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我掌刀锋你为王 下——洛无奇

作者:洛无奇  录入:07-04

 第六十九章

 杨警官家的一餐饭,吃得并不热闹。除了蒋亦杰偶尔向二嫂问东问西,打听和小侄子有关的琐事之外,剩下两个硬邦邦的大男人都只会闷头吃菜,还争先恐后把满满一大锅被脚踩过的西洋菜陈肾汤喝得半滴不剩,逗得蒋亦杰和方小姐没少挤眉弄眼地窃笑。 从杨明礼家回来,蒋庭辉意外的心情大好,连弟弟事先不告知真相就直接把他拉到杨家吃饭这种行为都轻易放过了,完全没有要计较或算账的意思。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杨明礼那家伙过得好不好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可是看到杨家小两口和和美美、夫唱妇随的幸福摸样,不知道为什么,也油然生出种欣慰的感觉,好像替谁达成了一桩心愿似的。 或许是小妹的关系吧,四眼仔到底也是小妹的哥哥,是除自己之外,小妹最亲近的人了。杨明礼有了老婆,也就意味着蒋小妹多了个疼爱他的二嫂,这件事嘛……还不赖! 颠九得知龙准的所作所为之后,反倒深居简出起来,连他大哥佛头也不露面了。整个帆头角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却又宁静得极不寻常,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压抑而沉闷,在看不见的暗礁底下,已经涌起了漆黑的漩涡,只等时机一到,就霎时间爆发出来将目标吞没。 以养伤为借口,蒋庭辉也刻意保持着低调。他一边在暗处紧锣密鼓地加强戒备囤积居奇,一边在外人面前过着与世无争的惬意日子。偶尔他还带着几名小弟在三角街上招摇过市——去酒店小酌几杯,去地下赌场博博运气,或者是跑去小巷深处久负盛名的老字号买上一碟烧鹅饭。 巷子里那家叫“胜仔记”的烧腊店,已经有六七十年历史了,从三角街还是片小渔村的时候就开始经营,老板传了祖孙三代,依旧生意兴隆。这家店连块招牌都没有,门面也极小,可每天做好的烧味、腊味还不到傍晚就早早卖了个精光,来晚的人就只有靠闻香味过瘾的份了。 Tony也是这家店的熟客,他每天夜里陪着金主们风流快活,总要凌晨才能休息。第二天一直睡到下午,起床之后洗漱打扮过,就晃晃悠悠跑到“胜仔记”买上一碟烧味饭,吃饱了再回去店里继续开工。 昨晚和颠九一起磕过药,睡得太沉,今天起来有点晚,当他走进巷口的时候,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车牌有些眼熟,车门边站着两名小弟,正边抽烟边嘻嘻哈哈地打屁聊天。 Tony也没精神多管闲事,他打了个哈欠,走到小店门口,站在橱窗边懒洋洋掏出两张钞票往里一递:“老板,烧鹅饭外带。” 老板拿毛巾擦着潮呼呼的大脸,赶紧赔笑道:“对不住了客人,最后一份刚被这位先生买走了。” Tony一回头,站在旁边的人竟然是蒋庭辉,他倍感惊讶:“辉哥,你……这种小事你何必亲自跑一趟呢,吩咐小弟来买不就得了?” 蒋庭辉也没想到买碟烧鹅饭的功夫也能碰见熟人,他略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小弟们买的未必合口味,再说前段时间躺在医院里闷得难受,正好趁机多活动活动。” 虽然是他亲自拜托Tony去勾搭颠九,帮忙探听消息的,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人也不好聊太多,万一给有心人看见,免不了会生出是非。蒋庭辉又带着笑应付了两句,就告辞了,而Tony也站在橱窗边,为难地挑选着别的餐食。 刚走出两步,蒋庭辉的电话就响了,他拿起来看看,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小声接听着:“是啊,买好了……什么,又想吃云吞面?你呀……小妹你可真是越来越不容易养活了……好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那你等我……” 他的声音本来很小,近乎耳语,摆明了不想给旁人听见。可他没发现,Tony的目光虽然流连在一堆油汪汪香气扑鼻的烧肉腊味之间,注意力却依旧停留在他身上,以至于将这个电话听去了十之八九。 蒋庭辉挂断电话,隐约觉得背后有点不自在,突然转过头,发现Tony也正好望了过来。四目相对,各自轻松笑笑,蒋庭辉思索片刻,迟疑着走过去,小心说道:“嗯……Tony啊,刚才我记得你好像是要买烧鹅饭的,这一份还热着,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让给你。” “真的?太谢谢辉哥了,我正愁选不出中意的呢。”Tony笑得眉眼弯弯,倍添妩媚,“今天一觉醒来就很想吃烧鹅饭,吃不到像浑身都不对劲了似的,还好辉哥解救了我。” 被他这样一说,蒋庭辉倒不好意思了:“我不知道你也爱吃这个,你看……唉,其实这家我常过来,如果你哪天想吃了,打电话给我,反正就在附近,我打发人买了给你送过去。” Tony明知道这只是客气话,依旧喜滋滋答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先提前谢谢辉哥吧。” 和蒋庭辉一起步出巷子,眼看着蒋庭辉上车离开了,Tony也拎着这份烧鹅饭朝相反方向踱去。他越走越慢,终于停住了,提起手里的小袋子看了半天,面无表情地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踩得餐盒四分五裂,肉汁和米饭混在一起,脏兮兮令人作呕。 老天就是这么可恶!有些人不用去抢,该是他的就是他的。有些人使尽浑身解数去抢,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 Tony抬脚踢开了面目全非的烧鹅饭,厌恶地蹭蹭鞋底,大步走开了。 整整一个礼拜,外岛都天色阴沉,到处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 蒋亦杰刚出门,雨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身边来往行人纷纷撑起花花绿绿的雨伞,一片片不规则的圆形互相碰撞着,漂浮在暗灰色的天空底下。蒋亦杰骑上机车向和新堂口里驶去,雨点细细密密扑面而来,很快打湿了他的肩膀。 今天和新社大厅里的气氛有点异常,阿力和跟着阿力的一帮小弟都不在,龙准坐在沙发里,脸色比窗外的天气轻松不了多少,他两只指头捏起手机把玩着,显得心事重重。而那些平时闹闹哄哄的家伙们,都或坐或站散布四周,纷纷打量着堂主的神色,默不作声。 蒋亦杰知道,交接毒品的日期就在今天,那么大一批货,既要躲过颠九的耳目,又要提防警方的盘查,并不容易。看情形,一定是进行得很不顺利,否则龙准那条毒蛇就算装也会装成镇定的样子。 “嗡嗡嗡——” 手机刚响一声,龙准就迫不及待接了起来:“阿力,情况如何了?” 随着电话里传出窸窸窣窣焦急的人声,龙准的眉头越收越紧,终于失态地叫了起来:“什么?到底怎么回事?知不知道对方是谁的人?”他十分烦躁地站起身来回转了两圈,当机立断,“阿力你听着,交易取消,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人过去接应!” 结束通话之后,他简短解释道:“阿力那边遇到麻烦,有人伏击,好在对方人不多。都带齐家伙跟我走!” 候在这里的手下都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听见老大指令,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迅速跳上车跟随龙准开了出去。龙准的眼神在蒋亦杰身上瞄了片刻,拍拍他肩膀:“阿杰,你来帮我开车。” 信任不信任是一回事,蒋亦杰的身手他还是认可的。况且后头跟着两名他的死忠保镖,就算蒋亦杰不老实,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在龙准的指引下,这支队伍冒着雨一路横冲直撞,赶往了隐秘的事发地点。 远远就见到阿力带着他的手下正和一群人展开对峙,货车撞在路旁大树上变了形,半边轮胎被子弹射穿,气都泄光了,车体微微倾斜着,挡风玻璃碎了满地,歪歪扭扭的框架上挂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应该是司机。 好在这是条早已废弃的旧路,周围鲜少有人经过,所以暂时还没有惊动警方。 对手只有两辆越野车,十来个家伙以车子作为掩体,持枪对准了货车背后的阿力一伙。看样子他们也想冲上去杀人抢货,无奈阿力方面的抵抗太过顽强,一时难以得手,只好暂时先压制住对方火力,再寻找时机发动袭击。 龙准带领的车队引起了对方注意,现场形势瞬间逆转。那行人见阿力的后援赶到,知道再无胜算,开始做出要撤退的举动。不等他们打开车门,和新堂口的人马便风驰电掣从四周包围上去,将那伙人如猎物般圈在了当中。 “嘭”一声枪响,龙准破口大骂:“他妈的,我说动手了嘛!” 可是很快他发现,倒下的并不是对手,而是自己人,是一个冲在最前面胆大妄为的家伙。那家伙单手持枪逼视着包围圈中的猎物,脸上刚刚展开一丝轻蔑的笑意,就被从身后射来的一颗子弹轰断了脖子,头歪着耷拉在肩膀上,如同水管爆裂一样,大量血浆从脖颈里骤然喷射到半空,人摇晃两下,“噗通”栽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枪声大作,子弹“乒乒乓乓”敲击在金属车体上,火星溅射欢蹦乱跳。人在雨中诡异起舞,伤口绽放出鲜艳的血花,仿佛在迎接死亡的降临。原来这些所谓的“猎物”,全都是敌人设下的“诱饵”,在龙准手下们组成的包围圈之外,另一支更强大、更凶猛的队伍从天而降,悄然发起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看来颠九谋划了这么久,不仅仅想要把属于他的货抢回去,也不仅仅是想要杀死几个龙准的手下泄愤,他想在抢货的同时连同龙准一并干掉。这样想想,他倒也算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了,要除掉龙准,大可以在对方警惕性降低的时候搞暗杀,或是搜罗罪证借社团和警方之手进行处置,无论如何都比这样大张旗鼓地动手来得容易和安全。可他偏偏选择了一种最原始也最高调的办法,这样做除了破釜沉舟向龙准宣战之外,似乎也带着一种江湖侠客报仇雪恨的仪式感。 蒋亦杰所驾驶的车子本来停在稍远的地方,车门紧关着,雨幕将车窗蒙上了一层氤氲水雾。外界的一切——人,枪火,车辆,尸体,都被涂抹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喊杀声和暴雨声混杂在一起,喧嚣刺耳,更加衬托得车子里如死亡般寂静。那些斑驳的黑色白色绿色黄色红色,不停晃动着,像是积水中映出的霓虹灯影,也像是一闪而过庆祝的彩旗,或是天空中坠落消逝的烟火。 蒋亦杰从没见龙准这样惊恐过,他身体前倾,嘴巴半张着,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直到子弹凌空射来,打掉了右边的后视镜,他才艰难吐出一个字:“走!” 雨势更加猛烈,豆大的水珠疯狂敲击在车窗上,转眼粉身碎骨。有人影从混战中逃脱出来,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跑向车子,正是阿力! 时间在这个瞬间仿佛被拉长了,求救的嘶吼,伸出的手臂,枪弹在空中追击划出的曲线,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脚步落在泥泞的道路上,咚,咚,咚,车影在他狰狞的瞳孔里急剧放大…… 蒋亦杰感觉方向盘的温度在逐渐升高,变得烫手,甚至难以握住……就在这时,耳边又响起了龙准冰冷的命令:“别理他!快走!” 第七十章 雨水铺天盖地,与鲜红滚烫的血液一起,汇集成了浑浊的溪流,水面上漂浮着腥臭的泡沫,浸透了一具具冰冷残破的尸体。 远处的残忍厮杀被雨幕所遮挡,变得浅淡而虚幻,阿力在拼尽全力地奔跑,几次踉跄都挣扎着没有摔倒。对于生存的强烈渴望使他暂时忘记了枪弹与死亡的威胁,眼里只剩下一条通向车子的路。 蒋亦杰紧握方向盘,心跳加速,不论亲身经历过多少次死亡,再次面对生死一瞬的时候,他依旧喉咙发干,寒毛直竖。他在心里迅速盘算着,如果此刻龙准命令自己下车去接应阿力的话,到底该不该答应?现在不是和龙准决裂的最佳时机,可是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去搏命,显然更不值得…… 正在他暗自举棋不定的时候,龙准开口了:“别理他!快走!” 那一刻蒋亦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块头阿力在和新堂口里,无异于龙准的左膀右臂,这些年追随着龙准出生入死,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可是“别理他”三个字从龙准嘴里说出来,竟轻巧得好像丢弃一件垃圾、一张废纸那么简单。 或许这就是龙准的可怕之处吧,他理智,冷酷,决绝,永远以自己的利益为上,关键时刻,为了多一分安全逃脱的机会,甚至不惜眼睁睁看着最忠心的手下去送死。可反过来想想,这不正是他在帆头角屹立不倒许多年的成功哲学吗? 蒋亦杰一咬牙猛踩油门,车子窜出半米,方向盘极力打死,几乎是倾斜着半边车体,一百八十度转向驶去。对方有辆车刚刚赶得及跑来拦截,蒋亦杰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笔直撞上了那辆车的侧前方,将对方车子顶得原地转了几圈,一头扎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 不管他们这辆车启动,转向,加速,阿力都丝毫没有停下狂奔的脚步,有几次他差点摸到了车尾灯,可转眼又被抛得更远。从后视镜中可以清晰看到阿力浑身蒸腾起的滚滚热气,他双眼通红,脸被雨水冲刷成了青紫色,鼻孔阔张着,疯牛一样。 力量快用尽了,他紧咬牙关机械迈动着双腿,没有发出半句呼救和叫喊,只是目光中渐渐弥漫起了绝望之色。前方的车子上坐着他追随了十年的大哥,也坐着他共事多年的兄弟,还坐着一个对他充满了威胁的眼中钉,不过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停下脚步,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虽然照这样奔跑下去,也终究没有生存的希望。 一发子弹轰烂了他的小臂,露出白花花的骨头,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甩着半条干瘪的衣袖向前跑着,又一发子弹击穿了他的肩膀,人歪向一侧,依旧在跑着,第三发子弹打断了他的膝盖,韧带与关节一起碎裂,他竟然还在跑着,或者说,是在迟钝地跳跃着……最后无数子弹把他射成了一个可笑的血淋淋的筛子,巨大的身躯终于轰然倒地,手臂仍然顽强地伸向前方,直至僵硬。 蒋亦杰通过后视镜目睹了这场漫长的死亡,只觉得寒意透骨。当阿力在火场中眼都不眨将同伴抛弃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有一天同样的命运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并且来得更加痛苦,也更加凄凉。 世人都以为江湖缔造了无数英雄的传奇,却不知道那只是置身江湖之外的闲人为“江湖”二字渲染出的浪漫假象。真正的江湖没有英雄,只有一个又一个失败者,他们的区别只在于:有人死了,有人还活着。 那些风光无限的大哥长辈们,只是更善于伪装而已,无论经历了多少苦痛付出了多少代价,把伤痕累累的一面隐藏起来,微笑着站在顶峰,用完好的一面去迎接欢呼与喝彩,也就成了所谓的“英雄”。 蒋亦杰驾着车在雨中疾驰,很快有两辆轿车追了上来,一路死咬不放。子弹嗖嗖呼啸而过,将几扇车窗哗啦啦震得粉碎。一名保镖护住龙准,另一名保镖手臂探出车窗举枪还击,他精准地射爆了对方一只轮胎,却又被对方的子弹射穿额头,血和脑浆红红白白涂了一车厢。 龙准紧紧握着座位上方的扶手,身体尽量压低,见到已经与激战人群拉开一点距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旧式手机,手动着拨打出了一个号码,与此同时,背后淬不及防传来一声巨响,“轰!”是货车所在的位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蘑菇状的金黄色烈焰腾空而起,转眼又被雨水浇注成了滚滚焦黑的浓烟。 强烈的气流四处冲击,身后两辆车相继失去了控制,蒋亦杰使出浑身力量稳住车体,抓紧这有限的时间,试图将追兵甩开。 龙准虽然暂时没办法确认劫货的是哪路人马,但他早在策划交易之初,就已经准备好了对最坏状况的应对措施。货车上安装有爆炸力惊人的炸药,用手机作为远程启动装置,万一行动出现差池,为了不使这批货物落入别人手里,变成威胁自己的罪证,他会立刻引爆炸弹毁尸灭迹——哪怕是以自己堂口的兄弟做为陪葬。 颠九的人似乎已经认定了龙准就在这辆车上,冒着雨紧追不舍。任凭蒋亦杰使劲三十年修炼的本领,也没办法将对方彻底甩掉。 如果现在被追上了,对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龙准。货被炸没了,人都死光了,闹到社团长辈那里,也没人能帮颠九主持公道。既然错也错了,不如索性一错到底,干脆杀掉龙准,把整件事搞成一桩无头公案,就算长辈们想要执行家法,也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可龙准不能在这个时候死掉!龙准一死,佛头、颠九兄弟就会在帆头角一家独大,称王称霸,大哥依旧被死死压在底下,拿什么出头? 蒋亦杰手里握有龙准的绝密罪证,想要扳倒他只是举手之劳,可是再要对付和英佛头,就没那么容易了。对,一定要留下龙准,让他再和颠九、佛头斗上一斗,斗得两败俱伤,大哥也好坐收渔利,趁机壮大! 想到这,蒋亦杰忽然转向,三绕两绕拐上旁边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小路。路边是陡峭的斜坡,生满半人高的杂草,雨水将泥土冲刷得柔软滑腻,山下是茂密的小树林。他将车速提到极限,与追踪者短暂拉开距离,借着一大块突出石壁的掩护,朝龙准大喊一声:“龙哥,跳车!” 龙准迟疑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他打开车门奋力向外一跃,人跌在草丛里,翻滚着向山坡下滑去,剩下一名保镖见状,也跟着老大一道跳了出去,两人迅速被草叶掩盖了行踪。 蒋亦杰在下一个路口处大力甩尾,车门先是向外张开,又在惯性的作用下弹了回来,自动扣紧。 蒋亦杰一边维持着车子不在泥泞的山路上侧滑失控,一边费力掏出手机打给大哥:“蒋庭辉,我在大凉山道,被颠九的人追着不放,赶紧过来!” 电话十分嘈杂,有风声呼呼灌进来,听见弟弟不同寻常的急剧喘息,蒋庭辉就知道大事不妙,他怒不可遏地骂道:“明明白白告诉你不要帮龙准去押货,你都当耳旁风嘛!我马上……” “要骂是吧?再多啰嗦两句你想骂都没得骂了!”话没说完,后车已经赶到,生生撞在蒋亦杰的车尾,将他的车子顶得向前一窜,又砸落在地上,车架歪歪斜斜震颤着,手机也飞了出去,不知所踪。 好在山路狭窄,那辆车无法超车,也不能从旁边冲上来逼停蒋亦杰。蒋亦杰一边躲避着飞来流弹,一边灵活驾车左冲右突。又是一下更猛烈的撞击,他转向不及,车子直笔笔向山坡下冲去,大片大片的草叶和雨水擦蹭过车身,哗哗作响,方向盘已经失灵了,车速越来越快,眼前只有无数绿色白色的线条闪过,“嘭”一声巨响,车头卡在粗壮树干上,总算停了下来,引擎盖扭曲折起,冒着刺鼻的青烟。 蒋亦杰的身体刚飞起来,就被安全带拉回了座椅上,后背重重撞向椅背,眼前一阵发黑。不知道花费了多长时间,他意识总算恢复了清醒,胸口右侧闷闷胀痛着,吸气都无法使力。 双手难以抑制地抖动着,他艰难解开安全带,试图逃出车子,可是门已经变形了,根本打不开。 就在他试图从窗口向外爬的时候,一柄枪管抵在了太阳穴上,蒋亦杰认命地举起双手,旋即被人粗鲁地揪出了车子,掀翻在泥地里,立刻有几只脚踩在他背上,气急败坏地吼道:“龙准呢?龙准在哪里?快说!” 就在这时,从盘山道下方隐约传来了警笛声,不知是军装巡逻刚巧经过,还是蒋庭辉及时求助了杨明礼前来接应。 这声音使在场几人警觉起来,蒋亦杰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无奈身体被人踩着,胸口疼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力气。有人咔嚓拉下了保险栓,枪口冰凉,碰触在皮肤上,寒意瞬间渗透蒋亦杰全身每一个毛孔。对人来说,最恐怖的不是死亡,而是直面死亡来临却无计可施的那一刻。 忽然,枪管微微颤动了一下,有一只手及时阻止了打算开枪的人:“等等,你想引警察过来吗?”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蒋亦杰勉强扭过脸,向头顶望去,雨水打进眼睛里,刺痛难耐,说话的那个家伙面无表情,依稀有点像阿吉的模样。蒋亦杰牵动嘴角想朝阿吉笑一下,可惜这笑容尚未绽开,他就被一枪柄狠狠敲在颈侧,瘫软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七十一章 蒋庭辉带人飞速赶到大凉山道的时候,雨还没停,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一股似有若无的硫磺味弥漫在潮湿空气中,盘山路面上布满了纷乱交错的黑色轮胎印迹。 这些车轮印一路胶、纠缠着,延伸至某个大角度弯道跟前突然消失了,弯道外侧的山坡上,有大片草叶被碾压得倒伏在泥浆里,七扭八歪。蒋庭辉顾不得山路湿滑,和几个兄弟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溜了下去。 一辆残破不堪的轿车横在坡底,引擎盖翻折着支了起来,车头的金属防撞梁正中向内凹陷进去,将一颗粗壮树干紧紧卡在当中,足见冲击力之大。车上所有玻璃破碎殆尽,车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刮痕,骨架严重变形,油漆斑驳脱落。在车厢的皮革座椅上,还有残留的暗红色血迹和疑似脑浆的白色粘稠物。 视野之内的一切都在刺激着蒋庭辉的神经,他像是被脱光了丢进冰河里一样,全身上下难以抑制地微微打着冷战。 在自己赶到之前,小妹到底经历了怎样残酷的场面?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已经……不会!一定不会! “辉、辉老大,老大,”一名小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那、那边,那边发现了尸体……” 蒋庭辉只觉得“轰”一下,好似被人从万丈悬崖边毫无准备地推了下去,瞬间失重,整个世界茫然一片,什么都抓不到,心脏在胸口里失去控制,跳得疯狂而凌乱。 不等他追问,火女一个箭步冲上去揪着小弟衣领将人提了起来:“在哪里?小妹的尸体在哪里?带我过去!”她声音凄厉,双眼通红,几乎喷出火来。 小弟喉咙被锁住,涨得脸孔发紫,一只手比划着斜后方,艰难憋出几个字:“就、就在那边……是谁……不认识……” “你老母的……”火女一把将人丢了出去,“再敢说话说半截,信不信把你打成猪头!” 蒋庭辉叉着腰,双眉紧锁盯向这堆勉强可以称之为车的金属,眼底神色瞬息万变。无论如何,只要没见到小妹的尸体,就说明他还有活着的希望。人不在现场,很有可能是被颠九带走了。颠九没必要费力气带一具尸体离开现场,也就是说,小妹十有八九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什么都不怕了。颠九绑架小妹总是有目的的,要钱给钱,要命给命!为了弟弟,什么都豁得出去! 蒋庭辉狠狠闭上双眼,沉默片刻,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满脸坚毅之色。他目光锐利地扫视过身边众人,冷静地逐个吩咐道:“肥林,带人去查颠九的行踪,他今晚去过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尤其注意他那几个最得力手下的动向。阿飞,集合你身边靠得住的兄弟,挑嘴严也能打的,分派好家伙,随时准备动手抢人。阿Vin,你立刻去见茂西叔,求他帮忙调查小妹下落,提什么条件你都照办,其他的,你全权决定。如如……” 不等他发出指令,火女率先表态:“我跟着你!” 蒋庭辉深深望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带领众人向大路走去。接应的车子已经等候在那,小弟们也知道有大事发生,个个表情严肃地守在一旁。蒋庭辉边走边拨打着Tony的电话,接连几次,等来的都是“嘟嘟嘟”的忙音。他不肯放弃,每隔几秒钟便重新拨打过去。 他们一行人狼狈不堪地刚返回到大路上,就有辆脏兮兮的灰色小车飞驰电掣开了过来,“吱”一声急停在十几米外,车子还没完全停稳,杨明礼就从上头窜了出来,差点被惯性带出个跟头。 他粗重的眉毛几乎拧成一个结,头发根根竖着,一张麻将脸绷得方方正正,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也顾不得浑身被泥水溅湿,只管张牙舞爪冲上前,挥拳就打:“蒋老大!你跟我保证什么来着!我问你,什么叫失踪?什么叫失踪?” 蒋庭辉一偏头闪过拳锋,身侧的火女敏捷跃起横在杨明礼跟前,一手钳住他的肘关节,一手捏住他的拳头向上一推,将杨明礼的攻击挡了回去,并用肩膀牢牢抵住对方,以防他再次动手。 杨警官牙齿咬得咯咯响,实在腾不出手去扶眼镜,只好愤然昂了下脑袋:“蒋老大!你这个流氓黑社会!人渣!万一小妹有事,我……我……” “给我闭嘴!”蒋庭辉猛然一声断喝,震得周围众人纷纷打了个激灵。他指点着杨明礼鼻尖低声命令道,“你听着杨四眼,马上带队去查颠九的场子,我不管你找什么名头,扫黄也好,缉毒也好,还是什么狗屁的打击有组织三合会行动!总之只要是颠九名下产业,无论大小,哪怕是一间甜品店也不能放过!把动静闹起来,让他没工夫杀人,也不敢在这时候杀人!听明白了吗?” 被这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着,杨明礼条件反射,差点立正敬礼吼出一声“Yessir”来,他鼻孔阔得老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不甘心听一个黑社会人士的指挥,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想保证弟弟平安无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即刻按照蒋庭辉的话去做。 蒋庭辉不理会暗自赌气的杨明礼,扭头钻进了车子,火女仰头丢给杨明礼一个凶悍的眼神,大力推开他,跟着蒋庭辉上了车,几辆车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杨明礼握紧拳头在半空中独自“啊啊啊”挥舞了一顿,总算稍稍除去了心头恶气,他弯腰返回车上,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换上日常一板一眼的腔调说道:“喂,师兄,礼仔啊。是这样,刚刚我的线人传来消息,说和英社颠九那边今晚可能会有小动作……” 蒋亦杰恢复神智后没有立即睁开眼睛,他先是小心翼翼用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动静,又试探着眯起一条小缝观察着室内环境,确认除自己外再没其他人,才放心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手被反绑在身后,两只脚踝也被扎在了一起。摸了摸皮带的后腰处,不出所料,那把随身小匕首果然被人卸掉了。记得手机在撞车的瞬间飞了出去,不是掉在车上,就是掉在了草丛里,但他还是不死心,在地面上翻来覆去磨蹭着,试图找到什么可以解救自己的工具,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趴在地上喘息了一会,蒋亦杰打量起身处的这个昏暗小空间,墙角堆放着高高一摞纸皮箱,空气中飘荡着陈腐的霉味。四壁没有窗,只有一扇铁板材质的小门和一个靠近天花板的微型排气扇,扇叶挂满了灰尘,几缕暗淡光线从扇叶间的缝隙照设进来,青幽幽的,不像阳光,倒像旧式厂房里那种包裹着铁丝罩的白炽灯。 照此推断,这很可能是间地下室,平时应该是被当做仓库使用的。既然颠九敢把自己关在这,说明排气扇的另一侧绝对不会有外人经过,就算呼救也没用。 逃跑无望,他只有静下心来分析自己的处境。颠九到现在还不动手杀他,说明根本就没打算要杀他。 龙准逃掉了,货被炸毁了,估计押运货物的那伙人也都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事情闹这么大,社团里的长辈一定会插手,龙准是个阴险狡诈、巧舌如簧的家伙,很可能会先下手为强告颠九一状,来个倒转乾坤。而自己是龙准的手下,也参与了码头抢货的行动,看样子颠九是想让自己去指证龙准,揭露龙准的罪状。 这样也好,起码有一丝利用价值,可以保命。怕只怕颠九的打算被龙准察觉,到时候就算颠九不杀自己,龙准也会想方设法除掉自己。所以一定要尽快联络到大哥,不然越拖越危险。 正思索着,门外响起了“锵锵”的脚步声。钥匙朝锁眼里捅了两下,门应声打开,颠九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有点兴奋,又有点恍惚,貌似刚刚嗑过药丸,瞳孔隐约反着蓝光。他怀里还搂着个柔若无骨的男人,嘻嘻轻笑着,时不时在颠九脸颊上腻歪歪地蹭上两下,正是Tony。 蒋亦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没能成功,他干脆躺在原地听天由命地望着颠九。 “阿杰,你太让我失望了!”颠九耷拉着眼角摇了摇头,“你一口一个九哥叫着,对我又是卖笑,又是投怀送抱,结果呢,哼,在背后使阴招子害我,杀我的人,抢我的货,还把我当傻子耍!你把我当傻子耍啊!” “九哥,我也是照龙哥吩咐做事,做小弟的哪敢违抗老大的命令……”不给他机会解释开脱,颠九直接飞起一脚踢在他胸口上,踢得他整个人向后飞出去,“嘭”一声撞到了纸箱上,躬起身剧烈咳嗽着。 颠九追上去又补了几脚,踢在之前受伤的位置,蒋亦杰疼得差点叫出来,额头上冷汗滴滴答答往下淌,他赶紧屏住呼吸,把呻吟声吞了回去,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趴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颠九蹲下身,捏住他下巴用力一扳,愤愤地抱怨着:“可惜了你这张脸,还有这个屁股,可惜了,如果你不是跟我对着干,九哥倒是会好好疼你!既然你不知好歹,也就别怪九哥不客气了……” 蒋亦杰的目光越过颠九肩膀,投在了不远处的Tony身上,Tony双手抱臂饶有兴致观赏着这个场面,脸上分明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蒋亦杰心里一凉,完了,最后的指望破灭了…… 第七十二章 蒋亦杰趴在地板上,身体痛苦地缩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角、脖颈涔涔而下,很快浸湿了衣领。他的下巴被颠九捏在手里,用力向外扳着,脸孔扭成了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显得狼狈而屈辱。 站在颠九身后的Tony则抱臂冷眼旁观着,一张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好像看蒋亦杰挨打受辱是件很有观赏性的事情一样。 “可惜了你这张脸,还有这个屁股……”颠九在药物的作用下有些亢奋,反反复复唠叨着满腔愤懑,“客客气气给你面子,你不要,那就别怪九哥不客气了。你放心,我是不会玩死你的,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条命……” 蒋亦杰料到颠九不会让自己好过,索性咬牙别过脸去,一言不发。这种既冷淡又厌恶的神情让颠九震怒不已,他起身就是一脚:“你很傲气是不是?你他妈的算个屁!以为你老大龙准还会来保你?做梦!姓龙的老贱人已经自身难保了!” “啊!”蒋亦杰短促地哼了一声,胸口就像有火在烧,疼得几乎炸开,耳朵里嗡嗡鸣响。他将脸低低埋了下去,极力向后躲避着颠九的拳打脚踢。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弟咚咚咚跑到颠九说身边,悄声汇报道:“九哥不好了,今晚警方大临检,三角街上几处场子都被封了,经理也被带走了,还有这边也……” 颠九骂了句脏话,恶狠狠瞪了蒋亦杰一眼:“别急,等九哥忙完了,回来慢慢陪你玩!咱们有得是时间!”走到门口又吩咐两名小弟,“看好他,别让他耍什么花样!”说完搂着Tony离开了。 蒋亦杰的视线有些模糊,汗液淌进眼睛里,杀得生疼,他皱着眉,勉强看到Tony在颠九怀里大幅度摆动着细瘦的腰肢,走路走得跳舞一样,临出门还不忘回过头,丢下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铁门“嘭”一声扣紧,室内重新回归灰暗。 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多久,疼痛不再那么明显,蒋亦杰也恢复了一点精神,他靠着纸箱坐起来,琢磨着眼下有什么办法可以自救。看来看去,目光定格在那扇临近天花板的通风口上,以窗口大小估算,应该够一个成年男人爬出去,室内有纸箱,正好可以用来踮脚…… 正当他绞尽脑汁研究逃生计划的时候,铁门一开,刚走掉片刻功夫的Tony重又折返回来,小弟看了眼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蒋亦杰,放心地从外面带上了门。 Tony居高临下轻蔑地看了一阵,“啧啧”摇头:“这张脸到底哪里好看?冷冰冰石板一样。那些人一个个都瞎了吗?怎么就都被你迷得晕头转向?还是说……你床上功夫足够好?哼,真该找多几个人过来好好陪你玩玩,看看你到底多本事!” 听了Tony刻薄至极的一席话,蒋亦杰脸色反倒平静下来,甚至还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所谓“真该”,就是并没有那么去做的意思,这倒很值得庆幸。不然以他目前的状态,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Tony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里聚起浓重怒气,他猛扬起手,“啪”地一记耳光抽在蒋亦杰脸上,震得整条胳膊又麻又痒。 蒋亦杰被打得直接翻倒在地上,嘴角绽裂,口腔里溢满血腥味,眼前亮白一片。他缓了好半天,有气无力地问Tony:“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当然恨,恨不得你去死!可是光恨有什么用,恨又恨不死人!”Tony一边揉着手臂,一边恶毒地咒骂道。 过了一会,他幽幽叹了口气:“唉……你知道吗,第一次见辉哥,我还以为他喜欢我呢。琛哥带过去那么多人,他一眼就挑中我了,看我的眼神都特别不同。当时我心里还美呢,我跟自己说,嘿呦,你小子被那么个又帅又有腔调的男人看上,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了!切,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你吧?他是觉得我长得像你,在我身上找你的影子呢……”Tony望向墙角,失落地摇了摇头,“还有杨笑基,刚开始真拿我当个宝贝供着,我要什么他都给,我想干嘛他都是满口的好好好。那时候我又想,算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不知道?MB嘛,就是出来卖的,别指望能钓到辉哥那样的好男人了,有个台湾佬宠着就知足吧。结果怎么样?你一出现,他就把我当鼻涕似地甩掉了,就像甩鼻涕一样!” 蒋亦杰真怕他说着说着委屈地哭出来,赶紧应付道:“对不起Tony,我替蒋庭辉跟你道个歉吧,他没有利用你感情的意思……” “我知道!”Tony白了蒋亦杰一眼,“我自己愿意的!归根结底就是贱嘛!哼,谁生来就是给人玩的?我如果有你的本事……我也出来混,风风光光露两手给辉哥看。可气到处都是你这样的人,一对比,就显得我要多无能有多无能!我真是看到你就讨厌!”他又撒泼似地朝蒋亦杰踢了两脚,力气却比之前那一巴掌小了很多,“你到底哪好?凭什么一个一个都围着你转,连闻琛、火女他们都把你捧在手心里!辉哥混到和新的老大,竟然还亲自跑去小巷子给你买烧味、买云吞面,我呢?我就只配取悦颠九这种不入流的家伙!” 蒋亦杰无可奈何地扁扁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怨恨我……哈,那你为什么不怂恿颠九杀了我?” “所以说我就是贱啊!做不了好人,又做不了纯粹的坏人!我不知道多希望你消失,不知道诅咒过你多少回。可让我亲手送你去死……我又做不到!”Tony气呼呼啐了一口,“狗屎!混蛋!垃圾!”也不知道在骂谁。 他半蹲下来,将手伸进小腿的裤管里,笨拙地摆弄了半天,从里面抽出一把折叠小刀丢在蒋亦杰前方,又指了指天花板下的小气窗:“你等会从那里走,出去是酒吧后巷,大概有人看守,你要躲着点走。我刚刚传过消息给辉哥了,不过我只告诉他在路口接应你。”停顿一会,他又心不甘情不愿地解释道,“上头酒吧里全是颠九的人,还有警察,万一辉哥冲动之下带人杀进来,事情就闹大了。当我不知道你们的小伎俩?切,不就是自己躲在暗处,挑唆颠九去对付龙准嘛,可别坏了大事!” 蒋亦杰明白,Tony故意将小刀丢在旁边,而不直接递到他手里,就是在捉弄他,想故意看他出丑。可谁让自己落在人家手里了呢?他用脚蹬住身后的纸箱,毛虫样向前拱着,挪到小刀跟前,又很不雅观地打了个滚,用被绑在背后的双手握住小刀,展开来反手割断了绳索。 看完整个过程,Tony不屑地说道:“你能逃就逃,看本事吧,要死要活都别连累我!” 门外是条昏暗的小走廊,门边放着几把长椅,两名小弟正坐在上头玩纸牌,忽然听到室内传出Tony的尖叫:“救命!啊……”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出了状况,赶紧掏枪开门进去查看究竟。Tony是老大的新欢,整天跟在颠九身边陪吃陪睡,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老大问起来不好交代。 走在前头那名小弟一进门就看到Tony动也不动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而蒋亦杰则失去了踪影。他刚想过去查看Tony状况,就感到后脑勺一疼,翻着白眼忽忽悠悠栽倒下去。第二个家伙发现了藏在门背后的蒋亦杰,立即调转枪口,还不等他扣下扳机,手腕就被蒋亦杰“咔嚓”折断,手枪落地,人也被一肘敲在太阳穴上,再没了动静。 蒋亦杰按住胸口伤处喘了一阵,对Tony建议道:“你跟我一起走吧,就算蒙骗过这两个蠢蛋,也难保颠九会迁怒你。万一他以后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你呢。” “不劳你好心了!颠九对我非常信任,简直言听计从!是他让我回来看着你的,就算你割开绳子跑了,也该去怪绑你的家伙和搜身的家伙才对!”Tony帮他将两名小弟用绳子拴了起来,又很配合地让蒋亦杰把自己和两人绑到一起。 蒋亦杰搞定这些之后,将整间地下室谨慎搜索了一遍,确认没留下任何证据,这才摞起箱子爬上去,轻手轻脚撬开了锈迹斑斑的排气扇。 跳出去之前,他又回头问了Tony:“你再想想,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对蒋庭辉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没必要为他冒险。” “你不懂!”Tony低下头,脸上闪过一丝动摇,转眼又坚定下来,“颠九那个老混蛋……对我真挺上心的,起码这段时间很宠着我。被颠九那副德性的人喜欢,对你来说是件恶心的事吧?我就不嫌弃,贱嘛!管他是谁,有人疼就好。这种滋味,我还没尝够呢。”他越讲声音越小,脸孔低垂下去,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样。 蒋亦杰很想劝说几句,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话,只好斟酌着叮嘱道:“总之你……搜罗消息是次要的,有任何状况先保住命,发现不对劲赶紧联系蒋庭辉。保重Tony。” 他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跳上去,不想又被Tony叫住了:“蒋亦杰……” 头一次听见Tony叫自己的名字,蒋亦杰觉得有点陌生,也有点奇怪,默默回过头来静待下文。 “蒋亦杰……”Tony明明是主动叫住了他,却显得有些不耐烦,“Tony……是我做MB用的名字,我本名叫唐易,容易的易。” 蒋亦杰一愣,随即了然轻笑:“那好,阿易,多加小心!”他手臂撑住向上一窜,上半截身体利落地探出窗外,躯干鲤鱼一样奋力挺了几下,眨眼间人就灵活地游了出去。 Tony坐在地上竖起耳朵听着,蒋亦杰爬出去时可能硌到了胸口,中途小声呻吟了一下,很快又脚步极轻地贴着墙根溜走了。他厌烦地一撇嘴:“切,跑路就跑路喽,也要耍帅!骚货!最好给人逮回来,再打一顿……” 雷 第七十三章 蒋亦杰身材高大,四肢修长有力,动起来像只灵活的猴子。他双手撑在小窗边沿,深吸口气,猛然向上一窜,上半身“嗖”地探出了窗外。 气窗外头是酒吧后巷湿漉漉的红砖路,泥水从砖缝里溢出来,咕噜咕噜流向对面的渗水井。蒋亦杰两只手肘架起身体,匍匐向前,腰线像鱼一样上下摆动着,反复几次,便利落地游了出去。 这个动作需要使用胸腹部肌肉的力量,难免会牵扯到伤处,他疼得呲牙咧嘴,强忍着尽量不发出呻吟声。其实以撅屁股的姿势慢慢向外爬,会来得更舒服些,但那样做显然不够帅气有型。 Tony可就在后面看着呢,作为蒋庭辉这位“帆头角最出色男人”的爱人,决不能给大哥丢脸! 等到彻底离开了Tony的视线,蒋亦杰才靠着墙壁狼狈不堪地佝偻起上身,手掌压住胸口,嘴巴张成长方型,“嘶嘶嘶”倒抽起凉气。所谓输人不输阵,无论什么状况底下,都要摆足架势——哪怕是装出来的。 阴雨天的夜晚尤其黑,巷子里没有路灯,只靠酒吧后门一盏旧马灯提供的昏暗光线来照明。 蒋亦杰趴在阴影里左右观望着,视野之内不见人影。又侧过耳朵听了半天,透过窸窣小雨,只能依稀分辨出远处大街上的车声。偌大一间酒吧,竟然听不到丝毫喧嚣,不知道是警察的临检尚未结束,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蒋亦杰弯腰缩在墙根的阴影里,悄悄向外小跑着。渗水井旁边是个小型垃圾站,隐隐发出刺鼻的腐臭味和尿骚味。看周围环境,很可能是深夜游荡的醉鬼或瘾君子们把这里当成了临时的方便之所。 垃圾站再过去,是个L型小弯道。蒋亦杰很警觉,在走出去之前,先贴着墙角看了一眼。幸好看了这一眼,不然他很可能会和迎面走来的家伙们撞个满怀。那些家伙应该就是Tony所说负责看守的人,一共有三个,正边走边点烟。雨已经小了下去,丝丝缕缕银针一样,淋得香烟火机都潮乎乎,点烟也点得费劲。 蒋亦杰想转身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这里距离酒吧后门有段不小的路程,跑也跑不过去,况且一跑动就会发出声响,进而引起对方注意。他眼珠飞快地转来转去,急中生智往垃圾站前头一立,解开裤子拉链,大喇喇撒起尿来。 三个人经过他身后,竟然真就见怪不怪直接走了过去。蒋亦杰暗暗做了个鬼脸,小心翼翼提起裤子。就在这时,三人中领头那个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们先走,我放个水。”语气冷冰冰的,机器一样。 蒋亦杰毛孔一紧,系好皮带就想溜。可惜那人已经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还随口问道:“里边搞定了吗?新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换班?”显然是把他当成了酒吧里的人。 蒋亦杰不禁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这声音越听越熟悉,不是阿吉是谁!就算以他的小聪明能编出几句话敷衍过去,也不敢轻易开口,难保对方耳力够好,一出声就会被识破身份。可是这样沉默着显然更不是办法。无奈之下,蒋亦杰只好装作没听见,硬着头皮吹起口哨往外走,脚步晃晃悠悠,磕了药一样。 “等一下。”刚迈出两步,就被叫住了。阿吉悄无声息站到他身旁,既没有招呼人,也没有动手。蒋亦杰感觉自己应该是被识破了,他双手握起拳头,思索着第一拳应该击打哪个部位,才能最迅速有效地制服阿吉。 “没吃饭吗?软脚虾一样……”阿吉忽然间冒出这样一句,蒋亦杰有点摸不着头脑,紧接着阿吉又面无表情地说道,“看什么看,信不信老子挖了你的狗眼。” 这话倒很耳熟……不正是前段时间在龙准与买家会面的茶馆里,自己为了掩护阿吉所说的话吗?此刻原封不动又从阿吉嘴里说出来,搞什么名堂?是取笑嘲讽吗?可又分明没有半点笑意…… 话音未落,阿吉一脚踹在蒋亦杰小腿上,将他踹出个趔趄,不等他站稳,又抬手朝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拍西瓜似的,声音又脆又响。 做完这一切,阿吉搓搓双手自言自语道:“我从来不欠别人的……”转过身去又冷冷丢下一句,“……谁也别想欠我的……”就这么自顾自走了。 蒋亦杰愣了片刻,摸着后脑勺傻傻一笑,赶紧向路口方向逃去。 跑出没多远,巷子深处隐约传来人声:“到处搜……去看看那边……快……”随后是一阵脚步纷乱。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蒋亦杰使出全身力量加快速度飞奔起来,风声雨声从耳边沙沙掠过,巷子尽头就在眼前。大路上明亮而嘈杂,仿佛另一个世界,来往车辆晃着耀眼的黄色灯光。 他的身影刚一闪出来,就被守在对面心急如焚的火女发现了。火女狂按喇叭:“小妹!”瞬间启动车子横穿滚滚车流,擦着一地火花飞到蒋亦杰近前。惹得整条路接二连三发出“吱吱”的紧急刹车声,叫骂一片。 眼看颠九的人从巷子里追了出来,蒋亦杰单手撑住人行道边的栏杆纵身一跃,敏捷地翻了过去,没等落地就被金毛飞连扯带抱搬上了车,“嘭”一声关起门,车子不做丝毫停留,箭一样射了出去。守在周围的和新小弟们得到指令,也各自跳上车悄悄撤离了。 总算脱险,蒋亦杰不管不顾地躺在座位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刚刚逃命的时候不觉得累,现在一停下来,肺都快烧着了,小腿上的肌肉突突突抖个不停。气还没喘匀,就被蒋庭辉一把拖进怀里,箍得紧紧的。蒋亦杰疼得“咿咿呀呀”一顿怪叫:“下手轻点,肋骨好像断了!” 蒋庭辉的脸色比外面的雨夜还要阴沉,他拨开蒋亦杰紧紧捂在胸口上的手,小心按压着大片淤青的部位:“这里疼吗?这里?这里呢?吸气的时候疼不疼?”眉头皱在一起,苦兮兮的,好像受伤的是他一样。 蒋亦杰整个人放松下来,精神好了许多,舒舒服服平躺在那,任由大哥上上下下检查着,偶尔懒洋洋地用点头或摇头来作答。他眼看着大哥变身成骨科医生的传神样子,真是越看越滑稽,忍不住“嘿嘿嘿”傻乐起来。 蒋庭辉不满地瞥向弟弟,学着他的神情“嘿嘿嘿”乐了两声,接着瞪起了眼睛,只不过这一眼瞪得软绵绵的,还带着三分笑意:“嘿嘿嘿,嘿嘿嘿,亏你还乐得出来!知不知道我……算了……” 本来憋了一肚子气,开车来的路上恨不得把弟弟绑回家用铁链锁起来。可是看到弟弟浑身是伤,脸肿得像塞了个包子的可怜模样,又完全舍不得多教训了,他扯起白衬衫的衣襟,帮弟弟轻轻擦干脸上的泥水和汗渍,还不忘仔细叮嘱火女:“如如,你开稳一点,别颠到他!” 金毛飞在前面接了个电话,转头向蒋庭辉汇报:“老大,是琛哥,我跟他说救出小妹了,让他不用再应付茂西老鬼了……” “找茂西干什么?”蒋亦杰当即打断了金毛飞。 “你说干什么?”金毛飞对他从来不客气,“当然是往外捞你了,少爷!知不知道茂西多黑?开口就要Solas的经营权,还好你出来得及时,不然Solas马上就不姓蒋了……” “阿飞,你哪那么多废话!”蒋庭辉一句话堵上了金毛飞的嘴。 蒋亦杰知道金毛飞的后半截话是什么,也知道“还好”背后隐藏着多少“不好”。Solas是蒋庭辉发迹的地方,是他的多年心血。如果只是为了救自己,就把场子轻易交出去,那自己拼死拼活搞这么多事还有什么意义? 他心里“腾”地窜起一股邪火:“蒋庭辉,你就认准我一定没用是吗?认准我不靠你就出不来?拿Solas去换人,你有几个Solas可换?都换光了你怎么办?这些兄弟怎么办?妈的,茂西让你趴在脚边舔屎你也舔吗?” “我是为谁?为了谁?”蒋庭辉被他一吼,也有点压不住火了,“如果舔屎能保你平安我就舔!跪着也行,爬着都行!你以为次次都能有好运气吗?杀人不需要多麻烦的,一枪就搞定!要等你死一次再来和我争你蒋小妹到底有没有本事吗?” “我……”蒋亦杰不留神声音过高,震得胸口抽痛,他按着伤处喘了一会,降低音量反驳道,“我辛辛苦苦哄着龙准为了什么?我跑去拼命又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你有一天能风风光光踩在那些老家伙头上,不用低三下四任人宰割吗?你倒舍得,轻易就拿自己的身家去换人情。我现在就告诉你蒋庭辉,如果为了我一条命,把你和这帮兄弟的前程赔进去,我宁可不要这条命了!” “混蛋!”蒋庭辉怒不可遏,几乎就要挥起拳头,“蒋小妹,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兄弟俩一上一下怒目而视,车厢里鸦雀无声。 第七十四章 “混蛋!蒋小妹,你敢再说一句试试!”蒋庭辉怒不可遏挥起了拳头,关节攥得咯咯作响,火气上冲,额头上青筋直冒。 这世上天大地大,什么能抵得过命大?偏偏自己这个弟弟疯起来就不要命!如果不是为了蒋小妹,他至于背井离乡跑来帆头角讨生活?至于跟着古展一条路跑到黑?说白了什么堂主,什么坐馆,什么远大前程,没有小妹,一切都算个屁! 每当被蒋亦杰气得七窍生烟的时候,他总会天真地想,要是弟弟能变回从前那个软软糯糯的小肉球该有多好,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小肉球都会乖乖点头,顺便在他脸上“吧唧”香喷喷亲上一口,唉…… 拳头举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蒋庭辉表情十足狰狞,两腮的肌肉一鼓一鼓,就是下不去手。别说弟弟是带着伤的,就算弟弟活蹦乱跳指着他鼻尖臭骂,他也一样是下不去手的。多少年了,外人不清楚,身边这些兄弟却没有不知道的,蒋庭辉哪舍得碰弟弟一根指头?弟弟在他脖子上尿尿,他不一样美滋滋当成橘子水? 这一点蒋亦杰自己比谁都明白,所以他在大哥面前向来是有恃无恐的,由着性子作威作福,大不了被骂一顿,又不会少块肉。 彼此瞪眼僵持着,蒋庭辉就这样尴尬地举着拳头,放下来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关键时刻,还是火女够贴心,看不得老大难做,一边开车一边猛朝金毛飞使眼色,示意对方开口劝两句,给蒋庭辉找个台阶下。 金毛飞倒巴不得看热闹呢,蒋庭辉疼弟弟疼得人神共愤,活活把蒋亦杰惯成了一个任性妄为的小混球,他早盼着辉老大能教训教训这个弟弟了。所以无论火女怎么挤眉弄眼,金毛飞都假装在欣赏车外的风景,给她来个视而不见。 火女瞧出金毛飞是装的,气不打一处来,单手扶稳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握成空心拳去敲金毛飞脑壳。她天生手长脚长,又瘦,四肢像蜘蛛一样灵活,敲得金毛飞无处躲避。 这点疼金毛飞是不怕的,手是肉做的,又不是铁榔头,忍一忍就过去了。但驾驶员边开车边拿拳头敲人,这可是个会造成安全隐患的大问题,绝不能容忍。带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金毛飞回过身去,很明显是走形式地拉了蒋庭辉一把:“算了算了,老大,小妹还小嘛,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小孩子闹别扭,就慢慢教喽……” 嘴里这样说,心里止不住腹诽:他还小?不小啦!站起来比我还高半个头呢,折腾人玩一点都不手软!再不赶紧管管,就翻天啦! 蒋庭辉自然听不见金毛飞的心声,他正好借坡下驴,收起拳头一转身,抬脚踹向旁边的座椅,把全部火气都撒在了椅背上,“呲啦”一声,皮革椅套被踹得裂开个大口子,人笔笔直站在那,叉着腰不知道想些什么。 蒋亦杰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哥骂人他不怕,大哥挥拳头他也不怕,可是大哥一生闷气,他心里就不舒服了。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今天被颠九绑去的人是大哥,他恐怕早就沉不住气了,别说舍掉个Solas,就是让他把自己全部身家放把火烧了,他也心甘情愿。 虽然依照蒋小妹的做人原则,是错了也不道歉的,但不妨碍偶尔服个软。他单手撑着坐了起来,望着蒋庭辉背影理直气壮地说道:“喂,蒋庭辉,气一气就得了,别没完没了!” 蒋庭辉牙齿咬着嘴唇上干裂的死皮,阴沉着脸不肯理人。 蒋亦杰耐心等了一会,不见回应,抬脚去踹蒋庭辉屁股:“辉仔?阿辉?庭辉?”鞋子被泥水浸透,还是湿的,在蒋庭辉的米色休闲裤上蹭了好几个肮脏的黑脚印。 蒋庭辉给弟弟闹得没了脾气,回过头去狠狠瞪了一眼,眼珠在昏暗的光线底下亮晶晶、潮乎乎的。 路边有摩托车斜刺里冲出来,火女猛踩一脚刹车,蒋亦杰原本赖洋洋斜靠在椅背上,不留神差点被颠得栽下地去,蒋庭辉赶紧一步跨上前,把人稳稳抱在了怀里。蒋亦杰从后视镜里朝火女眨眨眼,火女也朝他得意地一仰头。 抱都抱了,索性就抱到底吧,蒋庭辉尽量找准角度,让弟弟靠得舒服点。只是脸色依旧黑得像涂了层锅底灰。 蒋亦杰大咧咧靠在人肉沙发上,伸出指头刮了刮大哥板成铁板一块的脸颊:“我都活着回来了,你就不能高兴点笑一笑嘛?” 蒋庭辉眉头紧紧皱着,嘴角下耷,看了弟弟片刻,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要多丑有多丑。 “还是算了……”蒋亦杰撑开巴掌把蒋庭辉的大脸推到旁边,“太难看了,多看两眼晚上肯定做噩梦!” 正如蒋亦杰自己推断的一样,他的肋骨断了两根,加上七七八八的小伤,医生一一做了处理,并嘱咐说要卧床休息半个月。不过按照金毛飞的说法,蒋小妹是狗骨头,死硬死硬,回去好好吃一顿睡一觉,用不了一个礼拜又是生龙活虎了。 怕颠九不死心跑来寻仇,蒋庭辉直接把蒋亦杰带回了自己住处,也通知了王大关近期都不要回家。 人安顿下来,火女依旧不放心:“老大,今晚我不走了,带几个人守在这。” 不等蒋庭辉开口拒绝,金毛飞先不答应了:“排骨妹你有没有点自觉,一半女的也是女的,整天跟一群男人混也就算了,晚上还要住一起,像什么样子!” 火女单脚踩在茶几上,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金毛龟,我不是第一天跟你们混了吧?我跟你们混了二十多年了。你小时候屁股长疮,还是我从家里偷废轮胎给你垫屁股的呢,你怎么不说你像什么样子?” “我我我……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金毛飞梗着脖子嘴硬,“小时候你不也脱精光跟我们下海捞螃蟹吗?现在你怎么还穿裙子呢?还穿粉红色超短的呢!你还戴项链呢!钻石的!又是那个金融业小开送的吧?” 火女被他气笑了,拉开衣领对着又扁又平的胸口一比划:“你说这条?没错,钻石的。不服气?哼!”她手上一用力,“嚓”地扯掉了项链,众目睽睽之下走到窗口向外一丢,“有多了不起?” “火女姐火女姐!别丢啊!不要赏给我们呐!”跟在后面的两名小弟鬼喊鬼叫着跑出门去捡项链了。 金毛飞涨得满脸通红,扯着嗓门气势汹汹发誓:“霍如如你等着,早晚我也要买钻石项链送给你!还有手表和戒指!” 火女也是一拍大腿,很“李小龙”地亮出了一根手指大吼:“我就等着你!” 这两个家伙说情话说得像黑社会谈判一样,蒋亦杰被逗得狂笑不止,不住拍手,一笑就牵动伤处,疼得直不起腰来,却还是憋不住想笑。 蒋庭辉心疼弟弟,跑去发给火女、金毛飞每人一记凿栗:“别闹了,都老实点回家去!谁再逗小妹笑,罚一个月不许抽烟!”说话间按着脖颈将两人推出了门去。 房间里就剩下兄弟俩,蒋亦杰边解衣扣边往浴室走。蒋庭辉在背后叫他:“小妹你干嘛?” “干嘛?洗澡喽。”蒋亦杰指指自己满身的泥水和汗水,“你闻不见吗?都馊了。” 蒋庭辉看看他胸口上扎着的绷带,手臂上也有几处,无奈地摇摇头。跟上来把人拥进浴室,朝着淋浴间的墙壁扬了扬下巴:“进去,扶着站好!” “长官,我是清白的,没带违禁物品……”蒋亦杰调皮地开起了玩笑,“只带了一柄枪,好久没发射了,要上缴吗?” 蒋庭辉拿手指比划成手枪的形状,搓了搓他的小肚皮:“挑衅是吧?别惹我,再惹我真收拾你!”又半蹲半跪着,帮弟弟解开皮带,小心褪下裤子,一只脚一只脚挪出裤腿。毛巾浸湿了先帮蒋亦杰擦头脸,擦到蒋亦杰痒处,惹得他嘻嘻哈哈来回躲闪着。 这情景又勾起了蒋庭辉的回忆,小时候每次蒋亦杰在外面疯跑回来,脏得跟花脸猫似的,他都会像这样打了水帮弟弟擦脸,就在院子里,香皂涂出满脸白花花的泡沫,弟弟站得笔直,仰着头拼命闭紧眼睛,嘴角还带着很享受的笑容。一瞬间童年的小妹和成年的小妹重叠在了一起,蒋庭辉忽然莫名地有些心酸,从前的蒋小妹是多么无忧无虑,为什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浑身是伤的惨样子呢,都怪大哥太没用了! 揉搓了几遍,帮弟弟把头脸擦得红扑扑、香喷喷,蒋庭辉在他脸蛋上啃了一口:“好吃!”又很温柔地帮他擦干净胸口和手臂,之后跪在弟弟身前用莲蓬头帮忙冲洗起了下半身。 他只顾低头忙活着,尽量避开皮肤上的伤口,免得弄疼了弟弟,不留神额头蹭在了不该蹭的部位,蒋亦杰两腿之间那个不安分的家伙被他一碰,轻轻跳了一下,蒋亦杰嘻嘻嘻笑了起来:“不许动,子弹上膛了,当心擦枪走火……” 第七十五章 蒋亦杰两腿之间的家伙被大哥有意无意蹭着,敏感地跳了一下,他很不正经地嘻嘻笑道:“不许动,子弹上膛了,当心擦枪走火。” 蒋庭辉抬起头瞄了瞄,在那个逐渐鼓涨起来的部位蜻蜓点水似地啄了一小口:“乖,小弟老实点,大哥疼你啊……” “你这套对我没用。”小弟这个称呼,蒋亦杰倒是第一次从大哥嘴里听说,既新奇又陌生。 “不是叫你,是叫他,”蒋庭辉指指蒋亦杰下身,惯常严肃的脸孔也难得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调皮,“你是小妹嘛,它才是小弟。” “哈,蒋庭辉你……”蒋亦杰被大哥的油腔滑调给逗乐了,他狡黠地牵起嘴角,“你小弟说了,想和它‘大哥’当面打个招呼。” 这话摆明了是赤裸裸的挑逗,蒋庭辉本能地顺着字面意思联想开去,手不自觉向着蒋亦杰的大腿内侧抚弄了上去,皮肤冲过水的手感冰凉滑爽,肌肉紧实柔韧,他有点走神,咕噜咽了下口水,薄薄的棉质四角裤前端被顶起了一座规模宏伟的小帐篷。 看着心猿意马的蒋庭辉,蒋亦杰因奸计得逞而生出一阵窃喜。他喜欢这种感觉,只用几句话、几个动作引诱得大哥不能自持,这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成就感。 正胡思乱想着,蒋庭辉一巴掌拍在了他屁股上:“小色鬼,你想要尝尝骨头移位的滋味吗?我可不想大半夜再拉着你跑一趟医院。”他的眼睛掠过弟弟胸前厚厚的绷带,瞬间什么私心杂念都没了。 这下蒋亦杰不高兴了,他两手捧起大哥汗津津的脸,向上一扳,带到面前,十指大力揉捏着:“枪老是不用会生锈的。要时常拿出来检查检查,上上油。还是说……”他眉角不满地微微挑起,“……你背着我找别人帮你打磨过了?” 蒋庭辉被冤枉得有苦说不出,他还没到三十,且身强体健,对肌肤之亲总是处在饥渴状态,每天为了堂口的事情精神紧张,又要担心着弟弟的安危,憋了满身燥气,不知道多迫切地需要泻泻火。可是再急不可待,也要顾着弟弟的身体状况。他被蒋亦杰没轻没重的力道拉扯得口歪眼斜,声音呜呜突突地勉强劝道:“小妹,你现在不行……” “我会不行!”蒋亦杰明知道大哥的本意,偏偏不肯示弱,“老鬼辉,你比我大八岁,要不行也是你先不行!” 他一条小腿灵活地攀上了蒋庭辉胯部,手腕绕过蒋庭辉的脖子往怀里一拉,猛地覆盖住对方嘴吧,用牙尖重重在下唇咬了一口,疼得蒋庭辉眼眶发酸。 这富含侵略性的行为顿时勾起了男人的征服欲,蒋庭辉单手撑住墙壁,像个铁栅笼一样把蒋亦杰紧紧箍在当中,另一只手钳制住蒋亦杰颈侧,舌头撬开牙齿,肆意进犯、啃咬着,吻得粗暴而疯狂。两个人的粗重喘息声在狭窄的浴室里激烈回荡,花洒被丢在了脚边,水雾射向旁边的墙壁,淋湿了搭在横杆上的毛巾和睡衣,水珠顺着布料边角流淌下来,嘀嗒,嘀嗒,嘀嗒…… 蒋庭辉小腹里有团火熊熊燃烧起来,灼热胀痛,再这样下去,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否控制住身体的冲动。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必须停下来,这样不行,不能跟着弟弟一起胡闹,小混球身上有伤,压不得也撞不得! 蒋亦杰很享受这种刺激又缠绵的亲吻,他闭着眼,睫毛不老实地微微颤动着,双手蛇一样沿着蒋庭辉鲜明的肌肉线条前后游走,饱满的胸肌,紧实的腹肌,精壮的腰侧,笔直的脊骨,一路滑到了硬挺的臀部……他一把扯下蒋庭辉的内裤,伸手握住了前面滚烫的部位:“来吧……” 蒋庭辉把弟弟拉近一点,一只大手环绕在背后支撑住对方的腰部,用身体承载下弟弟大半的体重,肌肤紧贴着肌肤,另一只手温柔地握住蒋亦杰下身,手指在敏感点上轻轻揉弄着,随即有节奏地撸动起来。而双唇也一点点移到耳畔,声音嘶哑地低语道:“小妹,来……你帮我……” 蒋亦杰迟疑了一下,便按照蒋庭辉的指引去做了。他手上动作生疏,握力过大,夹得蒋庭辉皮肉生疼,咬着牙才没叫出声来。好在随着蒋庭辉逐渐加快速度,蒋亦杰已经没有精力去照看“大哥”了。他身体不自觉前倾着,小腹急剧起伏,头颈向后仰起,断断续续的呻吟从喉咙里溢出来,音量越来越高,连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氤氲水汽。 蒋庭辉把弟弟稳稳搂在怀里,含住他耳垂吮了一口,体贴地小声问道:“宝贝小妹,怎么样,舒服吗?” “唔……你……再快点……”蒋亦杰眼神迷离,脸上交织着痛苦又欢愉的复杂表情。他身体歪向一侧,两腿紧紧并拢在一起,肌肤炙热地战栗着,泛着银靡的粉色。从灵魂到肉体都毫无保留地交到了哥哥的手上,深深浅浅,反反复复,大腿根部是酥麻的,有种语言无法形容的快感电流般激荡开来,传遍每一条神经,每一个毛孔。 双腿之间滑腻一片,眼中凝结的水汽愈发浓重。他身体轻飘飘向上升起,升入云端,“嗖”地一下,快感飙升到了顶点。蒋庭辉手上用力,狠狠几下撞击,白色粘稠的液体从顶端喷溅而出,射了蒋庭辉满手。他又从半空跌落到了地上,失重的感觉带来一阵晕眩,摇摇欲坠,需要依靠大哥的支撑才能站住。 “你呀……”蒋庭辉心疼地把人向怀里拢了拢,“刚刚是谁在叫嚣来着?你的本事都跑哪去了?” 蒋亦杰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软软挂在蒋庭辉身上,有气无力地牵动嘴角笑笑,再没精神斗嘴了。 蒋庭辉又帮他将下身冲洗了一遍,找出条大浴巾把人上上下下擦干了裹好,抱小婴儿一样小心翼翼抱到床上塞进被子,又在额头上“啪”地亲了一口:“睡吧,我去把没解决的事情解决掉,马上就来。” 转身走进浴室,蒋庭辉无奈地对着墙壁打起了手枪。 上一次打首枪,还是和闻琛一起蹲监狱的时候。热气腾腾的浴室里,一眼望过去全是自己扶着墙壁单手抽动的老屁股。那些枯燥又艰辛的牢狱生涯,现在回想起来倒充满了苦中作乐的特殊情怀。 那时候熄了灯躺在木板床上,一群糙男人没少意银,说什么有天发达了,有钱了,混出头了,身边一定会挤满服侍的俊男美女。现在倒好,自己也算是风风光光做了一堂之主,手底下大大小小的场子也是日进斗金,可是怎么样呢?还不是照样对着墙壁打首枪? 就像从小到每次所做的一样,弟弟惹出烂摊子,最终由他来善后。只是这次的“问题”变成了他自己。想想床上打着小呼噜的宝贝弟弟,蒋庭辉脸上止不住洋溢起了幸福的笑容,连手上的动作都无比带劲,甚至还不自觉哼起了歌—— “人在风暴中,无奈地打转,如像风砂,倦也须兜转……” 哗哗水声冲散了调子,连歌词也不记得了,他索性将旋律变成口哨吹了起来。欲望伴随着清亮的口哨声,在高朝部分汹涌而出,满手粘腻,满心惬意。 把自己打理清爽,蒋庭辉光溜溜走出了浴室。轻手轻脚贴着床沿钻进被子,生怕吵醒了四脚朝天、毫无睡相可言的蒋小妹。 床头灯的光线浅淡而柔和,把蒋亦杰笼罩在其间,沿着身体起伏勾画出了一个暗黄色的影子。睡着的小妹比起清醒时的小妹,要温顺很多,也可爱很多。蒋庭辉半倚在床头,一条手臂撑住脖颈,目不转睛看着弟弟,一颗水珠从他发梢滴下,落在蒋亦杰脸颊上,他赶紧用手指小心拂去,还恋恋不舍地在沿着弟弟脸颊轮廓小心描摹着。 蒋亦杰睡得很死,却不并踏实,偶尔手脚抽动一下,两条眉毛皱到了一起。就是这张傻兮兮的脸,蒋庭辉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又拿起弟弟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贪婪地亲吻着指尖。 蒋亦杰不知梦到了什么,口吃不清地唤了声:“大哥……” “怎么了?”蒋庭辉覆在他耳畔追问。 蒋亦杰脸蛋在枕头上蹭了两下,没声音了。蒋庭辉猛然回想起浴室里那个关于“小弟”和“大哥”的典故,摇摇头无奈地轻笑起来。 小色鬼,睡觉都不正经! 他把弟弟拥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动情地说道:“小妹啊,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人活一辈子,就像在做一张考卷。卷子上都是选择题和是非题,不是选A、B,就是选C、D,不是对,就是错,看上去简单到不行,其实呢,真他娘的难!因为只要选错一次,就无法挽回,不能回头了……”他低下头看了看睡得正欢的弟弟,仿佛得到了什么回应一般,把人搂得更紧,“倒退十年,连我自己都不敢想,我怎么就走上这条路了呢?人人见了我都叫一声辉哥,辉老大,我自己都纳闷,我是不是生下来就是做老大的命?哈……不过怎么办呢,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兄弟,我要是没方向,他们怎么办?既然都走到这了,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小妹,你陪着我吧,别再拿自己的命去冒险,一直陪着我走下去,好吗?” “唔……”蒋亦杰被搂得出了汗,毛虫样扭了扭。 蒋庭辉喜滋滋笑道:“答应了就不许反悔。”他又捏了一下蒋亦杰的鼻尖,“小妹啊,晚上睡觉不许尿床。” 蒋亦杰乖乖动了动头颈:“唔……” 第七十六章 蒋亦杰做了个很荒诞的梦。 他梦见在浴室里帮大哥打灰机,大哥“唰”一下扯掉了内裤,露出根又粗又大红彤彤的物件,一柱擎天,英武不凡。他想伸手握住,不留神手指被烫了一下,于是大哥很得意地吹起了口哨,吹得杀猪一样,好难听。 后来大哥解决掉了生理问题,就像小时候那样把他驮在肩膀上,一路冲回卧室,双双钻进了松软的被窝。半梦半醒之间,床头不知从哪拱过来一条大狗,大狗刚刚洗过澡,浑身都是水,对着他直甩长毛,水珠滴在了他脸上,冰冰凉凉的。大狗还凑到他手边,一下下舔着他的手指头,舔得他痒兮兮,想叫唤一声把狗赶跑,无奈发不出半点声音。 没一会,大狗不见了,眼前黑乎乎的,只能听见大哥在絮絮叨叨说话,却根本睁不开眼,更加没办法回应。 蒋庭辉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即便人生中最重要的几次转折,他也只是独自坐在角落里抽烟,权衡再三,直到在心里默默打定主意。大哥是个隐忍且有主见的人,很少给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多少年了,在这些兄弟们心里,他就是引领大家的一面旗,是一枚定海神针,大家习惯遇事听从他的号令,却从没想过他也会有迷茫无助的时候。 所以听到蒋庭辉祈求弟弟陪着自己一直走下去的那些话,蒋亦杰心疼得不行。江湖凶险,他不知道能陪着大哥走多远,可是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保护大哥和这班兄弟。他想说:“蒋庭辉,别怕,以后有我陪着你……” 他以为他说了,其实他睡着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睁开眼房间亮白一片,他正舒服地摊成个大字,霸占了整张床。伸手到枕头底下去摸手机,没摸到,迷迷糊糊爬起来,找了一大圈,依然不见踪影。不用问,肯定是蒋庭辉的杰作,大哥怕他一起床就往外跑,干脆把手机藏起来了,借以掐断他和外界的联系。 床头小桌上放着保温杯和昨天医生开的药片,旁边有张纸条,详细标注了每种药的用量,大哥的字迹很方正,一笔一划,和他的人一样不急不躁。 外间客厅传来故意压低的对话声,窸窸窣窣听不清楚。蒋亦杰跳下床,三两下穿好衣服开门一看,沙发上坐着两名熟面孔的小弟,见了他赶紧打招呼:“小妹哥,早,辉哥吩咐我们留在这照顾你。午饭准备好了,你如果饿了的话,随时都可以开饭。” 蒋亦杰冷淡地扫了一眼,兀自向门口走去:“不用麻烦,我出去吃,顺便透透气。”听见小弟们在背后急切地“诶诶”两声,似要阻止,他又紧跟着补充道,“我很快就回来,不用你们跟着。” “不是啊,小妹哥……”两名小弟吱吱呜呜,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 手一搭上门把,蒋亦杰立刻明白他们的难处了,门是从外面锁死的,根本打不开。他缓缓转回头:“怎么回事?”脸上凝着一层霜,任谁都看得出,是要发火的先兆。 小弟们察言观色,壮着胆答道:“这……是辉哥亲自锁的门,钥匙他带走了。说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 蒋亦杰垂着头原地站了片刻,偏偏嘴角不屑地一笑,转身回了卧室,“嘭”地关紧房门,再没动静了。两名小弟面面相觑,终于各自松了口气。 蒋庭辉不放心弟弟,紧赶慢赶用半天时间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几个必要的应酬也都交给了闻琛去搞定,自己一得脱身,就拉上肥林马不停蹄跑去了菜场,吃的喝的按照弟弟口味买了整整一后备箱。 回家一开门,两名留守的小弟正坐在沙发上打牌,见老大回来了,赶紧起身站好,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蒋庭辉声音极轻地问道:“蒋小妹人呢?” 两名小弟赶紧指指卧室门:“小妹哥起床后出来转了一圈,然后就回房间了,再没出来过。他好像有点不开心。” 蒋庭辉会意地点点头,笑容很温和。自己这个弟弟野惯了,向来不服管教,好说好商量尚且行不通,直接把人锁起来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没挥拳头把两名小弟揍个鼻青脸肿出气,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他悄悄打开门缝向里望了望,窗帘拉着,室内很暗,床上被子滚成了一团,看样子人还在睡觉。他没舍得叫醒弟弟,又蹑手蹑脚退了出来。睡觉可以加速骨头愈合,多睡是好事。 打发了两名小弟,他和肥林一道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厨房。说起煮菜熬汤,肥林是一把好手,毕竟他老爸是酒楼大厨,也算是家传的本事了。虽然吃肥林烧的饭吃了十几年,蒋庭辉依旧不放心,为弟弟做事,他必须亲自过遍手才踏实。 案板上羊肉、肝脏、鹌鹑,以及林林总总各色菜蔬摆了一大堆,搭配着桂圆、杜仲、枸杞之类的药材,消肿化瘀,益气补血,他恨不得一顿饭把弟弟损失掉的健康全都补回来。 鲈鱼是他亲自盯着水产摊老板宰杀的,足够新鲜。蒋亦杰不会剔鱼刺,他干脆把鱼肉打成浆,不但可以煲汤,夜里肚子饿了还可以烧鱼滑粥来吃。蒋庭辉把鱼洗洗干净,切成了几近透明的薄片,阳光底下小心摘掉鱼刺,又加了葱姜末和清水在臼里捣成细茸。 中途肥林问他时间,他因为太过全神贯注根本没听见。蒋庭辉在小和兴各家堂口的老大之中,算是个温和的人,只是一旦认真起来,就周身散发着寒气,隐隐拒人千里,连肥林也讪讪地不敢过去打扰了。 两个大男人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蒸锅炖锅呼呼往外冒着白气,好不容易张罗得差不多了,蒋庭辉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擦着门缝挤进卧室,极尽温柔地唤道:“小妹,起来吧,活动一下好吃饭。”被子底下完全没有动静,蒋庭辉又凑近两步,“乖啦,宝贝小妹?再不起大哥搔脚底板喽?”还是没动静。 蒋庭辉试探着上手一推,扑了个空,被子只是随意卷在那,因为里面有空气,显得很蓬松,好像有人睡在那的样子,其实床上根本没人。 蒋庭辉楞了好半天,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回头环顾四周,整个房间都空荡荡的,根本不见弟弟人影。床头桌上的药片原封不动摆在那,保温杯里的水早就凉透了,自己留的纸条倒是被人拿起来看过,之后又随意丢在了床底下。 进门后两名小弟的对答都很流利,看样子没有说谎,再说也没那个胆量。况且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小弟们自己都出不去,更别提帮人逃走了。 可是一个大活人,难道就凭空消失了? 蒋庭辉烦躁地踱了两步,一眼看到旁边被风吹得摇摆不止的窗帘,蒋小妹那个混球该不会是……老天,这可是四楼!蒋庭辉吓出一后背的冷汗,战战兢兢走到窗前,他真怕探头看见楼底下摊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手握住窗帘一角缓慢拉开,蒋庭辉胆战心惊地向外望去,还好,楼下干干净净,没有黄色警戒线,也没有执勤警员,只有偶尔经过几个手提菜篮的年轻师奶。窗子外侧的平台原本铺了薄薄一层灰尘,灰尘上印着两个清晰的脚印。不用问,蒋亦杰一定是从这里跳出去的。 排水管距离窗子半米远,可以借助它跳到三楼的小阳台上,而二楼三楼之间的空调支架更是很好的着力点,再往下是一楼的围墙和天井。是啊,蒋小妹是谁?他不就是一只又疯又猛的铁猴子吗?小时候举着伞从二楼屋顶往下跳,现在长大了,连四楼都关不住了! 蒋庭辉长长吁出一口气,这种逃过一劫的欣慰转眼又被愤怒所取代。刚刚搞得浑身是伤,骨头都断了,结果只安分了一晚上,就敢从四楼往下跳! 他绕着客厅转了几圈,一咬牙狠下心来,这个弟弟不能再惯着了,都是自己太纵容,才会把臭小子惯得天不怕地不怕。再敢有下次的话……不,不能有下次了,这次一定要让他吃点苦头! 忽然间听见厨房的汤锅噗噗冒了出来,蒋庭辉赶紧跑进去把火调小,细心捞出浮沫,又拿起调羹尝了一口味道,似乎不够清甜,丢两颗蜜枣下去再尝尝,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做完这一切,猛然想起刚才在心里信誓旦旦说的话,哼,还给那个不听话的小混球煲汤?美得他! 蒋庭辉把调羹往汤碗里一摔,气呼呼走到沙发上坐好,扯过张报纸,一边看着,一边留意楼道里的动静,一边又在心里琢磨如何惩治弟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蒋庭辉烦躁地翻动着报纸,同一版连着看了三遍,自己却完全没有察觉。 第七十七章 依照蒋亦杰心意,他是真想顺着大哥一回,可惜时机不对,这次又不得不继续任性了。 昨天动静闹得实在太大,两家堂口当街交火,估计小和兴的长辈爷叔们已经为此搞得焦头烂额了。一边要动用多方势力和警署沟通,平息事端,一边又要召集相关人等开会,阻止形势进一步恶化。 龙准和颠九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各自身后又有着分属不同派系的支持者,一定会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正叔还有一年就要从坐馆位置上退下去了,在此之前他曾多次表态,不会再参选下届坐馆,明晃晃的宝座空在那,哪个没有野心?平时堂口之间的勾心斗角都是暗中使绊子,现在总算有个机会明目张胆动手了,还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帆头角一旦乱起来,谁都没办法独善其身。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把各方的注意力从大哥身上引开。 虽然有不少人知道他和蒋庭辉是兄弟,但是外人都以为他们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就往死里掐,兄弟关系有名无实。蒋亦杰对龙准忠心耿耿,这是有目共睹的,帮着龙准杀人、挡刀,还不惜舍命相救,演戏可演不了这么逼真。 昨晚从颠九的重重看管下逃走,必然会惹得颠九火冒三丈。做老大的个个好面子,怎能容忍威严受到挑战?不管是有人在外接应,还是身边埋伏着内鬼,相信颠九一定会下死手追查到底。 蒋亦杰既然是龙准的人,关键时刻当然要追随在龙准身边了,不但要把颠九的火力全都吸引到龙准身上,还可以借此干扰视线,保护Tony。 大哥家是栋旧式唐楼,以他的身手爬下来并不困难。虽然肋骨的伤影响了一点敏捷度,多花些时间照样平安落地了。旁边一个刚巧经过的老伯看得目瞪口呆,以为他是小偷,被吓得双腿打抖,蒋亦杰也懒怠多费唇舌解释,迅速低着头离开现场,叫了辆车赶去和龙准会合了。 和义堂口简直如临大敌,百十号人糙着家伙挤满了大厅。经过整晚调查,龙准已经对颠九的所作所为了然于心了,一见蒋亦杰,他当即喜出望外:“太好了,阿杰,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昨晚我脱险之后一直联络不到你,派人回去找也只看见撞毁的车子,我真怕你……唉,总之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这话倒是不假,带着保镖逃回到堂口之后,他立刻派出手下四处寻找蒋亦杰,只不过他所担心的不是蒋亦杰的生死,他是怕万一蒋亦杰被颠九控制住,会反过来成为对付他的工具。 蒋亦杰只当看不出龙准的真实想法,满脸感激地说道:“多谢龙哥关心,昨晚不留神被颠九给扣住了,还好我命大,割断绳子敲昏守卫逃了出来,不然恐怕就见不到龙哥了。” “万幸万幸,阿杰,你怎么样,吃了不少苦头吧?”龙准眯缝着灰褐色的小眼睛,显得十分关切。阿力死了,他身边正缺得力的帮手,像蒋亦杰这样的人才,当然要好好笼络住才行。 蒋亦杰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气色并不好看,他索性装得更加虚弱,含胸躬腰病恹恹答道:“还好,托龙哥的福,断了几根肋骨,其他都是皮外伤。不过这口气我可咽不下,龙哥,等我恢复了元气一定帮你狠狠教训颠九那小子!他害了我们兄弟多惨,叫他千百倍奉还!” 其实龙准的状况比蒋亦杰好不到哪里去,皱巴巴的老脸上布满长短不一的擦伤,一条胳膊吊在脖子上,走路也一瘸一拐,想必没少吃苦头。 听见蒋亦杰说要报仇雪恨,他欣慰地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好!阿杰,好样的!不枉我龙准把你当成亲弟弟看!” 从一大早正叔就发了话,召龙准、颠九过去喝茶。龙准带着蒋亦杰赶过去的时候,颠九也刚到,两拨人马在正叔的院子里拉开架势,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小弟们一个个手搭在腰间,按着刀把抢把,只等大哥一声号令,立刻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往往越是这样势均力敌的对峙,越打不起来,更何况是在正叔地盘上,谁敢不顾规矩率先挑起争端,帮规家法可是不留情面的。 有头有脸的请进内堂,闲杂人等只有院子里等候的份。正叔坐在当中,龙准和颠九被安置在他左右两边,再后头是怒目而视的蒋亦杰、阿吉等人。 颠九看到蒋亦杰,眼睛都红了。如果不是正叔在,他真想掏出枪直接崩了对方。虽然龙准昨天吃尽了苦头,可他这一晚也不好过,条子突击临检,之前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可气的是还只盯准了他一家查。这段时间他都忙着算计龙准,手底下的生意疏于管理,当晚损失了不少货,还有几个得力的手下也被带走了。这笔账被他全数记在了龙准和蒋亦杰身上,并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查出谁是龙准派在他身边的卧底,一定要把那人碎尸万段! 龙准和颠九两人各执一词,又是拍桌子又是怒吼,口水横飞吵了足有半小时。而正叔从始至终都在不紧不慢地烧水烹茶,神情没有半点波澜起伏。蒋亦杰细细回想起来,上辈子正叔每次出现也都是这样,仿佛他这张脸是贴上去的,根本就不会变化。 第一道水是洗茶的,直接倒掉。第二道水要漫出壶口,用来冲掉浮沫。之后盖好壶盖,用沸水浇遍壶身,再捧着茶壶轻点几下倒入茶杯,七分满,热气蒸腾间溢满了清幽茶香。蒋亦杰看得有些入迷,连龙准和颠九的争吵都忘了听。或许一年之后,端坐在这里气定神闲泡茶的人,就将是大哥了吧?假以时日,大哥会不会修炼出正叔这份风度呢?不,大哥那么帅气有型,不要说帆头角,就是整个外岛也无人能出其右,一定比正叔更适合坐这位置! 斟好了茶,正叔一伸手掌:“喝茶!” 声音不大,却轻松打断了室内的激烈争吵。龙准、颠九黑着脸,乖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喝茶只是个引子,这意味着正叔要讲话了。 “捉贼见脏,捉奸见双,你们说了这么久,谁能拿出切实的证据摆在我面前?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恐怕不足信吧?如果是真的,两个都罪无可恕,如果是假的,到处嚷嚷岂不给人看了笑话?”正叔拿起茶杯晃了晃,凑到鼻子前头闻闻,又轻抿了一小口,闭上眼似在回味。 好半天,他缓缓开口道:“不要说帆头角,就是小小的三角街,你们知道有多少家夜总会,酒吧,桑拿,卡拉OK?”抬头看看,见那二人识趣地闭着嘴巴不说话,正叔自己答道,“一条三角街,每个月收保护费,卖白粉,代客泊车,零零散散加起来起码上八位数。这么大的赚头,还怕饿着谁吗?都是和字头,争来斗去为了什么?一个字,‘贪’嘛。别忘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敬过第二轮茶,正叔脸色略微沉了几分:“像小和兴这么大规模的帮会,不怕条子打压,也不怕别家过海挑衅,怕的就是内斗。一旦乱起来,不用外人动手,自己就把自己玩死了。从前你们在背后闹,我睁一眼闭一眼,不是我不管,而是大家留面子。昨天的事闹得太大,盖也盖不住,如果不做点什么,恐怕再难服众。既然你们瞧不起三角街的小生意,那好,从今天起,和义、和英退出三角街!这件无头公案除非哪个能拿出证据,否则不准再提。谁敢打着这个旗号挑起兄弟相残,我就当他是小和兴的罪人!” 双双退出三角街,相当于各打五十大板。龙准、颠九虽然服气,却并不甘心,昨天一通折腾,他们已经各自损失惨重,当然舍不得放掉三角街的油水。两人正想辩解,正叔又开口了:“我还有一年就退下去了,也不打算继续参选。龙头老大的位置,想必你们之中一定有人想坐吧?可别为了眼前一点利益,就自毁了前程。小和兴上上下下,不止我一双眼睛盯着你们,还有无数双眼睛一起盯着你们呢。大家都是混黑道的,谁手上也不干净,捧一个人上位不容易,把一个人踩下去可是再轻而易举不过了。” 室内鸦雀无声,龙准小眼珠直直望向天花板的角落,颠九在反复转着手里的打火机,两人都若有所思。 正叔并不急于逼人表态,而是端起茶壶又斟了第三轮茶:“喝茶。” 沉默片刻,龙准笑着端起了茶杯,对着颠九双手一捧:“颠九哥,误会一场,多有得罪,我就以茶代酒先干为敬了。今后在帆头角,还要仰仗九哥和佛头哥多多照拂。” 颠九脸色由青变白,又憋成了紫红,最终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好说。” 蒋亦杰了解龙准,表面上对颠九笑得越真诚,骨子里的怨恨就积得越深。 他有心向龙准献计,又怕像阿力一样露了锋芒引起龙准忌惮,于是在回程的车子上旁敲侧击道:“龙哥,颠九背后有他大哥佛头撑腰,还和茂西一派走得很近,咱们这边以寡敌众,也不知道有几成胜算。唉,要是这时候能多争取到几个叔伯长辈在背后撑腰就好了。” 龙准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阿杰,你可真是我的幸运星,一句话倒提醒了我。茂西之所以和佛头一个鼻孔出气,不就是为了泰国那条线嘛,他自己没门路,想跟着吃点残汤剩饭。正好,我们就拉上他一起搞白粉生意,赚了钱四六分账。” 蒋亦杰满脸不情愿:“茂西叔为人从来都是只进不出的,他又不出来跑,又不用担风险,凭什么一来就分四成?” 龙准得意笑道:“傻小子,是他六我们四!” “龙哥,这……”蒋亦杰故意装傻充愣。 “放心,生意做不成的,六成利润不过是钓茂西的鱼饵。和泰国人接触是个幌子,只要咱们一有风吹草动,以颠九那冲动的性子一定会来抢。到时候两边一闹起来,断了茂西的财路,看他们还搞什么联盟,不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才怪。”龙准故作高深地瞄了他一眼,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阿杰,你先回去养伤,快点养好身体,过段时间跟我去一趟泰国,这一次不把颠九搞死,我就不叫龙准!” 蒋亦杰喜出望外,这正合了他的心意。他想去泰国表面上为了龙准,实际为了大哥。可以近水楼台,借助龙准的人脉关系,趁机帮大哥蹚平路子,进而取代佛头,拿下独家货源。 龙准和颠九双双退出三角街,大哥正好悄声不响把场子一一收入囊中,到时候大哥一手掌控着三角街最旺的场子,一手把持着帆头角最大的货源,整个小和兴大半要靠他吃饭,就不信选坐馆的时候还有谁敢提出异议! 想到这些,再看龙准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都觉得可爱了不少。 离开龙准,蒋亦杰刻意变换路线转了好几圈,才返回蒋庭辉家。既要防备颠九出手对付自己,也要提防被龙准的人发现行踪,总得多加小心才行。 他一边走,一边犯难。这件事要怎么跟蒋庭辉商量呢?只是怕颠九报复,大哥就把人锁在房间里不给出门,要是知道了自己打算陪龙准去泰国,大哥还不找条铁链子把自己铐住?思前想后,他决定先瞒下来,到时候出其不意直接动身,难道大哥还能追到泰国去? 而在此之前,势必要把大哥哄好了才行…… 第七十八章 蒋亦杰越走越慢,几乎是一小步一小步蹭上楼的。估计大哥这时候一定是坐在家里等着兴师问罪呢,要怎么哄他才能免去一通争吵呢? 想想蒋庭辉那样一个大男人,恳求自己好好惜命好好陪在他身边的模样,莫名总有些可怜。如果身份调转,换做是蒋亦杰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弟弟,早就按在地上揍得不成人形了,也只有大哥好脾气,次次都能忍下来。 不知不觉走到家门口,蒋亦杰还是没想出应付大哥的办法。他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大哥是他最爱的人,也是他最信任的人,可是偏偏在大哥面前,他没办法低头服软,连道歉认错的话也总是张不开嘴。 蒋亦杰在门外点起根烟,狠狠吸了两口,不当心把自己给呛到了,一阵咳嗽,咳嗽声震到了胸前的伤处,疼得他扶着墙弯下了腰,差点飙出眼泪。 忽然间,门开了,一片暖黄色的光撒出来,驱散了楼道里的黑暗。蒋亦杰猛抬头,正对上大哥阴沉的脸孔。兄弟俩无声地对峙片刻,蒋庭辉劈手夺过蒋亦杰手里的半截香烟,丢下他转身进屋了。蒋亦杰讪讪站了半天,不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烟头被按灭在了烟缸里,犹自腾起一股白烟,烟缸里早已横七竖八攒了一堆烟头,满得几乎冒出来,从那些只吸几口就被粗暴按扁了的烟头可以看出,蒋庭辉等人等得十分心焦。而此刻他捧着张报纸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手指捏得过紧,报纸被绷得哗哗作响。 蒋亦杰默默换着衣服,眼睛瞄向大哥,大哥面无表情只管看报,完全不理睬他。慢吞吞换好了衣服,他又跑去开了罐啤酒,一口一口抿着,偷偷拿眼瞄着大哥,大哥依旧是面无表情看报,无声无息。蒋亦杰暗暗叫苦,大哥竟然一反常态既不骂人也不摔东西,看来事态严重了。 他摸到沙发另一侧坐了下来,琢磨着是不是要说句“对不起”呢,这三个字貌似有点生硬,不够诚意,换成“大哥我错了”,会不会比较好一点?他皱着眉手指直搓下巴,自己干咳一声,算是开场白,可接下来的话左右还是憋不出来,急得他抓耳挠腮。 关键时刻,蒋亦杰的肚皮跑出来捣乱了,它“咕噜噜”几声巨响,对饥饿发出了严重抗议。 蒋庭辉听见声音,转过头不解地看了弟弟一眼,又望向肚皮,好像肚皮能给他答案似的。蒋亦杰逮着机会,赶紧用手揉了揉空空的胃:“我一天没吃饭了,都快饿得抽过去了。” 蒋庭辉瞪了弟弟半天,冷冷“哼”了一声,站起身走进厨房,一会功夫就端出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有荤有素摆了满满一桌子。 蒋亦杰是真饿了,跑过去抓起块红烧羊肉迫不及待塞进嘴里,烫得他又是吹手指又是抖舌头。蒋庭辉正端着碗筷出来,见状一巴掌拍在手背上:“急吼吼的,早干什么去了,洗手先!” 看到大哥的表情不像之前冷淡,起码肯开口说话了,蒋亦杰吊起来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等他把手洗干净坐回桌旁的时候,蒋庭辉已经帮他把饭和汤盛好了。蒋亦杰端着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用他自己动筷子,爱吃的菜色就被大哥源源不断夹到了碗里。 一颗饭粒黏在嘴角,蒋亦杰伸出舌头舔了两下没舔到,蒋庭辉放下碗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帮他抹掉了。 目光扫过,蒋亦杰发现大哥竟然在笑,那张脸前一刻还是乌云密布的,就差打雷闪电了,怎么眨眼功夫就放晴了?自己那些在肚子里转了无数圈的话甚至连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原来哄大哥好简单的,不需要什么甜言蜜语,只要自己是健康的,平安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就心满意足了。 “蒋庭辉……”蒋亦杰举着筷子呆呆叫道。气氛太温馨,他突然很想对大哥说句情话,比如“我爱你”,比如“我很幸福”,再比如“有你真好”,可是抬头对上大哥等待的眼神,他脸孔一热,脱口而出变成了,“……再去给我盛碗汤。” 蒋庭辉没说话,将早已盛好的一碗汤送到了弟弟面前,这是他特意提前晾着的,入口不冷不热刚刚好。 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一颦一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论是进门前的踟蹰,进门后的察言观色,沙发上为难地吞吞吐吐,还是刚才一瞬间调开眼神,双颊泛起绯红……他的小妹,他都知道。 吃完饭,蒋亦杰难得抢着帮忙洗了一次碗,他力气太大,碗碟碰在一起叮当乱响,有几个盘子差点被敲破掉。等他洗好之后,蒋庭辉又悄悄把几个没洗干净的重新过了一遍水,这才端着水果给沙发里躺着看电视的弟弟送了过去。 蒋亦杰看球赛看得很投入,眼睛始终没离开屏幕,大哥往他嘴里一块一块塞水果,他就乖乖嚼了咽下去。一盘水果吃完,蒋庭辉也安稳坐到了沙发上。蒋亦杰边看电视边很自然地将脚搭在大哥腿上,而蒋庭辉也没察觉出任何不妥,直接上手帮弟弟按摩起了小腿,从膝盖往下,把僵硬的肌肉拍松,穴位不轻不重地捏着,末了还捧起脚丫亲了一口。 蒋亦杰不留神被触到痒处,条件反射抬脚踹在了大哥脸上,差点踹出一脸鼻血。 电视看到十一点,蒋庭辉二话不说拖起弟弟去睡觉了。蒋亦杰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根本没有半点睡意,躺在被子里拱来拱去不老实。 蒋庭辉关掉床头灯,把弟弟眼皮往下一压:“闭眼,睡觉!” “蒋庭辉,下次菜别做那么好吃!一吃吃到撑,还睡什么觉啊!”蒋亦杰拍了拍鼓出来的肚皮,哼哼唧唧表达着不满。 “嚯,你还有理了!”蒋庭辉又好气又好笑,侧过身撑起头颈,伸手帮弟弟揉着肚皮,“你知不知道你多能吃,我和肥林按照五人份买的菜,被你一顿吃光了。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卖车卖房养活你了。” “切,”蒋亦杰一把推开蒋庭辉,“我青春期还没过呢老鬼!你是不是怕我一用力身高超过你?”他在黑暗里嘻嘻笑了一下,又黏糊糊问道,“喂,蒋庭辉,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蒋庭辉闭着眼反问:“什么感觉?” 蒋亦杰一骨碌翻身压住了蒋庭辉:“什么感觉,就是吃饱了又很暖,然后该有的感觉……饱暖思什么……” “好了好了蒋小妹,老实点吧!不然我叫你老大行不行?”蒋庭辉恨不得举双手投降,“知不知道昨晚把我搞得多惨?我快十年没用手解决过了,你真是,你是天魔星吗……” 蒋亦杰敏捷地骑坐在他身上:“所以说,我蒋小妹够义气,既然昨天让你吃了亏,今晚就补偿你一次喽!” “都跟你说要当心,骨头长歪了不是闹着玩的……”蒋庭辉双手握住弟弟的腰,想把人挪下去。 “闭嘴!躺好,脱内裤!”蒋亦杰一掀被子将两人罩在里头,轰隆轰隆好一通折腾,震得床板吱吱作响。 “啊!”黑暗里传出蒋庭辉一声惨叫,声音痛苦不堪地打着颤,“快起来快起来,我要被你坐断了!” “哦?”蒋亦杰似乎摸索了片刻,带着三分歉意埋怨道,“你要躺正一点嘛,磨磨蹭蹭。快点,手放好!这边这边,喂,搞什么,怎么软塌塌的了?” 蒋庭辉有气无力地诉苦:“就是金刚的,被这样坐一下也会软吧!小妹,不要胡闹了,乖,不然大哥帮你吹……” 话没说完,传来了滋润的吮吸声,以及口鼻被封住后所发出的“嗯、嗯”轻哼。被子里温度急剧上升,两人呼呼喘着粗气,轮廓缓慢起伏着,上下交叠的人形纠缠在了一起。 “我看看,嗯,不错,‘大哥’的表现我还算满意……不过还能再硬一点……”蒋亦杰反手拨弄着那个刚遭遇过重创的家伙,“蒋庭辉,它为人比你真实多了,从来不啰啰嗦嗦的,还行动迅速!” “是吗?那你就错了,它还有杀人不眨眼的一面呢……要不要见识一下?”蒋庭辉渐渐兴奋了起来,连声音都热辣辣的。 “来啊,谁怕谁!”蒋亦杰傲慢地叫嚣着,“骑马嘛,能有多难。” 有那么一瞬间,室内很安静,床上的两个人似乎在蓄力,很快被子一抖,蒋亦杰的头颈猛然扬起,传出闷闷的一声呻吟:“嗯……” 紧接着床架有规律地动了起来,时快时慢,幅度却越来越剧烈。 “小妹,亲这里……放松点,太紧了……”蒋庭辉温柔地哀求着。 “嗯……别、别废话……”蒋亦杰的声音软成了一股水。 “诶……”蒋庭辉小小声呼痛,“怎么还咬人,你是狗小妹吗?” 蒋亦杰艰难地抽空回击:“没错……就是……狗小妹……狗的小妹……” 窗帘没有关严,露出巴掌宽的一条缝隙,窗子外头,那轮偷窥的月亮又大又圆。 第七十九章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蒋亦杰老实得仿佛换了个人,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把王大关招过来窝在沙发里打电动,从早到晚姿势都不变一下。 两人为了追求刺激,对游戏失败一方制定出了好些幼稚又歹毒的惩罚方式,不过最后受苦的自然都是王大关—— 最轻的是被赶到街口对着来往行人唱他的拿手曲目,“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到“哦哦哦”的间奏处照样哼得无比销魂,脖子上青筋爆起。 升级版则是边做深蹲边唱,唱完之后还要学超人的样子一手叉腰一手高举,大声叫:“我是大蠢蛋,为人类和平而战!” 直至某天蒋庭辉提早回家,刚下车就撞见王大关蹲在马路对面,赤裸上身,两边耳朵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塑料夹子,正在端着盘子猛啃生苦瓜。见了蒋庭辉,他皱巴着五官可怜兮兮地打招呼:“大哥大,下午好……”一开口顺着嘴角直往下淌绿水,蒋庭辉赶紧低下头装做不认识他,疾步走开了。 对于王大关,蒋庭辉越来越感觉看不透,能跟蒋小妹交好多年的家伙,自然不会是正常人,但不正常到有点受虐倾向,就令人匪夷所思了。王大关每天被蒋亦杰羞辱得不成人形,灰头土脸回家去,第二天只要一个电话,又兴高采烈跑来了,撒着欢地等蒋亦杰再想出什么新招式整治他。 转念想想,蒋庭辉又释然了。说到甘愿被蒋小妹折腾又乐此不疲的人,何止王大关,自已不就是一个?哈,还一乐就乐了快三十年呢…… 和义、和英两家堂口退出三角街,小和兴内部重新洗牌,所有人纷纷忙碌起来,想方设法地抢地盘,抢生意,抢货源。混社团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讨生活,哪个能赚钱,哪个就多一分上位的资本。 龙准与茂西几次接触下来,合作事项谈得很投契。不出人不出力不担风险,只需要出一笔本金就能赚六成利润,任谁都不会放弃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作为社团长辈,茂西当然不缺钱,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钱生钱”的贪婪。 龙准这出戏是演给颠九看的,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自己打算与泰国人合作的意图透露给颠九,收到风声的颠九又会如何应战呢?蒋亦杰表面上优哉游哉,心里却比谁都关心事态的发展,吃晚饭的时候趁机询问大哥:“Tony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蒋庭辉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倒真是忽略了颠九方面的动静,他仔细想了想:“前两天Tony联络过我,说是颠九少了三角街几家场子,大伤元气,他手下一帮小弟闲在家里没事做,正在打地下赌档的主意。” 蒋亦杰咬着筷子头出起了神,颠九不是个眼光长远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可能放弃一时恩怨,避开龙准锋芒转去搞什么赌场,他们兄弟是靠毒品起家的,想打翻身仗自然也该选驾轻就熟的行当,何必舍近求远? 难道说……颠九根本不信任Tony,在Tony面前并没说实话?也有可能颠九已经识破Tony的身份了,故意来个将计就计,留Tony在身边借他的嘴迷惑敌人。真要是那样的话,Tony可就危险了。 蒋庭辉敲敲弟弟的饭碗:“吃饭吃饭,这才在家里关了几天,怎么变得傻乎乎的?” “没有……”蒋亦杰有心把龙准的计策讲给大哥听,又不想太早暴露自己去泰国的打算,只好避重就轻地解释道,“我在想……上次Tony把我放走之后,不知道颠九会不会发现什么蜘丝马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蒋庭辉点点头:“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上次Tony和我联络,我就跟他讲说可以回来了,没必要再冒风险。不过他很坚持,说不想离开颠九身边。” 蒋亦杰拿筷子把米饭捣个稀烂,烦躁地叹气:“早知道就不让你去色诱他了……”想想上次在地下室里Tony的那番话,让人莫名有些心酸,看似精明的一个人,其实比谁都蠢。 “还真当我是玩弄感情的骗子啦!”蒋庭辉朝弟弟鼻尖狠狠捏了一把,“你以为我是靠什么收买他的?我帮他搞定了他老妈欠下的赌债,不然高利贷利滚利,他做十年MB也还不起!当人人都像你吗,贪吃又好色。” “哦?”蒋亦杰挑起半边眉毛,“像我什么?” 蒋庭辉塞了颗鱼丸在嘴巴里,得意地嚼着:“贪吃又好色喽,还好你大哥够强壮,不然早被榨干了!” 蒋亦杰稳稳当当坐了几秒钟,忽然扑过去连人带椅子放倒在地:“话不能乱说的蒋庭辉,说错话就要付出代价……” 他一跃压在大哥身上,张口就咬。很快这顿饭由饭桌吃到了地板,又由地板吃到了床上…… 大家一忙碌,就显得蒋亦杰尤其闲了,每天像猪一样闷在家里养膘,人反倒变得没精神了,做什么都蔫蔫地提不起兴致。蒋庭辉有心放人出去玩玩,又怕风头没过,颠九会来找麻烦,无奈之下只好偶尔悄悄地把弟弟带在身边,放风也不脱离自己视线。 蒋庭辉制定的策略是韬光养晦,不想过早名目张胆展露野心。有些事他不方便亲自出面,只好假借杨笑基的名头搞定。两人为此频频会面,躲在帝皇夜总会顶层那间包厢里商量出不少阴谋诡计。而蒋亦杰也正好趁此机会跟过去透透气。 当蒋庭辉和杨笑基两个人就一大堆复杂数字没完没了地商量、讨论时,蒋亦杰总是在旁边听得昏昏欲睡。他天生就没耐心长时间坐在同一个地方,为同一件事纠缠不休。谈生意谈生意,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个“谈”字,在他看来,做事就该简单直接才够痛快,有什么要求,尽管一二三条清楚列出来,对方同意最好,不同意就痛痛快快打一场,谁拳头硬谁说话! 偏偏大哥和干爹的声音都很轻,语速又快,嗡嗡嗡催眠曲似的,蒋亦杰坐在沙发上,听着听着就不住向一侧歪倒,重重往下点个头,又立刻被自己惊醒,胡乱摇晃几下脑袋,试图驱散睡意。 蒋庭辉在谈话的间隙时不时瞄弟弟一眼,那副又懒又呆的模样让他屡屡走神,忍不住跑过去捏捏脸揉揉头发啃一口,惹得杨笑基在旁边双眼放绿光:“你们兄弟这算什么意思?上门宣战吗?排挤我这个孤独老人吗?啧啧啧,我可受不了这个刺激,快把我的吸氧机拎过来,不然把我的小甜心找来也行!” 蒋亦杰被吵醒了,站起来伸个懒腰,在房间里慢悠悠打起转。走到沙发对面的酒柜底下,指头叮叮当当依次扫过,挑出支比较顺眼的瓶子握在手里晃了晃,对着上头的法文费力拼着:“罗……罗曼尼……康帝……” 杨笑基循声望去,当即猜出了干儿子的下一步举动,他“诶诶诶”地伸出手,还没来得及阻止,蒋亦杰已经“嘭”一声打开了那瓶红酒,完全不理会干爹心疼到发青的脸色,径自找个杯子就往外倒。 蒋庭辉见状轻声劝阻:“小妹,等等,不要这样……”杨笑基以为他是想批评弟弟几句,心里多少生出些欣慰,谁知蒋庭辉语气和缓地接着说道,“……像这样的好酒,起码醒上半小时,味道才够出色。” 杨笑基被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还有你,你们蒋家兄弟是合伙来祸害我的吗?知不知道我这一瓶多少钱投到的?” 蒋亦杰不懂酒,对他来说,喝酒的妙处在于微醺时所生出的轻松与愉悦,至于是红酒白酒还是啤酒,根本没太大分别。不等大哥说完,他已经解渴似地灌掉了一大口,再看看杨笑基气急败坏、张牙舞爪的样子,一下子憋不住笑,这口酒还没咽下去就全都喷了出来。杨笑基气得直跳脚:“败家子!败家子!你吐掉这一口,几千块就没有啦!” 蒋亦杰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用手指抹掉下巴上挂着的一滴酒水,举在杨笑基面前:“干爹,这里还有两百块的,你要不要舔一口?” “好啊,拿嘴巴喂嘛,”杨笑基挺着脸贴上去,被蒋亦杰一把推开,他转头向蒋庭辉抱怨,“你当大哥就是这样管教弟弟的吗?又不孝顺又不解风情,还粗手粗脚一点都不温柔!” 蒋庭辉拉过弟弟的手,把上面的水珠一口亲掉,转头向杨笑基无辜地笑笑:“杨生,您老人家是小妹的干爹,养不教父之过,管教孩子应该是杨生的责任吧?” “诶呀呀,”杨笑基一扭身,把手里文件往桌面上一丢,纸张凌乱地飞了出来,“这是怎么样?到我这里许了一大堆空头支票,让我跟着担惊受怕不说,还赖上我了?好好好,我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酒钱就从你账上扣吧,记得加上升值那部分!” “杨生,你我坐在一条船上,还分什么彼此呢,你的不就是我的……”蒋庭辉边说边弯腰去捡掉落到地上的纸页,将它们叠起来,眼睛扫来扫去的当口,笑容慢慢收敛了下去,他皱着眉头飞快对比了一阵,把这叠文件放在桌上,手掌重重一拍,“不对,杨生,我手里的资料和你这份三年前的怎么会一模一样?” 杨笑基收起嬉皮笑脸的神情,拿过来仔细对比着,也现出了一丝迷惑。 蒋庭辉略一思索,迅速抓起电话拨了出去:“阿Vin,是我。今早说好的那笔钱打出去没有?立刻追回来!另外派人去把Tony找来,不要提前通知他,悄悄地别闹出动静,他要是反抗就来硬的!” 挂上电话,他看看蒋亦杰,不等提问就直接答道:“如果杨生的资料没错,就是Tony在故意诓我!” 第八十章 随着蒋庭辉短短几句解释,原本轻松欢脱的气氛顿时沉闷下来,老少三人互相交换着眼色,一时间都不说话,只有角落里的古董落地钟依旧嚓嚓嚓没心没肺地转悠个不停。 突然的节外生枝使蒋亦杰感到一阵烦躁,他胡乱拉扯几下衣领,一口干掉了剩余的红酒,把杯子“咣当”往桌面上一推,走到干爹身旁接过那叠资料逐条比对着。不是亲眼看到的,他不会轻易相信。 生意上的事蒋亦杰一窍不通,但只凭肉眼观察就能看出,两份文件除了目录、日期不同之外,剩下的数据是一模一样的。一份是颠九位于三角街几家场子的经营账目,Tony搞来的,另一份是三年前的旧账目,是杨笑基辗转弄到的。不用多想,Tony那一份有问题。 黑社会做生意,都有两本账,假账做得干净漂亮,专为应付条子,而真的那本因为涉及到大量金钱往来与犯罪证据,都是严格保密的,一般由堂口的“白纸扇”负责管理。就算是颠九想借Tony的手迷惑敌人,也大可以搞出一份假的,把对方引到错路上去,而没必要拿一份三年前的真东西充数。这一看就是不懂门道的人在耍小聪明。 难道说,真是Tony在搞鬼?蒋亦杰无论如何也想不出,Tony有什么理由诓骗蒋庭辉呢?他不是一直对蒋庭辉心怀爱慕吗?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曾经不计前嫌地解救过自己。 如果Tony不能相信,那他会不会已经把蒋庭辉的意图泄露给颠九了?如此一来,大哥又会不会面临危险? 蒋亦杰缓缓坐到沙发上,脊背有些僵硬,头扭到一边,望着左右摇动的钟摆定定出神。让Tony去接近颠九的主意是他想出来的,也是他把人引到医院里,又是他怂恿大哥去说服Tony的……蒋亦杰从来不畏惧面对任何危险,他怕的是大哥置身危险之中,更害怕这种危险是由自己亲手带来的。他越想越懊恼,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当初让Tony去接近颠九,简直是昏头了,怎么能尝到一点甜头就开始自大轻敌呢!自己多疯都不要紧,但不该拿大哥的安全去冒险啊! 作为主角的蒋庭辉反倒很快平复了情绪,接着之前的话题与杨笑基冷静探讨起来。他边说话边掏出支香烟,叼在唇间点上,自己并没有抽,而是抬手塞进了在一旁发呆的弟弟嘴里。 蒋亦杰猛吸了几口,香烟辛辣的味道刺激着神经,他皱起眉头担忧地望向大哥:“蒋庭辉……” 蒋庭辉回头笑笑,胳膊伸过来握住蒋亦杰的手,用力捏了捏,哄小孩似地舌头在嘴巴里打着卷弹了下,发出“咯”一声脆响,蒋亦杰嫌弃地斜了一眼,勉强勾勾唇角,一张臭脸总算被逗得有了点笑意。 大约谈到晚饭时分,蒋庭辉起身告辞了。杨笑基也不客气挽留,跟着送到了包厢门外,临别之际,他似乎想询问什么,还不等开口,就被蒋庭辉用眼神制止了。蒋庭辉眉毛略略压低,飞快向蒋亦杰方向瞄了一眼,笑容有些发涩,杨笑基理解地点了点头,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 下楼之前蒋庭辉招过金毛飞小声吩咐了几句,金毛飞带着两名小弟急匆匆先走了。一下到底层停车场,车子已经等在了电梯口,蒋庭辉手搭在蒋亦杰肩上,把人搂在怀里刻意遮挡着,在几名小弟的簇拥下快步上了车。 蒋亦杰明白,自己能想到的事,大哥一定早就想到了。鉴于Tony可能带来的种种状况,他及时提高了戒备。之所以表面上装出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是怕自己跟着着急,也怕自己为此而自责,甚至还暗示干爹也不要多提。 越是这样,蒋亦杰心里越不痛快,始作俑者就是他,想找个人出来骂一顿打一顿都没办法。 车子开到半路,副驾驶座上的金毛飞忽然大叫一声:“小心!停车!” 蒋亦杰第一反应是遭遇到袭击了,有危险,他转身就去抓大哥,想把大哥按下去用身体护住,谁知蒋庭辉在紧要关头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兄弟俩滚到一起,肉搏似地彼此大力拉扯,挣得蓬头垢面,两眼通红,又急又气地僵持着,怒目而视。 等了半天,外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蒋家兄弟疑惑地左右观瞧,只听见金毛飞在前座很严肃地训斥着开车小弟:“看不见黄灯嘛,没越线是要立即停车啊戆狗!” 蒋庭辉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蒋亦杰可没大哥那么好性子,他挽起袖管探起身一巴掌拍在金毛飞后脑勺上,巴掌带着一阵劲风,呼呼作响,直拍得金毛飞眼冒金星。金毛飞淬不及防,捂着脑袋拳头一举就想还击,谁知刚转身,就听到蒋庭辉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他自然知道老大对这个弟弟有多宝贝,只好忍气吞声撤了手,转而狠狠抹了下鼻子,老实坐了回去。 车子没有开去三角街,而是停在了一处尚未营业的酒楼门口。下车前蒋庭辉帮弟弟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小妹,我先让人送你回……” “我不回去。”蒋亦杰一抬胳膊挡开了大哥的手,毫无商量的余地。 蒋庭辉忍着脾气,两腮肌肉咬得鼓了几下,殷勤地揽着人进了门,对迎上来的肥林吩咐道:“简单搞点吃的,我和小妹都没吃晚饭,记住别给他弄海鲜。”又一边脱去西装外套交给手下,一边看似不经意地询问,“Tony带来了吗?” 旁边小弟凑上前汇报道:“派出去的兄弟说,Tony很狡猾,一整天都紧贴着颠九寸步不离,实在不方便下手。” 蒋庭辉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他眼睛盯着身边的椅子看了两秒,一脚把椅子踹飞了出去。崭新的实木靠背椅“啪嚓”一声撞在墙上四分五裂,铲得墙纸雪片样纷纷震落。周围众人个个低下头,噤若寒蝉。 蒋庭辉扫视一周,目光落在金毛飞身上,沉声说道:“让如如亲自跑一趟,希望晚饭之后我能看见Tony出现在这。”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没来由带着寒气。 蒋庭辉善于隐忍,除了被蒋亦杰气到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几乎很少大发雷霆。如果因此断定他是个性格温和、良善的人,就大错特错了。他这近三十年的人生,一半是从刀口上滚过来的,就算铁汉柔情,柔情的部分也大都交给了弟弟,对外人,只有虚与委蛇的谦让和难以预见的冷酷。如今作为堂口的龙头老大,他的尊严不容冒犯,更加不能忍受欺骗和背叛。 有那么一瞬间,蒋亦杰甚至在大哥眼里看到丝丝杀意飞速闪过。 晚餐很快端了上来,肥林惯会察言观色,菜式全都是按照蒋亦杰口味准备的,蒋庭辉一眼扫过去,脸色果然有所缓和,他帮蒋亦杰盛好饭,递上筷子,又招呼身后小弟们道:“坐下一起吃,不够就跟林哥说,过些日子酒楼开业忙起来,就不容易吃到他的好手艺了。” 一名小弟接了个电话,走过来请示道:“辉哥,有兄弟说在赌场找到了Tony老妈的行踪,要不要带过来。” “不用,盯着就好,别惊动她。”蒋庭辉轻描淡写地扬扬筷子,把碟子里剔好了刺的鱼肉粘上酱汁拨到蒋亦杰碗里,又柔声提醒道,“小妹啊,多喝点汤,少吃太热气的东西,小心上火。” 蒋亦杰心里有事,根本没留意大哥的话,只顾捧着碗大口吃饭,一颗饭粒呛进嗓子里,头埋在桌沿底下死命咳着。蒋庭辉赶紧手忙脚乱帮着拍背,伸出手掌一迭声叫道:“水水水,拿杯水过来,快点!” 蒋亦杰咕咚咕咚灌进去半杯水,大喇喇一抹嘴,忽然塞在裤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看到上面显示的号码是龙准,他微微挑了下眉毛,晃着肩膀避开大哥抚在后背上的手,远离众人快步走向了大厅的另一侧。 推开窗子,微凉夜风夹着露水的潮气吹了进来,他胳膊肘拄在窗台上,身体懒散地向后一靠,清清喉咙按下了接听键:“龙哥,你找我?” “阿杰,几天不见,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龙准干巴巴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嘶嘶啦啦的,听也听出正挂着一幅皮笑肉不笑的虚伪表情。 “谢谢龙哥关心,我的伤老早没事了,随时等候龙哥调遣。”每次和龙准通话,总要经历一翻冗长乏味的寒暄,蒋亦杰感觉自己的耐心似乎被磨练得越来越有弹性了。 “哈哈哈,阿杰,没事就好,龙哥还要靠你帮忙打天下呢!”预料之中的敷衍笑声之后,龙准终于进入了正题,“去泰国那件事,你准备准备,一周之后动身。这几天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龙哥……”蒋亦杰抓住时机试探道,“最近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颠九对地下赌档感了兴趣,他会不会……” 龙准鼻子一哼:“阿杰啊,你还太嫩了。我们演戏给颠九看,他就不会演戏给我们看?龙哥就对你说句实话吧,颠九已经和泰国黑帮联络好,恐怕早给我们设下了套子,把心放进肚子,我们只要大摇大摆踩过去就好了。” “我信龙哥,这次一定跟颠九那个老混蛋把债全都讨回来!”蒋亦杰勉强应付着,胡乱扣上了电话。 连龙准都能得到的消息,Tony会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蒋亦杰叼起根烟点燃,风一吹,烟头上红光明灭,眨眼间所过之处全都化为了灰烬。他侧过脸打量着玻璃上的投影,有些恍惚。连自己的模样都没办法完全看清楚,何况别人? “吱——吱——” 外面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片刻之后大门一开,火女指挥着两名小弟把一只不住扭动的布袋子拖了进来,往大厅中央一丢:“辉老大,人我给你弄来了……” 第八十一章 火女指挥着两名小弟把布袋子往大厅中央一丢,象征性拍拍两手上的灰土:“辉老大,人我给你带来了,怎么处置?” 袋子里的人听见这话,奋力扭动着,发出“呜呜呜”的闷哼,显然是嘴巴被堵住了,无法说话。火女不耐烦地走上前,朝拱起的部位一脚踹上去,布袋子沉重地滚出两圈,没声音了。 蒋庭辉点起支烟吸了两口,慢吞吞地问:“事情办得利索吗?” 火女端起桌上不知谁喝过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拿脚尖指指袋子里的人形:“我们冒充赌场的人把他引出来了,确认周围绝对干净才动的手。为了以防万一,我在现场丢了个‘金宝利’的火柴盒,是用过的。” 金宝利是龙准位于三角街的一家洗浴中心,也是他除了跑马场之外最常出没的地方,不止龙准本人,和义的大部分兄弟都是那里的常客。万一颠九对Tony的失踪有所怀疑,调查起来,也可以把嫌疑引到龙准那边去——当然,前提是Tony并没有出卖蒋庭辉。 蒋庭辉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火女胳膊:“去吃东西吧,今晚汤不错,你最喜欢的青红萝卜炖排骨,火候十足。”他径直走向大厅侧面的包厢,站在门口回头冲小弟们比划了一下,“带过来。” 两名小弟扯着布袋子边角拖进包厢,倒豆子一样把Tony倒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包厢里空荡荡的,尚未装修完全,墙纸只糊了一半。小弟搬了把椅子放在蒋庭辉身后,又麻利地退了出去。 门虚掩着,蒋亦杰晃晃悠悠走过来,斜依在门框上,翘起条腿,脚尖点地,有一搭没一搭抽着烟。 Tony被摔得晕头转向,脸上挂着两道鲜红的鼻血,他抬起头看了眼蒋庭辉,目光赶紧闪开,怯怯地小声招呼道:“辉哥……” 蒋庭辉踱到Tony身边,居高临下丢了团纸巾给他,指指他脸上的血迹,Tony乖乖接过纸巾擦拭着。 一支烟抽完,蒋庭辉把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底狠狠捻灭:“Tony,为什么拿假资料骗我?” Tony惊讶地抬起头,一脸无辜,嘴角挤出讨好的笑意:“什么假资料,我没有……” “啪”地一声耳光扫过,Tony的脸被打得歪到旁边,刚刚止住的鼻血重又流了出来。蒋庭辉语气平和地命令道:“重新回答我!” “我……”Tony艰难地吞了口吐沫,“我没有……” 蒋庭辉又是一记耳光,扇得Tony嘴角绽开,牙齿上都沾着血:“重新回答!” “一定是颠九骗了我,不关我事的辉哥!”面对蒋庭辉逼视过来的目光,Tony垂下头,极力忍住了声音里的颤抖,“对不起辉哥,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我一时糊涂……” 蒋庭辉鼻子缓缓喷出浊气:“我的事你跟颠九讲了多少?” “我没有我没有!”Tony张开两手快速摆动着,说得太急,有些吐字不清,“我真没有辉哥,我从没出卖过你,你的事我在颠九面连前半句都没透露过!” “Tony,做人不怕蠢,就怕自作聪明。”蒋庭辉单手扶在椅背上,手指敲了敲涂着光漆的木料,“我不介意你有私心,也不介意你贪心,出来做事谁不是为了求财?人之常情嘛。你不愿意做,我不强求,你觉得这买卖不合算,我可以慢慢跟你谈价钱,但你想做二五仔坑我,拿我当白痴耍,这叫我怎么忍?” “我绝对没有出卖你的辉哥,我可以发誓,如果真做了二五仔,让我身首异处,死无全尸!”Tony举起三根手指,指天明志,他似乎还想替自己辩解,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我我我”地吞吞吐吐好半天,总也接不上下文。 “行了Tony,没必要兜圈子。你拿了我的钱,不为我办事,故意编假消息拿假文件来搪塞我,又说对我忠心耿耿,如果换做是你,你信不信自己说的话?”蒋庭辉嘲讽地轻哼了一声,“既然你有心,那就把颠九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不过你最好想清楚再说,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玩猜谜的游戏。” Tony咬着嘴唇支支吾吾好一会:“颠九他……我……” 蒋庭辉彻底失去了耐心,头也不回走出房间。火女几个吃饱了饭正在打屁聊天,见蒋庭辉面色阴沉走出包厢,叼着牙签迎了上来:“老大,怎么样?”她抬手比划成刀子的形状,重重向下一劈,“要不要做掉?” 蒋庭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皱眉思考了片刻:“等等,先看看颠九那边的动静。” 蒋亦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望着坐在里头满脸是血的Tony,他很清楚,无论颠九那里做出怎样的反应,是置之不理,还是心急如焚四处寻人,或者杀上门来兴师问罪,等待Tony的命运都将是悄无声息从这世界上消失。 Tony察觉到了被注视的目光,抬起头对望过来,发现是蒋亦杰,他脖子倔强地梗了梗,装成一副强硬骄傲的模样,却有些底气不足。 蒋亦杰又站了一会,迟疑着走了进去。Tony故意偏过脸,不肯看他。 “喂,”蒋亦杰叫了一声,见Tony不答应,他用脚背轻轻踢了一下,“别装死人!” Tony感觉到蒋亦杰并不想为难他,别扭地一转头:“怎么样?” 蒋亦杰臭着脸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颠九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临阵反水?” “我说的都是实话,爱信不信!”Tony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把蒋亦杰当成敌人看待,却偏偏在他面前无所顾忌起来,“辉哥的事,我真的一丁点都没透给颠九!不过颠九的事……我也不想再传出来了。至于辉哥帮我老妈还的赌债……总之我以后慢慢还,绝不欠他的……” “以后?你还想着以后?”蒋亦杰恨铁不成钢地瞪大双眼,“连初入行的四九仔都知道,混江湖最要紧找个老大当靠山,你蠢也要有个限度,当自己是和平大使吗?想两头靠,就一定两头都靠不住!” “怎么选是我自己的事,我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我又不是和新堂口里的人……”Tony也猜到蒋庭辉不会轻易放过他,说不怕是假的,只是在蒋亦杰面前不想示弱罢了。 蒋亦杰厌烦地挥手一指:“你脑子被漂白水泡过了吗唐易?一条道有一条道的规矩,要么就别做,要做就老实点!社团不是公司,违反合同到法院起诉你,欠债还不起申请个破产令就了结了,这里是赌命的!二五仔的下场轻则断手断脚,重则丢到海里喂鱼!你为了颠九许你那点好处丢了小命,值得吗?” 不知道哪句话触到了Tony的痛处,他声音立时尖了起来:“是是是,你最聪明!你最懂事!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怕什么,辉哥宠你嘛!我没本事没脑子,我活该去死行了吧!” “你!”面对软硬不吃的Tony,蒋亦杰忍无可忍,“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我一次的份上,你以为我会管你是死是活!”他转身走出包厢,将房门大力带上,“咚”一声巨响,震得角落里墙灰扑簌簌散落满地。 过了十多分钟,蒋亦杰又进来了,脸上的怒意被强压了下去,他盘着腿在Tony身边席地而坐,将一只鸡公碗推到对方面前,里头是热腾腾的白饭,饭上盖着青翠油亮的菜心和一只肥嫩的烧鹅腿。 “去死也做个饱死鬼,吃吧!”蒋亦杰没好气地把筷子往Tony手里一塞,自己点起根烟仰头吸着。 这碗鹅腿饭让Tony不自觉想起了巷子深处那间叫“胜仔记”的老字号,他捏着筷子盯着碗看了好半天:“蒋亦杰,你是不是很中意烧鹅饭?” 蒋亦杰疑惑地挑起半边眉毛:“你知道?不过这个我没动过,是新鲜的。” “是啊……都是你剩下才轮到我……烧鹅腿是这样,颠九也是这样……”Tony低下头很丧气地嘟囔着。 蒋亦杰并不知道大哥和Tony在巷子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一幕,对于Tony自怨自艾的表现,他嗤之以鼻:“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凭什么别人有的你都想要!我所拥有的,都是我应得的,你嫉妒不来,气也没用。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无非两个选择——要么认命,假装看不见,要么拼命,死也要抢到手!” Tony叹了口气:“我早看开了,不过抱怨两句而已。别人吃剩下的烧鹅饭,难道就不是烧鹅饭了?还不是一样香……”他赌气似地闷头猛啃了一大口,油汁糊了满嘴,那张漂亮的脸蛋原本青一块紫一块,再加上红呼呼的油污,简直惨不忍睹。这一口吞得有点大,他奋力嚼着,腮帮子撑开老大,噎着了也不肯吐出来。 嚼着嚼着,他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浓重的水雾,赶紧将头垂到胸前,用刘海遮住眉眼,生怕被蒋亦杰看见。越是死命憋着,眼泪越是止不住,大颗大颗连成一串往下落。他干脆不管了,一边哭一边举着烧鹅腿奋力啃着。 蒋亦杰皱了皱眉头:“唐易,你该不是……你是不是对颠九……” Tony怨愤地侧过头颈瞪着他,两眼通红,抬起袖子狠狠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我喜欢颠九怎么了?我就是喜欢他了,那又怎样!心里喜欢我又没办法……你不要的东西,还不许我捡吗!我又不跟谁抢,我只不过是捡人家剩下的,难道都不可以……”他很委屈地低下头,眼泪噼噼啪啪滴在啃了一半的烧鹅腿上。 “你怎么就……”蒋亦杰觉得Tony不对,可又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去指责他。 Tony吸着鼻涕,一抽一抽地说道:“我老爸死得早,大哥离家出走,老妈又好赌,欠了一屁股债。我十四岁就被老妈卖出去了,第一个上我的男人是赌场里的‘银头’,他往我后头塞乒乓球,说是每多塞一个就可以帮我老妈往后拖一个礼拜的还债期限……其实有什么啊,卖着卖着就习惯了,反正人人都认为你下贱,再装高贵也没意思。”他大力揉搓着眼窝,“我只是不甘心,不想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总想什么时候我也可以遇到个好男人,能看重我,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着,就像……就像辉哥对你这样……结果呢,切,贱人贱命嘛,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还总是没记性。也就只有颠九……他再不堪再恶心,起码对我好,他是真疼我的。” 说着说着,Tony扬起了下巴,惨兮兮的脸上满是炫耀:“颠九说了,等这阵子忙完,就带我去里岛看房子,我也不用再出来做了,他养着我……” 烟头烫到了手指,蒋亦杰一哆嗦:“明年就要选坐馆了,现在是和义、和英两家争天下,龙准和颠九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定颠九明天就会横尸街头,跟着他没前途的。”那样的话,Tony人生中唯一的疼爱也就消失不见了。 “所以我不想再把他的事讲出来了,我不想帮着别人害他。”Tony垂下眼皮,“再说谁赢谁输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横尸街头的是龙准。就算跟着颠九没前途,能多快活一天也是好的……” 蒋亦杰把手里的烟头按在地上,一下一下搓着,烟沫撒了一大片。他沉默许久,站起身出了包厢。 大厅里,蒋庭辉正在接电话,派出去监视的小弟回报说,龙准和颠九那里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倒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挂断电话,蒋庭辉手指轻叩茶杯,望着上头氤氲的蒸汽出神。 蒋亦杰犹豫了一下,走到大哥旁边,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扶在大哥肩上轻声说道:“让他走吧。” “啊?谁?”蒋庭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会功夫才明白弟弟的意思,不免疑惑地吊起眉梢,“让他走?让他跑去告密,在颠九面前出卖我们?你在想什么呢小妹?” 蒋亦杰牙齿撕咬着一小片嘴唇,试着分析道:“Tony跟在颠九身边这么久,知道不少机密,他失踪了颠九肯定着急。这已经过去多少个小时了,颠九还没杀上门来,说明根本不知道Tony和我们之间的关系。” “现在不知道,不代表永远不知道。能背叛一次,就可能背叛第二次。”蒋庭辉点起根烟,语气轻巧而冷漠,“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蒋亦杰握起拳头,用突起的关节按了按眉心,情绪有些烦躁:“让Tony接近颠九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他也曾经救过我,我不想做出恩将仇报的事,心里过不去!” “蒋小妹,你是个小姑娘吗?知不知道出来混最忌讳什么?感情用事!”察觉到周围小弟探询的目光,蒋庭辉立刻放低了音量,“你不是电影里的大侠,用不着义薄云天,大侠是打不死的,你不行!” “最忌讳感情用事吗?那你当初为什么离开庙口街?”他一把扯起大哥手上那处断指,“又为什么跑去誓死效忠古展?你为了救我宁可舍掉Solas,又是为什么?” 对于弟弟的强词夺理,蒋庭辉很无奈:“那不一样,小妹,你对我来说不一样!”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理由……”蒋亦杰轻声顶了回去。他没办法告诉蒋庭辉实情,那样的话,Tony恐怕更加没有活路了。问他为什么相信Tony,他也说不出,没有理由,就是信了而已。说到底,对于感情,他也曾经这样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地坚持过。 “小妹,我不光要对你负责,也要对这群兄弟负责,你说Tony不会出卖我们,谁相信?”蒋庭辉拍板定论,“好了小妹,这事关系到和新堂口,你最好不要插手。” 蒋亦杰不肯放弃:“颠九忙着应付龙准,没那么多精力四处猜忌……至于Tony,我替他担保!” 蒋庭辉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动怒:“你拿什么担保?难道他惹出了乱子我能揍你一顿?他害死了人命我能杀了你?小妹,在家里我一切都听你的,但社团里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 “我……”蒋亦杰眼神一凛,“今天我就非要做这个主不可了!” 弟弟的语气和态度简直让人不可理喻,蒋庭辉“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袖子带倒了茶杯,里头滚烫的茶水全都泼在了蒋亦杰的手背上,蒋亦杰猛缩回胳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嘶!” 蒋庭辉吓了一跳,赶紧扯过弟弟的手,跑到厨房用凉水冲着。眼睁睁看到几颗水泡鼓了起来,他心疼得手足无措,急忙叫人找来薄荷膏,蒋亦杰却抽出手,固执地不肯接受他上药。 僵持半天,蒋庭辉叹了口气:“混黑道就是这样,老虎吃狐狸,狐狸吃兔子,今天你不吃人,明天别人就吃你!为了妇人之仁把他放了,到头来说不定会给我们自己带来麻烦。” 蒋亦杰不屑地歪歪嘴角:“如果Tony也像你这么想,那天晚上你就等不到我活着出来了……” 沉默了足有五分钟之久,蒋庭辉一咬牙,拉起弟弟回到包厢,盯着角落里双眼红肿的Tony,咬牙切齿地说道:“Tony你听着,我可以放你走,替你老妈扛的那笔赌债,也不用你还了。但有一点你记住,管好你的嘴!一旦我知道你说了任何不该说的话,做了任何不该做的事,不止你自己,连你老妈都活不成!别以为颠九可以保住你,我敢把你放去他身边,自然有所防备,前几次你所传递出来的资料文件,就连电话,我都留了底,如果把这些东西交给颠九,不需要我动手,他也会把你大卸八块。我这个人看起来或许不够狠,但你最好不要试探我的底线。如果你老老实实,我看在小妹面子上绝不为难你!如果颠九那里出现任何异动,就提前为自己买个上好的骨灰龛吧。” Tony本以为这次真的没活路了,听了蒋庭辉的一番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蒋庭辉连赌债都不追究,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他先是震惊地望着蒋庭辉,嘴巴大张着,又将视线呆呆移到了蒋亦杰身上,眼睛都忘了眨。 蒋庭辉再多一眼都不想看到他:“让你滚就快滚,我不确定会不会改变主意!” “谢谢辉哥,谢谢辉哥。”Tony想爬起来,无奈在地上蜷缩太久,四肢僵硬,加上挨了火女不少拳脚,浑身发软,几次撑起来,又跌了回去。 蒋亦杰走上前扯着肩膀把人拎起来:“我送你走!” “小妹,”两人走了几步,蒋庭辉在背后忍着气提醒,“快去快回,手还没上药呢!”又招过火女,嘱咐她把Tony拉到龙准的地盘再放人。 蒋亦杰生怕蒋庭辉反悔,扶着Tony快速穿过大厅向门外走去。站在车子前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如果回去跟了颠九,咱们就算是敌人了吧?” Tony脸色有些难看,低下头没说话。 “现在咱们两不相欠了,下次见面,谁也别救谁,免得扯来扯去闹不清楚。”蒋亦杰轻描淡写地一笑,“不过要是你跟颠九混不下去,可以回来求我,我不计前嫌,只要你跪下叫一声‘小妹哥’,往后吃饭,烧鹅腿分你半只!” “切,我比你大好几岁呢,还什么‘小妹哥’,到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耍帅……”Tony小声嘟囔着,踟蹰一阵,他展开双臂拥抱了蒋亦杰,贴在耳边悄悄感叹,“骚货,我要是辉哥,我也爱死你!” 被粗鲁地推搡着上了车,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下次见面,谁也别救谁啊小妹哥。”他眼圈通红,脸颊青肿着,活像只被剥了皮搁在案板上的兔子。 第八十二章 夜深了,朦胧的灯光将路面、树木都染上了一层昏黄颜色,两旁临街的建筑静静藏身在浓重阴影里,脱去了白日的繁华伪装,显得清冷而寂寞。 两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一前一后匀速行驶着,车子开得很平稳,小弟们警觉地观察着窗外动静,蒋庭辉坐在后座,正小心捧起弟弟的手涂抹着烫伤药膏。他低垂着头,脸色阴沉,嘴角紧紧抿着,生怕一张口就会冒出劈头盖脸的责骂。 蒋庭辉的手很大,因为常年练习拳脚与枪械,指腹与掌心都结满了厚厚的茧子,粗壮有力的手指沾着一坨淡绿色的药膏,轻轻涂在发红起皱的皮肤上,还要避免碰到几枚突起发亮的水泡,动作显得十分笨拙。 蒋亦杰从童年到少年一向是劣迹斑斑,身上大小伤疤无数,相比之下,这点茶水泼到的小烫伤简直不值一提,疼也是甩甩手一咬牙就过去了。但他还是装作很辛苦的样子,任由大哥殷勤地上着药。因为大哥正在气头上,不找点事情忙碌,就会把所有精力都用在生气上,谁知会气到什么时候。 上好了药,蒋庭辉拧起小罐子随口问道:“阿飞,如如那边怎么说?” 前座上的金毛飞扭过上身,拇指食指捏着手机转来转去:“和英、和义都没有任何动静,听监视颠九的兄弟回报说,他的手下在澳门订了酒店,颠九应该是明天一早带人乘快艇过去,看起来他倒真像是对赌场的事情上了心。” “做这一行的,谁会把自己的意图昭告天下?”蒋庭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Tony呢,他回去之后颠九有没有起疑心?” 金毛飞不屑地撇撇嘴:“排骨妹说Tony找了人去接他,后来直接去了颠九在金巴利港附近的别墅。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过,目前还没发现任何异常。” 沉吟片刻,蒋庭辉吩咐道:“这几天提高警惕,告诉阿Vin三角街那头几家场子都加强戒备,你们几个出入小心。蒋小妹你也给我老实点!”他怒冲冲扭过头瞪着蒋亦杰,白眼球上绽着血丝,“这种事没下次了!你再敢跟我放肆,我……我……” “我”了半天,没有下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样。能怎么样呢?弟弟就是这幅德行,管教?人家不听!吓唬?人家不怕!骂是一定没用的,打又舍不得……每次闹出乱子就吵一顿,可吵来吵去终究还是没有任何效果。 这就是命吧,老天把蒋小妹塞给他,就是他的命。 闹腾一天,兄弟俩都疲惫不堪。蒋亦杰胡乱冲了冲,就一骨碌滚上了床,等蒋庭辉洗完澡出来,他已经香喷喷摊成了一个工整的“大”字。 蒋亦杰其实并没睡着,他知道但凡自己有点精神,大哥总还要唠叨几句,与其耗得两个人都不得安宁,不如索性闭上眼装睡。 蒋庭辉穿着拖鞋声踢踢突突走到卧室门口,看到弟弟的睡颜,顿了一下,立即放缓脚步,轻手轻脚把弟弟向旁边挪了挪,盖好毯子,又拧灭了台灯,悄悄摸上床侧身躺好,胳膊支起撑住头颈,把弟弟被烫伤的手小心翼翼捧起来,凑到嘴边温柔地吹着气。 蒋亦杰安静躺着,却一直睡意全无。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大哥不再帮他吹手背了,可是手依旧被对方牢牢攥着。他在黑暗里睁开眼,见蒋庭辉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发出细微的鼾声,已经睡熟了。 他无奈地笑笑,起身扶着肩膀把蒋庭辉放倒,默默注视了一会,将两根手指覆在大哥皱紧的眉头上,试图把纹路擀开,谁知手一放下来,松弛的双眉又皱到了一起,恨得他拇指中指团成个圈,放在嘴里哈哈气,对着大哥脑门就要弹上去。比划了好一会,还是放弃了,指头弹在半空,嘴巴小小模拟着声音,“啵!” 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蒋亦杰怎么也睡不着,凌晨四五点,他起身套上衣服,顶着双硕大的黑眼圈蹑手蹑脚出了门。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安静得有点不真实,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晨雾,夹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海腥味,凉凉地包裹住皮肤。 蒋亦杰取出自己的机车,慢慢推着,直走出街口才骑上去,喷着青烟飙往金巴利港方向。 转过九曲回环的盘山公路,再下去是个游艇会的小型码头。蒋亦杰将机车停在半山,找了个树荫遮挡的石凳坐下,叼起根烟吸了几口,贪玩地仰头吐起了烟圈。从他的位置望下去,可以看到几艘崭新的快艇停靠的码头边,晨曦撒在白色的船身上,熠熠生辉。 大约八点钟左右,两辆越野车开上了码头,颠九率先下车,整了整被海风吹得呼呼飞舞的衣襟,掏出墨镜戴在了眼睛上。Tony紧跟着钻了下来,很自然地贴上去靠在颠九怀里,颠九的手顺势伸向了Tony的屁股,五指张开大力捏了一把。 距离太远,看不清两人表情,只能看到Tony在颠九的动作之后身体猛然一挺,然后蛇一样扭动着腰部,有点像在躲闪,也有点像在打情骂俏。 蒋亦杰又望了一小会,把烟头丢在脚边碾灭,在早晨清爽的微风里伸了个懒腰,内心平静地跨上车子,沿着来时的路线绝尘而去。 说起来,蒋亦杰并不喜欢Tony,甚至有点瞧不起他。那家伙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总在刻意“表演”着某种风情,又演得拙劣而做作,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所从事的低贱职业,就连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道,都因为太过浓烈而透着几分俗不可耐。 可蒋亦杰就是被那样一个家伙所打动了,无关魅力和智慧,也并非怜悯他悲惨的身世,只是当Tony把“被爱”当成一种执念,忘乎所以苦苦追求的时候,蒋亦杰发觉他们之间似乎有某一块小小的地方,是共通的,他们二人有百分之九十九截然相反,偏偏有那么百分之一产生了共鸣。 当蒋亦杰发动车子离开的瞬间,或许出自某一种感应,Tony也无意识抬起头望向了半山。他看见山风吹过,满眼郁郁葱葱,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树荫的缝隙里飞速闪过,不等看清,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两手胡乱划拉着,一把揽住颠九的胳膊,才总算是踏实了。 颠九在接电话,嗯嗯啊啊胡乱答应着,声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挂断电话,颠九带着他登上了快艇,步子太快,他有些跟不上,在后头一路小跑着软绵绵撒娇:“九哥,等我……” 颠九回过头,精瘦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笑容:“跟紧了,Tony宝贝,可别走错了路,摔跤掉到海里去!” 快艇开到海中央,被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水所包围,仿佛一座漂浮着无依无靠的孤岛。Tony手掌遮住眼睛上越来越强烈的太阳光,好奇地眺望远方:“九哥,咱们不是去澳门吗?为什么往这里开啊?” 颠九双臂把人搂住,手指探进衣服里揉捏着胸脯:“宝贝,这里不好吗?又安静又广阔,正是谈话的好地方。现在九哥问你几个问题,你乖乖回答,答错了,你就永远都到不了澳门了……” 外头不太平,蒋庭辉很自觉地减少了工作,早早回家和弟弟一起吃晚饭。下午蒋亦杰收到王大关电话,说有个包裹寄到了家里,等他上工的时候顺路带过来。为了等王大关,蒋家兄弟吃好饭就窝在客厅沙发里,肩膀靠肩膀看起了肥皂剧。 看到一集结束字幕升起,门铃总算响了,蒋亦杰光着脚跳下去拉开门,外头站着的竟然是二哥、二嫂。 杨明礼夫妇都穿着深色的运动装,戴着帽子,特务一样飞快闪进了门。不等蒋亦杰开口询问,二哥率先解释道:“知道你们最近不方便到处跑,我们就自己过来了。放心,一路上来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方小姐的身材丰满了不少,原本的瓜子脸型也变圆润了,一低头还有个浅浅的双下巴。听着老公对来意的解释,她只是略显羞涩地站在一边,笑眯眯看看这个,又笑眯眯看看那个。 面对两名深夜的不速之客,蒋庭辉尴尬地指了指沙发:“阿方,快过来坐,那个……四眼仔你也坐吧。” 杨明礼把蒋庭辉当成空气,只管拉过蒋亦杰严肃地询问道:“上次电话里你说肋骨断了两根,现在长得怎么样了?”不等弟弟回答,他又一眼发现了蒋亦杰红肿脱皮的手背,大声质问,“这又是怎么搞的?又跑去哪里闯祸了?是不是又去招惹狗,被狗给咬了?” 蒋亦杰的手背是蒋庭辉误伤的,听见杨明礼把那说成是被狗咬,他脸色很不好看。 方小姐偷眼打量着大哥神情,用胳膊肘拐了拐自己老公,杨明礼受到提醒,伸手一推并未戴眼镜的鼻梁,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片,满脸得意地展开递向蒋亦杰:“我是专程给你带这个来的,看看吧!” 蒋亦杰狐疑地伸手接过,看到纸上印着乌突突的扇形图案,上头黑一块、白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方小姐嘻嘻轻笑着,一手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指点着图片讲解道:“呐,小妹你看,这里是脑袋瓜,这里是脚丫,还有这里,这里是小鸡鸡……” 蒋亦杰惊讶地瞪大眼睛,对着灯光仔细分辨着,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嘴都合不拢了,他难以置信地举到蒋庭辉面前炫耀道:“快看这个,这个是我侄子!” 蒋庭辉装作满不在乎地样子,脚底下没挪地方,眼睛却忍不住瞄过去,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四眼仔虽然可恶,但是和小妹具有同样血缘的小豆丁他还是充满期待的。 蒋亦杰兴奋地转头问二嫂:“他有名字了吗?叫什么?” 方小姐无奈地摇摇头:“你二哥说出生之前不许我胡乱起名字,免得把小家伙的性格给叫坏了……” “就像你这样!”杨明礼在老婆身后认真补充道。 蒋庭辉一把推开杨明礼:“我家小妹的性格哪里坏了!你说哪里坏了!” 大哥二哥争吵的空挡,门铃又响起来,蒋亦杰跑过去一看,这次是王大关了。王大关把包裹往蒋亦杰手里一塞:“小妹哥,我不多聊了,今晚安安小姐过生日,在店里请客,我要去为她倾情献唱一首《红日》,告辞!”说着话已经一溜烟奔下了楼。 蒋亦杰看看手里的纸箱,邮递单上没有落款。他好奇地晃了几下,里面物件有一定分量,轻磕在箱壁上,声音闷闷的。 端着箱子进了工具间,蒋亦杰找出只刀片轻轻划开了封条,他忽然闻到一股既熟悉又古怪的味道,有点像香水味,又像生锈的金属。 木板门的另一边,大哥二哥小孩子似地互相推搡着,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关于“小妹”这个名字的优劣,大哥甚至还自作主张,把尚未出生的小侄子称作“小小妹”,遭到了二哥的强烈反对。而二嫂则捧着一杯热茶坐在沙发里,很惬意地观赏着大哥二哥两人的闹剧。 小生命的即将到来使人倍感喜悦,蒋亦杰面带温暖笑意随手掀开了箱盖,视线扫过,又“嘭”地一声扣上了盖子。 他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捂住箱子顶部,脸上的血色褪尽,连嘴唇都是惨白的。 透过尚未完全打开的空隙,他看到了一张脸,是他很熟悉的脸,脸上带着尚未消去的乌青,却依旧精致漂亮。就在昨天晚上,这张脸的主人哭着对他说:“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只有颠九……他是真心疼我的……” 第八十三章 箱盖慢慢掀开,视线穿透幽暗的缝隙望进去,蒋亦杰的笑容霎时间冰封了一般凝结在脸上。他艰难地维持着呼吸,“嘭”一声扣上盖子,两手紧紧压在箱子顶部,浑身僵硬无法移动。 在那只一尺见方的纸箱子里,关着个血淋淋的真相,他不敢放手,生怕稍微一放松,曾经鲜活而执着的生命就会从里面冲出来,一口一口把他撕咬成碎片。 那张熟悉的脸孔因为失去了血液的滋润,变成了干枯的蜡黄色,嘴角与额头带着尚未消去的青肿,纵然如此,它依旧是精致而漂亮的,连唇角眉梢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一双顾盼生姿的大眼睛笔直望向前方,带着些许不甘,些许茫然,些许无可奈何。 那张脸的主人曾经恶毒地诅咒过他,也曾经冒险救过他的命,曾经不留情面地骂他是个“骚货”,也曾经主动张开双臂拥抱过他…… 那张脸的主人到底是谁?是甘于出卖肉体与尊严雌伏于各位大佬胯下的低贱MBTony,还是十四岁就被老妈卖出去偿还赌债的懵懂少年唐易?或许都不是,或许在几天、几个小时之后,那个人的名字会出现在报纸版面上,新闻字幕里,被人们习以为常地称之为……一具无名男尸。 谁会去关心一具尸体的感受呢?二十几年的人生,从没尝过被人重视、疼惜的感觉,一次次接近心中的目标,以为将会得偿夙愿,却每每失败告终。这一次总算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归宿,谁知只是万丈深渊之上的海市蜃楼,不顾一切、忘乎所以地扑上去,换来的只是粉身碎骨凄惨收场。 Tony的人生看似兜兜转转,其实再简单不过,跟着蒋庭辉或是跟着颠九,无非抱着同一个目的。因为从未得到过,便越发渴望,以至蒙蔽了双眼,把黑的看成白的,错的当成对的,明知道鲜美诱人的果实可能有毒,还是饥渴难耐地一口咬了下去。 杀死Tony的人是颠九,可是置他于死地的刽子手却不止颠九一个——还有将他指派到敌人身边做卧底的蒋庭辉,还有曾经拿他当做感情替身的杨笑基,还有嗜赌成性的老妈和不负责任的大哥,以及那些将他压在身下肆意玩弄的金主们……而蒋亦杰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是最难洗清罪责的一个。 如果昨晚Tony死在了蒋庭辉手里,起码直到临死之前的一刻,他还身处于自己编造出的美梦之中。如今死在颠九的手里,就连这一点点“被疼爱着”的假象都彻底破灭了…… 蒋亦杰后背倚靠在冰凉刺骨的墙壁上,目光缓缓投向了一门之隔的客厅,那里被暖融融的灯光所覆盖,大哥和二哥正幼稚地抢夺着印有胎儿图片的纸张,大哥骂二哥是“四眼仔”,二哥称大哥为“猪头辉”,与其说他们是在吵架,不如说是在玩着一个返老还童的游戏。而二嫂一直安静坐在沙发里,笑得无忧无虑。 前后几分钟的光景,短短几米的距离,有一道屏障隔绝在蒋亦杰面前,那里的快乐他够不到,就连欢笑声也无法听见,满世界只有自己杂乱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 不知过了多久,蒋庭辉在客厅里唤道:“小妹,好了没有,我切了水果,洗洗手快过来吃。” “马上!”蒋亦杰努力掩藏起嗓音的沙哑,用手重重拍打着脸颊以使脸色不至太过苍白,而后深呼吸几次,带着一副略显疲倦的笑容返回了客厅。 蒋庭辉看到弟弟走过来,疼爱无比地把人拉到身边坐下,从盘子里叉起一大块水果喂到弟弟嘴里,还不忘对杨明礼言语挑衅:“说我家小妹性格不好?看看,我家小妹不知道有多乖!” “哼,”杨明礼一张方脸板成麻将牌样,满是不屑。鼻孔里喷完了气,不忘补充道,“一半是我家的!” 二嫂很温柔地握起拳头,轻轻捶打在二哥肩膀结实的肌肉上:“是你不对啊,我作证,整天说小妹这不是那不是,我看小妹的脾气就很好!”她又转身拉起蒋亦杰的手,“小妹,人家都说,宝宝生出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亲人是谁,长大就会像谁。等我生宝宝的那天,你要站在你二哥前面,你比较漂亮,再说,我可不希望宝宝将来也是个严肃的小四眼。” “我哪有!”杨明礼用力挑弄着眉眼,想展示一下自己也可以表情丰富,只可惜眉眼之外的其他面部肌肉都僵死着,不但不活泼,反而更加古怪滑稽。 除了杨明礼,剩下几人都被他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蒋庭辉揽着弟弟向方小姐保证:“阿方,你放心,那天我一定看牢四眼仔,宝宝一抱出来,我就拿押犯人用的牛皮纸袋把他头套住!” “是啊……”蒋亦杰喃喃附和着,浅浅抿起一侧嘴角,努力将这个笑容固定在脸上。 杨明礼炫耀够儿子,又就帆头角如今的形势叮嘱了蒋家兄弟好半天,才趁着夜色拥起老婆警觉地离开了。 房门关闭的刹那,蒋亦杰极力支撑着的那口气都泄了下去,他手臂拄在玄关旁的柜子上,低着头半天没动。 “小妹,身体不舒服吗?”蒋庭辉发现不对劲,用手去试弟弟额头上的温度,却抹到一手冷汗。 蒋亦杰痛苦地望向大哥,脸色灰白,嘴唇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Tony死了,颠九杀了他!” 蒋庭辉浓重的双眉皱到了一起:“你怎么知道的?”刚才弟弟都和他在一起,中途并没接过电话,也没小弟来通报过消息,又是从哪里得来Tony的死讯?他猛地想到了王大关送来的那个包裹,“难道是……难道Tony被……” “就在工具间里……”蒋亦杰回手指了一下,忽然捂住嘴巴冲向洗手间,跪在地上扒着马桶呕吐起来,一口气把晚饭和刚刚吃下去的水果全都吐了个精光,最后呕出来的都是水。 蒋庭辉紧跟在弟弟身旁,小心帮忙拍打着后背,等蒋亦杰稍稍缓过来一点,他把一杯温水塞进弟弟手里:“别多想了,人各有命,生路、死路终究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蒋亦杰端着水杯点点头:“嗯。” 蒋庭辉张开五指,伸到弟弟额前帮他梳理着被汗水打湿的碎发:“你现在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乖乖上床睡觉,颠九的事留到明早起来再去想。我先找人把Tony……我先处理一下。” “好。”蒋亦杰点头应允。 蒋庭辉即刻打电话找人来妥善处理了Tony的部分遗体,并加派人手赶去调查颠九的消息。等一切忙完回到卧室的时候,蒋亦杰正后背朝外卷在被子里,眼睛闭着,无声无息。 蒋庭辉知道弟弟没睡,他躺到蒋亦杰背后,把人整个揽进怀里:“小妹,别担心,包裹送到你家里,说明颠九还不知道Tony是我派去的。之前我刻意把嫌疑引到龙准身上,看来并非毫无效果。”顿了顿,见蒋亦杰没什么反应,他又接着说道,“颠九是今天早上带着Tony上船的,但是下午才到澳门,很可能他是在海上动的手。如果不是Tony私自放走你的事暴露了,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头脑发热承认了什么。但是颠九的矛头只对准了你,说明Tony并没把我们的事全盘托出。我想颠九这么做,也有虚张声势的成分在里头,或许他是想警告你,他知道的比你以为的多……” “其实今天早上我见过Tony……”蒋亦杰幽幽叹了口气,“今天早上我骑车去过金巴利港,我看到他们一起上的船,我以为Tony过得很好……所以我只看了一眼,就那么走了……” 蒋庭辉握住弟弟的手揉了揉:“不是你的错,在你看到的那一刻,Tony自己也以为他过得很好……” 蒋亦杰在黑暗里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再没说话。 蒋庭辉又自顾自说了好些话,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习惯性将手向旁边一揽,谁知落了个空,那半边床没人!蒋庭辉“腾”地坐了起来,鞋也顾不上穿就冲出了卧室,慌忙跑去翻开玄关柜子上的小抽屉,发现弟弟的车钥匙稳稳躺在那,他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点。 转头的功夫,瞥见小露台的玻璃门背后有一点红色火星忽明忽暗,他无奈地摇摇头,为了不会突然出现吓到弟弟,他故意加重脚步慢悠悠走了过去。 一推门就看见蒋亦杰靠墙坐在地板上,正在抽烟。露台上没开灯,借着月色望过去,他的眼睛像两颗漆黑的宝石,在阴影里闪烁着深邃的幽光。蒋庭辉语气里带着轻微的埋怨:“大晚上不睡觉,也不知道披件衣服再出来。” 蒋亦杰“切”地一笑:“你不是也没睡。” 蒋庭辉鼻子哼了哼,弯腰坐到了蒋亦杰身旁:“一觉醒来看不到人,我还以为……” “以为我去杀颠九了是吗?”蒋亦杰将烟雾吹到半空,“我也不是次次都那么冲动的,放心吧。” “你是我亲手带大的,你肚子里藏了什么念头我会不知道?”蒋庭辉弯起指头在弟弟额头上印了一记不算重的凿栗。 蒋亦杰没躲:“我是想要杀颠九,但不是现在。以前我希望他和龙准两家斗,能斗个两败俱伤最好,但现在我的想法是——不管怎么斗,颠九一定要死!”他把烟头狠狠按在地上,按得四分五裂,“龙准要去泰国,假意谈毒品生意,其实借机挑拨佛头、颠九兄弟与茂西的关系,我也跟着一起去。我知道你会阻止我,我想你也应该能猜到,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他没有顾忌大哥的反应,头也不抬地接着说道:“其实我完全可以瞒着你偷偷动身,事实上我也真那么打算过。不过刚才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这一次去泰国,我希望能帮你找到稳定的货源,也顺便……找机会做掉颠九。我怕我一个人完成不了。” 停顿片刻,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霍正阳明年就会从坐馆的位置上退下去了,如果不在此之前整垮龙准消弱佛头,你几乎没多少胜算。上次从颠九手里救过龙准之后,他对我已经没什么戒心了,这次去泰国是个绝好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蒋庭辉,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大哥,我要把最好的都给你!所以这次,你只能选择帮我或是不帮我,别的,你没得选择。” 银白色的月光清清凉凉撒在地面上,像是铺了一层细腻的薄霜,露台顶上是暗蓝的夜空,闪耀着几点星辉。 蒋庭辉望着那些不知名的星斗,沉默了许久,动情地轻叹:“小妹,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么对我?” 蒋亦杰转过头,目光坚定而灼热地迎向大哥:“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对你说的话……蒋庭辉,我又何德何能,值得你这么对我?” 第八十四章 “老实说蒋庭辉,走上这条路,你后悔过吗?”蒋亦杰往大哥背上一靠,好奇地问道。 静默片刻,蒋庭辉轻笑:“老实说的话……后悔过。”他无奈地喘了口长气,“打打杀杀,刀头舔血,我一点也不怕。既然吃了这碗饭,就该想到会有报应循环的一天。我最后悔的是,不该把你也引上邪路。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一辈子都是那个被老妈挥舞鸡毛掸子追着满街跑的蒋小妹,什么也不懂,一双手干干净净,每天就闯点小祸,挨点小揍,那该有多好……” “我也想啊,如果永远都不长大,该有多好。”蒋亦杰紧实有力的手臂重重往大哥肩膀上一拍,“如果老爸没被人打死,老妈也没得癌症,你,我,四眼仔,我们一家人都住在庙口街,傍晚把大圆桌往街边的石头上一架,热热闹闹抢饭菜吃,多好……”他仰起头望着月亮,眼睛里闪烁着宝石般的幽光,“可我总要长大的,不能一直躲在你背后,让你替我遮风挡雨。我和你一样是男人,你真把我当成个‘小妹’来养,就是看不起我。从小到大,你为我牺牲了太多,现在该是我回报你的时候了。蒋庭辉,你要相信我有这个本事!” 蒋庭辉粗糙的手指捏了捏弟弟脸颊,满眼疼爱:“是啊,我家小妹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大哥说怎样就怎样的小不点了。其实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挺骄傲的。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刚跑来帆头角,冒冒失失什么都不懂,老大吩咐一声,就晕头转向往前冲。小妹,你比我聪明,也比我能干!” 兄弟俩默默依偎着,夜晚潮湿的凉风阵阵扫过,吹得皮肤冰凉,心却是暖呼呼的。 “让如如陪你去吧,她胆大心细,身手好,就算逃命也能比别人跑得快。”蒋庭辉斟酌着建议。他再够义气,再有担当,多少也是藏着私心的。虽说这些兄弟从小混在一起,和骨肉至亲没什么分别,但若是真要比较起来,哪个都代替不了弟弟在他心里所占的分量。之所以在这些人中首选火女,是因为他知道,一旦蒋亦杰遭遇到袭击,危及性命,火女会是第一个毫不犹豫跳出去挡枪的人。 蒋亦杰也猜得出大哥的打算,他思索着摇了摇头:“算了,还是金毛飞吧。帆头角不太平,有火女姐跟在你身边我比较放心。再说……她从小就把我当亲弟弟看,比老妈还宠着我,怕关键时刻会不够冷静。”见大哥迟迟不点头,他索性说得更加直白,“这次泰国之行是去冲锋陷阵的,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时时刻刻关注我是否完好无损的保姆或监护人,而是一个任何情况下都听我指挥、严格执行我每个指示的帮手,否则我只会被束缚住手脚。” 蒋庭辉皱紧眉头想了许久,最终还是不太情愿地应允了:“那好吧,既然是配合你行动,就由你自己做主。但是小妹,你要记住,做任何事都要首先考虑自己的安全,对我来说,名利前程固然重要,但它们全部加起来,都没你重要。”他握起拳头敲打在自己厚实的胸膛上,眼神里闪过一丝羞涩,“小妹,大哥这颗心……就栓在你身上了,你去哪,它也就跟着去哪!所以你好好保重,别让大哥心疼。” 一句情话被蒋庭辉说得别别扭扭,连带着蒋亦杰也不自在起来,他咂么咂么滋味,坏坏地眨眼笑道:“看不出来蒋庭辉,你还……挺酸的……” “酸吗?再尝尝……”蒋庭辉粗鲁地压上去,在弟弟唇角啃了一口。 蒋亦杰不留神被口水呛了一下,边咳嗽边笑着感叹:“切,味道虽然单调,花样倒不少!” 接下来的几天,金毛飞提前飞去泰国做起了准备,而身为军师的闻琛也为蒋亦杰查到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颠九在澳门与外岛两地的行踪都异常高调,处处昭告着他并未察觉龙准意图、也根本没打算跑去泰国暗中出手。不过看在蒋亦杰眼里,他的举动总带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临出发前夜,兄弟俩都失眠了。这是彼此确定感情之后的初次分离,而且还是在朝夕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 他们的感觉就像是处在热恋期的情侣,被人从中间涂满了强力胶,严丝合缝扣在了一起,掰都掰不开。现在一个要千里迢迢往外跑,就只能残忍地互相撕扯掉几块皮肉下来。 蒋庭辉把弟弟紧紧搂在怀里,痴缠地述说着情话,絮絮叨叨直至深夜。年轻的身体彼此交叠在一起,胸口贴着胸口,小腹蹭着小腹,很快就把持不住了,长久而热烈的亲吻之后,纷纷化作无限柔情的粘稠蜜汁,交融在一起,荡漾出一室旖旎春光。 顾及着弟弟第二天要出行,蒋庭辉并没有将这场肉搏战进行得太过持久,热潮刚刚翻涌起来,他就毫无保留地释放了,而与此同时,蒋亦杰也在大哥的卖力冲击下得到了满足。激荡过后,两人依旧保持着缠绵的姿态,舍不得从这久久不散的欢愉中撤离。 “要不……再来一次?”蒋亦杰的热情尚未褪去,脸色潮红、眼仁晶亮地望向大哥。 蒋庭辉温柔地伸出手掌,将弟弟鼻尖上的汗珠抹去,又掀起毯子把两人汗津津的身体包裹住,也包裹住了那股令人浮想联翩的浓烈气息:“小妹乖,等你从泰国回来了,咱们再继续……” “不行就直说,哪那么多借口。”蒋亦杰笑着挺起腰靠坐到了床头,横过一条胳膊到小桌上摸索着烟盒,“我不在的时候,你老实点,小心被别人掏空了,等我回来之后站不直!” “哪来的别人?两只眼睛都得用来盯着我家小妹,哪还能看得见别人!”蒋庭辉把弟弟胳膊拉回来,塞进毛毯,自己坐到床边去帮弟弟拿烟,“你不在这几天,我要尽快把和新的事情搞定,接下来好专心对付龙准。” 他打开烟盒,里头只剩下了最后一支香烟。他把烟叼在唇间点燃,又摘下来转手塞给了弟弟。 谁知蒋亦杰并没有抽,他把烟按在床沿上,将上头燃烧着的火星熄灭,又把这支几近完整的香烟重新放回了烟盒里,盖子扣好,郑重地往大哥怀里一拍:“留着,好好保管,等我回来接着抽!” 蒋庭辉只愣了一下,就立即体会出了弟弟的用意,他低头摆弄两下外皮反着白光的烟盒,眉头渐渐展开,露出了一个欣慰且洒脱的笑容。 第二天下午,龙准带着蒋亦杰及另外三名手下,从里岛乘飞机直达曼谷。 一行五人的最终目的地,应该是位于青莱北部一个叫美塞的小镇。与美塞一河之隔的大其力镇,是泰国、缅甸、老挝三国的交界处,是举世闻名的“金三角”所在地。名震东南亚的毒品大王拿猜将军,与其下属的武装部队就盘踞在那些偏僻的崇山峻岭之间。 每年四五月,成百万亩的粉白罂粟花随山势起伏妖冶绽放,结出一颗颗青色果实,把罂粟果浆刮出来,烘制,过滤,沉淀,再将得出的白色粉末压制成方砖,分散到世界各地,这就是腐蚀文明社会的最邪恶力量——海洛因。 拿猜的老巢极其隐秘,实行全军事化管理,不明来路的外人别说做生意,根本连门都摸不到。龙准在帆头角从来是耀武扬威横着走路,可泰国不是他的地盘,他也要低三下四辗转疏通各路关系,才能得到机会,和拿猜派来的联络人见上一面。 一般来说,想要取得拿猜或其手下的信任并非易事,近年来世界各国都在联手惩治毒品交易,泰国政府也出台法令,禁止农民播种罂粟,这些措施使得毒品头子们越发警觉起来。如果不是龙准亲自出面,并进行多次深入接触,这笔买卖几乎没有任何希望。 不过龙准的心思本来也不在这上头,找货源只是做做样子,他是为颠九而来的。 曼谷机场很大,一路走出来,大多时间都花费在了匀速行驶的传送带上。传送带两侧装饰着很多高大雕像或是庙宇的金鼎,充满了异国情调。 从机场办理完入境手续出来,刚巧一支旅行团从旁边经过,导游挥舞着小旗子,游客闹哄哄一窝蜂似地卷了过去。其间有人不留神撞了蒋亦杰肩膀一下,低着头道了声:“Sorry。” 听见声音,蒋亦杰下意识地扫过去一眼,他惯常冷漠地调开了目光,其实心里早已笑岔了气。 混迹在游客之中的家伙正是金毛飞,他满头醒目嚣张的金毛全部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老气的黑色短发,发根油脂旺盛,头发一缕缕粘着头皮,人看上去窝窝囊囊。略显凶狠的双眼被土掉渣的塑胶框眼镜遮盖起来,连后背也微驼着。这样普通至极的形象,从身边经过谁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加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很快,蒋亦杰敏感地发现,暗中观察动向的绝不止金毛飞一个,至少还有另外两伙不明来路的人马,尾随着他们走出了机场…… 第八十五章 旱季的曼谷,沐浴在热带特有的洁净阳光之中,天空明亮蔚蓝得没有一丝杂质。从机场出来,龙准带着蒋亦杰等人分别乘上了两辆绿牌照的士,向位于曼谷西部的唐人街驶去。 蒋亦杰仰靠在座椅里,头歪向车窗,视线正好落在后视镜的位置。街道两边随处可见尖顶、飞檐与琉璃瓦片组成的独特建筑,闪耀着璀璨金光飞快向后流去。一路上总有几辆不起眼的小车,时紧时慢跟在后头,前一个路口刚刚消失,没多久又从后一个路口重新冒了出来。 蒋亦杰暗暗猜度着追踪者的身份,是颠九?是拿猜?是泰国警方?抑或三者皆有?他偷眼瞄向身边的龙准,对方正满脸惬意地观望着窗外风景,神情与普通游客没什么两样。 龙准既然敢大张旗鼓跑来泰国,应该是有了周密计划,且成竹在胸的。不过按照老家伙一贯不相信任何人的行事风格,他在暗中所进行的部属绝不会轻易透露分毫,至于蒋亦杰几个,只管老实跟着他,保护他安全就够了。 车子开到半路,副驾驶座上一名手下回过头来打破了沉闷:“龙哥,我还是第一次来泰国,晚上有什么刺激的,带兄弟们去玩玩?” 这正好是蒋亦杰想问、又为了避嫌不愿开口的问题,他目光投向路边的建筑与行人,假装并未留意,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试图从对话里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龙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不太熟练的泰国话夹杂着英语单字请司机给点建议。司机通过头顶的后视镜小心观察着几名乘客,笑容礼貌而亲切:“先生,想找刺激的话,建议你们去仑披尼拳击场,拳拳到肉非常疯狂,还能顺便下注赌一把。” “哈哈哈,看打拳有什么刺激的,”龙准心情愉悦地玩笑道,“找几个泰国妞玩玩才是正事!”只要和赌有关的,不管什么内容,他都兴趣满满,不过他也知道手下所指的“刺激”是什么意思,那些精虫上脑的小子,火气旺盛得一晚不发泄发泄就会被烧昏了头。 蒋亦杰极为配合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揣摩着龙准的意图,在敌暗我明的形势底下还这样大摇大摆,就像生怕别人跟不上一样,如此急于要引颠九出来,看来龙准是没什么耐心了。 至于和司机的对话,也并非无聊随便说说而已,只要颠九有心,稍后不难从司机嘴里打探出龙准等人的去向和动态,什么看拳击什么找女人,正好可以伪装成毫无戒备的样子,给颠九唱一出空城计。 夜色中的曼谷,由寺庙林立的佛教之都摇身一变,成了到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梦幻之城。大街小巷遍布着肤色各异的游客,许多当地人举着男女共浴的照片在路边招揽生意。钢管舞劲爆而充满诱惑力的音乐和男男女女们调情嬉笑从酒吧里透出,伴随着遥远神秘的寺庙钟声,两者交织在一起,既诡异又和谐。 晚饭后稍事休息,龙准果然如所讲的那样,带着手下们跑去寻欢作乐了。至于蒋亦杰,大家都知道他是杨笑基的干儿子,天生不喜欢女人,也就没人勉强他同行了。几人在半路分了手,蒋亦杰独自钻进了熙熙攘攘的夜市。 小摊头上摆满了地道的泰国美食,冬阴功,米粉汤,青木瓜沙拉……调入了浓浓的鱼露、柠檬汁或红葱,配上腌制过的小生蟹和虾米,又酸又辣的味道窜进鼻孔,勾得人食指大动。 转了一大圈,没等来颠九的人,却等来了金毛飞。观察过周围环境,确认安全之后,中年大叔打扮的金毛飞从后头赶上来,擦身而过的时机将一张纸条塞进了蒋亦杰口袋,拐个弯又不见了。 找到个没人的角落,蒋亦杰偷偷展开了纸条,最上面写着应急的电话号码,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事先有过约定,只有他主动联系金毛飞,不到万不得已,金毛飞不会打电话给他。号码下面是有关颠九行踪的详细记录,住在哪里,带了多少手下,和曼谷本地什么帮派碰过面,等等。纸条的最后还有个括号,括号里字迹潦草地写着:小妹,饮食留意,当心水土不服,出入提高警惕,记住,大哥心拴在你身上呢! 短短两行字笔划都是扭曲的,足见金毛飞在写的时候心情多么错乱,连蒋亦杰自己看着都忍不住脸红。他又把最后一行小字反复看了几眼,偷笑了一下,纸条撕碎丢进了下水道。 第二天下午,龙准带着他们逛起了唐人街。和世界各地的唐人街一样,这里依旧保留着华人社会传统风俗,店铺前大多供奉着福禄寿三官,匾额也写满了吉祥话。沿街是数以千计的商号,悬挂着醒目的中文招牌,出售着五花八门的烟酒食品,甚至还有华文报摊和潮州戏院。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间古法按摩店,刚迈进店门,一个貌似店主的中年男人就迎了上来。那人见到龙准,并未表现出任何惊讶,好像早已等候多时了一样,殷勤地凑到耳边飞快低语了几句,就领着龙准向里面的小包间走去。 龙准回头丢了个眼神过来,几名手下都深谙江湖规矩,知道老大有机密事,也不多问,纷纷警觉地守在了门口。坐了一会,有年轻的泰国女孩走来给几人倒茶,女孩皮肤黝黑,相貌普通,身材却极好,龙准的手下不老实,一个个言语调戏起来,谁知那女孩听了只是腼腆地笑笑,眼神里全是茫然,好像根本听不懂他们讲的话。 店面开在唐人街上,店里的员工却听不懂中文,看来这家店存在的目的并不为赚钱。蒋亦杰偷偷打量着室内的摆设,也瞧不出任何端倪,只能推测这里和拿猜或小和兴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看来有必要好好调查下这家店的背景,说不定将来可以为大哥所用。 蒋亦杰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印证,就在龙准走进包间后不久,一高一矮两名男青年从门口走了进来。两人都是典型的泰国脸孔,高个的那个身材魁梧,眼神凶悍,走在前面很有气势。矮个的看情形是个跟班,身材消瘦却很精干,双眼嵌在略深的眼窝里,目光锐利而灵活。直觉告诉他这两个就是龙准要等的人。 蒋亦杰随意扫过领头的高个,眼神却止不住在并不出挑的矮个身上打转,对他来说外国人的长相都相差无几,可那家伙却莫名有些眼熟。他对自己的记忆向来很有自信,偏偏这次脑子里搜寻了好几圈,就是想不起哪里见过。 对方也发现了来自蒋亦杰的审视,冷冷瞥过一眼,蒋亦杰也不躲闪,不卑不亢地与之对视着。矮个小子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凑到高个耳边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内容,但蒋亦杰根据二人神色推断,那句话应该跟他有关。 很快,按摩店老板再次现身,将两名泰国人带进了龙准先前进入的房间。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龙准和泰国人一道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龙准手里多了个带密码锁的棕色小皮箱,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蒋亦杰身边,将箱子递了过去,笑容可掬地吩咐道:“阿杰,你辛苦一趟,帮我送点东西。这位小兄弟会给你带路……”他指了指身后的小矮个,“箱子里的东西务必妥善保管,咱们分头走,清迈汇合。” “龙哥放心,交给我吧。”蒋亦杰接过皮箱掂了掂,算计着如果里头装满美金的话,分量应该差不多。或者是海洛因砖,也说得通。但不管里头装的是什么,八成都是假货。龙准再信任他,也还没到会托付重任在他身上的地步。 若说是把他推出去当靶子吸引目标,这倒符合龙准的一贯作风。 蒋亦杰面色平静地拎着东西往外走,一出门口就见到有辆黑色皮卡等候在了那里。小矮个跳上驾驶座,蒋亦杰也一弯腰跟了上去。泰国的皮卡尺寸较大,内部装了真皮座椅,还是自动挡,坐着倒很舒适。 蒋亦杰拍拍小矮个,又对自己指了指,简短介绍道:“阿杰。” 小矮个粗重的眉毛突地跳了一下,也学着蒋亦杰的举动指向自己:“通查!” “通查。”蒋亦杰跟着念了一遍,点点头示意已经记住了。 不想通查却嫌他念得不够标准,认真地纠正了好几次,又用蹩脚的英语加中文解释道:“通查,意思是胜利的旗帜!” 蒋亦杰无奈,只得又跟着重复了一遍,通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发动了车子。 通查穿着件黑色衬衫,衣襟处是白色的民族花纹,领口敞开直到胸脯,脖子上挂着刻了图腾的珠链与各色佛牌。他说话的时候喜欢配合很多手势,身体摆动幅度较大,连带着脖子上的珠链一闪一闪。 装饰物的反光刺到了蒋亦杰眼睛,他感觉大脑深处的记忆震荡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跳出来,却偏偏只差那么一点点…… 第八十六章 通查驾驶着皮卡车出了曼谷,沿三号公路一直向北,傍晚时分行到难河右岸的彭世洛城,他歇下不走了,说是要带蒋亦杰去参观铁佛像。 参观佛像明摆着就是个借口,看样子通查是故意在拖延时间,想把行程放缓。蒋亦杰吃不准这是通查自作主张,还是他老大的指令,或者是他老大和龙准共同商定的结果。 紧了紧手里的皮箱,蒋亦杰试探着问道:“通查兄弟,东西贵重不容有失,多耽误一晚就多一晚上的危险。” 可气的是,原本沟通并无障碍的通查这回又装作听不懂了,非要蒋亦杰连说带比划地折腾了一大通,才走到车前头用两根手指敲了敲车牌:“这是临时牌照,晚上六点之后就禁止行驶了,万一被警察拦住,你的东西可不好交代。” 蒋亦杰顺着通查的手势看过去,发现车牌是红色的,果然不是他在大街上常见的白色、黄色。对于泰国的法规他并不熟悉,但通查的车子怎么看不都像新车,绝对没有使用临时牌照的必要。他不解地指了指车牌:“它应该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吧?” 通查似乎看透了他脑子里的想法,像看外星人一样瞪过来,理所应当地反问:“你难道不觉得,红色车牌比白色车牌酷很多?” 蒋亦杰张了半天嘴,无话可说。人在屋檐下,不管心里情愿与否,他都只能老实地跟着通查在河边民居改造的客栈里住了下来。无论是通查散漫随意的态度,还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都让蒋亦杰心里极度不爽,他恨不得立刻搞定正事,腾出手来把通查按在地上痛快揍一顿——当然,仅限于想想而已。 客栈是全木质结构,建造在河岸边,外观虽然残破,内部却打理得十分清爽。光着脚走进去,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舒服又惬意。夜幕刚一落下,店铺就早早关了门,整条小街沉浸幽暗而宁静的氛围之中。河水悄无声息地流过,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等待往往比直接面对危险更加折磨人,龙准、颠九以及另外那些不明身份的追踪者们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动静,让人摸不透他们是在等待时机,还是在暗中策划着什么。蒋亦杰穿戴整齐侧躺在床上,箱子压在床垫底下,别在腰间的枪柄时不时碰触到皮肤,冷冰冰激得毛孔发紧。 他在算计着,如果明天还没人有所行动的话,就让金毛飞去暗中做点手脚,把两拨人马的火气勾起来,或者干脆拿身边的泰国小子通查开刀,寻找机会把人除掉,然后伪装成颠九所为…… 黑暗里,他感觉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赤裸的脚底踩踏过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轻响。呼吸声一点点靠近,悬浮在头顶,蒋亦杰“嗖”地翻身跃起,一手握成钳状伸向发出呼吸的喉头,一手去摸腰间的手枪。 对方反应很快,身体迅速侧偏,躲过了蒋亦杰的首轮袭击,同时胳膊肘向外一挡,按住了他掏枪的手。借着明亮月光,蒋亦杰看清了来人是通查,他两只手没有立即收回,而是充满警惕地望着对方。 通查漫不经心地举了举手臂,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又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包菲律宾产的绿LM烟,掌心轻叩,弹出半截香烟送到蒋亦杰面前:“睡不着,找你抽支烟,顺便聊聊天。”他说话的时候身体依旧闲不住,动来动去,晃悠得脖子上珠串清脆作响,在月色下泛着幽光。 烟里头有浓重薄荷味,蒋亦杰抽不惯,但他不想辜负通查的“好意”,伸手接了过来,拿在指间摆弄着,却没入口。 “怕我在烟叶里头下料吗?”通查眉毛一跳,把一句玩笑话说得完全不好笑。 “切,”蒋亦杰鼻子不屑地哼了声,大喇喇叼起烟卷,用床头的塑料打火机点燃,猛吸一大口,嘴巴撅起,将一个饱满浑圆的烟圈吐到了半空。 通查见状,也吸了一口烟,站在蒋亦杰身侧,弯曲手指弹在鼓起的腮帮子上,一个更大更饱满的烟圈从嘴巴里缓缓飘出,之后挑衅般重又看向了蒋亦杰。 于是漫漫长夜,就在幼稚而滑稽的吐烟圈比赛中渐渐消磨掉了…… 与此同时,外岛的旧唐楼里,忙碌了一整天的蒋庭辉也是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眠。 床上缺个人,显得空空荡荡的。上床之前,他特意帮弟弟铺平了床单,拍松了枕头,拉好被子,然后很规矩地躺到了专属于自己的半边,可是少了那个八爪鱼一样蹭上来的家伙,总觉得浑身从里到外都不对劲了。 在黑暗里闭着眼躺了半天,蒋庭辉无奈地拧开小壁灯坐了起来。他从床头桌的抽屉里翻出一只烟盒,小心翼翼打开,里头孤零零放着烧掉了顶端的半支烟。他把烟抽出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好久,才心满意足把烟装进烟盒,妥善地放回了原位。 小妹仅仅离开了两天,怎么像两年那么难熬呢?这一定是种病,一种叫“蒋小妹依存症”的病,虽然不会致命,却无药可医。 重新躺回到床上,蒋庭辉依旧睡意全无,只能两眼圆睁瞪着天花板出神。他只要一闭眼,耳朵就会发痒,紧接着听见蒋亦杰趾高气昂地发号司令:“喂,蒋庭辉,去买烧鹅饭!蒋庭辉,给我捏脚!蒋庭辉,内裤脱掉……”而他总是条件反射地想要跳起来,去执行小妹的命令。 在尝试过数羊、深呼吸、绷脚尖等各种催眠秘法之后,他最终还是拿过手机打给了金毛飞。外岛时间比泰国快一小时,现在那边应该也是深夜了,想来金毛飞睡得正香,但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了…… 蒋亦杰一夜好眠,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通查同样是早早醒了,洗漱完毕也不急着用餐出发,而是蹲在河边等着布施僧侣。清晨河畔洒满了香槟色的晨曦,周遭寺庙里的僧人手托钵盂划着小船悠悠而来,沿河化缘。 蒋亦杰手臂拄在半人高的木头栏杆上,饶有兴致地观望着,栏杆上头的油漆陈旧不堪,爆起一层碎屑,沾了他满身。通查和一班信众安静等候在岸上,待船只靠近了,就奉上点心,米,和不知名的花等等布施物品,再双手合十赤脚跪地聆听起了祈福经文,神情虔诚而专注。 等到这一切进行完,蒋亦杰和通查一前一后向卖早餐的小店面走去。坐在椅子上等糯米饭的功夫,蒋亦杰好奇地问通查:“佛陀也会保佑坏人吗?” “可能不会吧,但谁来定一个人是好是坏呢?如果我打你一拳,我算是坏人吗?如果我……”他眼神锐利地挑了起来,直笔笔射向蒋亦杰身后。不需要任何提示,蒋亦杰立刻从他眼里解读出了危险的示警,一把拎起皮箱利落地飞身跃起,躲开了随之而来的子弹。在他原本所处的位置,桌面上杯盘全部被扫射成了四溅的碎片,一地狼藉。 通查第一时间窜向了小店旁门,蒋亦杰抱着箱子紧随其后。两人弯腰灵活地绕过高高堆起的罐子、木柜、塑胶盆等日用杂货,冲上油漆斑驳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狭窄楼梯,流弹在耳边呼啸而过,通查还锲而不舍地转头追问:“如果我救了你一命,我算是好人吗?” 蒋亦杰没好气地骂道:“丢那妈!”一脚将人踹进了低矮的扩角屋檐底下,免得挡路。 两人在朝阳照耀的长廊上飞速奔逃,一侧是简易搭建的木棚子,装点着方格小窗与积满灰土的花盆石板,一侧是宁静碧绿的河流,对岸耸立着弯弯翘起的细尖房顶,金色屋顶倒映在水中,荡漾出粼粼波光。脚步声敲击着木板地面,仿佛在为一支木吉他独奏曲打着节拍,咚咚,咚咚,咚咚…… 走廊尽头,再没路可跑了,蒋亦杰与通查交换了一下眼神,相继从二楼飞身跃下。再往前跑是个露天小公园,种满一丛丛热带植物,绿意盎然间点缀着洁白的石塔,斜晖洒落,在塔尖上投射出一环套一环的七彩光晕,热气烘烘的草地上,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正在踢球。 没头苍蝇般乱撞一通之后,蒋亦杰已经完全辨不出方向了,只能凭直觉判断车子停靠的方位。追踪者的身影在远处晃动,两人飞快闪进石塔的背后掩藏起来。踢球的少年们对即将发生的混战丝毫未觉,依旧沉浸在欢快的游戏之中,高昂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蒋亦杰从塔后悄悄探出头,观察着四周形势,短暂地思索了一下,他果断抽出手枪拉下了保险。身后的通查想要阻止,不等一句“慢着”说出口,蒋亦杰已经扣下扳机,一枪打爆了少年们脚下的足球,巨响和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少年们受到惊吓,吵嚷着纷纷向街口跑去。 枪声也同时暴露了两人所处的方位,密集的枪弹如骤雨般轰射过来。通查被迫紧贴石壁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还在不知死活地与蒋亦杰纠结:“你刚才救了十几个人,但等下又要杀不知多少,你算是好人坏人?” 蒋亦杰懒得理睬他,只管谨慎还击,并顺道寻找着逃生路线。很快他发现,子弹是从几个不同地点射来的,而且枪声只是密集地响了几秒就戛然而止了,那些开枪的人,似乎也在观察,也在思考……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攻击完全没有计划性,没有半点配合…… 蒋亦杰越想越不对劲,他猛然转身,枪管顶在了通查的额头上,而此时此刻通查手里,黑洞洞的枪口也已经对准了他的眉心…… 第八十七章 蒋亦杰猛转过身,枪口稳稳顶住通查额头,脸上带着终于猜透谜题的畅快神色。如他所料,通查手中黑洞洞的枪口也正指向他的眉心。石塔阻断了阳光,两人被严严实实遮挡在阴影里,只有眼珠是闪亮的,彼此目不转睛审视着对方。 “你想让我……被人干掉?”蒋亦杰下巴轻扬,居高临下将手枪向前送了送。 “难道你没这么打算过?”通查粗重的眉毛跳了一下,虽然身高比蒋亦杰矮了差不多五英寸,气势却分毫不让。 第一波枪声过后,是诡异的宁静,下一次攻击随时都可能发动。两人的大脑都在飞快运转着,形势紧急,每一个小小选择,都会带来截然不同的后果。汗珠从额头鬓角滑落,有几滴淌进了眼睛,火辣辣杀得生疼,却没人眨眼。 对视片刻之后,两人竟不约而同抿起嘴角,轻笑了出来。这也是从相识到现在将近二十个小时里头,两人露给对方的第一个笑脸。 毕竟有上辈子的经验加持,从一进入公园,蒋亦杰就敏锐地觉察到,子弹声骤然密集起来,且并非来自同一方位。以此推断,追踪的人马很可能不止颠九一家。 金毛飞守在暗处,根据约定不接到指令绝不可贸然动手,龙准的人或许一直在远远监视,却没有向他们开枪的理由。如果说警方早早盯上了通查和他老板塔昆的话,也应该在交易现场抓人才对……那么剩下的一方未知势力,就是和泰国人、或者和通查本人有关了。 从在曼谷机场开始,尾巴就没断过,跟着通查一路跑到彭世洛城,屁股后头自然也不干净。 从通查的身手与表现来看,绝不是酒囊饭袋,自己能观察到的东西,一定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联想到初次碰面时的逼视与耳语,到昨天夜里悄悄走来的试探,再到今天早上故意拿捏时间的布施,知道不太平还要拖拖拉拉招摇过市,那明摆着是在等待某些人和某个机会。 刚才那伙追踪者在早餐店里就明目张胆开了枪,又不管不顾地疯狂追了过来,看样子是无所顾忌的,可为什么进入公园这个更适于围堵的场地之后,反而变得谨慎而迟疑了呢?蒋亦杰不由推断,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另一伙人马的存在,难辨敌我所以不敢贸然动手。 再回头想想通查之前的表现,在早餐店里不紧不慢地说废话,故意选择了靠近旁门的位置,却又在最后关头救了自己一命,并拉着自己一道逃走……如果就蒋亦杰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因为,通查的计划被打乱了,就在他想动手的时候,却发现赶到的人他根本不认识! 短暂思考过后,蒋亦杰索性把心中的疑惑直截了当问出了口。如果通查说一个“不”字,蒋亦杰定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谁知通查并没有躲躲闪闪,那句反问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直觉告诉蒋亦杰,通查的眼神里没有杀意。 无论如何,这趟旅程真够刺激! “不如……” “要不然……”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不需要多说,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接下来便是无声地彼此揣度。 就在这当口,一束浅浅的影子从通查背后的地面上冒了出来,杀手是逆光潜行的,不知道是一时疏忽还是天生就蠢,他只顾着隐藏好身体,却忘记了太阳光的存在,脚下的影子提早出卖了他的行踪。 蒋亦杰的右手正持枪抵在通查头上,来不及多做准备,直接丢了个警示的眼神,左手粗鲁地一巴掌将通查拍倒在地,紧接着向前凌空飞跃,“砰”地一枪结果了偷袭者。落地后不待他站稳,就被通查一脚勾在踝骨处,仰面摔倒,随之而来又是一声枪响,在他身背后,另一名偷袭者也被通查干净利落地射杀了。 在没有任何语言交流的情况下,两人迸发出了惊人的默契,实力旗鼓相当,配合也天衣无缝。而那个只提出了一半的建议,也已经不需要继续了,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 再没有多余的废话,蒋亦杰对着通查比划了几个清晰的手势,通查有力地点了点头,随后两人各自靠向石塔边缘,蒋亦杰竖起手指无声倒数:“三,二,一!” 数到“一”,两件外套高高抛了出去,吸引住了来自外界的火力。紧接着两条黑影就地滚出,豹子一样敏捷地在相邻几座石塔间跳跃飞奔,灵活地借助各种掩体,三两下窜进了树丛之中,消失不见了。 一阵混乱而猛烈的枪声过后,手持武器身着迷彩服的黑帮分子们拨开树荫追踪上去,树丛对面是铁栏封住的围墙,两边是曲折的小路,所有人分开追出好久,都没能摸到蒋亦杰与通查的人影,甚至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听到手下回报说人给跑掉了,颠九气得头皮都快炸了。他跟蒋亦杰之间的恩怨,可不止是“敌人”这么简单。 颠九万分痛恨靠外貌和心计接近他的人,那不光会欺骗他的感情,也会昭示出他的愚蠢。偏偏蒋亦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招惹他不够,还把更合他心意的Tony也送了过来。 要知道,他多少年欢场里打滚,却难得碰上Tony一样的好货色,那家伙脸蛋水嫩,屁股圆翘,捏上去都弹手,尤其在床上,又High又嗲,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如果不是因为蒋亦杰使出阴谋诡计坑他,他哪舍得把心爱的尤物运出公海分尸解气? 每每想到龙准和蒋亦杰的所作所为,他都恨不得活剥了两人喝血吃肉! 碍于正叔威严,颠九在外岛没敢贸然动手。三角街上丢掉的生意让他损失惨重,可不想失去更多了。另一方面他大哥佛头也发下话来,勒令他老老实实,切勿再生事端。 坐馆竞选在即,佛头也想凭实力去拼一拼。他们兄弟和龙准算是拐了几个弯的远方表亲,从前关系还算不错,是从古展死掉之后才渐渐疏远的。依照佛头本意,不想与龙准为敌,哪怕对方主动挑衅,也尽量退让。偏偏弟弟不省心,着了龙准的算计,和对方闹了起来。佛头屡次规劝不成,只好放下狠话,告诫颠九说,要是有本事就一举把龙准搞死,没本事的话,就乖乖待在家里做好缩头乌龟,等明年把坐馆争到了手,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颠九确实想忍气吞声下去了,他甚至想过放弃泰国之行,真的跑去澳门谈谈地下赌场生意。可Tony的事彻底惹恼了他,什么大局什么前程他已经没精力去管了,一心一意只想置龙准与蒋亦杰于死地。 到了泰国之后,他派人暗中盯紧了龙准,有几次动手的机会,都被他忍住了。既然龙准让他人货两空还栽了大跟头,他也不能仅仅让龙准丢下几条人命那么简单。 他本想悄悄跟着蒋亦杰和龙准,等他们到了清迈和泰国人交易的时候再动手,来个一锅端,谁知半路察觉到还有其他人在打蒋亦杰和泰国小子的主意。颠九觉得再等下去恐生变故,他生怕龙准老奸巨猾,在半路就神不知鬼不觉把生意给做成了,于是命人想方设法引开另一路追踪者,直接干掉蒋亦杰,谁承想到底给人逃了。 颠九黑瘦的脸孔更加阴沉起来,他低头想了想,立刻带人重新上了路。既然蒋亦杰和颠九的目的地是清迈,那只要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守住,不信再抓不到人! 当颠九的人在烈日炎炎下搜捕的时候,蒋亦杰和通查正缩在下水道里摸黑前行。 刚才乱枪之中,通查的胳膊被子弹刮出了一道血口子,他从T恤上撕掉了一条布料,想要为自己包扎,无奈单手不够灵活,配合上牙齿也总滑来滑去。蒋亦杰冷漠地看了一会,走上前去扯过布条,帮忙用力缠绕起来。 蒋亦杰手劲太大,勒得通查“嘶嘶”抽气。他以为蒋亦杰还在怨恨差点被做掉的事,诚恳地解释道:“其实我本意不是要杀你,今早我只想让你受伤,同时让人把箱子抢走。” “临时改变主意了?”蒋亦杰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通查还想再分辩两句,动动嘴唇,最终还是选择了坦白:“没错,本来是想干脆杀掉你的,不过昨晚改变了主意。” “不会是……因为那支烟吧?”蒋亦杰问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能想象一个刀口上讨生活的亡命徒会如此疯狂且孩子气。 谁知通查两条眉毛夸张地跳了起来:“对,就这么简单!对于无条件相信我的人,我愿意给一次活命的机会。” 蒋亦杰苦笑着摇了摇头,掏出手机,借助微弱的光亮指引,弯下腰带着通查在污水中摸索前行。他一边走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发问道:“通查,你的目标是什么?”声音在狭窄的半圆形管道里嗡嗡回响。 通查当然不是个能轻易套话出来的愣头青,他沉默许久,还是如实开了口:“我的目标就是破坏掉你老大和我老大之间的交易。”见蒋亦杰投来不解的目光,他耐心讲述道,“今年金三角大丰收,货多得卖不完。我老大塔昆之所以还要对买家设下重重考验,一方面是做这行需要谨慎小心,另一方面,也是在自抬身价。我家住在临近老街的寨子,周围全是原始森林,塔昆从我们那里收一美金鸦片,转手就能连翻几十倍。可是农民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也只能赚一百多美金而已。我不想给塔昆干了,想要踹掉他自立门户!” 听完这一大通自白,蒋亦杰皱了皱眉头,吃不准通查的真实意图:“你什么都说,就不怕我出卖你?” 通查挥手扯掉面前的蜘蛛网,满不在乎地仰头望着蒋亦杰:“从龙准一下飞机,我们的人就盯上了,你老大带了多少人,几个在明几个在暗,我们一清二楚。但你身边有一个,不是龙准的人。” “你就因为这个选了我?那天在按摩馆,是你主动跟塔昆指定我跟你跑这一趟的吧?”想到自己差点成了通查的枪下鬼,蒋亦杰不禁嘴角一扁。 “也不全是。”通查雪白的牙齿在暗处闪起了幽光,“那天四个人里面,数你最嚣张,眼光也最毒。在老大手底下做事,敢露出你这种臭脸,应当是最受老大器重才对。那么杀了你,就最能激起龙准的怒气。” 蒋亦杰鼻子一哼,用里岛方言小声嘟囔着:“长相蠢,脑子比长相更蠢。” 通查虽然听不懂话的内容,但是靠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也不客气地用泰国北部方言回敬道:“别以为自己蠢,别人都像你一样蠢!” 彼此揶揄完了,两人又在臭烘烘的下水道里一起哈哈哈笑出了声来。 摸黑走出大约两条街的距离,估计已经逃出了敌人的包围,寻到个出口,蒋亦杰把皮箱往旁边一放,主动双手撑住膝盖躬起了腰。通查也不啰嗦,一跃跳上蒋亦杰的后背,观察过周围情况后灵活地跳了出去,又反手将蒋亦杰拉上地面。 两人找了个路边水管简单冲洗一下,就带着满身水迹回到了车上,蒋亦杰把皮箱往膝头一架,全身放松下来:“说说看,你本来的计划。” 通查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孔:“计划嘛……就是打倒你,把箱子抢走,让龙准以为塔昆黑吃黑,和他翻脸。你呢?” 蒋亦杰斟酌了一下,照实答道:“杀掉你,嫁祸给那些追踪者,逼龙准出手。” 说白了,两人的目的没有太大分别,总之就是将混乱不堪的局面搅得更乱,让每一方都得不到好处。车子里忽然安静下来,他们的眼神都愣愣定在半空中某个看不见的点上,陷入思索之中。 好半天,通查幽幽叹道:“龙准一家对两家,恐怕实力不够……” “除非那两家先斗起来。”蒋亦杰紧接着会意地补充道。 “阿杰,你和我果然对味,”通查两条眉毛跳起了舞蹈,“没白费昨晚那一支香烟!” 两小时之后,颠九终于如愿以偿地追踪到了那辆黑色皮卡车,只不过原来一路驾车的泰国小子不见了,只剩下蒋亦杰一个人。 等蒋亦杰的车子开出段距离之后,颠九对身边人一挥手:“追上去,别被他发现!” 而远在清迈等着和龙准好好洽谈生意的塔昆也收到了来自通查的电话:“老大,不好了,有变故!乍仑的寨子想抢我们生意,那个叫阿杰的小子有问题……” 第八十八章 一觉睡醒,蒋庭辉的牙床肿了个大包,半边脸鼓得老高,像是含了块馒头。本来方方正正的脸型因为多出一坨,显得极不平衡,明明挺得笔直,看上去却总往一边歪着。 他愁眉苦脸站在卫生间镜子前洗漱,牙刷每触碰一下牙肉都会神经抽痛,害他吞掉不少牙膏沫。吐掉几口血水后,他对着镜子打量起自己,茂密的胡茬盖住了下巴和两腮,活像个流浪汉。不过他也懒得剃掉,反正小妹不在,收拾得那么光鲜给谁看? 随便灌了点汤汤水水,蒋庭辉捂着半张脸赶去和新堂口与闻琛碰头。他这边刚坐定,闻琛就捧着一大摞文件夹进来了,“咕咚”往桌面上一摊:“早啊庭辉,你看好,红色这叠是我看过的,你只要在上头盖名章就可以了,蓝色这叠你抽空要看一下,看仔细点,有些事我做不了主的。另外杨笑基那头……” 说话的空当,桌对面的蒋庭辉一直低垂着头,手肘拄在桌沿上,眼神有些呆滞。闻琛吃不准他是不是听进了自己的话,忍不住伸手在对方眼皮底下晃了晃。 “听着呢。”蒋庭辉半死不活地翻了下眼皮,整个人仰头靠进真皮座椅里,望着桌面上厚厚的文件有点心不在焉。 蒋庭辉比不得闻琛,虽然也算读了两年高中,可一出校门就把蹩脚的功课全都还给老师了。行走江湖靠拳头说话,咬文嚼字的功夫早荒废了。堂口里一般的生意来往、日常琐事,只要闻琛能做主的他一概不过问,可偏偏有些事就非要他这个一堂之主拍板定案不可。平时他多花点耐性,做就做了,可这两天心里牵挂着小妹,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吃蜂蜜都是一嘴的苦味,还哪有心情看什么账目和数据呢。 光是瞧着蒋庭辉的一张馒头脸,闻琛就知道他火气有多大了,只好长话短说尽量不烦他:“杨笑基那头,真要按原价让货给他吗?还是说等小妹回来之后再商量商量,用别的补上?” “小妹”两个字从耳边一过,蒋庭辉眼睛“叮”就亮了起来,跟通电了似的。但他很快发现这问题和小妹本身没什么关系,于是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让吧让吧,小妹说出去的话,还能不作数?你去跟养小鸡聊聊,也别由着他胃口来,先保证我们自己场子不断货,剩下的再去帮着小妹‘尽孝道’吧。” 不等闻琛退出门,他又赶紧招手把人唤了回来:“等等阿Vin,先拖养小鸡两天,你放风出去,就说我们手里有余货,让佛头和茂西过来争一争再放手。他们两家问起来,你就说……”蒋庭辉讲着讲着,眼睛瞄到了自己甩在桌上的钱包,忽然就卡壳了,脑子晕晕乎乎不知道转去了哪里。 皮制钱包翻开来,半透明的卡片夹层里露出了那张全家福。照片曾经撕碎过,又被小妹重新拼起来,歪歪扭扭的,不十分整齐。蒋小妹穿着开裆裤,坐在蒋爸爸和蒋妈妈靠在一处的大腿上,傻呆呆笑着,牙齿都没有。 臭小子,还笑!牙还没长全就学会勾人了,可是怎么就越看越喜欢呢? 闻琛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再看看蒋庭辉的神情,不禁摇头揶揄道:“庭辉啊,辉老大,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啊?”蒋庭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楞了片刻才明白闻琛是在取笑自己对弟弟牵肠挂肚的可怜相,不免自嘲起来,“是啊,我这辈子就栽在小妹手上了。”一句话说得眉开眼笑,仿佛是件多自豪的事情一般。 正说话间,手机响了,蒋庭辉拿起来一看,是远在泰国的金毛飞,他赶紧提到耳边:“阿飞,怎么,小妹有事?” 电话那头杂音很大,金毛飞嘶嘶啦啦嚷道:“没没没,小妹没事,是龙准的事……” 位于泰国北部、科克河南岸的古老城市清莱,曾经是十三世纪朗那王国的国都,此刻在蒋亦杰和通查的倾力合作下,一场混战即将在这里展开。 最先赶到清莱的人是颠九,他被蒋亦杰驾车一路引领着,驶进了清莱远郊植被茂密的山区。依照他本意,是想趁蒋亦杰和泰国人交易的时机,一举将双方全都干掉,谁知蒋亦杰的车刚在一处民房附近停了下来,还不等下车,就有几名事先埋伏在暗处的泰国人猴子样灵活地持枪跳了上去,不由分说挟持着把蒋亦杰揪下车,扎粽子一样五花大绑起来。 颠九发觉情况有变,赶紧吩咐小弟们向山下退去,谁知刚一调头,就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周围又跳出几名泰国人,拿枪指着颠九一伙,神情严肃,而颠九的手下也持枪相向,形势颇为危急。从人数和火力装备上来看,颠九很有优势,但是周围地形复杂,他生怕暗处还有泰国人的同伙,不敢贸然出手。 为首的泰国人一身皮肤黝黑发亮,头上裹着图腾花样的布巾,胳膊上纹着密密麻麻的泰文符号,他率先用磕磕巴巴的英语问道:“我,乍伦,你们,什么人?” 颠九瞄了瞄远处的蒋亦杰,那小子正被人按在地上用脚踏住,几个泰国人还在骂骂咧咧训斥着什么,看情形绝不像是要合作,倒有几分寻仇的架势。颠九眯缝着小眼睛略一思索,赶紧招呼手下一名精通泰语的小弟负责翻译,先表明身份,说自己只是为那个叫蒋亦杰的家伙而来,两人之间有私人恩怨需要解决。而对于乍伦等人,自己并无心冒犯,更加没有恶意。 他与泰国人合作多年,对于拿猜将军部属的几十个寨子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印象中乍伦的寨子最偏僻,又小又穷,和其他家寨子的关系都不算友好。关于乍伦和塔昆不对盘,处处受欺压的境遇,他也略有耳闻。 乍伦听了颠九的话,倒没过多猜忌,直接用泰语答道:“真是朋友的话,我们很欢迎。外岛的小和兴久闻大名,几年前霍正阳先生到大其力做客,我还当过他的向导,霍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很尊敬他。至于那个蒋亦杰,我们对他没兴趣,只想拿到他手里的一只皮箱。等我们逼问出箱子的下落,人就交给你带走,随意处置。” 听了乍伦的一番话,颠九正中下怀,当即在一班小弟的保护下跟着乍伦走进了那栋民房。乍伦虽然表现得并不十分热情,却也没什么明显敌意,任由颠九的人手持枪支在院子和楼梯口转来转去警戒,而自己只不过随意派了两名兄弟可有可无地看着而已。 颠九被招待在大厅喝加了薄荷的泰国茶,而蒋亦杰则被带进了斜对面的小房间。颠九一边抿茶,一边留意着小房间内的动静,那里头不时传出饱含怒意的逼问声和人体遭受到重击的“嘭嘭”闷响,间或夹杂着压抑的呻吟。颠九听得身心愉悦,恨不得自己也过去插把手,解解心头之气。 趁着有人进出的间隙,颠九透过门缝望过去,看到蒋亦杰被吊在小房间中央,衣衫凌乱全身是血,样子狼狈不堪。他吸吸鼻子,贪婪地嗅着仇人散发出的血腥味,连最初对乍伦抱持的戒心也渐渐散了。 紧随颠九脚步赶到的不光是塔昆,还有龙准。 一离开彭世洛,通查就打了电话给他老大塔昆,说是发现蒋亦杰私下和乍伦的人碰面,他悄悄埋伏在暗处偷听,竟听见蒋亦杰说想把皮箱里的钱献给乍伦,算是见面礼,还要跟龙准说钱是被塔昆黑吃黑抢走的,让龙准和塔昆闹翻,转而去找乍伦合作。 通查说自己不慎被那些人发现,遭到追杀,还被子弹射伤了手臂,是情急之下跳进河里装死才捡回一条命的。塔昆对他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 原本和龙准的合作,塔昆是想安全为主,慢慢考验。之所以故意开出高价,又故意让蒋亦杰跟着通查绕远路跑到清莱交易,也是想探听虚实,一则看看龙准的人是否够本事,是否贪心,再则观察是否有警方势力偷偷跟在背后。 说白了,他并不是非要和龙准合作不可,他塔昆家大业大,不在乎少龙准一个客人。可是给通查撞破了这么个大秘密,他就坐不住了。 生意他可以不做,却不能平白地给别人随便抢去,不然往后这个也抢、那个也抢,他的财路早晚断掉。 至于龙准,他从蒋亦杰口中听到的又是另外一个版本。 蒋亦杰告诉他,叫乍仑的家伙,是颠九在泰国买通的帮手,可能会伙同颠九一起对付龙准。而同时乍仑也是塔昆的死对头。乍仑绑了蒋亦杰,威逼利诱他把龙准引过来,还承诺说一旦照指示做,就把箱子里的美金分他三成。 蒋亦杰信誓旦旦地对龙准表示,自己当然不会为了区区几沓美金就出卖老大,他只是将计就计,先答应乍仑的要求,再找机会联络龙准来个里应外合,假装把龙准引进陷阱,再出其不意对付颠九。又为了不让龙哥势单力薄,他还不惜在通查面前演戏,流露出要和乍伦合作的假象,藉此激怒塔昆,以使塔昆成为龙准坚定有力的盟友。 这事但凡换一个人讲出来,龙准也不会尽信。但放在蒋亦杰身上,他倒是相信姓蒋的小子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胆量。原本只想被颠九破坏掉生意,挑拨佛头、颠九兄弟与茂西的关系,现在有了个除掉颠九的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借刀杀人,坐收渔利,这都是龙准的看家本领,再没人比他擅长了。不需要蒋亦杰多解释,他立刻就领会了下一步需要做的事。至于在塔昆那里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更快激起怒火,顺便表忠心显诚意,他简直信手拈来。 就像是绕毛线团,分别揪住几方的线头,东拉一下,西扯一下,把所有人搅在一起,越甩越乱,拆也拆不开,直到缠绕成一张巨大的线网,再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蒋亦杰被关押的民房处在两山之间的一小片洼地里,四周环绕着茂密的棕榈林。房子是二层小楼,窄且长,呈L形,格局很混乱。墙面刷着白灰,墙边稀稀拉拉架了几只竹杆,上头挂着破破烂烂的衣物和看不出本色的纺织品。楼下毫无章法地堆放着许多老旧木料和废铁桶。 龙准与塔昆兵分两路,一吹口哨,就同时进攻过去。谁想房子里的人早有准备,不等他们靠近院子,就跳出来还击了。 通查冲在最前头,枪声刚一响起,他就“啊”地一抖,接着紧捂住胸口趔趄几步,扑倒在了地上…… 第八十九章 天空湛蓝,一坨坨巨大厚重的云块坠落山巅,太阳的金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山脊上,将一望无际的碧绿坡地分割成了深深浅浅的碎片。 危险悄悄潜进,白色小楼安详伫立于山坳之中,仿若与世隔绝般无声无息。 “咻——” 一声尖锐的口哨划破了空旷的寂静,塔昆气势汹汹地抬手一挥:“冲进去,把乍伦那混蛋给我押出来!敢跟我塔昆抢生意,找死,教他抢得到也没命享!” 塔昆的指令一经发出,通查便如被惹毛的猴子般率先窜了出去,灵活地几步便跃到围墙附近。身后的同伙也不甘落后,纷纷踩着他的足迹蜂拥而上。谁知不等大队人马靠近小院,就被一串密集的子弹狠狠压了回来。最接近敌方阵营的通查更是首当其冲,成为了射击的靶子,不等其展示出浑身本领,就“啊”地一声惨叫,捂住胸口扑倒在了地上。 始料未及的强烈反击使塔昆怒不可遏,他恨恨地一口吐沫啐到地上:“果然是活腻歪了!上,给我打!谁干掉乍伦,我赏他两万美金!” 对于走投无路才一脚踏入黑道的恶徒们来说,和钱相比人命并不值什么,有几个疯狂的家伙已经“呀呀”狂叫着杀了过去,随着身体的移动,手中枪口也不断喷射着灼热的火舌。 又一阵混乱的枪声过后,两伙人马里外各据一方,都暂时隐蔽起来更换弹药顺便观察情况。只见院内黑影闪动,一伙人向着后山树丛撤去。塔昆当即吩咐手下:“快追,别给人跑了!” 手下们呼隆隆翻进院子,塔昆跟在最后,经过通查身边时,他伸手去扯了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黑小子:“通查……” 手刚一触碰到后背,通查紧闭的双眼骤然大睁开来,“嗖”地一拧身腾空跃起,在塔昆尚未做出反应之前,就已经一手扼住其喉咙,一手持枪指在了他的额头上。 塔昆惊愕不已:“通查,你搞什么?” 通查用枪管将塔昆的脑袋向旁边推了推,用眼神逼视着旁边负责贴身保护塔昆的两名男子:“不想他脑袋开花,就把枪丢过来,转身走到墙边真好!立刻!” 那两人和通查共过事,知道他的手段与狠劲,不敢拿老大的命开玩笑,都乖乖将原本指向通查的枪口垂下,顺次扔在他脚下,随后站到了院墙旁边。 塔昆咬着牙双眼喷火:“通查,难道你是乍伦的人?” “错!”通查望着他眉毛高高挑起,“应该说……乍伦是我的人!” 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烈焰搅动着滚滚浓烟轰天而起。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掉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趁着这短暂的间隙,通查毫不迟疑连开两枪,击倒了塔昆的手下。塔昆感觉到枪口离开额头,不顾颈间的钳制,抬起手肘向通查要害击去,不想通查早有防备,瞬间向后一闪,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同时抬起膝盖重重顶在对方腰上。 塔昆被勒住脖子向后拖去,舌头长长挂了出来,只听到骨头“咔嚓”一声脆响,刺痛感如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人转眼就像坨鼻涕似地软软瘫了下去。 通查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俯看着他:“塔昆,记不记得十年前被你诬陷私吞货品、用大象活活踩死的巴色·讪攀?那是我爸爸。” “别……”塔昆只来得及吐出半个字,通查就已利落地扣动了扳机,粘稠的血液掺着脑浆汹涌飙出,塔昆的额头上被开出了第三只眼,三眼圆睁,死不瞑目。 丢下尸体,通查借助高大树木的掩护弯着腰飞快奔向屋后山林,与乍伦汇合。他们的人埋伏在暗处,捕杀那些从火海中逃出的漏网之鱼。 搜寻一圈没见到蒋亦杰的身影,通查一把拉过乍伦:“那个叫阿杰的小子呢?” 乍伦依旧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远处小院:“他没和我们一起,说是要亲自去逮颠九。这时候还没出来,恐怕早炸成蚱蜢串了吧。” 通查嘴巴动了动,没说话,他不相信蒋亦杰会这么轻易死掉。要是那家伙真葬身火海了,倒挺让人惋惜的。 小院残破的角落里一阵乱响,碎砖块哗啦啦滚落,几个被烧得焦头烂额的家伙互相搀扶着向山下逃去。通查认出被围在中间的人是颠九,不由心里一沉,他赶紧举枪瞄准,可惜因为距离太远,又有树木的阻挡,从他们所在的角度无法直接射击。通查按了按乍伦肩膀:“你守在这,别留活口,我跟过去看看!” 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通查抄近路飞快向颠九逃走的方向追去。颠九等人偷偷摸摸避开龙准的耳目,逐渐接近了停车地点。 就在通查犹豫着要不要替蒋亦杰出头干掉对手的时候,颠九对面的车子附近寒光一闪,一个身着劲装的身影“嗖”地窜了出来,如惊鸿乍现,踩踏着车身矫健地飞身跃起,不等对手做出反应,就凌空几枪连射,几乎以一种游戏般的方式,瞬间击倒了颠九极其手下…… 当塔昆带人攻过来的时候,乍伦表现得从容自若。他示意颠九不需要惊慌,说他们的部族都藏身在附近的山里,一听到枪响会即刻赶来支援。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颠九看到龙准出现,已经顾不得去分析和思考了,他仅有的一点理智都被熊熊燃起的怒火所耗尽,再也按耐不住了。经过蒋亦杰一事,他对乍伦的话深信不疑,既然有了乍伦这个大靠山,对付区区龙准,简直是胜券在握! 但颠九终究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当乍伦的人都冲到院墙附近去阻击塔昆的时候,颠九命令自己的手下先潜伏在院内一堆堆废弃物后头观战,他想保存实力,等乍伦带人将塔昆、龙准的火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再出面捡个便宜。 第一拨枪声猛烈响起,颠九在暗处蠢蠢欲动,一想到能在正叔的势力之外收拾掉龙准,永除后患,他就兴奋得浑身汗毛竖起。 可是很快,当他在枪声停止后探头出去观察情况时,猛然发觉不对劲了,乍伦和他的那群泰国人就像变戏法一样通通从视线里消失了……也就是说,此刻院子里只留下他和一班手下,要抵御来自塔昆、龙准两方人马的攻击,这和砧板上的肉有什么分别? 颠九脑子里一团混乱,他隐约觉得自己是遭到了算计,可一下子又想不明白这算计的来龙去脉,眼见塔昆的人翻墙而入,他只有急切叫道:“撤,我们走!” 不等他逃离院子,对方已经开火了,塔昆的人不管他颠九是何方神圣,只知道身处院中的人全都该死。子弹呼啸而过,有的钉进了墙壁,有的擦过铁桶,火星四溅,锵锵作响。 忽然间“嘭”的一声,院子正中的铁桶咔嚓爆裂,火焰轰然而起,染红了半边天空。原来貌不惊人的铁桶里竟然装了满满的汽油,被子弹击中后汽油在密闭的狭小空间里燃烧,膨胀,爆炸,灼热气浪将临近的杂物掀起几米高,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小喽啰们连声“救命”都还没喊出口,就被赤红火舌残忍地吞噬殆尽了。 周围同样装满汽油的铁桶受到波及,接二连三地炸响,侥幸没有死于大火的家伙们惨叫着抱头鼠窜,有几个灰头土脸地攀上了墙头,眨眼间就被埋伏在远处林间的乍伦等人射杀了。 颠九因为早早做出撤退的反应,爆炸发生时他已经冲到了外围,因而只被飞溅过来的铁片削掉了一小块头皮,血呼啦啦流下来,样子看起来十分惨烈。 抛下那些在大火里手舞足蹈哀嚎的手下不管,颠九在几人的护卫下跌跌撞撞冲向自己所驾的车子。不等他靠近,车子后面人影一闪,“噗噗噗”,几颗子弹穿透空气,带着火光精准地射进了人体,血花翻涌。 蒋亦杰四平八稳走了过来,看似浑身沐血,实则毫发无损。 颠九恍然大悟,原来从蒋亦杰被绑开始,一幕一幕就全都是假的,让他相信乍伦的鬼话,让他轻敌,让他傻兮兮留在院子里迎接死亡,这就是个专门为他颠九挖下的陷阱! 子弹射穿了颠九的膝盖,他抱着一条腿在地上打滚。蒋亦杰又走近两步,被身边“砰”一声枪响震住了,猛回头,原来先前一个肩膀受伤的家伙不死心,想从背后开黑枪,却被暗处射来的一颗子弹重新撂倒了。 蒋亦杰目光一扫,看到通查的脸孔从树荫底下露了出来,他牵动嘴角感激地笑笑,通查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一样,解决掉麻烦后就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开了。 颠九在地上不住扭动挣扎着,眼见逃不掉了,不得不任人宰割,他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腔调哀求着:“阿杰,以前都是九哥不对,是九哥混蛋!我是对龙准有气,才会不自觉牵扯到你身上,上次揍了你,你还回来吧,你还回来,你也照样打九哥一顿……不!你打得更狠一些,随你出气,别留情面……” 蒋亦杰看着他令人作呕的嘴脸,再次想到了邮寄到自己家里的那个包裹,心里一阵抽痛,冷冰冰地开了口:“颠九,你知不知道,唐易把自己的命都押在你身上了。他为了你,被打得浑身是伤,还差点被杀掉,你这王八蛋那么对他,怎么下得去手!” “唐易?唐易……”颠九颤颤巍巍嘟囔着,“唐易是哪个?” 蒋亦杰眉头紧紧皱起,眼底闪过一丝悲哀:“颠九,看来我要正式向你介绍一下了,唐易是个又蠢又贱的MB,英文名字叫做Tony。”沉默片刻,他又戏谑地轻笑道,“那小子很痴情,在下面等你好久了,只是他被人割掉了头,不知再遇到你的话要拿什么去认人。我本想慈悲点,一枪解决了你,让你少吃些苦头,快点去见他,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我很好奇如果把你交给龙准,他会怎么处置你!” 说完这番话,蒋亦杰单手拎起颠九,一拖着,大步向守在院子另一侧的龙准走去。 蒋亦杰走到龙准面前,把颠九“噗通”往地上一丢,拍拍手上的灰尘:“龙哥,交给你了。” “哈哈哈,阿杰,真是辛苦了,就知道你不会让龙哥失望。”龙准明明对着蒋亦杰说话,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向颠九,带着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脸上纵横交错的深邃皱纹冷冰冰僵着,令人毛骨悚然。既然走到这一步,早已没了退路,又怎能放过颠九! 颠九这个人,一没本事二没脑子,可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从没吃过什么大亏,这全都要感谢他大哥佛头在后面撑腰。佛头一家兄弟姊妹九人,佛头是老大,颠九是老幺,剩下几个都是女仔。所以佛头对这个弟弟虽然恨铁不成钢,该维护的时候却一点不含糊。 颠九年纪老大不小,能耐却没随年纪一道长起来,只是被龙准撩拨几下,就不计后果地跟来了泰国,连正叔和佛头的警告都抛在脑后了。他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不过是跟在老虎屁股后头作威作福的那只狐狸,众人看在佛头面子上才对他礼让三分,一旦离开了佛头的势力范围,他就屁也不是了。 眼见死到临头,他早已慌了阵脚,在龙准面前口不择言地叫嚣道:“龙准,我警告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大哥不会放过你的!” 不叫嚷还好,一叫嚷彻底激怒了龙准。龙准笑着点点头,慢悠悠转身,从汽车后备箱里抽出一支棒球棍,对着颠九比了比:“好可怕啊,再说两句吓吓我,好久没这么怕过了,真刺激啊,哈哈哈……” “你……你发癫了吗龙准,你知道我大哥佛头……”只说了半句,颠九猛地一顿,醒悟过来,是啊,自己的手下不是被烧死了,就是被击毙了,如果连自己都死了,谁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大哥?自己注定是要做冤死鬼了!他剧烈地抖起来,声音里满是哭腔,“龙准,我大哥不会放过你的!我大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我大哥不会放过你……”他精神几乎崩溃,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因为底气不足,而故意虚张声势着,嗓门太高,几乎破音。 龙准“嘭”一球棍敲在颠九身上:“好听,好听,唱得真好听,快,再来啊!”接连几棍敲下去,颠九几处骨头生生被敲断,肢体诡异地扭曲着,杀猪一样嗷嗷尖叫,来回翻滚。龙准不但不收手,反倒被刺激得兴致更高涨,他加大力量,敲得更狠了几分,“哈哈,快啊,叫啊,谁不放过我?佛头?哈哈哈……” “啊!啊……我大哥不会放过你……”颠九的声音越来越小,神智已经不清晰了,最开始还试图躲闪龙准的击打,后来干脆挺在那里不动了,只是随着棍子落下而抽搐一阵,连抽搐的幅度也越来越微弱。 终于,一声闷响,颠九的脑袋像个摔落地上的西瓜般炸裂,里头红红白白的粘液流了一地。 不知道在死亡来临的瞬间,他有没有想起过那个被他残忍割掉了头颅的Tony。现在他的头也被砸碎了大半,这样也好,阴曹地府里若能相遇的话,两个同样没了头的家伙,总算是登对的,谁也没法子嫌弃谁。 蒋亦杰冷漠地站立一旁,双拳藏在背后紧紧攥起,余光时不时瞄向一侧山坡。在那里,浓密的绿茵之间,有个光点忽地一闪,又消失不见了。 那是金毛飞,他受命在山坡上潜伏,偷录下这里发生的一切。颠九被龙准虐杀的一幕,很快就会出现在他大哥佛头的面前。颠九也该算是死得其所了吧,起码他到死不断重复的那句话,有人帮他完成了…… 第九十章 残缺了大半颗脑袋的颠九倒伏在地上,手脚无意识地抽动了两下,彻底不动了。白花花的脑浆混在鲜红的血里,异常刺眼。 龙准掂了掂手里的棒球棍,原地助跑几步,一甩手,以投球的姿势将棍子抛向了远处火势渐熄的院落。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擦拭着喷溅上去的血迹,并垂下眼睑津津有味俯视着脚边的尸体,脸上挂满了胜利者的骄傲。 黑道之所以是黑道,正因为它是个恶人比拼邪恶的世界,这一刻洋洋得意的杀戮者,很可能就在下一刻悲惨地横尸街头,命运的轮盘嗡嗡运转,赌局上从来不存在真正的赢家。 “沙沙——” 背后的树丛间传来窸窣响动,人影一晃,龙准警觉地大叫:“什么人?”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手下已经举枪瞄准了声音的来处。蒋亦杰心里一惊,生怕是通查派了人过来打探,万一动起手,搞不好又是一场混战。不等别人做出反应,他率先举着枪冲了过去:“龙哥,我去看看!” 蒋亦杰敏捷地钻进树丛,双手持枪举在身前,枪口倾斜四十五度横着扫过每一个可疑角落。从侧前方低矮的草丛里,蜿蜒出一条拖曳过的血迹,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靠近,猛地掀开伪装在上方的树枝,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赫然缩在底下,那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阿吉?蒋亦杰用口型无声地轻呼着,对面的男人愣愣看着他,脸色惨白,神情惊恐,一双眼睛因为紧张而难以抑制地不断眨动着。蒋亦杰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家伙不是阿吉,而是比阿吉怯弱许多的孪生弟弟阿祥! 兜兜转转,从外岛的废旧码头到泰国的清莱郊外,又是相似的场景,相似的遭遇,真不知道是该感叹命运的奇妙,还是该苦笑阿祥的倒霉。 一眼扫过,蒋亦杰已将对方情况看了个大概,阿祥两条小腿的衣料都被烧烂了,露出红呼呼的皮肉,肩膀上被子弹射了个洞,血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流着。蒋亦杰皱了皱眉头,枪管稳稳举起来,却迟迟没办法狠下心扣动扳机。这一次阿祥或许因为虚弱的原因,并没像上次那样可怜兮兮地求饶保命,但是顶着同样脸孔的两兄弟与自己有太多的交集,看着阿祥,蒋亦杰难免想到那个不止一次暗中帮过自己的阿吉。 到底该怎么办? 杀了他?杀了他一了百了,反正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自己做什么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或者放了他?可谁敢保证今天发生的一切不会从他嘴巴里传扬出去?一旦佛头得知颠九被引诱进圈套的真相,绝饶不了自己。蒋亦杰从不怕来自任何人的威胁,但他不能容忍因为自己的连累,给大哥带来一丝一毫的危险。 杀了他!蒋亦杰咬牙一抬手,枪口对准阿吉的额头,指尖微微收紧,只要再用力一点,子弹就会穿透眉心,顷刻间一枪毙命。 远远的,后方传出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龙准的手下等不及,已经跟过来了。蒋亦杰没时间再犹豫下去,他瞪着眼骂了句脏话,反手一枪柄敲在阿祥太阳穴上。阿祥闷哼了一声,软软瘫倒在地上。蒋亦杰贴着他耳边“砰砰”两枪,激起的草根和泥沙糊了阿祥满脸。 跟来的人听见枪响,向蒋亦杰所在的位置张望了一眼,见地上躺着个血肉模糊的家伙,并没走近细看,只是循例问道:“解决了?” 蒋亦杰烦躁地点点头,边往外走边恨恨抱怨:“妈的,差点跑了一个,幸好那小子是短命鬼,自己撞到枪口上了!” 他把枪捏在手里,指头并未离开扳机,余光向身背后扫去,见龙准的手下及时跟了上来,完全没有任何怀疑,这才放心地垂下胳膊,加紧步子离开了。 大火起得快熄得也快,民居是砖石结构,等院子里胡乱堆放的旧木料和杂物烧完了,恐怖的火势就慢慢缓了下去。久久不散的漆黑浓烟里头,只剩下几摊垂死挣扎的火苗和横七竖八烧成了焦炭的尸首。 事发地点虽然在人迹罕至的山里,但是动静闹出这么大,警方恐怕早已得到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赶过来。为了保险起见,龙准带着手下人先行离开了,蒋亦杰自告奋勇留下来善后,顺便检查是否还存有活口。 对于当地黑帮时不时发生的火拼,警方向来懒得深究。院里院外的尸体都是塔昆和颠九的人马,那两个家伙一个是拿猜手底下得力的毒贩头子,一个是来自外岛的老资格买家,藉此推断不难得出答案,很明显这是一桩交易失败、反目成仇所演变来的血战。干这一行的哪个不是亡命徒,黑吃黑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一旦势均力敌,就不幸地同归于尽了。既然死的都是无恶不赦的暴徒,何必浪费精力去追究呢,尸体一收拾,找个差不多的由头结了案,也就算圆满了。 如此一来,龙准和乍伦各自除掉了眼中钉,却又都干干净净地置身于了事外。而拿猜与小和兴两边互有伤亡,谁也怪不得谁,双方今后还要做生意,自然都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会再深究了。往后泰国到外岛这条线依然还是货如轮转、风生水起。 蒋亦杰和通查这疯狂的计划,简直是一举三、四得。 确认龙准离开之后,通查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与蒋亦杰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以拳头碰拳头这种江湖气的方式向对方表达了祝贺。 蒋亦杰将通查带到阿祥藏身的树丛:“能不能拜托你件事……”他指了指地上浑身是血的人,“带这小子回去你的寨子,把伤治好,别难为他,但也别给他跑掉了。” “他是谁?颠九的人?呵……”通查狐疑地瞄了蒋亦杰一眼,又蹲下身检查了阿祥的伤势,脸孔冷冰冰地反问,“何必这么麻烦,你下不去手,我来替你好了。”说着话将手搭在了枪柄上。 “通查!”蒋亦杰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一把扣住了对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通查挣了两下竟没挣开。他的行为已经充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通查无奈地收了枪,盯着蒋亦杰的脸审视半天,眉毛腾地跳起:“阿杰,你原本是个女人吗?” 蒋亦杰知道通查是揶揄自己的行为太过妇人之仁,也不生气,牵起嘴角豁达一笑:“好吧,我承认我在这件事情上像女人了,你大可以尽情嘲笑我,但只给你十分钟,十分钟之后你还要再说的话,我就揍你!” “小子,看看你站在什么地方!”通查仰着头,嚣张地挑了挑下巴。 “怎么,谁规定到别人家里做客不能揍主人吗?”蒋亦杰居高临下,表情冷淡,眼角却含着笑。 “有你的!”通查恶狠狠地握起拳头挥了一下,却又立刻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我喜欢!”他抬手招过来两名手下,用泰语吩咐把阿祥抬上车,先做个简单的止血包扎,又转头对蒋亦杰叹道,“你设计陷阱让他受伤,害死了他老板,却出手救了他的命,你说,在他心里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蒋亦杰发现,通查很喜欢纠结“好人坏人”这个话题,他也不追求答案,只是像个喜欢到处问“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的调皮小孩似的,总要把心里的迷惑说出来才舒服。 从通查手上接过一支薄荷味的香烟塞进嘴里,蒋亦杰含糊不清地问道:“通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通查想也不想:“先拿下塔昆的寨子,把货卖出去换成美金,买足够的枪,招一批专业军人训练我的部队,再一个一个吃掉临近富有的寨子……” “嚯,最后取代拿猜坐上他的位置?”蒋亦杰吐了个烟圈,轻松玩笑道。 “现在还不行,”通查认真地摇了摇头,语气里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起码还要再给我六到八年时间,而且是在不会半路杀出强大对手的情况下。” 蒋亦杰叼着烟错愕地望过去,连烟灰掉落在衣服上都没发觉。通查也不理会蒋亦杰的反应,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班手下清理好现场,分批离开。他动作幅度很大,身体摆动时,胸前一大串佛牌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鸣响,金属和宝石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白光。 蒋亦杰下意识抬手去遮挡佛牌的强烈反光,记忆又是一震,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弥漫脑海中,答案呼之欲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眉毛粗重,做事带着三分邪气七分疯狂,一遍一遍神经质地讨论好坏对错……对!就是他!上辈子,在蒋亦杰临死之前取代拿猜成为新一代东南亚毒王的家伙——通查·讪攀! 那时候蒋亦杰跟在大哥身边,并没多少心思关注外界的动态,可通查是个传奇人物,不仅警方,连新闻媒体都对他颇感兴趣。在蒋亦杰残缺不全的印象里,通查是个行事十分诡异且矛盾的家伙,明明从事着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罪恶勾当,却又把大量脏钱拿出来兴办教育,筹建医院,修葺庙宇。一边将毒品源源不断输送到世界各地,一边又制定严酷的法令,禁止任何同自己有接触的人沾染上毒瘾。 上位后的通查行踪隐秘,极少在外界露面,新闻报道里出现的,都是几张用烂了的远景照片,看不清面部五官,只有胸前的佛牌极其闪耀。正是那个富有标志性的细节,让蒋亦杰记住了他。 想到这些,蒋亦杰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他重重拍了拍通查的肩膀:“喂,通查,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你第一个客人?” 通查粗重的眉毛跳了一下,沉默片刻,从脖子上的大串佛牌中选出一颗摘了下来,郑重其事地放到蒋亦杰掌心:“这是阿赞多大师亲制的崇笛佛牌,戴着它会有天神庇佑,可以使生意兴隆,财源不绝,逢凶化吉。那么……”他双臂大张,敞开胸怀面向蒋亦杰,“那么,祝我们合作愉快!” 蒋亦杰握住佛牌灿然一笑,走上去热情拥抱了通查:“合作愉快!” 与蒋亦杰分手之后,龙准连夜赶回曼谷。简单休整了几天,顺便查探风声,确认清莱事件的后续进展都如同预期一样,毫无差池,他便带着大功告成的喜悦飞回了外岛。一行人穿着大花衬衫讲着色情笑话,刚走出机场大厅,就被迎面而来的便衣警员拦住了去路。 带队督察亮出证件表明了身份,一字一句地清楚说道:“龙准,警方接到举报,怀疑你涉嫌参与一宗故意谋杀案件,现在要带你回去接受调查。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的话将被记录在案,成为呈堂证供。” 警官一挥手,几名警员训练有素地走上前去,将龙准及其手下几人铐了起来。 龙准每个月总要被带去警局喝一两回咖啡,对于这套程序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满不在乎地将双手举在胸前,堆起一脸虚伪的笑意:“阿SIR,我是良好市民,很乐意配合警方维护社会秩序。不过这趟去泰国,纯粹是外岛太闷了,带着兄弟们去找找乐子,看看人妖,尝尝正宗的冬阴功汤。至于什么谋杀,我就完全不了解了……”说到这,他笑得更加得意,还阴阳怪气地叹道,“不过我在泰国也有看新闻,唉,有外岛同胞出了事,我也很痛心啊……” 带头的警官对于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了如指掌,等他一个人唱完了独角戏,才面无表情地说道:“颠九的案子发生在泰国,自然有泰国警方负责调查。我们接到的举报,是你涉嫌谋杀外岛籍男子沙展鹏,也就是小和兴下属和洪社的前任堂主‘沙皮’。”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过龙准的精彩表情,才彬彬有礼地补充道,“龙先生,需不需要我们为你提供头套呢?有需要尽可以提出来,我们警方做事,也是很尊重人权的……” 第九十一章 听到“沙皮”两个字,龙准的老脸像是瞬间被冰封了一样,尚未来得及撤下的笑容僵在嘴角,埋在深深浅浅的皱纹之间,说不出的古怪。 沙皮死了两年多,尸骨早就化成灰了,这时候警方又把案子翻出来,恐怕不只是吓唬人那么简单。 龙准从初出茅庐的“四九仔”混到今天的“十底香主”,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勾当没少做,身后拖着怨魂债主无数。能保住一条命,活得风生水起,全靠心思够细手段够狠。当年他与师爷金里应外合,指使一班杀手戴着面具边唱边跳,混在节日游行的花车队伍里以躲避警方巡查,半路经过沙皮的场子,杀手们忽然冲进去见人就砍,沙皮逃跑不及,转眼被剁成了肉酱。事后他找了一批濒死病患出面顶了罪,警方明知道背后另有隐情,却无奈找不出任何线索。 斩草定要除根,至于那个向他透露了沙皮行踪、并将沙皮手下保镖秘密调走的师爷金,事成之后自然不能留。他本想唆使师爷金去绑架正叔女儿,再由正叔处置了那家伙,顺便把沙皮的死也一并推到师爷金头上,如此一来,整件事岂不是天衣无缝? 谁知那师爷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绑架个小丫头都会半路失了手。龙准无奈,只好冒险派出蒋亦杰把人处理掉。他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在蒋亦杰的机车上做手脚,造成车毁人亡的假象,不过蒋亦杰命大,机车提早失控,不但自己捡回一条命,还很走运地将师爷金的车子撞下了山崖。 龙准脑子里充满了疑惑,不知道警方手上是否掌握了什么新证据。在警局狭小的审讯室中,他极力掩盖着内心的忐忑,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脸皱纹,趾高气昂地翘起二郎腿晃悠着:“阿SIR,我时间很宝贵的,堂口里几百张嘴等着我赏饭吃,能不能别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来烦我。想告我,OK,我乐意奉陪,拿出证据来你们就告啊,哈哈哈,不会是沙皮那个死鬼从坟地里爬出来指证我吧?” “当然不会是沙皮,沙先生是被害人,已经死了。我们是警务人员,不是乩童。”负责审讯的警员平静坐在对面,头也不抬,双眼盯着手上的笔录本慢悠悠开口道,“指证你的人是金万升,从前在沙皮手底下做师爷的,人称……” “师爷金?”龙准眼珠瞪得差点凸出来。早已被做掉的家伙们接连往外蹦,闹得他一阵阵发懵,只能强撑着虚张声势道,“哈,师爷金好像更加苦命吧,坏事做多了遭报应,开着开着车就一头栽进海里去,恐怕连魂儿都撞散了吧!” 警员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照你的话说,可不就叫做死鬼喽。不过这位死鬼金先生倒是很支持警方办案,不但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和你的通话记录以及金钱往来凭证,另外在他的积极协助下,我们还成功找到了当年戴着面具穿草裙跳舞的那伙行凶者。其中有好几个都是念旧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想和龙先生你在狱中好好促膝谈心了。” 龙准嘴角一抽,勉强笑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怎么回事?难道师爷金没死?不可能!当年去现场打探的手下明明看到他是连人带车滚下了山的,警方也在事发地点找到了他的血迹和证件,怎么会没死? 难道真那么走运,摔得头破血流被海水冲走了,还能有命活下来?可就算是侥幸活下来了,不该找个地方老实躲着才对吗?为什么事情过去两年多了,突然想起来要指证自己呢? 龙准猜不透警方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有意在诓他。如果是真的,那么和法庭的审判相比,还有更可怕的难关在等着他。官司有得回旋,家法可就无情了。 同门相残,千刀万剐,这是板上钉钉的规矩。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外头多少仇家等着盼着要置他于死地,罪名一旦坐实了,就算自己有命出去,社团长辈那里也难逃一劫。他再嚣张,势力也不过就只一家和义社而已,想同整个小和兴作对,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早在蒋亦杰赶到清莱,确定龙准和颠九双双上钩的时候,就命金毛飞打电话回外岛通知了蒋庭辉,把一应由王大关保管的证据悉数交给了警方和正叔。 当年在下手之前,蒋亦杰找到师爷金告知了龙准“杀人灭口”的意图,并与之定下一桩交易:蒋亦杰放师爷金一条生路,送师爷金和老婆孩子一起远走高飞,作为报偿,师爷金把龙准的罪证交给他,并留下录像,交代了自己和龙准合谋的详细过程,同时指证龙准及所有参与行动的杀手们。 那辆车提前动过手脚,车里安装了防护装置,山崖下也提前预设了缓冲带,师爷金滚下山只受了轻伤,他离开后引爆了汽车,并故意留下染有自己血迹的鞋子和钱包证件等物,伪装成沉尸大海的假象,骗过了龙准和调查人员。 蒋庭辉没想到弟弟竟然是从那时候就开始算计龙准了,也就是说,他明明早就可以解决掉龙准,却像个经验最丰富、老谋深算的猎人一样,耐着性子迟迟没有动手。他先是借着龙准的手搞得古展方寸大乱,自寻死路,又设局让龙准亲手虐杀了颠九,等到佛头那边的引线被点燃,这才不紧不慢地把龙准送进了准备已久的牢笼。 蒋亦杰的所作所为让闻琛在旁边看得脊背发凉:“蒋小妹还真是够阴够狠,幸亏是自己家的弟弟,如果小妹是我们的对手,今天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蒋庭辉听了只管皱眉,也不搭话。扳倒龙准,意味着通往坐馆的道路上又少了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本该是值得庆贺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高兴不起来,有一股莫名的焦虑萦绕在他心头,让他心慌意乱,就仿佛是片看不清形状的阴霾,笼罩在上空,挥之不散…… 或许地太久没见到小妹的缘故吧,见不到人终归是不踏实的……可气的是,蒋亦杰先打发了金毛飞回来,自己却有滋有味地留在了泰国,还跟着通查跑去了其位于金三角原始丛林里的寨子。 蒋庭辉的心情很矛盾,他既盼着弟弟回来,又不想弟弟太早回来。龙准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小和兴里头纷争不断,坐馆选举在即,各个派系之间本就暗潮汹涌,彼此算计,何况蒋亦杰还顶着个“龙准手下爱将”的名号,他怕佛头和龙准之间的纠葛会牵扯到弟弟身上。 接到泰国警方的通知,佛头亲自飞过去接回了颠九的尸体。至于金毛飞手里那份限制级的影像记录,自然也如期匿名投递到了佛头手上。 颠九的棺材就摆在和英堂口里,佛头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并对着灯火发誓,说是一天不手刃仇人,弟弟的尸骨就一天不能安葬。 佛头也是穷人家的小孩,老爹老娘在生下他之后一连生了七个女儿,最后老来得子才又生了个颠九。等到老爹老娘一过世,佛头生活所迫混了黑道,颠九自然也就一路跟着他,做起了见不得光的营生。 都说长兄如父,对于佛头兄弟间这份感情,别人或许不懂,蒋庭辉却再理解不过了。同样的,佛头所表现出的仇恨他也感同身受,如果被杀的人是蒋小妹,他恐怕就不只是想要手刃一个龙准那么简单了…… 扣留满四十八小时,待律师交付出一笔数额巨大的保释金后,龙准终于在几名手下的簇拥下走出了警局。可惜这一次,自由的空气变得不那么好闻了。 手下小弟收到风声,说正叔和几个长辈已经拿到了师爷金的录像,只等着龙准这头一得释放,就立刻将他押回去开香堂审问。龙准一路低着头,脚步迈得缓慢而沉重,边走边在脑子里思量着对策,想着要如何应对,才能替自己彻底开脱。 刚走出警局大门,他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了,明明不是繁华地段,前方的路口处竟出奇拥堵,几十号身穿黑衣的年轻男人向他急速走来,一个个虽然赤手空拳,却都瞪着眼杀气腾腾。而这群人身后,蛛网般的小巷子里,还有更多类似打扮的人正源源不断汇集一处。 一辆警方冲锋车发现情况不对,缓缓开到附近,一边呼叫支援,一边密切注视着这里的情形,随时准备有所行动。 龙准脚步越放越慢,眼神警觉地转来转去,无形的压迫感迎面袭来,令人不由毛孔收紧。那些人全都不发一言,也没有武器,可是眉眼间全都带着凶狠戾气。其实根本不需要武器,如果他们一拥而上的话,只需要每人一拳,就能将人活活打死。 又走出两步,电话铃响了,龙准目光密切观察着四周,将手机搁在耳边,一名小弟在那头扯着嗓子叫道:“龙哥,不好了!出大事了!佛头知道是你杀了他弟弟,派人来把我们的场子都给……” 没有再等对方说下去,龙准已经明白过来了,前方那些人是佛头的手下,那些人出现的目的是杀掉他! 手机一丢,龙准转身就跑:“快走!走!” 随着他身形一动,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也如巨大的鬼魅一般紧咬而上。龙准的小弟们和那名倒霉的律师反应不及,被撞倒在地,又瞬间被人潮吞没。喉咙里的“救命”尚未叫出口,便被无数密密麻麻的鞋底踏脚下,骨头噼噼啪啪踩断,痛苦地昏了过去。 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总能迸发出极大的潜力,龙准一把年纪,平日养尊处优,看似不中用,可毕竟也是刀口上滚过来的,关键时刻撒开大步往前奔,竟把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可是很快,他看到另一方向的路口也跑出了同样数量和神情的一群人,转眼就挥舞双拳向他冲了上来。面对两头夹击,龙准慌不择路,一转身向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的警局跑去。眼看着身后的拳头就要砸在背上,他猛地向前一窜,跃进了警局范围。 那群追赶龙准欲实施暴力的人们很快被警方控制住了,虽然他们的行为有聚众闹事嫌疑,无奈他们并未携带任何武器,也治不了什么大罪名。 龙准气喘吁吁地找到负责他案子的警员:“阿SIR,阿SIR,我不走了,我不保释了,你接着扣押我吧!快把我关起来!” 警员幸灾乐祸地摇摇头:“对不起龙先生,我们一切要按程序做事,警局可并非为您一个人服务的。身为公职人员,我们不允许随意浪费纳税人的金钱。所以龙先生,没有其他事的话,请不要耽误我们处理正常工作。” “我……我认罪!快把我抓起来吧!”龙准知道,自己此时无论如何不能走出警局的大门,现在外头不光有个佛头要对他生吞活剥,恐怕正叔也派了人候着他呢,无论落在哪个手上都必死无疑。 警员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笑容:“龙先生,真抱歉,即便您认了罪,这件案子也要按规定交由法庭裁决,除非你还……” 龙准脸上的纹路纠结在一起,骤然老了好几岁:“那……好吧,我自首……我要提供新证据……” “这边请龙先生。”警员侧过身体,朝着椅子还保有余温的审讯室伸出一只手,很有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并彬彬有礼地挖苦道,“不得不说一句,你的选择十分明智,外岛的法律里头,可是没有死刑的。” 第九十二章 自从逃命逃进了警局里头,龙准就再没出来过。他也知道一走出那扇大门就会丢了小命,索性装疯卖傻起来,也不论真假,把些能说不能说的陈年旧事倒豆子一样稀里哗啦往外兜。 被他这样一搅合,警方只好匆匆展开千头万绪的调查工作,小和兴上上下下也被闹得乱成了一锅粥,尤其是曾与龙准有过节的那帮家伙,一时间人人自危,都生怕遭龙准报复卷进哪一宗案子里,更有人特意跑路出去躲起了风头。 龙准在帆头角上的大小场子被佛头连夜带人砸了个遍,一班手下伤的伤、逃的逃,原本鼎盛一时、看似坚不可摧的和义堂口因为群龙无首,竟分分钟就树倒猢狲散了。谋杀颠九、沙皮二人的证据都摆在正叔和社团长辈们的案头上,自然不会有人愿意替一个残害同门的罪人出面讲话。 小弟们也是血肉之躯,出来混无非求财罢了,哪来那么多的生死情谊?这些年龙准待他们虽然算不上刻薄,却从没对谁有过真正的信任,更别说交心了。 经过黑口仔被弃,小秃头被杀,阿力惨死这一桩一件之后,底下人也都彻底摸透了龙准的秉性,以前他风光的时候还肯低三下四陪着小心,现在眼看他栽了大跟头,一个个就都赶着去四处找下家了。可怜龙准英明一世,最后只剩下三五个小蚂蚱围在身边为他跑前跑后打点一切。 各路证据一点一滴浮出水面,龙准反倒看开了。里岛法律没有死刑,再多命案背在身上,无非就是终身监禁而已。只要人活着,就有无限可能,他有大把的钱秘密存在国外,而钱能通天,或许将来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也说不定。 经过了最初几天的恐惧和慌乱,龙准心情慢慢安定下来,开始用脑袋思考了。明明是算无遗策的,明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照着自己制定的剧本顺利发展,怎么一夕之间就天翻地覆成了阶下囚呢? 一定有个人、或者有一群人,在费尽心机地算计他!是谁? 答案其实再明显不过了——师爷金没死,不但没死,还有胆子大摇大摆冒出来指证他,那从中捣鬼的家伙自然非蒋亦杰莫属!再往近处想想,泰国之行所有人都从头到尾跟在他身边,只有蒋亦杰是单独行动的,只有那小子才有机会提前部署一切。而引颠九上钩和把颠九捉住丢到他面前的人也都是蒋亦杰,除此之外,谁有本事未卜先知在周围埋伏下拍摄证据的人手呢? 可真相几次从眼前飘过,龙准都自欺欺人地选择了视而不见。他对蒋亦杰自然没什么感情,也不会为某个人的背叛而伤心难过。他不肯面对现实,是因为他向来自负,让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承认自己的愚蠢,比承认失败还要艰难。 如果说龙准有什么后悔的,那就是没有在一开始果断出手杀了蒋亦杰! 又几个礼拜之后,龙准的案子正式由律政署提出诉讼,开始了漫长的审讯和辩护。他身上血案累累,恶行无数,早已被警方视为了头号严察对象,这一次天下掉下来大好机会,可以把他丢进监狱坐穿牢底,又怎能轻易放过? 等到外头风声渐渐平息,蒋庭辉坐不住了,一天七八通电话追去泰国催人,又是甜言蜜语又是威逼利诱,更换各种语气神态,简直恨不得亲自飞过去把蒋亦杰从通查的寨子扛回来了。 及至蒋亦杰真敲定了回程日期,蒋庭辉就像吃了灵芝仙草一样,整个人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出入堂口内外脚步轻快,虎虎生风,往黑色真皮座椅里一靠,浑身上下都是精神。 早上闻琛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劲,绕着他转了好几圈,摸着下直咂吧嘴:“庭辉,你这是……要当新郎倌了吗?” “新郎倌?我倒是想,从哪变个新娘出来给我?”蒋庭辉眉飞色舞地翻看着手里账本,笑容里满满掩饰不住的喜气,简直当得起“轻佻”二字。 闻琛手臂撑在桌面上,探过上身意味深长地小声揶揄道:“有句老话叫做‘小别胜新婚’,你这里呢,小别也别过了,眼看就要胜新婚了,可不是新郎倌嘛!” 蒋庭辉被他这样一说,笑得更欢了,夸张地摇头不止:“诶呀阿Vin,想不到像你这样的斯文人也不正经起来了。” 闻琛秉持着斯文人的做派温和一笑,转回了正题:“龙准一出事,他堂口里的生意都歇业了,佛头又光顾着对龙准赶尽杀绝,没精力抢占地盘。我听说和胜、和昌几家堂口正四处拉人入伙,想合力吞下龙准的场子,功夫已经下到正叔头上去了。我们是不是也……” 蒋庭辉依旧沉浸在弟弟即将回归的喜悦之中,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着头自己跟自己傻兮兮笑了好半天,猛抬头,才发现闻琛还立在写字台对面静候他的回音,赶紧干咳一声正正脸色,然后笑意盈盈地答道:“抢地盘嘛……抢得好,让他们慢慢抢……你也去……” “你可真是……”闻琛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无语。 通查很够义气,知道小和兴不太平,特意带了人一路护送蒋亦杰到曼谷才分手。上飞机前,通查与蒋亦杰拥抱道别,并拉着蒋亦杰认真叮嘱道:“阿杰兄弟,以后再不要像女人一样做事了,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我记得我说过,再讲这件事就揍你!”蒋亦杰大力挥起拳头,撞了撞通查肩膀。两人对视一眼,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鉴于暗处无数双眼睛盯着,不方便大张旗鼓跑到机场去接人,蒋庭辉只好耐着性子坐在车里等。前些时候脏兮兮的胡茬子已经全部剃掉了,线条分明的下巴此刻光洁清爽,还带着淡淡的古龙水香气,衬衫是新烫过的,每一条折痕都挺括笔直,小妹送的手表更是被擦得锃亮,套在腕子上有意无意抬抬胳膊,偶尔还得意地伸出来欣赏几眼,“臭美”之心溢于言表。 好几个礼拜分隔两地,他对于把弟弟拥在怀里的甜美滋味已经急不可待了,从到达机场开始就手指交叠不停叩着膝盖,目光不住瞄向停车场入口处的电梯门,几乎望眼欲穿。 终于,蒋亦杰在火女的陪伴下一前一后步出了电梯,向车子走来。热带阳光将他的肤色晒得深了一层,闪烁着金属般的细腻光泽,只一段时间没见,那小子竟结实了不少,貌似还长高了一点点…… 蒋庭辉殷勤地打开门跳下了车,本想迎过去搂住弟弟狠狠抱抱,谁知蒋亦杰正边走路边打着电话,完全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和急切。走到车前,蒋亦杰抬眼扫到了一脸殷切的大哥,只是很家常地点点头,就一猫腰钻进了车子。那言行就好像他是一直坐在车上的,刚刚只是出去方便了一下而已。 蒋庭辉讪讪地在外头站了一会,才撇着嘴无奈地跟上了车,一坐定就拉过小妹的胳膊推起衣袖,又撩开额前头发,一寸寸检查着,生怕又添了什么新伤口。蒋亦杰的注意力都放在电话上,被大哥碰得痒了,他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蒋庭辉从这一挡里品出了几丝厌烦的滋味,瞬间被挫败感和失落感所笼罩,整个人好似一点点褪掉颜色的画片般,蔫蔫摆在了一旁。 蒋亦杰一下飞机就即刻打给了二哥,详细询问着龙准案件的进展。能不能顺利扳倒龙准,直接影响着接下来至关重要的坐馆选举。蒋亦杰重生至今一步步用心良苦、殚精竭力,为的就是把大哥送上坐馆之位,他可不想沉浸在眼前的小胜利里头,变得忘乎所以了。 好不容易等到杨明礼讲完了龙准的案子,蒋庭辉以为终于轮到他的时段了,谁知蒋亦杰又把话题扯到了二嫂身上,完全不顾蒋庭辉正强作镇静地百爪挠心着。他一会询问二嫂和宝宝是否健康,一会关心二哥家婴儿房的布置,两个大男人还就天蓝色和奶黄色哪个更可爱的问题讨论了将近半小时,总算挂断了这该死的电话。 蒋庭辉的目光变成了两只锋利箭簇,直笔笔射向弟弟的手机,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蒋小妹再敢把手机拿起来,哪怕只是拨一个号码,就立刻把那玩意劈手夺过来,掰碎了丢到车窗外面! 好在弟弟没给他展现幼稚一面的机会,挂断电话之后,蒋亦杰嘴角含笑看向大哥,眼珠晶亮:“蒋庭辉,表现不错,没想到你和杨明礼配合起来倒很默契,任龙准这次如何折腾,也是铁定翻不了身了!” 嘴上谈着正经事,手却顺着大哥西装下摆摸了过去,一路探到两腿之间,有意无意揉捏着,只两下,那里就明显一颤,然后瞬间鼓涨起来,撑得西裤支起了一架极不体面的小帐篷。 “大哥的表现如何?”蒋庭辉既不躲闪也不遮掩,任由弟弟捉弄着,并一语双关反问道。 蒋亦杰勾起唇角点了点头:“嗯,看得出,心思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那能打多少分?”蒋庭辉如法炮制,也去弟弟腿间偷偷撩拨了一下,谁知根本不用他动什么歪脑筋,那里已经是硬邦邦弹手了。他惊讶地瞪大双眼,随即又色色眯起,“小妹,大哥饿好久了,就快吃人了!你也饿了吧……” 不等他说完,前座上一直专心致志开车的小弟殷勤答道:“辉哥,就知道您肚子饿了,肥林哥刚刚打来电话,说是接风酒都已经准备好了,催你和小妹哥赶快过去呢。” 见蒋庭辉脸色一沉,蒋亦杰噗嗤笑出了声:“还等什么,快去吧,等填饱了肚子,再回家里去慢慢吃‘宵夜’!” 车子拐进熟悉的巷口,在酒楼对面稳稳停住,有小弟跑步上前拉开车门,蒋庭辉气定神闲下了车,整了整西装外套,回过头面带温柔笑容等着弟弟。 蒋亦杰跟在大哥身后轻快下车,刚迈出两步,耳边忽然传来“叮啷”一声脆响。 他急忙低头搜寻,发现脖子底下空了,那块通查赠送的佛牌不知什么缘故掉落了,此刻正躺在青石台阶上。蒋亦杰连忙弯腰捡了起来,小心拂掉上头沾染的灰尘,借着昏黄路灯细看过去,心里咯噔一下,在那块佛牌正中,竟然绽开了一条细小的裂纹…… 第九十三章 蒋庭辉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弟弟并没跟上,转身一看,蒋亦杰正愣愣站在原地拧着眉毛不知道想些什么,于是返回头靠过去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小妹,是不是太累了?” 蒋亦杰听见声音回过神来,赶紧把裂了纹的佛牌紧紧攥在手心往口袋一塞:“噢……没事,快走吧。好久没吃到肥林哥手艺,香味勾得我肚子里都要敲鼓了!”一丝阴影袭来,却被他轻描淡写遮掩过去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疑神疑鬼的折腾,给大哥带来不必要的烦恼。 跟着蒋庭辉迈进酒楼大门,蒋亦杰心里又泛起淡淡的酸涩,这里正是当初拘禁过Tony的地方。短短一个多月,物是人非,原本空空荡荡的酒楼已经装潢一新,只等碰个黄道吉日,就可以正式挂牌营业了,酒楼的老板兼主厨正是肥林。 和蒋庭辉、闻琛等人相比,肥林是个没什么进取心的人,别人贪财贪名贪色,他这辈子贪恋的也只有口腹之欲而已,除此之外,就是一门心思研究如何做出更合兄弟们口味的美食了。而潘淑珍从小生长在单亲家庭,一直渴望安稳生活,对肥林的黑社会背景颇为介意,迟迟不肯答应嫁给他。正好前任老板因为欠债把酒楼转到了蒋庭辉名下,大好的产业荒废岂不可惜,就干脆交给肥林打理,也算是为他们夫妇将来结婚提早预备的一份大礼吧。 蒋庭辉虽然不太过问兄弟几人的感情生活,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自家堂口里迎娶新媳妇,排场要够气派才行。 为了给蒋亦杰接风,这一顿当然是肥林亲自下厨打理的,一桌子菜色全是按照蒋亦杰喜好烹制的。他在灶台前头忙得热火朝天,潘淑珍就穿着雪白的小围裙在旁边打下手。潘小姐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闻着发冷,却让人觉得干净又安全。 金毛飞等不及开饭就晃悠进了厨房,从卤锅里捞出只鸡翅膀几口啃掉,末了还唆了唆手指头上的油汁。这一幕被潘淑珍逮了个正着,嫌弃地丢了纸巾过去:“真恶心!卫生习惯这么差,就不怕得病!” 潘淑珍话不多,上眼皮厚重,眼神显得有点死板,看哪里都带着些许挑剔劲头。不过她越是诸事认真,大家就越是喜欢拿她寻开心。 金毛飞胡乱擦干净嘴巴和手,没脸没皮地故意逗起了潘淑珍:“阿珍美眉,飞哥得病你管不管治啊?”见对方很诚恳地不断点头,他坏坏笑道,“飞哥屁股上长了痔疮,什么时候给飞哥看看?” 潘淑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眼皮撩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字一顿骂道:“臭流氓!” 没想到她这样极为正经地一骂金毛飞,倒给众人带来了乐子,连老大带小弟一圈人都跟着哈哈哈哄笑起来。 蒋庭辉因为弟弟回归心情大好,也撂下堂主架子加入了调戏民女的行列:“阿飞,你找错人了,我们阿珍是护士,不会割痔疮,小心手底下一抖,割到前面那一坨去了!”玩笑开向下半身,果然引得小弟们又是一阵大笑。 潘淑珍不是堂口里的人,也完全不顾忌谁的身份,她“嗖”地一回头,眼神像两柄小刀子射到了蒋庭辉身上:“老流氓!” 因为记挂着佛牌破裂可能会带来的凶兆,蒋亦杰坐在椅子上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众人笑的时候,也只是应景地跟着咧咧嘴。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再给二哥去个电话,多确认一些情况,谁知刚站起身,就被有点抓狂的潘淑珍误会了,不分青红皂白劈头骂道:“小流氓!” 蒋亦杰委屈地摊开双手:“淑珍姐姐,天大的冤枉啊,别说我没说话,我就是说,也是帮你说话啊。你不想想,当初如果不是我牵线,你到哪去找个膘肥体壮、油水十足的肥林哥呢!” “咦,在说我啊?”肥林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私房靓汤从厨房里钻了出来。 潘淑珍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掏出香喷喷的小手绢,往肥林脸上仔细抿过去:“对啊,说的就是你这头肥猪仔!看看这一头的汗,全是油,我给你买的护肤乳液是不是又忘记擦了?” 金毛飞常常被几个人合起伙来取笑他那份独特的爱情宣言,这下总算有机会报仇雪恨取笑回肥林了,当然不肯错过,他贱兮兮凑到蒋庭辉身边,拉起袖口假装成手绢,学着潘淑珍的神态尖起嗓子女声女气地说道:“你这头肥猪猪,全是油,我给你买的护肤乳乳是不是忘记擦了,嗯……” 蒋庭辉被恶心得受不了,大力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巴掌把人拍向了旁边。金毛飞脚底下一绊,摔出个四脚朝天,他也不理会,只管赖在地上继续耍贱道:“肥猪猪,你好绝情啊,也不知道对人家温柔一点!” 周围众人纷纷捂着嘴做呕吐状,嗷嗷叫着求饶。这下连一向冷脸的潘淑珍也被逗笑了,挥着拳头装模作样捶在肥林肉乎乎的肩膀上:“你交的什么兄弟,全是狐朋狗友!” 蒋亦杰在欢笑声中站起来,懒洋洋朝走廊踱了过去。经过蒋庭辉身边时,手被不动声色地悄悄抓住了,蒋亦杰低下头,撞上了蒋庭辉探询的眼神,他大喇喇一笑,做出个喝东西的动作,示意自己要去拿冰的啤酒,蒋庭辉这才点点头放行。 松手之前,蒋庭辉还在袖子的掩盖下趁机揉捏了好一阵。蒋亦杰有点无语,不过是出去拿个啤酒的功夫,犯得着这样依依不舍吗?但是腹诽归腹诽,手却不自觉也跟着捏了对方一下作为回应。 神奇的是,仅仅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小动作,他压抑的情绪瞬间就转好了,大哥手指上传递来的力量纵然微小,却让他感到底气十足,无所畏惧。 站在走廊上匆匆打了个电话给杨明礼,二哥那头的回复证明他真的是杞人忧天了,龙准的案子很顺利,今天是第二次开庭,相信定罪的时刻为期不远了。 蒋亦杰脚步轻快地跑去吧台拿啤酒,从高大的立柱旁经过,隐约听到背后传来火女和姚璨儿的声音。这两人从刚才就不见踪影,显然是躲起来说悄悄话呢。蒋亦杰对女孩子间的小秘密不感兴趣,可是有些字句不经意飘进耳朵,却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阿飞哥哥呢,确实很好啦,不过我还是觉得成熟稳重的男生更有魅力,身材要高一点,还要很有想法和主见,就像……”这是姚璨儿在说话。 蒋亦杰藏在暗处止不住挑起了半边眉毛——成熟?稳重?有想法有主见?呵,小丫头不会是看上蒋庭辉了吧?他边想边毫无形象贴在墙上,好奇地等待着下文。 姚璨儿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就像……就像闻琛大哥啊,说话和和气气,又有学问,明明都是混江湖的,就没有那些人身上的下流味……” 火女斜着眼很粗鲁地捅了捅她脑门:“喂喂喂,衰女包,不是春心动了吧?” 蒋亦杰缩在柱子后头,悄无声息,嘴角尖尖翘起个窃笑。忽然肩膀一沉,有只手臂搭了上来。猛回身,发觉背后站着的竟然是话题的主角闻琛本人,他不等闻琛开口说话,就一抬手堵住了对方的嘴巴,把人往墙上一按,朝着立柱另一侧努了努下巴。 那边的人说得兴起,并没留意到四周的动静。姚璨儿被火女一问,咯咯咯娇憨地笑了起来:“瞎说什么呢火女姐姐,说好了不许取笑我的!人家闻琛大哥那么优秀,一定好多女孩子追的,我又不够漂亮,身材又不好,他怎么会注意到我呢……”后面几句音量越来越小,不用亲眼去看也想象得出,小姑娘应该是羞红了脸色,在拿手指扯弄衣服下摆呢。 火女一拍大腿,像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想错了!琛哥还真是没有女朋友的,也没女孩子追。不对,应该说他没给过哪个女孩子追他的机会。我告诉你个秘密吧,琛哥就喜欢年纪小又单纯的学生妹,他的初恋就是你这种没长开的类型,记得他家书房里摆着照片呢,改天我帮你偷出来,看了你就知道啦……” 听见火女这不靠谱的谋划,蒋亦杰和闻琛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地一起摇了摇头。蒋亦杰掏出支烟塞给闻琛,自己也点起一支,两人就这样惬意地倚靠在立柱后头,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津津有味偷窥着姚璨儿小妹妹的少女心事。 “我就知道闻琛大哥不是滥情的人,可没想到会这么纯情!”听了火女的话,姚璨儿果然来了精神,声音也甜丝丝的,“闻琛大哥呢,只是随随便便说出一句话都好有道理的,可惜和他一比,我就差得远了,你说如果我常常跑去烦他,他会不会嫌我太幼稚呢?” 蒋亦杰本想现身替闻琛做出回答,可他刚要冒头,就被闻琛及时扯了回去,又急吼吼带走了。跑出老远,蒋亦杰挡下了闻琛:“搞什么,Vincent哥,难道你不想扮演骑士从天而降给她个惊喜?” 闻琛沉默片刻,露出个饱含深意的温和笑容:“你不懂的,对小女孩来说,被人追求可是很浪漫的经历,远比主动追求别人要幸福多了。” “咳咳,”蒋亦杰差点被烟气呛住了,“你不会认真了吧,情圣哥?她可才十七,足足比你小十岁!” “过了生日就十八了,我有耐心等着她。”闻琛抬头瞄了眼远处和金毛飞、肥林闹做一团的蒋庭辉,“庭辉比你大八岁,可在我看来,你们要比好多人都登对。” “那是……”被闻琛用好话一蒙混,蒋亦杰眨了半天眼睛,倒想不出什么话反驳了。 在泰国的时候,又要算计颠九又要防备龙准,蒋亦杰的神经几乎是二十四小时绷紧的。现在回了家,跟大哥和兄弟们聚在一起,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放松了下来,不由胃口大开,看到大家热热闹闹围成一桌,欢声笑语的情景,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充实。 人一开心,喝酒也就没了节制。大家向他敬酒,他都来者不拒,还和火女、肥林踩着椅子划起了拳,五、十、十五,叫得畅快无比。 一顿饭吃完,蒋亦杰脑子已经发晕了。他喝醉了酒的表现与众不同,既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听从大哥一切指示,就好似返老还童回到了三五岁年纪。 看时间差不多了,蒋庭辉摆摆手:“都散了吧,小妹今天刚刚回来,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又故意转头问蒋亦杰,“小妹啊,大哥带你回家好不好?” 蒋亦杰脸颊泛红眼神迷离,望着大哥笑得又甜又软:“嗯,好,好。” 不可告人的奸计得了逞,蒋庭辉美滋滋搂着人出门去了。席间众人拉弟弟喝酒,他故意没有制止,还很殷勤地一杯接一杯帮忙倒酒,为的就是让弟弟喝到懵了,然后由脚爪凶残的小豹子变身成呆呆蠢蠢的小家猫,那晚上还不是任自己把弄? 家里已经被蒋庭辉提早几天收拾一新了,床单被子都是新换过的,带着清爽香味,地毯仔仔细细吸过尘,不留一根毛发,连茶几表面都擦得光可鉴人。进了家门,蒋庭辉哄着弟弟柔声问道:“小妹,大哥帮你洗澡好不好?” 蒋亦杰想也不想,忙不迭点头:“好,好。” 蒋庭辉替弟弟把衣服脱光,人塞进莲蓬头底下,冲洗的当口手也不老实,一会捏捏胸部,一会揉揉腰身,一会到腿间撩拨几下。而蒋亦杰从始至终都笑嘻嘻的,满脸陶醉。 沐浴液涂抹完,身上都是滑溜溜的白色泡沫,蒋庭辉用水冲洗着,头不经意低下去,贴近了蒋亦杰的嘴角。蒋亦杰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吧唧”一口亲在了大哥脸上。蒋庭辉一愣,抬头去看弟弟,蒋亦杰趾高气昂扬起了下巴,好像能亲到大哥是件多骄傲的事情一样。 不等蒋庭辉有所动作,他又凑上前飞快地吻了蒋庭辉嘴唇一下,然后幼稚无比地跑开了,带着满身水珠逃回卧室,大鲤鱼一样扑腾到了床上,还哼哼唧唧打个好几个滚。 蒋庭辉淬不及防,赶紧跟在屁股后头追过去,先用浴巾给弟弟擦干身体,又捉着人给吹干头发。等这一通忙完,自己也清理干净了,再回来看看,弟弟已经摆成个舒展的“大”字,在床中央香喷喷打起小呼噜了。 这下蒋庭辉傻眼了,光溜溜站在地板上看看弟弟,又低头看看自己硬邦邦顶起老高的内裤,只剩下苦笑的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想把人灌醉,生吞活剥起来不用费劲,谁知灌过了头,现在弟弟是吃不到了,要吃也只能吃后悔药了。 蒋亦杰人高马大,醉死过去更是分量惊人,蒋庭辉大力把弟弟往旁边挪了挪,可怜兮兮搭在床边躺下,侧身靠近,贴在耳边唤了声:“小妹?” 蒋亦杰被气息吹得耳朵发痒,狠狠在枕头上蹭了蹭脸颊,不情不愿地应着:“嗯……”一个字拐了好几道弯,简直是在撒娇,惹得蒋庭辉心头火烧火燎。 他不死心,又贴过去,伸出两根手指探险一样,慢慢爬上了弟弟平坦紧实的小腹肌:“小妹啊……” 蒋亦杰睡得正香,被人碰到肚皮,身体出于防卫的本能反应,胳膊下意识一挥,手肘笔直撞到了蒋庭辉的眼眶上,“嘭”一声闷响。 蒋庭辉毫无防备,被扫得差点栽下床去,狼狈地挣扎了好半天才稳住平衡,一手捂着通红的眼睛,泪水噼里啪啦往下淌。 这下不光是他老实了,连他那个蠢蠢欲动的“小兄弟”都蔫耷耷缩了回去。蒋庭辉也学聪明了,先是试探着固定住弟弟的胳膊,又用脚夹住弟弟双腿,等到彻底把人控制住了,才小心翼翼趴过去把弟弟搂在怀里,黏黏糊糊地拱着。 唉,虽然眼睛火辣辣地疼,可还是觉得好幸福,怎么会这么幸福呢! 蒋庭辉贪婪呼吸着弟弟身上特有的“臭小子”味道,手指轻轻摩挲着弟弟身体,感受着皮肤上舒服的温度……实实在在把人抱在怀里的感觉太美妙了,他简直舍不得睡着。 就这样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之中,一只眼眶青肿,咧嘴傻笑着,直到凌晨才昏昏入睡。不想梦还没做到一半,就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蒋庭辉闭着眼睛将手伸向床头小桌,划动半天才摸到手机,他保持着睡姿将听筒挂在耳朵边:“喂?” 那头急切地说了句什么,蒋庭辉“噌”地坐起身,眼睛一大一小瞪得溜圆:“什么?龙准……跑了?” 第九十四章 按照闻琛的说法,小别胜新婚,可蒋庭辉精心炮制出的“新婚之夜”,却是在眼眶剧痛和欲火煎熬中度过的。他整晚搂着弟弟,皮肤滑溜溜贴合在一起,时不时擦蹭着,鼻子里呼出的温热气息喷在脸上,毛孔酥酥痒痒,这滋味就像一碗香气扑鼻的火踵翅摆在眼前,偏偏因为太烫入不了口,勾得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好不容易睡过去,做梦做到一半又被急促的铃声吵醒了。凌晨不期而至的电话和深夜里忽然响起的敲门上一样,常常伴随着坏消息。 蒋庭辉从被子里探出手,摸到手机夹在耳边,人还没醒过来,上下眼皮死死黏着,撑也撑不开。他懒得张嘴,只从喉咙口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喂?” “蒋老大,出事了,龙准跑了!”杨明礼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因为太过急切,说话说得硬板板一字一顿,“押解途中,警车被劫,警方正全城搜捕,已经发了通缉令,但目前还没消息……” “什么?龙准跑了?”这消息震得蒋庭辉“腾”地坐起身来,双眼圆睁睡意全无,莫名地窜起一股邪火,“这就是你们警方的狗屁本事!连个犯人都看不住,还整天号称自己是他妈的纪律部队!纳税人的钱都拿去摆架子耍威风了吗,还是专门选前凸后翘的狐狸精上警讯卖弄风骚!” 听见龙准逃走,杨明礼的焦急并不比蒋庭辉少,他抛开芥蒂第一时间就打了电话过来告知详情,却被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心里又憋闷又气愤:“蒋庭辉!我打电话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要不是为了小妹,我早把你堂口平了,还容你到处耀武扬威!一个黑社会分子,有什么资格对警方指手画脚。”他发了通牢骚,又放缓语气转回了正题,“你给我听好了,这段时间看好小妹,别放他到处乱跑招黑枪,要是你没有百分百把握保证他的安全,就把他交给我……” “我的弟弟,凭什么交给你!你一个姓杨的四眼仔,又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蒋家人指手画脚。”蒋庭辉本来就在气头上,杨明礼的话偏偏又触到了他的逆鳞,越发没有了好脸色,“连个龙准都看不住,我会放心让你保着小妹?你要有本事,自己让他过去跟着你,你看他肯不肯!” “你!你!我……”杨明礼在话筒那头被噎得脖子一梗一梗,“哼!”他愤然挂断了电话。 不分青红皂白地狠批了杨明礼一通,蒋庭辉心头火气总算消去了一半。他捏着手机在两根指头间转来转去,粗重的眉毛拧出了一个大疙瘩。 蒋亦杰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吵架,揉揉眼睛翻了个身:“谁的电话?” “龙准跑了。”蒋庭辉回头看了眼弟弟,刻意把语气放轻,显得这件事好像并没什么大不了。多少年了,他早已经习惯于去扮演一个“大哥”,做兄弟们的主心骨,知道怎么掩饰情绪才能更好地稳住阵脚。 出乎蒋庭辉的意料,蒋亦杰听到消息只是微顿了一下:“哦。”脸上并未表现出应有的惊慌。 从昨晚佛像摔破开始,蒋亦杰就一直坐立不安,他认定了这是神明在向他示警,却不知道示警的指向是什么。现在凶兆应验了,他反倒静心了,甚至生出了一些“还好只是这样而已”的侥幸。 蒋庭辉抽出支烟塞给弟弟,自己也叼了一支在唇间,兄弟俩依偎在一起,默默将烟雾喷到半空,就像在无声地安慰着彼此的心绪。 一支烟抽完,蒋亦杰跳下床去洗漱,蒋庭辉则拿起电话打给火女和闻琛。龙准躲在警局里保命的时候,他手下那帮小弟基本散尽了,剩下几只小鱼小虾,估计闹不出什么大风浪。唯一令人担心的是,敌暗我明,龙准在蒋亦杰身上吃了那么大的亏,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现在警方全城搜捕,机场和码头必然设下重重关卡,龙准是逃不出外岛的。与其等警方慢悠悠按程序抓人,不如自己先派人出去,找到龙准把他一枪解决掉,永绝后患。 等他部署完一切,蒋亦杰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出来了。蒋庭辉伸手拦着弟弟:“还不知道龙准藏了什么心思,你最好安安分分待在家里。我会多派些人守着,希望龙准不会蠢到杀上门来。不过他敢来,就别想活着回去。” “我……和干爹约好去饮茶的。你知道他老人家啦,明明是台湾佬,却学足了本地人的做派,早上‘一盅两件’,下午就‘三点三’,龙凤楼的鸡球大包限量供应,去晚了可就吃不到了。”蒋亦杰斟酌着,试图说服大哥,“干爹身边有得是能人,跟着他不会有差错,你不放心,我可以带人过去。” 从小到大,风风雨雨,兄弟俩表面上不管多生分,骨子里从来都是一条心的。在蒋庭辉顾虑弟弟安危的同时,蒋亦杰也在担心着龙准出逃会坏了大哥的好事。 他向来胆子就大,对自己的身手也有信心,不怕兵行险招。龙准如果真想对付他,躲是躲不掉的,索性就招摇过市,故意装作毫无防备的样子暴露出去,把自己当成饵引龙准来犯,到时候就可以顺藤摸瓜抓住那颗定时炸弹,再一举灭了他! 天底下还有谁比蒋庭辉更了解这个弟弟呢?蒋亦杰拿杨笑基年老嘴馋来当幌子,还很体谅大哥心情地答应带上人保护自己,可他心里一点一滴的算计,都逃不过蒋庭辉的眼睛。 对弟弟的意向,蒋庭辉并没立刻表态。如今在这岛上想置龙准于死地的,不光他一家,上有社团长辈因为谋杀沙皮一事发下号令,要抓龙准回去执行家法,下有和英社佛头撒开人马围追堵截,要手刃仇人为弟报仇。龙准仓惶逃窜,一定来不及做什么周密部署,如果能在其尚未准备万全的时刻把人引出来,反倒能降低很大的风险。 权衡再三,蒋庭辉做了个折中的决定:“我陪着你一起去。” 龙凤楼的鸡球大包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每天早上限量一百份眨眼就销售一空,包子个顶个皮薄馅足,松软入味,咬一小口,鸡肉冬菇咸蛋黄调和在一起的浓郁香气铺满了整张桌子。 不过品尝美食的关键,还是要心情够靓。一个多月没见,杨笑基嘴上撂狠话,心里却难免对干儿子诸多挂念。现在看到那小子全手全脚完好无缺坐在对面,他也是前所未有的心情舒畅。可惜碍于蒋庭辉在场,不能明目张胆动手吃豆腐,只好前前后后看个遍,狠狠饱个眼福了。 听说蒋亦杰在泰国找到了货源,杨笑基很感兴趣,拉着人不断询问个中细节。蒋庭辉那头电话不断,蒋亦杰虽然嘴上和干爹聊得起劲,余光却瞄着大哥没离开过。见蒋庭辉神色有变,蒋亦杰端起茶壶帮他倒了杯热茶,搁在玻璃桌面上往前一送:“怎么样?” 蒋庭辉极其有力地握了下拳头:“龙准现身了,在金巴利港附近,我让火女带人过去了。”他短暂露出个欣喜的笑容,又很快严肃起来,“别放松警惕,小心声东击西。” 蒋亦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继续着刚才的对话。现场除了杨笑基的保镖之外,他们兄弟带来的人手大多躲在暗处,金毛飞从泰国回来头发长出了寸许,依旧黑漆漆一团糟,鸟窝似地顶在脑皮上,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扮路人大叔连装都不用特意化。 一顿饭吃到中午才结束,杨笑基心满意足拍着肚皮跑去会他的甜心小男友了,蒋亦杰跟着蒋庭辉回了和新堂口。大张旗鼓地做了出戏,却什么都没发生,蒋亦杰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庆幸还是遗憾。 回到堂口的时候,王大关正在那里等他。蒋亦杰从泰国买了礼物给这唯一的小弟,约好了到堂口来拿。王大关远远看到蒋亦杰,猴子一样兴高采烈就窜了上去,搂住人不肯撒手:“小妹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对谁说起!” 蒋亦杰扯开黏在身上的瘦鸡,用手拎着抖了抖:“才一月没见,你只马骝也开始穿西装扎领带了,别说,你这一打扮,还真是人模人样的!” “安安小姐就有讲嘛,说我穿西装最帅气有型了!”王大关被他一提醒,连忙小心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生怕有损形象。 蒋亦杰嘴角一抽:“安安小姐……还说什么了?” “嗯……”王大关很认真地翻起眼皮看着天,“安安小姐还说我脑子转得快,说我是人才,不该埋没在帝皇当个小小的经理,还说我歌喉完美,堪比天籁……” 蒋亦杰牙根发酸:“你确定安安小姐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清醒的吗?没醉酒?” “当然是清醒的!”王大关脸上挂着资深处男特有的真诚笑容,“大卫哥的处女作要开拍了,我介绍安安小姐在里头扮演一个酒吧买醉女,安安小姐对我感激得不得了,亲自请我喝酒道谢,我问她觉得我这人怎么样,她说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和我一样有趣的人!” 蒋亦杰早知道王大关对安安心存爱慕,但是正叔的千金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夜总会跑腿办事的穷小子呢!想要点醒这个蠢蛋,又怕伤了王大关那颗纯洁、脆弱的少男之心,于是试探着问道:“大关,你有没有注意过安安小姐戴的手表,你知道那些表值多少钱吗?” 王大关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知道。” 蒋亦杰循循善诱:“随便一块表就等同于你半年薪水。” 王大关理直气壮地反问:“那又怎么样?” 蒋亦杰清清喉咙,为难地解释道:“我知道你喜欢她,想追她,对吧?大关,你要是喜欢上别的女孩,我一定挺你到底,不过安安的老爸是正叔,有钱又有势,每天多少男人围在她身边追求她,你也看到了吧?你觉得和他们比,你有胜算吗?” 王大关很认真地想了半天,胸有成竹地用力点了点头:“有!小妹哥你看哦,就像你说的,安安小姐有钱有势嘛,所以啊,钱和势她都不需要了,刨除那些靠有钱有势追求她的男人,不就剩下我了吗!所以我何止是有胜算,简直是胜券在握了!” 蒋亦杰一瞬间脑子有点发晕,这再次证明了谁想要说服王大关,一定会完败于王大关的独特逻辑之下。他盯着王大关的脸思索着,是直接按在地上暴打一顿把人打醒呢,还是对着屁股一脚踹出门去了事? 就在蒋亦杰胡思乱想的功夫,蒋庭辉闪了进来,皱着眉头却嘴角带笑:“小妹……”他看了看王大关,略迟疑了一下。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知道这是叫人回避的意思,可惜对象是王大关,点到为止的暗示完全不起作用,王大关不但没挪位置,反而兴趣满满地支起耳朵,急不可待等着下文。 蒋庭辉没办法,看在弟弟面子上又不好给王大关难堪,只好往前几步凑到蒋亦杰耳边小声告知:“龙准死了,尸体在金巴利港附近找到的。” 这消息比早上听见龙准跑了还要令人震惊,蒋亦杰眉头“突”地一跳:“确定吗?” “我跟杨四眼确认过,尸体已经被警方取走了,比对过指纹,确定是龙准本人。”蒋庭辉如释重负地抽了口烟,倚在桌边细细讲道,“是村子里渔民发现的,尸体是被杀掉之后,再拉过去丢在路边草丛里的。” 蒋亦杰心头依旧疑云密布:“二哥那头有没有推断会是什么人干的?” “目前还说不好。”蒋庭辉缓慢摇了摇头,“可能是分赃不均,手下反水,或者被哪个仇家发现了行踪,比如佛头。”沉默了片刻,他抬手拍拍蒋亦杰肩膀,长舒了一口气,“总之呢,晚上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小弟们跟了一天,都累了,既然警报解除,蒋庭辉也就打发众人回去休息了。晚餐依旧是去肥林的私房酒楼里解决,肥林宣称他研制出了一款新式酱料,用来打边炉蘸食生鱼片简直是绝配,要给兄弟们尝尝鲜。独食难肥,蒋亦杰也顺便拉上了王大关一起,还特意帮他向杨笑基请了半天假。 想到新鲜肥嫩的鱼片,蒋亦杰不免食指大动。他对螃蟹过敏,但鱼虾可都是心头好。原来因为不会剔刺,好些年不敢碰鱼做的菜色,现在不同了,有大哥在,可以敞开肚皮放心吃了。想想大哥专心致志帮忙剔鱼刺的画面,他也说不清好吃的到底是鱼肉本身,还是因为里头饱含了大哥的浓浓爱意。 几辆车依次滑进巷子,稳稳停在了酒楼门口,看上去竟然与昨天停靠的位置毫无二致。蒋庭辉在前头走,蒋亦杰被王大关拉着滔滔不绝讲述着安安小姐的日常琐事,远远落在了后头。 两人下了车没走出两步,猛然间斜刺里窜出几条黑影,一言不发迎面袭来。蒋亦杰反应迅速,一把揪住王大关衣领将人扯开,霎时几把雪亮的开山刀凌空劈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王大关一心都放在安安身上,正口沫横飞讲得兴起,不提防被人硬生生拉得飘了起来,脚下不稳,一下磕在石阶上,摔了个狗啃屎。 蒋亦杰想回身把人拉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刀刃划过空气,带着嗡嗡鸣响直取他胸口。蒋亦杰在混乱之中随手抓住路边的金属垃圾桶,横着抡了过去,“咚”一声巨响,垃圾桶凹陷了一大块,刀子也应声飞了出去。 一发现异状,蒋庭辉立刻带着人杀了过来。身边人影晃动,打斗声叫骂声和武器碰撞声混作一团,蒋亦杰摸不透这些袭击者的身份,但这些人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用垃圾桶勉强挡下几刀,王大关终于爬了起来,他平时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大阵仗,当即两腿打颤,差点又瘫在地上:“小妹哥,啊!小妹哥!”声音里带着哭腔。 “滚开!”蒋亦杰恶狠狠骂道。刀剑无眼,像王大关那样站着几乎等于主动送死。 又一拨黑影冲上来,王大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挺起身体,双臂大张颤巍巍立在了蒋亦杰跟前。蒋亦杰恨不得一刀砍了这只秃毛猴,文又不行武又不行,胆小就胆小,大可以跑到旁边去尿裤子,关键时刻谁让他充英雄跑出来挡刀的!王八蛋,被他这么一搞,不死也死了! 蒋亦杰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大关送死,他腾空飞起一脚,“嘭”地将王大关侧着踹飞了出去,这下自己也就暴露在了刀锋之下。眼见躲不过,蒋亦杰一咬牙,闭着眼抬起胳膊搪了上去。 就在他以为这条胳膊铁定会废掉的时候,忽然被撞了一下,身体向后飞了出去。蒋亦杰一睁眼,面前是大哥有些狰狞扭曲的脸孔。兄弟俩抱在一起重重摔落地面,就势向旁边滚出几米,跃到了车子后头。 “你怎么样?”蒋庭辉扳起肩膀弟弟急切问道。 “没事!”蒋亦杰抹了一把滴滴答答的热汗,却被黏糊糊的触感吓了一跳,摊开手掌,上头全是血,带着刺鼻的腥气。他确认自己完好无损,这血不是他的。他的手从刚才就一直抱着大哥的背,血是大哥身上流出来的! 第九十五章 蒋亦杰愣愣看着手上粘稠的血渍,足有几秒钟,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又拧起眉毛望向对面,暗红色的血从大哥肩膀处晕染开,刺鼻的腥气阵阵袭来。 刚才他抬起胳膊去格挡迎面飞来的刀子,心里清楚自己是铁定躲不过了。千钧一发之际,是大哥扑上来,用后背帮他挡住了那些锋利的劈砍,又抱着他奋力跃出重重包围,躲到了安全的地方。 想到这些,蒋亦杰心头的怒火被恨意点燃,他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白眼球瞪得通红,一言不发站起身,从腰带上抽出那把随身的小匕首,一纵身就要跳出去拼命。仿佛不杀几个人,不放放血,就对不起大哥为他所承受的那些伤痛。 “蒋小妹你给我回来!”蒋庭辉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弟弟,双手收拢将人死死扣在怀里。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脾性再了解不过,别看蒋亦杰平时做事有勇有谋,可是一旦涉及到大哥,他简直就称得上是个疯子。那些凶徒明摆着就是冲弟弟一个人来的,此刻由着他性子跑出去胡闹,岂不是竖成个靶子给人打! 蒋亦杰腰被锁住,犹如困兽般焦躁难耐,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晃肩膀就要往外挣。两下角力,蒋庭辉背上的伤口受到牵扯,剧痛之下抑制不住地闷哼了一声。 只是轻轻的一声,听在蒋亦杰耳中却比生生剜掉皮肉还要难受。他身形一僵,定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了。蒋庭辉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双肩微弱战栗着,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再逼得狠一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从打斗一开始,听见响动的肥林立时带领几名小弟挥舞着菜刀、铁勺冲了出来,很快金毛飞和火女也带着人赶到了。酒楼门前一车之隔的空地上,叫骂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时有刀械斩断肢体,血浆喷射四溅。那些不明来路的杀手眼见无法得逞,虚晃几招,一边抵挡着,一边带上受伤的同伴向远处逃去。和新堂口的人马不肯善罢甘休,纷纷高声呼喝着,手持武器追了上去。 眼见危险逐渐过去,蒋庭辉松开了手臂,一下下摩挲着蒋亦杰后背,柔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一点皮肉伤,大哥不疼,乖了小妹,没事……” 就像小时候的每次一样——尿湿了最后一床被子,弄撒了老爸泡了几年的药酒,贪玩搞丢了蒋太皮包里整个月的家用,或是惹恼了哪位邻居被人家堵着门口叫骂……大哥也总是这样,先替他把责任扛下来,再摸着后背安慰他说:“没事,没事。” 大哥一生出来就是大哥,天大的事自有大哥顶着,多疼多苦,都默默咬牙忍耐。可越是这样,蒋亦杰越心疼,他太想替大哥分担了,偏偏人生一路走来,都是被大哥藏在身后保护的那个。 清除掉来自杀手的威胁,火女和金毛飞等人跑了过来,看到蒋庭辉背上交错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气氛忽地一沉。金毛飞跨前一步蹲在蒋庭辉面前:“辉哥,我背你!” “用不着,我自己能走。”蒋庭辉轻描淡写地摆摆手,暗中使力撑着车门站了起来,沉稳地发号司令道,“如如把车开过来,送我和受伤的兄弟去医院。阿林留下来清理现场,警方那头小心应付。阿飞,等下你审审抓到的家伙,看背后是什么人在搞鬼,另外通知阿Vin那头,这些天场子里加强戒备,以防有人借机捣乱。” 嘴里有条不紊说着这些话,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弟弟。蒋亦杰站在旁边,脸色比受伤失血的大哥更加灰败。蒋庭辉见状,主动将一条胳膊伸向弟弟,语气轻柔、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地询问:“来,小妹,你扶着大哥好不好?” 蒋亦杰默不作声靠了过来,用肩膀支撑着蒋庭辉的身体,他眼神扫过蒋庭辉故作轻松的脸孔,又像被刺伤一样赶紧调开了。不管蒋庭辉如果强硬,额角上大颗大颗滚落的冷汗骗不了人。 火女驾着车飞速赶到医院,蒋庭辉被送进治疗室缝针的时候,上衣背部几乎被血浸透了。蒋亦杰和火女一边一个架着他,临进门前,他还不忘叮嘱火女:“带小妹到旁边坐着等,看好他!” 雪白的帘子拉起来,鼻腔里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刺激气味,从拉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大团大团沾了血污的棉球丢进托盘里,那都是蒋庭辉的血。几个受轻伤的小弟也被拉去进行处置了,剩下众人自觉守在门外。周围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医疗器械冰冷的碰撞声,以及王大关哼哼唧唧的哭声。 王大关的胆量比针尖大不了多少,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想要替蒋亦杰挡刀子那一下,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勇气。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他呆呆不知道躲闪,还一跤摔了个狗吃屎,蒋亦杰也不用回身来救他,不但耽误了时间,还引来了更多的袭击,也正是他自不量力跑去救人,才会连累得蒋庭辉意外受伤。 看着大哥大浑身是血被人架进去,小妹哥面无血色坐在门口长椅上,王大关越想越自责,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滚,闷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蒋亦杰心头本来就是一团乱,被王大关的哭声搅和得更加烦闷,上去一脚踹在屁股上,把人踹出个趔趄:“哭哭哭,又没死人,别他妈的在这嚎丧!憋回去!” 王大关赶紧抿起嘴巴,鼓着腮帮子立正站好,不想憋得太急,“咕噜”,打了个巨大的响嗝。 “你!”蒋亦杰血红的双眼瞪得人心惊胆战,他沉着脸似要骂人,想了想又忍住了,拎着王大关衣领把人提到小护士面前,“护士小姐,他手掌蹭破了,给他消消毒,包一下。”把手里的秃毛猴往护士跟前推了推,还不忘补充道,“他怕疼,你轻点。” 王大关嘴角耷拉着,乌溜溜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哇”一声又哭了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蒋庭辉背上的刀痕虽然看着既长且狰狞,却都不深,没伤到筋骨。连清理伤口带缝针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虽然人有些脱力,精神倒还好。 这次他依然拒绝了小弟们要背他的建议,对于护士推过来的轮椅更是看也没看,只把胳膊交给弟弟,让蒋亦杰搀扶着慢慢向外走去。他是和新堂主,堂口里的主心骨,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没了他在后方坐镇,堂口的各路生意都会不太平。所以只要能自己走,决不会横着出入医院大门。 前呼后拥着把人搀上车,小心坐定,蒋亦杰取过件干净外套披在了大哥身上:“蒋庭辉,疼你就叫出来,我不笑话你。” 仅仅是加了一件外套,举手之劳,搁在蒋庭辉身上却是莫大的欣慰。小妹长大了,学会体贴哥哥了!这让他因为受伤失血而一阵阵发冷的身体由内到外温暖起来。只要是弟弟给的,哪怕只是一句淡淡的关怀,都抵得上别人千言万语。蒋庭辉攥着衣襟紧了紧,嘴角噙笑,从前二十几年的默默付出忍辱负重全都值了,即便此刻就这么流血致死,也死而无憾。 看着大哥脸上莫名其妙的古怪笑容,蒋亦杰担忧地小声问道:“怎么,是不是伤口疼得厉害?” “还好,只有一点疼……”蒋庭辉喉咙嘶哑,脸色也透着疲倦,哄人的本事却丝毫未减,“要是我家小妹亲亲我,说不定就一点也不疼了……” 蒋亦杰心头五味杂陈,幽幽斜过一眼,眼神里带着责备,却完全犀利不起来。他偏过头去背对着大哥,定定注视着窗外。不是耍性子不理人,而是一句话让他眼圈泛了红,死撑着不想给大哥发现。 蒋庭辉看在眼里,缓慢抬起胳膊揽过弟弟肩膀,双唇在蒋亦杰额头上轻碰了一下:“没事,没事,小妹乖,我亲你也是一样的……” 蒋氏兄弟刚踏进家门,闻琛和金毛飞也随后赶到了。 混战之后,和新的兄弟抓住了几条漏网之鱼,粗粗审了一下,原来他们只是为了钱不要命的街头小混混。闻琛瞄了眼蒋庭辉衣服上渗出的血迹,略显为难地道明了真相:“有人撒下暗花,要买小妹的命。” 蒋庭辉和弟弟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急急问道:“什么人?” 等了片刻,见闻琛没开口,金毛飞替他答道:“很可能是……佛头……” 蒋庭辉心底一凉,这正是他最怕听到的一个答案。 押运车被劫停的时候,龙准正迷迷糊糊闭着眼,筹划着如何分配使用他存在瑞士银行的那笔巨款。 车子“咣当”一声停了下来,龙准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交通事故。毕竟是警车,谁敢故意挑衅?很可能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喝懵了老酒,错踩油门当刹车,一头扎了上来。龙准也不慌张,反正他的运数都定了,早几分晚几分,又有什么所谓? 可是不等他再次闭上眼,纷乱的枪声响了,直到有警员中弹倒地,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是在劫囚车!要劫持的对象正是他本人! 有人来救我了吗?龙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有自知之明,他自己是个利字为上的小人,向来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做不出的事,当然不强求手下们会去做。世态炎凉,做老大的一个跟头栽进了大牢,做小弟的不趁机踩上一脚,已经仁至义尽了。 枪林弹雨之中,龙准被人套在臭烘烘的麻袋里头,拖着上了另一辆车。车子飞驰而去,一路颠簸不断,龙准就像烂土豆一样在袋子里滚来滚去,撞得头破血流。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来,龙准被粗鲁地拖下地,麻袋一掀,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他蛆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着,搜肠刮肚吐了个干净,秽物沾了满身,自己闻着也恶心。等到晕晕乎乎能认清东西了,他才绝望地看到,站在面前的人竟然是曾经被他当成猴子耍得团团转的佛头。 和一意孤行的古展、阴险狡诈的龙准不同,佛头就像头鬣狗,看似其貌不扬,需要拉帮结伙才能盘踞一方,实则有着强大的韧性和耐力,平时潜藏于黑暗之中休养生息,一旦发怒,却足以与狮子抗衡。 龙准对颠九所做的一切都被摄像机如实记录了下来,不需要再做额外的盘问和甄别。佛头一挥手,小弟们上前扯着龙准大腿把人绑在了机车后座上,机车轰鸣着飙了出去,龙准被拖在沙石路上,风声呜呜呼啸着从耳际刮过,大大小小的碎石硌得他一次次弹到半空又重重摔回地面。 机车绕了不知多少圈,总算停下来了。龙准的衣服破烂不堪,只有零星三五片布条还勉强挂在身上,皮肉被血染的泥沙包裹住,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他身上的骨头几乎碎尽,爬也爬不起来,就这样烂肉似的瘫在灰土里,忽然嘎嘎嘎大笑起来。 “真蠢啊,真蠢啊……我以为我就够蠢了,没想你佛头哥和我一样蠢……”龙准七窍流血,笑得狰狞。他知道自己没活路了,可又好不甘心,凭什么别人还有大好前程,他却眼睁睁就要去向阎王老子报道了!他挣扎着对佛头嘲笑道,“我龙准精明一世,被人玩得够惨,你佛头哥看着精明,也一样被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玩!报仇?哈哈哈……佛头你蠢啊……” 佛头并不是没考虑过那份录像的来历。能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一定是龙准身边至近的人所为。他原以为只是龙准平日待人太过阴狠刻薄,引得堂口上下离心背德,才会遭了算计,可此刻听来,竟另有玄机。他怕这又是龙准老家伙在耍什么阴谋,于是蹲在旁边漫不经心看了片刻,才言语冷淡地问道:“是吗?龙准,奉劝你一句,有什么话想说就赶紧说,等下鬼差上来拘了魂,再想说也说不成了。” “算了,算了……反正我都是个死,何苦再多拖一个人垫背呢。我这辈子害死的人也够多了,不想再添罪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佛头哥,我临了交代你句实话吧,你弟弟死在我手上不假,可是另有其人把他一步一步引进全套,打断他手脚丢在我面前,再故意设个局,好像我一人杀了他的样子……哈哈……我命该如此,罪有应得……”龙准知道,若他明明白白把蒋亦杰三个字说出来,佛头不会信,反而咬死不说,把秘密带进棺材里,让颠九死不瞑目,才能引着佛头去深究到底。 既然他龙准要下地狱,姓蒋的也别想逃出生天!要死就一起死,黄泉路上打打杀杀也有个伴! 佛头气急败坏,一脚将龙准踢出老远:“当我不知道你的诡计!到死也不想我安生嘛……” 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里早信了。龙准走到这一步,也该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他还有什么必要、有什么理由费心去编一通谎话呢? “哈哈……我蠢啊,我蠢啊!先是师爷金……再是鸵鸟……最后是颠九……一步一步把我整得好惨啊……哈哈哈……”龙准瞳孔渐渐散开,撑着最后一口气交代完至关重要的线索,喷出一大口血,死了。 佛头对着地上的尸体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吩咐手下:“去,放风出去,就说龙准在金巴利港出现了,给我盯紧,看看哪一家有动静!” 师爷金,鸵鸟,颠九,能将这三人关联在一起的,只有蒋亦杰。而蒋亦杰正是跟着龙准一起跑泰国,又负责善后的人。佛头不愿意轻易信了龙准的话,他有自己的办法去追查真相。 若是真如龙准所言,有那么个家伙,暗害了颠九又嫁祸给龙准,他一定会为龙准的出逃而恐慌不已,会急不可待干掉龙准以绝后患。所以只要稍稍做点手脚,放假消息出去试探一二,就能轻易找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翻云覆雨的鬼魅。 谁能想到龙准恶毒至此,连自己的死都可以设成陷阱,只为拉着人陪他一起下黄泉呢! 鱼很快咬了钩,听到手下人来回报,说和新堂口蒋庭辉那里有动作,佛头惊讶之余,又觉得有那么点理所应当。蒋亦杰是蒋庭辉的弟弟,兄弟俩关系闹得再僵,毕竟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难道真有人会放着自己大哥不帮,去帮一条薄恩寡义的毒蛇?只有龙准才会蠢到信了他! 佛头缓步走到颠九棺椁跟前,轻轻拍了拍楠木顶盖,一字一顿咬着牙说道:“阿九,等着,我会用仇人的血来好好祭你!” 第九十六章 房间里头没开灯,窗帘遮得密不透风,几样简单的家具安安静静伏在阴影里,恍若蒙了层乌突突的薄纱。 这是一处近郊的村屋,三层小楼,屋后有一片碧绿的水塘,不时传出几声蛙鸣。楼房墙体被风雨冲刷得失去了本来颜色,砖石缝隙里滋长着茂密的青苔,外表看去如此破旧,室内陈设倒十分整齐,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只是太久没住人的关系,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霉味。 蒋亦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睡意全无。火女就歇在隔壁,楼上楼下也都有人守着,可突发袭击带来的危机感仍旧笼罩着他,一直没办法彻底放松。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听得出大哥也并没有睡着。 墙壁上圆形挂钟“嚓嚓嚓”步调均匀地划动着指针,像是在催促这个不眠之夜赶快过去。 蒋庭辉是个谨慎的人,每往前走一步,都会预先算计好危险和退路。不同于其他老大一上位就急着开名车住豪宅的奢靡作风,他的钱大多用在了广阔门路、收买人心、添置武器上头,余下的才能拿来享受,所以看起来略微有些寒酸。黑道向来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想活得长长久久,先要练就一身保命的本领。蒋庭辉很早就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像这样不起眼的藏身之所,他预备下了好几处。 佛头一击不中,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出动什么招数,敌暗我明,不得不防。从医院出来,蒋庭辉声势浩大地回了家,等到入夜又轻装简行溜出门,绕了好几圈,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跟踪之后,才带着弟弟和火女等人躲来了这幢秘密小屋。 几刀砍在背上,虽然缝了针也涂了药,伤口还是红肿起来,胀痛难忍,蒋庭辉只能选择趴着的姿势睡觉,头颈别扭地偏向一侧,手掌摊在两边,光是看看都让人觉得呼吸不顺畅。 蒋亦杰躺得很规矩,不敢乱动,生怕不小心碰到大哥伤口,或是搅了大哥的睡意。心情本来就纷乱一团,同样的姿势保持了太久,搞得浑身上下痒酥酥难受,好像有无数小蚂蚁在爬来爬去。 最后他干脆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打算去窗口吹吹风,顺便抽支烟定神。谁知手刚挪了个位置,就被蒋庭辉一把握住:“小妹,来,到大哥身边来。” 蒋亦杰迟疑了片刻,回过头去望向大哥,蒋庭辉的双眼在黑暗里闪着幽光,声音也是水波样的温柔。 大哥的温柔,是专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哪怕这个弟弟闯了天大的祸,哪怕有一天弟弟拿刀子亲手杀掉了他,他也会在临死前摸摸弟弟的头说:“小妹啊,乖,赶紧把刀子丢掉,当心割伤了你的手。” 蒋亦杰无声地叹了口气,乖乖躺回到大哥身边。静默片刻,又忍不住苦笑:“蒋庭辉,我猜你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十恶不赦的坏事,要不然怎么会摊上我这样一个让人头疼的弟弟呢……” 他就像个好胜的小学生,平日测验总是拿高分,偏偏到了学期末的大考,却马失前蹄亮起了红灯,所以满心的委屈和失意。算计来,算计去,到底低估了龙准的恶毒,这种“一子错满盘皆输”的颓败感,让他整个人瞬间悲观了起来。 “不许胡说!”蒋庭辉抬起一只手,在弟弟脸颊上惩罚性地捏了捏,因为完全没用力,倒有点像是饱含爱意的抚摸,“我家小妹可是个宝贝,你又不是他的大哥,你的话不作数。” 蒋亦杰横了一眼,只看到黑暗里那个坚硬的轮廓,但凭语气就能听得出,大哥脸上一定是挂着笑的。 他伸手从床头桌上摸了根烟叼在唇间,却久久没有点着。今天发生的事越想越让人后怕,如果当时刀子再深几寸,说不定身边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宠着自己、答应有生之年为自己点烟的大哥就没了……如果没有大哥,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蒋亦杰心头升起一阵由衷的恨意,眼底都泛着凶光。他是豁出去的,就算佛头一刀劈死他,为颠九一命抵一命,也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佛头不该伤了蒋庭辉!二十几年,大哥为他付出的已经太多了,断手指,蹲大牢,被古展当众羞辱扇耳光,次次都是受他这个弟弟拖累,现在变本加厉,竟然连刀子都要去抗。不杀佛头,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别胡思乱想,把你的小爪子给我收起来,安安分分躲好!”蒋庭辉的眼睛好似能钻进弟弟心里一样,把蒋亦杰的念头看了个透亮。 他运了口气,双手一撑坐起身来,抻得伤口一阵抽痛,忍不住闷哼了声。蒋亦杰想过来扶他,被他摇头拒绝了。等到疼痛的感觉稍稍减弱,他从弟弟手里拿过火机,帮那小子把烟点着,随之自己也叼起一支点上,贪婪地吸了几大口,才语重心长地劝解道:“佛头就同这支烟一样,已经被仇恨点着了,而且烧得正旺。从他不计后果去劫狱,杀龙准,还明目张胆出钱买你命这一长串行径来看,这人是有些疯狂了。千万别妄图和一个疯子斗,因为疯子是不要命的。他不要命,你可不能不要命,咱们兄弟苦了半辈子,大哥还等着带你过好日子呢。” 随着烟头“嘶嘶”燃烧,两颗火星在迷蒙烟雾中明明灭灭,像是在打什么神秘的暗号。 蒋庭辉看着弟弟蜷起膝盖无精打采坐在对面,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蒋亦杰乱糟糟的头发:“佛头不是个没脑子只会蛮干的家伙,我猜他应该已经做好准备,埋伏下人手,就等着你送上门去对付他了,那样他正好以逸待劳,替颠九报仇了。所以你更加不能主动往枪口上撞。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起来,让他找不到你,只能一个人气得团团转,进而变得更疯狂,更丧失理性,直到一把火把自己烧光。” 整支烟抽完,蒋亦杰将烟头狠狠按灭在玻璃烟缸里,按得碎末散落,棉芯扭曲成一团,依旧不解气:“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会轻举妄动,放心吧。只是不还几刀给他,一口气憋得难受。” “我看看,憋成什么样了……”蒋庭辉贴近了弟弟,鼻尖碰着鼻尖,装模作样端详起来,“诶呦!我家小妹的帅脸被憋得鼓了一大圈啊,怎么办,要不大哥带伤上阵,帮你泻泻火?” “切……”蒋亦杰伸手轻轻把人推开。他有点恼火蒋庭辉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还有心情开玩笑,可又不由自主牵起嘴角笑了出来。 感觉到蒋亦杰周遭气场渐渐缓和下来,蒋庭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弟弟搂在怀里慢悠悠分析道:“目前以和新的实力,加上你那干老爸在暗中支持,想同佛头硬碰硬的话,未必没有胜算。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无论怎么打,都逃不过两败俱伤的结果。就算咱们兄弟斗夸了佛头,可自己也大伤元气,接下来还剩多少本钱去出选坐馆?听我说,小妹,大丈夫能屈能伸,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并不丢人,被人堵在门口问候祖宗也不丢人,一切从长计议,能笑到最后的,才笑得最好。” 蒋亦杰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不住点头了。不得不承认,就算加了上辈子多吃那十年的白米饭,想和蒋庭辉比老奸巨猾,他依旧不是对手。到什么时候,他也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利刃,刀柄永远都牢牢握在蒋庭辉那种人手里头。 “懒得听你啰嗦,睡觉!”蒋亦杰往床上一摊,摆出个霸道的“大”字,很快他想到什么,又往旁边让了让,用被子把自己规规矩矩卷了起来。 不到半分钟,棉被卷里头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蒋庭辉帮弟弟把盖住了头的被沿拉下一点,免得妨碍了呼吸会做噩梦。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可能是一场更真实的噩梦吧……刚才对着弟弟的一通长篇大论只是说得轻巧,佛头来势汹汹,并非轻易就能招架的。 蒋庭辉重新恢复了趴着的姿势,刀伤的疼痛已经有些麻木了。暂时抛开一切,身边守着熟睡的弟弟,心里总是格外安稳。弟弟悠长的呼吸声就像是催眠曲,他很快也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黑暗中,早已“熟睡”的蒋亦杰忽然无声无息翻了个身,睁开清醒的眼睛默默看了大哥一会,确认大哥是真的睡着了,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从他嘴角绽开。 蒋亦杰悄悄把手伸过去,塞到大哥手掌底下,调整着位置,放好,这才重新闭上了眼睛,酣然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蒋庭辉果然如他所讲的那样,躲在村屋里做起了缩头乌龟。任和英的人如何滋事、挑衅,都平心静气忍着,也不许手下随意应战。他带着蒋亦杰和火女过起了隐居般的生活,除了偶尔请信任的医生过来换药,别的时间就是逗一逗弟弟,亲自下厨烧些拿手小菜,或是做些不太激烈的运动锻炼身体。这种优哉游哉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伤口拆线。 蒋庭辉本人虽然坐在家里,耳目却遍撒了出去,从没放松过对外界动静的关注。听说佛头为了找蒋亦杰,几乎将整个帆头角折腾了个底朝天,蒋庭辉觉得第一波狂风暴雨是时候该到来了。 果然,闻琛收到风声,说佛头打算纠结人马跑去三角街立威,专扫和新的场子。蒋庭辉再不出面,恐怕老窝就要被人家端了。这一次他避无可避,只能应战。 临出门前,蒋庭辉把火女留了下来,又把弟弟拉到跟前,双手握着肩膀认认真真叮嘱道:“听大哥一次,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好好留在这里,没我的命令,一步不许离开,能做到吗?” 蒋亦杰抿着嘴点了点头。他本打算说服大哥把火女带在身边,可转念一想,只有火女跟着自己,大哥才能放下心去专注做事,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纸醉金迷的三角街在烟气、酒气、脂粉气之外,还平添了几分嗜血的戾气。 底层不入流的小虾米们最先嗅到危险临近,那些袒胸露乳的站街小姐、拉皮条的姑爷仔和到处兜售药丸的小灯都约好似的,顷刻间消声灭迹了,连街两边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影都敛淡了光彩,唯恐遭到殃及。 和新、和英两家举足轻重的堂口公然“开片”,这种大阵仗在霍正阳执掌龙头棍的近十年里已经鲜少见到了,也有好事的家伙不怕死特意跑来看热闹。 身穿黑衣的古惑仔们三五成群从小巷子里钻出来,一个个神色严峻,目露凶光,手里提着一尺半的开山刀,刀把处特意用布条缠在了手上,以便握得更牢固。有了刀子傍身,走路都带着别样的气势,几路人马穿街越巷虎虎生风,很快聚拢在一起,行出一段距离,又与更多兄弟汇合,渐渐在和新堂口附近集结成了一片寒光闪闪的黑潮。 而马路对面,另一队身着白T的家伙们也将巷口拥堵得水泄不通,并高举手臂叫嚣不已。那是和英的人马。 这一晚,帆头角改名叫做“江湖”。 人群上方,雪亮刀片不安分地上下翻飞着,划破空气,颤动着发出嗡嗡鸣响。对杀戮的原始渴望刺激着这些男人们的肾上腺素,激战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三辆黑色轿车从远处疾驰而至,轮胎席卷起尘土与滚滚青烟,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稳稳停于两拨人马中间,将一场混战阻隔在了尚未流血之前…… 第九十七章 三辆轿车顺次滑入喧嚣的街口,速度不快,却很沉稳,悄无声息中带着旁若无人的凌厉气势。仿佛一把无形的权杖,劈空挥下,将奔腾暴虐的潮水拦腰斩断。道路两旁振臂高呼的家伙们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盯紧了车子。 “嘭嘭”两声,身穿黑色西装的彪形大汉们从车上跳了下来,前头几人站在周围警戒,另有一人回身打开后车门,手掌撑起搭在车门上方,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四平八稳迈了出来,正是小和兴的现任坐馆霍正阳。 以往堂口与堂口之间起冲突,架势拉得越大,越不容易打起来。出来混社团都是为了牟利,你压我我压你,不过是抛浪头吓唬人,“威胁”与“震慑”占了很大成分。真想杀人的话,暗地捅刀子才最直接有效。所以每每到了紧要关头,总会有个中间人跳出来,拉着两拨人马坐到一起“讲数”。 可谁也想不到,今天有人面子足够大,竟然劳动得正叔亲自出马。 霍正阳穿了件极为休闲的条纹衬衫,袖子松松挽在手肘处,表情一如既往令人参详不透。蒋庭辉快步迎了上去,客气地点头招呼道:“正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到里头喝口热茶吧。”他脸上笑得清清淡淡,心里却是忐忑的,因为吃不准正叔这一趟到底是为谁而来。 霍正阳神色自如地点点头,又朝佛头招手道:“走吧,一起去喝杯茶,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讲。” 佛头愣了一下,到底不好驳了龙头老大的面子,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走了过去。他身后的人马呼啦啦尾随着,一起涌到了堂口门前,和新在左,和英在右,自动自觉就黑白分明了。 走进大堂,正叔气定神闲往中间一坐,蒋庭辉和佛头互扫一眼,各自别过脸去坐定。再往后站着两家的师爷、打仔们。 小弟很快把茶具端了上来。蒋庭辉先是满斟一杯恭恭敬敬奉给正叔,又眉眼带笑地倒了一杯送到佛头面前:“佛头哥,暂且抛开恩怨不提,这杯茶就算是我尽地主之谊吧,也请佛头大哥好好品评品评。”对着佛头放低姿态,面子却是给正叔的,明眼人自能看得明白。 佛头盯着那杯茶冷哼一声,不肯伸手。正叔见状,将杯子往他面前推了几寸,不紧不慢地劝道:“喝吧佛头,茶不错,消消火气先。” 这话一出,蒋庭辉半颗心落了地,正叔的态度已不言自明了。 茶太热,腾起白蒙蒙的雾气。正叔吹了几下,抿过一口,清清喉咙沉声说道:“从祖师爷来到外岛开香堂,小和兴传承至今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帮会呢,自有帮会的律令。出了事,大可以找长辈爷叔和我这个坐馆主持公道。小和兴几十家堂口,几十万人马,要是都为了一点小事就这样大张旗鼓地自相残杀,恐怕上上下下的面子都不好看吧。” “正叔,抱歉,是我们考虑不周。”蒋庭辉率先认错,讨个乖觉。 “哼,辉老大,别装好人了!”佛头愤愤瞪过一眼,开诚布公道,“正叔,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他蒋庭辉的弟弟蒋亦杰,害死了我弟弟阿九,我今天是来找他们兄弟算账的!我对您老人家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只是杀弟之仇不共戴天!”他又转向蒋庭辉,“姓蒋的,识相的就快点把人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当着正叔,蒋庭辉万分委屈地诉苦道:“佛头哥,冤有头债有主,满帆头角都知道,我和这个弟弟不是一个老妈生的,多少年互不来往,还是龙准从中牵线,才能偶尔见面聊上几句。他杀人与否,你只管找他理论,何苦来为难我和新呢?”他偷眼观察着正叔的反应,一气陈诉道,“再者说,令弟遇害一事警方已有定论,不是说和泰国的黑帮起了冲突吗,怎么又牵扯到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头上?蒋亦杰在和义堂口里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四九仔’,正经连个‘十二底’都没混上,他有本事撼动叱咤风云的颠九哥?未免太抬举他了吧……” 佛头“啪”一掌拍在桌面上,指着蒋庭辉鼻子骂道:“别他娘的装傻充愣了!你们兄弟联起手来扳倒了古展,又神不知鬼不觉干掉了龙准那个老混蛋,恐怕接下来还做着选坐馆的春秋大梦吧!哼,这些都是龙准临死前亲口证实的!你心里没鬼?你没鬼为什么一听到龙准逃狱就出动人马全城追杀他?还不是怕他供出你宝贝弟弟来!” 蒋庭辉并没急于反驳,而是目光恳切地望向了正叔。霍正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佛头仔啊,捉奸成双,捉贼见脏,龙准死前说过些什么,怎么说的,当时并没有旁人在场。正叔绝不是不信你,只是单凭一面之词,无法服众啊。我既然坐在这个位置,当然不会有所偏私,这件事想有个结果,总要把人带到堂口里当面对质才行。”他转头问蒋庭辉,“庭辉,你有没有弟弟的消息,能不能把他找出来?如果他真是无辜,只要现身出来说清楚,叔父辈一定会还他个清白的。” 蒋庭辉双手一摊:“正叔,实不相瞒,我那个弟弟看着犀利,其实外强中干是个草包。龙准一死,他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现在看到佛头哥满世界要打要杀的阵仗,还不跑得远远的?唉,到底兄弟一场,我也很想知道他的下落啊,起码还可以保护一二。” 看他说得逼真,佛头恨恨冷笑:“蒋庭辉,想不到你演技这么好,简直是视帝的材料!谁不知道是你把人藏起来了,竟还跑来装可怜!” “我藏起来了?我也可以说是你把人藏起来了!”蒋庭辉目光一凛,不怒自威,“莫不是你佛头哥为了打压我和新堂口,故意把人抓住藏了起来,再倒打一耙,气势汹汹杀上门要人?嚯,若人在你手里,我又哪里交得出?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佛头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蒋庭辉!” 蒋庭辉慢条斯理起身相迎:“怎么样佛头哥?请赐教。” 眼见气氛骤然收紧,正叔两根手指轻磕杯身,“锵”地一声脆响:“全都坐下,张牙舞爪像什么样子!”待二人重新坐定,他接着说道,“按理呢,死者为大,人都不在了,有些话我本不想讲的。但是佛头仔,既然你一定要追究,我也不妨啰嗦几句。颠九和龙准之间,帮会已经下令不许再起争斗。他两人倒好,在外岛施展不开,一路杀到泰国去了!丢脸也就罢了,还丢到拿猜那边去,眼里到底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 表面上说的是颠九,但颠九已经躺在棺材里挺尸了,责备的话当然要由佛头替他弟弟受着。见佛头垂首不语,正叔缓和了语气,慢悠悠说道,“好了,这件事既然各执一词,就先着手把人找出来再说吧,我不想再看到和字头自己打自己,给外人看笑话。只要我霍正阳在这个位置上坐一天,说出来的话在小和兴就是王法。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快退下来,就不肯把我这个坐馆放在眼里了。” 这话的语气不重,内容却很重,蒋庭辉和佛头赶紧剖白:“不敢,不敢。” 正叔所处的位置,行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颇。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蒋庭辉救过他女儿一命,如今这人情他也还得差不多了。 虽然躲过了今晚一场混战,可是蒋庭辉心里丝毫不觉得轻松。明抢被收缴了,接下去呢,还会有铺天盖地的暗箭源源不断射过来,更加防不胜防。 上了车,霍正阳身旁的助手忍不住议论道:“平时看着蒋庭辉把和新打理得有模有样,还以为他多本事呢,没想到被佛头杀上门都不敢吭气,只管缩着头往里躲,真窝囊。” 正叔瞄过一眼,不以为然:“别忘了,还有一招叫做以退为进。一味进击不知退让,未免有失莽撞。相反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才有资格做大事。” 助手略有些惊讶:“听正叔的意思,是更看好蒋庭辉一些?” 车里都是正叔多年心腹,他说起话来也少了几分顾忌:“混江湖最开始拼拳头,之后就要拼脑子了。佛头算是个有脑子的,以他的资质领导一个堂口绰绰有余,但想当坐馆,就差些火候了。至于蒋庭辉呢,能忍能拼,年纪轻轻却难得的沉稳老练,也会拉拢人心,只是他身上缺少了最重要的一样……” “是什么?”年轻的助手忍不住追问。 正叔叼起烟斗答道:“缺少了一种兽性,一种野兽被逼到墙角所迸发出的暴戾之气。他太冷静,总是步步为营做着防守。可是想霸占最高、最险要的位置,光是坚不可摧怎么够?还要够疯够狠,亮出獠牙一口一口咬断所有对手的脖子!” 不过,谁知道被佛头这样紧逼下去,会不会反而成就了他呢…… 霍正阳微微一笑,磕落了烟斗里的烟灰。没想到临走还能看一场斗兽的好戏,无视那些腥风血雨的话,江湖倒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得知正叔出面制止了两家堂口火拼,蒋亦杰快被崩断的心弦总算缓和下来,脸色也不再像要吃人般一片阴沉了。一想到因为自己的关系,要给大哥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就如鲠在喉。 怕佛头暗中派了人盯梢,蒋庭辉并没有再回去近郊的村屋。非常时期,他越是去关注弟弟,就越可能给弟弟带来危险。明明同处在一个城市,却连简简单单同桌吃顿饭都不敢轻易尝试。 火女和一班小弟每天闲极无聊,只能靠打牌混时间。蒋亦杰连打牌的兴致都没有,吃了饭就往被子里一钻,电视机开着,他只管蒙住头昏昏欲睡。可到了晚上,又常常胡思乱想,整晚失眠。 佛头的攻势一波接一波,大有不把人逼出来不罢休的劲头。 先是Solas被放火,虽然没伤到人,却损失了好些生意。事发第二天就有人跑去警署自首,说是单纯看不惯蒋庭辉的为人,泄私愤而已。警方调查来调查去,也没找出半点和佛头有关的线索。 紧接着肥林的酒楼里有人吃了东西上吐下泻,一大帮子人堵在门口哭爹喊娘,还告到了食环署,搞得酒楼开张没几天就歇了业,潘淑贞为此大生闷气,又同肥林冷战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没过多久,金毛飞也出事了。他带人运送货物的途中,被一辆货柜拦腰撞上,横着滑了出去,打了好几个圈之后一头砸到树干上才勉强停下来,司机头破血流,金毛飞和剩下的兄弟据说只是受了轻伤。蒋亦杰被关在村屋里,没办法亲眼看到金毛飞的状况,他无法安心。火女也被他连累得与世隔绝,虽然表面上伪装得很好,可是好几次蒋亦杰都看到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发呆,满脸魂不守舍的样子。火女和金毛飞虽然一见面就互相贬损,其实骨子里早就认可对方了,现在一个出了事,另一个难免牵肠挂肚。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蒋亦杰被大哥藏得极好,半点行踪都没漏出去。佛头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外岛地界上到处乱窜,无法发泄的怒火真的快要把他焚毁了。 知道蒋庭辉对于坐馆之位志在必得,他不但处处做对,还放出狠话,说哪家堂口敢出面支持蒋庭辉,就是与和英为敌,他佛头倾家荡产,也要将其搞垮。那些有地位的大堂口不会受他威胁,可一些实力不济的小堂口却难免心存忌惮。 这就是佛头的目的,他的弟弟死了,蒋庭辉的弟弟也不能活着!他前途毁了,蒋庭辉也不可以前途大好! 对于佛头气急败坏的屡屡挑衅,蒋庭辉也有做出一些回击,只可惜收效甚微。佛头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大脑,一心一意只想替弟弟报仇,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可蒋庭辉不行,他还要为了自己和弟弟争前程,不能孤注一掷把实力都消耗在对付佛头上面。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要扮成个受害者的样子,在长辈们面前博分数。既然正叔发下话来,说不许明里斗,他就要一直被动挨打下去。对于即将退下台面的老家伙们来说,投票的时候一定会优先选择听话又孝顺的,否则那些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狂妄之徒上了位,他们岂不是要被发配到祭渔岛上啃虾干了? 对于蒋庭辉来说,这样缩在乌龟壳里任人敲打的日子只是有些难忍,可对蒋亦杰来说,眼看着兄弟们被自己连累受苦却无能为力,简直忍无可忍。他情绪越来越烦躁,如同体内塞了炮仗一样,丁点小火星也能乒乒乓乓乱爆一通。 说白了,他是痛恨自己没本事,明明重活一世,最后还是棋差一招。犹如带了秘籍打电动,自以为顺风顺水,偏偏紧要关头还是过不去。上辈子他和古展、龙准都曾经直接交过手,只有佛头,因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以至于这辈子放松了警惕。 原本以为重生可以改变命运,可事态的发展却使他越来越充满恐惧,生怕人的命运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就算绕再大的圈子,所有人依然会走上前世的老路。他害怕那个让人绝望的宿命。 事到如今,绝不能坐以待毙,与其用大哥和兄弟们的安危去跟佛头耗,不如主动出击,虽然会有危险……可人生不就是一场赌局,想要在看不见胜算的情形下翻盘,就要大胆地冒险,置诸死地而后生! 蒋亦杰独自坐在卧室抽完了半包香烟,打定主意,拿出手机拨通了泰国的电话:“通查兄弟,请帮我个小忙吧……” 蒋庭辉整个月熬下来,几乎焦头烂额。一边要对抗佛头,一边要安抚弟弟,一边还要应付堂口内外的揣测和质疑。出选坐馆的日期越来越近,这种时候无论哪一步行差踏错,都会功亏一篑。 蒋亦杰老实了好些日子,突然提出想去见见干爹。杨笑基的老巢在三角街上,他和蒋亦杰的亲密关系又是人尽皆知的,对于弟弟的要求,蒋庭辉当然第一时间就否决了。可惜蒋亦杰定下的事,没人能阻止,他讲明如果大哥不放行,他就自己偷着去,照样没人拦得住。 蒋庭辉无奈,只好派了可靠人手牢牢跟紧。他也知道这个弟弟是匹小野马,在外头疯跑惯了,一下子关了这么多天,应该是闷坏了,还真有点害怕把人给憋出病来。连着一个多月的折腾,佛头那边对三角街的布控也已经有所松懈,偶尔一次,想来不至于倒霉到真就给撞上了。 对于派出去的人手,蒋庭辉下令将弟弟的行踪实时回报。好在蒋亦杰还算老实,一整天都乖乖待在了杨笑基的私人会所里,陪着干爹吃吃饭,喝喝酒,还一起泡温泉,给干爹按摩擦背,倒真有几分孝子的模样。 谁知温泉泡了没多久,手下就带着哭腔打电话过来,说小妹哥又不见了。中间上洗手间就没出来,手下等太久觉得不对劲,进去一看,里头人影早没了。 蒋庭辉的头当即“嗡”一下有点发昏,第一反应是会不会被颠九抓走了?仔细想想又不太可能,弟弟身手敏捷,又有所防备,三五个人轻易近不了身,更何况在杨笑基的地盘上,佛头的人也没那么容易混进去。否定了这个念头,另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那小子该不会沉不住气,跑去找佛头拼命了吧? 他立刻撒开人马去找弟弟,又怕惊动了佛头,不敢明目张胆地找,只是在佛头惯常出没的地方偷偷摸摸围追堵截。 这种比死还难受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留守村屋的小弟打来电话,说蒋亦杰自己回去了住处,平安无事。蒋庭辉闷声不响挂断电话,一路赶回村屋,进门看到弟弟不由分说,直接一个巴掌甩在了蒋亦杰脸上,而后钳住肩膀把人推搡进卧室,后脚跟“嘭”地带上了房门,响动震天。 火女和闻琛几个都傻傻愣在了当场,不用问,蒋庭辉是气极了,不然从小到大,他哪舍得碰弟弟一根指头? 房间里传出劈里啪啦的乱响,似乎有什么零碎物件被撞倒在了地上。火女生怕蒋亦杰再挨教训,急急忙忙跟过去拍打房门:“辉哥,辉哥,你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小妹啊,快跟你大哥认个错……” 等了半天,里头忽然安静下来了,有什么细微声响却听不真切。火女不知所措地望向闻琛:“琛哥,要不要我撞门进去劝劝?” 闻琛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略显古怪地轻笑了一下,挥挥手悄声吩咐道:“没事了,都散了吧。走,下楼去喝一杯。不用担心,他们兄弟的问题,他们兄弟有自己的方式解决……” 第九十八章 蒋庭辉真是气急了,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自己还没搞清楚该怎么处置弟弟,一记响亮耳光已经甩在了蒋亦杰脸上,眨眼间五根鲜明的指印肿了起来。 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对弟弟动手。尽管蒋亦杰脸皮足够硬,巴掌扇过去只是略偏了偏头,可他还是心疼得手抖不停,眼眶猛一下就红了。 挨打的明明是弟弟,委屈难受的却是他这个大哥。蒋庭辉瞪着眼,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微颤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弟弟失踪这短短几个小时里,他深深体会到了“煎熬”二字的真切含义。这不是操控着手柄打电动,一个人三条命,GAMEOVER了还能读档重来,这是真刀真枪惹了血债的,谁知道最终找回来的是个大活人,还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蒋亦杰抬头看向大哥,试图为自己开脱几句,想了想还是打消了主意,只管垂着脸孔默默杵在那。虽然大哥没说话,可大哥要说些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像这样隐瞒行踪偷偷跑出去,他固然有他的理由,可他也知道大哥会为此担惊受怕到什么程度。 室内鸦雀无声,火女和闻琛扎着两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兄弟俩对峙片刻,蒋庭辉一把钳住蒋亦杰肩膀把人拎进了房间。他脚后跟一卷带上了房门,“咣当”一声巨响,震得墙皮扑簌簌往下掉。 蒋亦杰也不挣扎,耷拉两条胳膊任由大哥拖着。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带翻了门口的小书架和凳子,杂志遥控器电话机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拉扯着来到茶几旁边,不等蒋亦杰站稳,蒋庭辉就一把抓住他衣领,咬牙切齿地将人揪到面前:“蒋小妹啊蒋小妹,我真恨不得……” 谁知话讲到一半,蒋亦杰忽然伸手环绕过他脖颈,树熊似地紧紧抱了上来,还脸颊贴着脸颊蹭了两下。鬓角的发梢扫过他眼角,痒痒的,有点刺痛。蒋庭辉明白,弟弟从来都死鸭子嘴硬,道歉的话说不出口,这是在用行动向他撒娇祈求原谅呢。 楞了几秒,蒋庭辉松开弟弟的衣领,伸展双臂把人搂进怀里,手掌抚过后背,又重重拍在屁股上:“让你再任性!让你胡闹!”面对难得低眉顺眼一次的弟弟,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一下就化了,“小妹啊,你今天真快把我吓死了……” 蒋亦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没动,下巴搁在大哥肩窝里,沉甸甸的。 蒋庭辉知道不该这么轻易就放过弟弟,可抱都抱了,也只能刻意装成尚未消气的语调,沉声说道:“这些天大家吃苦受累是为了谁?肥林和阿飞可都带着伤的!佛头要打要杀,随他就是了,难道他够本事生吃了我们?一切大局为重,这么久都忍过来了,就不能再……唔……” 蒋亦杰一转头颈,双唇滑过来严严实实覆上了他的嘴巴,也堵住了他滔滔不绝的数落。 蒋庭辉毫无防备,下意识向后仰靠,不想蒋亦杰更加大力地欺身而上,撞得他站立不稳接连退了好几步,腿弯磕在沙发边缘,失去平衡躺倒下去。蒋亦杰也不松手,就这样抱着他一起跌进了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里。 蒋庭辉忍不住“啊”地小声惊呼了一下,蒋亦杰趁机舌尖一顶,探进了他齿间,又向内里灵活搅动着,似有若无撩拨挑逗着他的舌头,又像吸食牛奶果冻一样吮着,眉眼弯弯,透着调皮笑意。 直吻到两人近乎窒息,才意犹未尽地分开。蒋庭辉重重喘息着,大脑一片空白,先前没讲完的后半截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满眼都是弟弟挑衅中带着期待的坏笑,晃啊,晃啊,晃啊晃啊…… 蒋亦杰的白色T恤已经被扯得破烂不堪,领口脱了线,松松垮垮斜挂在肩头,露出一侧清晰的锁骨和大片光洁紧实的胸肌,因为兴奋,他皮肤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经灯光一招,晶莹闪烁。蒋庭辉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钉在那里挪也挪不开。 见到大哥的神情,蒋亦杰嘴角得意地翘了起来,他抓住衣服前襟稍一使力,面料“嘶啦”挣断,用不着脱上衣就整个掀掉了,紧接着他粗鲁地伸手过去解开了蒋庭辉的皮带。 两人比赛般争分夺秒扒着彼此的衣物,三两下胡乱蹬掉牛仔裤,又扯着对方裤脚管生拽了下来,挥手一丢,皮带头“咚”地弹到墙上,挟带着风景画框砸到了地板上,玻璃外罩四分五裂。衬衫、袜子、棉质内裤飞的到处都是。 干柴投进烈火堆,轰地就燃起来了。 蒋庭辉一翻身,把人狠狠压住,双手箍着弟弟腰部深深挺入了进去。蒋亦杰手臂向两侧抵着,不自觉攥紧了沙发的靠背和坐垫,指尖划过皮革,发出涩涩的“咯吱”声。他身体斜靠着,略有些扭曲,一条腿虚浮在半空,一条腿架在蒋庭辉肩膀上,脚踝用力向内勾着,流畅有力的腰腹几乎卷到极致,却不显一丝赘肉。 室内温度灼热起来,两人的皮肤布满细汗,触感湿润而滑腻。随着蒋庭辉一下一下剧烈的冲撞,蒋亦杰眼神渐渐迷离,嘴唇红得异样,表现前所未有的主动,甚至放任自己发出了急促的呻吟。他竭尽全力地配合着大哥,生怕自己稍一疏忽,就会生生错过人世间最美妙的时刻和最珍贵的宝物。 经过一场大战,两人的情致几乎同时攀上顶峰,各自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凌乱不堪的房间里霎时充满了专属于男人的银靡气味。 情爱过后,炙热的欲望却没能及时消退。两人赤裸身体懒懒相拥着,依旧难舍难分。定了定神,蒋庭辉手指轻抚蒋亦杰红肿的脸颊柔声问道:“还疼不疼?大哥不是有意打你的,对不起啊小妹……” 他手指凉丝丝的,指腹有些粗糙,触到滚烫的脸上,让蒋亦杰毛孔“唰”地一紧,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蒋亦杰也不答话,眼睛半闭着往大哥怀里挤了挤,又慢慢抬起头,一寸一寸寻向蒋庭辉温润的嘴唇。从下巴到唇角到齿间,细细品鉴着,仿佛大哥是一杯醉生梦死的好酒,让他在微醺之中饱尝满足和喜悦。 他的手也不肯守规矩,偷偷摸摸划到蒋庭辉胸口,将那粒粉红色的突起轻捻在指缝间,贪玩地揉弄着。那个敏感的部位很快鲜艳肿胀起来,同时激起了蒋庭辉小腹间酥酥麻麻的骚动。 “老实点小坏蛋!”蒋庭辉捉住弟弟的手向下推去。蒋亦杰被他一推,顺势溜到下面,直接握住了他两腿之间尚带粘液的物件,只稍稍捏了一下,那家伙便意气风发地挺了起来,还几不可察地弹动着。 “它这是……想邀请我再来一次吗?”蒋亦杰咬着大哥耳垂含糊问道。同时腰身一挺,将那个不安分的家伙夹在了自己两腿之间,慢悠悠刮蹭着。 蒋庭辉“咕噜”咽了下口水,声音已经有些喘息不定:“可以吗?我怕你受不了。” 蒋亦杰笑容灿烂:“切,是你年纪大了不中用吧……” 不等说完,人已经被蒋庭辉翻骨牌一般翻了个面,脸朝下,身体跪倒在沙发上,胯部钳在蒋庭辉手里,被大力向上提着,窄而坚实的臀部高高翘起。蒋庭辉一脚踏在地板上,一腿半跪在沙发上,低头朝着肉最厚的位置一口咬了上去:“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蒋亦杰吃疼,手肘撑着想要起身躲闪,不想蒋庭辉抓牢他胯部用力一抽,把他上身重重甩了下去。温热的躯体随即贴过来,一前一后交叠着,紧紧连接在一起,“啪,啪,啪”有规律地撞击着。 蒋亦杰肆无忌惮地呻吟一声高过一声,狭小的甬道被完全填满,四肢百骸触电般急促悸动着,却又渴望得到更多的缠绵与慰藉,像个贪婪的情欲饕餮,恨不得把蒋庭辉牢牢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原始的快感让人忘记了一切,神智迷乱了,灯光也迷乱了,斑斑点点,恍若深秋小径洒满的金色落叶,灿烂,辉煌,让人如坠梦境。 真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就永远停留在最快乐的时刻。因为华丽激荡过后,总会带来无法言说的失落……这感觉让人有点想哭…… 又一场欢爱在高朝之际落幕。 蒋亦杰起身去洗澡的时候双腿一软差点摔倒,被蒋庭辉及时揽住:“这就是逞能的下场,怎么样,要不要大哥抱你?” “省省吧,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蒋亦杰扶着沙发靠背缓了缓,戏谑地推开了蒋庭辉,“说什么三十如虎,只不过两次而已,就快被榨干了,还以为你能撑多久呢……” “还不是你咬得太紧,吸都吸光了,我拿什么施展!”蒋庭辉也被引逗得下流起来。 两人都疲惫不堪,草草清理过,便一起躺倒在了床上。蒋亦杰摊成个霸道的“大”字,缓缓说道:“今天我和干爹商量过了,他会陪我回台湾避一阵。我人不在外岛,你们应付起佛头也少点顾虑。虽然干爹十几年没回去过台湾,人脉势力还是有的,保我一个小角色绰绰有余,你只管放心。” 这个决定太突然,令蒋庭辉有些错愕。怪不得那小子今天热情得反常,原来是知道即将要分离,提早就开始依依不舍了。 之前他也动过让弟弟出去外面躲风的念头,却没往深里考虑。一则他不放心弟弟离开自己的视线,总觉得没人比自己更加可靠。再则就算蒋亦杰走了,佛头还是会拿和新的兄弟们开刀,依旧于事无补。可是经过今天下午的一场虚惊,他又觉得让弟弟离开外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被佛头追杀的危险并不会减小,但起码弟弟想发疯跑去杀佛头,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蒋庭辉一手撑着头颈,一手抚摸着弟弟额前泛着水汽的碎发:“也好,拖到这个时候才走,佛头应该预料不到。你放心过去住段时间,等大哥搞定这里的一切就去接你。” “好,我等你。”蒋亦杰闭着眼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他翻了个身,饶有兴致地凑到大哥面前八卦道:“你知道Vincent哥喜欢的对象是谁吗?打死你都猜不到,竟然是姚璨儿!” 蒋庭辉眼睛略微睁大了点,嘴角了然一撇:“倒也不奇怪,阿Vin心心念念半辈子的初恋女友就是那一型的,清清纯纯学生妹嘛。” “真希望他们俩能修成正果,免得Vincent哥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蒋亦杰小声期许着,又神色黯淡下来,“不管怎么说,黑口仔是死在了我手底下,虽然姚璨儿不记恨我,可我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她。如果将来他们结婚,你要帮我送份超大红包给她,要足够小丫头置办嫁妆的。” 蒋庭辉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怎么不自己送?” “我……我又没有钱!我的钱都拿去资助王大卫追求艺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蒋亦杰理直气壮地瞪向大哥,不依不饶,“至于王大关呢,给我当小弟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给过他什么实在的好处,那只马骝倒也好养活,给口剩饭就能打发。将来你当上了坐馆,千万别亏待了大关。” 蒋庭辉打了个哈欠,哭笑不得地扳过他下巴:“你看看你,老太婆吗?年纪轻轻话怎么这么多,你大哥坐馆没当上,你已经算计上了,要不要拿个本子拿支笔给你,把所有安排一一列出来,我好照着小妹哥的意思办啊?” “现在是信息时代啦,蒋庭辉你要不要再落伍一点,还拿什么本子,敲电脑嘛!”蒋亦杰坏坏笑着,“话说回来,听说新出的计算机软体很强大的,连算命、起名字都搞得定。等杨四眼的儿子出生了,一定得帮着算算,两公婆都是当差的,煞气太重,儿子就要取个平和顺意的名字才好……” “嗯……”蒋庭辉迷迷糊糊哼着,眼皮一黏,沉沉睡了过去。 蒋亦杰还在自说自话念叨着:“杨明礼就生个小四眼仔,不知道火女姐会不会生个小排骨妹呢?她还是生男孩比较好,男孩子活泼淘气些没什么,要是生个女儿像金毛飞可就惨了,长得丑不说,还臭嘴巴,将来比火女姐还要难嫁掉……肥林哥就好了,老婆做护士的,全家人都能照顾得健健康康……” 蒋庭辉的鼾声悠扬而起,像是对他的回应。 蒋亦杰悄悄坐起身,靠着床头点起支烟无声吸着。窗帘只拉了一半,露出半边风景。远山黑黢黢的,连绵不绝,山脚下的公路曲曲折折,被路灯映照成了暗金色,像一条随意缠绕着的流彩丝带。他在帆头角活了快三十年,从不知道帆头角的夜晚可以这样清幽宁静。 山顶上是深邃无际的夜空,缀满点点星光。都说人死了灵魂会变成星星升上天去,那老爸老妈也会在那里吧……老爸,蒋太,希望你们可以保佑我,让我幸运地赢得这场赌约。如果我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黎明之前,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远处地平线上遥遥升起了一枚明亮晨星,它时而高悬于东方,时而闪耀于西方,既隐喻着死亡,又象征着复活,它是启明星,也是长庚星…… 第九十九章 出发当天,蒋庭辉不知从哪弄来一本老黄历,捧在手中认真翻查着。纸张太脆,稍不留神就容易撕破,他皱起眉头笨拙地捻着,模样十足老派。 房门一开,蒋亦杰神清气爽走了出来,刚洗过澡的头发还带着湿气,刘海蓬松地垂在额前。他穿了件胸口印着渐变圆点图案的白T恤,袖口处镶着同色滚边,这身略显花俏的打扮使他看起来年纪轻了好几岁,像个活泼的学生仔。 蒋庭辉小小惊艳了一下:“哇,我家小妹好靓仔。收拾得这么快?” 杨笑基的车子早已等在楼下,可蒋庭辉还想要再拖拖时间。黄历上写着“戌时宜出行,利东北”,外岛的东北方向,不就是台湾喽,只是离戌时还远着呢。 “不然要多久?难道还要化个妆?干爹他老人家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没多余时间给我浪费啦。”蒋亦杰一开口说话,学生仔形象立时破了功。蒋庭辉挠挠头,不情不愿地送弟弟下楼去了。 “小妹啊,到那边要听杨生的话,别由着性子到处跑。有什么事打给阿Vin,我的电话怕不安全……”蒋庭辉握着弟弟的手,滔滔不绝叮嘱道,“吃东西注意些,水土不服最容易生病。在人家地盘上,要学会低头做人,遇事别逞能,乖一点,嘴巴甜到哪里都不会吃亏……” 蒋亦杰任由大哥拉着自己,安静听着,偶尔轻点一下头,笑容却越来越勉强。 闻琛察颜观色,及时靠上前提醒道:“行了庭辉,小妹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再啰嗦几句,只怕船都要开到台湾了。不过大半个月时间嘛,等到开香堂选过坐馆,咱们兄弟一起风风光光过海去接人,这都忍不了?” 蒋庭辉闻言,尴尬地揉了揉自己脸颊,是啊,苦着一张脸送人,总归不吉利的,要笑笑才好。 其实他心里想些什么,弟弟都知道,根本用不着说出口。这样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不过求个安心罢了。 走到楼下,蒋亦杰打算迈步上车,不想蒋庭辉一把扯住他,攥得更紧了。什么叮咛啊告诫啊,从决定出行的那天就开始讲,想起来就要讲,刚刚也一直都在讲,到现在真的没话可说了。可蒋庭辉就是舍不得放开手,分离让他感到恐慌,小妹太野了,谁知这一松手,会给他飞去哪里? 兄弟俩默不作声定格在那,僵持半天,蒋亦杰不动声色地往回收手,却完全扯不出来。再抬头,正对上大哥怅然若失的眼神,他的心一下就像被鞭子猛抽了似的,剧烈收缩着,又酸又疼。但他很快换上了满不在乎的笑容,朝大哥勾了勾食指:“蒋庭辉,来根烟。” 一个小小的要求,使蒋庭辉意外平静了下来。他掏出支香烟叼在嘴上,点着吸了一口,反手塞给弟弟。蒋亦杰接过来跟着吸了一口,点点头:“味道不错。”他两根手指用力一碾,掐掉了烟头上的火星,又朝蒋庭辉一丢,“老规矩,剩下的等我回来再抽!” 然后不由分说跳上车,一拍司机肩膀:“开车吧兄弟。” 一直等候在车里的杨笑基打量着他的神色问道:“要不要再多……” “开车吧。”蒋亦杰粗鲁地打断了干爹,双眼凝视前方,直到车子开出去,都再没回过头。 弟弟一离开,整栋房子都显得空荡荡,异常安静。蒋庭辉一级一级楼梯往上走,脚步仿佛千斤重。晃神的功夫,鞋子不小心踢到茶几,搁在上头的纸袋晃了晃,翻倒在地板上。“当啷”,有什么金属物跌了出来,蒋庭辉低头一看,是弟弟随身的那把小匕首。 匕首是他送给弟弟的,牛皮刀鞘,上好的钢材,刀刃打磨得吹毛立断,虽然只有三寸不到的长度,使用得当一样可以取人性命。前几天因为搭扣松了,他顺路拿去给老师傅修理,谁知竟忘了交还给弟弟。 蒋庭辉越想越不舒服,这把匕首从送给弟弟那天起,就被蒋亦杰从早到晚别在腰带上,与其说是用来防身,不如说作为护身符的意味更大些。有这把刀子在,就像自己陪在弟弟身边一样。 他一把抓起小匕首,转身就往楼下跑。杨笑基他们离开没多久,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 蒋庭辉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拨打弟弟的手机,出乎意料,蒋亦杰竟然关机了。他狐疑着重又打给了杨笑基:“喂,杨生,我庭辉。你们等等,小妹的东西落在家里了,我现在送过来。” “啊?哦,庭辉啊……这个……没什么重要的就不用送了,何苦麻烦……”不知什么缘故,杨笑基说话变得支支吾吾。 蒋庭辉抓着手机费解地瞪了一眼,重又放回耳朵边:“这样吧,你把电话给小妹,我跟他说。” 那头顿了片刻,打着哈哈说道:“没什么要紧的就不要跑一趟了庭辉,船还在码头上等着呢,虽说是朋友,也不好害人家一直等……” 蒋庭辉眉头骤然拧紧,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越来越浓烈。他“啪嗒”扣起电话,一脚踩在油门上,轰鸣着飙了出去。没花多少时间,就看到杨笑基的车子远远出现在前方,来时一共三辆,现在只剩下了两辆,还有一辆不知所踪。 他架车快速冲上去,将对方挤到路边,划出个弧线横着停到杨笑基车前头,逼得对方不得不紧急刹车,两辆轿车差点撞在一起。 蒋庭辉跳下来,紧走两步一把拉开车门,不出所料,后座上只剩了杨笑基一个人。他声音哑得厉害:“杨生,小妹呢?” 杨笑基脸上飞快闪过一丝诧异,嘴角抽动着欲言又止,最后淡淡敷衍道:“哦,我临时有些事要处理,派了人先护送他去码头了。” 蒋庭辉单手握拳烦躁地敲打着脑门,不对!太不对了!一定有什么地方被自己遗漏了……和干爹商量跑去台湾避风头的事,为何中间会偷偷消失了几小时?晚上一反常态地主动示好,连上床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劲头……还有后来说的那些话,干嘛要把每个人的将来都详详细细安排一遍,就像他再也不回来了一样…… 想到这些,蒋庭辉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连话也说不利落了:“杨、杨生,快告诉我小妹在哪!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杨笑基叹了口气,表情凝重起来像变了个人:“庭辉,阿杰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别让他的苦心白费了。” 蒋庭辉眼珠瞪得几乎凸出来,要不是保镖们在旁边拦着,他的手几乎要掐上杨笑基的脖子了:“什么苦心?什么为了我?他要引佛头出来是不是?你就看着他送死吗!” “庭辉啊,那是你弟弟,你该比谁都了解。以他的脾气,打定主意想做某件事,别人能阻止得了吗?就算你现在追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搞不好还会坏了他的事。”杨笑基从始至终坐在原处,嘴角带着苦笑。 蒋庭辉白眼球烧得通红,完全顾不上什么礼节风度了:“杨笑基!要是小妹有事,我第一个找你算账!” “阿杰不会有事的……”杨笑基摇摇头,浑身上下散发着与年纪相符的疲态,却很坚定,“他答应过帮我养老送终,而且是两次!我相信他能说到做到!” 蒋庭辉恨恨丢开他,掏出电话想打给闻琛,可是手抖得厉害,根本不听使唤,按了几次都错了,好不容易接通,他几乎是对着话筒在嘶吼:“阿Vin,叫上所有人,跟我去码头!” 车子开到码头附近停了下来,一名小弟陪着蒋亦杰下了车。远远的,栈桥一路延伸到海里,两侧整齐排列着各种型号的游艇。有几艘船上亮着灯,灯光投射在海里,映出一长条鱼鳞状的金色波纹,朦朦胧胧,诗情画意。 蒋亦杰刻意放缓脚步,走到较为僻静的拐角,忽然停住了,呆呆一拍口袋,貌似有什么重要物品遗失了。他将那名小弟招到身边吩咐了几句,对方连连点头,一转身大步跑开了。 他刚想点起根烟打发时间,一支冷冰冰的枪管凭空出现顶在了背上,同时传来一个耳熟的低沉男声:“别动,子弹不长眼!” 蒋亦杰识相地缓缓举起双手,在男人的推搡下,穿过旁边半人高的蒿草丛,走出老远,在一处空地停了下来。月黑风高,果然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地界。 四周黑乎乎一片,飘着淡淡薄雾,身后的男人小声通报道:“佛头哥,人带来了!” “哒——哒哒——”几束雪白灯光同时亮起,刺得蒋亦杰睁不开眼,赶紧太手臂遮挡。等了好一会,眼睛才渐渐适应了直接照向他的光线。光是从车前大灯上发出的,光源来处站着五六个男人,都拿着枪,枪口统一对着他。 这种成为灯光焦点的感觉倒也不赖,就像站在舞台上即将开始一场惊险的表演,只可惜观众不算太友好。 沙沙脚步声响,佛头从阴影里一步一步慢慢踱了过来,直走到蒋亦杰身前半尺才停住。因为背后有枪顶着,蒋亦杰的手依旧高高举在半空,神色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 佛头眯起眼睛定定注视着蒋亦杰,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先是愤怒,而后悲伤,最后变为居高临下的嗤笑:“哼哼,蒋亦杰,如意算盘打得响啊!我弟弟躺在棺材里,你却要跑到台湾逍遥快活去了。好在老天开眼,恶有恶报!” “老天不是现在才开眼的,恶有恶报,在颠九哥身上不是报过一次了……”话音未落,佛头挥起一拳重重砸在他脸上,把剩下半截话砸得四分五裂。 蒋亦杰在拳锋扫到脸颊前一刻及时偏了下头,不易察觉地卸下几分力道,避免了牙齿崩落的悲惨下场。他还趁机向斜后方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偷眼用余光瞄着,正好站在自己做过记号的范围内,这回位置总算合适了。在他跌出去的瞬间,身后持枪戒备的男人似乎早有预料,竟很配合地后撤一小步让出了空间。 “佛头哥,被点到痛处就气急败坏了吗?敢说当年除掉沙皮你和颠九没参与?师爷金绑架正叔女儿的事你们也是幕后黑手之一吧?要不是颠九想杀人灭口,干嘛跑到泰国追杀龙准?”蒋亦杰毫不理会四周虎视眈眈的枪管,瞎话讲得理直气壮。 “闭嘴!都快死了,还胡言乱语些什么!”佛头怒不可遏冲到近前,举枪对准了蒋亦杰眉心,仰天高呼,“阿九,大哥给你报仇了!” 佛头手指勾起,“嚓”地扣动扳机……枪没响! 那把枪里的子弹被阿吉动过手脚,导引部没办法对准膛线,底火一击发就会卡膛。虽然这种结果蒋亦杰早就知晓,可是被枪抵住脑袋的一刻,心脏还是急速跳动起来。他其实是怕死的。 一枪打出“臭弹”,佛头不自觉愣了下,趁他分神的功夫,蒋亦杰凌空一脚踢飞了他的手枪,又弹起膝盖攻向他侧腰,佛头急忙格挡。两人缠斗在一起,后面的手下唯恐误伤佛头,不敢贸然开枪,这一迟疑,佛头又吃了好几记重击。 有那么一瞬,蒋亦杰生出种冲动,真想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解决掉佛头算了。可他知道,这不是最明智的选择。就算此刻成功杀了佛头,自己照样跑不掉,就算能躲过在场众人的乱枪,将来也要面对帮会的追杀警方的通缉,一辈子别想光明正大活着。 他的任务不光是要搞倒佛头,还要搞垮他的和英社,同时不使蒋庭辉受到一丝一毫的牵连! 眼看时间差不多,蒋亦杰卖了个破绽,原本在背后挟持他的阿吉趁机跳过来将他拦腰扑倒,两人四肢纠缠着翻滚到地上,最后阿吉成功把蒋亦杰压在身下,枪管顶在心口处。 见人被制服了,手下都放松了警惕,扶着佛头站到一旁。佛头愤愤啐了口鲜红的吐沫:“阿吉,杀了他!” 阿吉一手扼住蒋亦杰喉咙,一手持枪,果断拉开了保险。 忽然一个小弟举着手机快步跑到佛头跟前:“佛头哥,正叔电话!” 佛头很不耐烦,却不得不分心应付:“什么事?” 手下为难地转述道:“正叔不知哪里得到消息,说我们抓了蒋亦杰,他下令把人带回堂口审过之后再处置……” 一模一样的瞎话,蒋亦杰下车前也编了一份给正叔。龙准死了颠九死了,师爷金亡命天涯,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死无对证”,还不由着他颠倒乾坤把脏水都往佛头兄弟身上泼?事关女儿安危,事关坐馆威仪,正叔怎能不过问? 佛头胳膊愤然一甩,把手机挥到地上:“阿吉,杀了他!” 这一声吼得漂亮,不仅给手机那头的正叔听得清清楚楚,也大可以作为他教唆杀人的罪证送上法庭! 阿吉的脸孔隐没在黑暗里,看不见表情,只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鬓角滑下来,滴到蒋亦杰脖子上。他在计算射击位置。 蒋亦杰故作镇定地笑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调侃道:“阿吉,这次咱们真是两清了……” 阿吉深吸口气,“嘭”地一枪,蒋亦杰身体猛地弹起,随即软软瘫在地上。子弹从胸口毫无阻滞地设进去,穿过皮肤,肌肉,胸腔,骨头的缝隙,从后背钻出,钉进了潮湿的沙土里。殷红血迹从身下蔓延开,无声无息,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四周,海风都吹不散。 佛头走到他身边,厌恶地踹了几脚,见没反应,又把手伸向距离最近的阿吉:“枪给我。”摆明了是怕他命大没死透,要补几枪。 阿吉捏枪的手沉重无比,枪如果真交到佛头手里,那躺在地上的人分分钟就会变成一具尸体。可蒋亦杰不能死,起码根据约定不能让他在这一刻就死——因为自己的弟弟阿祥还在他手里! 递枪的动作被阿吉放慢到了极限,木偶一样,咯,咯,咯……手指与手指已经接触到,枪柄一点点脱手,滑入对方手里…… 忽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由远及近突袭而来,随即红色闪灯隐隐浮现。阿吉一把撤回手,欺身而上护住佛头:“老大,快走!有条子!”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车门顺次关起,几辆车呼啸着冲向了海滩另一侧的盘山小路…… 人声车声终于彻底消失了,只有海浪在耳边无休无止地哗哗作响。蒋亦杰安静躺着,像个在海边迷了路的探险者,无奈露宿于滩涂上。星斗满天,可惜他睁不开眼去观赏。 警察应该很快就会赶到,他强迫自己不断想些事情来保持神智清醒。 死过一次的人,应该不再畏惧死亡才对,可他却比上辈子更加怕死。 重生三年,发生了太多快乐、幸福的事,让他舍不得死掉……能和大哥相亲相爱并肩作战真好,能看到二哥成家立业孕育后代真好,能认个为老不尊却处处维护自己的干爹真好……还有那些兄弟们,闻琛活着,还找到了爱情,火女姐姐和金毛飞两人不会再有遗憾,肥林也终于抱得美人归了,至于王大关那只秃毛猴,照比刚从庙口街出来的时候长了不少本事,真好…… 蒋亦杰很想要笑一下,却没力气牵动嘴角,只能在心里偷偷笑着。 这么美好,简直跟做梦似的……他忽然有些恍惚,这一切不会真是做梦吧?如果这是梦,那什么才是现实? 会不会闭上眼再一觉醒来,自己又回到了山脚下的废旧仓库,兄弟们惨死街头,只有自己和大哥一路逃亡?大哥二哥彼此恨之入骨,在仓库门口,然后枪响了,子弹击中心脏,自己活不成了,大哥也会紧接着死去……什么都没了…… 大哥,快来!别让我从美梦中睡醒,也别让我回到噩梦中去…… 第一百章 一切照预期进行着,分毫不差。 尖锐的警笛声是从海滨方向传来的,佛头带人向盘山公路撤离,他以为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全身而退,殊不知正奔向专门为他张开的罗网。 佛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报警的人会是他最信任和倚仗的手下阿吉。现在阿吉也要亲自开车载着他,头也不回地冲向毁灭。 蒋亦杰闭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紧张会加速血液循环,进而使失血速度变快,所以他尽量平缓呼吸,保持情绪放松。身下的沙土濡湿一片,衣服也被血和汗水浸透了,海风一吹浑身冰冷。随后他感觉到了口渴,神智逐渐模糊。 事实上等待救援的过程很短暂,只是独自对抗死亡的恐惧使他在心理上将时间拉长了。很快警察赶到,身边遍布着嘈杂的脚步声,有人拿起对讲机呼叫救护车辆,有人伏在他身边高声询问:“先生,能听见我的话吗?” 他就像被扣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周围的声音都在嗡嗡作响,显得遥远而浑浊。 又过了一会,身体被抬起来,安置在平稳的担架车上,伤口用敷料止了血,有人给他戴上氧气面罩,新鲜气体源源不断输送到肺部,减轻了很多痛苦。 蒋亦杰感觉到身体在向下坠落,变得很沉重。他知道这是意识在渐渐流逝。他真的很害怕,怕自己就这么死掉了。回头想想,虽然都每天跟大哥说着很多话,斗嘴的,调情的,争论的,可最重要的几个字却根本没有说出口过。 如果人能活八十岁,那他还欠蒋庭辉六十年的幸福生活,两万多个夜晚的相拥而眠,二十多万个小时的彼此惦念,算一算,真他娘亏大了。 就这样苦苦撑着,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抚摸上他脸颊,有人在耳边轻轻唤着:“小妹,小妹……” 这是大哥的声音和大哥的味道,一瞬间所有恐惧消失了,有大哥守着,再没什么可怕了,大哥就是他全部的底气和力量。 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了。感知慢慢消散,那些犹如收音机转动旋钮发出的嘶嘶杂音,也随着电源“啪”地关掉,而通通归于了寂静。 四周黑漆漆一片,只有远处一点朦胧的光线。蒋亦杰悬浮于半空,划动双臂向光源处游去。 白光晃过,渐渐浮现出陈旧的墙壁与肮脏的地面,那是一间废弃的仓库,仓库中立着两个男人的身影,时空交错,他看到了他自己—— “其实……我一直有个喜欢的人……” “嘭”地一枪,心脏洞穿,纠结了一辈子的心事,到死也没能说出口。那个“自己”胸口糊满血渍,躺在大哥怀里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却再没能吐出半个字。他的眼神直直向上望去,带着不甘、遗憾与愤然,三秒钟之后,彻底定格了。 他至死凝望的地方,是大哥略显疲惫却依旧帅气的脸庞。大哥抱着他,手臂不住颤抖着,却极尽温柔,像是拥着一个小婴儿。 几步之外,警察正持着枪一点点靠近,大哥浑然不觉……或者是根本不想去在意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影子从门外延伸进来,像是死神的触手,在等待时机要将室内的两名“暴徒”吞噬殆尽。 大哥伏在他耳畔,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一直有个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小妹。小妹是我的宝贝,不管他多任性,脾气多臭,自大狂妄又一意孤行……也都是我的宝贝。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去宠爱他,疼他,纵容他。为了小妹,我可以走错的路,做错的事,可以杀人放火,可以牺牲掉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可现在怎么办啊……小妹没了……我的小妹没有了……” 大哥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在笑,眉目间透着苦涩,转而又尽数释然。世界上没有了小妹,那小妹的大哥,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任凭周遭无数象征死亡的枪口慢慢逼近,大哥既没有逃走,也不再反抗,只是专注而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哪怕他是一具停止了呼吸的尸体。 第一颗子弹打在大哥肩膀上,大哥微微震了一下,却没挪动位置。第二枪打在脊背上,大哥上身猛地挺起,手上还死死抱着他的小妹。然后无数发子弹疯狂地射入他的身体,绽开朵朵夺目的血花,他就像是一株不肯屈服于命运的藤蔓,在濒死之际极力盛放。 更多的血从鼻子、嘴巴里汹涌而出,大哥慢慢倒下去,忍受着剧烈的痛苦,还依旧保持着拥抱弟弟的姿势。他手臂环绕过去,覆盖住早已冰冷的尸体,不肯放任一颗子弹打在弟弟身上。 临死之前,他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弟弟脸颊,悄声耳语:“小妹,不怕,大哥在这里……” 蒋亦杰想要冲过去,告诉大哥他尚未说完的半句情话,让那个世界的大哥和自己能够在黄泉路上携手同归,可是任凭他怎么卖力向前,都无法缩短一丝一毫的距离……直至幻象消失不见…… 蒋亦杰悬在虚空之中,呆呆地,不知该去哪里。隐约间,背后传来柔声呼唤:“小妹,小妹……” 那是大哥在叫他。 当他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常常由着性子跑出去撒野,等滚出了满身泥巴和臭汗,就一头扎进村口的池塘里,快吃饭的时候,大哥会顺着堤岸高喊:“小妹,小妹……” 听见声音,他就从水里光着屁股钻出来,像个皇帝一样高高坐在大哥肩膀上,一颠一颠踏着夕阳回家。 有时他在外头闯了祸,被街坊堵到门口讨账,吓得不敢回家,就躲到隔壁潮州佬家的仓库里。等到爸妈睡熟了,大哥会偷偷摸出来,沿街用气声喊着:“小妹,小妹……” 确认安全了,他便带着一身腥气从咸鱼篓子后头钻出来,小手牵着大哥的手,蹦蹦跳跳踏着月色回家。 现在大哥又在喊他,该回家了。 眼前越来越亮,鼻腔里充斥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有什么仪器嘀嘀鸣响着,随着每一下呼吸,胸口间萦绕着钝钝的胀痛。蒋亦杰想睁眼,可是眼皮太沉重,撑也撑不开。 大脑还有些麻木,没办法顺畅地运转,可他知道,他还活着,这场搏命的豪赌他到底赢了。 想除掉佛头,固然可以单枪匹马跑去杀人,但那不是最明智的做法。佛头既然敢公开与和新宣战,身边自然做好了布置,想杀他没那么容易得手。失败了,会白白搭进去一条命,即便成功了,谋杀同门的罪责也会咬住他一辈子,就连大哥都难逃干系。 再过不久就是坐馆选举,他可以躲去台湾,大哥和堂口里的兄弟却不能躲,佛头一定会在大哥的上位之路上设下重重阻碍。与其被动挨打,不如设个局,拿自己做饵,让佛头心甘情愿跳下去。 那天他和干爹碰面后隐藏行踪,就是去找阿吉商议计划了。对于子弹击中身体的位置和角度,他们提前反复研究过。之所以穿那件有图案的修身T恤,也是为了帮助阿吉更好地找准射击点。在避免伤及要害的同时,选择对最危险的左胸开枪,力求做出一副想置人于死地的样子,这才更能证明佛头“蓄意谋杀”的动机。 阿吉所使用的枪是一把警用小左轮,子弹初始速度慢,动能较小。枪里的膛线被磨光了,不会像普通子弹一样旋转着飞出,这就避免了进入人体后因为翻滚造成空腔效应。否则子弹在身体里一搅合,后背拧出碗大的洞,神仙也难救了。 至于那处远离码头的荒滩,看起来确实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去处。佛头被阿吉引着到了那,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不然他身经百战,又怎么会亲自动手留下罪证? 殊不知附近安装有比市区更先进的监控设备,不仅具备夜视功能,还可以录制声音,那是环保组织为了对野外鸟类迁徙情况进行观察记录所架设的。当晚佛头这只“鸟”的一言一行,都被完整地记录在案了。 佛头的枪被阿吉提前做了手脚,子弹一击出就会卡膛,只能假手阿吉。接连重复了两次“阿吉,杀了他”,就算想辩护为“因愤怒而产生的冲动口误”都不行了。根据外岛法律,以“追求死者死亡为结果”,教唆、胁迫他人犯罪进而达到这一目的者,以主犯论处,最高刑罚可判终身监禁。 当然,作为污点证人,阿吉的指控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下佛头完了,不仅惹出官司,还得罪了正叔。最关键的是,从头到尾他和大哥都是受害者,都在忍辱负重地听话守着规矩,单凭这一点,长辈那里也能拉票不少。 蒋亦杰费了好大劲,眼睛总算睁开一条干涩的小缝,视线模模糊糊的,对不准焦距。朦胧之中,有个虚影在面前晃动着,带着浓重烟草味和明显的躁动不安。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他鼻腔里插满管子,喉咙干痒难耐,嘴唇闭得太久,粘结在一起。挣扎半天,才勉强发出两个并不连贯的音节:“大……哥……” 蒋庭辉担惊受怕了一天一夜,弟弟总算醒了,能开口说话了,他积聚在心头的愤怒情绪骤然爆发:“别叫我大哥!我他妈不想跟你说话!你既然事事自作主张,还要我这个大哥做什么!” 骂完了,才惊讶地反应过来,小妹叫的竟然是“大哥”,而不是“蒋庭辉”。 蒋亦杰艰难抿起嘴角,做了个自认为是笑的表情:“大哥……我爱你……”声音嘶哑得还没溢出齿间就散了,几乎是在呢喃,但他知道大哥一定听得明白。 蒋庭辉瘪着嘴闷闷坐在那,片刻功夫忽然站起身,几步走到窗前,背过去既不说话也不离开。过了一会儿,蒋亦杰听到似有若无的抽吸声,看到大哥假作不经意地抬高手臂,像在抻袖子,放下的时候,手掌趁机抹过脸颊,那是在偷偷擦眼泪啊。 蒋亦杰疲倦地闭上眼,笑容尚未敛去,鼻窝却阵阵发酸。大哥铁汉柔情,仅有的两次当众痛哭都是为了他。 一次因为分离,一次因为重逢。 兄弟俩还没来得及说话,病房门外突然传进一阵喧哗。火女和金毛飞两个合力都没能拦住,二哥浑身冒着火光,跟头疯牛一样破门而入。见了蒋庭辉,不由分手挥拳就揍:“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是你蒋家的人!是你弟弟!你会好好看着他!现在呢?子弹再偏一点人就没了!” 蒋庭辉又哪里是个肯乖乖挨打的人,不等杨明礼的拳头靠近,他已经一拳挡开又上一拳:“你本事,你本事你怎么现在才出现!要是警察早点到,说不定他连那一枪都不用挨了!” “你你你……你王八蛋!”杨明礼两只大鼻孔喷着粗气,语无伦次。 “你才是巨型四眼乌龟王八蛋!”蒋庭辉卸下老大架子,像个无赖小学生一样跳脚骂着。 “今天不教训你我就不叫杨明礼!”二哥脱了外套一把甩到旁边。 “好,老子他娘的今天就豁出去袭警了!”大哥也不甘示弱。 两人像日本相扑似的,彼此勾住脖颈扯着内裤边儿,底下用脚又踢又踹,上头还动手互挠着,指甲划得脸上红一道白一道。二哥的眼镜从窗口飞了出去,大哥的头发鸡窝样乱成一团,洗手间旁的置物架被碰翻在地,窗帘也被踩得“嘶啦”一声断成了两截。 “喂,你们……”蒋亦杰想制止二人的大战,可惜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想撑起上身,蓄了半天力还是办不到。这种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使他忍无可忍,他用没打针的那只手在床边摸索着,找到几根管子,胡乱一把扯掉。 监测设备发出“嘀”一声尖锐长鸣,大批医生、护士匆匆忙忙涌进来急救。大哥二哥被推到墙角,大眼瞪小眼跟着担惊受怕,却无计可施。 透过那一大堆白花花的身影,蒋亦杰眯起眼睛挑衅般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不是很能打吗?切,就算动不了,也总有办法治住你们! 蒋庭辉最先领会了弟弟意图,等医护人员离开后,他不情不愿地抬起胳膊搂过杨明礼肩膀,嘿嘿讪笑着咬牙切齿地表白道:“四眼仔……是我的,好兄弟!我们兄弟……一定会,相亲,相爱!哈哈哈,是吧四眼仔?”说着话还故意面向蒋亦杰把人搂紧晃了几晃。 足足过了两分钟之久,杨明礼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像是吞了活苍蝇一样,厌恶地别开脸孔,手却反向挡上了蒋庭辉肩膀:“哼!”第一个哼得不够气势,他顿了半秒,重又来了一下,“哼!我,我也,也会好好帮着蒋老大!这次坐馆选举,我……们志在必得!” 两人高大健硕的身躯连接在一起,跟堵墙一样。 第一百零一章 黑道、白道势同水火,却又彼此依附,甚至很多时候也在遵循着同一套生存法则。 如果把小和兴比作一支军队,那龙头老大霍正阳就是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他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军令如山。指挥官能够容忍部下吃败仗,却不能容忍部下公然抗命。 十几年前正叔在关二爷座下接管龙头棍的时候,也曾怀揣满腔抱负想要大干一场。上位之后他恩威并施、翻云覆雨,狠狠耍了些手段,总算在当权的若许年里把小和兴治理得风平浪静。可人终究会老,再强悍也争不过命数。黑道的帝王,又有几个能在宝座上颐养天年?像他这样得了善始善终的,已经不容易了。 正叔打算隐退的风声一经传扬出去,埋在众人心里的蛊虫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小和兴的坐馆,掌管着外岛的半爿天,这诱惑太大了,谁都想为之奋力一搏。 最先出手的是龙准,最先倒霉的是沙皮。然后是古展,颠九,直至龙准自己,有人被对手玩死,有人被自己玩死……帆头角地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殊死搏斗。 小和兴不是他霍正阳一个人的,却耗费了他十几年心血,实在不忍随随便便交到个难堪大任的家伙手上。 如果古展当了坐馆,就会拉开人马和警方对着干,把里外十三岛搅得乌烟瘴气,最后逼得政府痛下杀手,将帮会一举铲除掉。如果龙准当了坐馆,小和兴的命运或许乐观一点,起码不会死得太快。可龙准有才无德,刻薄寡恩,眼里既没有兄弟,也没有朋友,像他那样到处树敌,早晚会引火自焚。 小一辈里头,正叔最好看的就是蒋庭辉。出手救了坐馆的女儿,却不携恩图报,这是大气度。年纪轻轻,凡事从不强出头,这是大智慧。更重要的是,他性格之中有三“得”:吃得开,忍得下,扛得住。 吃得开——就能得到帮众的齐心拥护;忍得下——就不会一时冲动坏了大事;扛得住——就算一朝失败也能东山再起。有了这三样,他就是为坐馆而生的。 不管心里如何中意,偏袒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否则就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了。路是自己选的,也要靠自己走,若是中途不慎丢了小命,那也是自己福薄,争不起。 蒋亦杰出事之前,曾经打过一通电话给正叔,说当初佛头、颠九兄弟伙同龙准一起策划了绑架安安的阴谋,龙准和颠九争功起了内斗,从外岛一路杀去泰国,终于以颠九惨死告终。佛头先杀龙准再杀他,其实都是想灭口而已。 这番话正叔只是半信半疑,也并未打算深究下去。对于蒋庭辉的这个弟弟,他向来没什么好感。不就是个跟在台湾佬杨笑基身后卖屁股的靓仔嘛,那种人的生死,有什么要紧?蒋庭辉若是被这样一个弟弟拖了后腿,更加不值得。 讨厌归讨厌,阻止佛头杀人的电话他还是打了。一则年纪大了,积点善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则他亲口示下,要佛头找着人先押到他面前,审过之后才能处置。这话当时和新堂口里多少人听着,不能出尔反尔。 令他没想到的是,佛头不但公然违背他的指令,一意孤行指挥手下射杀蒋亦杰,还气焰嚣张到连电话都给摔了。这态度让正叔忍无可忍。 扣上电话,他端坐在八仙桌后,给自己倒了杯香茶,品过两口,将茶壶一把掼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愤然自语道:“好啊,很好,佛头仔,真是好样的!” 有实力的堂口公然违抗坐馆旨意,这种情况从前不是没发生过。再大的权力也难免受到各方利益的掣肘,正叔掌权十几年,又怎么会不明白?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是眼看就要从坐馆之位上退下去的,正是最敏感也最失落的时候,这时拆他的台,未免有些人走茶凉的意味了。 正叔站起身,慢悠悠踱到香案底下,将供奉在那里的龙头棍从红绸子里抽出来,拿在手上掂了掂:“既然眼里没我这个坐馆,那好,我霍正阳坐馆的位置可以交给任何人,惟独不会交给你佛头!” 他这边发狠立着誓,手下有人急匆匆跑来通报:“正叔,刚收到消息,蒋庭辉的弟弟命大没死了,在医院醒过来啦。倒是佛头不知怎么就演砸了,现在正被条子给扣着,说是人证物证具在,要起诉他蓄意谋杀外加教唆杀人的罪名。他家师爷想向正叔讨个人情,帮忙引荐一下专打杀人案的罗大状。” “罗大状?”正叔拿起手下新换的壶具,漫不经心洗着茶叶,“告诉他,我齿落舌钝、老眼昏聩的,连自家人都不买账,哪还求得动什么罗大状?呵呵,有心无力喽。” 手下参详着话里的意思,进一步询问道:“佛头一时三刻只怕出不来了,和英那头是选个新人出来顶着,还是……” “和英?什么和英?”正叔云淡风轻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冷冷笑意,令人不寒而栗,“怎么,我们小和兴里头有家叫‘和英’的堂口吗?” 手下猛地一愣,片刻之后,恭敬答道:“从前有没有叫‘和英’的堂口不知道,往后就一定没有了。” 正叔满意地点点头:“这几天打起十二分精神,蒋庭辉是个重情义的人,弟弟差点被佛头杀了,他不会善罢甘休。唉,帆头角只怕要不太平了……” 既然正叔都觉得小和兴里根本没有“和英”这家堂口,那和英手里的生意,不就没了主儿?大块大块的肥肉热气腾腾摆在街上,哪个不想扑上去分他几口? 当天晚上,和英社位于帆头角的全部生意都被强行接收了。卡拉OK,夜总会,弹子房,三温暖……大大小小的堂口约好了似的,在同一时间凶神恶煞地冲进去,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把和英的人架起来往外一丢。哪个敢反抗,立刻当街暴打一顿,打到站不起来为止。愿意合作的,只要转投了新老大门下,以后钱照赚、酒照喝,全是好兄弟。 而那些平时在帆头角兜圈子的配枪巡警与冲锋队,这一晚竟然人影不见,直等到堂口老大们做完了事,才陆陆续续出现在街头,逮几个小鱼小虾回去做做样子。 佛头人被扣在警署,和英群龙无首。小弟们都如没头苍蝇般嗡嗡乱窜,一大半反了水,改换身份继续招摇过市,一小半负隅顽抗,要么被打得半死丢去后巷喂野狗,要么躲在家里不敢路面。 一夜风雨,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所有店面照常营业,就连收保护费、放高利贷这些偏门生意,也都有条不紊进行着,无论客人还是苦主,都没发现东家已经换人做了。 这件事是由正叔做的主,众堂口一起动的手,警方善的后,从始至终,蒋庭辉完全没有露面,也没有任何人打着和新的旗号出来抢地盘。 当晚的接收行动中,很多是实力不济的小堂口,有的连个正经打手都找不出。凡是这样的,蒋庭辉一律有人出人、有钱出钱,站在背后为其撑腰。最后得了好处也不居功,全部拱手相让。 和英家大业大,没人能一口吞得下。与其自家人打自家人斗个头破血流,不如干脆拆得零零散散平均分掉,既可以免去很多无谓纷争,也避免了佛头手下的残兵败将们卷土重来再掀什么风浪。那些芝麻绿豆小堂口就算添了一两家产业,实力也不会壮大到哪里去,可这产业是蒋庭辉帮他们争到的,他们自然会长长久久惦记着和新蒋老大的好处。 扳倒了佛头,拆了他的堂口,收了他的兄弟,还拿着他剩下的家当做出无数顺水人情,蒋亦杰这一枪总算没有白挨。 听说帆头角平静如常,正叔倍感惊讶,坐在八仙桌子后头愣怔半晌,才捏着茶杯幽幽叹道:“是啊,往后的帆头角,该是蒋庭辉的天下了。” 外头轰轰烈烈上演着改朝易旗帜的戏码,蒋庭辉却躲在医院里,陪弟弟过起了与世隔绝的安逸生活。 从蒋亦杰被送进这间病房,蒋庭辉就没离开过,从早到晚守在床边,看着点滴袋子,摩挲着打针打到青肿的手背,无论喂水,擦脸,换衣服,全都亲力亲为,半点也不假手他人。等弟弟睡安稳了,他就在外间的小厅里和闻琛、火女一起商议堂口的大小事务。 最开始的几天,蒋亦杰大多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一阵,有气无力地和大哥逗上几句嘴,又闭上眼睡过去了。有时候蒋庭辉什么都不做,就坐在旁边盯着弟弟看,一看就看个大半天。小妹睡着的样子真是又乖又安静,怎么都看不够。 随着清醒的时间渐渐增多,伤口也开始无休无止地疼了起来。蒋亦杰真恨不得找个人把自己打晕算了。手臂上划个口子,紧紧按住就能止疼,可身体穿了个洞,哪怕一动不动躺在那,都疼得人头晕目眩。就算打了针能挺过一时半刻,不多久疼痛又会卷土重来。 看到弟弟咬牙强撑的样子,蒋庭辉把手伸到额前帮忙擦着冷汗:“小妹,是不是伤口疼?” 蒋亦杰总是没好气地瞪他:“是眼睛疼!你这张老脸整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真的会得针眼!你都不去忙正经事吗?” 私心里,他是想赶大哥回家休息,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再说大哥坐在身边,伤口多疼都只能忍着,实在不好意思哼出来。他的性格是只要在人前就忍不住逞能,而逞能的后果往往是自己吃更多苦头。 蒋庭辉怎么会不懂弟弟的心思,他托着后颈把人稍微扶起来点,枕头垫高些,拿过杯子喂弟弟喝了两口水,然后手掌悬浮在胸前伤处,像老太太哄小孙子那样,念念叨叨:“不疼不疼,疼疼飞走,小妹不疼……” “痴线啊……”蒋亦杰哭笑不得,最开始想把人踹走,可惜抬不动腿。后来给蒋庭辉这么神经兮兮地闹下来,倒真是舒坦点了,连伤口也没那么疼了。他难得有个虚弱的时候,细琢磨琢磨,弱弱的被大哥照顾着,这滋味似乎也不赖,疼得嘴巴发苦,可苦里还带着一点甜。 蒋庭辉手掌覆在厚厚的绷带处:“小妹啊,你知不知道这下面是什么?” 蒋亦杰不解:“是什么?心脏喽。” 蒋庭辉点点头,无奈叹气:“是啊,这下面是小妹的心,我也住在里头呢,要是它被打中了,我也会死。” “你不是吧蒋庭辉,太酸了,我牙都掉了!”蒋亦杰躺在床上别别扭扭红了脸,“今晚就赶紧滚回家去吧,再多住几天医院,我看你快发癫了,我……唔……” 弟弟需要休养,说太多话会耗精神,所以蒋庭辉用一个火热舌吻,干净利落地截停了身下喋喋不休训人的家伙。 这样强吻一个重伤患,太不人道。蒋亦杰很想抗议,可惜他嘴巴被堵着,手脚没力气,只能用脑电波小小表达一下愤怒和不满。 蒋庭辉,算你狠!这一吻之仇老子记下了,等出院之后,一定压着你早也啃、晚也啃,不吻得你欲火焚身跪地求饶,我就不叫蒋小妹! 五月十三关公诞,小和兴的长辈爷叔们再次齐聚一堂,分列红木桌案两侧,举行三年一度的大仪式——选坐馆。 蒋庭辉依旧是谦卑有礼坐在下首,既不招摇也不急躁,貌似一切纷争与己无关,其实是全局尽在掌控。 正叔,东佬,茂西,一个是上任坐馆,两个是二路元帅,这三家全都属意蒋庭辉,胜算已得了一半。受过恩惠的小堂口们乐得趁机表忠心,纷纷站到了蒋氏旗下。剩下几家有实力的堂口还在犹豫,总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搏一搏,直接放弃太过可惜。 那几家的老大站起身,在长辈和同门面前狠狠自夸起来,都在试图多拉些选票。你一言我一语,搞到后来竟演变为混乱的争吵,若不是开香堂不许带家伙,恨不得就直接打起来了。正闹哄着,不知谁的手机忽然响了,随后两个,三个,全都响了起来。老大们讪讪住了手,各自拿起电话“喂喂喂”没好气地大叫着,很快声音变小,之后眼神躲闪,最后脸色暗淡,等到挂上电话的时候,都像霜打的茄子般,蔫蔫坐回位置,将自己一票举手投给了蒋庭辉。 是人总有软肋和痛脚,抓住了也要装作一无所知,只有这样,才能在他毫无防备的关键时刻出手,一击命中。 投票结束,蒋庭辉以全票当选。这在小和兴百年历史中,实属前无古人。点了香,饮了酒,接了龙头棍,小和兴就正式姓蒋了。 这场王位的更迭,依旧少不了血流成河。 走出堂口,立刻有人挥舞着砍刀杀了出来,不等靠近,就被和新的小弟们团团围住。无数砍刀闪着寒光上下飞舞,一双双狰狞的眼睛迸射着愤懑与仇恨,刀子捅进皮肉,血花四溅噗噗作响。 蒋庭辉目不斜视,气定神闲,就像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步一步,径直穿过鬼哭狼嚎的战场。那些人是谁,被谁派来,为什么想杀他,他已经没兴趣知道了。那些无谓的搏斗与杀戮被他抛在身后,再没有哪一片刀锋、哪一滴飞溅的血珠能追得上他。 走到路口,蒋庭辉掏出手机,按下几个号码,极尽温柔地问道:“小妹,晚上想吃点什么?” 得到答案,他翘起嘴角,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一转身拐进巷子,向那家烧味老字号“胜仔记”走去。 巷口被手下封住,小弟们凶神恶煞地守在那,巷子外面刀光剑影上演着全武行,巷子里头却一如既往的安然宁静。走到铺位前,蒋庭辉依旧是那个斯文有礼的老主顾,轻敲两下橱窗:“老板,双份烧鹅饭,打包带走。” 老板接过钱,麻利地扯出饭盒,切肉,淋酱汁,码好,塞到客人手里。小和兴的新任坐馆蒋庭辉就这样拎着两份烧鹅饭,从简陋的小巷子里钻出来,被众人簇拥着,登上了早已守候在路口的豪华轿车。 街边天桥底下,拾荒者安详睡在肮脏不堪的破棉絮上。三五个浑身是血的暴徒从他身边跑过,很快被吹着哨子的警察赶上,警棍“嘭”地敲下,年轻的古惑仔们头破血流,轰然倒地。拾荒者从梦中惊醒,揉一揉惺忪睡眼,朝哇哇乱叫的伤者啐出口浓痰,转身睡去。 这里是外岛,这里是帆头角,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到处闪烁着霓虹光影的绚烂色彩。红灯灭了,绿灯亮起,蒋庭辉的车队缓缓启动,一路向前,轰鸣着冲进了繁华的都市。 这是属于蒋庭辉的时代,另一个有关于王者的故事,已悄然开启…… 正文完
推书 20234-07-05 :谁说装gay能追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