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幽深的渡廊,他像往常一样前往母亲的居所。雅净的厢房内,一丝微香若有若无,像即将凋零的梅花,暗香浮动。向她请安时,他恭谨地垂首而立,不敢直视她,因为害怕看到她双眸深处的冷漠神情。然而,令他惊异的是,她走上前来,牵起他的手,领着他走出房门,在侍女的簇拥下,前往大厅。她洁白如玉的手没有热度,但他觉得温暖。
大厅内,客人们已陆续到达。衣香鬓影之中,仍然可以一眼望见南宫山庄的主人——衣着、言谈、举止,甚至唇边微笑的弧度,都一如既往的无可挑剔。
他完美的父亲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目光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然后彬彬有礼地执起妻子的手。夫妻相视微笑,俨然一对璧人。客人们在赞叹伉俪情深的同时,暗暗揣测南宫氏与东方氏政治联姻的巩固。但他只是冷眼旁观。这不过是一出戏。他再清楚不过,在没有外人时,他的父母形同陌路。因此,七年后,南宫氏与东方氏在战争中敌对时,很多人感到震惊,但他并不意外——四大世家的人,无不善于做戏,不是么?
众人面前,她弯下腰,细心地为他拢好厚软的银狐裘,柔声道:“仔细着凉……小六儿和七公子也来了,你去和他们玩一块吧。”
他愣住,有些不知所措。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还不切实际地奢望着——她是在意他的。而她看着他的目光,真的温和得如同任何一个柔慈的母亲。
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一个令余生后悔的决定。
那日,他和同辈行六的东方曙、行七的西门遥一起轻松地消磨掉了整个白昼的光阴。他记得自己一直在笑,笑着诉说自己的快乐:华雅的厅堂、上百人的宴会、堆积如山的珍贵贺礼,以及幸福的家庭,包括最杰出的父亲和最温柔的母亲——这是他能想象的最完美的家庭。
东方曙耐心地聆听着他的炫耀之辞,露出并不掩饰的羡慕神情。这是他喜欢和东方曙在一起的原因——东方曙从不怀疑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此,他在东方曙面前永远快乐、自信、能言善辩。但他从不正视东方曙的眼睛,那种纯粹、清澈的目光让他觉得罪恶。同时,他亦必须小心地避开西门遥的眼睛。那子夜色的幽深双眸,在望向他时,似乎总有淡淡悲悯。
他知道自己能瞒过心无挂碍的东方曙,但瞒不过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西门遥。
有时,他甚至觉得西门遥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终于,夜色降临。用过晚膳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柜子,从螺钿檀匣内取出一串玉玲珑。羊脂白玉在灯光中流动着温润的清光,映亮他的眉心。这是他的秘密珍藏。
其实,对于见惯奇珍异宝的他,这串玉玲珑并不名贵,但从他第一次看到它,他就莫名地珍爱它。他喜欢听它在风中轻击的清音,仿佛耳语呢喃。在许多个寂静的夜晚,他抱膝坐在黑暗之中,静静听着它的声音,错觉自己并不孤单。
而现在,他决定把它送给母亲。他想让她知道,对他而言,她的关注是多么重要——在他的世界里,父亲是只能仰望的天空,而她是他唯一可以奢望的温存。
他小心翼翼地用素绢包起它,屏退身边侍女,独自提着琉璃灯,向母亲的居所走去。
意外地,母亲居所的院门外不见往常侍立于斯的侍女。他踏着满地积雪,穿过寂静的庭院,在厢房的门前止步。灯光在碧纱窗上绽开,透出幽微的光芒。
他知道母亲在门内,因为已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淡漠清香。他忽然觉得紧张,深吸一口气,抬手正欲叩门,忽闻门内传出一个陌生的男音:“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他抬起的手陡然顿住。
紧接着是熟悉的女音:“你在怀疑我的决心么?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从未后悔过。”
他不会弄错,这是他的母亲。但他从来不知道,那一贯冷漠优雅的声音也能包含如此激烈的感情。
“但如今你的丈夫和孩子……”男子的声音有些迟疑。
她打断他,嘲讽般地冷笑道:“丈夫?即使我明天就暴病而亡,南宫聿也不会有丝毫难过。至于南宫璟,他不是我的孩子。他只是南宫家未来的继承人。毫无疑问,他会成为第二个南宫聿,但与我、与东方氏,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手静静垂下,在虚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记忆里的温暖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他徒然伫立于时光的荒原。凛冽夜风带着冰雪的气息扑上他的衣襟,把他手中的琉璃灯吹得飘摇欲灭,而他浑然不觉。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强烈的恨。当年若非南宫聿的提亲,我早已成为你的妻子。我有多恨他,就有双倍的恨意加诸南宫璟——因他的出生,我受尽折磨,险些丧命。当时,稳婆问南宫聿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哈,这就是我的丈夫!若不是他对南宫璟保护得太好,我早就把那个愚蠢的孩子扼杀于摇篮中。”
她声音里的每一个字,都令他颤抖。他忽然觉得透骨的寒冷,却不是因为夜风。一切都像一个噩梦。他希望有人能立刻把他从梦中唤醒,无论用何种方式。
这时,有人从身后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他,从他手中接过提灯和包着素绢的玉玲珑。
他的视线有刹那的模糊,片刻后转为清晰——站在他身后的,是另一个母亲深恨着的人。
但南宫聿什么也没有说,神色如常平静,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更为幽深。
在那样的目光中,他渐渐镇定。
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如此震惊——毫无感情的婚姻在四大家族的历史上不胜枚举,他的遭遇并不特殊。更何况,似乎父亲早已知道一切,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心存可笑幻想的,唯他而已。
“走吧。”父亲放开他,低低道。
一前一后,他们穿过积雪的庭院。雪已经停了,月光溟濛。父亲手中的琉璃灯飘转着,冷色的灯光融入飘飞衣袂间漾起的风。
终于,身后再也看不见母亲的居所。四周是参天的古木,没有人声,没有灯火,只有枝叶间落下的幽蓝的月光,以及他们踏在雪上的簌簌微声。
终于,树林深处,父亲停下。他亦随之驻足。
一臂之距。
他仰起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视线被泛起的潮意所模糊。然而逆着光,他看不清父亲的神情。
“以后,您会恨我吗,像母亲一样?”他轻声道。
“恨?”父亲的眉峰似乎扬起了一丝弧度,“当然不会。”
他闭上眼,感觉自己正在从绝望的严寒中渐渐恢复。他微微笑了。
只要不恨他,就好。他已不敢奢求更多。
不知这样静立了多久,他终于听到父亲如常沉静的声音:“足够冷静了么?那么,走吧。”
他知道,这是父亲能说出的最接近安慰的话语——南宫氏的人,从不需要任何安慰,亦不会给予任何安慰。他亦知道,从今以后,他唯一的信仰只是父亲。即使这是世间最无望的信仰——因为他的神祇,永不会从最高的云端垂悯于他。
一滴泪,终于无声落下。
他醒来时,隐约觉得似有人为他轻轻拭去泪痕。这让他错觉自己仍在梦中,于是任由自己沉溺于黑暗,拒绝醒来。
但一个温和的声音遥遥传来,坚持不懈地把他拉离梦境:“阿九,阿九。”
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激起异样的恍惚。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仍是多年前的幼童,午睡被人唤醒时,睁开眼,总能看到低垂如烟的纱帐,以及帐后令他心安的身影。于是,他睁开朦胧的眼,看着眼前向他俯□来的人影,模糊地喃喃:“遥?”
眼前的人微微笑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他额前的一绺发丝。
久违的、特有的温柔,由西门遥给予,由他接受。
安稳的温暖之感,催生了一个微笑,静静泛起。但笑意还未完全展开,他忽然记起了一切——三年噩梦般的战争、三年战后生活,以及西门遥出现于此时此地的缘由。
温暖如同泡影,刹那破灭。寒冷再次袭来。
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扶着桌子想要站起来,麻木的身体却陡然被疼痛侵蚀。他无力地跌回椅子,眼前一片晕眩。他感觉到自己的颤抖,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西门遥扶住他的肩,给他倚靠。然后,从小瓶中倒出一粒药丸,让他服下。并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像哄一个新生的幼儿。
在友人的抚慰下,他觉得自己正在恢复,同时恢复的还有自我厌弃——他永远这样软弱。
忽然,他意识到另一个问题。蓦然抬头,直视着眼前之人:“你为何……”
从小被严格训练的礼仪早已根深蒂固,及时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但西门遥平静地给出答案:“我早已不住在西门家的祖业。这三年来,我隐居于这附近的一座小城。你的信鸽一到,我就赶了过来。若我的轻功没有退步,此刻离你发信之时,不到两个时辰。”
不待他提出新的疑问,西门遥看着桌上的酒瓮,微微挑眉:“果然,你喝了酒。你在清醒时不会向任何人求助,包括我。不过,你确定你在喝酒之前是清醒的?任何清醒的人都知道,这种七十年陈酿的烈酒若不稀释,能令酒量最好的人立刻醉倒。而你在喝了一大杯之后还能给我写信,实在是,难得。”
他自然不会听不出这话中的讽刺。外人或许会因这样的讽刺而恼火,但他知道,这是善意的劝诫——四大家族的人永远不会直言心意,因为那是危险的。他从小就被如此教导。
可以为此作注的,是西门遥在讽刺之后的举动——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到他身上。
他没有拒绝,因为不想让情况变得更糟——六年前,他出逃时险些冻死在雪中,从此落下痼疾,再也受不得凉。而他刚才在冰冷书桌上的醉眠已导致了病情发作。侥幸的是,西门遥为他免去了一场病痛的折磨。
令人不安的寂静中,他试图转移话题:“这三年……”本想说“这三年,你过得好么”,但他立即察觉了这个问题的可笑,不得不临时改口道:“这三年,你在干什么?”
拙劣的问题。但或许聊胜于无。
西门遥微微一哂,淡漠的笑容里有几分自嘲:“折断了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但我又不能容忍自己无所事事。后来,我开始行医,免费给穷人看病——当然,他们都丝毫不会武功。呵,若我们的祖先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若那些对我感激涕零的病人知道我是西门氏的后裔,恐怕会追悔莫及。”
闻言,他略略怔忡。
西门世家曾以独门暗器、毒药立足江湖,其煊赫威势令武林之人闻风丧胆。那时,谁能想到如今?维持了上百年辉煌的东方、西门两家,如今的残存者只有他们二人。
但西门遥有他所缺乏的坚强。战后,他只能把自己囚禁起来,不敢面对任何人。而西门遥在埋葬了所有亲人的遗体后,仍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
远离江湖、远离野心、远离是非的平凡人的生活。这曾是他幼时最奢侈的梦幻。
他垂下目光。披在身上的斗篷很温暖,温暖舒适得让他觉得不真实。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启齿,如何诉说他需要求助之事。
而西门遥似能准确读出他的心事:“不,先不要说。现在,你更需要一顿合理的膳食,以及安静的休息。”
说着,西门遥像所有娴熟的医者一样,伸手轻探他的额头,然后垂手拢回袖中:“还好,没有发烧。”
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西门遥轻轻叹息,向他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像很多年以前一样,这笑容无端让他觉得安心。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西门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但他看不懂西门遥那带着笑意的眼眸深处的暗影,同时,他必须尽量避开那目光中的悲悯。这是他在经历了所有灾难之后仅存的自尊心。
这时,仆人送来了饭菜。西门遥示意仆人放在书桌上,并解释道:“这是我来的时候吩咐他们做的。”
桌上的饭菜显然是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准备的。看着一盅蒸着热气的浓汤,他微微蹙眉——他从小就讨厌青菜,这青菜豆腐汤简直让他头疼。
“能不能换一道菜?”他无力地按着额角,微弱地抗议。
西门遥轻笑着摇头,为他盛饭。
只得妥协。虽然毫无胃口,他还是在西门遥的注视下,强迫自己喝下一大碗汤。
餐后,他终于觉得自己完全恢复了体温。西门遥在为他诊脉之后,直接拉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寝厢,仿佛他是一个在自己家中也会迷路的孩子。他没有理由反对。毕竟,他是病人,而对方是医生;他是求助者,而对方是施救者。
寝厢内,西门遥看着床上单薄的棉被,挑眉道:“你很缺钱?”
他微微苦笑,无言以对——他要如何告诉旁人,这座陵墓般的庄园中,无处不在的冷寂已让温暖变得陌生?
“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西门遥注视着他,没有用疑问句,然后是不容质疑的祈使句,“你先休息。两个时辰后,我会叫醒你。”
他像个自知理亏的孩子,无条件地服从一切安排。况且,烈酒的余威仍令他头疼得利害。
和衣拥衾,他躺在床上。西门遥仔细地为他掖好被角,然后在他身边躺下,隔着被子轻轻拥住他,气息沉静。他们的体温融合在一起,像幼时一样,在寂夜里相拥而眠。
——罗帷舒卷,似有人来。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十多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仅止于此:非常亲密,却又非常疏离。因为彼此都明白,任何可能长久的关系中,双方必须保持一段距离。
而此刻,他愿意完全沉溺在身畔人的温暖之中。阖上眼,醉后的头痛渐渐消褪。倦意袭来,他沉沉睡去。
梦中,他在时光的河流上,漫无目的地漂荡。四周是苍茫雾气。没有来路,亦无归途。
直到黑暗深处出现一丝亮光。那是他熟悉的走廊,通向南宫山庄的书房。他看见十二岁时的自己沿廊走过,足音落在红檀木地板上,空空荡荡。他知道自己再次陷入了回忆。
停在书房虚掩的门前,十二岁的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敲门:“父亲。”
“进来。关上门。”优雅而淡漠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刚刚归家的喜悦刹那间消失了,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但他别无选择。
推门进入。书房极大,两边都是高高的书架,无数古籍氤氲着年深月久的气息,从高处俯瞰着他。父亲负手站在窗前,没有转身。窗外,满天飞雪纷扬洒落,如一场无尽的银色烟火。
仿佛时光变得荒凉。
他关上门时,发觉自己双手冰冷。虽然书房内没有暖笼,但他知道,下雪时不会太冷。极冷的时刻总在雪后。
父亲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静如止水:“不把斗篷解了?”
他这才察觉,自己匆忙之中忘了取下斗篷——母亲回东方家省亲,他亦同去。刚归来,就听仆人说父亲在书房等他,于是匆匆来此。在父亲的注视下,他赧然解下斗篷,搭在架上。
但这让他觉得更冷,微微打了个寒噤。
“这次你离开家,二十三天又八个时辰。感觉如何?”父亲静声问。
“……很好。”他低垂眼帘,谨慎地斟酌用词。虽然他尚不清楚父亲如此询问的原因。
“很好?”父亲似乎微微笑了,“你真的认为自己做得很好?”
他微愣,不知这话语所指。但寒冷之感彻底淹没了他——父亲的微笑永远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惩罚。
“好吧,我提醒你——腊月初三那天,你做了什么?”
他尽量回忆,忽然想起了什么,但不能确定。因为他一直以为,那件事无人察觉。
他迟疑着轻声道:“那天,六哥哥和我去了庙会……”
“确切地说,是你和东方曙在没有任何侍从跟随的情况下,离开了东方家的府邸。”
那天,城里举行庙会。他从未见过庙会,听东方曙说起其中的各种事物,十分好奇。但他知道母亲不会允许他去。她不会允许他做任何有辱家族名誉的事。最后,东方曙说服了他,他带他悄然溜出府,到庙会上看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傀儡戏、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炖。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市井。川流的车水马龙、喧哗的人群、热闹的烟火气,都让他觉得温暖且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