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定了主意,便脚步轻快地往客栈回程了。
他这次住的仍是上次来过的那家客栈,同一个房间。推门进去,立刻发觉不对,有人来过了!
轻轻放下梅子,警惕地巡视四周和头顶,慢慢向卧房移去。卧房的门半开着,展昭拿眼睛往里面一瞄,立刻放下警戒,推开门便大步迈了进去:"玉堂,你怎么来了?"
卧房里的人正是白玉堂,正斜倚着床头打盹。听见声音睁开眼睛,目光里一片冰冷肃杀,开口说道:"展昭,这两天你想必打探到了不少东西。今天我们便杀上铁梁山去。"
展昭一怔:"发生什么事?为什么突然急起来?"
"那伙恶贼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余大嫂他们的事,昨晚他们......他们掳走了小菊,余大嫂也过世了!"低垂下的双眼中布满痛心。
"什么!?"展昭瞪圆了双眼,"有你在,怎么会......莫非来的是个厉害人物?你有没有受伤?"说着便伸手过来要查看他身上。
白玉堂挡开他的手摇了摇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要救出小菊,杀光那群强盗,以奠余大嫂在天之灵!"
展昭坐在他身边,拍拍他肩背,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余大嫂是个奇女子,可惜,命薄......玉堂,我想过了,仇是要报,但安全救出小菊更重要。"
"你知道那山寨的情况,你说怎么办?"
"铁梁山寨地势孤险,强攻不合适。依我看,擒贼必先擒王,我们今夜便摸上山去,突袭拿下大头目,其他的事就好说了。"
"好,就如此!"白玉堂一点头,眼中露出火光来。
"玉堂,你昨晚想必没休息,今夜又要厮杀打战,趁白天好好歇一下吧。"
"展昭,我要那群强盗一个也不得逃,你不要阻拦。"
"玉堂,你冷静点,我到楼下给你叫点吃的。"
"展昭,你没看见余大嫂的死,没看见我剖开她肚腹取出孩子!"
"玉堂......"
"这个仇,我要他们用血来还!不要再跟我讲什么官府的道理!"
"我明白,这些天查访过他们的罪证,那伙人确实死有余辜。"
"恩,今晚咱们就叫他们以命抵命!"
"......昨晚一定是兵荒马乱,我们的孩儿,没折腾你吧?"
"这小子懂事的很,知道要跟爹爹们为民除害,正乖乖地养精神呢。"
"那就好。"展昭安慰地冲白玉堂一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入夜,浓云遮住了星月,天空一片漆黑。铁梁山蜿蜒的山道上,桐油火把烧成一道长蛇,曲曲折折通向山顶。把守山道的喽罗趁巡逻队不备偷偷打着呵欠,偶尔瞄一眼山道外的莽林,黑黝黝好似墨缸。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却有两道人影迅捷如猿猱。攀枝越树凌空一闪而过,兽迹皆无的丛林便如平地,一眨眼就被抛在了脑后。
这两人,便是前来铁梁山夜袭的展昭和白玉堂。
十几里的山路一晃而过,直至看见山顶寨中的灯火了,二人才停住脚步。展昭回头望向白玉堂,关切问道:"怎样?身上可还好?"
白玉堂一手抚在腹侧,喘息有点急促。刚刚这一路运力纵跃,在平时自不觉得什么;但今时不必往日,身上意外的有些疲乏,肚里也开始拳打脚踢起来。忍下一肚子的不满,白玉堂用力揉着腹侧,感觉踢打渐渐缓下来了,才抬起头说道:"我好得很,你不必多虑。等会进寨子去,那匪首的落脚处你可摸清楚了?"
"恩,直捣黄龙,绝对不成问题。"展昭信心满满地说。黑暗里他虽看不清白玉堂悄悄揉腹的动作,但听呼吸声略急促便知他状况。一手覆住他后心,将内力缓缓输送过去,口中说道:"时间还早,要等寨子里的人都睡了我们才动手。现在先歇歇精神吧。"
白玉堂却身子一扭躲开了他的手,不满道:"有力气不如留着等会杀敌用,我还不至于连这点小场面也照应不了。"
展昭一顿,心知这人的骄傲不容半分被看轻,只得缩回手轻声道:"玉堂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自然能照应得好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儿。"
他虽说得婉转,白玉堂怎听不出话中的含义?自己身子不比从前,拼杀搏斗自然也不能再象从前般毫无顾忌。为自己,也是为腹中这块肉,今夜想来是不该勇猛冲锋的。心里虽明白,这口不甘之气却是咽不下的。白玉堂暗中磨了磨牙,拿剑柄碰碰展昭:"我这边自有分寸,你不用操心。只是若今夜你还敢象往常那样心慈手软,可别怪爷爷不饶过你!"
"玉堂放心好了,展某心里有数。"
一阵山峰呼啸而过,林木摇曳,影影幢幢。枝叶沙沙鸣响,夜枭啼声袅袅。已是子夜,山寨中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了。
山寨中央的木楼内,大寨主冯夺宽了外衣。冯夫人坐在床头拥衾而笑,娇声俏语唤着夫君,此情此景好不诱人。冯夺迫不及待甩脱了衣服,正要吹灯,忽听"吱呀"一声,回头看时,只见房门洞开,一个雪白人影立在门前。
"铁梁山匪徒多年来为非作歹,今日恶贯满盈。我白玉堂为坝城百姓除害,铲平你这贼窝!"白衣人恶狠狠一句话说完,手中宝剑便如一道白光迎面扑来。
"白......白玉堂?"冯夺大惊,慌忙一个侧滚避开锋芒,"砰"地撞翻了桌椅,茶壶瓜果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呀啊--"冯夫人花容失色,放声尖叫。随着这一声糁人的惊呼,白玉堂跃若鱼龙,挺剑向正跌跌撞撞奔向柜上拳套的冯夺刺来。
满地凌乱翻到的桌椅杂物滞缓了白玉堂的脚步,剑到时冯夺已飞快地套上了拳套,回身一拳挥出,当的一声荡偏了长剑,另一拳虎虎生风向胸腹袭来。
白玉堂一惊,立刻倒纵闪开;正欲提剑再攻,却被人占了先。展昭飞身从他旁边一跃而过,与冯夺叮叮当当战在一处。手中招式绵绵不绝,口中还向他叫道:"玉堂,你去门口拦截来援的同伙,这里交给我!"
白玉堂欲待不服,展昭已与冯夺打得难解难分。斗室中闪转腾挪,完全没有给他让地方的意思。侧耳听门外,呼喝声脚步声渐渐逼近,显然适才冯夫人那一声尖叫已经动了寨中其他山贼,纷纷跑来支援了。
白玉堂哼一声,转身便出去。几步赶至楼梯处,劈头一剑将一个使刀的喽罗砍翻,咕噜噜滚下楼梯去。楼梯口地方狭窄,山寨中人马虽多,却也只能每次冲上来一两个。白玉堂一夫当关,左挥右砍犹如削瓜切菜,不消片刻,窄窄的木楼梯移被鲜血染红,楼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首,其余山贼再也不敢上前来。
木楼内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金铁相击之声,桌椅碎裂之声,夹杂着冯夫人高一声低一声的惊呼尖叫,乱不可言。白玉堂冷眼扫视围在楼下的众山贼,目露凶光者有之,左顾右盼者有之。冷冷嗤笑一声,提剑缓步踏下台阶。
山贼群中吸气声此起彼伏,胆小的已经在寻找后路,伺机欲逃。有几个胆大的挥一挥武器似要上前,但眼见过着白衣煞星的高超武艺,冷厉手段,便只觉一座冰山好不容情地逼近,不由得浑身起了战栗,一步也挪动不得。
白玉堂神情冷峻,内力却也在惴惴。厮杀打斗不过半柱香的光景,肚皮又绷得僵硬,里面打小鼓似的踢动不止。情知已牵动胎腹,若众多山贼一拥而上,激斗之中难免有失;因此更摆足姿态,以气势威压令众人不敢上前。
场中形成奇妙的平衡。白玉堂岿然立在楼前,众山贼远远的围着,谁也不抢先动手。就听楼内越斗越急,忽然轰隆一声巨响,竟似地板断裂,相斗的两人一齐从楼上摔了下来。接着便是一阵静默,过得片刻,大门缓缓打开,一袭蓝衣的展昭沉着面孔踏出,手一扬将一团庞然大物"轰"的一声扔在场中央。
众人看时,却是平素威风凛凛的大寨主冯夺,如今满身血污,闭目趴在地上生死不知。
"铁梁山的众人听着!"展昭环视一周,高声说道,"冯夺占山为王,危害乡里,今已伏法受诛!你等从僚,罪不致死,快快下山自谋生路去!若再叫展某看见一个继续为非作歹的,冯夺的今日便是你们的下场!"
众山贼相顾惊惶,目睹大寨主尸横就地,乱哄哄议论纷纷。不知哪个大喊一声:"铁梁山完了!兄弟们各自逃命啊!"众人顿时轰然做鸟兽散。
一团混乱中,白玉堂问展昭:"小菊在何处?你可问出来了?"
"后山藏金洞。冯夫人已什么都招了。"展昭转身欲走,又不忘叮咛一句,"你要小心些。"
"恩。"白玉堂低低应一声,落后两步跟着展昭,在他背后悄悄揉抚着躁动不安的肚腹。脚下步履有些虚浮,是体力不足之象。白玉堂恨恨地剜一眼前面步伐矫健的人,暗地里颇有些眼馋,手底下更揉得用力了些。
寨里到处是乱跑的山贼,个个大包小裹地扛在身上,根本没人注意这两个外人。走到后山的窄小洞口时,见众多山贼已从里面抬了箱子出来,更有遗落在地上的散金碎银无人问津。众人见展白二人到了,顿时一阵混乱,七手八脚就要逃跑。展昭就近抓住一人问道:"前些天掳来的小女孩关在何处?"
"小......小女孩?洞......在洞里!"那喽罗吓白了脸,展昭一撒手便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展昭拔剑在手,谨慎地靠近洞口;又伸手向身后抓着白玉堂的手腕,不让他冲到前面,这才小心翼翼进了山洞。
山洞里面颇大,遍地狼藉,山壁上插着桐油火把,扑鼻是一股油烟味。在靠洞内侧的角落立着几排木栅,想来便是关押之处了。不管正在洞内乱窜的几个山贼,二人疾步奔至木栅处,却见栅栏内锁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哪有小菊的踪影?白玉堂一见立刻变了脸色,上前一步砍断门锁问那汉子:"早先可曾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关在此处?她哪里去了?"
"有,有个小女孩。刚才被人带走了......"汉子见状知这二人是来救人的,连忙告知。
"是什么人带走的?"展昭追问。
"是个后生,穿黑长袍,好像有钱人的样子。"
"云振义!"展昭立即了然,向白玉堂道,"带走小菊的是徐州云怀远之子云振义,我这就去追他。玉堂,有劳你护送这位兄弟下山,我们在山下会合。"
白玉堂一瞪眼睛就要发作。再明显不过,展昭这是找借口让他远离战场,要不然牢里这人虽面黄肌瘦,好歹也是一介须眉,何须护送?但一转眼珠瞥见山洞另一侧的深处,黑黝黝不曾点亮火把,却隐隐飘来熟悉的气味,心下又有了计较,爽快点头道:"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
展昭不疑有他,点一下头便疾奔出了山洞。
此时山寨内已近人去楼空,只剩下动作慢的还跑在后头。展昭一连拦住几个人询问,才知道云振义带着小菊未走山路,而是向北进了莽林。
追踪的活计展昭颇为擅长,都是多年来缉捕江洋大盗攒下的经验。向北追出不远,便在一处林木扶疏的缓坡上截住了挟持小菊的云振义。此处一面是石崖,一面是深沟,云振义见已无路可逃,抽出腰间佩剑横在小菊颈上,嘶声叫道:"展昭!你若再靠近一步,我便一剑削去这小丫头的脑袋!"
展昭瞪目,看小菊吓得哭也不敢哭,只得暂压下心中怒气,向后退了两步,沉声规劝:"云公子,你我的纠葛,牵扯上一个无辜幼女,非是大丈夫行径。令尊云总镖头想必未曾如此教导过你。"
"你还有脸提我爹!"云振义红了眼睛大吼,"你受过我爹恩惠,却不仅见死不救,还把他往死路上推一把;象你这样恩将仇报之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大丈夫行径'?"
"云总镖头触犯国法,以死抵罪。展昭身为朝廷命官,虽深感痛心,却不能因此徇私枉法。"展昭正色道,"展某自问无愧于心,无愧于人,亦无愧于云总镖头。"
"哼哼,说得好听!"云振义冷笑,"还不是为了你头上的官帽,荣华富贵!"
展昭摇头:"云公子,此事争执无益。当日令尊受刑之前,曾在府衙大牢中托我带话给你,今日可以不负所托了。"
"你说的话,我不信!"云振义吼道,"我爹会托你带话?除非你自断一臂,方可表明诚意!"
展昭闻言沉默,片刻才幽幽道:"你要展某一条手臂也无不可。把孩子放下,展某给你。"
"别想骗我放了她!快砍!"
云振义情急之下手里用了大力,小菊在他怀中被勒的双眼翻白。展昭无法,只得缓缓伸出左臂,右手上巨阙便出了鞘。薄薄的衣衫挡不住宝剑寒气,肌肤上立刻泛起细小颗粒。展昭静静吸气,微一抬眼看向对面。
对面的云振义目不转睛看着展昭,见他将剑锋架上手臂不禁面露得色。展昭的衣服袖口宽敞,正对着云振义的方向。忽然一个念头闪现,云振义猛然警觉,刚要闪身已来不及,只觉一道锐风扑面,接着左肩一阵剧痛,小菊已被摔落在地上。慌忙看时,却见一枝黑黝黝的袖箭,钉入肩头只剩下尾部在外。
"啊--"云振义大叫一声掉头便跑,没奔出几步就觉颈后发凉,急忙回剑拨打。"叮"地荡开巨阙,想要再跑时展昭已到了跟前,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反身迎战。
展昭不欲杀伤,所以手上虽抢攻招式却不凌厉;而云振义本不是一流的高手,又有伤在身,二三十个回合下来便呈了败象。冷不防被展昭一记剑柄猛击在背心,不由踉跄抢扑几步趴倒在地上。再回过头时,巨阙的尖峰已抵住了咽喉。
"别......别杀我!"云振义面青唇白,低声请求。
"把剑抛给我。"展昭冷冷道。接过云振义扔过来的长剑远远抛入一旁的草丛,才收巨阙入鞘,叹道:"云总镖头在牢中时时牵挂着你,若他知道你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劫掳孕妇,挟持幼女,不知会如何羞愧!"
云振义闭目咬牙,一声不吭。
"令尊托我带给你一句话。‘毕生之悔,乃是功名利禄蒙了心眼,为反王做倡,累多少无辜丧命。一死赎罪,云某人心甘情愿,只望我儿振义,此生行端坐正,光明磊落,勿再行差踏错,重蹈乃父覆辙。'"展昭肃然转述了云怀远的遗言,再不看云振义一眼,转头弯下身去抱小菊。
云振义坐在地上,听了这番话后神情几番变化,怔怔呆住。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目中再次闪过凶光。悄无声息从腕底撤出一支短匕,手一抖便欲向背对自己蹲在地上的展昭投去。匕首尚未飞出,忽然眼前一花,顿时痛入心肺。只来得及看清一柄雪白长剑插在自己胸口,云振义浑身一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笨猫!你把后背亮给敌人,真以为自己有九条命吗?"随着一声轻叱,白玉堂快步穿林而来,手里提着画影的剑鞘。
"就算背对着他,他也伤不到我。"展昭平静地回答。轻轻拍了拍吓呆的小菊,又换了疼惜的预期,"可怜的孩子,受太大惊吓了。玉堂,你把那位兄弟送下山了吗?怎么不在山下等我?"
"他又不是大姑娘,还不会自己回家吗?"白玉堂从云振义尸身上拔出画影,挥掉血迹还鞘,"我明白你为何支开我,只是未免小看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