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
简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段因执子之手而开始的苦恋,贯穿著两人的一生,特殊的年代,生命的跋涉,什麽时候才能与子偕老?!
目前暂定为短篇美攻强受文
执子之手1.
十六岁的徐铁正瘦得皮包骨头,脸色焦黄显出两只大眼珠子。於是他犯了愁,我这麽瘦怎麽去考工呢,就是胡吃海塞三天五晌也胖不起来啊。
那你就打肿脸充胖子呗。奶奶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自己抽自己嘴巴子,瘦脸保管变成胖脸。徐铁正说了声好哇,抬手便要抽自己嘴巴。不等奶奶阻止,他自己先住了手。我才舍不得打自己呢。一句话,听天由命。
徐铁正只睡了半宿,凌晨时分跑去排队领到第三十五号。据说这次日商东洋钢厂招收男工,不过二三十名。二三十名就不少啦。他暗暗宽慰自己。
天很冷,地面冻出一道道裂纹,还结了一层白霜,使人以为做梦撒呓挣进了盐滩,嗓子特别咸。身穿破棉袄的少年徐铁正排在队伍里,脚冷,单鞋不挡寒。
他就在原地跳了起来,好似一只小山羊。身边几个小夥子为了暖脚也在原地跳著,一只小山羊变成了一群小山羊。
天亮时分,已然发出三百八十多号。等待考工的男人们伸长脖子期待著东洋钢厂考工场开门。日本人的饭碗,不是那麽好端的。
上午八点锺,考工场吱一声开了门。堂堂东洋钢厂的考工场,简陋得甚至不如临时避难所:青砖墁地,铁皮墙,石棉瓦房顶,麻袋片儿缝制的门帘。
开了门,空气愈发沈重起来。有人低声祷告观音菩萨保佑,也有信洋教的教民祷告上帝保佑。人群里唯有徐铁正不祷告人。他认为中国的观音菩萨加上洋人的上帝,统统管不了日本工厂的事情。要是管得了,中国人也不能当了亡国奴呀。
是时候了。徐铁正悄悄从胸前掏出两只菜饼子,就著体温吃了。平常在家吃早饭只能喝两碗菜糊糊,跑一趟茅房肚子就瘪了。为了考工奶奶半夜特意给他蒸了菜饼子,就算开斋了。
大口吃著菜饼子,抚著胸口顿时感觉添了几分力气,也跟著长了几分胆量。
考工场是前门进,後门出,这跟吃饭拉屎一个道理。听说前面的十六号一进考场就吓得尿了裤子,哇哇大哭著跑出了後门。
捱著,终於听到里面喊三十五号,徐铁正大模大样走了进去。
考工场的考官是一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迎著考官的提问,徐铁正悄悄踮起脚尖儿,挺著胸脯说十八了。
徐铁正的个子还是很高的,就是人瘦,尖脸盘细眼睛,头发又细又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穷小子。
满脸横肉的考官嘴里冒著哈气说,你跟我实话实说,今年十几啦?
我跟您实话实说吧,我今年十八,明年十九,後年就二十啦。
考官在考场简陋的长条桌前往前坐了一下,审视著他。什麽十八十九二十,你跑老子面前数数来啦,告诉我你的小弟弟哪一年站起来的。
徐铁正慌了,颇为羞涩地说了实话,今年站起来的。
今年你十八?满脸横肉的考官眯缝著眼睛半晌没说话,就在徐铁正惴惴不安,以为没戏了的时候,考官从长条桌上拿起一枚小铜牌使劲扔到门边,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死小子,你去把它捡起来吧。那就是你的工号。
徐铁正还在那儿暗自发狠,你日本人的东洋钢厂不录用,我去考英国人的南洋钢厂,英国人的南洋钢厂不录用,我去考中国人的北洋钢厂,不就是半夜起来排队嘛,我还能吃上菜饼子呢。忽然听到自己被录取了,他楞了楞,才抑住满心的狂喜,连忙鞠躬,说谢谢大管事。
你少给我戴高帽,我才不是大管事呢。这里的大管事都他妈的是日本人。死小子你进了东洋钢厂一定留神,一不小心日本大管事就把你给操了。考官话锋一转说,死小子你给我记住了,你进日本人的工厂是做工的,可不要一天到晚想著巴结日本人。
虽然知道自己是男的,日本大管事再怎麽样也不可能操一个男的。尽管这位考官说话粗鲁脏人耳朵,可是除了奶奶谁也没这样叮嘱过自己。徐铁正很感激地看了考官一眼,又鞠了个大躬,说谢谢大哥,转身走出考场。
手里捏著印有工号“丁字2010”的小铜牌,谎报年龄的徐铁正昂首挺胸进了日商东洋钢厂生徒预备班,摇身一变添了两岁,十八了。
执子之手2.
五天的学徒预备班,手工、力气、口试,徐铁正三门合格。厂方开始指派名单了。东洋钢厂工序繁多,烧结、焦化、炼铁、炼钢、轧钢、矿渣……最後,他被分到了烧结工部。
东洋钢厂是一座新钢厂,完全由日本人投资兴建,钢厂很大,工人有五千多号。徐铁正踏著路面上黑灰的冰渣及灰蒙蒙的被污染的空气,跑过去找烧结工部,冻得流著清鼻涕站在“烧结管事室”外,上气不接下气。
气儿喘匀了,他擦了擦鼻涕进了管事室。进门先鞠躬,这是日本工厂的规矩。鞠了躬,他抬头看见一个青年男子穿著鸦青色和服站在“日产进度表”墙壁前,凝视思考著。
他就是烧结工部大管事呀!这时这位日本大管事缓缓转过身来。他白净脸孔,身材比徐铁正略高些,戴黑框圆圈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年纪大概刚刚二十出头。
徐铁正觉得这位长相不错的日本青年男子跟长相不错的中国青年男子相比,似乎没什麽两样。难怪都说日本人的祖先是中国人呢。於是,徐铁正暗暗松了一口气,注视著那一副黑框圆圈眼镜。
对方的目光透过镜片朝著新来的中国钢铁工人投过冰冷的一瞥。这目光刺得徐铁正很不舒服,连忙说我是来报到的。
你是丁字2010吗?日本大管事随手翻开花名册,坐在写字台前核实工号。
日本人敢情会说中国话啊。虽然在城里常见到日本宪兵和普通的日本人,但徐铁正这还是生平头一次面对面地跟日本人打交道。
他注意到,大管事的右手小手指上套著一枚银戒指。戒指的样式很精巧,颜色虽然略显暗沈,却更加衬出那翻著花名册的手分外纤长莹白,姿势跟台上唱戏的兰花指似的,在鸦青色和服的大袖内微微颤动著,很显优雅。
大字不识的徐铁正当然不知道什麽叫优雅,他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句,真他妈好看。再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手,粗糙黑黄,跟鸡爪子似的。不过大管事的手漂亮归漂亮,可似乎长在大姑娘身上更合适。一个男人没事长个姑娘家的手干什麽?他忍不住咧嘴笑了。
年纪轻轻的老和尚撇开花名册,表情迷惘地注视著中国工人。我问你是不是丁字2010,你为什麽要笑呢?
我是丁字2010,我是徐铁正。他立即响声回应,然後使劲咬住嘴唇,一疼就不笑了。
大管事伸手扶了扶眼镜忽然问道,你叫徐铁正,那你知道铁具体是怎麽炼成钢的吗?
细胳臂细腿的徐铁正弄不懂对方问话的含义,一脸茫然表情说,我姓徐我叫铁正,我不知道怎麽炼钢,但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炼钢的。
你当然不知道具体怎麽炼钢。中国人虽然最早发明百炼钢,却一直不知道推广,不知道如何大规模地生产。这位日本大管事颇为感慨,伸手按响电铃。踏著铃声跑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进门弓身行礼。
默西!你现在把2010带到初条组,交给丙班组长邓二黑吧。
半大小子比徐铁正还瘦,细细的脖子上顶著一个硕大的脑袋,嘴里缺两颗门牙。他带领徐铁正离开管事室走向烧结工部。徐铁正问他叫什麽名字。他说日本人叫我伯役,就是日语下人的意思。
徐铁正生气了。日本人叫你下人你就是下人?你自己没有名字。
小伯役颇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之後低头说,我姓何,小名叫石头。
何石头!这名字不错,我告诉你做人就要有志气,我要是什麽都胆小,根本考不进东洋钢厂来!
走进露天的烧结车间,小伯役何石头快步向初条组走去。迎面看见几个工人正往传送带上铲生铁块,机器开得嗡嗡山响,震得耳朵成了摆设。工人们一律哇啦哇啦喊叫,扯著脖子大声说话好像吵嘴。五天的培训,徐铁正明白作为钢厂生产的其中一道流程,烧结主要生产烧结矿,把铁矿石及其他矿石烧制成松软的矿粉,供高炉冶炼使用。
哎,日本大管事说的默西是什麽意思啊?心怀好奇的徐铁正一边走一边扯著何石头的袖口。
小伯役被他扯住了,只好停住脚步回头告诉他。默西是日语打招呼“喂”的意思,默西默西就是“喂喂”的意思。
徐铁正立刻尝试著说,默西!你马上引我去见初条组丙班组长邓二黑吧。
何石头咧嘴笑了,说2010派头不小啊,你一来就成了我上司啦。
徐铁正又问,那咱们的大管事叫什麽呀。
何石头先四处看了看,才凑近了些,用一只手掌放在嘴边,压低嗓音,用小得只有徐铁正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他呀,他叫初森边。
受小伯役的影响,徐铁正不禁也小声继续问,那考官呢?我看他好像中国人呀,怎麽当上了日本钢厂的考官。
何石头说。你说的是蒋大头吧?你别看他一脸横肉他可是东洋钢厂的一把好手,钢厂的工艺流程铁厂的工艺流程,无论哪道工序没有人家拿不来的。要麽日本人也不会让他当考官啊。考工场,那可是肥差。
要送礼吗?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一份礼也没送,蒋大头就让我考进来了。徐铁正不免有些得意,就看对面走过来一个身材矮壮、皮肤很黑的工人。小伯役指著说那就是邓二黑。
徐铁正远远看著那人,觉得这位班长虽然没自己高,但一身腱子肉真是不错。他什麽时候才能练出这样一副好身板呀?!
执子之手3.
东洋钢厂是三班轮作制,七天一个轮次不歇班。
邓二黑的丙班这一轮次上头班,即早晨七点锺上班,下午五点锺下班,十个锺头;再一轮次上二班,即晚间九点锺上班,次日早晨七点锺下班,十个锺头;第三轮次上副班,即从下午五点上到晚间九点锺,只有四个锺头。
人们当然愿意天天上副班,就跟愿意天天过年一样。可惜全年只有一个正月初一。即使大年三十除夕夜,钢铁工人们也是要照常上班的。
刚去那几天,徐铁正曾经迷惑不解地说,这麽说日本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光知道上班,他们没年没节啊。
他们不是没年没节,他们是不让中国人过年过节。邓二黑往地下吐了口痰,表情平静地说,只要上班就没有休息时间,机器开著轮流吃饭,每人限时半刻锺,就是七分三十秒。
还七分三十秒?凑成八分锺不结啦。徐铁正不满地嘟哝著。
八分锺可不行。七分三十秒就是七分三十秒。这是日本工厂,日本人做事特别精细,特忌讳浪费。你看初森边吃饭的小碗儿,就跟咱中国的蛐蛐罐儿似的。
邓二黑说完,又提著铁铲,把地下堆积如山的生铁块、原矿石扒拉开,很仔细地分出类别後,分别送上了传送带。
这几天,徐铁正果然看到,中午时间轮到谁吃饭谁就脱下工作服擦擦手,从兜子里掏出家里带来的饭菜,找个犄角旮旯坐下就吃。说是饭,大半是杂合面饽饽或玉米饼,抓在手里大口啃著;说是菜,大半是咸萝卜酸腌菜什麽的。
中国人吃不上精米白面,已经很多年了。
脱下工作服,轮到邓二黑去吃饭了。他提著饭盒,迈开两条短腿,风风火火冲了出去,好像去抢劫。
徐铁正是生徒,没岗位,只能打打下手。既然班长吃饭去了,他也不必饿著。他麻利地把传送带没路落下的小块矿石铲得干干净净,还给传送带涂了润滑油。扔下铁铲擦一把汗。
他舍不得脱下崭新的工作服。他臭美,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奶奶捡来的旧衣服,这还是第一次穿新的。一脱新的工作服就又露出里面的破棉袄了。
他的午饭是四只菜饼子。如今进了钢厂,做的尽是力气活,奶奶给他菜饼子的数量也加了一倍。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台似乎是报废的机器上,吃一口菜饼子喝一口凉水。虽然是冬天,穷人家的孩子也喝惯了凉水。家里烧开水那是要买煤的,买煤那是要花钱的。
杂合面和马苋菜做成的菜饼子,凉了变得很硬,嚼著心里却很香甜。我考进了日商东洋钢厂,谢天谢地啊。从今往後只要好好跟著师傅学艺,两年出徒就能养活奶奶了。
徐铁正没有父母,是奶奶把他拉扯长大的。奶奶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狼吞虎咽吃完最後一口菜饼子,感觉半饱。半饱就知足了,在家只能喝菜糊糊。所以说人不劳累没饭吃啊。
戴眼镜的日本大管事突然出现在徐铁正面前,沈著面孔一声不吭地盯著丁字2010。
他抬头看见日本人来了,丢下水碗慌忙而立,不知道大管事要干什麽。
2010,你现在就到车间外面去,罚站。戴眼镜的日本大管事挥手一指身後。烧结工部虽然是露天车间,但也有几处高高的顶篷,以备雨雪天气之用。这些顶篷共同圈定了车间的范围。
我犯了什麽错啊罚站?我又没偷懒,我吃中饭没超过半刻锺呀……
你,一共犯了两个错误。一,机器是生产工具,你坐著机器吃饭,罚站两刻锺。二,工作服就是工作服,你吃饭时间不脱工作服,罚站两刻锺。两错相加,罚站四刻锺。
家里没有锺表,多亏班长邓二黑的讲解,徐铁正总算知道一刻锺就是十五分锺,那麽四刻锺就是一个锺头了。
邓二黑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带来一股饭菜香。
日本大管事又转身指责班长,邓,2010吃中饭时犯下两个错误,罚站四刻锺。你是班长对生徒管教不力,加倍处罚罚站八刻锺。
矮壮粗黑的邓二黑这时候也只能顺从地鞠了躬,说初森边先生,我错了。放下饭盒朝著徐铁正使了一个眼色。
徐铁正心里说这位日本大管事叫初森边,他到底是姓初森呢,还是姓初。这样想著他忘了鞠躬,低头跟著班长走出了那些由顶篷共同圈定的车间范围外。
执子之手4.
一高一矮的俩人并排站著,罚站,脚边就是未完全溶化的雪块。
班长穿的是棉鞋,外面包著稻草跟一些捡来的碎塑料布防滑防水。生徒穿的是单鞋,虽然也在外面裹了碎塑料布,可还是有不少地方洇湿。
穿棉鞋的班长告诉穿单鞋的生徒,说去年三伏热天焦化工部有个上年纪的钢铁工人罚站,中暑死了。
听到这个坏消息,徐铁正不无惋惜地说,好不容易考进东洋钢厂我可不能死啊。
邓二黑打著喷嚏说你死不了啊,你死了谁吃苦受累呢。
徐铁正笑,说就是吃苦受累也愿意活著。
邓二黑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年轻啊,有你不愿意活著的时候。
沈默著。徐铁正冻得发抖。他说我这辈子真想去一趟日本国,亲眼看看他们钢厂的工人罚不罚站。
邓二黑笑。去日本国,那得等你过上初森边那样的好日子了,才有钱出国呀。
徐铁正说初森边?他日子过得很好吗?
邓二黑说当然好啊,这数九隆冬的天气,他上班坐在管事室里,喝热茶吃料理,多暖和啊,下班泡在热汤池里,看报纸抽烟,多舒服啊。他这要不是好日子还有啥好日子呀?
徐铁正却摇摇头说,依我看,他抛家舍业大老远从日本跑到中国,孤家寡人死了都没人知道,我看这不叫好日子。
是啊。你这麽一说,我还真觉得他的日子也不好过。那,啥叫好日子呢?邓二黑小声也有些迷惑了。
也不知过几刻锺了。远处传来一声脆响,小伯役何石头从烧结工部跑出来,叫喊2010。邓二黑捅了捅徐铁正,说你罚站的时间够了,结束啦。
徐铁正被冻得麻木了,伸手搓著毫无知觉的脸说,咱俩聊得挺好,我再陪你一个锺头吧。
邓二黑冻得嘴唇僵硬发音不清地说,这天寒地冻的你还愿意罚站啊?没见过你这种蔫大胆儿的小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