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见王爷简单的披着一件外衣走出来，看起来有些疲惫。
"睡不着吗？"他问，"平日里看你睡觉，几乎雷打不动。是不是头痛得厉害？"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想摸我的头，又怕弄疼了，便小心翼翼的触碰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呆了一下，恋恋不舍的看他把手拿了回去，摇摇头道："不是的，不痛的，我只是，有些渴了，倒是......吵醒王爷了......"我有些内疚，低头，看手中的茶杯。
"这并不关你的事。"王爷宽慰我道，"其实这些年来，卧榻而眠对我来说，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
我有些不解，瞪大眼睛望着他，想听他解释，"王爷一直都睡得不好吗？"我都不知道呀，都怪我平时睡得太死，都没有留意到。
他目光一低，脸上黯淡起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眉宇间，积攒着厚厚的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我并不喜欢夜晚。"他忽然道，他抬头，眼睛里空灵悠远，在虚空中巡视了一圈。
"它让我一次又一次，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第一次的时候，我惶恐无措，只觉得天塌下也不过如此。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有可能离开。"
"第二次的时候，......看到他的样子，我心都碎了。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他能和第一次一样，睡一觉，就能回到我身边。"
"可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我以为，我们竟真的永别......"
他笑，笑沧海变桑田。
"可是我又错了，永别......其实是在......在第四次，抑或根本就是第三次......"
"我这一生，最大的悔恨，便是当时的留恋，留恋帝王的权势，不舍自己的苦心经营，不愿意放弃身为皇子的抱负......我早知道皇帝会对付他，可是，我竟然犹豫不决，......这一蹉跎，便是26年，便是一生。"
他的声音，在悠悠静夜中，如泣如诉，如此的忧伤哀婉，叩击着心弦。
"这26年来，我根本不曾真正睡着过。我习惯了，习惯安睡在他的目光下。"王爷轻轻摇了摇头，凝视虚空的目光，都能滴出血来，"我怕我睡着了，就又错过他了......他太善良，一心一意地为我......"
我真的不了解他啊，这伤这样的沉重，我该如何去安慰呢？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在他的伤痛面前，我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他见我的样子，嘴角滑过一丝对自己的嘲弄。
"冷吗？"他忽然道，瞬间收起刚才不经意流露出的心底的秘密，把身上的外衣披到我身上。
"我不冷。"我说，大起胆子望着他的眼睛，"王爷才冷。"
王爷略有惊诧，不知我何出此言。
"王爷的心，才是最冷的。"
他目光一滞，随即轻轻一笑带过，他转身要走，被我抓住了衣袖。
"王爷，我不是耀日，给不了你最大的光亮和温暖。我只是一截小小的蜡烛，可是在我烧尽之前，我都会陪在你的案头，即使夜深暗茫茫，至少你还可以看到，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你稍作停留。"
王爷沉默了很久，然后笑得无动于衷。他把袖子从我手心里扯了出来，慢慢的走回屏风后面。
为什么......要一个人，沉浸在这绵绵的哀痛中呢......
第二天，我起的很晚，王爷已不再帐中，出去检视了。
我的眼睛有些肿，拿冷水敷了许久，被别人嘲笑了半天。
等我在外面发了半天呆再回帐，王爷正与几位将军商讨着什么，一见我，他们忽然闭紧了嘴，拿奇怪的眼光盯了我几眼，又扭过头去。
我想，也许又不是我能听的吧，便一声不吭的退了出去。
到项大夫那扎了针，和寿儿一起给其他的大夫做下手，帮忙照顾那些伤兵，我忙到下午，看着就要到申时了，便回到帅帐，问王爷要不要用饭了。
王爷正在窗边，仰首望外，他不答我，只是忽道："今天，又是十四了吧。"语气说不出的怅然。
我想了想日子，点头道："是啊。"那个"又"字，又代表着什么呢？
然后他就一直站在那里，我只觉得，他的背影那么萧索戚哀，他又想起什么过往了吗？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总是离他，这般这般的远。
晚上，王爷似乎吃得比平日更少，我都无法去劝他多吃，他即使在吃，也是食不知味，再美味的菜肴，对于他来说，仿佛不过是嚼蜡。
这顿饭王爷吃得极慢，没几口，便放下了筷子，端起了茶杯漱口。
"王爷，这些都不合您胃口吗？"我轻声问，"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我下次让厨子做。"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菜肴，放下杯子，慢声道："小时候经常挨饿，有一次，饿了三天，只有凉水喝，他变身之后，在冷漠的皇宫中给我找食物，我等了很久，等到他湿漉漉的一身回来，怀中抱着一捧莲蓬，他一个一个的剥了剔芯给我吃。那味道，我至今尚记得。可是如今，无论你拿什么名贵荷花的藕实来，我都无法再吃得下，你懂吗。"
说到最后，他已在看着我。
我......真的不太清楚。可是他口中的他......他说到他时，脸上总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温柔。他们相识了很久吗，在王爷尚年幼的时候？
他看着我的样子，忽然笑了，可是，这笑并未能给我带来欣喜，那笑容是如此的苦涩，寂寞，沉重。
为什么，你就不能快乐的笑出来呢......
看着你的笑，我都要哭了。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就没有人，能让你的心再次活过来吗？你的生命，就只能终结在他那里吗？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仰望夜色即将降临的天空。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轮回转世吗？"他轻轻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 不等我回答，他低下头去，接着道："应该是真的吧......他出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
然后他说得极其温柔，每个字，像片片白羽，轻浮在半空中，点缀着旧黄色的回忆："他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是一样的。26年了，我年年乘着那船，从洛水上走过。只希望，真的会有奇迹......等他真的出现了，守着我们的约定，可是......"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带着无限的伤感，"他却已经忘记了一切。他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的目光，几乎让我疯狂，让我26年的等待，化作一场梦，一个笑话......我竟犹豫了......"他的声音忽而变得痛苦，带着深深的自责，"我竟没有保护好他......所有的一切，一次又一次，都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只是我的心，狠狠的揪了起来，我只觉得好痛啊，来自他心底的痛，那样那样的厚重，像蚕茧一样，密密麻麻，交缠交织，无法摆脱，无法化解，如同溺在水中，越挣扎越绝望，越绝望，越挣扎。
他！他！他！他是谁......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因为他，我所爱的人正承受着无比的伤痛。而我、而我......笑，我只是路人。
"你说，你会是他吗？"
我一惊，朦胧中一个身影，王爷竟走到了我身边，他抬手轻轻摸着我的脸，指尖若有若无的滑过我的肌肤，冰凉让我战栗。
"可是他没有你这样美。"王爷道，带着漠然的表情，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鸿沟，"别再这样看着我了，你的目光，总让我难以承受。也别再为我，付出那些牺牲了。你永远......永远也成为不了他。"
"可是我一样的爱你！"我脱口而出，带着心底的嘶吼，你可知道......
他就那样看着我，收回手，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可是我只爱他。"
眼前一片星光灿烂，修饰的景象是那般华丽，等泪水滑落，他已不在帐中。
我不知道王爷去哪了，我一个人呆在军帐中好久，直到帐子里黑乎乎一片，连火堆都灭了。
从寒冷中惊醒，生起火，点起一支蜡烛。外面天色已暗，凉风徐徐，一轮缺了边角的月亮，高高挂着，冷冷清清。
王爷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掀开布帘，岂料，王爷就在帐前一处空地上站着，痴痴的望着高远的地方，身边一杆旗帜随风飘扬。附近的守卫都不在了，似乎被王爷遣走了。
我正要走出去，却看到程姑娘走了过来，站到王爷身边，陪着王爷一起沉默。
有些冷，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头望着月亮，忽然慢慢吟念，低沉的声音，竟显出几分沧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念的是什么？......为什么，如此熟悉......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头有些痛，我好像听过，我好像知道。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不由自主，我走了过去，有些东西，在心中蠢蠢欲动，好像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王爷静静地听着，偏过头，目光闪动，泄露着他心中的刻骨铭心。
"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出这两句话，只是好像，它原本就是这样的，就是这首诗的结局，就是人间，一切真心真意的结局。
程姑娘惊讶地瞪着我。
王爷低声重复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浓浓的悲哀不知从何而来，包围着我如同狂风巨浪中一叶小舟。为什么呢？这悲哀，不同于往日，不一样，可是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我好像真的忘记了什么，忘记了对我来说，最最重要最最珍贵的东西。我的心被抽空了，那里原本是被它们填得满满的地方，可是因为空了，我破碎了，不再完整了，我好像不是我，我是谁，我是谁呢......
头好痛，心也好痛，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到了，被这悲哀折磨到了，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好害怕！我好绝望！我真的好痛好痛！
救救我吧，也救救你自己，王爷......
神志一时模糊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有什么在左右着我，我冲了上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将额头用力的抵在他的后背上，泪水顺着我的脸不停地流淌，我竟无法抑制，它仿佛自己在泉涌，我好像被另一个人附身了，我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占据了，而我被推到了一旁，只在观看，我又成了路人，我其实与这一切，都毫无关系。
看着我吧！那个人说。爱我吧！那个人在竭尽全力的呐喊：我就是他啊！
--不！不要！我不要！我紧闭双唇，与那个人争夺我的身躯，我不要这样说，我不是他，我不要成为他的替身，我是我，即使王爷不爱我，我也仍然是我。......即使王爷爱的是你......我也不能把身体让给你，让给你们......原谅我吧，原谅我的自私，我其实只有短短的十数日的时光了，把这最后的陪伴留给我吧，我能感觉的到，我和你是一样的，一样的爱他呀......
一瞬间，身体忽然松弛了，他好像突然抽身而去，把一切的烦恼都留给了我，于是猛然间，所有的委屈、辛苦和无力，统统崩溃一般冲涌上心头，我不再流着那个人的泪水，而是为我自己伤心的嚎啕，我紧紧贴在王爷后背上，搂着他的腰，用尽所有气力去哭喊，声嘶力竭。此刻的心是我的心，此刻的伤是我的伤，可是王爷你为什么看不到，你为什么不理睬，你为什么不安慰，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点回报......
我大哭了好久好久，久到，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哭。
王爷忽然把手，按到我的手上，我听见他戚哀的声音说道："别哭了......就此放手吧，我不值得。"
我累了，嗓子也哑了，哭不动了，便转为了啜泣抽噎，心里面越发的空荡荡，我觉得好茫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挽回。......挽回，我到底要挽回什么呢？王爷的心吗？它从来就没有在我这里停留过啊......
月空如此广袤无垠，黑暗如同深渊，即使有无数的星星，都不能照亮。
空荡荡的土地上，只剩了我一个人，对影而望。
我从未如此孤独过。
我的腿站的好酸痛，也很冷，我走到一边，坐在木箱上，紧紧抱着膝，我有些困了，紊乱的呼吸间，偶尔还夹杂着几个无声的抽啜。
脑袋里空白的像澄清的溪水中正待浆洗的白布。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首歌谣，童稚而活泼的声音，一起合唱着，虽然不整齐，可是却那么平静，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安宁，勾动起嘴角，不知不觉，我也跟着用我细弱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千万小眼睛。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太阳慢慢向西沉，乌鸦回家一群群，星星眨着小眼睛，闪闪烁烁到天明。
......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帐篷里，但不再是王爷的帅帐。
还不等我完全清醒，便见朱将军走了进来。
他告诉我，燕方将放回被劫去的两位将军，但作为慕容太子的交换条件，我即将被送去燕方，去到对面那座城里，送给燕国太子。
我觉得我像个死人。
他们给我沐浴，替我穿衣。
原本冰凉柔滑的丝绸锦缎，接触到皮肤上，毫无感觉，就像他们端来的饭食，看起来色泽那般鲜美，却和清水一样，淡然无味。
然后剩我一人，静静地坐在床榻边缘。他们让我等待，我不知我要等谁。
今天阳光很好，窗户上宫纱被照耀，泛着朦胧的淡粉色，风送来窗外树叶沙沙之声。
可能是昨天哭得太多，我的眼睛有些干涩，浑身也没什么力气，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一切摆设看上去暖洋洋又柔和，让人禁不住想要安睡。
闭上眼睛，有些看不清楚的片断，总在闪烁。
昏昏欲睡间，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睁开眼睛，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很高大，身材修长匀称，无论他往哪里一站，似乎都能与四周的景色形成某种互动，造出一番氛围。
他正含笑看着我。
因此整个房间，他身后的隔扇门，悬着纱帐的墙，窗下的盆景，角落的橱柜，似乎都有一种笑意。
连树叶的沙沙声，都成了低吟的笑。
连落到暗红色地毯上的阳光，都染上了笑晕。
他会是谁呢，慕容太子？
他只那样，隔着长长的一段距离观量我，好像在观赏着一处景色，一件物品。
良久，他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我有些错愕。
第二日，也差不多。
我们似乎并不住在军营里，而是某处府第。
我被领到后院，有一片蔚蓝色的湖，和湖边一片银杏林。
那人坐在湖中的亭子里，而我却被带上船。船被推进湖中，慢慢的飘荡起来。我没有桨，船里只有我一个。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
那人却背负着手，好整以暇的立在亭里，悠然的看着我，看着这一片山水。他的目光传递给我某种信息，他很欣赏我，因为似乎我很可以欣赏。
第三日，有侍者说我可以出去随意走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