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第一部)----嘉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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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一下,便生生顿住了。
李静掌中握著一个物事,掰开他的手掌,那是一块温润的玉,上面用石子之类的尖锐划了个“睿”字。
睿……睿,睿王!刘野威!
闭上眼,眼前纷纷扬扬而过许多零碎画面:
李善说:“我家主人那晚派我前去,其实不是商议,而是回绝。”
刘晸人说:“不必查了,荷君是什麽样的人,朕心里有数。再查下去,小心你们脑袋不保。”
李静说:“太皇驾崩前分封皇家那麽多子孙,名为庇萌,其实是埋下了天下动乱的种子。”
他是不是搞错了?难道说,那个和且芳联手谋夺帝座的,根本不是端王刘默,而是睿王刘野威?
张同年狠狠一拳捶向地面。
一拳,一拳,又一拳。
自己怎麽如此愚蠢?
可心中的切齿悔恨,又怎是打到手指带血舒解得了的?若是早点和李静说明,也不致会犯下如此过失,甚至搭上了好友的性命!
他先入为主的错以为是刘默,对他一防再防,却疏忽了那个一直安居於京城的人。也许是因为睿王的存在感一直不强,自小材质平平,没有人会想到他也有觊觎天下的野心。
那晚杏红院之约,应该是且芳那时厌倦了与睿王的合作,而对不论是实力才智更胜一筹的刘默表现出兴趣,但刘默不屑外族,於是由身居长安的李善代表刘默,拒绝了且芳的橄榄枝。
只是自己却因为那场会见,陷入了思维的死胡同中,一心提防著刘默会有何动作。正因为没有在长安观察到刘默的人有异动,他便一直心安地觉得至少长安的朝廷还是安全的,防著荷君一人的小花招便够了。
但其实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敌人早就在周围伺机而动,也因此赔上了李静的一条命。
张同年扭过头,不忍再看地上人溺毙的苍白脸色,愤恨地咬到嘴唇带血,恨著下毒手的荷君,恨著一直扮老实的睿王,最恨的,是不够警觉的自己!
若因他的一味忍让,而没有守好刘晟人的天下,他日,叫他以何面目去面对九泉下的李静?!
在一边垂泪的章寒子,看见张同年突然立起,一声不吭地牵了匹马就绝尘而去。
当夜无星无月,直阁将军张同年单人匹马出城,直奔蔚县而去。
次日,便传来蔚县大军开拨的消息。张同年将军当著三万将士的面,阵前宣读圣旨,扬言奉天子令,除虎狼之国王子,逐君侧之内奸人,保天下清平。
烈风中他抖开白绢,三十三章《说佞幸表》铺陈马前,斩手腕滴血於其上,以慰好友在天之灵。
这之後,大军浩浩荡荡,压近长安。
张同年,天朝首席武将,百战不败将军,皇帝阶前最忠心隐忍的臣子。却成了自天朝建都长安以来,第一个挥剑指向皇座之脚的人。
世事之弄人,莫过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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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李番外 对的人

两朝皇帝旧臣,以科举晋升,官至左丞相、太子太傅,常沐皇家恩宠的章寒子章大人,最终以五十七岁高龄告老还乡,在旧籍桃李乡建了庄园,得享安然退休之年。
庄园名:慕儒园。来此的客人见了此名,都摇头叹章老太过谦虚。谁不知章大人自己就是名声显赫的大儒,自三十岁起,就身兼凌波阁大学士之位直至退休。何来“慕”之意?
只是这麽对庄园的主人说了之後,对方只是淡然而笑,手里旋著青花盖碗的钮,语气悠长:
“老夫不过一介官场打混平庸之辈而已,不求上进,只求诸事无波。”
当年金榜题名,三年後被擢升大理寺卿,意气风发,心怀报国之志的青年官僚,也是会在官场这个大泥潭里摸爬滚打而学乖的。磨光了心性,收起了利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做官为皇帝办事,才能让他历经两朝,平安无事地从左丞相的高位上全身而退。
世人皆赞章寒子玲珑心肝,处事有度,他却在自家庄园大门挂了匾额,向往著做那迂腐正直,铁口直谏的儒生。
其实,正因为知道自己永远都做不到,才会是羡慕的。
又是一年春来早。
这一年太子大婚,身为太子太傅,年届快六十高龄的章寒子被请上了京。
长安城车马喧闹。
“喏,看到没有,就是那个老头子。”这一届上京赶考的秀才王书生指著远远轿帘半开後,委顿地打瞌睡的人说道。“他老人家难得来长安一趟,若是现在趁此机会前去拜会,能得他一些指点,那末我们好歹算是章大人的门生了,这对今年的科举,可是莫大的好处啊!”
章寒子虽已无官职在身,可是在朝廷积威犹存,连太子都要卖几分面子。所以能攀上他,是读书人们都心向往之的。
“可是……”和王姓书生一起的叶姓书生似乎仍在犹豫。“这到底是溜须拍马之事……”
“什麽拍马啊!我们只是和考官说我们是章大人的门生,抬高一下身价而已啊。不然参加科举的那麽多官家子弟,我们又凭什麽能脱颖而出?”王姓书生翻了个白眼,似对同伴的迂腐大叹一口气,“好容易你亲戚认识章家二管家的偏房,引见一下又不是什麽难事嘛!”
两人出身皆是寒酸,因为意气相投才结伴上京赴考。只是来了长安後才知道什麽是人外人天外天,虽然两人在乡里都算小有名气的才子,可是在长安,连大户人家公子的磨墨小厮都比他们有地位。不攀上一个靠山,只怕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叶姓书生也没有继续反驳,当下两人计议已定,拿了各自的积蓄出来凑钱买了份尚算体面的礼物,就去章寒子在长安的府邸拜会。
章府在大理寺附近。其间有过几次扩建才有了现在“半边园子半边湖”的规模。正门的匾额换了又换,基本上主人的官做大一级,就会换个匾额,扩建次园子。对於此类享受之事,章寒子是向来深谙的。难得人世走一遭,难得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何苦为难自己真做个两袖清风?
只是这匾额,由大理寺卿府,学士府,直到丞相府,几十年间,又变回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章府”。再之後,索性主人也回了老家不来住了,由著府邸空著。直到最近因为章寒子又被请回京,才复又热闹起来。
王书生和叶书生赶到章府时,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只见大门前排了一长溜携礼拜会的人。都被管家阻在了外面。
两人对视一眼,看来,许多人和他们想到了一处。
“哎呀,你们可来了。”事先已经知会过的二管家远远瞧见他们,连忙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过来。
“这光景你们也看到了,大人难得回京一趟,这拜访的人从昨天开始就络绎不绝。实在是忙不过来啊!”
“那怎麽办?”王书生问道。
“他老人家嫌烦,一早就跑出去躲避去了。谁知道去了哪里。”
两人都发出失望的声音。“都买好了礼物,这见不著章大人,岂不是白白浪费一大笔钱。”
“咳!总之你们晚上再来看看,兴许他老人家会回来呢!”二管家像是想起什麽的,拍了拍脑袋说道:“对了!你们可以去太白楼碰碰运气,老爷在长安时,没事喜欢去那儿喝酒。”
长安西北角的太白楼可说是数一数二的百年老店,因为名字占了“太白”二字,便成了书生们常去之地。现在科举将近,更是热闹非常。等王叶两人赶到之时,店里已经座无虚席。吟诗作对者有之,斗酒对联者有之,就是不见那麽个独坐斟酒的老人。
叶书生皱起了眉:“我想就算章大人爱来此处,如今这等光景,也不适合喝酒吧。”
王书生不放弃地又扫了一遍室内,有些垂头丧气:“真是的,如今人找不到,我们白白浪费了礼物钱,这几天的几顿,都要靠咸菜馒头度日了。”
叶书生倒是没什麽介怀:“送礼攀关系,本就不是什麽光彩之事。还是回去好好复习,用正道考取功名才是。”
“你说得道理,是我太急功近利了,歪门邪道的路子,毕竟是不成的。再说这章大人凌波阁大学士之名,只怕也对这事不齿。”
两人正欲走,突然旁边的板壁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小二,再来一坛桂花酿。老夫要带走。”
两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旁边就是酒楼包厢。
“哎~~~”小二应著,连忙送了酒进去。过了一会儿,一边的竹帘被挑起,一个看起来没什麽精神的老头子走了出来。小二许是知道他身份的,分外殷勤地帮他拎著酒坛,一直送到了门口。
王叶二人楞在那里,老人拢著袖子,走过他们身边时,轻微哼了一声。
不知是讥嘲,还是冷笑。
王叶二人登时脸红耳赤。刚才的话,想必都被他听到了。毕竟这人在朝为官那麽多年,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这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被他看不起的感觉让两人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回头,老人拎著酒坛,已经走进了楼外的太阳地里。虽然他年事已高,可是身材依旧高大,背脊依然挺直。
突然,背对著他们的老人轻轻招了招手。
是在叫他们过去吗?王叶两人好像定身咒被解开了般,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
“年轻人,帮我拎酒坛。”
楞了半秒,王书生毕竟机灵,连忙上前接过了,老人踱著方步,悠笃笃地走,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後面。而老人走的方向,竟是京城有名的烟花之地,猫儿嘴胡同。
王叶二人对视一眼,均觉得不可思议。
只见这个名为章寒子,官至左丞相的老人,像是常来此处一般,信步走入了白日寂静,夜晚热闹的胡同。此时天时还早,两边的酒楼大都关著门,时不时有睡眼惺忪衣著随便的妓女和他们擦身而过。空气中飘著淡淡的廉价脂粉气,让读了十几年圣贤书的王叶两人都大皱眉头。走了一段路,老人头也不回的问道:
“你们打算给老夫送什麽礼?”
叶书生闻言脸红了,王书生脸皮子厚些,还能喃喃说道:“是……是翰墨斋的全套文房四宝,还有一副刘清的字。”刘清是当代书法名家,他的字价值不菲,这副字是王书生从前因缘得来的,此时也贡献出来为拜师礼增加分量。“啊,还有,”王书生想起来遗漏了一件:“还有给师母打的金钏儿。这麽点薄礼,不成敬意。”
他何其千灵百巧,已经先叫了这一声师母,这下拜师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
谁知章寒子听到师母两字,呛了一下,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年轻人,送礼也要打听清楚。难道你们不知道老夫没内人的麽?”
“啊?咳咳。”这下轮到王书生被呛了,心里哀叫聪明反被聪明误,马屁拍到马脚上了。一边的叶书生连忙帮腔道:“这个嘛,其实还可以送给大人府上的女眷的,反正首饰总是多多益善……”
两个人均尴尬地说不下去,章寒子倒也没有发作,只是回了头,继续往前走。
做官做到了左丞相,听说年轻时也是以青年才俊而闻名长安的,这样的男人居然未曾娶妻?王叶两人均在心里嗟叹。
原来上天对世人都是公平的,章大人这样的成功人士,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啊。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老人猛地又回头,对著他们吹胡子瞪眼:“老夫年轻时,就算不是像先帝那样百花丛中过,也是颇有几个红颜知己的!”
“啊,这个,这个……”王书生吭哧了半天。不愧是做过大理寺卿的男人,一下就能洞穿别人的想法。接著王书生又对他居然能够像评论故人一样妄议先帝缺点而惊讶不已。
真是可怕的老人啊。
这时,一向少话的叶书生搭腔了,他轻轻地问:“那麽大人未曾娶妻,可是觉得世间红尘皆不入眼麽?”
章寒子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半晌的沈默,在两人都以为他不会答话的时候,听到了那麽一句话:
“世间红尘虽好,只是若要做相伴一生的人,老夫都觉得差了一点,差了一点……”
喃喃的话语,伴著面前空落胡同中充溢的正午阳光,越显寂寥。
不是情有独锺,谁伴清风明月入梦来?
不是情有独锺,谁能巧笑轻扬飞花落?
甚至是,谁能博得他乐此不疲的讥笑和毒舌?
直到章寒子功名成就,正当壮年之时;直到长安望族纷纷托媒婆送上自家小姐画像之时;直到怀里的红颜知己泪眼相询为何不给她名分之时,章寒子才惊觉自己刻意空了那麽个章府正室的位置。
这是留给谁的呢?
若人寻找一个伴侣是为了今生安乐,人生圆满,拥有了他就是拥有整个世界,那麽环顾周围,所有的人都差了那麽一点。
平素不算苛求的章寒子章大人对著每一家派来的媒婆摇头,谦恭有礼地说道:
“在下为国事所累,尚无娶妻打算……”
於是就这麽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直到自己从壮年到了老年,花白了头发,长出了皱纹,媒婆也不再上门。
世人皆叹息章大人为了国事而疏忽成家,谁知道这正室位子其实是有意空著,或者说,早已经有人坐了。
只因为要给那个少年时一起喝酒论诗的人。只因为那段有他相伴的时光是最快乐。
他们一起进京赶考,一起金榜题名。一为枢密院掌司,一为大理寺卿。上朝共同谈论国事,下朝便常去太白楼喝酒。青衫文士摇著酒杯,微醺的醉脸,经常在午夜梦回时出现。
他做的和他有关的梦,大多是美好的,不是阳光下遛马谈笑,鞭梢儿轻扬,就是执著奏章,为了国事争个脸红脖子粗。要麽就是更早赴考时,出身低微的两人在狭小的客栈里埋头苦读,共分一个苹果当夜宵的快乐。
人都是这样的,体验过人生完满,就更不能忍受寂寞孤单。他不娶妻,只是因为那真正对的人再也不得,而其他人虽然很好,可都是差了一点。
哈,只是若让那人知道会得章府正室那麽个黄脸婆的位置,大概会气得翻白眼。
不过他也不会知道了。
因为他早就不在了。
甚至连坟冢上青草,也枯荣了几十个轮回。
他是在他走了很久之後,才发觉自己应该是很喜欢著他的。不然不会总是一遍遍梦见他,不然醒来後心脏不会如同擂鼓,不然,不会过尽千帆皆不是。
可惜,那份後悔的心情只能烧给他了。
他甚至连他留下的遗物都烧了,只留了一个当年的书箱,上面有他提的诗,配著自己画的画。
几丛兰花寂寥,依旧笑春风。
又过了很多年,章寒子想起他时,胸中已不再是难过,而是淡淡的遗憾,人到了这个年纪,感觉离能再见到故人的时限也不远了。
这麽一想,就觉得居然还有很大的期待。
他曾经烧了一幢太白楼给他,希望自己下去後,还能和他一起在里面喝酒。
而这光景,也终於不远了吧……
这没了他的人世,终究过得毫无趣味,如斯漫长。也终於能过完了。
身後的两个书生,都不知道面前这个官拜左丞相,曾助皇帝执掌江山之人的心中寂寥,他只是挺直著背脊走入了猫儿嘴胡同深处,留了一个含义深远的背影给年轻的人。

章李番外 <下>

章李番外
当年的杏红院早成了荒园,因为遭了大火,又死了个大官,没有人敢买下,就这麽空著。之後渐渐荒芜了。後来一段时间,又冒出了园内闹鬼的传闻,素来不信鬼神的大理寺卿听说後,居然巴巴地抱了棉被每晚在这儿守著,最後证明了所谓的鬼只是偷妓院钱财的小偷而已。
天知道他那时候装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心里有多盼著能再见到故人。失望了的大理寺卿一怒之下,假公济私让长安府尹多罚了小偷二十大板。继而对著太白楼的酒坛子苦笑连连。
芳草脉脉水悠悠,只有这一池子葬人的碧水,依旧满涨涨的。据说以前被人用来做水牢之前,就是一口活水井,後来有巧匠在下面做了阀门和机关,抽干了水,竟成了杏红院拷打犯人的地方。
再後来先帝年轻时一时兴起,和张同年夜杏红院,次日就有人为了防止秘密泄露,一把火烧光了那儿。於是地底的水牢露了出来。再以後,这片无人知晓的池子,竟成了李静的葬身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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