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误惜朝----苏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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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眼角发红,好像见到仇人:“六公子,当年清君怎样对你了,你要说这等话!”
柳席卿只觉得久违的正义感从头到脚熊熊燃烧,正色道:“敖公子,对方还是小孩子,你欺负他作甚?”
敖宣笑了一笑:“教柳兄见笑了,我们这就换别的地方。”
柳席卿在心中想,虽说他们是成仙的人物,这一圈走下来再蠢的人也知道这些天庭仙君之中也有说不清的龌鹾事。
东华清君。
这个名字隐约有些熟悉。
敖宣突然笑道:“平常人都只道我同东华清君不和,其实也不全是如此。”
柳席卿全神贯注,准备听故事。
却听敖宣又道:“当年我还没长成,化不来人形,那时候东华清君就是个独当一面的人物……”他停顿一会儿,又道:“其实也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柳席卿失望至极。就像听故事的胃口刚被吊起,那讲故事的人竟然无辜地宣布:后面的我都忘记了。
之后拜见的仙君却是老相识,正是那日飞升之日见过的白胡子命格星君。
命格星君正对着那本薄子写写画画,见到他们也客气地起身寒暄。
敖宣一反常态虚应了几句,突然问:“在下有个挂念的人在凡间,不知星君可否为我一查?”
命格星君抖着胡子,脸露难色:“不知六公子要问的是谁?若是当年被贬下轮回道的那位,就……”
敖宣微微笑道:“就怎样?”
“也不是别的,那位前几世都是过畜牲道的,现在是最后一次,敖公子还是顺应天命,让此人好好应了磨难,就可完结这七世之苦。”
柳席卿微微听出些门道,大约是敖宣关心的某个人,不知如何被贬下凡间,还投胎成了畜牲,还是整整六世的畜牲,总算第七世投胎做人了,前面却还有刀山火海等着。他微微生寒,这七世轮回可真是酷刑。
“那人有恩于我,我当初不能为她求情,甚是懊悔。我不会插手她在凡间的事,只想远远看几眼就好。”敖宣垂下眼,低声道。
柳席卿一抖。这敖宣,根本就像凡间落入情网的毛头小孩。他柳席卿十六七岁的时候便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古训发扬光大。
命格星君还是不松口:“六公子,此乃天机,当真不能说不可说啊。”
敖宣很快掩饰住情绪,淡淡道:“星君言重,确是敖宣失礼了。”
之后又拜访了十来位仙君,只教柳公子哈欠连连,为此错过了午睡。
敖宣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柳公子你倒真适合当天庭小小的散仙。”
柳席卿想不出对方是在讽刺还是夸奖,只得道:“柳席卿一向没有什么大志,得过且过,不过闲也有闲的好处,总不会像好些人一般不自在。”
敖宣默然无语一阵子,突然道:“没想到凡间也生得出你这样淡薄性子的。”稍顿一顿,又道:“若是我去凡间,该换个什么名字好?”
柳席卿想了想,道:“名字是不必换了,只是还少个表字。”
敖宣奇道:“表字是什么?”
“像我的表字是君言,亲近些的可以称我君言兄或者君言。”柳席卿打开折扇摇了两下,道,“有了,便叫慕琰可好?”君子如玉,眼前这位,光是皮相来看,的确也不算过分了。
敖宣微微笑道:“也好。”
柳席卿突然想起先前一茬,不由问道:“你要去凡间,可不是为了你那位受轮回之苦的恩人吧?”
敖宣只是笑了笑,却不答言。
柳席卿不怕死,又问了一句:“莫非你喜欢上那位恩人?”
敖宣转头看他,眼神很是清冷。柳公子心里发毛,开始后悔刚才被他一腔痴情所感、忍不住想安慰两句的举动。对方别开头,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活得在世上实在太久了,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你所说的喜欢。”
柳公子觉得无趣。他是不知道敖宣到底是什么活了几岁,那番话反倒显得他太无知了。
“不过我看见她的时候,心里突然觉得很安静,不容易觉得厌倦。”
柳公子嗤之以鼻:“敖兄,这就是你的不是,在我们凡间看着只会心里安稳不会厌倦的,多半是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
敖宣嘴角带笑:“哦?”
柳席卿接着下猛药:“一般该觉得心跳、紧张,手心出汗,这样才是动情的征兆。”
敖宣长眉微皱:“那不是仇人么?”
柳席卿无话可说,敷衍道:“你说是仇人就是罢,真是……”甩甩衣袖,掉头就走,走出几步见敖宣还没跟上来,忍不住转头去看。
敖宣竟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柳席卿想,他那么大个人应是不会迷路摸不回悬心崖,于是也心安理得地走了。
他一路走得筋疲力尽,恨不得立刻与周公汇合。
“席卿,你怎的又回来这里了?”走到一半被一位白衣飘飘、银发潇洒的男子拦住了。柳席卿目瞪口呆,暗自挣扎了半晌:“这、这不是回悬心崖的路?”
“悬心崖?”白练灵君偏了偏头,恍然大悟,“原来你迷路了,悬心崖不往这里去啊。”
“敖宣!你这个卑鄙小人!!”柳席卿的心中发出了哀鸣。
之后三五天过去,柳席卿过得滋润无比,时不时去哪里蹭一顿,必是满载而归,吃喝到心满意足,回来继续同周公谈心,且再没迷路过。
幸好柳公子生得修长有度,并不因为懒而发福发胖。别的散仙只见柳公子翩翩风采,却没留意到对方吃喝时恨不得手脚并用、吃饱喝足后神色迷离的模样。
果然,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这点同样适用敖宣。敖公子脾气古怪,不爱看别人好,越是落魄他越是高兴。
何靖时常来指点柳席卿几句,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是:千万不要盯着敖宣看。
柳席卿不明白。敖宣皮相生得好,长了一副扎眼的模样,不算见不得人的。
其实在柳公子乌黑的心灵深处,很是希望敖宣任意半边脸能比另外半边俊美百倍,这样他也不会暗自不齿了。
“我也是听说的,是我来悬心崖之前的事情了。据说师兄被一个妖怪缠上了,大概那妖怪看上了师兄的长相,又做了不好的事情。结果师兄现在看不得有人盯着他瞧,尤其是男人,那手段真是狠。”何靖八卦得津津有味,“听说当年那个妖怪可死得惨,被师兄引了天雷,劈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不好的事情?”柳席卿兴趣盎然。
“这个吗……大概是师兄被人那个什么了吧,真不能想象啊。”
柳席卿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还真的不敢多想。
“两位兴致那么好谈到我的事情,我却似乎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了。”敖宣推门进来,将手中一本厚厚的书册扔在桌上。
何靖顿时矮小了许多。
柳席卿不怕死地接话:“敖兄别来无恙,这几日一直念着敖兄风采。”
“柳兄你闲了这几日,也该做出点样子,免得别人闲话。”敖宣意态闲雅,“这本书记了些粗浅仙法,柳兄不妨拿去看看。”
柳席卿不怕无聊,只怕辛苦,那么厚厚一本书就是拿着也累,何况还要翻下来。
他讪笑道:“敖兄你也知我是个闲散人,有这个福气在天庭做一名散仙足矣,何必学什么仙法?”
敖宣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也是。”
柳席卿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对方慢条斯理道:“柳兄既然一直念着在下,那么趁着现下闲暇,不如你我再亲近亲近?”
何靖同情地看了面如死灰的柳公子一眼,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思,推门远去了。
“柳兄,莫非你对在下心有嫌隙?怎的是这副表情?”敖宣一手搭上他的肩,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柳席卿连忙摇头,硬是昧着良心道:“哪里的话,只是太高兴了。”
悔不该错把奸人当美人,悔不该多瞧那两眼,悔不该逞一时之快乱接话……悔不当初,唉,只是悔不该将仙丹误食了去!
柳席卿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这处戏文,磨磨蹭蹭地随着敖宣左转右转,出了宅院。
敖宣一拂衣袖,站在小风中,假意笑道:“师父当初选了这块地方,其实是有十分的深意,时而天雷阵阵、妖风习习的,对修行大有益处。”
柳席卿哦了一声,稍微离敖宣近了些。说不害怕自然是骗人的,但是也不想教人看轻了,这是一介书生的骨气。
敖宣也不介意,一手按在对方的肩:“那么我领你四处瞧瞧。”
可怜柳公子想逃也办不到,只好老实随着他走。
悬心崖的风水其实是颇为讲究的,阴阳相冲,五行相克,天地间也再寻不出另一处好地方。周围岩石嶙峋,峭壁丛生,没有花草活得下来的。
柳席卿一边走一边心里泛寒,突然脚下被什么滑腻腻的东西绕住。他故作淡定举步向前,那滑腻柔软的感觉还是缠在脚踝之上,不得不强忍恶心向下看去,只见一只白白胖胖的小孩的手臂抓着他。突然脚下抬起张脸孔,脸蛋扁扁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那眼弯弯地笑着:“大哥哥……你长得好俊啊……”
柳席卿来不及多想,一把抱住敖宣,脸色煞白:“妖、妖怪啊啊!”
敖宣身子一僵,脸色微变,粗暴地将他推开,一指那匍匐在地的肢体,念道:“破!”这残乱肢体便化为尘土。
柳席卿头一次见敖宣露了这手真本事,由衷道:“敖兄,你这下好生高明,不知何时指点一二?”
敖宣看也不看他,语气很是不好:“这些不过是飘不回阴司的鬼尸,最是无用,随便什么人也能收拾了。”
柳席卿明知道对方在暗讽,却也想不出可以反驳的,只好道:“敖兄说的是。”话音刚落,一道白光突然落下,正中离他三步远的那块岩石。顿时石屑四迸,转瞬间形成一个浅浅的坑。
“怎么,柳兄你这般胆小,要不要再投怀送抱一次?”敖宣微抬手臂,微微眯着眼看他,眼中笑意盎然。
柳席卿不知怎的一怔。
敖宣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静,突然道:“你有时真像一个人。”
“仇人还是朋友?”他还是比较关心这个问题,若是仇人他还是自杀比较快。
敖宣嘴角带笑:“不过拿你同那人比实在太寒掺人了。”
“……是吗?”柳席卿心中暗道,此人那张嘴还真是毒,完全不留半分面子。
敖宣虽是笑着的,笑意却到不了眼底:“你该庆幸自己够寒掺,若非如此,以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他微微侧转身,如墨发丝在风中猎猎而舞,举步扬长而去。
柳席卿自忖没这个能耐对付敖宣,幸好那天之后敖宣再没来找过他的麻烦,就连偶然在大厅见到,也只是点头的交情。
这样最好。
他惹不起,总躲得起。
何况这麻烦还真冤,他敖宣要是惹了十七八个仇家,每个都挑出那么一分半分同自己相像的地方,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
没想到成仙难,飞升后更难。
原本很闲的何靖也变得成日不见人影,更不用说那位南极仙翁,据说是下凡界奉命去办事了。
那日柳席卿正闲着发慌,出了悬心崖到外面走走。他此刻心智已长,见到悬心崖上飘过什么残腿断臂的已经临乱不惊,只剩下那地上匍匐的大好头颅一枚在喃喃自语:“为何看不到我,为何看不到我……”
他左拐右拐,还是去了那位东华清君的仙邸。
每个叫得出名堂的仙君府上都是颇有仙气飘过,可东华清君那里当真没一点仙迹。
柳席卿心里发堵,没想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那点血性还存在,并且时刻会熊熊燃烧。他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遂朗声道:“敝人柳席卿特来拜访。”一面推开了门。果然迎面走来当日同敖宣见过的那个素衣少年。
这少年生得颇为稚嫩,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他看见柳席卿,躬身道:“不知仙君有何要事?”
柳席卿唰得打开折扇,微笑道:“敝人不过是一介散仙,当不得仙君二字。”
少年点点头道:“我称你柳公子便是。”
柳席卿见东华清君的一个仙童就如此知礼,微微向往:“可惜见不到清君,实在是遗憾。”
一说到自家仙君,那少年的脸色都变了,微微发白,语气哽咽:“柳公子,你在天庭要待得日子久了,总有一日会见到清君他的。”
“冒昧问一句,东华清君他……现下在何处?”听出其中隐情,他忍不住问道。
少年侧过身子,道:“柳公子请入室小坐一会儿。”柳席卿进屋坐了,只见那主厅的摆设相当清雅,西墙正中悬着一轴画卷。柳席卿对书画本也有些见地,只见那是一幅工笔的画像。
画中的男子相当俊雅,长袖飘飘,站在山崖之上。
身后风景是极散乱的泼墨,更显得那画中人清雅出尘。
柳席卿凑近了看,只见画的左下角写了两个小字:轩辕。
少年端着茶盏过来,见他站在画前,于是道:“这是清君画的。我在一边瞧着,他画了很久,才裱了这么一张。”
柳席卿问道:“这画的是清君自己吗?”
少年噗哧一笑:“当然不可能是清君自己。”他放下茶盏,表情有些满足:“清君的相貌本就是难得的好,当年又曾助黄帝大人战胜蚩尤,这般风采可是天庭再挑不出第二个的。就算现在那东海的六公子敖宣,也远远不及清君。”说起敖宣,少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对,敖宣根本连清君一根头发丝也及不上。”
柳席卿大为感兴趣,连忙按捺住激动问:“敖宣?他同清君相识么?”
柳公子表情真诚,丝毫不见急切,可内心恨不得叫对方把知道全部吐出来。
少年颇有知遇之感,笑着道:“其实,我本来是凡间一只妖怪,得道清君的指点才入了仙籍,在天庭中待了快八百年了。”
八百年……柳席卿心中郁结,为何遇上的人都是几百岁几千岁的?
“清君为我取的名字是青池,柳公子你便称我的名字就好。我原是鼠精,生得丑陋,皮毛又稀疏,当真没有谁喜欢我那副模样的……”青池慢悠悠地开口。
柳席卿恍然觉得时光倒错,不知今昔何夕。
青池脏兮兮地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啃那只偷来的鸡腿。
但凡兔子、猫或者狗,模样总是讨喜得多,可青池却是一身稀疏灰毛过街也被人人喊打的鼠。鼠要长得可爱,起码要有水滑的皮毛,最好毛松松的蓬着,个子也尽量小巧些。可惜这两点青池都不沾边,他毛皮不漂亮,偏偏个子也大。
一只硕鼠窜在路上会引人过来,追着用铁锹铁棍打它。
在饿了五六天后,好不容易才偷来一只鸡腿,冒着被人打爆脑袋的险。
青池想,他虽然长得不招人喜欢,个子也大了些,可是熬着敖着也就过去了,说不定化成人形时候要魁梧威风得多。
它啃完鸡腿,还是觉得饿。青池焦躁极了,不知该不该冒险再去偷吃的。
就在它饿得磨牙之时,突然看见对面的山坡有什么亮了起来,那光芒耀眼,微微刺眼,似乎是什么吉祥之物。
青池饿得发昏,向那山坡窜去。
那是一株灵草,鲜红的果子,淡紫的茎,隐约可以嗅到阵阵清淡的香气。
青池知道那是天界的灵物,不是它一只下贱的鼠精可以碰的,却忍不住咽口水。
那灵草要比鸡腿香百倍。
它缩着自己不小的身子,盯着那灵草瞧。
突然身边窜上来一只鼬精,向那灵草扑去。青池急了,蹦上去蹿了那鼬精一脚。那鼬精也还成形,甚至道行还不如青池,只高耸着脊背怒叫。青池有点怕,它毕竟是鼠精中不成器的那一只,每个人都这么说,说着说着就成了真。鼬精受到灵草香气的诱惑,冲着青池扑去,张嘴撕咬起来。青池被咬得遍体鳞伤,低低叫着,可那鼬精却也讨不到好。
正撕咬纠缠着,突然一道淡淡霞光落下。灵草化作一道红光,落在那个从霞光中走来的男子的手中。
鼬精见状,拔腿就逃窜了。
可青池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原本稀疏的皮毛沾着血更是皱巴巴脏兮兮的,那么大的一坨躺在那里真是除了引人厌恶再没别的。它湿着眼看着那个拿着灵草的男子,只觉得更加自卑,恨不得找个地洞缩进去。
“清君,你看这只难看的肥老鼠刚才还抢灵草来着呢。”男子身边的小姑娘鼓着嘴,不屑地看着青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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