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白蔓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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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遮头蒙面,拉入庄中。引路的是一个老苍头,佝着腰,十分健谈。先是说起洗剑山庄先祖的辉煌事迹,后又谈起老庄主范简谦,连他的独子都提了提。
范家祖上是铸剑名家,据说武林前十名的宝剑有七把要烙上他范家的印记,就连公子那把鱼吻,也出自他洗剑山庄铸剑师之手。但是到了范简谦这一代,十分技能传得支离破碎,只剩给人磨剑修剑洗剑。
范简谦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武功不高,多用来虐待妻妾,因此年过五十,膝下只有一子。
老苍头提起那位范公子范剑,唏嘘不已,却没再细说。
我脑海里闪过两个念头,一是小仙酒馆听到的芸娘,这名字总觉有点熟。二是宝剑鱼吻,是否该给那位范庄主洗一洗,再顺便修一修?
第二个念头很快打消,这剑一出面,大概公子的身份就泄露了。
于是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我听说范庄主有位夫人,还是我们戎州嫁来的,叫什么芸的?"
老苍头叹口气,"芸娘吧?死了,可怜啊,庄主喝醉酒打了一掌......"
"崔伯又与外人胡说什么?"
一树金桂下,站着个少年公子,衣饰清简单薄。老苍头的灯笼摇来摇去,淡亮的光芒在他身上晃动,照出一张鸭蛋轮廓的脸,一双细薄眼皮,葱管鼻条,两片丰润红唇。
整人望去,就一个清弱柔美,不输女子。
我眯一眼,猜他身份,一猜就是老苍头不愿细谈的范家独子范剑。
这么个男生女相,难怪自家下人都难于启齿。
老苍头果真叫了他一声少庄主,闭了口领公子等人去客房。他一间一间开了门,指着黑乎乎的房,歉然道:"庄里今日客多,只剩这三间了,公子夫人安排安排,让下人分两房睡吧。"
我皱眉,沉香握着我手掌,一路越握越紧,这时狠狠一捏。
安家表妹给当我夫人了,他变成不明人物。

庄里似乎来了不少客人,隔着花木,大厅里明灯如昼,华筵正盛。
此时正是良辰,我把沉香拉出来,潜庄里找温泉。
他还在为那连一起的"公子夫人"生气,虽然最后将几个女的都塞一窝了,他还是绷着脸,给公子好看。
"沉香,别这样。"我挑着纱帷亲他。
他将帽子摔了,狠狠咬我一口。我捂着唇,弯腰捡帽子,边捡边瞧他露袍下的小腿软靴,他跺一下,我一口戾气涌上来,揽腿把他扛肩头,帷帽拍脑袋上。
然后满山庄找泉水。
沉香没吱声,挂我肩头,很乖。
在一群岩石后找到烟气弥荡的温水泉。一大汪,淡月下濛濛如仙池。
我探探水,先扯了他衣裤鞋袜,丢进去。再剥光自己,扑通跳水中,捞两捞,抱住他。
沉香还是不吭声,瞪着眼,梗着脖。
泉水温滑,两人赤身相贴,如此亲密无私,却偏偏在瞪眼斗气。没一会我就受不了,这天气泡温泉就不对,还贴着个亲爱的人,想不躁热都不行。
身一热,心志也就坚持不下去。
抚着他的脸,手指从耳际穿过绢滑的湿发,慢慢在光裸的背上摩挲。
与他斗什么气呢?真能生他什么气呢?
心已如这汪池水温软,终是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一点点哄他舒眉开颜。
他慢慢勾上我腰,紧密相合。
"笑天,还是荷苑好......"

荷苑好,真的很好。第一次试着在水里与他寻欢,就在荷苑。
那时沉香又惊奇又欢喜,抓着大荷叶在我肩头一摇一摇,随着身子的节奏,荷叶被揉得滴汁,蜿蜒在我胸颈。
清新的荷香呼吸可闻,分不清是他身上的,还是我身上的,又还是那满湖的株株袅袅。
沉香的身子偏凉,时常要抱着暖很久,才能温起来。
所以不太敢在水里与他做。
但他爱玩水。
捉鱼的时候浸得湿漉漉,两人都没替换衣服,每回爬上岸,湿得像两条水鱼。我就剥了他外衣,用龙家的混元功给他驱寒,然后自己行功一周。
混元功走的是纯阳刚猛一路,老头子说练到十二层可开山裂石,那几天只用来给他烘身子,行完功常常头晕眼花,却甘之如饴。
这汪温泉不同,沉香泡在水中,醺醺然,手足暖洋洋,我抱着也舒心。
半夜里月光移向西天,高高岩石挡住了,两人挪到石旁藏好,继续享受。
却没想来了不速之客。那种良辰,任何人到来,都是不速之客。
温泉的少主人范剑也一样。
范公子在泉边站了一会,开始慢慢地脱衣服。
先脱齐膝襕袍,再脱夹长里衫,再脱靴脱袜,解裤子。
我瞪大眼,沉香牙根咬得嘣嘣响。
换在以前,公子会慢慢欣赏,当它一场艳遇。但此刻,好不容易把个醋罐子抱稳了,再打翻,公子会很难受。
抬头,两人的衣物丢在一块矮岩间,没给月光照着,很好。
我池底摸起一粒细石,准备打草惊蛇。
突然岩后传来一声暴喝:"小畜牲!你又跑这来糟蹋圣泉!"
"爹!"
施剑提起衣衫,叫一声,却冲相反方向逃。
可惜没跑两步,就给一把拿住。
老庄主范简谦背着月光,脸色狰狞,"小畜牲,教你铸剑你不铸,教你练剑你也不练,存心气死老子!"
"爹,泉水坏掉了还铸什么剑!"
"那你给我练个天下第一的剑法出来,到武林大会给老子争个光!"
"我不喜欢练剑......"
父子拉扯着,渐渐去远。
我搂着沉香,眨个眼,朝他脸上吹口气。
沉香一爪子扫来。

又扛着他回房,这回心情愉悦多了。
洗剑山庄大半路径都植了桂树,走一阵,头发衣领沾了不少落花。
"沉香,你以后每顿给公子吃上五大碗三大盘,别整得跟公子虐待你的,比根羽毛还轻!"
沉香勾着手拍桂花,"你闭嘴!"
我闭嘴,也顺便把他倒怀里蒙了嘴,跳一棵树后藏着。
莫小人果真前世不修,又撞公子眼里。同路的还有破了脸的郎依依,两人漏夜赶路,原来是来赴洗剑山庄的宴。
郎依依在不远的一块大石坐下,背向公子这边。
"郎大娘子,如今能帮莫某缓一下燃眉之急的,也只有你们江陵郎家了!只要这批青茶走得成,七巧山庄给郎家四成利如何?"
"莫庄主,人人都说你奸狡负义,你要郎家如何信你?"
"江湖人忌我莫遥机巧,百般诽谤,大娘子如何能信?唉,不怕实情与你说,一月前莫某偶然从一位世外高人手里得到一尊神奇玉佛,只为走一批海陵盐,把它当礼送给了青衣楼少主,哪知没几日,会州、雅州、眉州,接连几座城里都有人贩卖起了这玉佛的赝品,造得真假难分。那位青衣楼少主只当莫某耍弄他,一怒之下,封了川蜀一带的商路,不让七巧山庄通行,莫某又无法辩解,唉......郎家若肯帮这个忙,等于是给莫某一条生路呀!"
我眉头一跳一跳,眺眺桂叶之外,此处离公子的客房果然不远。

半夜趁沉香睡去,又偷偷在山庄溜了一圈。
发觉来了不少人物,有剑士有侠客有男人有女人,多是江湖上有些名气有些背景的年轻子弟,像莫遥这样的压根就是特例,搞不好还是缠着郎依依来的。
偷听了一些谈话,原来是范简谦发的贴设的宴,名为磨剑,实则为独子范剑拉拢关系。可惜范公子很不卖帐。
我一时想起老头子,最近他频频搞些小花样,似乎就为了历练公子。
忽然觉得,这江湖,是该好好闯荡一番了。

东方才露鱼肚白,一堆人就被我撬起来赶路。
安家表妹没说什么,沉香嘟嘟囔囔:"跟着你,真活受罪。"
我把他塞入马车,"沉香,江湖游侠都这样。"
其实活受罪的是公子,他稍不如意,一定拿公子开刀。
也不知怎么娇生惯养来的。
马车驶离洗剑山庄,我开始在车里翻柜子。沉香蹲一旁,看一会,动手帮忙翻。我揽着他亲一下,冲车外吼一嗓:"侯小金,莫小人送的玉佛带来没?"
"......公子,在第七个柜里。"
我搜出来,笑眯眯地献给沉香,"待会对着太阳看,会变成三十六尊的。"
靠榻上,假寐一会,又睁眼。
沉香果真捧着玉佛,翻过来倒过去,举高一点又放低一些,看得极认真。
我坏坏地笑。
"咱们在宝塔寺烧香时,我就想你这么喜欢拜佛,以后一定要带你游尽天下名刹,还要把那些木头石头金子泥土造的佛通通买下来,每天摆你面前让你看着。那时我还跟佛祖发愿,只要你喜欢我,我就给他塑金身造宝塔......"
沉香慢慢转着,忽然将玉佛抛起来,车外一丝两丝的阳光射入,佛影忽高忽低,忽明忽暗。
"沉香,你想先去哪处寺庙?带你到凌云山瞧瞧可好?有个海通和尚在那里造大佛,似乎极有趣,不然就爬峨嵋山上......"
他越抛越起劲,越抛越高,突然一头撞上车顶,咚地掉下来,摔向青漆车板。
碎了。
我眨眨眼,公子没砸成的东西,他解决了。
下了榻过去,沉香默然看着。满地莹碧碎玉中,压着一块黄旧布样的东西。
我勾起来,抖一抖,再抖一抖。
藏宝图。


第十七章 捕风
清晨的峨嵋山脚,翠荫如匝,霞光时明时暗。马车在秀丽山影下行驶,车厢一晃一晃,擦着枝叶而过。沉香扶着窗,一直探头看车外大伞一样的浓密树冠。山上时不时传来古怪的啼叫,有时是鸟鸣,有时似猿啼,尖锐凄厉,一大早地叫人惊怵。
"想看猴子不?这峨嵋山猴子可多着,一只一个脸,绝没一个相同。不像这两只臭鸟,屁股都长一样。"这两日沉香关注画眉比关注公子还多,公子越看越吃味,越看越想将两鸟拔毛拆骨。
沉香转过头,怒目相视。
如今两只画眉是他的宝贝,公子敢动它们一根羽毛,他会将公子拔毛拆骨。
我撇撇嘴,转着歪心思逗他,"我以前有一百零八只猴子,有时候跳起舞来,也不用穿霓裳舞衣,不用画眉涂胭脂,公子只要让乐师打起板拉起马尾胡琴,一个个就吱吱吱地舞手蹈足,各有各的花样,还会学舞伎搔首弄姿,比谁漂亮。不过它们每个样子都不同,有的眉毛白,有的是两边颊毛白,要不浑身都白,有的脸蛋跟个洞洞炭似的,有的尾巴就一个小球大,有的手臂又像根竹竿,还有的小不溜瞅的活像只耗子。更奇特的是,有一只金茸茸的,浑身像打了金箔,又闪亮又骄傲,公子就觉得它最漂亮,偏偏它甩都不甩公子,天天套着个花衣服,就钻树上逗两只蠢画眉。"
沉香离开窗口,又蹲下去翻柜子。翻了一会,过来把我按榻上,食指抹我眼睑,"眼睛闭上。"
我不闭都不行。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拉纸张,又仿佛在翻盒子,后来还弄水壶,磨磨叽叽地不知干嘛。我张个眼,见他背向我蹲着,肩臂动了动,忙又合眼。
一会听到他走来,在榻边略略顿了下,然后俯身亲我,啾啾地在我脸上亲两下。我翘翘嘴角,估摸着方位将他环住。淡淡清香从他身上飘来。沉香抚着我脸庞,先是额头,再到鼻梁到颧骨到下巴,缓缓细细地抚,指头有些湿有些凉,抚够了又在我腮边啾地亲一下。
我睁开眼,给他回亲一个,笑眯眯问:"真不想上峨嵋山玩?有佛寺有猴子呢,我捉两只小蜂猴给你玩不?"
沉香挣了我坐一旁,很不屑说:"不就座破猴山,不要!"
他拿起我衣摆揉玩,眼睛眨也不眨,只看着我。我挤眉弄眼,作怪地吐个舌头,他哧地一笑。
车外划过个大枝桠,忽然掉下只小棕猴,挂在车窗上,吱吱地叫,又挤眉又搔首。沉香哈哈笑,抓起个栗子打去,小猴子咚地掉下车。
"真不要?"
"不要!哼!"
真不知又犟什么。其实不要也好,车里两只鸟已够公子闹心了,再添两只猴,两人日子没法过。
马车不久转上平坦大道,离峨嵋山越来越远。公子不免有些惆怅,本来拟好的路线,是带他整个川蜀转一遭,上峨嵋游岷江,巴山蜀水游个够,到了梁州一带再走汉水下长江,大江南北好好玩一趟。
然后顺便闯荡闯荡江湖,顺便把他箍在身边。
偏他不要。混帐小子,就不爱顺公子的意。
放着明山秀水不玩,他宁可在车里玩一面小铜镜。老头子给的小佛镜如今给了他,每天他都要拿出来照一照,看看脸,看看衣着,自己满意一把。
这会儿又摸出来,两掌搓着柄,一摇一摇。
镜光有时晃公子这头来,我总觉有些奇怪。不经意望一下,怎么像见着只白腮黑脸猴子?再瞧瞧衣摆,整一块乱七八糟擦墨污的抹布。

当日车行在嘉州城中,他坐马车,我骑着那匹青海骢。
迎面望见两骑,是眉州舵主向银川与他的近侍。两人匆忙而过,似是没看见公子,但是身影将失时,向银川却霍然望来,远远朝我点了个头。
眼前许多挑担推车的人来去,街市渐渐热闹,时不时有人赶着猴子,在面前经过。
我让侯小金带车马去寻客店,今日先在嘉州住下,不赶路了。
沉香换了顶白帽子下车,帷幕是薄绡做的,梨黄色,十分轻俏。衣衫颜色则比绡帷更深一分,带着点杏红,衣领斜着翻开,细细的白领边从锁骨绕过颈子,直开到右衽。衣面有仿芙蓉花瓣的散碎暗绣,也是淡淡的白色。腰带是碧绿压金边带子,一条阔脚裤,色泽深黄里透着明滑,裤脚扎在一对草褐色罗靴中。
整个人看起来,活脱脱十月枝头沉甸甸吊着的大橘子,又鲜又美。
我看两眼,要不是怕马车坐久了闷着他,早锁不见人处,生吞活剥。
这小子还嫌不够鲜丽,钻在一间小衣坊里,拣来拣去。我任他忙碌,半天才凑他耳边说前些天裁制的新衣就给他送来了,你堂堂一个王子,扎粗麻堆里干嘛?
沉香咚咚跑隔壁铺子去。
我如今一切从他,大方向不变,小行动看他高兴。
铺里围着三五个妇女,打扮入时。沉香大大方方挤上前,面前一溜花花绿绿镶金钿盒,圆的方的,大小不一。他随手拿起一个,开了看。
我凑过去,瞄一眼脸就绿了。
旁边一个女子打着镜,一只眼瞧眉毛,一只眼瞥这里,咭地一笑,"向来只听说洗剑山庄那位女儿似的公子爱涂脂描眉,今日又碰到了两个。"
另一个在试脂红,也笑着接口,"都说女子爱扮男装,原来男子也爱女妆,今日可开眼界了。"
"二位姐姐可见过那位范公子?听说他色如春花,人若幽兰,也不知平时可买唇脂?买的是半边娇还是石榴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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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拉了沉香出去。两人双足才跨过门槛,沉香啪地朝里甩回个扁盒子,拍着手,"原来是女人的东西!"那语气,就一尾巴翘天上的卷毛猫。
沿街逛着,又见到许多套了粗绳的猴子,有扮着各种滑稽相逗乐讨赏的,也有被圈在笼子待卖的,长相多奇。沉香跑过去,先看一看,再拍拍大笼。猴子以为是与它玩,上窜下跳吱吱叫个不停,卖猴的以为顾主上门,笑眯眯地要招呼。他呯地掀翻了笼子。
还没等人回神,他手脚又快又狠,连连掀了十几个。然后哈哈笑着跳回我身边。
满街猴子与笼子翻滚。
我说:"沉香,你要把猴子放出来,那才叫热闹。"
正热闹着,不知什么人大老远地跑来,一路大叫:"出人命了!洗剑山庄死人了!"
我一激凌,揪住他:"谁死了?"
"洗剑山庄死了,都死了,没留一个活口!"

洗剑山庄被人血洗了。
我拉着沉香回头找侯小金诸人,都在昇平客店。一进门,安家的仆人走来相询,问我几时启程。似乎安家表妹急着上巴州。我忽觉得,拖着个大包袱,想与沉香痛痛快快游玩都不行。一时烦燥,三两句打发了。

推书 20234-11-22 :吾掌乾坤----冬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