他们的身份的，更何况，真一哥哥居然还看出，他们两个是‘混血’……现在的松岛真一，的确已经超乎想像，就连我也猜不出他的‘正体’……”
松岛真一到底是人还是幽灵又或者是其他存在，对现在的镜也和贵人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只要“他”不来打搅两个人的生活，管他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但是从当晚起，讨厌的异动又开始恢复，并且变本加厉，每晚都地动山摇的仿佛楼下在进行着一场战争片的拍摄，被镜也紧搂在床上的贵人回头看到床边空着的床铺时，不知不觉开始担心起冬马和雪丸来。
“别担心，与我不同，他们具有极强的攻击力，可能和哥哥大人们有得一拼……再说来‘骚扰’的敌人虽然多级别却很低，不会有事……而且你不觉得，他们很喜欢这种‘工作’吗？没有战斗没有进攻，对我们一族的战士来说，才是最无聊的……当然，我除外……”
知道镜也露出的微笑是为了安抚自己，可贵人还是瞪起了眼：“呐，镜也，就算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被派来的，就算他们厉害到可以瞬间毁掉一座城市，就算他们是怪物般的不死之身……他们——也还是‘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让自己的孩子拼死保护自己而做父亲的却像个女人一样窝在床上发抖，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男人，都是失格！秋美知道了的话，肯定会嘲笑得很厉害……”贵人挣脱镜也的怀抱坐了起来，义正词严，“我知道镜也是为了保护我，可是，我有责任保护我爱的人、我爱的家、现在还有我爱的孩子……”说着跳下了床，“要我什么都不能做的等着别人来救，这样的事，我已经受够了……就算赢不了我也要去战斗，像他们一样……虽然我比不上他们，但镜也不能做的那部分，就让我来好了！”
说完不顾镜也的阻拦跑到楼下，在偏厅内取过自己的刀，抽下了刀鞘，瞬间，又有无数道光刃射向自己，奋力挥刀格挡，渐渐地，便有些力不从心。与在道场里的感觉不同，每一道光刃打在刀身上都重如千斤，人类的躯体，终究是承受不住这种沉重的攻击……
昏倒之前，隐约看到两条人影挡在了自己身前……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清醒过来时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发觉是躺在镜也怀抱中时，贵人第一时刻便是在房间内寻找另外两个身影，在确定冬马和雪丸好端端地站在一旁时，他才松了口气：“太好了，你们没事就好……”
感受到他内心想法的镜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却什么都没说。
面带不满地却是冬马和雪丸，虽然管贵人叫着“爸爸”，可两个人此刻的眼神并不像在望着“父亲”。
“可不可以请你别来打扰我们……”雪丸冰冷的声音一出，贵人的心脏就是一跳。
“我们可不会感激你。身为人类参与到我们与神族的交战中，无疑是给我们添麻烦……”
“要不是因为你是我们半个‘父亲’，我们才不会救你……”
“人类就是这么麻烦，又没力量又没用……”
“所以我们才讨厌到人世来……”
“如果不是那位大人说有仗可打，我们才不屑生活在这个世界中……”
两个少年面无表情，明明没有戴着面具，却像带了那副奇异的鬼面一样冷酷。这时的冬马和雪丸，纯粹只是“黑夜叉”和“白夜叉”。
刻薄、冰冷、无情，轻松出口的话像座冰山般砸在了贵人头上，连镜也都沉下脸来，正准备说话，贵人却自嘲般地笑出声来，坐起身望着两个少年，轻松地说了声“对不起”。
“诶？贵人……”镜也一下便愣了。
贵人站了起来，走到两个孩子面前，沉思了片刻又道：“给你们添了麻烦真抱歉……我呐，这么做并不是希望你们能感谢我……就算不是同族甚至不是同类，你们还是‘我们的孩子’，相处之后便能明白，相似的并非只有外表，冬马对镜也的喜爱以及雪丸对我的喜爱，都是我和镜也前世感情的延续……这样的后代，恐怕在这个世上，只你们而已，所以，你们是我和镜也的宝贝……”
两个少年冰冷的表情在渐渐融化，虽然没有笑容，可看得出来，他们是在认真地听着贵人的话。
“……不懂得人类的情感不是你们的错，毕竟你们不是在人间长大的……我不清楚在你们族内，‘那位大人’的命令究竟有多大的绝对性，但我希望，从今后你们不要再说‘保护我们’这类的话，让自己的孩子来保护的父亲实在是太逊了，我的自尊心可是大受伤害……还有，可能你们不知道，在你们战斗的时候，镜也有多担心，再多的话也不过是用来安慰我和用来欺骗他自己的……”
贵人转身时，镜也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
“当自己最爱最关心的亲人面对危险时，不管危险的大小，不管应对能力的大小，家人都是会担心的……你们两个是我们无可取代的‘家人’，所以，下次有事发生，事前事后都要来报个平安，不要让你们的‘父亲大人’为你们担心……这点程度，你们两个应该可以做得到吧……”
搂着镜也离开偏厅时，贵人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回头道：“你们所说的‘那位大人’应该就是镜也的‘姐姐’，虽然没见过面，但总觉得并非如你们形容的那样不可接近……是她消除了镜也的‘惩罚’，一次次派人保护我，最后还把你们送回到我们身边……这样的人怎么想都不可能心存恶意。把你们送回来虽说是让你们来保护我们，可我也在想，说不定也是希望你们能像镜也一样，生活在这个人世上。人世上的确有很多痛苦、悲伤、不尽人意的地方，多数人也都没有力量可以说没有什么用处，但是，试着去交往的话还是会遇到很多真心关心你帮助你的好朋友，还是会有很多快乐的事……你们两个别老把自己当成异类或是什么‘战士’，好好去享受一下你们的青春吧……”走到厅门外时贵人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嗯，如果这真是‘那位大人’的‘恶意’，那我倒挺欢迎，毕竟这种‘恶意’要比一些人嘴上说的‘好意’强过百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