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带她房里,整个无为居,整个仙宫青衣楼的下人,基本都有一两个缺陷,没缺陷也有这么个遗憾:平凡。
蝴蝶这会儿又顶着这残缺出来,公子被彻底惹毛:"公子心情好不想见你这脱皮蝴蝶没听见吗?存心惹公子冒火?"
"......公子,夫人让你去吃小天酥。"她慢条斯里说。
我一噎,从她头次冒出来,到此时差不多都隔了半个时辰,什么小天酥,黄花菜都凉了!
蝴蝶很不好的一个缺陷,就是慢三拍。
第十二章 凤凰
院外突然一声龙吟般嘶鸣,我心肝一抖,冲出去。
一骑飞来,白马金鞍,几乎与公子撞了个正着。我飞身抓向玉辔,哪知马头一甩,将公子掠开。我刹时惊呆,这马,脑壳坏掉了,敢不甩我?!
脑中轰轰地,眼前昏花花,差点连马上人怎么下来都没瞧清。
一只玉手伸过来,张开五指,对我晃了晃。
"傻啦?六只指头?"
我一把扫开那手,咆哮:"龙香玉!你吃饱了撑着,整我马做什么?!"
公子的大宛天马,公子的小龙马,他娘的!
"别吼,吓到小白了!"
我几乎晕去,这野女人拉着马绕圈,一身胡服晃来晃去,手中还在一抛一抛。我定定神,瞧清了,她一顶锦绣浑脱帽刷啦甩来,打在公子鼻上。
"你娘的!......"
"笑笑!你怎么可以骂娘?!"
"我......"我掷下那顶帽,出力踩,用力踩,狠命蹂躏。
然后臭球一样远远踢开。龙香玉摇着头,"笑笑,一顶帽子啊,值得这么费力?"
我摸摸眼,揉揉额,她还在我面前一圈一圈溜马,我吼:"你放开我的马!"
龙香玉愕然望来,玉指纤纤,指着我失声叫:"笑笑!你连匹马都舍不得给我!姐啥都没了......"
我悚然,无言。
我娘这辈子最造孽的事就是给我生了这么个姐姐,我爹这辈子最造孽的事就是养出了这么个女儿,我这辈子最造孽,也就是在她逃回娘家那一夜,给了她世上最伟大的安慰。
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深雨濛濛,秋寒如冰,她一身湿漉漉地冲回青衣楼,漫天的雨水也冲不净满衣的血污。
姐姐嫁过两次。第一次是她一见钟情的柳叶书生,两人相识于凤凰台下,书生吹箫,将她引了去。那年她十五岁,不顾爹娘反对,不顾众人非议,一脚甩了门板,义无反顾地追寻她的爱情去。老头子断了她十道的支援,仇敌盗匪蜂拥围堵,她硬是杀出一条血路,与她的书生在太湖结庐而居。
那一次震惊了整个江湖。
多年后,每当她回忆起在太湖的日子,总说那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但她的幸福那么短暂,仅仅一年零一十三天。书生就似柳叶文弱,太湖风雨飘摇,将他吹折,那年一病下去,就是天人永隔。
娘将她接回了青衣楼。时光荏苒,被情所伤的女子回复了昔日光采,两年后她在武林大会邂迢了世家公子沈珏,姐姐盈然一笑,折下枝头绣球花,轻抛给他。一月后沈珏上门提亲,聘礼铺延十街。爹娘没再反对。
她的再嫁比任何一个女子都风光,仪仗、彩花、车队、嫁妆,一路从戎州铺张而去,比和蕃的公主还隆重。婚礼再度震动了江湖,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她。
但是那深雨如冰的一夜,她却哭倒在娘的怀抱。世上所有女子的幸福,不是用金饰装裱起来的婚姻,是拥有一个情深义重的夫君。
我的第二任姐夫婚后三月便在扬州嫖娼养妓,姐姐得知时他已金屋藏娇半年。沈珏忘了她是青衣楼主的女儿,也忘了她曾血拼重围与书生私奔,所以他一头被劈下去时脸上犹凝留着不敢置信的神情。姐姐杀了他,杀了追捕而来的沈家人,雨夜里逃回青衣楼。
老头子对她的归来仿佛意料之中,只是看着伤心欲绝的女儿,始终沉默,直到最后离去才淡淡说了句话:"下次挑个老实可靠的再嫁,别让你娘再为你忧心。"
我一夜陪着她与娘伤心,娘说以后别嫁了,就留在娘身边。我拍着她肩膀,说姐你别哭了,你还怕没男人吗?你要是不要男人了我养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龙香玉从此住在娘家,老头子将沈家灭了门,江湖噤若寒蝉。
家里如未出阁女儿一样,仍称"娘子",待她与往昔无二。她如今在家里,没事逗鸟打球,游园串门子,有时还与丫头嗑瓜子。对我更是予索予求。
她比我足足大了六岁,家中行四,下人呼她四娘子,呼我七郎。我其实搞不清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兄弟姐妹,姐姐说大概都死了。我寒毛竖起来,硬逼着所有奴婢仆从改口,只能呼公子。
那年不知几岁,龙香玉还刚刚长成一个少女,闻知此事笑得打跌,后来指着我说我不就是娘的战国故事听多了,成天幻想着是什么四公子,我其实拆开了看,也就一个屁。
我深深记得她看我那目光,也就我看老兔子的目光。
犹深深记得她小时的可爱模样,她容貌出众,如一个小小的"娘",在我磕磕绊绊走路的时候,有时没分清,扑住她就叫娘抱娘抱抱。她也真的抱住我,柔柔软软的,一手捏我小脸,眼弯弯的说笑笑乖哦,然后狠狠拧一下我的耳朵。
这世上除了娘与她,再没第三个人敢拧我耳朵。
我对娘是又爱又怕;对她,一见面就头痛。因此,总被她予索予求。
我想不到仅仅离家一月,向来宠爱备致的宝马就给她驯服。犹记得那马初到我手,骄傲得以为人比它贱。我在它身上足足消磨了半年,才让它向我屈膝!这野女人居然就这么夺去。
娘从门外进来,劈头就问:"两姐弟堵在门口,又拌嘴了?"
她身后大婢女提着食盒,嘴角带笑。
我哼了哼,老子跟个女人和畜牲计较!
龙香玉停下,叹气:"娘,笑笑越来越小气了,拿他匹马像要他小命。"
娘脸一沉,"你住嘴,什么话都可以拿来说!"
"不说不说了,待会我陪您念经去。"
她牵了马去马厩,我看着那畜牲,心头不住抽痛。
娘的!公子的大宛天马,那是十匹青海骢都比不上的!
娘拽了我手臂,往华楼环阁走,"回来就嚷嚷着要吃小天酥,结果让人叫了大半天也不过去。你是越来越上进了,要娘来孝顺你!"
"娘,龙香玉拐我的马,您瞧见的!"
"这不就一匹马,明儿她要拐你的人,你是要寻死觅活还是拿刀子砍人?"
"她敢!"
"我瞧没你两姐弟不敢的!给娘吃小天酥去,趁热。"
与娘上了大明阁,坐在渗碧竹垫上,娘一筷筷喂我。我咬一口,再狠咬一口,气犹未消。
秀竹上来奉了茶,大明阁里清暑流风,拂着娘碧蓝衣袖,在眼前轻荡。她忽然叹口气,"笑儿,你也该懂事了。"
我满嘴软粘粘香糯,含含糊糊,"羊,烂戏外脑堵。"
"你在兰州都怎么胡闹的,前几日气得你爹饭也吃不下。"
"羊啊~"我咽下糯酥,"那是你没做小天酥给他吃。"
"还敢贫嘴!"
拌完嘴,斗完气,还是与姐姐在桐树下玩投壶。侯小金将一只金壶高高搁在树顶,我两个趴石桌上,抓起玉箭背着射。这游戏自幼玩烂,因此丫头们动了鬼心思,将壶嘴改成鸽蛋大小,哪个要是弹出来了,扮小鸟飞。
本来小鸟翅膀一张,迎风一展,飞起来无限优美,公子要耍耍轻功,飘飘衣袂,那也是潇洒如仙。但是小丫头只羡乌鸦不羡仙,硬是要你双足蹬地,两臂平举,手指扇呀扇,嘴里叫"我飞飞飞--"
如果公子是七八九岁,这动作勉强算天真可爱;如果公子是十七八九岁,摆出这姿势会让公子想割喉。丫头们明知这鸟飞起来特幼稚特白痴,偏偏就是要欢欣鼓舞地煽你飞,然后面无表情地一个个蹲墙脚恶心。
龙香玉每次都一脸假惺惺的善良,说笑笑我这几日手脚不灵活,投两壶就给你扮凤凰。
结果她越战越勇,支支中的,公子投十箭一定有一箭失手。
也不知是不是侯小金在树头捣鬼。
"笑笑啊,你有时聪明得紧,有时又笨得要命。"
夕照沉沉,我与她一手搁桌上,下巴枕臂,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咋说?"
"你说滚青门在兰州杀了人,可我查过了,他们那一门的人这个月都没离开过范阳。"
我一愣,"你查错了!"
龙香玉冷笑,"青衣楼的暗探,你敢说他们查错?"
我不吱声,一箭子丢脑后头去,铛喳!我跳起来。
"侯小金,你他娘的又挪壶子!"
侯小金在群婢中探出头,"公子,小的没上树。"
"哪个挪的壶?!"
"笑笑啊,愿赌服输,不能拿下人出气。"
"你串通一群奴才作弊!"
"有本事你也串通一下给我看。"
有龙香玉在,公子永远是个--屁。我串通鬼去!
龙香玉拍拍手,跳起来,"不玩了,每次都得看笨鸟。"
我揪住她,恶狠狠叫:"你给我扮凤凰!"
龙香玉慢慢转过身,看看我,猛然一手拧住我耳朵:"龙笑天,有本事自己扎鸡毛去!"
为什么明知会输却还要与她赌,就是想看她扮个凤凰,想看,凤凰究竟什么样。
无数个黄昏,夕阳像颗大橘桔。桐树下的石凳石桌间,会有两个小小身影,一个高许多,一个只有小毛熊大小。小的坐桌上,大的双手趴在桌沿,下巴搁臂上。
小的是他,像个大南瓜被搁在石桌中央。
他愣愣看着大的。那双眼弯弯,像小小的娘。
"笑笑啊,知道娘为什么给你种梧桐么?"
他愣愣摇头,种狗尾巴草也没所谓。
"梧桐会召来凤凰哦!"大的比着手势,"凤凰啊,凤凰好~漂亮的!"
他睁大眼。
"知道么?以后会有凤凰飞来的,笑笑的凤凰哦!"
他望望参天大树,树上没有凤凰。
后来,夕阳将小的身影一点点拉高,放到凳上,成了翘二郎腿的小痞头。大的弯下腰,挺秀的姿影金光点点。
"笑笑,凤凰可~漂亮了,羽毛就像天上的彩霞,眼睛就像水底的宝石,它飞来的时候,五色祥云也会跟着飞来哦!"
他抬抬头,梧桐树这么久还没长出凤凰。
一把扯住她,"你来扮凤凰!"
其实这游戏也是玩得烂掉肉。自己知多么幼稚,却一心不息,只因为,龙香玉从不曾真地扮过一次凤凰。被愚弄的童年像甩不掉的鼻涕,总想洗刷一遍。
也因为,有点怕安静下来。
静下来就会记挂起沉香。
数天前已得知他平安回到隋王府,但是山水迢递,他那么遥不可及。有时又想,兰州的相遇真似一场梦,我时常在美梦中惊醒。然后开始想:他的到来,是否真是冥冥之意?
有一些夜晚,他似乎来得无声无息,也走得我不知不觉。娘说我的身手已是江湖一流,他却可以轻易近我的身。
老头子也说过,这世上能躲过我耳目的人有很多,但能让我失去警惕的必是绝世高手。
沉香,怎么可能?
我在戎州的酒馆中饮酒,与几个旧识的朋友。他们俗称酒肉朋友。酒姬像蝶一样在席间穿梭。她们穿着纱绡做的衣裳,打扮得十分艳丽,却任由我的朋友狎戏。我揽着那纤软的腰肢,耳间听着她们恣意放纵的笑声。
无比想念沉香。
酒姬捧着剑南的烧春,饮一口,嘴唇凑过来相吻。我只记得与沉香初识那一夜,葡萄、美酒,也曾失魂落魄地相喂。
便想起对他的失魂不止一次,对他,从不设防。
这世上有些缘份多么玄妙,有些人多么不忍置疑。
我想我怎么醉得这样快,剑南的烧春怎么如此醇绵,仿佛慕容安那一年眼中的缠绵醉意。
卧倒竹林云海,犹记得他那难解的醉语:
这一生如何智计千里,防设无缝,却还有一人能够毫不惊动地来到你身边,只用刹那触动你所有感觉。生命中也只有一人能猝不及防地离你而去,一瞬间灭失你所有感知。
没去酒馆没去赌球赛狗的时候,会跑去看一群花匠开荒。
草芜一片片锄去,从洛阳采买的名贵牡丹一株株种下,我跑过去堆土,花匠埋怨我帮倒忙,又气愤地骂我种花不看时,没人七月大暑天大种牡丹的。
我摸鼻子看天,跟他瞎掰今天是八月。
回来好些天,一天比一天烦躁。
我不明白为何一天比一天想他,躺在竹簟上,跟秀竹惨嚎:我中暑了!
飞虹在帘子后啐口大骂:你中箭了!
再过两天,就是八月了,他还不来。
想起给他留的地址,是戎州分舵,于是日日差人去查探,舵主江闵回回说没见着。夜里也会辗转难眠,有时桐林里咕咕地叫,我烦起来开了窗乱打。
打完倒回床,就抱着他明活的绣像,想他不来怎么办。长安到蜀南,路遥途艰,他该怎么来?
八月的前一个夜晚,我呆呆望着月亮迷失的黑天,有一阵风吹过帘拢,总管引着两排容貌姣好的少年男女来到我面前。
薄绡敝体,肌肤体态若隐若现。
我呆呆看着。
总管说楼主吩咐,以后都会送美人给公子侍寝,公子要不中意,随时给你换。
那二十几个少年男女伏到我脚下,媚态各殊。
一直以为老头子对我兰州之事不以为意,他一声不吭不对我发火,原来只因为,他在想更绝的方法教训我。
我怎抱得上床?
一抬脚,狠狠踢去。
这是我自回戎州发的最大一次脾气。清晨起床只见到砸得散碎的房,冬兰阿芝过来打扫,小脸能埋多低就多低,压根不敢看我一眼。
秀竹默不吭声地给我更衣,飞虹整弄着盥洗盆具,像在打架。
蝴蝶晃来晃去,我心情糟得一塌灰,看到她才觉天空在放晴,人生满希望。
她三拍过后,终于给我说话:"公子,昨晚送来的人还跪在门口。"
"给公子打出院去!"
我决定了,沉香不来,我去长安找他。
才抬头,见着老头子淡静的脸,从珠拢后过来。
我走盆架边泼水洗脸,理都不理他。飞虹给我擦着,一脸恨。洗完梳头,老头子站在镜台边,静静地说:"爹瞧你这几日百无聊赖,半夜还起来打夜枭,想是孤枕难眠,这才给你找了几个陪床的,怎么都不喜欢?"
"你挑的太丑!"
镜里晃过蝴蝶那丑小丫,脸蛋歪两歪,走出门去。
"兰州那一个便是绝色了,对不?"
"公子喜欢谁,你别管!"
秀竹给戴了幞头,我两边托一托,衣摆掠一掠,转过身,就见蝴蝶走近来,眨下眼,"公子,外头还有个漂亮公子。"
娘的,有沉香漂亮吗?
"不叫打出去吗?!"
"公子!"
帘拢外元瓜儿像个球滚进门,我没见过她这样的身手,有些惊,"咋了?"
她揪住我衣摆,小眼睛拼命睁大,"院子里来了个画儿飞出来的公子,说是来找公子,江舵主领来的。"
我如飞箭,嗖一下弹出去。
沉香在梧桐下,未落尽的桐花偶尔飞下一朵两朵,落在他衣上,远远望去,真的似水绿烟波的神仙画卷。我一步步走下碧玉楼阶,他瞅着一架秋千,丫头们或跪或趴,在树下石凳间睁眼观望他。
我再忍不住,向他飞奔过去。
沉香巧巧望来,迎着我展开一抹欢喜的笑。
我抱住他,头在他肩颈间重重一顶,叫:"沉香!"然后托起他,向右转,向右转,一圈一圈飞快地欢叫打转。沉香按着我的肩,笑一下,又咯咯地笑。我转得越快,他笑得越欢畅,仿如珠子滚入大风中,一串串清灵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