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然而立,一手持符,一手舞咒,指绕腕旋,轻重挥弹间,血色,宛如春末随风而坠的樱花一般,深深浅浅或疏或密地洒落。
看着一个以滴滴鲜血衍接而成的巨大封印赫然置于鬼门之上,保宪嘴角牵起一抹浅笑,闭上眼睛,不愿再想那一地如罂粟花般的冷艳凄绝的斑驳。
第 25 章
月黑星疏,空气凝重的让人喘不上气。兵部大辅大内义隆受命调集了禁卫军以及一部分临时招募的青壮年,驻守在罗城门。
申时将近,士兵们个个精神高度紧张,目不转睛的向南眺望着,落木无边,枯草稀稀,远处的山峦如墨,一片肃杀景象。除了枯叶败草发出的沙沙声外,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但有种危险正在逼近的不祥之感笼罩着他们。
"快看!"城墙上的哨兵高喊了起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忽忽闪闪的火光星罗密布,似乎正在慢慢越过荒凉的郊野,火把组成的红色火流在昏暗中迂回曲折,急速朝城门奔腾而来。
火点越来越多,火流越来越长,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在距离城墙不到一里处,他们看到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匹强壮的高头大马,坐在马鞍上的那个人两鬓斑白,他身穿漆黑的盔甲,身佩一柄长刀。他身后的士兵个个全副武装,手持武器神情严峻。
"准备战斗!"大内义隆高喊一声,抽刀出鞘。
随着他的命令,全体将士拿起了武器严阵以待,城楼之上密密一层弓箭手正引弓待命。而城墙之外,丰臣氏的队伍已经行至罗城门外,在沉寂的夜晚勒马伫立。一时间,刀光森森,剑影逼人,风声鹤唳。
一名传信兵从身后走来,在丰臣吉赖耳边悄声说道:"信义将军还没赶上来。"
丰臣吉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昂首目光越过城墙、塔楼,向天空看去,月亮的光华在杀气腾腾的空气中显得更加模糊,阴影正渐渐地聚集增大起来,并且一点点吞没天光,充满杀机的渐渐靠近月轮。
"不等了!"一把从腰间抽出佩刀,随着划破昏暗夜色的一道闪光,高声喊道:"进攻!"手持火把与武器的士兵尖声叫喊着朝前冲去,火把汇成火流,火流融成奔腾的火海。震颤人心的冲锋号夹带着雷鸣般的马蹄声,开始向平安京发凶猛进攻。
守城的禁卫军也随着大内义隆的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一时间烟雾弥漫,飞尘滚滚,其中还夹杂着呐喊、吼叫以及刺耳的喊杀声。
箭如雨,石头如冰雹般迎头落下,但敌人仿佛不知疲倦,一个个挥舞着长刀和长矛喘喊着,几百架云梯架上城墙,守城的禁卫军将梯子推倒、摔碎,但更多的梯子顶了上去;许许多多带钩的绳索钩住胸墙,禁卫军将它们割断扔下去,紧接着更多的钩子飞了上来;一些人被落下的箭射中倒下,但马上就有人补上。城下的尸体越积越多,越堆越高,但敌人的进攻还没有停止。
城楼之上禁卫军已疲惫不堪,弓箭业已告罄,长刀砍得卷了刃,盾牌被砍出了裂口。但楼下叛军的士兵仍在抬着粗壮的树干轰隆隆地撞击着城门,响亮的兵器撞击声和喊杀声清晰可闻。
"该死!"大内义隆肩膀中了一箭,靠在城楼瞭望哨下喘着粗气诅骂道。看着身旁一具具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体,这名勇猛的将门之子也不禁感到恐怖和绝望,敌人似乎永远也杀不尽,甚至根本没有减少的迹象,而与他并肩战斗的人却已所剩无几。
沉沉的阴影越来越浓,空气似乎都变成了凝重的黑色,皎洁的月光被黑暗逐渐吞噬。所见之人呆若木鸡,抬头凝望,一个个脸色灰白,更多的人是面露恐惧。
"是天狗!"不知是谁先叫喊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哗然。原本激烈抵抗的士兵们突然像是被吓破了胆子似的尖叫起来,许多人胆战心惊扑倒在地,手掩住双耳战颤不已,还有一些胆小的则吓成一团,甚至哭出声来。
逐渐的四周一切逐渐变得黑糊糊、灰蒙蒙,看不见影子,头顶上的夜空像一个巨大的穹顶,漆黑一色,什么星光、月光统统消失不见。黑暗施展出它邪恶与恐怖的力量,一些守城的士兵不再斗志昂扬,武器从无力的双手中脱落,心头漆黑一片,不再想到抵抗,只想躲藏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快拿起武器反击!"大内义隆愤怒的挥舞着仅仅能动的一条手臂,冲着丢剑弃矛,哭嚎不休的士兵吼道,可是此刻已毫无用处。
"大人,撤吧!"
大内义隆绝望的向城外望去,远处有隐隐绰绰的火光继续向这儿奔来。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拒绝属下的这个恳求。"撤退!"随着这个命令,城上的卫兵和守护城门的禁卫军一齐开始向城内撤退。
城下再次响起的冲锋号,沉闷且充斥着不祥。结集在城外的士兵似乎早在等待这个时刻,大声呐喊翻越箭楼。而城门在也在此时,在最后一次巨力的撞击下,哗的一下破裂了,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咒语起了作用一般,城门霎时散架,裂成碎片,坍塌倒地。
敌人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下子扑到撤退队伍的面前。撤退伤兵残将一下子被击垮,如大风中的火星一吹而散,撤退变成了溃退,人们向四处逃窜,扔掉手中的武器,恐惧地号叫,发疯似的狂奔乱跑。
摇曳的火光中,丰臣吉赖仍然骑在马上,他的脸仿佛也被那股红焰照亮,连那双苍老的手也彰显出他强烈的权利欲望。借着再次明亮起来的月光,远远望着那道豁开的城门,听着号声,他几乎有些如痴如醉。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刀,眼内闪着火样的光芒,凶狠、残忍的震臂呼喊道:"给我冲!冲啊!"
在他身后,一队骑士快速奔来,领头的人身材高大魁梧,气度不凡,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穿着沉重的盔甲,胯下的骏马鬃毛飞扬,不时拂过他素色狩衣宽大的衣袖,白衣白马,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
丰臣吉赖听到马蹄声由远至近,牵扯缰绳转过去,只觉得黑暗中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骑马之人已来到他面前,猛力一拉缰绳,骏马高高扬起前腿,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
"信义,你错过了最激动人心......"待看清眼前之人时,丰臣吉赖神色一变,双眼圆睁,手中的长刀‘当'的一声落到地上,"道尊,是你?!"整个人如石雕一般,刚刚挥舞宝刀,气宇轩昂的样子已荡然无存。
道尊唇角牵出一抹讥诮的笑,"我错过了什么?"
丰臣吉赖气势汹汹的问道:"你把信义怎么了?"尽管声调冷酷,但脸色却骤然苍白,神色也不安起来。
"信义?他估计在泰山府吧!"道尊说得很快,声音很低,像是在密谈,除了丰臣吉赖,别人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什么意思?"丰臣吉赖一只皱纹纵横的手紧紧抓着缰绳,另一只手伸向腰间,却惊觉长刀早已掉落在地。
"没什么,只是我更喜欢这个躯体而已。"挑衅般的手握刀鞘,将手中的刀竖向丰臣吉赖的面前。
"来人,给我杀了他!"丰臣吉赖脸色煞白,悲愤交加,直指道尊怒吼般的下令,却发现身边没有一个人做任何行动。
"没用的,你以为这些人一直是在听你的指挥么?"尽管道尊的声音仍同过去一样,低沉的,非常悦耳,富有魅力,但此时传入丰臣吉赖的耳朵里,却是最可怕、最恐怖的声音。
他只觉得万箭穿心般难受,脸色一片铁青,面孔几乎扭曲起来,一双眼睛已变得血红且充满仇恨,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狂了。猛然间出手抽出道尊手中的长刀,大吼一声向他砍去,寒光闪闪的刀刃却在距他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再移动半分。
此时道尊身上所蕴藏的强大力量已毫不掩饰的向四周蔓延,他眼中掠过一缕杀意,缓缓举起右手,以冰冷而清晰的声调说道:"丰臣吉赖,你的使命结束了。"
只听咔嚓一声,丰臣吉赖手中的长刀断裂开来,一截刀刃落在道尊的马下。同时一道强光自丰臣吉赖的身体穿胸而过,如一注阵雨银光飞溅,随即又悄然隐去。
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将已然僵硬的人从马上推下。牵转马头,仰首望着悬于夜空的那轮月华,突然神色一变,用自己刚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为他还真是什么都舍得出去啊!"
说话间,凄冷的眼神瞬间变得柔软,唇角的不屑之情却尽显,再配上言语中淋漓的嘲讽,整个人变得古怪诡异。
第 26 章
罗城门的战斗之声已早传至皇居,宫中顿时大乱,女御、妃、侍从们纷纷从各自的寝宫中涌出,惊惶失措,人人自危。清凉殿中为天皇‘守灵'的大臣们此刻也闻声而起,没了分毫秩序。
藤原道长急命卫士们安抚宫人,可是这些身份地位一个比一个高的妃子、大臣,哪一个肯屈从于小小的卫士?妃子大哭大闹着,宫女们借势也拼命反抗,还有些大臣见士卫向自己走来,挥手就是一巴掌。一时间高声怒斥声,哀泣哭号声,什物破碎声交织在一起。
看着士卫一个个面露难色,手足无措,藤原道长的脸霎时尽黑,抿唇狠狠地盯着眼前混乱不堪的场面,周围的空气便在他沉默的愤怒中凝结。
举步上前,一把抓住自己女儿--御景殿女御彰子,狠狠的给了她一记干净利落的耳光。彰子女御陡然受了这一记掌掴,居然忘记了哭闹,抚着逐渐红肿的脸颊愣在当地,惊惧的望着自己的父亲。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朝二人看去,只见藤原道长眉头紧锁,大睁的双目布满血丝,面色铁青。广袖一挥,将彰子抛倒在地,随后他冷冷扫视两旁众人,"陛下灵柩尚在殿中,尔等竟如此肆意妄为,该当何罪?"
藤原道长往日一贯平风静浪,波澜不惊,如今众人见其竟会如此盛怒,一个个黑着脸默然枯立,悻悻地无言以对。宫人们亦是相顾失色,均心知藤原彰子虽说是道长之女,但更是产下皇子的女御,如今连她都受此责惩,哪还敢再出言不逊?
不过事无绝对,倒也确有胆大之人。只见刑部省判官大谷吉继以一种挑衅口吻说道:"现在兵临城下,人人自危,道长大人将我等久困于宫中,难道是想卖与丰臣氏一个人情不成?"
听闻此言,众人哗然,目光直指向了藤原道长。连跌坐在地的彰子女御也停止了啜泣,轻咬薄唇,神色忧虑的仰首相望。
"放肆!"道长恼怒之余欺身向前,怒目直视大谷吉继,而大谷也毫不惧怕,抬目与他对视,神情嚣张。
道长心知如此耗下去只会使局势失控,此时绝不能有妇人之仁,必当机立断方是万全之策。心思至此,眼中透出一股骇人的杀气,冷冷下令:"来人,将他拿下!"
士卫闻言一拥而上,大欲吉继猝不及防,当即被强摁跪在地,一迭声地破口大骂藤原道长。而道长却不动声色,走到他面前抽刀出鞘,道:"大谷吉继藐蔑皇威,淆乱葬仪,蛊惑人心,诽谤朝臣。道长代君诛之!"手起刀落,艳红的血光喷薄而出,大谷吉继闷哼一声,倾倒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看着他颈部如泉水般涌出的有热度的血,四周的大臣们面带惧色的后退几步。
道长抬手将长刀上的血浆擦拭干净,一道清寒的幽光漾过。收刀入鞘,不曾转侧,眼角的余光已了无痕迹地扫过周际,"扶御景殿女御回宫。"
待彰子女御深垂着头,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步履细碎地走向自己寝殿时,清凉殿外已无驻足停留的人,凄婉的哀乐声响起,那声音听起来清冷而幽远,仿佛是从早已被光阴碾过的某处尘封时空中飘出。
烟波流转,却发现一个身影立于回廊下的阴影里,锐利双眸久久凝视着他,以至于虽相隔甚远,却仍能感到那目光如潮水一般倾泻在身上。看见他转向自己,那人浅浅一笑,自阴暗处走了出来,"道长大人掌控局势的能力果然非同一般。"
道长亦看清了来人,粉白黛黑,单薄的身影于冷月之下,有如冰玉一般的清冷之感。正是安倍晴明。
迎上前与他相对而立,莫可言喻的亲切不经意地流转在二人之间,道长对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人总是怀有不可思议的信赖,他有看透世事的能力,却总是保持沉默,年纪轻轻却异常的含蓄内敛,任何时候也不会随意流露出自己关于政治的见解,但是偶尔的一个漫不经心的提示,却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城中百姓除壮年被招募编入军中,老幼妇孺皆已疏散。真的不要把他一并护送出城么?"道长说着目光暗暗飘向后凉殿的方向,"刚刚得报,罗城门恐怕守不住了。"
晴明垂首仔细聆听着,见他询问自己,便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刚刚从那边过来,他恐怕是不愿走的。"
道长眉头微蹙,"将之还没回来,密调来的援兵只有这一万铁骑,如今恐怕只能靠这城中区区千人禁军拼死相抗。"侧首将视线移向晴明,心里揣测着他定能听出自己言下之意。
只见晴明双唇微抿,俊朗的五官上萦结着冷傲神情如艮岳山巅经年不散的薄雾,在感受到道长转向自己的眼神后,目光有了些许缓和,平淡的说道:"皇居之内有结界保佑,他们一时是攻进不来的。"
道长似乎是没明白他的意思,目中映出一丝迷惑,"结界?那不是抵御鬼怪的么?"
晴明正欲说什么,只见回廊上的灯笼突兀的熄灭,一群栖鸟弃檐而起,暗羽纷腾回旋于宫殿之上,散落下一串串哀戚嗥鸣声。
瞬间异常的光线变化和突如其来的声响令道长矍然一惊,下意识地转首四望,双眸透出他刹那的恍惚,然而他随即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已入晴明的眼底,类似掩饰地低语道:"原来是乌鸦--"
晴明却神情凝重的地盯着渐飞渐远的点点暗影,莹洁非常的脸色上消抹去了所有表情,低语道:"现在可真是兵临城下了!"听他此言,道长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
"道长大人。"虽然用的是敬语,可晴明脸上仍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平谈的说道:"据我所知禁卫军都是精良之师,而对方只是些流寇土匪,再不济应该也不会溃败的如此狼狈吧?"
似被此话刺了一下,道长隐约也感到有些异常,"晴明,你到底想说什么?"
"式神刚刚告诉我,在城外发现了丰臣氏父子的尸体,所以我们坐等的显然是另一个人。"忽略道长的惊讶表情,晴明眉峰一蹙,继续说道:"另外,看样子他应该借助了什么方法将人变得性情暴戾,强悍异常。不过这里有十二个式神镇守,应该可以抵挡得住。"
烟波流转过后凉殿,道长欺身走近晴明,低语道:"这么说对手可能会使什么妖术?"
晴明微微侧首,不置是否的回答道:"很快就能知道了。月食出现时是鬼门的封印最虚弱的时刻,选在这个时候攻城,恐怕那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难道他不是冲着陛下来的?"
看了看站在一旁一脸愕然的道长,晴明依然表情淡漠,只是一贯肃然的神情中混了些忧郁的意味,"等两个时辰之后月亮出现时,一切就能见分晓了。如果那时我们都还能生还的话。"唇角轻挑牵出一抹浅笑,却带着一丝讥诮与一丝无奈,转身,徐徐离去。
风乍起,藤原道长讶然的留在原地,晴明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这种牵强笑容,蔽住了冷漠的目光,尽管只是短短一瞬,却似印刻在他眼中。在这大厦将倾的阴霾下,他的美丽竟仍与他的冷漠一样咄咄逼人。
第 27 章
丰臣氏的部队呼喊着冲上了城墙,如秋风扫落叶般,杀入仍在做着最后抵抗的禁卫军中,很快的,罗城门完全沦陷。
道尊和他的坐骑伫立在城门之下,冷冷的看着已经完全毁坏罗城门,大大小小无数碎石散落在地,城墙两边出现繁多罅缝和裂口。城楼已乎被夷为废墟,遍地都是尸体,还有破碎的头颅和残臂断肢,石头上尽是暗红色、滑腻腻的血,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