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回
郭逸皱紧了眉头,面露痛楚之色,却不置一词。 厅中顿时静了下来,周林亦是乖乖的退到门外去守着,看也不往里多看一眼。 慕容厉暗暗叹了口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已渐渐亮了,也仍是不出声,执意等郭逸自行想通。 过了一会,郭逸才又叹了口气。却听柯尔德冷哼一声道:“赵谦其人,自青年时不见经传,行踪飘忽,虽为毒教之圣王,世人却只闻圣女圣子,少有人知他身份。他虽为两朝国师,但此番若非是丞相与小少爷之故,想必他也不会在你等身边过多停留,这才露了行藏。但若非如此,老朽也无此机遇,更不提有可能为祁国先皇报仇。”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揣了两坛酒至怀中去,慢慢走到郭逸面前,看着他与慕容厉道:“老朽既已认同老将军之子作为郭府新的主人,有些事,便得亲自与你说个分明了。还望府主与老朽单独一述,请侯爷与侍卫长暂避如何?” 郭逸愣了一下,暂时将赵谦之事丢到一边去,问道:“郭府新的主人?郭府岂非就是懿轩家中么?” “自然不是。”这次非但柯尔德,就连慕容厉也如此说了。 郭逸呆呆的看着他:“为何你又知道了?” 慕容厉摸了摸鼻子,咧嘴笑道:“只是听老前辈如此说法,便觉其中另有涵意罢了。” “噢。”郭逸将一直端在手上的酒杯放到桌上,看向柯尔德,歉然道:“既是他已猜到另有涵意,也已学了府中秘籍,老前辈能否容他留下一同听个明白?懿轩已有太多事教他担心,早便答应过不再独自面对任何事,却一直未能做到……如今听您话外有话,既是如此大事,懿轩便觉更应让他知晓,而非是教他暂避。” 门外,周林听得几人说话,立即朝他们行了一礼:“属下等退至府门处守候。”而后便关上厅门离开了。 慕容厉抬眼看看柯尔德,恭身道:“老前辈若是觉得有何不妥,肃恭便也退开。但肃恭其实不想暂避,还望老前辈能通容一番,或是……”他笑了笑,才继续道:“或是你传音告知懿轩也行,肃恭只管他是否有何不妥,其它的,知与不知亦无妨。” 柯尔德定睛看他一阵,突地嘿嘿笑了几声,又摇摇头,在厅中来回走动几步,似是仍在考虑。过了约摸半盏茶功夫,他走回两人面前来,大叹一声:“哎!知道便知道罢!但侯爷莫要将此事传扬出去才好。毕竟若是多了些人知晓,难保府主不会受旁人所害。” 说罢,他也不等慕容厉出言答应,立即拉着两人到一边去坐下,一改之前开朗模样,满脸严肃的说了一段故事。 虽说郭逸与慕容厉都隐约猜到这祁国祭司所要说的,必是与郭府和祭司身份乃其郭逸身上内功、慕容厉所习秘籍有关的事,也料到郭府与郭逸家中是两个有所关朕却又迥然不同之处,却仍是未曾料到,所谓的祁国祭司竟承担了如此重任,竟原来并非区区祁国所独占。 远在近千年以前,这片大陆上只有一个国家:唐。而当时的唐国帝君,便是一名与如今慕容时相仿,文武全才的青年。传闻中,他亦设定了一名祭司、一名丞相、一名将军。丞相统文、将军统武,祭司在明面上却只是向上苍祈祷,安排各项祭祀仪式等,看上去只是一份表面光鲜的闲职。但背地里,祭司却有极大的权利,那一任起,便已能在宫中自由行走,根据其“祭祀祈福”所获得的任何消息,都能作为“上苍的”各类指示来进行。小到修改皇宫中格局挖开地道方便地下各种贯通,大到国中派出兵士将军出海探巡,无不经过祭司祈福后获得上苍指示来安排。 但即使是这样,唐国却也依然渐渐的衰落。其原因,却正是因着祭司的权利被许多皇亲贵族嫉妒,进而一再向那唐国帝君提出反对抗议,最终分化了祭司的权利,使部分地下实权分散到几名重要大员之手,引发了内乱。 自此,唐国分崩离析,不复存在。而那几员重要大臣们,却各自揭竿起义,占地为王,建立了大陆上一个个新的国家。 只有唐国原来的青年帝君,还一直依他的祭司大人所言,迁址南面,落足现祁国所在地,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隐居于地下的生活。 自此时,地面上各国新王虽然各有一部分权利、各知道一部分祭司所掌握的实际情形,却因着互相忌惮猜疑,始终不能凑个完全,更别提能自山腹地穴中找到唐国帝君与祭司的下落! 渐渐的,时日流转,年代变迁,各国经历了数代帝位变更后,终是再没了这两人的具体消息,却又听闻一个新的国度在南方崛起,便是如今的祁国。 “但祁国一直不能为人所动的原因,却是因着传闻中的大祭司,又与郭府有何关联?”郭逸与慕容厉一边听着,一边与柯尔德一般,慢慢喝着酒。此刻,郭逸好奇之下插嘴问了一句,转头看看慕容厉,他也是一样满脸疑惑,不明就里。 柯尔德皱眉望着这俩人,轻斥道:“那唐国帝君一直并无子嗣,祁国君姓陈,又岂会是他后人?至于那祭司,亦是一样,自入宫起便不得再与任何人有情感纠葛,诸国虎视眈眈之下,又怎容他教旁人毕生所得?” “是啊,那祁国祭司是哪来的?”慕容厉瞪大了双眼,“那祁国君又是何人?” “自是我郭府两位主人!”柯尔德说着,目透自豪之意,显然为着自己身份与有荣焉。 郭逸“啊”了一声,更加奇怪了:“但您不是说,他两人均不曾有后代,又一直隐居地下,却是何处建了郭府有了下人?” “蠢才啊蠢才!”柯尔德喝着酒、嘴里念叨着,慢慢道:“他二人没有,祁国当地便无人了么?虽当时只数千黎民,却也非是南疆那般穷山恶水之地,岂能找不出几十名忠于他二人的死士?郭府由来,便是这片大陆上最古老的秘密,是唐国帝君携祭司二人,为着自保所建之地底秘道的统称,亦是守候他二人那片祁国地界万民的一切根本。唐国帝君倾尽自身才华,将自己所习得的文才武略尽数溶合到丞相与侯爷所习的内功与秘籍之中,只流传于郭府。而郭老将军少年时,巧遇秘道中上任祭司,误打误撞救其性命,才得了秘籍。” “那,懿轩这身内功却又是何处来的?据称,我父亦是一样习得。”郭逸终是明白过来,却仍是有些不解。 “这个,老朽倒不曾知晓。”柯尔德皱眉道:“老朽当时已是即将继任祭司一职,为着秘籍之事一路追随你父到了府中,数年来不曾回去过。或者,你父原就与上任祭司有何渊源……此事,要容老朽回府中一趟,才能知晓。” 慕容厉更加迷惑之际,插嘴道:“您既不知懿轩内功缘何而来,却为何要称他为郭府主人?这地下之所,又为何要称之为‘郭’府?” “初代祭司,便是姓郭。当时,郭府一词,便是由唐国帝君命名。他二人,一向形影不离,或者早便如你二人一样,也颇有可能。”柯尔德说着,突然将酒坛放到桌上,指着郭逸道:“你……你、岂非曾被人叫作南郭居士?你祖上岂非正是南方?” 郭逸点头之际,也明白过来,失声道:“这、这不可能!您不是说那祭司大人并无情感纠葛?” “废话!”柯尔德不屑道:“你如今与侯爷一样形影不离,你岂非还有适儿?” 难道,真是如此?这流传上千年的绝学,竟原就是郭家先祖、那唐国祭司伺机传授?这般大起大落的人生,是否原本就因着郭逸的真实身份? 第一百八十二回 郭逸与慕容厉两人呆愣着,互望一阵,均不知如何说才好。这时柯尔德也思索一阵,才又开口。 他沉声道:“自古以来,天下合久必分,分久亦合。如今祁国名存实亡,赵谦那等贼子毒王,老朽定不能容他得逞奸计。故此,待府主此番离京出巡时,老朽与你一道出城,先往南边,沿途教你与侯爷府中些许联络方式与规矩、府中子弟特征等。待到了南疆附近,老朽便前往与赵谦一战,伺机带回小少爷。但或会直接送回郭府去,也免得他在你身边,反被贼人利用,教你心神难安,与你内功无益。如今时辰已不早了,老朽还得将那臭丫头也送到血池去关到另一处,既是南疆毒教中人,留在邺城始终无法令老朽心安。” 郭逸闻言,略点了点头,却又迟疑道:“但他曾答应下来,要与我等一并出兵征讨漠北蛮族……” “哼!”柯尔德自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不屑道:“你终是被他表露出的感情所误,竟忘了他远在南疆,纵然是真要出兵,岂非又要通过越国地界,岂非又多了个正大光明占据部分地域的借口?他究竟是出兵伐北,或是借机掉转矛头分解越国,你可曾仔细想过?” 郭逸如遭雷击,这才想到地域之利弊,却更感红袍怪心机之重,也显得更加消沉难过,连掩饰都已忘了。 慕容厉见他饱受挫折之相,心道不妙,却也因着柯尔德一习话明白不少,连忙道:“祭司大人所言有理,此事肃恭亦有所疏忽了。但此刻懿轩他,应是不宜再谈些什么,肃恭这便送他回去休息,您若不嫌弃,便在我府中随意找处自己合意的地方,有何需要,只管吩咐侍卫们,可好?” 柯尔德微扯嘴角,看向慕容厉时尽是赞许之意,点头称好,又道:“有侯爷这番话,老朽求之不得。丞相实是应该多休息才好,不若请侯爷向贵国陛下劝说一番,至下月初再行出发,老朽也好回府中安排打点一些事情,二月初一辰时回到侯府门外,等你二人一道启程。” 慕容厉喜出望外,连声应了,又看向郭逸:“懿轩,你也听到老前辈所言。近日无需再多想了,好生休息。此刻便随肃恭回去歇着,其它事情,全部放下吧。” “……只是,”郭逸只刚开口,便已被两人齐齐打断:“不成!” 他愕然望向柯尔德,却见那老者笑弯了眼,打着哈欠道:“府主一职,比丞相身负之责、所需承担的更为重要,故此,身体要紧。十年内,你不宜太过介怀任何事情,否则心绪不稳便会又像上次那般,轻易便自创成内伤了。快去休息,老朽也要好好睡一觉了。” 说罢,他便先行打开厅门走了出去:“周小哥,带老朽去个清静之所,且离你家侯爷的寝居要远些,老朽不想听着些年轻人情话呓语,哈哈……” 见这奇人先行走了,慕容厉便唤了侍卫进来收拾碗碟,又吩咐他们叫周林得了空去宫中向慕容时知会一声,称出巡行程改到二月初一,并将柯尔德随行之事告诉他,却不曾透露有关祭司一职与郭府之类一星半点的事情。 随后,他才拉着郭逸一道回房,如往常般亲自侍候他漱洗完毕,相拥而眠。 只是,郭逸虽觉疲惫,却仍是睡不着觉。他又不愿惊动慕容厉,便合着双眼躺在榻上思索柯尔德所说的那些,思及郭府有关一切,他这才发觉,柯尔德其实仍旧未曾透露其中具体内容,想必是特地有所保留,待到出巡路上时,再见机告之。 正想着,慕容厉翻了个身,一只手撑在榻上,另一只捏着他下巴,无奈的望了过来:“你多日不曾好生睡一觉,为何还不趁着这几日好生休息?” “我……睡不着。脑中乱乱的,尽是事情,无法安静下来。”郭逸闭了闭眼,老实说了,才又道:“肃恭为何还未曾睡着?” 慕容厉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不好生休息,肃恭哪能安心睡着?本就是打算等你睡着了,便好生做个美梦,也不必再想着这些麻烦事。哪知你躺了个多时辰,竟还是醒着的。” 郭逸看着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抬手拉掉慕容厉放在下巴上那只手,伸长脖子凑过去,将头埋到慕容厉颈窝里,低声道:“是懿轩不好……不想了,睡觉。” “你这般赖着,肃恭倒是不想睡了……”慕容厉将他圈得牢牢的,嘻笑着低头,热气在他唇间盘绕着,轻轻吻过去,呢喃道:“不若再辛苦一趟,累着了也较易入睡……” 郭逸被他不时的亲吻扰得昏昏沉沉,断断续续的拒绝声音早被愈发炽烈的亲吻淹没在喉间,转为阵阵呻吟。迷糊间,他不禁想着:也是,好生休息几日,便由着他,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似也并无不妥…… 幸而柯尔德有先见之明,真的找了间离得最远的客房睡下——或说根本就是他那番话才引得慕容厉故意伺机如此,才不曾听到这两人在房中亲亲我我直至夕阳落下,才沉沉睡到第二天天大亮。他老人家只略作休息,当日下午在侯府又吃了一顿,便独自离去了。 余下几日,慕容厉与郭逸两人连侯府大门都不曾出去,只间中慕容时与慕容临各来了几趟。 他们听周林所言,皆以为郭逸病了,故而跑到侯府探望,相询之下才知是老前辈劝其休息一番再行上路,于是在府中逗留不久,便又匆匆回宫,只说丞相安好便无需担心朝中之事。 只那慕容临还较慕容时去得多了数趟,往往是每日下朝后便跑了过去,倒像是要把侯府当作新家来住。慕容厉起初还由着他,停下研习秘籍或是与郭逸对招切磋特地陪着他聊天,但这人说着说着便将朝中大小事情扯出来,扰得郭逸不自觉便将心思又放回朝中去了。慕容厉无奈之下,后几日便算准时辰,眼见下朝,就唤了周林去侯府门外迎他,倒也正中其下怀,常拉着这周侍卫长跑到城中大小酒楼商铺游玩,还美其名曰是要为两人采购些出行所需。 郭逸亦是心中有数,一边每晚数着些远较周林手上普通得多的物件,一边不自觉仔细察看周林神色,慕容厉却总在这般时候将周林打发出去,又扮出那副痴傻模样为郭逸宽衣解带,要么便装乖学生嚷着要读书练字,总归意思就是放任他那侍卫与皇叔来往,也好令侯府中每日清静不少。 “你如此放任下去,若是严亭他只不过好玩罢了,周侍卫长岂非要难过许久?”郭逸忍了几日,终是不愿再憋下去,眼见离二月初一还剩下两天,这晚他略有些不满,斜着眼睛望向慕容厉道:“纵然严亭是用了心的,那便更糟。若是毒发了,你我两人又如何为他解毒?莫不成要劳动公主亲自动手?你又怎知公主定能解得了那毒?” 慕容厉一脸谗笑的凑过去,低声道:“懿轩近日果然休息得不错,竟有心思管起皇叔的闲事了……哎,你莫要生气,我知你是为着他好。但皇叔亦非毫无分寸之人,他的私事,懿轩与我纵然是一番好意,又如何能管得太多?纵然有些不妥,但他若不曾想个清楚明白,堂堂一个王爷又怎么成日带着个侍卫在邺城中满街乱转?” 第一百八十三回 “这个……”郭逸踌躇了一阵,“肃恭所言也有道理,但是……” “你这般关怀皇叔与府中侍卫,肃恭可真有些不甘了。”慕容厉见他仍是一副不去找慕容临说一通便不想罢休的模样,便使出杀手锏,重又开始装痴,一脸的自怜自艾,坐在书桌前连声叹着,无非便是自己平日里多么听话,多么勤奋练字练功,却换不到郭逸一个笑容等等。 吵得郭逸头疼不已,好气又好笑之下,只得将慕容临那些事抛下,一掌伸过去捂住慕容厉还在念个不休的嘴,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委屈侯爷这般辛苦,近日所学,却原来是为着懿轩的了?” “自是为着我家丞相大人……”慕容厉一把抓住那只手,凑在唇边轻轻吻着,微仰了脖颈看向站在身边的郭逸,这才觉得失言,立即改口道:“为着我家丞相大人能更轻松一些,但求能如此刻般常展笑颜,为夫纵是再辛苦,也属应该的。” 唇上一紧,郭逸那只手使劲按上去,另一只手捏着他后颈,居高临下望着他,目光中带了几分捉弄之意,似笑非笑道:“哦?方才有人在说什么?懿轩似是有些耳鸣了……还是去打坐休息片刻,也好过在此听些古怪声音,牢骚抱怨的好。哎,真料不到,这世间如此多人,懿轩眼前便有个不知足的。” 说罢他便甩手要走,慕容厉自是一把圈过去,抱他到膝上坐下,嘿嘿直笑:“耳鸣是么?本侯正好向府中侍卫们学了样手艺,据称如懿轩这般捏着后颈便不会耳鸣了。那侍卫还道,五官本是互通,如若闭上眼口鼻,效果更佳……” “侯爷!陛下已到府门外了,侯……我、属下、属下不曾见着什么!属下鲁莽,不该低着头冲进来!”周林大呼小叫的跑进不曾关门的书房里,迎面便撞见慕容厉将郭逸搂在膝上,似是正要亲下去,他低下头,脸上通红一片,一边退出房外,一边还在低声说着慕容时已快进来之事。 慕容厉哭丧着脸,眼见郭逸迅速的挣开他站起来,整整衣服便快步走出去,嘴里说道:“周侍卫长无需如此紧张,方才确不曾有什么可见的。肃恭,还不快出去迎陛下?” “是、是,来了。”慕容厉这才站起身走到门外,冲一边周林使劲瞪了一眼,低下头小声道:“你这混账小子,若非是你与皇叔之事惹他挂心,本侯又岂会被你看到他这般模样?胆敢往外说一个字,我、我便……” “还在说什么?”郭逸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是扭头见他未曾跟上,已斜眼瞟过来,显是猜到他在出言相胁了。 “不曾说什么!”慕容厉快跑几步追了过去,不忘回首又瞪了周林一眼,这才涎着脸冲郭逸陪笑道:“只是提醒他清醒些,莫被皇叔那几招迷昏了头……” 郭逸其实听得一清二楚,却不欲揭穿他。只因他自己也不愿这等事情被人传出去说三道四,再怎么也是一国丞相,若有不良影响,也非他与慕容厉两个人之间那般简单。 故此,他只是嗯了一声,便一把拉着慕容厉,快步往府门走过去,再不多言。 两人迎面便遇上慕容时盛装来访,身后跟着的却是多日不见的王福,还有慕容雨与慕容临。 “陛下辛苦了,怎么又特地到侯府?有事请侍卫们传讯便可以了。”郭逸躬身为礼,迎着慕容时等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王福已然好了么?实是大幸,可喜可贺。” 慕容时亦是一样面露喜色,连连点头道:“今日便是为着他终能恢复前来,还多亏了……咦?老前辈不曾到侯府么?今晨他老人家特来宫中送药,说是可治王福,便又急忙走了。朕还以为他会到侯府见师傅了。” “皇兄,还是进去说罢。”慕容厉见这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竟站在侯府门口便聊上了,不由出声打断他们,转向慕容雨笑道:“皇妹近日应是不至如前些时候那般忙碌了?终是舍得来看看肃恭与、丞相大人?” 他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只因自己差点便脱口说出师兄这等称谓来,幸好及时想起,便连忙改了口。 几人都安静下来,只慕容雨深深的看他一眼,点点头道:“确是不忙了,才来看看侯爷哥哥是否欺负丞相大人。” 一众人等进了前厅,慕容厉还时不时侧过头看郭逸,生怕他有所介怀。后者感到他不安的目光,只将一直拉着他的手紧了紧,勾起嘴角笑笑,便使劲一扯他,跟在慕容时身后走了进去。 慕容厉耳边听到一声极轻的声音:“懿轩哪有那般脆弱?” 他顿时放心下来,扬起笑容扭头招呼着:“侍卫何在?快些奉茶上来!小林,去府内老前辈歇脚之处看看,如若真在,便请过来。” 周林应声去了,留下他队中侍卫们在厅中小心侍候着,不一会便又咋咋呼呼的跑来:“老前辈、说他不在!” 慕容时本来已拉着郭逸与慕容厉一道坐下,正在喝茶时听得这句话,立即闭紧嘴唇,却又看向慕容临。 果不其然,慕容临立即便呛着了,半晌才哈哈大笑道:“小林这话,实在……本王呛得实在难受,有劳周侍卫长,带本王去后面擦把脸。” 说着就直直朝周林走过去,一把扯着他,满脸贼笑的冲慕容厉挤了挤眼睛,带人跑了。 慕容时恍若未见,只笑了笑,便道:“那即是说老前辈果然在府中了,既称不在,便是不愿出来罢。王福,你留在府中,等前辈何时面见于你,再自己多谢他老人家救命之恩。” 说罢,他便仔细看了看郭逸,点头道:“师傅近日确是气色好了许多,面色红润……” “那是自然,近日懿轩他不似往常了。前段日子里常常觉也不睡,忙碌个不停。如今每日晨起夕歇,又不必为国事烦恼,自是好上许多。”慕容厉抢着打断慕容时的话,得意洋洋之时,不忘又问上一句:“咦,皇兄,怎么未见你那皇夫一道?如此一来,宋兄岂非独处宫中?” 闻言,慕容时神色暗了些,望了望慕容雨,才道:“他前几日非倔着要练功,下雨了也不肯停下,独自在朴宸殿中的花园里坐了一整夜……次日便风寒倒下,一直在榻上,今日才好些,却还是起不来。” 郭逸闻言,偏头看了看慕容时,皱眉道:“怎会下雨坐在花园中练功?练什么功需这般?懿轩所知甚少,莫非尤西部族练功打坐不同常人?” 一边慕容雨“噗”的笑出声来,越笑声音越大,纵然被慕容时瞪着,也丝毫不曾收敛。直到她笑够了,才出声道:“哪里是练功,分明是皇兄他又被大臣上奏,说是新春已到,请他招纳新妃尽早立后了。但皇兄本就写了那道圣旨留待日后平定漠北之乱时,作为聘礼向宋宁求亲之用,谁料如今朝中虽是换了一批的新的大员,却仍是个个如此迂腐。” 郭逸与慕容厉对视一眼,这才明白慕容时究竟为何而来,慕容临又为何一来便逃了——此等事情,确是不好开口,想必慕容临亦是不愿多说什么,又唯恐周林听到这些,小小年纪也会胡思乱想,才拉着他跑了。 慕容厉也未曾料到,自己随意一句调侃,竟将正事兜了出来,无异给郭逸又找了个麻烦。毕竟身为丞相,此等事情他不单不应视若无睹,反而首当其冲,理应率先向慕容时提议尽早封后立妃! 第一百八十四回 郭逸看向慕容时,小心问道:“陛下,朝中大臣们均是如此么?越国虽一直由女子为皇后,但其它各国也有与陛下一般之境况,何况朝野之中,亦有同样事情发生,并不足为奇啊。” 慕容时抿紧嘴唇,凤目在郭逸与慕容厉两人身上转了几圈,犹豫着开口道:“也并非个个如此。只不过有此意见的,多数是朝中老臣,与一部分文职大员。他们以礼教为先,秉着的也不过是传承罢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靠回椅子上喝茶,显得有些疲惫。 慕容厉见状,问道:“军中将领们可有人如此提过?宋宁又是如何得知的?莫非他看见奏折了?” 他与郭逸都明白,此事若是慕容时执意要压下去不提,朝中大臣们应也无可奈何。但此时不同平常,朝中多是新进大员,地方官员中,是否有赵谦当年安排收买之下与李元甫同样的人亦不可知。何况漠北蛮族虽被郭逸夜袭敌营烧了部分战略地图等物,玉门关太守传回的消息却说他们近期已又有了动静,再加之南疆不知所踪的赵谦……朝中若有任何不良影响,势必影响整个越国安定。 “军中各人倒是还好,从不曾为这类事情做些无谓之争。至于宁儿,朕虽多次带他同出同进,却不曾明白说出来……也许朝中大臣们便是因此才认为,朕只不过一时之快。如今这时候,百废待兴,又不宜对朝臣施压,朕每每收到此类奏折都是放到一边去,声称国事为先。但此番却是一不留神,正看着还未离手,便被宁儿进来看到了。”慕容时使劲揉了揉眉心,俊俏的面容上尽是苦笑:“他一把抢过去看了几眼,便将奏折丢到桌上,看着我冷笑一声,说道:‘也对,国不可一日无后。陛下还是早作打算。’而后便称不打扰我做事,转个身便出去了……其实当时若是皇叔不在,或许、或许他直说出来,还会好一些。但他立即便走了,我桌前还有一堆奏折尚未察看,皇叔坐立不安,却也还有些其它地方上的事情要与我商议……故此,直到我深夜整理完毕才发觉,他不曾回来!我打发几个内侍四下去找了半个晚上,黑暗中又下着雨,根本无人注意到花园中坐了个人。直到天明时分,才有人发现他坐在那里,竟还是醒着的。” 郭逸闻言,轻轻“哦”了一声,皱眉道:“为何不叫侍卫去找?宫中莫非还住了些什么人,陛下唯恐惊动他们?” “不曾。只是当时夜深,皇兄他不敢找侍卫,生怕旁人笑他连自家皇夫都不知在哪。”慕容雨在一边插了句话,眼见着慕容时脸上立即一阵红一阵白,连声咳嗽着:“雨儿!你还嫌为兄不够丢人么?” 慕容雨咯咯的笑个不停,望着慕容厉道:“侯爷哥哥,换作是你,只怕是要将整个邺城翻过来也得立时找到,不是么?” “那是自然,懿轩若不见了,我……”慕容厉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下,看了看郭逸,笑道:“不会,不会。我的丞相大人不会再不告而别,也不会为着这些尚无半点实质之事与我发脾气。” “肃恭,你也要取笑我了?”慕容时苦了张脸,连连叹气,又看向郭逸道:“师傅,求师傅明日上朝一趟,为时儿将这些大臣们的嘴封上如何?若是得了空,还求师傅帮时儿在宋宁面前说上几句好话……” 郭逸扬了扬眉毛:“陛下这是徒弟求师傅,向媒人说情,向夫婿讨饶?”不等慕容时说话,他又笑道:“去自是要去的。只不过,懿轩自觉有些不妥。毕竟,我与肃恭亦是不曾对外有何说法,只怕说出来,又要被他们诟病。但也如陛下所言,此时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故此,朝中大臣们如何安抚,陛下不妨去问问那逃了出去以性命换真情的谦王爷?懿轩至多只能去见见宋宁,但他究竟是练功淋雨染了风寒,如今好些了却不愿跟来,还是独自坐在花园里想岔了故意淋雨,以至内忧外患,病到此时仍是下不了榻?” “师傅……”慕容时脸上神色变了数次,才吞吞吐吐道:“他原本那般宽容的一个人,如今怎会如此轻易便想不通了?时儿实是不解。但他此时虽仍是不愿见着时儿,却已是好多了……” “人都见不着,还敢说好多了。”慕容雨凉凉的开口,将宋宁现状说了个清楚:“皇帝哥哥被他那皇夫严令不得靠近他暂居的听雨居,否则便要他自行承担一切后果。皇帝哥哥也不知是怕什么后果,两个男子,又没旁的嫔妃从中作梗,居然真的不敢去探他。宋宁如今虽成日不太高兴的模样,但病已好了,那脾气却也是越来越大。亏得这次皇帝哥哥带本姑娘出来,否则迟早也被他那脾气闹得疯了去。” “哦?”慕容厉立即来了精神,接口问道:“宋宁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他如何发脾气?肃恭还未曾见过,不……嗷,懿轩!打我做甚!” 郭逸勾着嘴角,眼中却闪着警告的神色,一边收回打过去那只手,一边笑道:“懿轩竟不知侯爷原来对陛下的皇夫这般关心了?他发脾气,与你有关么?” “师傅,肃恭并非那个意思。您就莫要借此来刺激时儿了。”慕容时瘫在椅子上,一手支着扶手,一手撑着额头,有气无力道:“时儿知道,他发脾气亦是因着时儿未去探他。但若不妥善处理,往后还有这般奏折递上来,还会被他见着。时儿自觉无颜见他,枉为一国之君,连这等事情都无法平息下来,实在无能。” 见他已如此模样,又是这等想法,几人倒也不好再揶揄下去。慕容厉随手招了个侍卫来,命他去请慕容临回来,又亲自拉着郭逸去了后面,找到柯尔德时却见他正在睡觉。两人只得小心退出来,正要离开,却听着那老人突然笑道:“老朽偷睡一阵,特地叫那周侍卫长说老朽不在,怎么你们还是找来了?” 郭逸笑出声来,将周林在厅中所说复述了一遍,柯尔德哭笑不得,只得跟着他们出去,边走边说是被侍卫长出卖了,晚些时候要找他要些好吃的作补偿等等。待几人回到前厅,柯尔德却立即恢复成原本阴冷严肃、不苛言笑的模样,望着慕容时点点头,便又坐到一边去闷声喝茶,将他那老前辈的架子摆了个十足。 王福自是激动不已,虽有些怕柯尔德,却还是几步奔过去跪下,三声叩谢完毕,听到柯尔德嗯了一声,才敢站起来。 此时慕容临也已被找了回来,一脸笑意的望望厅中各人:“怎么?找本王何事?都谈妥了么?” “谈妥了。”郭逸摆手示意慕容厉不要作声,冲慕容临笑道:“已决定了,陛下的皇夫那里,懿轩去说。朝中大臣,谦王去说。至于军中要员,自是肃恭去安置。” “去?去哪?作甚?”慕容临面色变了变,故作不解的连声问着。 慕容厉转头看看慕容时,见他亦是一脸无奈,心知这皇叔要耍起花枪来,那自是谁也拿他没办法,便道:“若是此事说得众臣安分了,与皇叔也有好处,介时不单是宫里,纵然是谦王府与侯府中俱无女子,也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 “成交。”慕容临咧嘴一笑,望见郭逸略显责怪的眼神时,立即咳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哎,老前辈!您是何时到的?为何本王与陛下来时不曾见着?” 第一百八十五回 柯尔德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不慌不忙道:“老朽来得不巧,正遇着两个人在水边亲亲我我的,其中一个侍卫打扮,满脸通红被另一个锦袍男子拉着,似是正小声拒绝,至于说了些什么,老朽不屑说出来。” 慕容临连咳数声,但厅中已是哄笑一片,就连王福也拿袖子遮了脸,显是偷笑之时怕被慕容临见着迁怒于他。 “哎,要笑便笑罢。”慕容临哼哼着,见几人均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干脆坐了下来,自顾自也端着茶慢慢喝着,显是已被笑惯了。 郭逸见状,转眼看看柯尔德,又看看王福,心中突地想起慕容临那身毒来,便起身走到慕容临身前去,肃容道:“严亭,此事你是当真,或是只作好玩罢了?若是毒发了,你待如何?莫要再敷衍推诿,重实说来,或许还能有所转机。” 慕容时与慕容厉听着郭逸说话,看他之前神色,心中都明白过来,故也不声不响盯着慕容临,等他发话。 哪知慕容临竟道:“懿轩你就莫要再问了,严亭也不知道。若要说从前,严亭还可清楚对懿轩是何情感,只是到了后来,便有些迷糊,不清不楚的就被人下了毒,根本分不清是喜欢或是旁的……至今为止,仍是弄不明白。” “那你为何对着周林那般?”郭逸皱起眉头,满脸不愉。他平生最见不得虚情假意,此刻慕容临若是不能清楚说个明白,纵然是他清楚那毒效如何,也无法赞同慕容临做法。 慕容临显是深知他脾气,但却又确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将手中折扇展开收起,闷了一张脸默不吱声。 这时柯尔德终是抬眼看了看他,冲郭逸道:“丞相莫要为难他了。依老朽看,这谦王爷也不似如何戏弄人家周小哥儿,不若老朽替他解了毒再说罢。” “那自是最好不过。”郭逸立即笑得眯了眼,冲柯尔德道:“只不知老前辈您是否休息好了?可还需要旁人相助?” 柯尔德没好气的看他一阵,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去才道:“你二人拉老朽过来,本就是因着王福的毒为我所解,才想干脆教老朽解了王爷这毒,如今还要如此说法,倒与世间虚假之人有何区别?” 郭逸自知理亏,立即低下头不吱声了。只慕容厉看出柯尔德眼中并无一丝不愉,连忙将周林唤进来,命他依柯尔德吩咐,将所需药材工具一齐叫人去准备着,便又请慕容时早些回宫去探望宋宁,却将慕容雨留了下来。 他本意是教慕容雨为柯尔德留下帮忙,哪知这老者竟笑了笑,望着慕容雨道:“丫头,若你愿将近年经历说出来,老朽便收你为徒可好?” “你虽治了王福,但本姑娘怎知你是否另一个赵谦?”慕容雨一点也不怕他,直言道:“且先看你本事如何,再以人品心性而论,待本姑娘证实以后再作定论。到时再谈不迟。” “到时是何时?老朽唯恐此去难回啊……不想这一身医术药理无法流传于世,公主便当做些好事,答应了老朽罢。”柯尔德居然又有让步,连慕容雨在赵谦处生活多年的经历也不过问,只求她答应做自己的徒弟。 这时慕容时亦还未走,郭逸与慕容厉皆在厅中,慕容临和周林一个等着被治一个等着被使唤,王福却是依命回宫找那些珍贵药材去了。 众人见这一老一小如此说话,皆都张大了嘴:谁能料到这古怪阴沉的老头儿,竟对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慕容雨这般低声下气,竟只是为了收她为徒? 但不多时郭逸便已明白过来,出声道:“公主,老前辈一番好意,亦是因着你对毒术也有所涉猎,更对赵谦所习毒教中的事务有些了解,才如此相求。他此行南疆,若是能对赵谦那些门道更了解多些,也可多一分保命乃至战胜他的机会。公主若是不甚为难,便答应了老前辈,可好?” 此言经郭逸说出口,纵然不见得全是实情,众人也全都信了,纷纷表示理解,七嘴八舌的劝了慕容雨半天,终是把她吵烦了,大叫道:“哪有逼着人做徒弟的道理?本姑娘只不过多看他几分本事,你们便是如此等不及么?” “行了,你们一番好意,老朽心领。丫头所言亦是有理,那便先将王爷带到后面去好生睡上一阵,他既无武功亦无内功,自是不似丞相当日那般轻松,若不好好睡一觉,稍后体力不足,挡不住血虫乱窜,说不得下了狠药之际,会出些乱子。届时老朽虽仍有办法,但受苦的却不止他一人了。”柯尔德终是开口令几人不再说了,随即便请慕容临去后面休息,自己也跟着他一并走了,还道不准郭逸等人跟去,只带了慕容雨和周林两个,说是远比郭逸与慕容厉方便使唤。 这时慕容时却有些为难,他一面想回宫去看宋宁,一面又有些不放心慕容临。还是郭逸好言相劝,声称老前辈医圣之名远场,再三保证慕容临定会无恙,这才教慕容厉把他那皇兄送了出去。 一时间,侯府前厅中走得便只余下郭逸一人。 他独自望向厅中那幅挂画,突地想起慕容厉当日玩笑时说的话来,忍不住扬着嘴角笑了笑,便径自走到府门外,向执勤的侍卫们打了个招呼。命人追上慕容厉,请他回来时直接到麒墨斋接他或是直接回府中守着慕容临均可,总归言下之意是他郭逸要去麒墨斋一趟,无需担心。 而后他便立即赶往麒墨斋,略作沉吟便挥毫画就了另一幅画像,却已非当日慕容厉一人。等他装裱到一半时,便听得被他关上的大门打开了,慕容厉小心翼翼的探头进来,见着他立即便笑起来:“怎么突然要来此处?懿轩果然不担心皇叔么?” 郭逸摇摇头,笑道:“老前辈既肯开口,便是无需担心……你且坐到一边去等一会,还未裱好,莫要碰到它。” 慕容厉乖乖应了,老实坐到柜台后面去,顺道将原本守着麒墨斋的几个侍卫打发出去,便自己趴在柜台上,一脸好奇的望着郭逸裱画。 “陛下回去了?”郭逸一边将画轴封上拉好绳子,一边随口问着,手上已取了一把鹅毛扇,轻轻在画卷上挥动着,却不曾催动内力发出掌风,只是慢慢由那画纸自行风干。 慕容厉面有得色,笑道:“若非肃恭同去,只怕那几个侍卫还不敢放皇兄进去。只因放进去以后也会被皇兄迁怒,说是不听皇夫命令。” 郭逸闻言,慢慢踱步间转了个方向,往柜台边挪动少许,也正好换了画卷另一边继续扇风,口中道:“哦,那宋宁如今如何?可还生气么?” “这个、肃恭只送到院里,听到皇兄进去时还在唤他,接着便像是被人塞了什么在嘴里,而后便只听到几声喘气,房门便被大力关上……嗯,如今想来,应是用脚踹上去的。肃恭老实退出来,命人将听雨居大门也关上,就与侍卫一道寻我家丞相来了。”慕容厉放慢了语速,一字字解释得清清楚楚,将大半个身子伸出柜台去,脑袋也搁到郭逸肩上,冲他使劲眨了眨眼:“为夫倒是觉得,他二人之事,无需我等再去多说了。” 闻言,郭逸不动声色,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便道:“那就不去了罢。这画卷还要一些时候才能干透了,你不若趁此机会再练练字。” 慕容厉心中一动:这次自称为夫,为何懿轩竟似不曾听见? 第一百八十六回 “练什么字?”慕容厉虎目四下转了一圈,见大门早被出去的侍卫们关上,干脆自柜台里翻了出来,一边接过郭逸手中羽扇,一边嘻皮笑脸道:“不若为夫帮你扇风,好教这画快些干透了,也免得我的丞相大人手都扇酸了。” 郭逸扫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走回桌旁去,提笔在那半干的画卷上又画了几笔,顺手取过印章来添上落款,这才道:“自己来。莫说名字都不会写。要敢在这画干透以前仍写不出与其中字体相仿的落款,你便何事也无需做了。” 说着,他伸出一掌,一阵劲风吹过,那画卷立即又干了些! 慕容厉哇哇大叫道:“懿轩你分明便是耍赖!” “嗯?我本欲一气吹干了它,一番好意留到你来此时自己添个落款,倒成耍赖了?” 慕容厉立即泄了气,长叹一声,老实坐到桌前去,取了几张普通的纸,一笔一划的写了数次,却仍是写不出个满意的落款来。郭逸偏着脑袋看他半天,摇摇头道:“看来这幅画是要扔了。” “……我、我写还不成么?”慕容厉哭丧着脸,一把抓住郭逸扬起来的那只手道:“此画甚好,懿轩你莫要扔了……不过,我是否无论写什么,只要能代表是我自己,便行了?” “那是自然。”郭逸深深的看他一眼,甩手扔掉羽扇,转身向柜台里面走了过去:“只是,你自觉当得起、称得起,便可随便写。纵然再加几句,也无妨。只是写出来我若觉得不好,便撕了它。” 说罢,他就坐在柜台里翻出一本颇有些年代的书,自己看了起来。 慕容厉抓耳挠腮了一阵,很是苦恼。他本来觉得自己字迹太过一板一眼,故有些不想将郭逸的画给毁了,才特地写得更加死板。哪知郭逸又说要丢了画,他这才急了,脱口便说出心中所想,却谁知若是自个写个为夫一类的上去,郭逸只怕是要撕烂了它! 但这画中却是他两人靠在楼外楼的洛川边上吃鱼喝酒时的情形,慕容厉一眼见着便十分喜欢,哪舍得让郭逸白白撕了?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眼角不经意扫到画中郭逸事先题好的落款,顿时心中一阵狂喜,毫不犹豫便举起狼毫挥下几个小字,与那落款并列,字迹竟相差无几! 落款前有十分简单的一首打油诗,郭逸写的是:月落霜天洛川水,江流沙滩竹楼醉;清风醇酒串烤鱼,不及肃恭半分愉。 下面题的落款名字却是:楼外楼新主人郭逸。 慕容厉则是在那行小字旁加了一句:楼外楼原主人慕容厉。 他洋洋得意的看了一阵,又仔细瞧瞧画中景色,那一轮明月,简单几笔便勾出数道光华,正好投在江边竹楼上,将原本只是影影绰绰的小楼显出形来,越发令两个人靠在水边的身影显得格外亲近。 慕容厉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便笑道:“懿轩你若是这般也能撕了它,肃恭便不再自称为夫了。” 郭逸却似全没听到一般,只满脸通红的坐在原处,唇微张着,双目盯着那本书死瞧,像是见着了什么极不得了的内容。 “是何等稀世奇书,教你这般模样?”慕容厉好奇之下,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一把扯过那本书来,嘿嘿笑着看了看,便立即也红了脸,结巴道:“你……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郭逸抿了抿唇,咳了一声,扭过头看向那幅画道:“写好了?此书原就在台上,不知是谁放的。我见著名字有些奇怪,便翻了翻……我去瞧瞧,你写了什么。” 说着,他便几步走出柜台,走到桌边去仔细看看那落款,挑着眉道:“这便是你想了半晌写出来的?新主人是我,旧主人是你?” “啊?”慕容厉想了片刻,立即发觉其中语病甚多,脸上更红了些,耍赖道:“大不了,不给旁人瞧见。只你我明白其中意思,又何必讲究那许多?” 郭逸头也懒得回,径自吹干了墨迹,将画好生卷起来扎好,抬手将慕容厉仍拿在手上的书抽掉,换作画轴放进他怀里,干咳一声:“此物放回原处,莫要乱动旁人的东西。这些……也无甚好看的,回府去。” 说罢,便将那书小心放回柜台里,推着慕容厉便要往外走。 “那便是说,这画归我了?”慕容厉有些不敢相信,摸了摸画轴两端仍有些湿气,转头望向郭逸道:“当真不撕了?” “你不喜欢,我便撕了它。你若再问,我也撕了它!”郭逸脸上越发红透了,一边使劲将慕容厉往外推,一边腾出一只手去开门。 那门自是开不了了。慕容厉已经被他推到门板边上转身靠着,见郭逸红着脸仍在继续推自己,立即便笑嘻嘻的将他圈进怀里,低声道:“莫要惊动外面侍卫……懿轩什么都是好的,肃恭哪会不喜欢?只是,你这般脸红,倒是我未曾料到。究竟是因着那本书,还是这幅画?” 说到那本书,郭逸立即扭过去看看柜台,张口便欲辩,却被慕容厉一只手抱得牢牢的反压在门板上,狠狠的亲了过去。 “丞相大人闲时无事,居然惦记着这些……莫非是肃恭平日里胆子太小了,才教我家丞相大人跑来此处翻找些古籍验证一下?不若,为夫在此与你亲自试验一番?”慕容厉一边说着,一边将郭逸抱起来放到高高的柜台上,仍是紧紧的贴着他,嘴角笑意也因着郭逸脸红咽口水却又偏过头不让他看个仔细的举动,而变得越发的扩大了。 “好罢,肃恭不敢勉强……但懿轩能否告诉我,你到底看着哪些了,竟别扭成这般模样?”慕容厉心知若是太过强势,郭逸必会逃走。他有心捉弄,自己也跳到柜台上坐着,重新将郭逸圈进怀里,一只手抄过那本书随意翻着,另一只手将画轴放到了柜台里面。 郭逸虽仍是不吭声,喉间呼吸却又粗了几分,喉结上下活动着,似是想说什么却未曾出声。 慕容厉见状,偏过头想仔细看看他,也免得玩笑开过了不好办。谁料他刚凑近郭逸面庞,便立即被反手搂住了脖子,唇间被郭逸的牙齿咬啮着,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全看完了……肃恭、确实已处处谦让……我、方才看完便想说,却又想、多急你一阵……唔嗯!肃恭,我……” “……你?”慕容厉被郭逸推得躺在柜台上,他支起脖子望着郭逸红透的脸,见那人正坐在自己身上,满目春情,竟像是无法再忍下去了。 他心里一阵狂跳,一边惊讶于这些坊间图册的威力,一边四周打量着——他还真不敢就这么在店里做些什么,若是一不小心来个侍卫,他自己倒还罢了,郭逸只怕是要钻进地洞做他的府主去,再不出来了。 慕容厉正自矛盾着,郭逸已俯低身子亲了下来,他既喜且忧之际,一时没稳住身形,竟连带着将郭逸一齐自柜台上摔了下去!两人倒在地上时,他亦只记得将郭逸脑袋抱在怀里护住,待背部被台沿撞击的钝痛感过去以后,才发觉郭逸没出声。 “懿轩,懿轩?”他急忙将怀中郭逸拉起来,仔细看看他:“可曾摔着?我只是、只是怕有人进来……” “不曾摔着。”郭逸虽仍是满脸通红,却显已清醒许多,立即自他怀里翻身起来,顺手也将他扯了起来,低声道:“是懿轩自己一时……一时犯傻,迷糊所至。肃恭不需自责什么,若非摔这一下,懿轩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快些走吧,回府再说。” 第一百八十七回 两人急匆匆回了侯府以后,郭逸也渐渐恢复平日里那般浅笑从容的模样,对麒墨斋之中突起突止的情潮绝口不提,只拉着慕容厉回房将那画卷放入竹雕筒里收起来,便说要去看看慕容临如何。 慕容厉心中纵然千般不甘万般不愿,却也有些担心那没了武功的慕容临究竟如何。此刻距柯尔德带他到后面去已有一个时辰,纵然是王福回宫中搜寻药材,也应是早已备齐了。 “走吧,去看看便是。”慕容厉歪着脑袋看了看郭逸,却又一把拉住他:“慢着,你这模样……还是在此待会,肃恭去去就来。” 郭逸满脸不解,却还是老实呆在房中等着慕容厉去而复返。直到湿热的布巾擦到他脸上,慕容厉的声音才又在他耳边响起:“懿轩直到此刻仍是满脸通红,若是不太急,便好生休息一阵再去。但若是误吸了什么毒药……倒也不太可能,毕竟普通毒药应对你无效了才是。哎,还是坐一阵,喝些清茶休息片刻好了。” “……肃恭你不觉得奇怪么?”郭逸半闭着双眼,低头视线所及之处,还能见着慕容厉腰后有一处衣袍被撕开一道口子,应是方才摔在柜台沿上,被那处装饰用的铜钉挂的。他伸手摸向那衣料破损处,抬头时已皱了眉头:“外袍都被挂破了,莫非你不知道疼的?” 慕容厉抓着布巾朝他眉间按了一记,轻笑道:“这么点小伤,哪会疼到我?不过,你方才举止确是十分奇怪……倒像是从未见过那些图册的小小少年一般,但实质上却又不是,倒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哎呀!说实话也要打我……” “岂止打你……还要罚你!”郭逸听慕容厉笑自己不曾见过那些图册,便顺手在他衣料破损处捏了一把,随即就将他拉倒在榻上,仰面朝天的勾住他脖子,状似凶狠,却已又亲了过去。 慕容厉几乎是立刻便想继续下去,可一想到郭逸举止行为的怪异,心里便又冷静几分。他耐心等着郭逸松开了些,才反手将其抱起来,小心问道:“懿轩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你可是有何事心中不安,还是……肃恭不小心说了什么,惹得你又有心事?哎,你莫要如此看着,再看下去,肃恭便真不管不顾了!” 郭逸鼻间重重的吁出一口气,撇了撇嘴道:“本来没什么。只是一时兴起想到你说过要往竹筒里再放幅字画,便趁着空闲去画了,装裱时却又觉得似是差了点什么,便一直不曾落款题字。直到你快到了,我才想到要写什么,便随口一句叫你也加上落款。原是故意逗你玩的,哪知越想便觉得本应如此,竟认真起来。” 他说着,懒洋洋的靠在慕容厉身上,头也不抬,手却又伸到袖袍里去把玩其中那只白玉葫芦:“而后,见到那图册,我便心中有些奇怪。想了半天不知是何人放的,便随口对你说是原就在那处。但见着你所题的字,一新一旧之间倒使我想起老前辈来。其实那图册,原本是放在一叠书本中间,观其色泽年份,都不似你府中侍卫所有。懿轩不知你是否仔细看过,那画中所绘虽是两人……两人亲密之状,却是毫无普通图册中的那般突出,反而是姿势较为细致,面目与特征俱都模糊了。我见着那图,脑中便不自觉闪过内功心法与、与你所习秘籍,不知为何便急着想试验一番,总觉得,那些并非普通的图画,而是郭府中内功真正的修行之法。” “你一路上到如今,便一直在回想那些东西,故而直到这时,脸上仍是红透了也不去理会,还急着要去看我皇叔?其实你是去问老前辈那图册之事吧?”慕容厉张大嘴愣了一会儿,好容易反应过来,立即连珠炮一般问了一串。 见郭逸点头称是,他才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更加头疼,脱口道:“这等事情,怎么竟与练功扯上关系了?那岂非……少了许多、许多乐趣?” 郭逸早扬眉望着他,听他如此说法,立即便一翻身下榻去,结巴道:“倒、倒也是有些道理,那我这便去问过他……” “别急!”慕容厉叹了口气,抬脚将他拦住,顺道伸长了手臂将人抱回来,双目向下扫了扫,低头贴着郭逸热得发烫的脸庞,轻笑道:“不管那些是如何,我的丞相大人难得如此主动,为夫怎敢不从……” 且不提究竟那些图册中所绘的到底是何等情形,要令郭逸认为是修行功法的特殊姿势,而非普通男子之间的亲密举止动作,也不谈他二人究竟在房中又如何渡过一个白天,总之侯府中侍卫们又一次十分自觉的退出了院落。 柯尔德顺利为慕容临取出血虫后,也十分有先见之明的,一把扶住吓得脸色惨白的周林,顺手将他丢到了慕容临身边,两人并排躺着,不一会便各自因着身心不同的倦意而沉沉睡去。 这时柯尔德才看看慕容雨,见其一脸见怪不怪之状,不由笑了笑,点头道:“丫头果然胆大,不知可去得地下?” “本姑娘还没有不敢去的地方。不过老头儿,真是只需多加一味参精,便可使内功武功皆废的皇叔好生渡过这一晚?”慕容雨不以为然之余,却还是睁大了双眼,想确认慕容临是否真会无恙。 柯尔德冲她招招手道:“来,自己诊脉便知。不单可好生渡过这一夜,若是他自己察觉了,往后还要跪下来谢我,求我收他为徒。” 慕容雨半信半疑,走过去诊脉之际,丝毫未曾留意到郭逸与慕容厉适时进来,她探清慕容临脉像,立即便惊呼一声:“真的?” 这么一叫,柯尔德正得意,慕容厉与郭逸却吓着了,异口同声道:“什么真的?” “王爷当年被丞相大人所废的武功,真的可以捡回来。”柯尔德笑着解释了,望望他两人,突然又哈哈一笑,指着郭逸鼻子道:“你倒是算准了时候进来,刚为王爷取出血虫,周小哥吓得不轻。” 郭逸颇有些不自在的“噢”了一声,问清慕容临确是无碍了,才又支吾着将柯尔德请到前院厅里坐下,小心问道:“不知您是否知道,麒墨斋中所有藏书的来历?” 柯尔德“嗯?”了一声,双目在他脸上扫了几圈,又看看一边满脸不自然的慕容厉:“你方才去过麒墨斋了?那柜台里的书原不是你目前能看的……怎么?” 闻言,郭逸咳了几下,声音小得像蚊子嗡:“是、是柜台里的一本,书名颇有些怪异,懿轩无意中翻到,便、便打开来看看……哪知……” “哎,你就不知从上往下翻么?好在这功法并不害人,否则岂非是要……咳咳,老朽失言,侯爷莫要再瞪了。”柯尔德闻言,先是瞪大了双眼,随后又仔细将他两人打量了一番,才哈哈大笑着说了一番,却被慕容厉截了话题。 “老前辈,如此说来肃恭便有些不懂了。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图册罢了,听您所言,倒真是些功法……为何竟有如此下作的功法?这个、怎能当得了真?”慕容厉见郭逸被柯尔德笑得极不自在,像是恨不得立即便转身跑了,连忙打断柯尔德说话,一边小心拉住郭逸,看着他神色之间倒还勉强呆得住,便一边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 第一百八十八回 他不问还好,此话一说出口,柯尔德也是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一般结巴了半晌,才将话说个清楚:他也不知此等功法究竟是哪一代府主所创,只知此书历来便有,却并无一人敢练,皆称太过下流,同时也因着多数府内继承者并非倾慕于同性之故,使得此书一直放在府中藏书阁,无人问津。而后由于秘籍丢失的关系,柯尔德便迁往郭逸家中,留到麒墨斋守店时,才慢慢将书阁中一些继承人所能学的功法与对进境有好处的书籍搬了过来,还分门别类按进境不同排列,放满了柜台里侧那一整条,此书,亦是其中之一。 “既是丞相已看明白了些,那便先照着……咳、照着练练。若有不对,老朽还能及时发觉。但若是过些时日老朽与你等分开去了南疆,便真是不知下次何时再见了。”柯尔德说完以后像是放松了不少,又嘿嘿阴笑着加了一段,摆明了揶揄他们大白天不知忌惮,却又颇有些鼓动之意。 但这等“不对”,又如何“及时发现”? 郭逸红透了一张脸应了,推说要回去准备行装,请老前辈也早些休息云云,便径自快步回了房里去。慕容厉见状,自是立时便跟了过去,只剩个柯尔德站在厅中笑了好一阵,也不知他是有意无意,笑声之大,连郭逸房里都听得到一些。 翌日,郭逸与慕容厉前往探视时,慕容临已醒了过来。见其脸色气韵都较之前好了许多,两人也放心下来与他交代一番,将朝中各类事情按不同程度划分了些等级,若是有非他二人不可之事,便由慕容时亲自下令召他二人回京,否则,便只是定时按拟定的路线日程,往各地驿站发送讯报即可。 至此,出巡便近在眼前了。 原本柯尔德需要照料慕容临近期服药,不过由于慕容雨亦在旁一路看了个仔细,加之慕容临自己本就知道解毒以后如何料理,倒也省了这老人许多事情,倒显得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教了一大一小几样本事,笑称是防身,聊胜于无,其实却随便哪一本药理医书或是外门功夫传了出去,都足以令赵尘之流忌惮不已。 而那周林,亦因着此次的关系,在侍卫中原就出色的他,也被柯尔德赠了一本刀谱、一本拳谱,还亲自背了一段身法口诀于他,说是方便他若有再被王爷拉着无法脱身之际,也好逃走,倒惹得在场的几人一齐哄堂大笑。 当晚,郭逸拉着慕容厉早早便歇下,连声说数日不上朝,临行前必得去朝中向慕容时及众臣辞行,又道怕有什么意外,精神不足便无法应对,总之是一副“不得再有任何亲密举动”的模样望着慕容厉,十分认真。 “是,承相大人,这便早些歇息!”慕容厉好笑之余,原本不曾动过的心思又被郭逸挖了出来,忍不住便开始调笑道:“为夫竟是这般不知进退之辈么?” “是。”郭逸几乎是立即便答了话,随后便觉有些不妥,却一时想不到哪里错了。 果然慕容厉便满脸贼笑的望着他:“既是这般说法,那便是承认肃恭乃懿轩之夫了?既是如此,为夫只不影响明日上朝与出巡,要做什么也只需懿轩甘愿便可以了……” 郭逸暗道果然又被这小鬼插科打混逞了口舌之利,但称呼如何,只不在外间乱叫,也便随他去就是……只明日,确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此虑并非无的放矢,无论是慕容时那里为着选妃立后之事还未及与朝臣一个交待,还是此番出巡之事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都极有可能引发一场颇大的变故。 思及此,郭逸正色望着慕容厉:“承认也不为过,懿轩确是亏欠你太多,虽是不曾对外如何宣称,但称呼也无妨。只明日确是事关重大,我不敢有何疏忽,还望肃恭也好生休息,免得出事时有任何损伤,懿轩亦感同身受,心中必会更加难过。” “……你莫要说得必会出事一般,”慕容厉叹了口气,顺手将他抱紧了些,终是收起玩笑模样,安抚着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称呼如何,我亦知道懿轩不会在意。但你如此悲观,反是我最为担心之事……不说了,好生睡吧。” 说罢他回首吹灭了榻边烛台,四下里黑暗一片。两人都不再言语,只慕容厉静静望着郭逸睡容的一双眼睛,直到怀中人沉沉睡过去,方才闭上。 二月初一,辰时许。 越国皇宫议事殿上热闹非凡。 此次,连原本应该回府休息的谦王慕容临也来了。原因无它,自是因着丞相郭逸被加封为巡查使,携定国侯慕容厉一道出巡越国各大小郡县,出发之日,便是这天了。 但此刻殿上所说的,却是另一桩事情——慕容时身为一国之君,却迟迟不肯封后,更在当日宣布要将后宫中所有嫔妃遣返各家! 虽说朝中文臣要员换了大半,但嫔妃们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凭着自身美貌与才华被选上的,何况还有些不曾更替出去的,仍有女儿在皇宫里,自是稳妥一些。 就连仅次于郭逸这丞相之位的太史大人,他的侄女,也在遣返之列! 故此,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郭逸虽明白慕容时为何作此举动,亦知道他是趁着自己出巡离宫之机将此事提出来,也好方便慕容厉与自己同行,少被人说三道四。但这番群臣列队而出的情形,他也仍是没料到,更有些头疼不已。 殿上不时有三五人站起身出列到中心来,劝阻慕容时请他收回成命,更有些年纪大了的老臣,涕泪齐流的哭着求慕容时为皇家留下些血脉。那些孝经之类的,则更是被说烂了。 慕容时起先还能好言相劝,但眼见着个个都越发没完没了了,他也有些不耐了:“众位爱卿一番好意,朕都知道。但……朕之所欲,若是换到众卿身上,想必亦不会较朕有更好的办法。” 他说着,竟直接命人将宋宁自后面请了出来,直言不讳道:“朕十余岁便得丞相为太傅,每日相授文才武略,闻鸡起武、晨兴夜寐,虽较之皇弟嗜武之痴略显清静,却也一直对太傅心怀感激。年少使然,又见宫中各类不堪层出不穷,一番倾慕之情竟转为争宠之意,与皇弟一度明争暗比,拼搏了数载之余,太傅却离京远遁边境。而后五载内,朕在人前只是个以皮相为凭魅惑群臣的傀儡,在人后却得拼命掩饰偷空习文练武,还要拉拢皇弟为我所用,随时防着李元甫有所察觉,一举将朕杀了!而后好不容易,借着二十生辰之由,说得李元甫答应之余,借着皇弟一腔心思命他去边境将太傅接了回来,却还险些与皇弟反目成仇!” 大臣们个个张大了嘴,看看慕容时,又看看他身后慕容临、慕容厉与他身侧的宋宁,却见这几人均是面不改色,更为讶异之余,将目光投到了郭逸身上。 众臣那数十道颇有深意的目光,扫得郭逸心中暗自叫苦连天,心说陛下你为着宋宁说出这些,又何必将我推到前面去? 御阶上,慕容时歇了一阵,牵着宋宁走了下来,缓缓道:“而这一切,却只是为了个情字。如今朕早非当年懵懂,亦不敢再对女色有何奢望,只苍天不负我,机缘巧合下,有这宋宁为伴……他身世,你等亦早知晓,他待朕如何,丞相亦是清楚放心。试问众位爱卿,是否知晓丞相心意?” 第一百八十九回 这次,众臣皆都应是,还有的说出了当日郭逸被封为丞相之时,在大殿上一直牵着慕容厉不放之事,立即便被慕容时接口道:“当日朕便是特意与肃恭一较长短,打算无论输赢,也将少年时一番情感作个了结。而后大宴群臣之际,却不料这人竟说要走,一时失态,口是心非之下说出那等话来……” 郭逸哭笑不得,正在暗自感叹又被陛下利用之余,却抬眼见着慕容厉亦走了下来,站到他身前时还扬着张笑脸。那只常握了刀枪在院中舞动的手握住他时,暖流窜过五脏六腑,郭逸心中一阵温暖,突然又觉得这些也没什么了。 慕容时转头看看宋宁轮廓分明的脸庞,笑道:“不想他这人长得分明便罢了,连大小事情也一样样记得清清楚楚。无论是朕与肃恭为着丞相有何争执,还是朕盛怒之下说过什么口不对心的,他都能拿来当作要胁。众卿若是有这般心头所爱,又怎忍教他屈居旁人之后,又怎能有了他,还容下别人?” 他竟当着众臣,将宋宁说了个面红耳赤。 不过也正因如此,朝中大臣们虽还有微词,却已只是少许老臣们对尚无皇子一事的唠叨,均被慕容时以“朕方过弱冠,若无意外必要再掌帝位五十载。继位人选朕已有安排,数年后将适时告之”压了下去。 如此一来,慕容临准备好的一套说辞还未派上用场,此事便得以妥善处置。不单群臣钦佩于慕容时大胆作风,宋宁也因此再不计较从前的小事小非,更为郭逸与慕容厉两人之事开了先河。一时间坊间传诵的说书段子也好、小调诗词也罢,俱是说这几人如何情深互慕,甚至还有其他国家中传言说越国近年来男风渐盛,成年女子皆往外嫁的,在当时郭逸与慕容厉出巡路上听闻,自是哭笑不得。 他二人出发之际,慕容时领了满朝文武大臣齐相送,天街之上又一次挤得人潮汹涌,邺城各门与城墙楼上都围满了前来一睹丞相容姿的男男女女。周林亦是同往,驾了那辆马车在前面与一队侍卫一齐开道,只柯尔德这随行之人反倒不知所踪。 郭逸也不担心,只一路上小心提醒些尚需留意之事,又反复叮嘱教慕容临在旁多为注意新进大臣中有何人可特别提拔的,千万要查明来历才慎重决定。等慕容临觉得耳朵长茧之时,慕容厉才看似好心的将话题换了个方向,说的却是要带周林一道,累得皇叔一病未愈又生一病。慕容临气得脸红脖子粗,大骂慕容厉:“你这臭小子不知感恩,如今连皇叔也敢取笑!看你春风得意,路上若继续这般轻狂,必要惹恼了丞相赶你回来!” 慕容厉坐在马上转头看了看身后同在御辇内的慕容时与郭逸,见他二人亦是一脸笑意,顿时底气十足的连称不会:“懿轩若是缺了我在身边,必要觉得孤单,他自是舍不得的!” “肃恭如今竟是这般肆无忌惮了?”慕容时笑着拉了拉宋宁衣袖,指着郭逸叹道:“必是被师傅惯的!” 郭逸轻咳一声,脸上红了一片:“陛下竟是如此想的,也不知若是无人纵容他接近懿轩,又岂会有此一说……但此去一别数月,还望陛下在朝中好生处理各项事情,也好令懿轩少些担忧。此次出巡,到城外便只由侯府侍卫同行,也好看各地官员在百姓眼中是何模样,不必大张旗鼓,每到一处亦要有所收获才不失懿轩本意。” 他顺利将话题拉回到出巡事宜之上,几人又商量一阵,眼见邺城南门近在眼前,慕容时才随他下了御辇,亲自送到马车外。又是一番惜别后,远远便见着一袭灰袍如烟似雾般飞快的飘了过来,正是背了个包袱的柯尔德。 郭逸挥手示意慕容厉下马相迎,柯尔德已到了近前,摇头低声道:“不必如此麻烦。将这包袱好生放到车内便是了。”说罢,这才向慕容时等人打了个招呼,又问了慕容临近况如何,才守在马车门外安静等着了。 这时候,城门附近已没了普通百姓,文武大臣们也早在宫门外便被郭逸要求慕容时遣散,南门大开之际,便只得慕容厉与郭逸两人站在马车之前,身侧是周林那一队侯府侍卫,正与当日自托尔镇到达时一般人数,只除了郭适不知所踪,又多出个祁国祭司来。 郭逸只穿了一袭普通白色文衫,腰间仍然悬着那把青锋剑,头发也只是简单束起——若非是几人一定要他坐马车前往,他倒宁愿骑马来得快得多。但慕容厉却与慕容时站在一边,执意不肯让他长途跋涉之际策马狂鞭,口称实在太过辛苦,完全不必如此之类,慕容临却笑得一脸暧昧,其心思自是不言而喻,惹得郭逸瞪了他好几次,才算是收起了那副猥琐模样,却又跑到一边去与周林说些什么。 反观慕容厉此次也并未套上铠甲等物,慕容时自是知道他二人所欲无非是轻装简行,更随了他去,只反复叮嘱说要再检查一番所有符印与盖好御印的圣旨是否齐备,免得走到下一城去才发觉有所缺漏,临到用时贻笑大方。“皇兄且放心,这等东西,肃恭昨晚便已检查过了。小林亦帮忙看了数次,不曾有何遗漏。”慕容厉说着,提高声音将周林叫了过来,顿时被慕容临瞪了半天。 “其实若非是皇兄这辆马车只有小林较为熟悉,本侯倒不介意留他在府中守着,也好传递消息。”慕容厉嘿嘿笑着,丝毫不为慕容临眼中怒意所动,继续道:“只不过,肃恭亦觉得,若是骑马,行程虽会快上许多,但包袱再大也只装得数样东西,一路上亦只以普通人身份自居,免不了被人觊觎,符印等物却难免有失。否则丞相大人所言,肃恭早便依命行事,哪需等到如今再来解释这许多?” 郭逸终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声称是之余,向慕容时道:“陛下,时辰不早,且回宫去罢。懿轩定当履行职责好生回来,侯府主人与其侍卫亦不会有任何闪失,严亭伤愈后,还望以飞奴传讯相告,宋兄在朝,亦请有能则相帮……既是来年再见,时间亦不会太久,不若就此别过。” “师傅!”慕容时猛的扑到郭逸身前,单膝跪下,仰头望着他道:“时儿身为一国之君,却屡次令师傅吃苦受累,枉我少年时志比天高,自认要做成此片大陆的霸主后,才向师傅说明心中倾慕,将您接回朝中享福……谁料竟变得如此!师傅,此行必当无恙而归,遇着任何人任何事令您有何不愉,亦无需放过轻饶!时儿若是不需守着朝中之事,亦当与宁儿相随身侧,如厉儿当初一般随行随侍,才得以补偿对师傅一番亏欠之情!” 郭逸愣了半晌,才想到要将他拉起来,却仍是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便望了望他身后的宋宁,眨眼笑道:“你既是自称时儿,为师也不欲再由着你身份容你在此拖延时辰。若是他日为师回朝之际,发觉宋宁有何不满,或是朝中各人有何微词,待严亭一一证实过后,时儿可莫要怪为师不讲情面,不顾你身为一国之君!身着皇袍跪了这许久,像什么样子?起来!回宫去!” 说罢,他纵身跃上马车,招呼慕容厉等人飞快上马之际,柯尔德也早便见机钻了进去。周林见状,看了看慕容临,张口大声道:“巡查使即刻启程!” 第一百九十回 霎时间,邺城南门往外的官道上,烟尘复起。 一名清俊少年赶着一辆八匹马拉着的大型马车,周围护着十名家丁模样的护卫,其前面则是两匹并驾的马儿,却不见其上有人。一行十余人,跑了不到半刻钟功夫便已渐消失在慕容时、慕容临与宋宁的视线以外。 马车内,郭逸正专心听着柯尔德解释那包袱中物品的用途与来由,慕容厉亦拿着几张药方仔细看着。 自离城尹始,他们便已开始为着南边所有郡县中可能发生的事情作着准备,柯尔德更是担心离南疆较近的几个地区容易被赵谦以毒药控制太守等人,于是前几日便去了皇宫后的山区、落雁坡几处寻找合适的药草炼制了一批丹药出来,就连临行前,他也还央着慕容雨一道,前往宫中太医院取了些珍贵药材,这才急忙赶了过来。此刻,他正教着郭逸与慕容厉如何辨别中毒者的样貌、神情、脉络等,更顺手写出几份药方来,留待一路上有其中药材便可就近取用,以备不时之需。 除了这一大包药材等物,还有便是郭逸画的那些地形图,以及一些空白圣旨,各类谋略文书等,均被周林那一队侍卫分门别类放在了卧榻对面。如此一来,这空间颇大的马车里,除开走动的空间,便只余一个桌子的空档了。 南门过了落雁坡以后,便是绕道向东,前往与祁国交界的滇城。 滇城距邺城不过半天光景,地理位置使然,气候较之邺城更为温暖,也是风光景色颇为著名之地,故而官道上人来人往,俱都十分热闹。 路旁两侧绿柳嫩芽早已抽出新枝来,慕容厉偷空抬头,见着的便是一派江南水乡景致,顿时拍拍身侧还埋头辨别药材各类的郭逸,笑道:“懿轩,你看这滇城已近了。虽只隔了这么几个时辰,却像是早已入春了一般,夕阳晚照之余,城外亦有如此美景,果然比之邺城要温婉几分,教人心生悠闲之感。” “侯爷这意思,莫非是要停下去游滇池?”柯尔德抬眼看了看郭逸,肃容道:“虽说此地风景甚好,但老朽拙见,还是先进城找间客栈歇息才好。” 郭逸却笑道:“老前辈莫要见怪,肃恭只是贪玩,但却误打误中了。懿轩觉得先在城外四处看看,游览滇池也好过直接进城。虽说此时离城门关上已只余一个时辰,但我等出城之际,一路行来已有驿站收到消息。若是此时进城,太守派几个人守在门边便已知道我等到了,又如何寻到机会在城中好生打听一番?” 两人俱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均是拍手叫好。这般玩也玩了,还能混淆旁人视线,倒真不失一件美事。 慕容厉当机立断,叫了周林分出几个侍卫,换作普通百姓打扮,随着人流陆续进城去,小心打听城中情形,待晚间再在城内最大的客栈里等着他们几个回来。至于其它的,则是由周林亲自带队,驾了马车进去,称是路过此地的药材商——至于那些书籍等物,则用柯尔德带来的药材略作掩饰,如无异常,根本不会被守城卫兵如何为难。反之,则事出寻常,几人可在亮明身份的同时,由打探消息的侍卫处得知城中有何不对,亦可见机行事。 马车立即掉转方向,偏离官道,往东南方的滇池驶过去,直到进了一片小树林才停下,侍卫们稍作整理,便先行将马匹解下,分散开来,有的扮作马贩则牵了数匹,还有的单身前往,也有的三两个扮做游人,隔了数次陆续入城。 不多时,连周林也已稳稳当当驾着只剩下四匹马的马车进得城去,柯尔德挥挥手说自己还要去附近找些药草,便笑哈哈没了踪影,四周围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了一匹驮着些空水袋与干粮、地形图的马儿,和郭逸、慕容厉两个人。 慕容厉眼珠转了转,见郭逸仍是一脸思索之状,终开口问他要去何处玩到何时才进城弄清情况,郭逸笑了笑,摇头道:“多日不出侯府,连我都憋坏了。明天一早再行处理正事,今晚只陪肃恭四处走走,权当散心。” “那……”慕容厉立即满面兴奋之情,却又噎住了:“附近有何处好玩?肃恭从未在此平稳地界行走,对此地一无所知!” 郭逸见他这样,一边伸手拉他上马,一边笑出声来道:“肃恭不知,我知便行了。快上马坐好,今次懿轩带你去玩!” 慕容厉飞身跃到马上,牢牢抱住身前郭逸,贴着他耳畔轻咬两下,低笑道:“其实无所谓去何处,只这般坐在马上,倒也自有乐趣……只是懿轩你这一身白衫,走到何处都那般显眼,为夫如此坐着,岂非轻易便被人认了出来?” “我何时说过……”郭逸轻扯马缰,策马往东穿林而行,口中笑道:“定要去有人的地方?” “无人之处……哎,懿轩你莫要再说下去,你定是有何安排,否则定不会如此!”慕容厉一颗心狂跳着,脑海中浮想联翩,嘴上却还留了几分理智,知道郭逸不会初出皇城便立即将正事放下,大喇喇的带着他四处去玩。 只是两人同乘一骑,慕容厉早下意识将此行当作额外惊喜,心中念头一起,便难以自制,牢牢抱着郭逸的双臂也不自觉又环紧了些。 他眼光扫过之处,郭逸后颈上亦是一片微红,也不知是被他埋头时蹭的,还是被他抱得太紧、感到他身体热度,太过刺激所致。 但那人语声却仍是淡淡的,侧了头向他道:“确是要看几处地方,但也只需片刻……只不过隔得远了些,想必半个晚上是够了的。肃恭你、若是真怕摔下去,不若弃马在地上跑跑,也好袪除那些不实际的心思,免得马儿辛苦。” “果然……唉!”慕容厉大声叹了口气,松开双手便要下马,嘴上还在念叨着自己不如马儿矜贵,便已被郭逸一把拉了回去。 郭逸双目中闪着些许无奈,却还是将他按到马上坐好,自己却牵马步行,一声不吭。 “哎、哎,懿轩!我只是、只是说笑罢了。你骑马,我走路!”慕容厉飞快的跳下马去,拉着郭逸央了半晌,才见他开口道:“我只是坐了一天,确实想要走走,又不喜人多,便趁此时有事却不必太急,下来步行一段。肃恭若是觉得不妥,便一道同行,也让马儿多歇一阵。” 慕容厉自是老实应了,时不时侧头看郭逸几眼,踩着脚下青草慢慢步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生怕他心中生起闷气,说多错多之下,徒惹些不快。 两人牵着马走了半个时辰,郭逸在林子深处一条小溪旁停了下来,盯着溪水望了一阵,他才轻声道:“肃恭且牵马去溪边,让马儿饮几口溪水,立即带回来,莫要踏入。” 慕容厉依言照办,马儿也格外配合,不多不少,只低下脖子喝了两口,便自行扭头回到郭逸身边,大口嚼着地上黄绿相间的一种小草,再不肯过去饮那溪水了。 见状,慕容厉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种草,抬头便见郭逸已奔到溪边去,拿着随身的空水袋灌了一袋水,又走回来,隔着水袋自马儿嘴边挑了几片草叶,将水倒在其上。 说来也怪,那草叶经溪水流过以后,立即便变了颜色,原本的黄绿变作了深绿色,倒像是从春日过渡到了盛夏一般! 第一百九十一回 慕容厉咋舌道:“懿轩,这是什么法术?或说这溪水中有何毒药么?” “非也,”郭逸颇显开心,伸手将未倒完的水袋贴到慕容厉手臂上,见他烫得往后一缩,才哈哈笑道:“明白了么?其实溪水既是温泉水,你觉着这般热度,只是皮袋保温罢了。此地长的,全是薄荷草。马儿吃它,亦只不过为着降些温。” 慕容厉左右看看,满脸不解:“你走了这许久,为的只是这温泉水与薄荷草么?” “只是?”郭逸望着他摇摇头,顺手将水袋放到草地上,指着薄荷草叹道:“你可知世间万物虽各有阴阳、皆为相生相克,但温泉水性烈属火,四周却极难孕育出这等薄荷草。如今这处还是我当年四处巡查之时偶尔发现,那时候出了官道不远开始,遍地都是这类薄荷草,不想如今只余杂草之间这么一小部分……那溪水上游所在原本是一处湖泊,孰料短短几年便已不见,连这流淌着的活水也像是快要干涸了!” “那又如何?”慕容厉仍未明白过来,但见郭逸一脸惋惜,便觉许是十分重要,忍不住便开始挠头:“肃恭只知薄荷性寒,夏日泡茶最是消暑解乏,温泉养身,上次随懿轩去泡也颇为舒……适……”他说着说着,便又忆起当时温泉中情形,当初那般心思,如今却早已成真,恍然间有些身处梦境之感,连说话声音也不由自主的变得微不可闻。 郭逸不知他倾刻间竟想了许多,还以为因着所知甚少才渐说不出话来,忙凑过脑袋去看他,口中还安慰着说这类偏门不知道也不足为奇一类。可四目相对时慕容厉已回过神来,猛一抬头便碰到他下巴上,唇也撞到了喉咙口,噎得郭逸连闷哼声都发不出来。 “懿轩?怎么突然便凑过来了……肃恭有些走神,可曾撞伤了?”慕容厉一把拉住郭逸,免得他退坐到草间去,另一手轻抚着他下巴,仔细看了看咽喉处似是无恙,这才小心又开口道:“看似无妨……你方才说到何处了?” 他本欲说些别的,可又怕郭逸专注之时听得闲话便要生气,硬生生拉话题扯回到温泉水与薄荷草上去。郭逸闻言,捏着喉咙苦笑道:“也不知你是想些什么,我还不曾说话,便见你没了声音,才凑过去看看,你便一抬头撞过来。本就没事,你却一脸紧张,倒显得我有多小器……哎。罢了罢了,不去折腾那些有的没的,肃恭且先说说,何事走神又这般拘束?” “我……”慕容厉张口结舌,他怎敢说当日远在天山山脉之中、自泉眼起身后找到郭逸时,就曾想将其抱在怀中肆意亲吻爱抚? 郭逸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脸上笑意未减:“怎么,是何难事?肃恭不妨说来听听。” “是、是……哎,是这温泉水教肃恭想起从前在天山之际,被懿轩拉着去泡温泉时之情形!”慕容厉憋红了脸,连珠炮一般快速说了出来,但自己作何想法,却仍是不敢露出一分半点。 “嗯,一晃已是大半年了。当日还觉着肃恭只是个孩子,不想如今却……哎?你为何如此脸红,不过是师徒二人泡泡温泉罢了,又不曾做过什么,怎会……”郭逸本来十分悠闲的听着慕容厉说起从前,脑中亦浮出当日情形来,只是不经意便见着慕容厉满脸通红,再想他说话方式似是太过奇怪了些,略一思索,便已明白过来,他心中半是喜悦半是感慨,一腔热情却又不欲直言,便故作不解道:“当日我不曾如何啊,怎么会如此脸红?不若懿轩再进溪水去泡上一阵,也好看看肃恭究竟是真怕见着我泡温泉,还是被这泉水热的,又或是……当时心思不正?” 说到后来,已是赤裸裸的在调侃笑话慕容厉了。 但他这般语气,也令慕容厉放下心来。他一边站起身,一边抱向郭逸,笑嘻嘻的反唇相驳道:“也好,便待为夫验证一番,究竟是温泉水暖,还是我家懿轩肤如凝脂……哎呀!” 话音才落,慕容厉便已“扑”进了那看似小溪的温泉水中去,却是被郭逸侧身一让,反手推下去的。 “你、咳咳……你上次扔我进泉眼里去,已是害我咳了半晌,此番、此番又推我下来!休想逃……”慕容厉两下便跳出只到他腰间的水面,顺手将郭逸拉到身前,嘿嘿笑着将他一道扯进水中,捉住他双手反剪到身后去……两人身形紧贴之际,话语声亦随之淹没在郭逸仰脖送上的亲吻中了。 水中温度果然不似方才水袋中那般,许是因着时日已晚之故,非但不烫,反而只是温热,十分舒适。 一轮月牙自东边悄悄现出形来,躲在一隅静静的瞧着。水中衣衫头发已全湿透的两人,仍在其间纠缠嘻笑着。 若非是郭逸及时阻止之余,一脸严肃的说了:“肃恭,不可胡来。此处温泉水,或是连着地下,与血池有一定关系。懿轩此来,所要查询几处地方,便都与药草、泉水、血池有所关联……你若是在此弄出什么动静,被老前辈知道倒不打紧,只怕一个不巧毁了血池,便糟透了。”慕容厉只怕还不肯罢休,说不准真要在这温泉水中一番温存。但即便是如此,他也早享受一番,只除了不曾攻城掠地,两人周身衣衫早被他扯到一边草丛间去,更别提郭逸前胸后背又已是片片红印了。 深呼吸了一阵,两人渐渐冷静下来,郭逸懒懒的靠在溪边一块大石头上。衣物等早被他自行以掌力催干,只随意挂在身上,手上却又摸出竹笛来,捏住中间部分转来转去的把玩着。 慕容厉仍泡在水里,头倚在他膝上,一如既往的专注望着他每个动作,轻声说着儿时被他责骂授学时不同的心情,和当日温泉中时那番难以抑制更不敢表露的心思。 笛声不知何时响起,飘荡在林间草地上。悠扬而平静的旋律,恰似这夜天幕中那一弯皎白新月,略带了一丝暖意,一些得意,和一线牵挂。 与以往不同的,郭逸吹完一曲便立即停了下来。他想了一阵,突然反手抽出白玉笛看了看,拍拍膝上眯着眼睛的慕容厉,笑道:“肃恭,此物只怕还得派上用场。” 慕容厉本已有些倦意,闻言猛的坐起身来四下看看,不曾发觉有任何人接近才又看向郭逸,一脸茫然:“为何如此说法?懿轩还用得着暗器么?” “不是。只是想到个传讯的法子罢了。不过,是传假讯。”郭逸笑得弯了眉眼,伸手将笛中那一管银针取了出来,摘了一片薄荷叶放在溪水中泡了泡,立即擦到银针上,眼见那针变得光亮无比,虽不是淬毒之状,却也显得较一般暗器要厉害得多,使人轻易不敢触碰。 慕容厉眼睛立即亮了,较之那擦亮的银针,还更甚几分。 两人一道,自溪水上游取了些温泉水装满了马儿所驮的几个水袋,又将溪边的薄荷草摘了大半,还特意取了几十株长得最为茂盛的连根拔起,准备派人送回邺城侯府中想法子养着去。 余下时间,他们便又骑上马儿,一路飞奔到滇城门外。慕容厉见着城门大开,愣了愣道:“这滇城为何夜半时分还开着城门,难道是……” 正说着,周林不知几时跑到城楼上,一眼见着他们,立即大声叫道:“城守何在,巡查使到了,还不出门相迎!” 第一百九十二回 郭逸倒吸一口凉气,与慕容厉对视一眼,都见着对方眼中的疑惑:“周林为何突然跑到城楼上,还换回了侍卫服色?” “进去看看再说罢。”郭逸定了定神,跳下马去与慕容厉并肩前进至城门内,立即见着身着朝服的滇城太守率几名士兵迎了过来,面向两人拜道:“恭迎丞相大人,恭迎侯爷。两位离城还有十里,下官便已得知了。还望两位大人莫要见怪,贵属下亦是被下官硬拉着守在城楼上等两位大人进城,至今未曾远离过。” 周林带着一队侍卫走下城楼,均已换回侍卫服色还持了武器。见到他二人,周林冲慕容厉挤了下眼睛,笑着行礼道:“太守大人十分热情,但城中百姓不宜叨扰,属下便作主留在城楼之上,一来看看滇城同僚,二来等候二位大人回来。” 话音方落,便见着又有一人缓步而出,面向郭逸走了过来。 “丞相可有所获?”来者亦是满脸笑意,正是柯尔德。 郭逸点点头,急忙向滇城太守还礼,随着他入城去往太守府休息。一路上更有意无意间将马儿交予周林亲自牵了,嘴上说着“见此地风光独特,一别数载,故而前往故地重游一番,哪知侯爷亦是兴致极好,这才晚到了。有劳太守大人久候,本是不该。” 慕容厉亦在一边做足了样子,显得极为高兴的模样,哈哈笑着故意牵紧了郭逸道:“懿轩你岂非也十分开心么?” 说话之际,他眼角余光扫了扫身侧几名侍卫,几人均是微微摇头,神情走姿亦十分放松,便知这滇城官员或许确只是偶然得知众人行程,才有此举动。再观城楼中各士卒在他们到达时均是好奇多过警惕,显是不曾做过任何掩饰工作,心中略略放下,打算稍后打发了这太守大人,再找周林他们几个问询。 一路行来,滇城太守说话声音始终不大,直到进了太守府正厅里,才正了正喉咙,向几人解释说是怕打扰城中居民休息。郭逸连忙笑赞他心思慎密,心中却猛的打了个突,闲扯几句,便哈欠连连。那滇城太守连忙亲自带路,将郭逸等人安排到府中一个单独院落里休息,又特地分配了几名长相机灵的小厮过来,这才退走了。 柯尔德与他几人一同进来,此刻将小厮打发出去,命周林叫几个侍卫在门外守着,这才低声问道:“丞相与侯爷可看出何不妥之处来?” “虽看似普通老实,却太过细心了些。”郭逸说着,顺手将白玉笛取了出来,笑道:“正好在城外想了个法子,如今且拿他试上一试,周侍卫长请将赵尘往日所发书信找来,懿轩要做些手脚。” 慕容厉连忙帮着将桌上茶具移开,一脸好奇的望着郭逸重新写了一封书信,又刺破自己手指绘出那异兽图腾来,竟与信中字迹、图样分毫不差,只除了内容完全不同。 末了,郭逸又请周林将马儿身上所驮的水袋与薄荷草拎了进来,交了大半给柯尔德,在他连连称奇之下擦亮了银针,递到慕容厉手中笑道:“这等差事,今次便先由侯爷去试试?” “好!”慕容厉一脸兴奋,收起书信立即便要往外跑。 郭逸一把扯住他:“你急什么?晚些时候再去……哪有我等刚到,便立即有信送到的道理?怎么突然便胡涂了,哎。” 柯尔德本来正注视水袋中泉水,闻言哈哈大笑道:“侯爷每次犯胡涂,似均有丞相之言作崇。老朽要将这泉水与药草带走,丞相可告之源头在何处?若老朽明日去了那处,可会不巧撞见些不欲见之情形?” “明日?”慕容厉被郭逸拉了回来,正自尴尬时听到柯尔德似是话中有话,连忙问道:“您不在此歇息?” 柯尔德摇头道:“老朽还要找些东西。何况丞相带回来的这些,亦要耗些时辰才能弄得明白。”说着,他冲郭逸笑道:“这滇城太守纵然有所不妥,也应是无伤大雅。老朽先行一步,三日后到滇池边等候丞相与侯爷同往下一城。” 说罢,人已又没了影子。 柯尔德刚失去踪影,门外便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倒地之声。 周林出去察看之际,立即冲回来脸色大变道:“侯爷、丞相大人!外面……太守大人他,他像是中毒昏迷过去了!” “快、嗯、快抬进来!”郭逸嘴上支支吾吾的应着,像是十分惊慌一般。但他头也不抬,立即将桌上茶具重新摆好,白玉笛亦收了起来。而后又使劲挤了挤上下眼睑,在自己脸上捏了几下,扯乱衣衫发束,解开衣带,这才冲呆滞了的慕容厉眨眨眼。 随即郭逸便作出一脸慌张的模样,一边将慕容厉衣带亦解开,却是一边一头塞进他双手上,一边推着他跑到门口,自他身后露出张脸来失声叫道:“这、这是怎么了?为何太守大人会在懿轩门外昏了过去?莫非、莫非有歹人在太守府行凶不成?来人、快来人!” 慕容厉心中暗自好笑,但已明白郭逸意图的他,自也显得极为不愉、却又像是竭力抑制着脾气,才低声怒斥道:“像什么样子!太守大人都到房外了,必是有要事来访!你们几个,竟毫不知情?” 几个侍卫站在门外,纷纷低下头去一言不发,远远看去倒真是在认错一般。其实个个憋得满脸通红,若非一直忍着,早便要笑出声来了。 直到滇城太守被抬至房内榻上摆着,郭逸才扯了慕容厉一把,低声道:“莫要装过头了……太医!太医呢?为何不见太医过来?” 此时那几个小厮已奔了过来,听着郭逸叫唤,连忙跪下解释说只皇宫中才有太医,又称城中老医生离得太守府不远,已派人去请了。 郭逸见状,这才像是在小厮目光偷看下发觉自己衣衫不整,立即躲到屏风后去,慌忙道:“你、你们先出去……等医生来了,再行禀报。” 门外,慕容厉仍作了个十足模样,大叫道:“那同来的老医师呢?为何不见出来?怎么好吃好喝他在,有事便跑了?难不成是个江湖骗子?” 郭逸抿着唇,听到周林答说“见其一刻钟前红着老脸走出去,不知往何处,只知是丞相大人面前的红人,故而不敢相询”时,险些也笑出来。 他转头仔细看看仍躺在榻上的滇城太守,这才真的变了脸色,大叫道:“速派人向宫中报讯,称滇城太守遭歹人毒杀,命人来此暂代其职,由侯爷与本相查明真相!” 说罢,他仍是伸手探了探榻上死人鼻息,随即闪电般将其全身大穴封了起来,轻声唤道:“老前辈?可是您亲自出手?” 那声称要出去的柯尔德,不知何时已闪到了榻后去。此刻亦是无声无息的冲郭逸摇摇头,轻道:“老朽回来时,他已脸色不对劲。不知为何你等来时,他却面色如常,直到此刻,许是到此有事、也许是真在偷听,才突然毒发死了。” 此刻也无需再装下去,郭逸立即推开房门,将慕容厉等人唤了进来,命侍卫们将尸体抬到厅中放好,又命府中小厮们清点人数,将所有人一并集中到大厅,说要逐个问话! 待太守府中所有人等与尸首都远离他们几人,郭逸才轻吁了口气,请柯尔德潜至前厅小心察看众人动作神态,随后才望向慕容厉道:“那几个小厮……似有些问题。哪有府中做事的仆丛敢盯着朝中大员瞧个不停的?” 第一百九十三回 慕容厉好容易等到四下无人了,又听到这等话,顿时狠狠一把抱住他,脸上微红,嗔道:“你还敢说出来!哪有丞相大人将自己弄得如此不堪的?若是传出去,说我朝天子以魅惑国后,太傅大人两度回朝,又再有所图,竟在出巡之际与侯爷不规不矩,将小小太守毒死后,毁尸灭迹!” “嗯。”郭逸点头,一脸认真:“主意不错。”说着,趁慕容厉愣神之际,在他唇上狠咬了一口,低声斥道:“世人纵是如何愚昧,也不致待懿轩做了那许多事情后,还如此说法!只你这堂堂定国侯,成日里心思不正,才敢如此胡思乱想!还不快到前厅去看看,究竟是何人最为可疑!” “咬破了,懿轩!周林已跟着去了……”慕容厉一手捂着唇,一手硬将郭逸拉着不放,软磨硬泡又是道歉又要补偿,磨蹭半天,才不依不挠的与郭逸一道出去。 前厅里哭声一片,周林已将太守死讯告知其家人,郭逸板着脸带了慕容厉刚踏入其中,突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多日不见,逸儿似是精神不错!” 郭逸脸色立即变了,慕容厉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去,大叫道:“赵谦,你还敢来,将适儿送回来,否则便将你那圣子就地处决,教他有去无回!” 红袍闪动,厅中众人已在倾刻间倒地不醒,只除了郭逸与慕容厉仍是无恙。 赵谦不紧不慢的踱到他二人面前,笑眯眯道:“若是侯爷将尘儿杀了,那适儿便也回不来了。老夫好意为你二人除了内奸,怎么还受到如此待遇?” 郭逸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一阵,却不曾吐出一个字。 慕容厉一手扯紧郭逸,正待开口,便见面前一花,柯尔德拦在了他与红袍怪之间。 “找老朽算账,何必为难孩子?”柯尔德声音冰冷,一字安慰道:“毁我祁国皇族,杀我郭府要员!赵谦,今次饶不得你!” 红袍怪似是早知他亦在此,闻言大笑一阵,怒道:“老匹夫废话少说,将尘儿放出来!否则要你死无全尸,要郭府上下与祁国皇族一般自这世上消失!” 柯尔德一声冷哼过后,慕容厉便再看不清他身形,只见红袍怪左闪右避之间连接后退,脸色越来越差,显是被柯尔德出手所伤。 “你二人出去,自府中后院下水……”柯尔德的声音突然在郭逸耳边响起:“侍卫只是被迷昏了,有老朽在此,无须担心……快从水路走,去他教中救回小少爷!” “逸儿!适儿在此地不远,你无需白跑一趟!”红袍怪大声说着,几步迈到郭逸身边拉着他,嘿嘿怪笑着道:“只要叫这老匹夫将尘儿放了,为师便送适儿回来。否则为师便不知是否又多件新红袍可穿了。” “混账!”闻言慕容厉立即怒吼出声,揽紧了郭逸小心看向他,顿时被郭逸脸色神态吓得连连轻呼:“懿轩,你且冷静些……” 郭逸原本变得苍白的脸色,此刻一阵青一阵红,满布血丝的双目亦死死盯着红袍怪身上红袍,那模样早不复平日里的清俊淡泊,就连牙关中发出的阵阵磨牙之声,亦在这略显沉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呆了一阵,才反手握紧了慕容厉右手,话语声仍是轻轻的,却好似九幽地府之中传出来一般阴冷:“赵谦,枉你在世为人,竟将他人性命视同草芥,将他人活命之鲜血做了衣物染料!我父当日身死,你便已是长年身着红袍!我念你待我不薄,一直以来便将此事压在心中不曾多想,如今你竟还敢亲口再提!莫说是适儿送不回来,纵然是送回来了,郭某亦不能再任由你存活于世!” 说到后来,他已是厉声嘶吼着抽出身侧青锋剑,挺身便欲朝红袍怪冲过去! 这时柯尔德在郭逸另一侧现出身形,单手将其拦下,一边轻声道:“丞相不宜冲动,老朽得罪了。”一边略微动作,便已令郭逸穴道被制昏睡过去。 他将郭逸交到慕容厉手中,示意他站到一边去,才转身面对红袍怪,深吸口气道:“既是如此,便请将小少爷带出来,老朽自然带你去接赵尘!” 两人你来我往毫不相让,都要对方先交人。柯尔德投鼠忌器,强压下心头愤恨之模样,教慕容厉看得心中乱成一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一边是郭逸的家恨与爱子,一边是这奇人与自己的国仇,他只觉无论如何也不想愧对任一方。沉吟半晌,慕容厉搂紧怀中沉睡的郭逸,终是开口截断那两人争执:“赵谦!虽说你身为教主必不至只身前来,但有老前辈与我二人在此,胜算如何,你亦心中有数。若是还想全身而退,便先将侍卫们所中之毒解了,再将适儿一并带往老前辈指定地点!抛开其它事不谈,我等暂时还是数年后一道北上的盟友!贵教若是不想解约,便莫要再动什么鬼主意!” “哼,就凭你这黄口小儿?”红袍怪冷冷的瞥他一眼,扯着嘴角笑道:“若非是逸儿,老夫还不曾将你放在眼里!当年这老匹夫不知所踪,便注定由你怀中之人身负郭府重任。老夫好心教导于他,以图一网打尽落个清静!否则老夫又何必待他更胜尘儿?至于那漠北蛮族,纵然是打到我圣教之中来,也只会落了个全军覆没死无全尸的下场!不若就趁着逸儿昏睡之际杀了你,也好灭了越国中军首领,趁机取了越国大部分军权,倒能多赚上一笔……侯爷如今觉得,老夫需要什么盟友?” 慕容厉气得七窍生烟,却又突地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是么?你若非身受毒虫离体影响,又怎会站在原处不敢动弹?本侯倒是想起皇叔当日那番畅快模样,心中有数之余,也为他高兴。” “小子找死!”红袍怪果然立即便变了脸,大声怒吼着冲了过来,一掌劈出,其间黑气滚滚,显是内含剧毒! 电光火石之间,慕容厉已将郭逸换了单手抱到身后去,另一只手堪堪伸出,便被人对了一掌,却是借力之机相互抵消了。 柯尔德稳稳站在他面前,冲他做了个出去的口型,转头一言不发的便与红袍怪打了起来。 许是红袍怪确不曾彻底治好,许是柯尔德武艺实在高出他一阶。总之那些毒虫异兽尚未来得及被他放出来,便已被柯尔德抓紧了他一只手,哈哈大笑道:“两条路,一是随老朽先回教中领了小少爷,再任老朽发落,二是立刻自尽于当场,交出教主所知的一切。” 红袍怪不怒反笑,笑声越来越大,透过厅堂直穿云霄:“枉你身为本任祭司,竟不知小看旁人后果如何么?实话告诉你老匹夫,今日本王无论如何也得将赵尘带回去,否则赵某不惜与你同归无尽!” 柯尔德嗤之以鼻,冷笑连连之中,抬手便将红袍怪各处关节缷得脱臼!但闻红袍怪一声声惨嚎,他倒还像是有些享受一般,低声道:“能帮一教之主这等大忙,老朽不虚此行了……若非要去寻适儿,早便将你碎尸万段!” 说话间,他已将红袍怪扔到地上,反手取出怀中一个瓶子来,凑在地上侍卫们鼻端各放了一阵,便见着周林等人慢慢醒转了。 待侍卫们重新站起身来,均都见着红袍怪瘫在地上的模样,心中惊疑不定之余,却被慕容厉叫了去安抚城中各人。 此时虽见不着太阳,却也已是天色大亮,府外显已有人得知太守意外身亡,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慕容厉急匆匆安排了一阵,将周林等人留在厅中,便只身与柯尔德一道,一人抱着一个离开了太守府,驾上马车直奔南疆! 第一百九十四回 四匹马拉着马车在小道上驰骋,慕容厉独自坐在车辕上,亲自挥动长长的马鞭。他不时回头向后面车厢里看上一眼,生怕郭逸醒来自己不知道。 此时已是日当中空,柯尔德出城以前便从滇城买了些干粮放在车里,将赵谦丢在了桌子下面,先将慕容厉换进来吃了些东西,这才重新坐回车内,自顾自喝了些酒,吃了几块滇城独有的桃花糕。 说来也怪,赵谦自打进了马车以后便不再言语,连四肢瘫着都不曾再喊一声痛。只眉目之间透出些许愤恨之情来,时不时的瞪柯尔德一眼,余下的时间便只是独自发着呆。 柯尔德起初还仔细看看他,生怕他有何小动作,但转念一想这人四肢都不能动弹,纵然诡计多端,也只是枉然,便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不时对车外慕容厉指明方向,或是瞧瞧沉睡中的郭逸,一旦发现他神色不对,便打算强行将他唤起来。 “赵谦,”柯尔德靠在郭逸不远处的另一个坐榻上,皱着眉头开口:“将适儿下落说出来,老朽便带你去见赵尘。且保证不杀他,你觉得如何?” 赵谦抬头望了他一眼,勾起嘴角冷哼一声,复又低下头去,继续沉默不语。 慕容厉斜靠着马车厢,转眼间将他神态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眼中,除了隐忍与难堪,哪有半分沮丧之情? 莫非……他果真还有后手?或是他有手下在附近,此时已悄然回教中报讯去了? 他正思忖间,突见郭逸翻身坐起来四下望了一阵,看到他才像是明白自己身在何方,抬脚下榻时,却又像是被赵谦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回复正常的脸色顿时又差了几分。 “懿轩,先吃些东西。若是不想见着他,便出来坐在车辕上好了。”慕容厉急忙开口,伸手就要将他拉出来。 郭逸摇摇头,扯出个笑容来:“我睡了几个时辰了?这是要去何处?老前辈,您可曾受伤?” 柯尔德一边将打算说了,一边伸手抓过郭逸手腕,仔细看了看他神色,证实并未因情绪起伏发生任何意外后,才指着赵谦道:“也不知他是否有属下在太守府附近见了他落败跑走,如今如何问他,也不多说一句,只顾自己坐着发呆,倒是半点不曾慌张。老朽虽打算去他教中亲自将适儿找出来,却也少了几分把握。” “呵呵……”赵谦咧着嘴笑出声来:“老夫早便告诉你们,适儿原就在滇城不远。如今你等送老夫回教中去,倒省了老夫行路辛苦!只是本教护法不见老夫回去,想必是要与适儿好生亲近一番了!” “笑话!若是你教中护法一直跟着,又岂会由着本侯赶了几个时辰却仍未现身救你?赵谦,莫要在此故布疑阵!”慕容厉冷哼一声,三言两语驳了回去,一边手上挥动马鞭赶车,一边倒要要分出一半精力来盯着郭逸神色变化,生怕他又有何不妥。 郭逸叹了口气,自桌上取了些干粮,小心跨出车厢去,望着慕容厉道:“你可曾吃些东西?” 见慕容厉点头,他才扭头看着赵谦道:“无论他所说是真是假,小心些便是了。左右他如今在车里,有老前辈守着,纵然一路上有护法来救,想必也要忌惮我等伤了他这教主大人。介时再见机行事,亦无不妥。只是却要继续委屈适儿了……唉。” 听他如此说法,赵谦脸上神色微不可察的变了变,接口问道:“你竟对自己的亲生儿毫不怜惜,若是他已被老夫杀死了呢?你又怎知老夫身上这件袍子,不是被适儿的血所染?” “你口口声声适儿叫个不停,他又是你外孙,如今又这般问我,倒像是怪我对他不好。”郭逸抿了抿唇,望着车外飞退的草木轻声道:“若是杀了他,你又怎会提及他?相反,你应是极为疼他才对。” 说罢,他面上神色一振,转头笑道:“还望教主听在下一言,将适儿放回来罢。若是教主允了,在下立即为你接上四肢,就地坐等你自行回去领适儿前来,如何?” “你既知他是我外孙,老夫留他多住几年又有何妨?你这女婿又怎能眼见岳父如此狼狈?”红袍怪怪笑着看向一边的慕容厉道:“又怎能,当着我这岳父的面与旁人如此亲密?” 柯尔德终是听不下去,怒斥道:“你敢称他岳父?若非是你那般折磨,他父亲怎会死?如今倒敢来认女婿外孙了?郭府上下,被你一人弄得面目全非,死伤惨重,此仇老朽暂时放在一旁,你倒还敢提起!” 说话间,红袍怪已被他一把拎了起来,扔一滩烂泥般丢在桌旁地上,使劲扇了几个耳光。他恨不得将其剁成肉泥,只唯恐这教主死后,真有护法与上代圣女一道留在教中,说不得便会无人牵制,引出更多麻烦。何况郭适的下落,眼下也只能想法子自他嘴里问出来。 郭逸跳进车厢内,低声道:“莫要打了。既是不愿说,那便只得换个法子了。” 说罢,他扭头向慕容厉问道:“肃恭可知这车里的书籍是否被旁人动过?是否仍是周侍卫所放的那般顺序?” “不曾动过。”慕容厉瞪大了双眼:“懿轩,你莫要告诉我,这车里还有书籍上写了如何教赵谦说实话之法?” 郭逸难得的笑了笑,点头道:“自是有的,只不过旁人或不会用到,亦不会轻易想到。” 说罢,便飞快的在一大堆书籍中翻了一本出来,掀到其中一页,扔到赵谦面前去,轻声道:“教主不妨自行过目,此页中所写,任选其一。又或是您自行告之懿轩所欲知的一切?” 红袍怪目透不屑的看了一眼,随即脸色大变,一边抬头看看郭逸,一边又低头看看那书页上所写,不一过功夫便已满脸苍白,颤声道:“不、不成!你不可如此!逸儿!我是你师傅!” 郭逸勾起嘴角,笑得十分开心,双目中却透出几分杀意来。他蹲下身,翻着那书籍缓缓道:“听您所说,便是不愿这般舒服的说了?哎,此书果真是当年师傅所写。不曾想您教我时,倒真是不曾藏私……肃恭,停车!将这贼子拖出去绑到水边,再去抓些小虫小兽来!” 慕容厉想也不想便应了,看都不曾多看那本书一眼,立即就在路边找到一处水潭靠边停下,随后便向柯尔德要了车里放酒坛的草篓,提着自己的长刀奔出去了。 郭逸与柯尔德一道,将赵谦脖子上套了个活套绳结,顺手一甩便使他挂在潭边一棵树下。绳子很长,松松的拖到地上,绳结另一端与那本书,都拿在郭逸手上。 柯尔德偏过头看了那书籍一眼,脸色也变了变,轻声道:“丞相,如此手段……恐怕太过残忍了些罢?” “残忍?”郭逸磨了磨牙,轻笑道:“祭司大人说笑了!他待我虽是极为不错,却对我父我子倍加折磨,还不惜赔上自己女儿的性命,却唯独算漏了宋宁儿对在下一番感情!啊,对了。祭司大人去车中再取那些地形图来,其上有他女儿为懿轩写的些谒语、标注。那谒语里,亦有如何破除南疆圣教毒功之法,呵呵……” 柯尔德与赵谦满目骇然的望着郭逸。此刻这一向与人为善的丞相大人,已完全变了个人! 他虽仍是淡淡笑着,一双平素里微敛的明亮眼睛却已充斥了恨意,唇角勾起时,那笑意亦使他带了几分邪气,再不似往常谦和模样! 此刻的郭逸,脑海中只存一念,便是要想尽办法折磨赵谦,逼着他送回幼子,或是逼其下属将郭适送到近前来!甚至于,还要趁此机会一举捣毁南蛮毒教! 第一百九十五回 待柯尔德取来谒语与地形图后不久,慕容厉也拎着草篓回来了。 郭逸眯起双眼,将谒语自面如死灰的红袍怪面前移开,指了指慕容厉手中草篓里还在动弹的几只田鼠,轻声道:“若是教主有所怀疑,懿轩也不介意亲自动手……” “……不必了。老夫相信你看懂了!逸、丞相大人!赵谦愿放回贵公子!还望大人助我接回手脚,引各位去寻丞相的公子!” 他竟不再坚持,满目惊惶的开口求郭逸放了他。 慕容厉不知所以,转头看了看郭逸,又看看显是吓得不轻的红袍怪,愕然道:“懿轩你对他做了什么?竟能将这一教之主吓成这般模样?” “不曾做什么,”郭逸将手中纸张与书籍扬了扬,“只不过请教主看看他女儿留下的宝贝。” 慕容厉将纸张与书籍接了过去,仔细看了起来。另一边柯尔德已转头看向郭逸,沉声道:“丞相真要放了他?” “若是说真话,懿轩倒真不想放!但适儿在他手上,不放亦不成啊……”郭逸眼中寒芒闪动,盯着红袍怪面上神色,丝毫不怕他听到二人商谈有何新的打算。 他已自红袍怪话中彻底知道,宋宁儿留下的那些不仅足致赵谦于死地,甚至还能将整个南蛮毒教中所有学会毒功之人彻底废掉,使之再无立足之可能。 既是如此,又何须再压抑心中仇恨,何必教这老奸巨滑的歹毒教主有任何生机? 只是……得要先接回郭适,再行收拾。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郭逸顺手在潭边拾了些干柴,生起一堆火来,坐到红袍怪不远处,烤了些慕容厉打回来的野兔,就着马车上的酒吃了个痛快。 四下里十分安静,几人都各自想着心思,一时也无人再开口说话。赵谦虽是惊恐不已,却也不敢出声催促,生怕惹恼了郭逸。凭着那谒语与他过去所授一些知识,便足以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郭逸一边吃,一边思绪转得飞快,他方才只给赵谦看了其中一张谒语,他便已吓成如此模样,若是其它的一并解开了,想必一定是能有重大收获。但此举,亦得需要些时间…… “罢了,看在你我师徒一场,先信你一次。若是不能在天明以前将适儿完好无损的送回来,赵谦,莫怪懿轩不留情面,新仇旧恨一起算!”郭逸笑眯眯的上前,一边为赵谦接上脱臼的手脚,一边像闲谈般对他说着话。 说罢,他一边拉起仍被套住脖子的赵谦,一边将绳头交到柯尔德手中,沉声道:“有劳祭司大人,与教主同去。懿轩在此地相候,若有任何事情,请以烟火为讯。” “肃恭,去车上取些烟火交予祭司大人,再解两匹马给他们。”郭逸说完,便独自走回火堆旁去展开那谒语仔细看着,不再吭声。 不多时慕容厉便已回来,四下又只余他们两人。 “走了?”郭逸扭头看向他,轻吁出一口气来,这才觉得放松了些。 慕容厉点点头,挪到他身后坐下,顺手将郭逸扯进怀里靠着,低声道:“懿轩你莫要太累,也不须如此,将自己变得狠绝无情……肃恭看着,十分担心。” 郭逸仰脖看看他,一言不发的伸手勾下他脖颈,凑上去亲了一阵,才又松开:“我亦知这样或会教肃恭担心,只是想了一阵发觉此法最快解决南疆之事,同时还能为先皇与我父报仇……肃恭,你且写封书信送回滇城,请驿站送回宫中去,交予陛下。只说因赵谦出现,需得耽搁几日,所有信件三日内只需送到滇城,若又再行出发,便回先传讯回去告之。同时亦要说明,军中烟火已有几支在老前辈身上,今夜若会燃起,请城中士兵莫要担心,只侯府侍卫前往即可。” 慕容厉皱眉看了他一阵,问道:“肃恭一人前往,那你岂非独自呆在此处?不成!” “先去写罢。写好再说,好么?”郭逸无声的叹了口气,拉着慕容厉一道站起来走回马车中去,亲自为他铺好纸张磨好砚墨,将笔递到他手上,歉然道:“本应懿轩动手,但此时若是执笔,想必写出来的字,亦都是一抖一抖的……”他心中本来挂念郭适,此刻眼见离天亮越来越近,重新见着幼子的时辰也越来越近了,反而越发的有些担心,又怕一路上赵谦又出什么鬼主意,双手竟不知何时起便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见状,慕容厉快速写好书信,任其晾在桌上风干。随后便又小心宽慰着郭逸,只说郭适半年不见,必又长高了不少,也不知是否还与从前一般少年老成云云。谁料郭逸听到这些,竟抖得更加厉害,颤声道:“肃恭无需再如此说了。我这个做爹爹的,有几日是全然陪着他的?若非是如此,又怎会教赵谦轻易将其带走?如今纵然再多担心,也全是自找的……天明以前,适儿便会回来了,懿轩定不会教他见着这般狼狈懦弱之状。你、你快些将书信送去,我这里,休息片刻,冷静下来便好了。” 慕容厉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下来。他一步三回头的骑着马儿走远,直到大致离开郭逸视线范围,才猛的一甩马鞭,疾驰而去。 郭逸独自一人,坐在马车内仔细看着那些谒语,每解通一句,便果然又欣喜不已,但却也更加明白这毒功之霸道狠辣,心中将整个南蛮毒教清除之意,却更加坚定了。 待他将所有谒语通读以后,也已渐要天明了。 郭逸站起身来,收好了所有纸张与书籍,步出马车外时随意向四周望了望,不多时便发觉,慕容厉正好远远的奔了回来。他扯起一丝笑意迎上去,牵过马缰望着马上满头大汗的慕容厉道:“可是好生送到信便急着赶过来了?快些进马车里去小睡一阵罢。” “适儿可曾来了?”慕容厉跃下马背,顺手将马儿拴回马车上,四下张望一阵后,略叹了口气道:“我留你一人在此,本就不放心,如今你竟叫我独自回车里歇息?懿轩,你究竟是否心事太多才如此糊涂?” “我……确是不曾多想。只是见你满头大汗,想必十分累了,才如此说法。”郭逸被他扯回车里才反应过来,却又道:“我怕适儿来了见不着我,不能在车内陪着肃恭,你若是不肯休息,懿轩便要点穴了。” 慕容厉只得老实答应,靠到坐榻上斜斜倚着,不一会便呼吸平沉的睡着了。郭逸这才放心出去,头一件事便是灭了潭边火堆,随后便仔细见天色已近大亮,顿时越发的着急起来,举目四望。 不多时,远远的便见着两骑自南边快速接近水潭,其上两大一小三条人影在晨光中格外显眼。郭逸心中一喜,奔上去迎面跃起,抱起那个小的,还不曾落地便轻唤道:“适儿!” “……爹爹?”郭适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一般,歪着小脑袋仔细看了郭逸一会,突然道:“外公说爹爹越长越年轻,适儿还道他是胡说来哄适儿开心。原来、真是越长越年轻了哇……爹爹,外公近日都在说,爹爹越来越像逝世的祖父了。” 外公?郭逸心中一震,将郭适放到地上,轻按着他双肩道:“他还教你什么?平日你在何处?与何人学些什么?” 这回郭适好似已觉察到些许不对,看看郭逸,又扭回头看看已下马走到不远处的赵谦,疑惑道:“不曾教什么别的,只是每日一些课时罢了,比之从前爹爹所安排的,倒要少上许多。故此,适儿便仍是照着爹爹所传授的功法与顺序,每日自己练习,收获颇丰呢!” 第一百九十六回 此刻赵谦脖子上绳套仍在,也不知柯尔德用了什么手段,竟令他老老实实跟着回来了。 郭逸将郭适仔细打量一番,带他到马车内坐下,小心问道:“可曾生病服药,或是吃过什么补药一类的?” 郭适虽然不解,却仍是老实摇头,看看一边睡着的慕容厉,轻声道:“爹爹为何问这些?侯爷哥哥怎么大白天睡觉?” “他回城送信累着了……”郭逸轻声说着,摸摸郭适脑袋:“适儿连夜赶来想必也倦了,在此歇息一阵,莫要吵醒了他,也莫要出来。” 说罢,他顺手拂过郭适睡穴,将其放到慕容厉身边躺好,又仔细察看他脉象似是并无异常,这才小心退了出去。 踏出马车,郭逸面上笑意立即收敛了。他径直走到水潭边,望着柯尔德道:“辛苦祭司大人,只不知是如何将教主带回来的,后面可跟着旁人?” 柯尔德正负手站在潭边看着水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身边不远处,赵谦有气无力的坐在一棵大槐树旁,正是白日里被郭逸用绳子拴着他的那棵。 两人听得郭逸踏在草地上的脚步声,都转过头看他,听到他如此问法,赵谦头低得更下了些,柯尔德却是笑道:“他怎敢不来?赵尘所在只老朽一人知道。若是有人敢要跟来,说不得圣王与圣子都会丧命了,丞相大人就此放心吧。” 郭逸转头看了看,走到赵谦身前蹲下,沉声问道:“适儿可曾被你诱服了什么毒药,或是养过什么毒兽?为何他唤你作外公?” “适儿那体质哪能沾得了毒?他本就是我外孙,为何不能换我做外公?”赵谦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转头道:“喂,老匹夫!何时带我去找尘儿?” 他像是缷了肩头重负,虽仍是有气无力,但说话已不似前晚那般小心翼翼,往日的狂妄虽不曾完全复生,却也不再对郭逸诚惶诚恐了。 郭逸冷哼一声,笑道:“教主此言差矣。懿轩之子,又怎会有这般残害祖父利用母亲的外公?祭司大人,既是他急着去见赵尘,便由懿轩驾车,您带路罢。只是他既是醒着,手脚也还能动弹,便无需再躲在车里了。” 说罢,他猛一抬手,将赵谦脖子上的绳套用力一扯,飞快的将他绑得如同粽子一般,反手拎起来丢到车辕一边,又招呼目瞪口呆的柯尔德:“有劳,再给懿轩一根绳子,还要如此结实的。” “……哦。”柯尔德愣了半晌,才飞奔到马车里取了绳子,重又跃出去将赵谦固定在车辕上,再三确定他不至在途中逃走或是颠下去,才转头向郭逸道:“丞相此举……是否太、张扬了些?” 郭逸摇摇头,嘴角复又勾起来,邪气四溢:“如此待他,已是懿轩所能做到最为宽容之举了。老前辈请进车里歇息,适儿年纪尚幼,还有地方可供您躺一阵,只需传音告之懿轩方向即可以了。” 柯尔德点点头,拉着他走到一边去小声说了个大致方向,便又钻回车厢里去,靠在郭适身边看了看,与郭逸一般仔细察过这小童脉象脸色等,似是发觉并无异常,才躺平了身体,闭目养神。 郭逸静静的望着他亦休息了,才转眼看看赵谦,目中透出几分算计,几分快意。赵谦被他盯得心里发怵,忍不住开口正要说话,却被郭逸一把捏住他下颚,反手自怀中摸出颗药丸,飞快的扔了进去! “放心,此药无毒。只不过可令你始终神志清醒,周身触感均有所放大罢了。”郭逸心中充斥着控制仇人的快感,耐心解释着:“正是你当初故意教唆陛下与皇叔给肃恭所服之药。叫什么来着?在下记不清了……嗯,好了,这便启程去看教主那圣子尘儿,教主可要挺住了。若是绳子断了,可就见不着了!” “啪啪”两声破空响声,郭逸跃上车辕坐在另一边,扬起长长的马鞭,亲自驾着马车往柯尔德所说过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赵谦几次药力发作,郭逸嫌他太吵,便又找了布条将他嘴巴堵上,只是他眼睛里透出的几丝复杂情感,郭逸却看得津津有味,低声笑他:“教主究竟是后悔杀了我父,还是痛恨祭司大人为严亭取了血虫?如今在下内功使然,面貌只显少年,是否又令你想起当年我父痛苦模样?” 说罢他又摇头道:“在下不该拿父亲大人与当朝王爷来刺激你这般丧心病狂之辈,实是辱没了他们!” 赵谦瞪大了双眼“唔唔”作声,显是被他刺激得不轻。郭逸却越发的显得高兴,深感心中恨意得到些缓解,不再那般沉重如山。 马车往南直行了两个时辰,一直走到南疆地界,郭逸才向祁国方向绕道过去。他明知无需如此,却仍是防着被赵谦知道了捷径——其实他私自作祟,不曾将赵谦双眼蒙起,亦不想万一路上跟来些什么人知道了郭府地下所在,得不偿失。 这时已近中午,慕容厉也睡醒了,抬眼见不着郭逸,立即就跳起来出了车厢,却发觉赵谦那般模样,顿时张大嘴道:“懿轩,他这是……” “肃恭自己或许不曾看到,当日你被陛下强喂那化功散以后,也是这般模样。”郭逸抿着嘴笑了笑,一手拉紧了马缰,马车缓缓停下:“只不过怕吵醒你们,便只得委屈教主大人,将他嘴蒙了起来。走罢,去喊醒适儿,吃些东西再行上路。” 慕容厉呆了呆,所有疑问全数吞回腹中去,老实回到车厢里叫醒了郭适。柯尔德自是醒着,见车停了便已出去查看周围情形,不一会他就回来,带着几人一道,在离官道不远的一间茶寮坐下吃了些东西。 经柯尔德极力劝说,郭逸终于答应将赵谦自车辕上解下来放回车厢里去。其实若不是怕身处南疆地界容易走漏消息,他倒真想看看,这人究竟能忍到什么程度,是否有慕容厉那等心性。 此后,一路相安无事。 赵谦自药效过后,便已力竭,一连数日都在车厢里坐着不说话。只郭逸偶尔走到他面前时,才又会露出那等复杂的神色来,但往往就又被郭逸随便找个机会扔一颗什么药到他嘴里,或是化功散,或直接便是毒药、春药之流,总之慕容厉自慕容雨与慕容临那里得来的对人无益的药,甚至是柯尔德闲时炼制失败的药,十之八九都被他塞进了赵谦肚子里去。 好在这人本身毒功深厚,被他数度折腾倒也不见有何异样,只除了药效发作时模样可怖吓哭了郭适几次,其它时候看似精神萎靡,身形有些消瘦,竟连病也不曾生过。 这天终于到了祁国皇宫旧址。郭逸一把拎起赵谦,当先跳下马车去,转头才又请慕容厉将郭适带着,由柯尔德领路,弃车进入大殿废墟之后的秘道里去,一路七弯八转,走了足有四五个时辰,才到得传说中的郭府。 郭逸望着这宏伟的地下宫殿,看着其中来来往往身着奇异服饰的男女们个个停下来向他们行礼,微微发愣才道:“此处便是唐皇流传下来的郭府?祭司大人,为何这些人看到我等,毫不讶异?” “因有老朽在旁,他们自是明白丞相大人是何身份。何况此处亦非闭塞之所,外界事情,他们也都知道。如今他们行礼对象,亦非老朽,而是府主你了。”柯尔德难得展露笑容,向郭逸解释了一通,便招手令那些人起来,又喊了几人将郭适带去休息,便又向郭逸道:“少主人便呆在此处。府主日后回转时可再去探他,若是一定要带在身边,也并无不可……自此以后,这府中上下事宜,皆由府主说了算,但若是府主太忙,也可继续延用往日制度。” 第一百九十七回 或是由于赵谦还在身边的关系,柯尔德也不曾说得太多,只略作交代,便命人带了赵谦去血池牢狱见赵尘。看着赵谦目光中难得升起的狂喜,柯尔德与郭逸对视一眼,在他身后露出个残忍的笑来:“一入血池牢狱,便再无出去之可能。纵有千军万马来我府中,只需府主一声令下,便可教所有擅毒之民一齐前往,利用府中地势与血池之能,亦能胜之。” 郭逸大感兴趣,却又有些不解道:“就由他如此去了?懿轩倒想去瞧瞧。” “自是要去瞧瞧,但不能与他一道去。他入的是死门,我们走,自然要去生门。”柯尔德哈哈大笑着,带了慕容厉与郭逸一齐,绕到另一个方向,进了一道门后,便顺着一条往下的石阶走了进去。 慕容厉跟在郭逸身边,紧握着他的手感到一阵疼痛。他忍不住抬头看看,却见郭逸脸上仍是笑着,似乎大仇将报十分开心的模样,但那额头上已细细密密全是汗珠,面上颜色也又有些苍白了。 “懿轩?”慕容厉停下脚步,拉紧了身边的人,轻声问道:“你是否不太舒服?或是,觉得有何不对劲?” 柯尔德也停下来,仔细看了看郭逸,皱眉道:“不若到府主房中休息一日再去罢,短时内他还死不了,血池牢狱只是困人之用,若不开启机关,并非立时取人性命。” 郭逸顿在原地,紧抿着唇考虑了一阵,终是下定决心,望向柯尔德:“祭司大人,是否懿轩身为府主以后,便可按心愿行事,不必全照此间规矩?” 柯尔德闻言皱眉道:“丞相可是有何心愿?不妨说出来,老朽才知是否行得通……你如今这模样,若是继续憋在心里,只怕又将出事了。” “懿轩想要留他二人性命,不知……是否可行?”郭逸使劲闭了闭双眼,将慕容厉抓得更紧了些,终是咬咬牙一气说了出来。 原来他数日内连番折磨赵谦之际,虽一时心中爽快了,却也不曾失去理智,更未曾忘记被他如此折磨的非但是他的杀父仇人,也还是那个慈祥一时的师傅,是他爱子的外公!更何况,赵谦之所以愿意跟来,却是为着赵尘,他一路上眼中时不时流露出的那些复杂神情,有如钢刀一般,每每看在郭逸眼里,便觉有种剐心之痛。 “祭司大人,若是实在不行,懿轩有个不情之请……”他等了一阵,见柯尔德不曾吱声,心中暗叹一气,又道:“不知是否能让谦王来此,见赵谦一面?” 柯尔德半张着嘴,似是一直在发愣。直到慕容厉亦有些急了,伸出另一只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疾声道:“祭司大人?” “噢,这些都可由府主自行决定。”柯尔德老脸一红,连忙答道:“恕老朽有些呆愣,实在未曾想到丞相竟要放过他父子。但若真是如此,固然是以德服人,却又有可能死灰复燃!更何况,南疆毒教其他下属人等,也都还好好活着。除非一并将他们抓了废掉武功远离尘世,否则难保不会再起纷争……” 闻言慕容厉长叹一口气,低头看着郭逸道:“先在此间好生休息,考虑周全后再去罢。懿轩你脸色如此之差,万不可再有何矛盾心思了!”说罢,他急忙向柯尔德道:“肃恭逾越了,有劳祭司大人,带我等去府主房间休息罢。” 柯尔德当即便应下,连声唤了几名下属过来,请他们去整理府主房间,又亲自在前面带起了路。 “侯爷可需传讯回宫说一声?”柯尔德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看着郭逸神色越来越差,出声向慕容厉道:“观府主如今情形,想必近日内是不能再操劳了。侯爷若是有何办法能教他暂时不再如此烦恼,需要什么无需客气,请尽管向老朽提出来。” 虽说郭府不予外人入内,但慕容厉与郭逸关系非同寻常,又得了府间秘籍学习,自然不在此列。故此柯尔德也不曾将他看外过,倒还经常惦记着他所学武功,甚至在郭逸与他有意见不合时,还常为着他说些好话。 但这期间一直未曾出声的郭逸,终是开口说道:“将休息所在何方及适儿所在告之肃恭即可,祭司大人近日亦是累了,只管自行去歇着罢。” 他眯着双眼,靠在慕容厉身上慢慢走着,已是十分疲惫,连说话的声音都小到不注意便听不清的地步。 近日来他每晚几乎都不曾好生睡过一觉,马车位置有限,他又生性好洁爱面子,自是不愿在旁人面前当众睡熟。若非是柯尔德狠下心来几次趁他睡着点他睡穴,只怕此刻已累得需慕容厉抱着走了。 柯尔德嘴上应了,其实还是带着他们到得住处后,再行安排一番。待他指明郭适所在,并说明了厨房浴池等地均在何处,马车中物什放在哪里等,这才出了郭逸所在的府主院落,孤身一人回到自己那院去休息了。 临走时,他特地告诉慕容厉:“侯爷若需往宫中传讯,便写好书信封严了,交予外面侍卫、或是来找老朽,为侯爷指明地宫出口,由秘道过去亲自送予越国皇帝也行。” 慕容厉低声应了,将柯尔德送至院外去,这才奔回房内,一把抱住郭逸,连声问他到底有何不适。 郭逸只摇了摇头,勉强笑说是累了,突然又勾着慕容厉脖子,反手将他拥得紧紧的不得动弹:“肃恭,懿轩究竟应以家事或国事为重?我已弄不懂了……” 地底郭府中不见天日,便以沙漏为主要计时方式。此刻由屋中一角所放的沙漏来看,为时尚早,才刚刚天黑罢了。这屋外虽是宫殿模样,但寝室中摆设十分简单大方,只四周墙壁上所嵌的明夜珠这等物事显得较为珍贵,其它的皆属于普通之流。 屋子与越国皇宫相仿,一样是仍有前后之分,中间以一道屏风隔开。只不同的是,外间的一切装饰,均是以唐国往年历程为主题,细细的绘在墙壁上,也不曾因着数国之间闪烁不断的战争火花有任何损伤,故而看上去十分完整清晰。 那屏风之后的内间,便显得幽静得多。其中除了必要物件,便连明珠也不曾镶上一颗,借着外间的亮光看进去,无论是其间矮几也好、卧榻及其上的帐幔被褥,都是新换的。虽说这等新物件与整间房子的摆饰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也看出时间仓皇之下,郭府下属们倒显得颇为尽心了! “好生睡一觉,什么也不想。明日醒了再谈。”慕容厉对这屋中一切十分满意,他一边温声哄着,一边揽紧了郭逸带到床榻边去,“可需肃恭再侍候我的丞相大人洗漱一番?近日在马车之上,为夫怕失了丞相大人面子,委屈你一直不曾好生清洗过……” “……嗯。”郭逸犹豫片刻便答应了,仍是腻在慕容厉怀中,喃喃道:“辛苦你了,懿轩又欠你更多了……” 话还未继续说下去,他便已合上眼睛,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 待他一觉醒来之时,便发觉衣物都已被换过,浑身上下较之睡前轻松了许多,就连唇齿之间也有种清爽舒服的感觉。他左右看看,慕容厉仍在睡梦之中,却容不得他移动一星半点,略一动弹,便已又被那人翻身压在身下,无法再移动半分。 “这才睡了几个时辰,肃恭方才躺下片刻罢了……”慕容厉说着,依依不舍的自那唇上离开,抚着他仍然苍白的脸庞,轻声道:“再睡一阵,可好?” 第一百九十八回 “好。不过肃恭要答应懿轩,起床后寄信之时,莫要隐瞒,只管将这郭府之事告之陛下。而后再另写一封,请严亭过来……” 他话未说完,慕容厉已一脸不愉的盯着他,使劲一口吸住他舌尖,含在自己唇间不时的亲吻吮吸着,口中含糊道:“既是、这般清醒,不若将你那脑中……除了为夫之外的人与事,统统丢开……” 郭逸睁大有些迷蒙睡意的双眼,猛的一把推开他,呼吸仍有些不稳,却别开头强作镇静道:“是懿轩不好,扰了侯爷美梦……只是,你方才不是才说要在下再睡一阵?” 他似是睡了一觉的缘故,面色已较之前好了许多,唇上被慕容厉亲得有些红肿,但双眉皱得紧紧的,双目之中尽是烦忧之状,就连推开慕容厉时,也有些用力过猛,令其措不及防之下竟险些摔下榻去。 慕容厉一手撑住榻沿,堪堪稳住身形。他手指关节冒出青筋来,晃了晃脑袋,却又扯出些笑意,呆在原处望着郭逸低声道:“丞相大人可是睡得不太安稳?不若,不若肃恭先去送信,再、再去看看适儿……你在此好生歇息。” 说罢,便转身下榻,背对着郭逸穿好衣物鞋袜,大步走了出去。 郭逸出手便已知道自己有些失控,还未来得及道歉,便已听到慕容厉说话。待他坐起身来伸出手想去拉回那人,那人却已将房门为他小心关上了。 他望着屏风呆了一阵,脑中不期然闪过近日种种,无论是慕容厉一直呆在他身边惟命是从、小心照顾,或是这地宫中各人的善意,却都无法抵过心中那份矛盾,与宋宁儿当初那谒语之上最后几句话。 他想起当日赵谦在议事殿上闲话家常般提及他父亲之死,便恨不得立即就扑过去将那人一般对待,任其鲜血流尽染红衣衫!但想起郭适一口一个外公,思及从前赵谦每隔数月一次的考较与遇到不解的耐心解惑,他却又觉这人其实与他有亲! 使劲揉着太阳穴,郭逸叹了口气,又倒回榻上去。此时此刻,他实在无力追出去,亦无心情去管慕容厉究竟是一时为他所拒而生气,还是因为看出他矛盾中因着谒语上所言,对宋宁儿产生的感激与愧疚而感到挫败难过了。 躺下去不过半刻钟,郭逸已来回辗转数十次。脑中纷纷扰扰的,他只觉头疼,根本无法将那些念头驱逐出去,更别想好生再睡一觉。 我方才究竟是如何睡着的?他坐起身来,使劲甩了甩头,烦燥不安。 虽然明知方才是因着慕容厉亦在身边,他才能那般安心闭眼休息,郭逸此刻却死活不愿想起这人。只因若是想起了,便难免又挂心他去了何处,是否仍在生气……那倒是更加难以入睡了。 如此反复了半个时辰,郭逸终是放弃了。他起身走到外间,坐到桌前去取了纸笔,小心将自己心中矛盾之事写了出来,打算重新看上几次,若是再无法做决定,便求助于慕容临。 他已彻底将赵谦手下南疆毒教所带来的危害抛到一边去,只记得亲情仇恨纠结不清!往日里精明果断,事事均能清楚理智的那个太傅郭逸,似乎自做了丞相之后,便开始有些优柔寡断了。 或许,其实是明白自己对慕容厉的情感以后,便早已如此。只不过当时赵谦与宋云儿身份下落不甚明白,他倒还不曾如此明显,如今这几人来历过往、与他的纠葛情感一齐摆在了面前,面对谒语上恳切的请求,面对曾经的师傅、岳丈、杀父仇人,他早已方寸大乱。 再如何睿智,他也终究只是众生之一,作不来超脱之事,成不了世外之仙。 甚至就连当初,也还是因着慕容临与慕容时旁观者清的缘故,不时在旁提醒他,才教他明白自己究竟想些什么。而潜意识里,似乎正是因为如此,郭逸才反而对着慕容临有种至交亲友之感,凡事似乎有他出了主意,便会稳妥得多。 更何况,慕容临原本对赵谦,也似是颇多矛盾。如今究竟要如何待他,问过慕容临,似乎也合情合理。 想了许久,郭逸终是下定了决心。他整理一番便迈出房外去,拉着一名守在门外的郭府下人便问:“可知侯爷现在何处?” 那人满脸诚惶诚恐,低垂着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小声道:“回府主,越国定国侯他,正在后院空地上陪少府主习武。” 郭逸心中稍定,忙跟着那下人走到院门处,抬眼便见着不远处小路尽头一片空地上,慕容厉正赤手空拳迎着郭适一板一眼的剑招,口中不时提醒他哪处不对,哪招用得不妥当。一大一小,似是十分投入,就连郭逸走近了,也不曾察觉。 郭逸独自靠在空地外围的石墙上,一边看着他们比划,一边打着腹稿,考虑要如何向慕容厉开口,是否要老实告诉他叫慕容临来是何原因。这人知道自己所想以后,是否会气得更狠些,怪自己对其信任程度还不如慕容临? “爹爹!您何时醒了过来的?”不知不觉中,郭适已练完早课,回头便见着郭逸靠在一边不知想些什么,他扬着小脸跑过去,一边叫,一边笑:“可曾见着适儿练武?侯爷哥哥说,适儿已大有长进了!” “啊?噢,是。是大有长进。”郭逸被他叫得回神,连忙扯出几分笑意来,牵着郭适说了几句哄他开心的话,便将他送回房中去,自有下人打水过来,郭适自己一副小大人模样,一边邀功似的擦洗身上汗渍泥垢,一边道:“适儿这半年以来,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侯爷哥哥与那老爷爷都说了,爹爹非常之忙,心中还要担心适儿过得好不好,若是适儿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便说不过去了。” 他整理完毕,便将郭逸与木立在一边的慕容厉推出去,扬着笑脸道:“适儿虽不解爹爹为何在路上对外公那般残忍,但适儿相信爹爹!如今爹爹亦是满腹心事模样,定是有事要找侯爷哥哥商量,适儿要练字看书,爹爹便无需再担心适儿了!” 说完,便飞快的关上了房门,将郭逸与慕容厉扔在院中不理会了。 郭逸心中五味陈杂,郭适小小年纪,自幼便老成得好似大人,却也还在他面前时常撒娇。如今却是多看几眼就知道他这个做爹爹的心事重重,更能轻易便舍下他,不计较数月不见,不计较他当面对其外公百般折腾,嘴里说着的,全是教他放心之词,手上做着的,也全是表示他已长大,无需他这个爹爹平白挂心。 他深吸一气,慢慢吐出来,才扬声向门里道:“适儿好意,为父在此谢过。如今确是太多心事,无法对适儿一一说明,有亏欠我儿之处,来日事了,必当好生补偿。” “适儿年方七岁,生辰你都不在他身边。如今一句亏欠补偿便可以抵得过了,说出去旁人倒没几个不信。”慕容厉终是开口,感慨郭适身为其子,近年过得实是委屈,却只字不提自己出来后做了什么,究竟是为何要出来却不进去,也不问郭逸休息得如何,过来找他是何意思。 他只知这人出来了,必是已有了决定。无论是否入睡,那些烦事必然是一直在他脑中绕来绕去,无法好生休息的。但郭逸既不说什么,他也不愿主动去提,免得一个不小心又惹得他情绪失控,还不知会否出些意外。 第一百九十九回 郭逸转身看看慕容厉,抿抿唇扯出个笑来:“肃恭,我有些口渴,能否回房帮懿轩倒杯水?” 又是这句么?慕容厉暗自叹气,此人每次有些事情超出预想之后,但凡清醒过来便是笑称口渴,借喝水的机会向他索吻亲热一番,而后便会做出些举措,十之八九会令他心生不满。 也不知这次,又是要独自去何处,或是要如何处事? 但想归想,郭逸所言只要不伤及自身,他总是毫不犹豫便依他所愿。 果不其然,慕容厉端了杯子递到郭逸面前,望着他一饮而尽后又笑:“还要……” “不成。”慕容厉摇头道:“你一早起来尚未吃些东西,不可喝得多了。” 郭逸抿了抿唇,出乎慕容厉意料的点了点头,拉着他走出房间:“那便带懿轩去吃点东西,也好看看这地宫之中是否有何独特风景。” 慕容厉随着他一路走进厨房去,叫下人准备了些清淡可口的小菜,两人便坐在院里安静的吃着。 “……懿轩,你想如何打算,有何要问的,便直说好了。无需如此听话模样,倒教肃恭担心你是否又有些不顾自身危险的决定了。”慕容厉放下碗筷,跟在郭逸身后走到之前郭适练功的空地上,靠在墙边望着头顶的大型石刻想了一会,终是出口相询。 他还是忍不住先问了。 郭逸看了看他,双目转动一阵,才道:“此举……你或会有些不满。但肃恭可否不要生气,听我慢慢说完?” 慕容厉点点头,反手拉住他往空地尽头走过去,口中道:“夜里看你那般脾气便知会难下决心,早上却又黑着脸出来,想必是要找人帮忙。其实你一过来,我便已看到了……好了,后面有间小室,想必是上代府主建在这练功场所打坐用的,我已问过,平日只打扫一番,无人进去。你先休息片刻,我去叫祭司大人过来,顺便请府中下人们备些茶水送到门外。” 郭逸愣了愣,这才想起还可找柯尔德商议一番,立即便点头答应下来,又想起送信之事,忙拉住慕容厉:“肃恭,可曾传讯于陛下与严亭?” “……皇叔他如今已成日与我那侍卫队长打得火热,你却要叫他过来。莫非是想问过他的意思,看要如何处置赵谦?郭逸,你只说送信,其它都藏在心中不讲……我竟如此小器不分是非,在你心目中,这般不得你信任么?”慕容厉忍了半晚上的脾气,终是暴发了出来。 他原本想着是等柯尔德来了以后,三个人说话也好有些转圜余地,免得自己一旦听到些什么便再难忍心中郁结。哪知明明已要去叫柯尔德了,却还是被郭逸拉住问了出来。 “我……我只是一时尚未想好。并非有意瞒你不说,亦非是如何不信任肃恭。”郭逸已万分小心措辞,特地只问是否传讯出去,只不过说了两个人,慕容厉却还是发了脾气。他心中清楚明白,这人忍到现在才发作,已属不易。但其实还有旁的事,却不是发脾气便能作罢的。 更何况,如今这事,纵然是天大的脾气,他也得将慕容临找来! 郭逸叹了口气,自己走出空地去请了个下人通知柯尔德过来,向他说明顺便带些茶水进来,便又急忙走了回去。 “肃恭,你莫要生气。我请严……我请谦王来此,一是因他曾被赵谦下毒,二是因他亦曾为赵谦教授了几年医术,若是来日讨伐南疆毒教之时,有他这识毒之人与祭司一道,你我无论说话行事也都会方便一些。何况,懿轩自觉有必要告知他,赵谦之下落与处置结果,也免得你府中周侍卫长受了委屈。”郭逸废尽了唇舌,已在那小室内坐着发呆的慕容厉却仍是铁青着脸,一声不吭。 他往日纵然再如何发脾气,也只是一时之气,大声吼出来以后顶多找个水潭木桩大树之类的打上一通,最不济便是与郭逸对拆一天招式,也会渐渐好起来。如今却静静坐着不动弹,倒教郭逸心中越发不安,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实也难怪郭逸,平素都是他这丞相大人被慕容厉捧在手心里侍候,纵然有几次争执也是无伤大雅,更不曾有何亏欠心虚之状,自是无需他哄着陪笑。可如今,郭逸心中惦记之事又多,还对死去的宋云儿有些感激与愧疚,这时慕容厉再发趟脾气不理他,他虽分明不曾提过半个字,却隐约觉得慕容厉似是感觉到什么,才如此固执,宁愿与他冷战也不置一词——他终究还是内心深处觉得有负于慕容厉,心虚不已。 正等他一筹莫展之际,柯尔德托着茶盘推门进来,笑意才到眼底却又被这两人之间几近凝固的气氛逼了回去。他不禁脱口道:“府主与侯爷可是吵架了?为何室内这般压抑?” “不、不曾。只是、只是少许误会罢了。有劳老前辈,懿轩正渴得厉害……”郭逸慌忙说着,接过茶盘倒了一杯,又一饮而尽。 柯尔德皱眉望着这暴殄天物的喝法,叹了口气,望向慕容厉道:“侯爷,府主如今心绪不宁,难免有些事情考虑不周。你既是一直由着他,又何必在这个时候与他置气?” 慕容厉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仍然盘膝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却还算和气的向柯尔德点头为礼,才道:“本侯并非不讲理之人。可他事事隐瞒、凡事若要十句说清,他便只说两三句!肃恭虽自认成日在他身边呆着,较为了解他想法,却也不是神仙鬼怪,哪能事事都不需问清便如他所愿?何况、何况此次……哎!罢了,只当是肃恭贪心所至。丞相大人所要求的,早已传讯往宫中去了,若是不出意外,待会皇叔便会到!至于其它的,本侯如今似是有些耳呜,听不进去……老前辈,肃恭告辞,回房补一觉去。” 柯尔德尚未及坐下,闻言便站到门口拦住了他,肃容道:“侯爷留步。老朽知侯爷心中有些郁结,但你二人若不齐心协力,不将事情说清楚,往后便还会如此争执不休!或说……侯爷打算就此作罢,任由我郭府府主大人独自在地宫中呆着,再不涉足越国皇宫么?” “只是意见不合,哪会如此夸张!”慕容厉不由自主放大了音量,脱口而出之际忍不住看了看郭逸,结巴道:“我、我当年纵然明知他心系宋云儿,亦是一般待他,如今早好过当初数倍,我怎会……哎,祭司大人一把年纪,成日里设些活套予人钻!此次并非往日,恕肃恭不能就此作罢,告辞!” 柯尔德只得眼睁睁望着他大步走了出去,转头看向郭逸,却见那人正低头想着些什么,似乎丝毫不在意慕容厉是否留下,或说根本不曾听到慕容厉发脾气说的话。 “府主,府主?……您真是毫不在意么?”柯尔德走到郭逸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连唤几声,郭逸才有了点反应。 他其实将慕容厉所言听得一清二楚。也正因听清楚了,才更因着心虚而不知如何举动。那人言辞之中,隐约像是还猜到些别的,听起来像比找严亭来此之事更为严重一些,才不欲就此作罢。但那人却又不曾对他明着发些脾气,倒像是……像是真猜到他心中所想,不好与个死去的女人计较,才这般别扭着直接走了吧。 第二百回 郭逸低头盘算着要如何解释清楚,却又觉得实是无从解释,正在伤脑筋,便听到那几乎被他遗忘的柯尔德在唤他。他立即抬头“嗯?”了一声,干笑道:“祭司大人,您莫要说笑了。懿轩……哎,昨晚所说那个不情之请,或许稍后便会实践。若是谦王来了,还望祭司大人莫要拦着他去见赵谦才是。懿轩是觉得,谦王出主意较之肃恭或您都更为切实一些,毕竟他与赵谦之间,曾有过从甚密的时日……” “只是如此么?”柯尔德嘴角悄悄扬起,眼角扫到郭逸斜后方窗缝外面一片不属于下人的衣袍服色,眼睛也眯了起来:“府主何不直说?为何要等人走了,才单独告诉老朽这等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郭逸脸上红了一阵,开始四下打量着这间小室: 此处连同他与柯尔德坐着的,一共有五个蒲团。其它便是空无一物的石质地面。四周倒是离奇的在这地宫中开了几扇窗子,想必是因着房间较小,才特地开了留待关门打坐时可用作换气。头顶上,亦只有中间一颗斗大明珠嵌在穹顶中间的大梁上。最为离奇的便是这穹顶了,这么小一间屋子,也不知是如何架上这般精致的穹顶,还雕梁画栋做了些飞天之类的神影彩绘在其上! “老前辈,此地并非只是打坐所用罢?”郭逸说着,慢慢站起身来,轻声道:“他既是舍不得走开,我又何必说些他不爱听的?一直以来便是他迁就我,如今我心中有愧,容他任性一阵,也没什么罢。待会他那皇叔来此,我再出去见他,也好过结结巴巴越说越乱,倒惹得他胡思乱想,还以为我……” “以为府主您对毒王之女旧情难忘?”柯尔德亦是站起身来,却径直走到那扇窗前,轻轻推开了一些,正好便将郭逸所说的话全数传了出去。他笑眯眯的望着有些不可置信的郭逸道:“府主莫要如此模样,您过往如何,早有府中下人与探子一路看着。何况您那几日在车中不时研读宋云儿所留的谒语。府主自己以为是默念,其实将解释与谜面都说了出来,在那马车中,就算想不知道也是十分之难!否则,府主该不会认为赵谦那般复杂神色,亦只是为着要他父子性命的是当日情人之子、往日爱徒?” 眼见郭逸嘴张得大大的,柯尔德忍不住笑了几声,才道:“若要做此间主人,又怎能不清楚明白其底细,便轻易传承了?” 郭逸摇头道:“此事我明白。我只是听您所言,像是在说、当年父亲与、与赵谦他……” “你父自是不肯承认。也只赵谦那般狂妄性子,才敢大方说出来。毕竟有谁会愿承认自己有妻有子之余,还为一男子俘获了身心?”柯尔德拈着胡须笑笑,接着道:“否则,老朽也不至一直不曾对赵谦如何拘束……此事原是你父亲自管束了的,那些年他才不至胡来。无论你父亲身死是否真如他所言,但总归是不曾滥杀无辜了。” 他说着眨了眨眼,静静的望着郭逸,不等他自己想明白这话中意思,突然又哈哈一笑:“府主,您那贵客到了。走走,老朽带路,同去探赵谦罢。” 两人一道出去,郭逸抬眼便见慕容厉站在门外候着。他早知这人说的是气话,其实一直在屋外偷听,便也不多废话,只默默抬手拉住他,便转头向柯尔德问道:“您如何得知谦王到了?” 柯尔德嘿嘿一笑,指了指身后小屋,慢慢解释道出实情来。 原来这小屋确是当年历代府主练功修行之所。但又担心不设防之时会有何意外,便在屋中加设了机关等物,却又唯恐被人闯进来发现,于是加装了那么大一架看似华丽、与屋中陈设毫不相符的穹顶,用以掩人耳目。其实,若是仔细留意穹顶之上,便可发觉画像可由机关控制移动,以此得知外间有任何动静。 郭逸恍然大悟之际,回头往屋中看了看,立即又笑道:“算了,还是日后有空再仔细看过。如今自是去接谦王要紧。” 说话间,已自有府中下人过来,躬身行礼后说是客人已至殿中大堂了。郭逸茫然之下,只得求助于柯尔德:“懿轩不识路……还得有劳祭司大人。” 柯尔德哈哈笑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叫那下人为郭逸备一份郭府全图,又告诉郭逸,那全图之内便有整片大块各种通道,又分为两份,一为地上一为地下。而这郭府地宫中的道路看似复杂,其实与地面上的道路却是一样的。 说笑间,慕容厉一直面无表情的任由郭逸牵着,直至进了大堂,迎面看到慕容临与随行而来的一众侍卫,也仍是未曾有任何改变。郭逸一路上不时偏头看看他,却也不敢轻易再开口说话,生怕又惹得他自行走掉。 这般怪异情形看在慕容临眼里,自然又变了个说法。他一开口便又调侃这两人,说定是慕容厉又做错什么惹得郭逸生气,如今胆子越来越大,当着众人的面也还阴着一张脸之类,吓得郭逸连连否认之下,开门见山将赵谦之事讲了出来,一脸为难的求他想办法,自称进退不得,杀也不能杀,放亦不能放! 他也是十分着急,完全忽略慕容临一直拉着没放、原本脸色微红的周林,在听到他那番请求以后,顿时满脸煞白,却又不置一词,只顿在原地站着,与慕容厉一般的受伤丧气模样。 柯尔德见状,咳了几声,向郭逸道:“府主,贵客刚到何以便如此着急?谦王病也还未好全,你竟又急着叫他帮忙做事,不如安排些屋子休息一晚,明日再好生计议。何况……”他说着,转头望了望慕容厉,弯了眉眼笑道:“侯爷忙了半天了,还未曾好生休息片刻。府主你这新主人,做得也实在太不合格。老朽再给你三日时间,若是不能将此间地图与下人职责弄清了,便要将你留在府中,直到弄明白了,才可以折腾旁的事情,而后再依越国帝君之令继续出巡。” 他如此一说,总算将几人沉重的心思打断,堂中气氛亦轻松了些。郭逸也发觉自己失了方寸,连声认错之际,紧了紧一直牵着慕容厉的手,与柯尔德一道将慕容临与那一众侍卫送到他所居院中安顿下来,才又向慕容临道:“如此匆忙将严亭请来,陛下那边可还安好?不若先休息整理一番,待晚间再叙,懿轩这里……确与肃恭有些误会,此次倒是懿轩心中有愧,故此也不欲讲那些俗礼,还望严亭好生歇息,若是周侍卫长有何不妥,咳,我这里,愿向他赔礼。” “你倒还知道有些不妥了,”慕容临摇摇头,望着他叹了口气,摇着不离手的折扇道:“怎么此番出巡不过数日,也只是往日之事一并掀了出来,你便又变得比初回宫中之时还要不经打击?快些回去将我这皇侄哄好了,严亭可从未见着他对朝政之外的事情显出如此模样!”说着,他指了指房门,又指了指慕容厉,冲郭逸挤了挤眼睛:“快走快走,本王还要去看看小林!不到吃晚膳时,便莫要教人来扰我清静!” 郭逸哭笑不得,拉着慕容厉出来,便见柯尔德站在院里,见着他就道:“地图已放入府主外间桌上,老朽还未睡个好觉,便被你等叫了出来!此刻还要料理府中其它事宜,这便先行告辞。” 说罢,他也跑了。 至于慕容厉府中侍卫们,早便见着慕容厉面色不善,又听慕容临在门前大叫周林,还叫其它人等各自休息,纷纷行了礼找了各种理由借口跑了个干净。 “砰”的一声响,慕容临已将红着眼眶的周林拽进房里,关上了门。 第二百零一回 郭逸被关门声吓了一跳,从呆滞中清醒过来时,便觉手上一空,慕容厉已松开了他,自行向房内走进去了。 “肃恭……”郭逸虽明知这些人举动都是何意思,却不解慕容厉究竟是因着四下无人才无需再继续陪在他身边发呆,还是确实累了回房休息去。 毕竟这人从来不曾这般冷漠的对待他过。 他迈开步子追了进去,顺手将房门带上,抬眼便见着慕容厉坐在外间桌前,正翻看柯尔德放在桌上的地图。 “肃恭,我、你……”他结巴了半晌,却已不知要说些什么,更不曾想过,会有无法开口向人道歉的时候。 慕容厉低着头,一声不吭,似是十分专注的模样,根本就视他不见。 郭逸站到慕容厉面前去,犹豫了一阵,仍只是叹了口气,一把将地图取过来,反手覆到桌上,顺势将慕容厉那张仍是阴沉沉的脸捧起来:“我不知要如何说起,你、你在我面前从来不曾这般模样……肃恭,你要懿轩如何做,才能如往常一般,不再板着张脸了?” 慕容厉别开脸去,仍是不肯说话,亦不愿看他。却也还是不曾对他一举一动有任何反抗推拒的动作。 郭逸咬咬牙,一横心主动坐到慕容厉双腿上,掰回那张脸来,望着他道:“我不知你为何突然如此,或是往日积累下来,今日才一并发作?确是我自己心中有些异样情绪,才对你那般不善,肃恭你可否莫要再生气了?你可知你这模样,纵然是只你我二人,我亦无法好生思虑旁的任何事情,更别论其它了。你若是实在不愿说话,便听我说,若是说对了,你便眨眨眼,若是说错了,你便继续别过头去,可好?” 慕容厉望着他,既不眨眼,也不偏头,只一双虎目直视着郭逸。他张了张嘴,却还是闭上,眼中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像是疲倦之极,什么也不想说了。 正待郭逸急得有些烦闷,想要站起身将慕容厉扯回榻上去好生休息时,他却又开口了。 “你可是因着那谒语上的话,才如此犹豫不决?宋云儿身死之余,倒还可较从前更好的挟制于你……倒真是一举多得。”慕容厉一边说着,一边将郭逸仍放在他面上的手抓住放下。随即他站起身时却被郭逸一把按住双肩,只得又坐了回去:“府主大人,还要知道什么?” 他似是因着已开口说话了,便再不克制自身,只除了神情间仍是阴阴冷冷的,还算是有问必答。 “我正是如你所料那般才有些犹豫不安,心中对她,仍有几分愧疚感激之情……却又觉得待你不公,故因生出些慌张情绪。加之赵谦待我甚好,却与我父之间有仇有恨,还做出颇多事来,我才……几度失控,不知如何对你说才好。” 郭逸生怕他又不愿理自己,一口气将所想到的,全部说了出来。 慕容厉皱着眉毛望着他,撇撇嘴道:“如今怎么知道如何对本侯说了?” “如今……被祭司大人规劝一阵、又蒙谦王与侍卫们一番好意,懿轩才能好生向肃恭道歉。若是肃恭还不曾对懿轩失望,便莫要再那般板着张脸了,可好?” “本侯心中有所不愉,实在笑不出来。还望府主莫……” 慕容厉干脆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面朝上方房梁。话还未说完,身上便又沉了些,郭逸竟顺势压着他,小心的亲了过来。 “嗯……懿轩、不、不必如此!”慕容厉虽早见他坐到自己腿上,却不曾想过这平日里多亲近少许便会找借口逃开的郭逸,竟在外间便已如此大胆了。 他其实心中虽是有些动摇,却仍是不敢认定郭逸是否真会以杀止杀、又或否真对宋元儿并非只是感激之情,故此一直便憋着不说,等着郭逸心急之际,自行向他解释个明白。 哪知郭逸见他几次三番仍是颇为不愉之状,问了半天也还是冷冰冰的,心中一阵酸楚,不愿多听他说些刻薄话,便吻了过来。 他大叫不必之际,郭逸却已笑了起来:“肃恭你终是肯如平日里一般了。若是只有这样才行得通,懿轩不介意多努力一些……” 慕容厉正想说“其实并非如此”之类的话,郭逸却已重新了吻了过来,一只手伸到他衣袍系带上,另一只手,却如他往常一般刻意按住了他后脑,不许他逃开。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再分开时,呼吸已渐都急促了些,郭逸展开笑容,俯在他耳边轻声道:“肃恭,你若心中有任何不满,便好生说出来,莫要再像方才那般了……” 慕容厉睁大双眼看他一阵,突然也笑了起来,低头看看自己被郭逸拉开的衣襟,勾着嘴角道:“府主这般主动,可是要好生侍候到为夫原谅你么?” “我……侍候你?”郭逸小心重复了几次,突然低下头在慕容厉胸前突起上轻吻了一下,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不曾压抑的轻哼,他才又笑得开心了些,一边分开双手将慕容厉衣襟彻底拉开、扯落到椅背上挂着,一边故意动了动腰身,低声道:“今日懿轩便这般认错,但往后……懿轩再无这般好说话了。” 慕容厉不动声色,只安静靠在椅子上,由着郭逸一阵爱抚之余,亲得他再无法忍耐,才一把揽紧了身前笑得有些放肆的人,低笑着说道:“为夫的郭逸,怎能私底下不好说话?确是……该罚!” 慕容厉双手略一使力,郭逸身躯被他带着往下一沉,口中轻呼还未发出来,便已被他封住唇,连带着将他抱起身来,却又突然将他往上抬了抬,轻而易重将他压到了身后书桌上。 “懿轩……”慕容厉俯身向前,抬首之际故意在他耳畔轻轻唤着,随即便又抱着他往上移了些,才笑道:“莫要乱动,小心摔下去……” 他哪时曾这般模样躺在书桌上!虽是衣衫仍挂在身上,可慕容厉每个动作,甚至每次呼吸,都能借着衣料与桌面的摩擦使他快感倍增,也使他更怕摔下去。 “怎么?真怕摔下去了?”慕容厉低笑出声,抬手将郭逸拉起来,小心抱着他坐在桌沿上,轻声道:“既是如此,不若……换个方向!” 话音刚落,郭逸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面前已只余方才坐着的书桌。一阵阵热气喷在背后,衣物也不知何时被慕容厉扯落了,他转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慕容厉似是早知他要回头,望着他扬起个笑容,脑袋便与身体一道凑了过来:“今日懿轩可是在领罚……不准反对,亦不得有何隐瞒,为夫问一句,你便老实答一句,否则、嗯?” “嗯!”郭逸身体向前猛的一倾,双手下意识用力撑住了桌子,口中不自觉便哼出了声,听着却正巧像是答应了。他满脸通红,又羞又气,正想扭过头却发觉身前几处被慕容厉不紧不慢的抚弄着,似是十分惬意的道:“懿轩自为夫迎你回宫之后,发现自身有血蛊之时,曾一度与肃恭有如此亲密之举,可是真心喜欢为夫,还是碰巧为夫在你身边?” 郭逸脸色变了变,身后慕容厉却似是并未看见,只轻轻拍拍他双股,笑声在他耳边盘缠着:“快说实话!否则……” “啊!”郭逸惊叫一声,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只得抿了抿唇,小心道:“只、只是……各占一半、唔嗯!” 慕容厉眼中冒出几丝怒意,侧过头吻住他的同时亦大力冲刺一阵,惹得怀中郭逸含糊的呻吟不断,他终是有些不忍,松开唇时,却听他脱口叫道:“肃恭……疼,不要、莫要再如此了……” “很疼么?”慕容厉心中一阵紧缩,险些便要依言放过他。却还是忍了下来,冷声道:“为夫倒觉得自始至今分明是知道被懿轩当作慰籍,却还沾沾自喜的那个慕容厉,才是真疼到麻木了。” “我、嗯……我并非一直、一直如此。”郭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下这等折磨,到后来他竟能勉强完整的说出一串话来:“我只是得知她未死又、见着她时,才有种感觉似、似是将你当了替代品……嗯、但如今我虽是有些愧疚,却、却并非是不喜欢肃恭,只是觉得隐瞒于你不好,全告诉你亦不好,才如此为难。” 慕容厉每一次动作,他便忍住了不说下去,等到那一波疼痛与冲击感过去了,才继续说话。说到后面,慕容厉也似是有些动容,只是喘息着伏在他背上听他说着,也不再那般冷冷的说些什么。 直到郭逸又一次回头看他,像是等着他表态时,慕容厉才一把将他抱至榻上去,漠然道:“趴下,否则会受伤。” “肃恭!”郭逸几近哭出来,他万没料到如此老实回答,又任他为所欲为,他竟还是这般冷漠,只管在自己体内逞欲。此刻他确已趴下,却是被慕容厉使劲压下所致。他就连四肢亦麻木了,股间凉凉的,显是已破了皮。可那人却还是不肯放过他。 “你叫我?”慕容厉突然停下来,声音仍是冰冰的,“可是……为夫侍候不周?但今次懿轩亦说了,曾是一半喜欢一半替代,之后虽是好些了,可得知其未死,便又有此种感觉。到如今,亦只非是不喜欢,对为夫说话亦有所保留,还自认是对为夫好……这些便是懿轩数月来侍候不周之处。如今为夫头一次讨债,自是难免会久一些,懿轩你便继续忍着点,为夫确是太过冷静,也不知还要问些什么,还要坚持多久。” 郭逸心中大震,他虽是有心道歉,却不料慕容厉竟像变了个人般,如此冷酷无情,更还像一直便知道自己心中有几分诚意几分感动,却始终并非全然待他! 无奈他虽是隐约觉得慕容厉十分不对劲,却又被死死压在榻上,连他面上是何表情都无法看见,更勿论仔细弄清他此刻究竟是何想法。 疼痛夹杂着欢愉不断侵袭,郭逸无法忍受之下大叫出声,却只有慕容厉听不出情绪的喘息。 渐渐的,他意识迷糊之间,终感觉到身上重压消失了。慕容厉的声音像是隔得极远,又像是十分难过:“懿轩……肃恭本意并非如此。你休息一些时日,要走要留,都勿需四处找我。若是实在觉得肃恭此举太过份了,不愿再见着我,也无妨了。好生睡一觉,此处还有适儿和祭司大人陪着你,应是无碍。” 肃恭你为何如此说法?郭逸想开口问他,却已无力再说话,身后有温润的感觉,似是慕容厉在为他小心清理着伤处。而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第二日近午时,郭逸才醒了过来。四下里静静的,榻上亦是十分整洁,却只有他自己一人。 他小心坐起来,却觉得周身并无任何不适之感,昨日之事倒像是做了一场恶梦。只除了心中那份疑惑与难过依然存在着,这间屋子里就仿佛从未发生过那些极尽虐待之极的情事。 郭逸犹豫着下榻整理一番,刚踱到外间去,便见郭适坐在桌前,似在看着什么。 “适儿?何时来的?”他走上前去,随意看了看郭适眼前的纸张,脸色立即变了。 郭适听到动静,立即站起身来,大眼里尽是关怀与不解:“爹爹您可醒了!侯爷哥哥说,您大概此时会醒,叫适儿过来等着,说爹爹或会不太舒服,需要有人在一边侍候。” “嗯,不会,并无不妥……”郭逸随口应了,唯恐他这幼子发现什么,对慕容厉心生不满,却又道:“适儿方才在看什么?肃恭呢?” 郭适小心望了望他,面有难色的指指书桌上纸张,轻声道:“侯爷哥哥他……昨日午后便与王爷伯伯一道走了。” 走了?与严亭一道? 郭逸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双眼却一直停在那张纸上,无法移开: 懿轩,无需找我。肃恭此行回宫,另有事情。若是懿轩何时原谅于我、或是何时真能做到坦诚相告、以心换心,肃恭自能再找到你。 巡查一事,若是懿轩无心继续,便请由贵府中人传讯回宫去,向皇兄禀明即可。若是还有余力愿为我朝之事尽责,便有劳丞相大人了。 慕容厉,即日。 “……”郭逸一只手撑在桌上,方才勉强站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慕容厉竟会不辞而别。但看这信中所言,既似是朝中确有要事才走,又似是因着后悔那般对他、但又介怀他用情不深之故。倒教郭逸思来想去,仍是找不到半点头绪。 此后数日内,郭逸一直头疼不已,只觉得什么事也定不下心来,倒胜过六载之前那日在朝中得知宋云儿之死时的惊愕之感。那时,他还能妥善处理朝中事务,安顿完毕以后才带着适儿离开。如今,他却是连适儿也无心去管了。 就连柯尔德也声称并不清楚慕容厉为何事回去,更言明他此时心绪不宁,不宜处理任何事情,更不宜继续出巡,强留他在地宫之中又多住了三个月,直至夏至。 这三个月里,只慕容临偶尔有信传来,却说是宫中一切尚好无需记挂,还道慕容时与宋宁均是好好的,宋宁更常帮慕容时处理些朝中事务,使得他与慕容时都轻松了一些。至于慕容雨,则是时常东奔西走、又或呆在她住处折腾着制药之类,只除了有人生病受伤,其它时日常是不见人影。同时朝中郭逸那三个较大的学生已渐能独当一面,慕容时正考虑是否岁末之时对他三人提携升官……但无论说什么,均是只字不提慕容厉,就像是宫中从来便无此人一般。 郭逸初时还常回信询问,但渐渐的次数多了,他也慢慢明白,大概是那人不想他知道自己行踪,才故意如此安排,不让慕容临提起他半个字。 这期间,他早将几份地图弄了个清楚明白,连带着郭适也已是闭着双眼都能在郭府中四处乱走。柯尔德对郭适亦是十分疼爱,常教他各种知识。但郭逸之情形,还是令他不太放心,故此他常去郭逸院中赖着,借教导郭适之机,或明或暗的劝导郭逸,想教其莫要总是愁眉古脸,更有时候还请府中下人们一道在中堂设宴畅饮,只图哄着郭适与郭逸两人高兴一些。 但郭逸虽是明面上好了些,偶尔还能笑出声来,独自回房中后,却常是抿紧了唇望着书桌上一直不曾收起来的书信发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慕容厉这番举动,竟对他影响至斯! 倒是那赵谦与赵尘两人,远在慕容临上次前往之时,便与柯尔德商量一阵,将血池牢狱机关打开,任其在牢狱中度过余生了。 只是机关打开后,连生门也不得入,亦是无法得知他二人是否还活着、还能活多久。唯一可获证的,便是每日里府中下人们送去的饭菜,若是第二日再去时发觉前日的还在,便有可能是已经无法忍受其中浓重的血色、腥气与一些对人有害之物的侵蚀,终于死了。 但直到郭逸临走前,这两人也似还活在牢狱之中——至少,饭菜每日均会被吃个干净,才又推出来放在墙角。 第二百零二回 五月,草长莺飞的时节。地面上正是艳阳高照,地宫中不觉季节变迁,终日在夜明珠与烛火映照之下,郭逸偶尔也带上郭适一道出去,在祁国皇宫废墟修缮而成的几处园林中散心。 这天适逢柯尔德又过来教郭适一些知识,郭逸便邀了他同行。柯尔德似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倒也十分爽快便应下。 他一同带着的还有几个府中长者,几人到得新建的园中,便像是约好了一般将郭适带到东南石坡上去,说是要教他些合适的防身之术。 “府主,”柯尔德离座起身,一脸慎重道:“老朽今日,有些事情必须得向您交待清楚,否则便来不及了。” 郭逸本自把玩着手中竹笛,这郭府中人,个个武艺高强,又都是些话不多却十分善良之辈,将郭适带去学些什么也是常有的事。故此他倒不曾料到柯尔德会有事找他。 闻言,他将不知飘到何处的思绪拉了回来,抬头道:“您老人家有何事如此紧张,还需这般慎重?快坐下来,莫要教懿轩与您对站着说话了。” 柯尔德叹了口气,将事情慢慢说了出来。 他当初重遇郭逸时,便已早有交代,到这般时节要郭逸找他一趟。如今便正是时候。只不过郭逸原以为收回麒墨斋再住入郭府便是他所说的事情,哪知却还有别的。 原来柯尔德自知年老体迈,时日无多,本意是想让郭逸在地宫中熟悉一番,接管此处,便可如他往日一般,出入自如之余,使祁国并无异常之下,延续守护这大陆安宁的职责。 谁知先是赵谦毁了祁国皇族,后是越国险被其巧计收入囊中。甚至于边境也出现蛮族一统,使得宋宁无家可归。到如今,南疆域内还不知是何情形,柯尔德却已实在无法再看着郭逸继续消沉下去,置越国地方巡查之责与郭府府主之名于不顾了。 “老朽年岁已高,不知哪日便会一梦不醒去陪伴上任祭司与郭老将军。如今府主成日不知所想,已有三月不理世事。老朽虽有心教小少爷继任,换得府主半世闲暇,却苦于适儿年幼,只可多学一些,十年内自是无法当此大任。”柯尔德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端起面前茶杯喝了口茶,望着郭逸欲言又止。 郭逸叹了口气。他自是知道生老病死均无法强求更改,也明白柯尔德一番苦心,虽是仍打不起精神,却仍是点头道:“懿轩明白,一直以来,辛苦您了。有何要懿轩做的,请尽管说吧。” “府中本无事,只是越国情形和南疆局势所迫,不得不逼着老朽请府主尽早打足了精神备战,随时准备对抗外敌,甚至重复唐国时天下一家之辉煌。” “备战?局势所迫?”郭逸霍然站起,手中竹笛被他捏得噼啪作响,已然裂了好几道缝,显是无法再有笛音传出了。他已无瑕顾及这些,惶声道:“莫非战事已起?是漠北还是南疆?越国领军……难道是肃恭?” 他急得不顾身份,一把拉住柯尔德,疾声催他快讲。柯尔德长叹一声,示意他冷静些:“府主莫急。若是有事,老朽怎会在此喝茶?但若是府主再不安心与老朽去血池中一趟,倒真是不知前路如何。定国侯三月前回京,便已领了越国十万兵马,重蹈当年老将军之行证讨南疆。但此次有府中各人和越国公主亲自教导的一批学生作为后援,加之定国侯亦对普通毒药无所畏惧,这才顺利攻入其中。只是……” “只是什么?”郭逸急得不行,连声追问。 柯尔德忍不住笑了笑,才道:“只是胜归胜,南疆蛮民却出人意料的心齐,如今联合起来退守他教中圣地,扬言教主不回必已被害,教内纵然死伤殆尽,也要与敌军拼个你死我活。” 他停了一阵,才又劝道:“府主近日情形虽已好了一些,却仍是无精打采。此时若是前往,虽不致为毒所害,但必然累及侯爷。故此,老朽不曾告之于你,也不打算放你投入此战中去。若是府主想去战前相助,便应好生修习府主所应学得的一切,再完成巡查之举,为越国将来一统天下铺好基石,也可令前方战士心安。” “我……谁说我要去了?”郭逸本是一副插翅欲飞之状,见柯尔德又在笑他,顿时又扭过头去,心生忿意:“此等不辞而别之人,谁愿见着!懿轩固然会按您安排行事,却并非为着见他!” 柯尔德大声笑了好一会,斜着眼看向他:“老朽亦不曾说过府主会去见他,他是哪位?老朽只知府主该随老朽往血池一行了……” 郭逸被他笑得脸上微红,低声道:“那便请老前辈带路,有那几位陪着适儿,懿轩也能放心。” 两人回转后,自是到了当日郭逸落水之处,又发觉此处暗道原本应是与几国宫中都连接起来,却显是被赵谦或他之前的毒王蓄意破坏掉了。 下到血池中时,郭逸已又默背了一段不同于自身内功却又有些类似的行功法门。在他进入血池之后,柯尔德只一眼看明他不需担心,转身就原路回去,调派人手处理各种断开的秘道去了。 郭逸盘膝坐在那腥气扑鼻的血池中,倒还算是镇静,并未有何不适。反倒是借着这据说被地底矿脉沾染了色泽气味的地下河流之便,好生将柯尔德教他的那些修行了一番。 这趟闭关,便不知不觉有半月之久。 柯尔德每日都抽空去看看,见他无恙才又离开去忙些事情。如此以往,郭适也知其行踪现状,更在郭逸回到地宫中时便一脸兴奋的跳到他身上叫着:“爹爹终于又有些精神,适儿实在开心!” 原来他虽是半月间不曾动弹,却奇异的不曾为血池中腥气所染,除了衣衫为血池水浸成红色,倒是长了些胡须出来,有那一头长发凌乱在面上搭着,倒像是个外域浪人。 只不过这半月之功,也只是起步罢了。但凡有空,便可再去其中加快修行速度,便是那血池一大优势。郭逸这番回去,还要学会其它功夫与府主所应会的一些本领,才能在柯尔德考教之后离开地宫,继续巡查。 但他心中仍是惦念担忧,每每有空,定要问询南疆战事如何,被柯尔德笑了无数次以后,终因知其已成功而返放心下来。但随即郭逸便忍不住叫道:“近在咫尺之间,战事不报,战胜了亦直接回京!这倒是真要当他是陌路人?好好,既是如此,便无需再挂心下去,徒增些不愉!” 虽明知他说的是气话,柯尔德却仍然连声叫好,惹得郭逸又一阵别扭以后,竟真的再不问及慕容厉了。 一转眼,夏日将尽之时,郭逸终于被柯尔德认可其学识武艺,打算一番便拉着他去地面上看新建的几间房屋。 “此处皆属郭府,有府主在此,其中房屋可随心安排。往后,郭府中人,便再不必隐居地宫了。” 最令郭逸不知所措的,便是其中赫然有间竹楼——与邺城洛川边那幢一无二致。当他抱着或许能见到慕容厉的心思步入其中时,却还是失望了。 只不过,那一侧琴台上放着的,虽非当年慕容时所赠的那具,却也是他往日太傅府中所有,显是被人小心送来,不曾有半分损伤。郭逸轻抚琴弦,拨出一串流水般低沉的琴音来,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 第二百零三回 “爹爹,快来!”郭适已奔到顶层去,却又探头叫道:“这里高处却有浴池,还能有活水!” 那些自是有的。郭逸心知肚明,其中陈设早在他脑中生根了,就连闭上眼睛,他也能准确找到楼上竹椅坐下来。再顺手放到桌上,伸前一尺,便应是……“嗯?”郭逸的手摸到一样东西,却非他印象中楼外楼所有。 他睁开双眼,望着手中一支全新的竹笛,和那末端一根不曾连着任何坠饰的红绳,忍不住便伸手将红绳使劲捏在手心里,直到被汗水染透了才又摊开。 果然不见半点褪色。 “你成日里不自觉便捏着这葫芦,红绳已被你手中汗渍染得褪色了。肃恭明日便出去再寻个不会褪色的来,也免得染了懿轩衣衫手指,教你这般爱洁之人看着别扭。” 隐约间,那人似乎还在身边打水束冠、嘘寒问暖,时时如孩童般粘着,事事俱由他喜欢,除了不许他独自涉险,从未反对过什么。 就连这次默不作声的离开,也是为了征讨南疆地域。说白了,见他必然时常在此,便提前来攻,免得此地有任何隐患。 郭逸红着眼眶发觉,慕容厉所作的每件事情,似乎全与他有关。甚至连避而不见,也是怕他心中摇摆不定,不愿再伤害到他所致。 他越想,便越发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自私,枉自为人师傅,做人父亲,更不能称之为一国之相,一府之主。 时间便在此凝固,他连郭适何时出去了也不曾知晓,独自坐在原处,不觉便是一昼夜。 “府主。”柯尔德站在二层梯旁,出声唤醒了一直沉溺于回想与自责中的郭逸。他手中捧了个匣子,沉声道:“此楼尚有两样东西挂上了,才算完全竣工。还请下来亲自查阅更为妥当。” “啊,知道了,这便来。”郭逸揉揉眼睛,深呼吸一阵,才慢慢起身活动片刻。待周身麻木感褪去了,便立即下楼去,接过了柯尔德手中木匣。 他一打开,便又呆住了。 匣中放了一幅画,一幅字。 画上是当日在麒墨斋所绘的竹楼,几乎一模一样,只除了落款与题词都空了一半,便只是不曾裱起来。至于那字,却是完全相同:一整块由竹简拼成的牌匾卷在匣中,其上显是先刻成形,再运力沾墨写上的“楼外楼”三个一板一眼的大字。 却仍是没有只言片语。 但这些,却又远胜任何言语! 郭逸不自觉又呆了半晌,突然见着牌匾下方极小的落款上写的并非名字,只有一个“思”字。他想了想,重又看过那幅画,发觉那一句诗词是“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落款处写的却是“为夫慕容肃恭”! 他想也不想,立即奔上楼去研墨写出原是上一首诗的那句“重逢情便深,恨不重逢早”,落款却任其空着,更是不曾裱装起来,直接覆到另一张纸上,取了镇纸压在竹桌上仔细看了一阵,这才重又下楼去,亲自将那牌匾挂上。 柯尔德跟到楼外去,一边看那牌匾,一边看郭逸,突然笑道:“府主又有新笛子,何不吹上一曲,以贺此楼竣工?” 郭逸顺手取出已放入袖袍的竹笛,与原先那只一般模样,其上却又多了些刻痕。他才方看着那红绳便已陷入回忆里,故而如今才发觉,笛上纹刻与他往日竹筒之上的竟有九成相似,其中丝丝红印虽不明显却仍能隐约看到,显是刻画之人手艺不精,划破手指所致。那竹笛尾端红绳穿洞之处,也还有另一个字:“念”。 郭逸抬头看看柯尔德,见其满脸笑意,忍不住问道:“祭司大人为何要帮着他瞒我?” “老朽不曾瞒你。只是你未曾碰到他罢了。”柯尔德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道:“不过还有句口信,说的是要你将葫芦换过来,再莫要轻易捏坏了笛子,免得伤手。” “我……”怎会被区区竹子伤到手?郭逸硬生生将反驳的话吞了回去,好生取出被他藏在另一只袖袍中已有些破损的那只竹笛,解下其上葫芦,缠到那只新的红绳上去,却并不取下其上已褪色的红绳,口中问道:“换个时辰再吹如何?这般时候方才天亮,只怕会扰了旁人清梦。” 柯尔德似是不曾料到他会如此说法,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哈哈一笑道:“府主自行决定便好,无需拿这等说辞来套话,老朽确不知他是否还在此地,连这匣子,也是下人们交予老朽的。” “哦……连口讯也是传书而来,只是祭司大人口误罢了,懿轩知道。”郭逸漫不经心的应着,将两支竹笛一并塞回袖袍里,转身便走:“我欲择日启程,还望祭司大人为我通知府中各人,不必送行,不必张扬。至于赵国宫中,懿轩自当修书送去……左右是要经过邺城再往北方而行,便当是回去一趟。只是,适儿便得辛苦祭司大人与其它几位了。” 柯尔德一路跟着应了,只是有意无意间回首望了望那竹楼,露出几分笑意便又跟着郭逸渐行渐远,回地宫中去了。 而后几日里,郭逸领着众人迁出地宫,正式在祁国皇宫旧址住下。祁国居民原就是郭府中人后代,纵然有少数是后迁来的,也都是当年那批唐皇死忠之士,故此对他们均是毕恭毕敬,毫无半点不喜。郭逸更因着其姓之故,在此地声名渐盛,反被民众们更加喜爱。 只是那国号却早已废除,祁国,自皇宫被毁之时便已彻底不复存在! 郭逸临行前,特地找柯尔德商量道:“我等迁居地上,固然是好事。但懿轩身为越国丞相,虽为郭府之主,却不能为此地主人,否则必会被扣上逆反之名,此我所不欲。还望祭司大人能想个双全之策,懿轩不做这府主亦可,但绝不可有任何事情是对不住越国朝廷百姓的!” 柯尔德嘿嘿一乐,自怀中摸出一封书函来,念道:“今有上古流传之郭府上下,愿随新任府主、越国丞相郭逸一道,四国游历,以平战乱。事成后,将同归我主,任其差谴,奉我主之意,立新任帝皇,一统天下江山。” “懿轩,此信你且与复职巡查之书函一道送去。”柯尔德笑眯眯的将书函折好,交到郭逸手中,又道:“另外还有一事。你此行无需辛苦劳累,直接自地下各处通道前往便可处理事情。这大半年间,老朽已命各地府民打探清楚当地情形,已将汇报装订成册,你回京路上再慢慢看完,自行决定哪处该撤换官员,哪处要增减税收。若是实在不想四处奔波,便直接交予谦王,让他派你学生去处理便可以了。但那漠北之战,说不得近年便会避无可避,故此,你还应以修心练武为重才是。” 郭逸张大嘴望着柯尔德,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何曾愿意在战乱将起之时四处行走,耗废时日去做这等成效不佳却又必做之事?如今却有人帮他布置得妥妥贴贴,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必再去一趟了。 “老前辈,您如此待懿轩,懿轩不知以何为报!”他起身离座,双膝跪倒在柯尔德面前,毕恭毕敬道:“懿轩所能为之,当是早日助我皇一统天下,将郭府之规矩与善念,永远传承下去。若是来日您还健在,便当随懿轩一道,站在天坛之上,受万民跪拜,承帝皇谢恩,才得以慰您良苦用心!” 第二百零四回 “不必了……你只需好生理清自己事。否则纵然旁人帮得再多,以你如今那心性,哎!只怕还会添乱。”柯尔德抬手将他拉起来,一并走出楼外楼去,指着牌匾道:“此字主人,昨日来此收走了画,说是要亲自裱好,再送来之时,便是他前往漠北征战之期。他说,沙场生死无常,相见不如不见,若有幸得胜回朝,才敢再见你一面。还望你莫要再弹他脑门,免得手下将士们笑话。” 郭逸闻言,亦是回头看了看那牌匾,他突然一扯嘴角,扬声道:“不见甚好,免得又被人点了穴睡上一昼夜,醒来便不知所措,头疼了数月还未曾习惯身边少了个人!” 柯尔德哈哈大笑之际,跟在大步迈出的郭逸身后,走到秘道入口处,见着早已守候在此的郭适。 “适儿,为父日后便会时常出去。适儿要如往常一般,好生听几位师傅教诲,莫要四处乱跑,免得出事。”郭逸细细的叮嘱一番,随即便如出门散步一般,由地下秘道重回越国皇宫。 他此番轻装简行,虽穿着官袍,除了青锋剑是必须佩上的,也只随身带了各地收集的册子、上奏的书函与官印、私印等,放在一个小包袱里。 一路行来,他见着秘道中被烈火所焚那段早已翻修一新,再不见当日惨状,亦不闻丝毫异味,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些。 仍是只过得半个时辰,他便已到了议事殿后面。其间早有守卫见着他,慌忙之余,眼底尽是惊喜的行礼,立即当先跑上殿去向慕容时亶报了。 适逢朝议,满朝文武俱知他来了,便一并在殿中眼见着这当朝丞相自龙椅屏风后转了出来,嘴角带笑,当先朝慕容时与宋宁行了一礼,才走到御阶下面去,朗声道:“懿轩迟归,望陛下恕罪。此番有要事上奏,还望陛下能暂缓当下议事内容,先看书函。” 说罢,他便将手中包袱一并递了给殿前侍卫,轻声点明其中几类册子与书函之区别。 慕容时来不及表示什么,只满眼惊喜的望着郭逸,便被一堆册子与几封书函中的内容淹没了。 趁着这功夫,郭逸四下扫了几眼,不如他意料,慕容厉并不在殿上。慕容临亦是不在,想必是有其它事情耽搁了,才不曾上朝来。 “丞相近日可好些了?王爷说您大病一场,留在邻国地界一处幽静之处修养,短时内不能回来。如今见着,似是武功又有进境,但神采却略差了些,倒教宋宁好不牵挂。”宋宁站在御案一侧,一边低头看看慕容时手中书函内容,一边抬眼笑着向郭逸说话,顺道将对朝中的托辞对他说了出来,正是一番好意,免得他说漏嘴闹出笑话来。 郭逸抿唇笑了笑,点头道:“亏得皇夫挂心,懿轩此际另有巧遇,还有幸见着幼子,实是心中高兴。但惦着我朝各地之事,便又请那边几位高人属下帮着整理了那几本册子,待陛下看过后,再选几处或平安或有必要去的地方,一一核实。” 殿上各人见着他回来已是十分高兴,如今听到他说法,竟像是已对各地情况有了确切消息,了如指掌一般,却还要仔细去核实一番,无不心生兴奋敬仰之情,一时间竟又将郭逸在各人心中位置提高了一个阶次。 良久,殿中各人都已添了好几次茶水,才听得慕容时叹息一声,开口道:“丞相此番回朝,朕本欲请您留在宫中好生休养。哪知师傅你方才回来,便又带回来这许多事情……不过,当真是不虚此行!竟、竟为朕找了这等旷世难寻的助力!师傅,时儿真不知要如何才能表达心中感激之情,无论是为着我越国,还是国中黎民,时儿纵然是让出这位子,亦只需这书函中所有人等均来此见上一面!” “陛下怎可如何轻率?”郭逸皱了皱眉,清声道:“书函中人等,无论身份背景过往如何,既已认了懿轩为主人,便是陛下朝中丞相府的人,又怎当得起一朝天子如此赞誉?若是陛下心怀感激,便当尽快安排人手,前往各郡县核实他们这般辛苦所建之册是否属实,再依各地情形处理才为妥当。” 慕容时难得的红了红脸,笑道:“是徒儿忘形了。师傅今日回来后,打算休息多久?总不至立即便又走罢?” 不单宋宁亦在一边附和着,要郭逸一定留下,还道其它郡县之事,即有册中情形做为参考,便无需郭逸亲自前往,也好借此机会多休息段时日,与他几人一叙离别之事,就连朝中大臣们也纷纷说要郭逸莫再远行,更有人还道要接郭逸去府中好生倾谈一番,却是他那个大弟子又升了官爵,心中感激一齐涌上来,脱口而出。 慕容时立即便沉了脸道:“爱卿今日是否因着丞相回来格外开心所致?丞相怎能去旁的大臣府中?”说着,他微偏了头看了看郭逸,目光中透出个晚些时间再详说的讯息来,便立即开始指派人手分东南西北四方向八个线路、八名巡案前往。而后,便又将郭逸回来时正说的事件继续整理完毕,立即叫道:“退朝,朕要与师傅好生谈谈。明晚定与皇宫后花园中为师傅洗尘,大家可携家眷前来。届时朕与皇夫一道,为师傅迎客!” 众臣虽有几分想要一同听郭逸讲述这半年来的经历,却碍于慕容时一双凤目死盯着他们,唯恐谁走得慢了,就会被这皇帝陛下指其妨碍他与郭逸倾谈要事,便只得老实出宫各自回去,片刻间殿上便走得只余郭逸、慕容时、宋宁三人。 “师傅……”慕容时一挥手,殿前侍卫便也立即退了出去。他奔下御案,拉着宋宁一道快步走到郭逸面前,盯着他仔细看了半晌,开口却有些为难之状:“师傅,时儿不知要如何说起!师傅您……哎,这般久了,终还是、还是肯原谅他回侯府去么?” 郭逸心跳顿了一下,偏过头道:“陛下说的什么,懿轩不懂。” “丞相,莫要如此。此地并无外人。”宋宁亦是开口相劝,却道:“只是皇弟他……” 他一提到“皇弟”这般字眼,便立即被郭逸截住了话头:“皇夫莫要说了,懿轩此来只为公事。若是陛下与你两人均为着这等私事将我留下,还不如懿轩就此抗命,回府中继续好生练武去!” 他脸上微红,目光闪烁,却仍是死咬着下唇,执意不许两人再提及慕容厉。甚至连带着,将慕容临等人下落也一并忽略了。 慕容时凤目在他面上转了数圈,突然笑道:“是徒儿逾越了,师傅之事,怎轮到徒儿来操心?宁儿,我们这便送师傅回邺城太傅府旧址休息去罢。顺道也好看看,如今的丞相府究竟变成何等模样了……这些日子以来,忙得连徒儿也没空去看上一眼,今次主人回来了,怎么也得去瞧瞧。” 郭逸一听便知大概是怎么回事,立即皱眉道:“怎么连太傅府也修缮过了?哪来这许多鬼名堂,是嫌战事少了平日里太闲么?” 慕容时眨眼道:“师傅,那丞相府,是徒儿请人去修过的。为着徒儿的颜面、与百姓对师傅的敬仰,这些是必须做的。至于战事是多是少……时儿倒真不介意师傅将这半年多来的奏折与战报一并带回去慢慢看过。” “哦?”郭逸心中一动,明知慕容时是故意如此说法,却又喜于可以不动声色之间得知慕容厉表现如何,连忙强作无事道:“那便一并带过去罢。左右懿轩也已闲了半年,朝中之事也不曾深知太多,理应一一查看,才好为陛下分忧。” 第二百零五回 他们三人出了议事殿,慕容时唤来王福命他将奏折等物整理装箱后给郭逸送到丞相府去,又吩咐着取了一些郭逸必须用到的东西,这才等到宋宁自朴宸殿拿了个盒子,满脸神秘的交给郭逸:“丞相,此物是皇叔交代过要给您的。” 郭逸接过盒子,奇道:“如此说来,谦王不在宫中,近日也不在邺城?” “这个……他确是有事不在宫中。”慕容时支吾道:“皇叔下落,师傅看完奏折便知道了,时儿不好说……走罢,我们快些去新的丞相府!” 说罢,他便当先往宫门处走过去,却被宋宁一把拉住,笑道:“肃谨是去做客,还是出城显露天子风采?” 郭逸亦反应过来,摇头道:“懿轩亦是一身官袍,又自秘道中回来。这般出去只怕又将是被说成行踪飘乎,必要被围观了。” “秘道?”慕容时眼睛一亮,“那便由秘道过去罢。” 他不由分说,便直接反手拉起宋宁,两人像是顽童一般嘻嘻哈哈的扯着郭逸回到秘道入口去,只花了一柱香功夫,就已到了新的丞相府后院里。 郭逸张大了嘴:“怎么又是竹林?” 他甫一出秘道口,便见眼前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竹,在夏末的风中轻轻摇摆,发出阵阵沙沙的声音。 “噗”宋宁捂住嘴,偏过头不看郭逸,显是知道这处为何又有竹林,却故意不告诉他。 郭逸也没在意,只喃喃自语道:“此处应是后院,我那竹林不是在中庭里么?难不成,全移到这里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四下张望。 此处与凤鸣轩中原本布局,竟有九分相似。唯一一处不尽相同的,便是秘道出口开在竹林之内,出口处亦无任何雕像与特殊标记,若不留心查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尤其这大片竹林,似是依着某种阵法而栽种移植过来,虽说长得密密麻麻,却又有意无意间留出了几条道。 可谓虽看着平静,其实当中杀机四伏! “陛下与皇夫莫要胡乱走动。”郭逸伸手挡住两人,回头望望秘道,肃容道:“这竹林似是以阵势排列的,若是进去出不来就糟了。还是问问秘道中守卫,他们应是知道如何走法。” 慕容时哈哈笑了一阵,大步向前边走边道:“虽不曾来过,但此地如何走法,师傅倒不必担心,只需跟上便可以了。” 郭逸愣了愣,随即便放下心来:既是他叫人修缮此地,怎会不清楚其中布置? 三人无惊无险的出了竹林,慕容时笑道:“师傅可记清路了?若是师傅在自己家中迷路,时儿可要笑您了。” 郭逸“嗯”了一声,点头道:“多谢陛下带路,懿轩记住了,必不至给陛下机会看臣的笑话。只不过,懿轩不懂的是,为何在丞相府安排这等阵势,莫非有敌来袭不成?” “哎,”慕容时撇撇嘴,冲宋宁眨了眨眼睛,满脸哀怨:“师傅之不欲,即是朕所不欲,若是有人因觊觎师傅,自秘道中潜入丞相府,朕要如何交代呢?” “交代?”郭逸张大了嘴:“陛下一国之君,要向谁交代?以懿轩之能,又有谁能无声无息间近身?” 他并非全不清楚慕容时意有所指,却仍是皱紧眉头道:“若是陛下这般大费周章,只是为着将懿轩当个宠臣般圈起来,那倒真是大可不必。懿轩虽是只身回来,倒也不惧怕谁,亦不担心有人来袭之际无法自保。虽说学艺未精,但区区漠北刺客,又能耐我何?” 慕容时脸色变了变,叹了口气:“师傅知道便行。他……执意如此,时儿亦拿他没办法。您亦知他脾气,平时看着挺好,但近日您不在身边,他可不好相与,亦常是板着脸如同黑面神一般,常人见着就怕。除了您,谁敢逆他意思?” “我……”郭逸腾的红了脸,垂下眼低声道:“懿轩不曾说过什么。还是,继续看看这府中变成什么样子了罢。” “丞相既不愿提起,宋宁也毫无他法。但丞相心中雪亮,我看肃谨你也无需多说什么了。有些事情,亦只得一边看着便好。”宋宁开口说着,看了看郭逸,笑道:“那这府中陈设,也无需再多作解释,均是有人安排布置,若是丞相有何不满的,便自行到军营去说罢。” 郭逸默然点了点头,突又睁大双眼,满脸不愉:“懿轩之事,何时轮到他来安排了?” “师傅生活琐事,岂非一直由着他折腾?”慕容时接口说了,随即哈哈大笑着当先往前走了。 郭逸一时无话可驳,却暗自发觉这陛下如今意思,竟是由着他安排了?照这般看来,府中布置,倒似乎会合我心意……但这人分明还不曾离开邺城,倒还真不见他!实是可恶! 他一边想着,一边默然跟在慕容时身后,左顾右盼。 竹林外,围着一道石墙,自中间的圆拱门穿过去,便是后院房屋。院中植了几棵青松,倒是原就有的,不曾动过,只是原本因宋云儿喜欢,才栽下的几棵杏树,却已不知所踪。显是某人不喜见着,竟下令连根拔了。 两边房屋也已改了风格,由原本的一层平房,变成了两层小楼,两幢之间均有树木花草,看上去十分清静舒适。甚至就连厨房与浴房,也都被改了。 厨房门敝开着,有些个厨子正在其中,原本是坐着的,见着他们三人前来,立即便迎过来拜下行礼。 慕容时摆摆手道:“无需拘谨,朕与皇夫特地陪丞相走秘道过来,便是不想张扬。你等派个人去与其它侍卫人等说一声,回避一下,免得丞相许久不回来,见着人多反而不喜。” 厨子们立即点头哈腰的应了,分出几个往旁边几幢小楼跑过去,还有的则是直接到前面进去中庭通知旁的侍卫们。那声音却显得颇大,也不知是否在厨房里传膳时喊惯了的:“丞相大人回来了!陛下与皇夫陪着丞相大人回来看新的丞相府!大伙儿都避避,免得丞相大人不好意思仔细瞧!” 郭逸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将视线放到靠近中庭的那排房屋中去。首当其冲的,便是厨房。这厨房显得特别大,但又分了几个小间出来,想必是按膳食类别区分开来的。至于浴房,则更是贴着中庭门廊另辟了一幢单独的房屋,与原本府中几个人下人共用的浴池分离开了。 郭逸只见着其外门上挂了丝帘,和原来一样区别,此刻又不好进去看,便只在道上随意瞟了几眼,却已隔着半敝的雕花木窗看到其中浴池底部并非石制,而是不那么冰冷的木制地板,想来亦是某人特地吩咐改掉,免得光脚踩上去容易受寒。 “师傅可还满意?”慕容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些笑意道:“他可是清楚说过,有几次都见师傅光脚踩在石地上,颇为畏寒的模样,故此便叫人改了……也亏他想得出来,真不知过些日子木板受潮了,岂非又得重新换过?” 郭逸摇摇头道:“不必那么麻烦。懿轩自有办法。” “噢~”宋宁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拉着慕容时道:“倒要进去瞧瞧才是。这等地方,虽说非是大雅之堂,却每日进去,也是马虎不得。万一哪里不对,漏水或是窗子开得太低,也好早些叫人重新修过。” 说着,他便与慕容时两人贼笑着要过去。 郭逸被他二人揭穿了心思,红着脸跟过去,还未曾进门,就听得慕容时在那边大呼小叫,说什么比宫中修缮得还要好,什么如此合理之安排,除了用料有些不妥,倒真不知慕容厉是如何想出来的。 第二百零六回 郭逸叹了口气:“陛下莫要再如此说了。当初楼外楼建成之时,陛下岂非就已知道他这等心思?还是随懿轩一道去中庭瞧瞧,看他把我那竹屋池塘改成什么样了……其中物什,若是少了一张纸片,也定不让他再进我府门!” 慕容时哈哈大笑,望了郭逸一会,点头道:“好,朕便要看看,丞相此言可当得真否!宁儿,莫要再取笑丞相了,去中庭吧。” 两人随着脸上神情复杂的郭逸一道去了中庭,立即又听得郭逸惊呼道:“慕容厉!你休想进我府门一步!” 他一个箭步冲到原本的空地上,左右看着多出来的几种花卉和其间草坪、凉亭、石桌石椅,顿觉头都大了三圈!至于那原来的竹屋,更是又被慕容厉改成了三层小楼,一层除了较原来大一倍,倒看着还是原本模样,二层也与楼外楼顶层相似,三层却不知是个什么名堂,竟是个无遮盖的平台! 非但如此,旁边那竹林不知所踪,显就是搬到后院去了。池塘也被慕容厉挖开扩大了一倍,不但把原有的小桥亭子拆得干干净净改为九曲回廊,甚至还修了个船坞起来! 这人真是……讨好于人也不必将所有喜爱景色搬进府中来啊!这成了什么样子?那前院……岂非还是假山茶园共前厅走廊一道了? 郭逸站在显已称得上湖的岸边疾步走来走去,良久才算是平静了些,遂叹了口气,终是开口又道:“陛下,皇夫,去前面罢……若是有地方能安静坐着喝茶,便坐下吧……唉。” 宋宁倒还好,慕容时早已笑得不行,闻言他立即点点头,却是连话也没空说,便由宋宁扯着到前院去了。 “噼啪咯~”一阵脆响,慕容时与宋宁回头看时,郭逸已站在院门口,手里拿了一支断成两截的竹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慕容时原本停下的笑声,在看到郭逸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的别扭模样后,终于又暴发了:“哈哈哈……师傅,您别生气别生气!哎呀,肃恭只不过是投您所好罢了!哈哈,这院中茶园并非他安排,只不过地形如此,才形成如此怪异之形状……” 这次就连宋宁也已经不敢再看茶园一眼,一边憋笑,一边拉着慕容时跑到假山后面的凉亭里去,免得再看到那形似虎头的茶园时,会和慕容时一样失去控制暴笑出声。 “地形!”郭逸咬牙切齿,瞪着茶园大叫:“地形岂非一样是他弄出来的!我就不信,他不曾画个图试试!混帐!” 他显已气得不行,连身份面子也不顾,一气喊出来虽是舒服了许多,却又听得四下里一阵低低的哄笑声,竟连府中回避了的侍卫们也全笑倒了一片。 “你们笑什么?”慕容时闲闲懒懒的倚在宋宁肩上,随口道:“其实你们也觉得这茶园相当不妥吧?那为何不赶紧谴了人去园中将其修整一番,而要躲在后面看丞相大人发脾气?此地究竟是丞相府,还是定国侯府?” 他一语既出,四下立刻安静下来。侍卫中有几个胆子较大的跑了出来,向他们几人分别行礼道:“陛下、皇夫,丞相大人,这个……侯爷曾有吩咐说,若是丞相大人回来时有何不满,需得亲自向他说个明白,由他同意了才可、才可改动……您看,属下这里、这……不敢违命啊,侯爷毕竟、毕竟……”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抬头看了看慕容时,又看看郭逸,立即又低下头去,支支吾吾不敢接着说下去。 郭逸一眼便认出他是侯府中那队亲卫,平时与自己亲近惯了,所以清楚知道两人关系,亦明白郭逸平素里便是由着慕容厉的,故而才敢在这几人面前小心解释。 但这时候的郭逸早气得七窍都要生烟了,哪还听得进如此话? “好,好,倒是我有什么事都得经他同意了?”郭逸使劲把那支折断了却没有红绳的笛子扔到那侍卫面前,怒叫道:“给我叫你家主人出来!难不成,还得我去请他了?” “正、正是……”那侍卫虽知郭逸必然已十分生气了,却仍是不敢忤逆了慕容厉的意思,老实答道:“侯爷说,若是、若是丞相大人在他离京前便已回来了,即是、即是已不再生气了……故此,还望丞相大人、先,先回侯府住下。但侯爷还说,大人回来定是先去宫中的,若是来了,也、也定是陛下故意引来,纵然发了脾气,也只是、只是因着侯爷不在身边不曾解释之故……” “嗯?倒是朕的不是了?这个肃恭……哎,师傅啊,您不如去侯府好生教训他一番?时儿与您同去如何?包管他不敢对你造次!”慕容时挑了挑眉,凤目中却一丝怒意也无,只嘴角勾着看向郭逸,显是要等着看场好戏。 郭逸听他如此说法,倒冷静了几分。暗道这兄弟两人莫非又有何事争执过?否则陛下怎么突然……哎?他忽的明白过来:这一国之君分明便是借此机会,想教他二人见上一面,又怕他不愿去,才故意如此安排。说不准这府中布置,倒有一大半是这陛下出的主意! 心思既定,郭逸安静下来,沉声道:“不必。既是如此,懿轩不住府中也罢。左右秘道来回不过半个时辰,晚间懿轩便回去陪伴适儿好了。如今陛下便与皇夫先行回宫去罢,懿轩还要去城中看看,有几样东西放在别处,需得去取。” 慕容时“哦~”了一声,露出几分失望之情,却仍是道:“那……好罢。明日徒儿便找人将这府中再行修缮一番如何?” “不必了。既是他喜欢如此布置,便改作侯府别苑罢。至于懿轩,城内和邻国均有住处,倒是比侯爷能去之处还要多些!陛下,懿轩先行告退了。”说罢,郭逸便展开身形,直奔出府,去往楼外楼方向。 慕容时与宋宁两人望着他背影,再无一丝嘻笑之意。宋宁开口道:“帮肃恭这忙,只怕你是多事了。” “嗯,或许是,但又或许不是。”慕容时站起身来,拉着宋宁向那名侍卫道:“去告诉肃恭,丞相去了楼外楼,还说要取些东西,想必还要去麒墨斋。若是他出征之前还想再见丞相一面,便自己去巧遇,否则……只怕是没机会了。” 说罢,不等那侍卫行礼回话,他便挥了挥手,打个哈欠道:“今晨醒得太早,朕要回宫去补上一觉……不必送了,宁儿与朕还由秘道回去。” 与此同时,郭逸脚下飞快,一抹紫色身影在城中穿行,片刻间便已到了洛川边上。他来路与侯府正好相反,于是一到洛川便放缓了步子,小心翼翼的走着,以防一个不慎误入陷马坑去。 远远的郭逸便望着楼外楼的暗门处有几道人影,显是侯府中值勤的侍卫。 他想也不想,立即快跑几步,直接纵身上了二层。 楼中静静的,一切如故,既不见慕容厉,亦无旁人。 郭逸呼出一口长气来,听着楼下侍卫恭声道:“可是丞相大人回来了?可需属下泡些茶上来?” “拿上来吧……”郭逸将头伸出去,向底下回了一句,想了想又道:“放到楼梯口便行了,莫要教任何人上来……纵然是你家侯爷,也不准。” 侍卫连声应了,他才又将脑袋转回来,仔细打量四周。但这楼中所有物件都还在原处放着,并无一样缺少,那祁国皇城之处的新楼中所用物件,必不是出自此处,而是另行购置的。 第二百零七回 他这般折腾究竟是何意思?郭逸不禁又开始思索,想要弄明白慕容厉有何打算:城中一府一楼,郭府还建了一楼,难不成……洛川上游船坞那处和落雁坡也有?他是想,将所有我喜欢的地方全留下住处,方便我随时歇息?但也无需如此啊……纵然是道歉,也不必这般做法! 他想了半天,侍卫早将茶水送上来,他自己都喝了半壶,却仍是没个头绪。 难不成真要亲自问他?可是……我还不曾想明白,何况他上次……郭逸周身一阵颤抖,想起那次慕容厉的阴沉冷漠,他便自骨子里生出一阵寒意来,竟是不敢再想下去,更不想这时候再见着慕容厉了。 晃了晃脑袋,郭逸站起身走到顶层去,却又想起府中那光秃秃的第三层,进而想到其它陈设布置,顿时心中无名火又冒了起来:混帐!混帐!纵然并非全是你的,也要教你好看! 他气急败坏的在衣橱中找了半晌,却不见当日留在此处那件白衫,只得挑了件纹饰并非太过明显的官袍换上,便急忙下楼去,找到值勤的侍卫问道:“你家侯爷躲到何处了?可是在中军大营?” “是,是。丞相大人可是要去……见、见侯爷一面?”侍卫闻言心中一喜,抬头却见着郭逸面含煞气,顿时吓得说话也结巴了。 郭逸嗯了一声,又道:“无需带路,我还需去别处一趟。你只管送信过去,让他老实回侯府等着,若是我去时不在,便无需再见了!”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郭逸一路跑到洛川上游城墙边,见那处还与原来一般模样,不曾多出些奇怪的建筑来,这才心中稍安。但他还是到驿站取了一匹马,飞驰至落雁坡去将整座山城找了个遍,亦是不曾有新建的房屋,这才作罢回城。 行至驿站还了马匹,郭逸也有些累了。他随意在街上酒楼里吃了些东西,便一路慢慢朝麒墨斋走了过去。 路上经过从前那家玉饰店时,郭逸心中一动,拐了进去。 当他问明那带有暗器的白玉笛并非店中所有,而是那红袍人事先放在那处时,心里又凉了几分! 但郭逸从来进店必要买些东西,否则便会觉得愧对了店主。于是他勉为其难之下,随意挑了几样,揣在袍袖里付了自郭府带着的银子,这才去了麒墨斋。 甫一靠近,便见门大开着,周林与慕容临两人正在柜台前坐着说些什么。门外有几个侍卫俱是相熟的,看到郭逸来了,立即面露惊喜,大声叫道:“丞相大人回来了!” 不单是叫着,还一个跑进去,一个迎了上来。 郭逸一边点头,一边随口打了个招呼,心中却在奇怪:怎地我回来便如此大动静?严亭与周侍卫长在柜台里……难道是见着了那些书本,看我来了不好意思,所以才慌慌张张摆回原处?可是,纵然是书本成堆,也不会有桌椅声响啊。 待他举步迈过门槛,慕容临已迎了上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手中折扇拍得啪啪作响:“哎,看看这是谁回来了。懿轩,你可真狠心,竟只书信联系,足有半年不曾回京!” 郭逸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冲周林笑了笑道:“也不知是谁书信来往时,将懿轩所言视若无物!周侍卫长,且少理会他,更莫要事事由他去。否则不知这风流王爷会做出什么事来。” 周林哪想过郭逸会如此说话,顿时红了脸支吾着,声称慕容临并不曾对他如何,亦不曾要求他何事,更道凡事皆是他自己愿意,纵然是慕容临日后娶妻之类,他也并无异议。 郭逸张大了嘴还未曾说什么,慕容临便已变了脸色,疾声向郭逸道:“懿轩你这是说什么?他本就因着赵谦之事有些难过,如今好容易不再时时躲着我,你倒好,一回来便要害我前功尽弃、惹小林伤心么?” “我……”郭逸咽了口唾液,艰难道:“我不曾想过这许多……懿轩只是随口玩笑罢了。周侍卫长,莫要在意才是。” 周林连连点头应是,可眼中那抹失落却切切实实落在慕容临与郭逸眼底。见状,慕容临也顾不上与郭逸再说什么,只指了指里间道:“这里一切,严亭还来不及收拾。懿轩进去看看也好,免得来日说店里遭了劫。那小子……实在太糟蹋东西了!虽说总算练好了些,可也、也浪费了不少上好的纸张笔墨!” “噢。浪费就浪费了罢。改日再去购些更好的回来便是。只不过……严亭你这话中意思,是立时便要走么?”郭逸漫不经心的说着,心中却已大骂起慕容厉来:好你个慕容厉,我说过这处随时随意供你练字使用,你便如此遭蹋东西?我倒要看看,你浪费了多少,与各府各楼中消耗的一并算进来,扣入国库,优先供给到地方天灾人祸中去…… 慕容临自然不知他动何脑筋,点头看了看周林,一脸为难的冲郭逸眨了眨眼:“严亭出来已有几日,还需回府将近日出征之事准备好了。若是懿轩不急,明日朝后到严亭府中作客可好?” 郭逸会意道:“不必,待出征回来再聚罢。懿轩晚些时候便要回……回府去。既是有事,便快些回去好了。” 他想了一会,故意含糊了话语,教慕容临分不清他究竟要回何处之际,还以为他要回侯府! 待他二人走后,郭逸便将那些侍卫也遣散了,声称走时会关门,还道要独自呆一会不许他人打扰。侍卫们嘴上应了,眼睛却在四下乱转,不一会便像是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的模样,慌忙离开了。 郭逸心中正急于求得答案,想知道慕容厉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到底是为何如此,故不曾仔细察看,更不曾发觉麒墨斋中有何异样。 他步至书桌面前,一眼便见其上摊了数张画卷,均是与送到郭府的楼外楼去那幅一样,只不过俱是画毁了的。画卷下面还垫了好几纸张,有的是普通纸张,上面凌乱的写着些字迹,还有的却是上好的洛宣,竟也是凌乱字迹! 郭逸磨了磨牙,耐着性子一张张翻开来看过,脸色时好时坏之际,不知不觉便又看了半个下午。 他本来十分气愤,但见着普通纸张上写的是些记事似的内容,便仔细看了下去。一看之下才发觉,慕容厉所写的,竟全是在这麒墨斋中学习如何临摹他那幅画的过程与心中所想。 其中一张上写着:“今日终是好了些,想必这画需得平心静气才行得通。虽说也有些好处,可如今我又如何能真正平心静气?” 郭逸皱了皱眉,双眼随意扫过那近十幅画卷,再看了看那张纸所写的日期,便已知道是第六幅画完了以后写的。他不禁想:明知自己不行,为何还要浪费画纸? 可他却不曾想过,那些画所需之纸张,单凭练字时的普通纸张,是完全不够尺寸的! 再看那些上好的洛宣上,全都只是两个字成一列,完全便没了旁的。郭逸使劲眨了眨眼,确认自己不曾看错纸质,这才抄起其中几张看了看。 郭逸、懿轩、思念、肃恭、为夫等字眼充斥了郭逸眼帘,他像是见着慕容厉一身铠甲急急奔进来,遣退了侍卫们,独自在桌前一坐便是一夜,一边写,一边皱眉,或是一边傻笑、或是一边叹气的模样。 忍不住他便长叹了口气:唉…… “唉……”几乎是同时,有另一声叹息自柜台里传了出来。 郭逸霍的站起身来,双目圆睁着向柜台里仔细看了过去,嘴里嚷着:“不是说了先行回去?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滞留此处?” 第二百零八回 那柜台原是账房掌柜所用,与别处书斋一类不的便是其高度足足比当铺的柜台还要高出一尺去。故而郭逸若是不靠近了站到前面台阶上,也断然看不清其中藏了任何人。 他叫了几声,那人却默不作声。郭逸听那叹息声又有些耳熟,心中开始有些七上八下之际,便几步冲过去探头向里望。 哪知柜台里的人也似是费了点劲才起身,正好一抬头,鼻子便被郭逸撞了个结实! “你……”郭逸吃痛往后退了一步,立即发觉眼前这人,不是慕容厉,还能有谁?“你做什么躲在柜台里一声不吭?”他捂着脑袋,低声斥了一句,却想起自己原是一肚子气跑来的,便又瞪圆了眼瞧着慕容厉,正要质问一通,却发觉这人眼里全是血丝,看向自己时亦是一副似醒未醒的模样,手上还拿着一卷画,想必是刚裱好不久。 慕容厉亦是摸了摸被撞得通红的鼻子,张嘴欲唤,却被郭逸问得又不吱声。他只望了望郭逸,便低下头去,小声道:“睡着了。” 睡着了?“睡着了会叹气?懿轩竟不知侯爷何时有这等本事。往日里睡着了,俱是鼾声大作,如今却变了样了。”郭逸哼了一声,回城到这刻的脾气一并冒了出来,干脆一不作二不休窜入柜台里,抓着慕容厉脖颈使劲骂了一通! 他原本指望这人会小心翼翼解释一番,说那些是有旁的原因,或是有皇兄故意如此惹懿轩发火了才好教肃恭吃些苦头。哪知道,慕容厉却只是撇撇嘴,点头道:“是我弄的。我原是想哄你开心,但仔细一想,便又觉得心有不甘。一时喜一时忧,便成了那副模样。” 郭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的瞪了慕容厉半晌,却不知道还要如何说。他本就是个斯文人,如今最狠的话也只是骂慕容厉混蛋,都已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说得重了,惹他伤心! 慕容厉虎目在他脸上身上扫来扫去,见他涨红了脸显是十分气愤,却又不说什么,心知这丞相大人委实是从来不会骂人之辈,难得说句混蛋,已是极致,这刻,倒真是气得不行,才不知道要骂他什么。 但,既已下了那么重一剂猛药,他又怎愿轻易心软半途而废? “话说回来,你今日回京可是已想明白了?若是无意中遇着为夫在此,却为何要看为夫弃在桌上的字画?但若真是无心之举,便还请丞相大人原本如何打算,便如何去做。本侯这里,好容易得了些空,还想好生睡一会。”说罢,慕容厉便重新坐下,看也不多看郭逸一眼,就往柜台上趴了下去,竟是真要再继续睡觉了! 郭逸张大了嘴,他没料到这人如今变得这般狂妄无礼,竟还大大咧咧在他的麒墨斋睡大觉!不过……该是有多久不曾好生睡过?为何那眼里全是血丝?为何,那声音哑成那副模样……又为何,到了这里还穿着铠甲?竟是有如此之忙碌? 他不知不觉间便又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手也不知何时便伸到慕容厉脑后去,轻拂着他粗硬的长发,喉间隐约有些什么堵住了,教他发不出声来反驳,便只得艰难的开口,谁知脱口而出的,却并非他自己决定要说的话:“你究竟多久不曾歇息?究竟……要搬多少懿轩看过的景致去丞相府中放着?究竟,要建多少个楼外楼?” 慕容厉脑袋动了动,偏到一边来看着郭逸,虎目中神色温和了些,却只是摇摇头。他伸出一只手悬在空中,手心向上摊着,这才道:“半年不见,懿轩一见面就骂了个够。骂完了才想起问问为夫,虽说较从前坦诚得多,却也远远不够。理应罚你……送为夫件礼物。莫要藏着,你一举一动,俱有人一路传讯回来,倒被皇叔听了个饱,笑了个够。” 他与当日离去之前一般,开口闭口自称为夫,似是已成了习惯,说得相当顺溜。郭逸听在耳里,却又想起当日那冷漠得有似冰山般的慕容厉,心中一阵后怕之余,又退了一步才摇头道:“不曾有什么礼物。只是为免尴尬才随意买的。你当日所为,早当不起这称呼,还是莫要胡乱说话的好。侯爷既是累了,便请自己回府休息,懿轩来此本有旁的事,只是因书桌被占了清理之余,才随意看看,觉得实在糟蹋了纸张,这才叹了口气。若是害得侯爷误会了,也还是懿轩之过。” “如此说来,倒是本侯逾越了?”慕容厉皱了皱眉头,心道怎么反而退得更远了?但随即他便隐约明白是何缘故,暗自叹息之余,他终是站起身来,点头道:“那好罢。恕我打扰了。这便走……请,请让让。” 他竟真的这般听话便要走了?郭逸反而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慕容厉会死赖着不动,或者又说些什么,但必定不是这般老实——慕容厉这半年多来杳无音讯,便足以说明他若是要耍心机,只不吱声便足以累得郭逸胡思乱想,只默默做些事,便足以烦得郭逸火冒三丈或是窝心不已了。 郭逸尤在发愣,慕容厉已贴着他肩膀手臂,却像是挤不过去,伸手拍了拍他,嘴角溢出几分笑意来:“怎么,是舍不得我走么?” “不是!”郭逸急忙摇头,慌慌张张道:“只是忘了说明,请侯爷将丞相府中不合理的全数推掉。尤其茶园形状,实在不宜。另请将贵府侍卫召回去,在下相信自己的俸禄还不至请不起侍卫!” 又开始了?慕容厉撇了撇嘴,原本拍在郭逸肩上的手绕了过去,撑到柜台上,正好将郭逸圈在怀里。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多说些实话,便那般困难么?为夫只是不曾明说,倒不至如你这般,心是口非之余,还要故意惹人生气罢?半载时日,春桃花季已将化作累累果实了……懿轩,我特意离开你这许久,你还不曾想明白么?” 说着,他仰头望了望屋顶大梁,扯了扯嘴角,笑道:“如今想来,当日敢在议事大殿上当着文武满朝与我皇兄的面,大声说是倾心于我,无以为报那番话的,虽说十分中有七分都是感激之情,却……远较如今真实得多。莫非,真是我一时气愤之下做错了事,倒使得你越退越远……郭逸,你是真的打算,妄顾当日在朝中所言,弃慕容厉于不顾了么?” 郭逸睁大了双眼,满脸的愕然:“怎、怎会扯到那般严重!只是、只是你大费周章,却还弄得、弄得……古里古怪的,叫人看着便觉是在暴殄天物!何况你如今倒是厉害了,做任何事也不说一声,连你那皇叔也被你算计进去,一字不敢提起!不但如此,竟还连老祭司也敢串通,来往于两国之间默不吱声,这些都罢了,竟还敢只身挂帅领兵去攻南疆!若非是府中与公主那处都有学医识毒的学生,你手下将士的嗯……唔、放开!我还未说完!” “好,你继续说。说到你满意、为夫亦满意,才准停下。”慕容厉笑得眼都眯了起来,丝毫不顾郭逸在他怀中挣扎,故意放低了喉咙哑声道:“这便是久别重逢之礼遇么?你若再乱动下去,为夫便不必客气了是么?” 此话倒真是比什么都来得有效。郭逸立即全身一僵站在原处一动也不敢乱动!非但如此,他还屏住了呼吸,闭紧唇连话也不敢再说!只一双平日里闪动着睿智的星眸,小心翼翼的望望自己与慕容厉之间几近于无的距离,再小心瞧瞧头顶上那笑眯了的虎目中,是否有他不曾发觉的欲望藏着。 第二百零九回 他如此举动,倒将慕容厉看得心中一阵发颤,愧疚感顿时又如泉涌。他终是不再那般冷言冷语,亦不再逼着郭逸说什么,只将那副僵硬的身躯小心搂紧了些,俯在他耳边轻声道:“懿轩,是肃恭错了……你、你莫要怕成这样,不会再如上次那般了……” 他本意只是小心哄着郭逸莫要再惧怕自己,哪知一开口,却引得他自己也难过起来,说话语声亦哽咽了。回想起当日自己所作所为,再看怀中郭逸方才那番举动,更是恨不得给他自己几下,甚至都不能帮着解了郭逸的气。 “我何时怕过什么?”郭逸心中一阵不忿,仰头便欲再说几句狠话,可看见慕容厉布满血丝的眼中那份愧疚,他又实是说不出一点伤人之语。支吾了好一阵,他挫败似的低下头去,站在原地不动,低声道:“我、我确是有些害怕,只是也并非有多严重。你……你还未好生告诉我,究竟多久不曾休息?今日既是有空了,为何不回府去好生睡上一觉?” 慕容厉抵着他头顶,轻轻晃了晃脑袋,无奈道:“你既知道我已将南疆毒教灭了,又还有闲暇学着你的字画与竹雕仿出那几样东西来,之后又做贼一般趁你修行之际安排郭府地面上的建筑陈设,又怎会不知我实在没空睡觉?何况,回府也只我一人,练完了武功躺在那榻上,我更是睡不着。今日若非是困极了,想必也仍是别想睡上方才那一阵……却还不巧被你逮着了。” “懿轩,肃恭是否可以认为你……”他小心捧起郭逸那张脸,仔细看了看,望向放到一边的画卷,笑道:“其实确是回来找我的?别瞪,侍卫们已来此说了,称是你到侯府时若见不着我,便不会再见我了。这可怎生是好,我可是自中军大营逃来此处,专程为着就近得知你今日行迹的。” 郭逸扭过头去,顿时想起当日不经大脑便填下那番句子,再想到如今情形,顿时明白慕容厉为何会穿着铠甲出现在此处,又为何半晌不曾吱声了。他想了一阵,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回府去睡上一觉罢。有什么话,醒来再说也不迟。” 虽说心中仍是有些耿耿于怀,但慕容厉那句“一时喜一时忧”倒真能令他理解,为何好端端一个太傅府被改成那副样子。何况这人本来是一心讨好,他纵然是有些脾气,也只不过当时之气,如今慕容厉已累成这般模样,也不再如半年前那般态度,他自是硬不下心肠去怪他什么。 “走罢,你先出去,我这里,要整理一番,再锁上门。”郭逸说着,轻轻挣开慕容厉,转身出了柜台走到桌前,小心将那些废弃的字画纸张一一叠起卷好,放到了桌边另一个空着的竹篓里。 慕容厉靠在门边,手上拿了那卷画,也不说什么,只摆明了态度:你不走,我便等着。 郭逸抬头便见他望着自己一举一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加快手上动作将东西收拾完毕,立即便自柜台里取了锁头,边走边道:“我既说了醒来再说也不迟,你为何还不快先回去?” “不成。”慕容厉头摇得像拨浪鼓,嘴角笑容也扩大了些,他一把将正锁门的郭逸抄进怀里,贴着他脸轻声道:“肃恭方才便说过,一个人躺在榻上是睡不着的。何况,懿轩这画中回复也说了‘重逢情便深,恨不重逢早’……那自是得与肃恭一道回去,肃恭才能好生安心睡上一觉。否则这重逢,岂非太过短暂了些?” 郭逸慌忙争辩说是未曾多想,只将原本的对诗改了几个字便抄上了,并非自己原作,也并非是有旁的意思。“只不过……觉得这般写法比、比较合适罢了。”他嘴上辩着,人却纹丝不动,连头也不回一下。只不过,脸上的热度与后颈处迅速浮起的红色皆印在慕容厉脸上、眼里,倒是较他那番话来得真实得多。 慕容厉也不管此时是在街上,将他脑袋掰了过来,笑道:“肃恭认输了,你这人若是不如此别扭,倒有些不像你了。只是……”他眨了眨眼,突又露出几分发愁模样:“近日便要出征了,你却回来了,真不愿多陪我一阵?” “我、我只是回来送……” “送祭司大人的书函与各地探报是么?我知道,你出现在朝议上时,我便已知道了。但下朝离府后,你又是为何滞留?”慕容厉一边说,一边仔细盯着他双眼,不容半分逃避。 郭逸锁好门,转过身瞪了他一眼,愤声道:“为着看那番胡乱布置的所在是否还多出几间来!本打算在此地仔细算清,到底是耗了多少银两,便全数罚你交出来充入国库,或是偿还与我丞相府!哪知你却躲在此睡大觉!” 慕容厉摸着鼻子笑了笑,顺手将郭逸牵着往侍卫们留下的一匹马前走了过去,听他嘴里说的那些,终是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等他将郭逸牵上马背,才重重的一点头道:“肃恭愿将所有银两连同侯府及肃恭本人、皇族爵位一并奉上,任丞相大人随意取用……只是,肃恭这颗心,岂非早便在郭逸心中住下了?” 郭逸本来听着还有些好笑,听到后来便立即转回头去,扯过马缰大喝一声:“驾!” 他竟是独自骑着马儿跑了。 “哎!懿轩!懿轩!你要丢我这重度失眠之人独自走回去?”慕容厉站在原地大声叫着,见路上有行人看了过来,还不忘笑着更大声解释道:“诸位见笑了,我家丞相大人今日才回来,难免有失态的时候,切莫在意,切莫在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原本远去了的马蹄声立即又近了,一阵疾风扫过,慕容厉回过神便已坐在郭逸身后,耳边是那人低声怒骂:“你是要全城百姓皆知么?” “早便知道了啊。”慕容厉不以为然,笑得越发开心了,还不忘向四下里仰头望向他们的行人眨了眨眼,大叫道:“多谢诸位,待来日本侯得胜回朝,必将请城中所有老少乡亲一道吃他几天几夜的流水席,以贺我朝一统天下,再贺我慕容厉三生有幸得丞相青睐,与其一世……唔,哈,与其世世厮守!” “哎,懿轩,你莫要生气,肃恭本就如此打算……” 一直到回了侯府,郭逸仍是不予理会。他只在半路上抽空回手捂了慕容厉嘴,却还被那人将手抓住亲了一下,再牢牢握在手里不放,反倒像是他自己送过去的! 尽管他二人之事早被坊间流传了许多时候,但郭逸哪曾想过会在这般境况下,突然便被慕容厉当街如此宣扬?他回来这半日,不曾想自己竟被慕容厉整得三番五次发脾气,如今竟还闹到街市中去了! 如此下去,岂非是越发令他得意?郭逸想着,索性不再理会,径自将马儿拴回前院,便转头向秘道走过去。但转念一想,他又担心慕容厉确是不能好生安睡,脚步便又转了个方向,踱至水边长廊尽头处停了下来。 慕容厉似是知道他不会走,一直便笑着小心将画卷收回房中去,这才不慌不忙跟了过来。 府中侍卫们见着他二人一道回来,个个便行过礼躲了起来,故此,自卧房、书房直到这时郭逸所站之处,竟没有一个侍卫经过。 “懿轩,你究竟是觉得肃恭想得太远了,还是气为夫不曾先告诉你,便如此宣扬出去,令你有些不知所措?”慕容厉走到他身边去,顺手将他带进怀中,坐到长廊栏杆上,一边小心擦着他额上骑马时便溢出来的少许汗珠,一边轻言细语的问着。 第二百一十回 郭逸仰头看了看慕容厉,抿了抿嘴摇头道:“你先去睡一觉罢。我……在此坐一会,请侍卫们帮我端盏茶过来便可以了。” “等我睡着了再走么?”慕容厉像是真住进他心里了,随口一句便说穿了他心思:“懿轩……你若一定要回郭府去,肃恭也不好拦着,毕竟血池离那处也近,适儿也在那里。但明日再走,便不成么?或说,你不想与百官一道,送我出征?还是说,你……不曾想过要与我一道去,亲自将那蛮族收伏了,耀我越国军威?” 闻言,郭逸张了张嘴,沉吟一阵,终是开口道:“各地巡查工作尚未结束,趁着陛下那里还未整理清楚,我还可去血池再修行几日。何况,陛下早将一堆奏折战报统统放进丞相府里,等着我自行翻阅,我却被你修缮的丞相府弄得什么事也耽搁了,你竟还指望我不清不楚的,便跟你上战场去?” “怎会是不清不楚?早便在朝臣面前说过了,如今肃恭也已在百姓面前说了。纵然丞相大人不以武将身份参军,也可以本侯家眷身份随行啊……嗷!别打!别打……” 慕容厉嘻皮笑脸的调侃声,被郭逸不耐烦之下又抬起手冲他脑门弹了过去打断。他连声叫着,一手搂紧了郭逸,另一手捉住那只几次三番在他脑门上逞凶的贼手,低低笑着吻了下去。 懿轩,我不是已叫老祭司同你说过,不要再打了么?既是打了,肃恭便得要些补偿…… 郭逸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他原以为这丞相大人又会使劲推开他,出言不善,哪知郭逸推是推开了,却红着脸满目挣扎:“肃恭应回房去好生歇息,我、我不是怕你……只是担心你一直如此忙碌,太过劳累了。” “你当真不是怕我?那即是说已原谅我了?”慕容厉有些不敢相信的睁大了双眼,仔细打量郭逸神色,疑惑道:“我、我当日气得那般对你,你竟……真不生气么?” 郭逸深深吸了口气,仔细想了一会,才正色望着慕容厉道:“当时便顾不上生气,只道你性情大变,究竟是否有何变故。这段时日里又无法得知你任何消息,早将那等事情忘到一边去,只盼能有只言片语好教我安心一些。谁知严亭这时候嘴风倒是严得很,竟连一字也不提起。若非是你要老祭司带我去看楼外楼,还叫我亲自挂上牌匾,我亦是照旧不知究竟出了何事。虽说老祭司也提过一些,但终不如见着你亲笔所写来得真实,亦不如今日见着你这般疲惫……来得教我难过。但你此举实是太为过份,我才宁愿口出恶言,也不想多加理会。可谁知你竟当街说出那些话来,你教我这自秘道回转、真是由地底冒出来却本应在远方养病的丞相大人,如何面对城中百姓?” 他其实早为慕容厉数月间作为所打动,却又因着柯尔德要求的学识武艺滞留在原祁国地界不曾回来。如今本是颇为高兴的回转,哪知慕容厉竟备了这么几出闹剧,竟连慕容时也帮着一道参与进来,怎不教他大起大落之际,乱了方寸脾气大变? 但此时安静歇息一阵,他又已恢复为往日那个淡泊的郭逸。只是这淡泊却仅表露在语气措辞里,他眼中闪烁不定的情绪与抚上慕容厉削瘦脸庞时微微颤抖的手指,早出卖了其心中所想!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如今我府中还有陛下送去的一堆奏折与战报,自是得好生看完了才能有所交待。何况,巡查之事虽不必每处必到,也得由秘道挑几个情况严重的地方去一趟才是……待这些忙完了,我只身前往军中探你,也并无不可。” 慕容厉呆呆的听着他说了这许多,竟有种身处梦境之感。他不禁用力捏了自己手背一把,这才动容道:“懿轩你言下之意,是……” “不是!”郭逸立即跳了起来往秘道方向飞奔过去,只叫道:“快些回房去好生睡一觉!” 又想逃?慕容厉嘿嘿一笑,使劲一跃,翻身跳上回廊顶,几步便已赶到郭逸身边去,一把抱牢了他,笑道:“为夫自当歇息,但若无郭逸伴着,又怎生睡得着?你放心,我真是倦得很,只要你不走,我便好生睡觉,还叫侍卫们将你府中折奏等物送来,请他们派人将府中应该修缮的地方再修缮一番……至于耗费了的银子,便由为夫亲自去赚回来,如何?” 郭逸半信半疑,斜着眼望了望他,开口道:“果真好生歇息,不会胡思乱想?” “丞相大人若是再这般看着肃恭,便说不准了……”慕容厉一边笑,一边带着他回到房中去,顺路叫来侍卫将前言吩咐一番,又道:“如今看来小林必是回不来了。你们自个选个队长,明日等我睡够了出来,再交予我便是。至于皇兄那里……不必去说了,他耳目又已多不胜数,自然知道丞相在我处,亦知明日许是不会去上朝了。” 说罢,他便飞快的将郭逸拉进房里,而后立即一副乖宝宝模样,自行脱了外袍鞋袜,坐到榻上去,望着郭逸道:“我真睡了。” 郭逸本来想骂他竟如此说话,连自己不去上朝也说了进去,完全不成样子。可见那人又开始扮无辜可怜之状,连头上束冠也未曾拆下,顿时又叹了口气,坐到他身后小心将头发为他放了下来,又一把将他按到榻上躺好,轻声道:“快睡。” 慕容厉咧着嘴笑了一阵,突然窜起来偷亲一记,才又躺了回去,却又抓牢了他一只手,闭着眼笑道:“为夫遵命便是,丞相大人,莫要走开……” “……我只稍后出去取奏折便立即回来,你安心睡吧。”郭逸望着他眼底的青黑,语气便不由得又软了几分,心中却是波涛汹涌:这半年间,肃恭只怕从未睡个好觉罢…… 他虽说也是精神不佳,时常显得有气无力。但自从有了慕容厉消息之后,柯尔德成日里催着他学文练武,时日久了,倒也能在累极时沉沉睡过去。故此,如今的郭逸倒显得比慕容厉精神得多,加之他修习内功之故,若是不知道他年龄的,反会觉得他比慕容厉之年龄不相上下! 他坐在一边,脑里胡乱想着些有的没的,目光也渐由慕容厉脸上转向房内。一抬眼便见着桌上摆了一堆竹筒,显是慕容厉拿了回来照他刻出来那个练习时所用的。郭逸望了望那些竹筒,突然想起竹笛上淡淡的血迹,忍不住便将一直握着的那只手小心举起来,掰开手指仔细看了看,果然食指中指指尖上,尽是些细细的划痕。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却见那人原本收敛的笑容又扩大了些,显是还不曾睡着。 “你这又是何必?我又没教你,你也无需去折腾这些杂学啊。”郭逸小声的说了几句,便见窗外有人影闪动,接着便是有人小心将门推开一缝,轻声道:“侯爷,奏折搬回来了。陛下似是知道您会派人过去取,还叫带话回来,说明晚必须让丞相去宫中赴宴!” “嗯。都知道了。”郭逸一边应着,一边轻轻挣开慕容厉故意又抓牢了些的手,轻轻拍了他几下,方才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去,将门打开一半,小声道:“将奏折帮我取来放在外间便是。” 那侍卫正在应声答是,便听得里间有人叫道:“混帐!知道丞相要看奏折,居然不先将茶水备着……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左右是睡不着……去去,快去取罢,否则,你家侯爷我又要被打了,唉。” 第二百一十一回 他张口便骂人混帐,倒是吓了门口侍卫一大跳。只不过后面说出来的话,听在那侍卫耳里,却是掩了口鼻闷笑个不停,连连点头间便退了出去。郭逸没好气的回头看了看他,轻斥道:“喝茶罢了,哪需你如此费事?不是说了,叫你好生睡上一觉么?” 慕容厉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爬下床汲了鞋子跑到郭逸面前去,一把拉着他道:“本来已将睡着了,你一时掰着我的手看,一时又要抽开手出来,还不时与我说会说,我自然睡不着了……” 倒像是有多委屈他一般。 “噢,那倒是懿轩打扰你了。我去书房看罢。”郭逸白了他一眼便不再说什么,只盯着他脚下那双随意穿上的鞋。 慕容厉啊了一声,笑道:“也好,那我便无需再睡觉了。反正,懿轩不在,正好考虑一下婚事如何安排,战事嘛,就让其它营的人去送死好了。” 说着,他竟随手放开郭逸,直直往书桌前走了过去! 郭逸磨了磨牙,向门外道:“可有侍卫在?为你家侯爷泡茶过来,左右他不想睡,便由他去罢。我那壶,送到书房去!” 言下之意,显是我躲远点儿去不管你了,侯爷你爱睡不睡! 偏慕容厉还在那笑得更欢:“看来为夫这般决定实是正确,原来我家郭逸也是急着想办婚事了。否则怎会不管为夫是否休息,还叫侍卫泡茶过来?” 那笑意看在郭逸眼里,直想冲过去挥上几拳,直接打晕了作数,也好过这般痞里痞气说些胡话,还不肯好生休息。但真叫他去打,他又有些下不去手,犹豫了半天,直到侍卫送茶过来,他才又道:“算了,只这一壶便够……奏折,我自己晚些时候再看罢。你们都去歇着,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再守着了。”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茶盘,端到慕容厉身边去放到桌上。听到侍卫走远了,才狠狠瞪向慕容厉:“去睡觉!少说胡话!你不去,还能有第二个怒将军?” “噢,那……婚事怎么办?” 郭逸脸胀得通红,一抬手又想敲过去,却还是硬生生忍下了,咬着牙一字字道:“我、何、曾、说、过,要、办、什、么、婚、事!”说罢,见慕容厉面上立即变得满是失落,他又叹了口气,认输似的将手搭在慕容厉腰间,一边拉他起来,一边低声道:“再不去,我便真的走了……” 慕容厉半推半就的被他扯起来,几步路也不肯好生走,只望着他不说话。 直到坐回榻上,慕容厉也仍是盯着郭逸一动不动,鞋子也不甩掉。郭逸拿他没办法,心中不停的安慰自己道:这人往日大小事情都在照顾我,如今半年不见,这点小事,便由着他些,也吃不了几个亏…… 好容易说服了自己,郭逸弯下腰去,伸手将慕容厉脚上鞋子扯掉,将他按回榻上躺下,自己也老实靠在一边,硬梆梆的道:“睡觉!我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看!” “不成。”慕容厉支起一只胳膊,笑嘻嘻的望着郭逸,慢慢道:“你莫要生气,我只是舍不得你离开身边一步,也不想你独自累着。再有两日我便要走了,懿轩自是去不了,所以……懿轩,容为夫放肆一些可好?” 郭逸望着他,呆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这人为何今日如此反常。一想到柯尔德带话说的那句“沙场生死无常,相见不如不见”,他亦有些于心难安,方才那阵被慕容厉撩起的怒火,也随之散尽了。 “你好生说出来便是了,何必如此无理取闹?”郭逸翻了个身,将慕容厉抱进怀里,温声哄着:“快些睡吧。等懿轩事情忙完了,便去玉门关助你。等你得胜归来,再考虑旁的事情,这样总归行了吧……” 慕容厉眨了眨眼,“由我安排?” “……嗯。” “再不惦记别人,再不左右为难?” “是。” “真心只放我一个在心里?” “少废话,我都快睡着了……” “……好。我信你。”慕容厉终是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老实靠在郭逸臂弯里,片刻功夫便沉沉睡了过去。他呼噜打得震天响,郭逸皱着眉忍了一阵,也因着一个昼夜不曾休息,倦意难当之下,也睡着了。 两人醒来之时,已是第二天清早。慕容厉一睁开眼,便见郭逸呼吸平稳的躺在他身边,还维持之前的姿势将他抱在怀里,显是一直不曾动弹。他想了想,小心翼翼的爬起来,却听到郭逸迷迷糊糊的问道:“适儿,我睡着了么?” “你睡着了,睡了个好觉。”慕容厉笑嘻嘻的转回头去,俯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又问道:“昨日睡前说的,可还算数?” 昨日?睡前说的?郭逸想了一阵,终是忆起自己身在何处,也想起为着哄慕容厉安心睡觉,自己答应了些什么话。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翻身坐了起来不看慕容厉,却还是点了点头。 慕容厉哈哈一笑,拉着他起身下榻,嘴里道:“真有些担心你是为着哄我睡觉才那般爽话答应的。” “侯爷如此说话,懿轩倒是记起了,确是为了耳根清静,才那般说法。侯爷自可当懿轩说的是个笑话。”郭逸睡足了觉,脾气也好些了,但辞锋亦是一样不输慕容厉。他一边享受慕容厉为他换过衣衫整理散发,一边闲闲懒懒的反驳了回去,毫无火气的将慕容厉说得连呼不敢。 两人在房中收拾一阵,郭逸便叫着天气太热,说要去找个清静地方坐着看折奏,还催慕容厉快些回军营去,不得在府中逗留延误了军务。 慕容厉千不肯万不肯,却在听着郭逸仍是悠闲的冒出一句话来时,立即乖乖作罢,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阵,便奔到前院去牵了马赴往中军大营了。 郭逸说的是:“若是战前准备不佳,边关路远出了什么事,这战事必会有失,打不了胜仗,后事也无需提了。侯爷自己掂量一番,自己决定罢。” 见他走了,郭逸才恢复平时的模样,浅笑依旧的搬了一堆奏折,又请侍卫泡了茶送到水边去,一边看,一边喝。 只是他没料到的是,当晚国宴厅中,非但慕容临带了周林同去,慕容厉还将郭逸对自己承诺的那些,私下告诉了慕容时、宋宁,慕容临! 但席间他又不好发作,只得陪着笑脸安分度过。一直熬到回了侯府,他才推说天气太热,自己先一步将浴房锁死了,安安静静洗个澡,靠在浴池中想了两个时辰。 其间慕容厉数次拍门,生怕他在水里睡着了中暑或是溺着了。 郭逸只是应一声说没事,便继续发呆。直到周身皮肤都泡得有些发皱浮肿,才下定决心换好衣衫回慕容厉房里去。 迎面见着一脸焦急、坐立难安的慕容厉,他肃容道:“你今日所为,我亦不好多说。但话是懿轩说的,便无收回之可能。侯爷此举,实是多余……慕容厉,你若是因此在战场上心有不专,导致出了什么错处,或是有何意外,那懿轩便是罪人了……因此,你可需得静心才是。若有不明白、或是不懂的,便趁今晚,快些说出来,也好过当时再去着急。如若连懿轩也不懂的,我们便趁夜去郭府一趟,想必府中必有高人能解你所惑。” 慕容厉虽知他是有些气恼自己一时嘴快说了出来,但也不曾料到郭逸竟躲起来想了两个时辰,最后得出的结论居然还是怕他因此在战场上失利出了什么意外! 第二百一十二回 他感动之余,拉着郭逸到桌边坐下,顺手取了布巾如常为他擦了擦头发,口中道:“其实北方蛮族所会的,也无非就那么几招。厉害之处,只不过是好勇斗狠罢了。虽说他们也都各有武技,但宋宁在那处住了些时候,也还知道许多,早便将那一带的地形和民风民情等都写了出来,连皇兄也将懿轩当日在敌营中偷取的资料一并交予了肃恭……这样算来,倒真是无需太过担心什么。” 郭逸静静听着,觉得他像是十分自信,又怕他是过于放心了些,便插言道:“那些文书资料,你可都一一看过、记下了?确认无需再找人帮忙?” “资料是看过,”慕容厉停了手上动作,认真想了想道:“去接懿轩时,也曾亲眼目睹了那么一回,大致上应是无碍。不过,若真能有些个向导,便是再好不过。” 闻言,郭逸转头看向他,挑眉道:“玉门关城守及守城将士,还有那边防军中的几名队长,俱是认得路的,你此去好言相邀,他们又怎会不帮?何况,府中还有秘道可通过去,我也是如今才知晓……那边亦有府中的探子,噢,昨日早上连同各地的册子一并交上去了,其中就有一本是专写的漠北情形!” 慕容厉大喜,使劲将郭逸抱了起来,叫道:“明日一早,我便进宫向皇兄拿去!难怪他晚上看着我时,嘿嘿笑了一阵,说还有样东西要交予我。可懿轩你又有些强作笑容,我便急着陪你回来,一时竟忘了。” “如此说来,倒又成了懿轩的不是。”郭逸从他怀中跳了出来,理理早已被热气蒸干了的散发,哭笑不得:“好了,这头发进来时就是干的。你就莫要再装模作样了,好生歇息去。” “我……我明日便要走了啊。”慕容厉撇着嘴,皱紧了鼻头,一双手拉住郭逸的,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懿轩你叫我好生歇息,可你又不能同去……” 郭逸长叹口气,拉着他到榻边坐下:“你怎么说变就变,转眼就又像个孩子一般撒娇?传了出去,谁会信懿轩眼前这个皱着鼻头装可怜的家伙,便是越国即将出征的怒将军?” 慕容厉嘴角都将扯到腮帮子上去了,也不说话,只是继续望着郭逸,满脸哀求。 “快去,自己收拾一番。我再看会奏折,若是晚了……我便自己睡了。”郭逸别过头去,看似在瞧着桌上余下那几摞折子战报之类,实则耳根通红,看也不敢多看慕容厉一眼。 慕容厉呼吸滞了一刻,随即便凑到郭逸耳边去,吻着他的耳垂笑道:“好。肃恭一向很快。” 说罢,便如风一般卷起早放在榻边的衣物,跑了。 郭逸听得关门声,终是松了口气。可心间仍是不争气的狂跳了半晌,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他虽明知慕容厉不会再如半年前那般突然转变,亦并非头一回与慕容厉有这般亲密之举,却尚是第一次有这种先约好了,再独自坐等那人回来的情形发生。 他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只不过半年未见,我竟像个少年一般心悸不已……莫不成,我倒真是有些怕他?郭逸暗自想着,心道:实在不行,便借口要报复回去,也免得他心存歉意,反而…… 他突地使劲拍了自己一下:我这是在想些什么?怎么才回来一日,便变得像慕容厉一般,成天惦记这种事了? 这样一想,他却更是懊恼了…… 直到慕容厉已回来了,他仍是一脸烦燥不愉的模样。后者见他神色不善,脸上却还红通通的,虽是一时有些想不通透,却还是凑过去笑道:“懿轩,帮我擦擦头发?” “自己擦!你连这些都不会做么?” 慕容厉张大了嘴,怎么不久前还好好的,这刻便变成这般别扭脾气了? 他眨了眨眼,仔细看看郭逸,吁出一口气来,摇头道:“你是怎么了?若是有所不愿,或是心中其实还害怕,便只管说出来罢。懿轩,肃恭何时真的勉强过你么?” “啊?”郭逸这才反应过来,见慕容厉眼中又有些歉意与不安,慌忙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觉得我自己,像个未经人事的孩子一般,坐在这里等着,十分别扭。胡思乱想之下,便对着自己发了发脾气,真不是对你生气,肃恭你莫要乱猜了。” 他刚说完,慕容厉已将他抱回榻上去,靠在一边笑嘻嘻的道:“既是如此,那便安心睡罢。这些事情其实看似如何难耐,等久了倒真是不急,何况等肃恭回来以后,时间也还较如今多出不知多少倍来。那时候,你可别想有任何托辞!” “我……我何时说了什么托辞了?”郭逸张口结舌,翻身趴了过去,靠在慕容厉身侧说完,便狠狠的一口亲了下去才又道:“你既如此说,那便今晚就还来,半年前那次,懿轩可是疼得很……” 慕容厉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懿轩你说笑的吧?你上次不是说了,只那一次么?哎、哎……懿轩!懿轩、啊……你、嗯、你竟偷袭为夫么?嘿嘿,我的丞相大人,老祭司教我的,可不止你见着的几招,还是乖乖躺下,由为夫好生侍候你……” 郭逸早没了反抗的力气,他才刚听慕容厉在那叫说自己偷袭,便得意的笑了笑。哪知一笑便被慕容厉反手扣住,轻易教他躺了回去。 非但如此,身上挂着的寝袍也早被慕容厉不知何时解开,摊在榻上权作铺垫了。 呼吸被阻之际,郭逸身体突的向下一沉,他仰了仰脖子,双腿不自觉已撑皱了铺垫在榻上的褥单。初秋时节仍是一动便易觉得发热的夜里,郭逸不知不觉便一身是汗,他却毫无所觉,只随着身前慕容厉的起起伏伏,下意识晃动身体,下意识勾着他脖子,主动索吻。 “懿轩……”慕容厉喘着气,一双眼片刻不离郭逸,身下这丞相大人半年间似是消瘦了些,脾气也像是暴躁了少许,可到此刻,却仍是一如从前,每每呻吟不止,便主动吻了上来,看似想要堵住自己的声音,却反而哼得更大声了。 他使了使劲,成功将自己那份不合时宜的笑声堵了回去,却遭到郭逸一记轻打:“你、又想如上次、那般么?” “不是,不是……只是觉得,我家郭逸其实可爱得紧。”慕容厉慌忙解释着,一边低下头去亲吻他惦念了半年的身体上每寸肌肤,耳边传来的阵阵轻呼撩人,他终是忍不住停下来,故作为难的看看郭逸早红透的脸上,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笑道:“怎么,何时变得这般怕痒?” “你、”郭逸果然上当,立即睁大眼瞪他,随即便被他疾风骤雨般的攻势整得低呼声不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慕容厉为他打水重新洗个澡后,郭逸才没好气的道:“不如懿轩与你换换,看你被人那般亲法,是否会痒得乱叫求饶?” “不必不必,肃恭必会比我家郭逸叫得难听些。”慕容厉笑得一双虎目眯了起来,随即又扶着郭逸上榻躺下,小心翼翼为他调整一番,却不肯老实睡下,只侧了半边身子,撑起脑袋打量着他。 郭逸闭着眼,却觉得眼前总有两道视线扫来扫去,周身都酸疼不已,却还颇不自在。他终是不能再漠视下去,睁开眼道:“肃恭怎么还不睡?还不够……累?” 第二百一十三回 “累倒不至于,只是想多看你一阵。你放心睡便是。”慕容厉凑过去亲了亲他下唇,猛的用力吸了一口才放开,哈哈笑了几声道:“其实,肃恭未曾想过你会回来。故此这两天都有些不太真实。直到方才,才敢确认,你确是回来了……可是,我却将走了。今晚,若非是明日必要早起,肃恭倒真想这般看上一整晚。” 郭逸闭上眼,语声模糊:“想看便看……只是,要早些睡啊。你若是在我睡着前还醒着,我便趁你睡着后伺机报复了。” “我……哎,你若实在想再试一次,肃恭虽不太习惯,也自有另一番享受。但愿懿轩你不至与上次那般疯狂,不会弄伤了我便好。毕竟,我这将军大人,明日还要骑马的。” 他独自说了半天,才发觉郭逸已是鼻息沉沉的睡了过去。他自知又是被郭逸糊弄了,却也老实躺下,将怀中人抱紧了些,顺手抄过被单,笑眯眯的吻吻熟睡中的郭逸,喃喃道:“你本就令我觉得委屈了你,我又怎会在乎这些……待我得胜回朝,皇兄自会将几桩喜事一并……哎?”他自顾自说了半天,却没听见郭逸回话。仔细一瞧,才发现郭逸已是鼻息沉沉的睡着了。 “哎……”慕容厉抬手在他额前拨了几下,将搭下来的散发撩到他脑后去,小声抱怨:“知道你是累了,躺在我身边便这般安心么?明日便又得分开,也不想多看我几眼……” 念归念,他脸上笑容却不曾减少半分。 翌日,天未亮慕容厉便已先行起来,自己换上了那身银白战铠,又整理了些随军所需的生活用品与衣物。他转头看看里间仍在沉睡的郭逸,想了想,将桌前那支竹筒也放进了包袱里。 眼看时辰已将到朝议之时了。慕容厉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叫醒他? 他放轻脚步回到榻前,却见郭逸已睁开眼睛望着他,见他走近才苦笑道:“我、起不来……拉我一把。” 慕容厉愣了一下,脱口道:“不至于吧?” 随即便是脑门上又挨了一记,郭逸已被他扶着坐了起来,满脸通红的瞪着他:“若非我练了老祭司教的功法尚未有更多进境,你当我会如何不经躺?往日都是只睡两个时辰,今日睡久了,周身都有些麻木……你倒是想到何处去了?” “啊?那岂非连多睡一会都不成?早知如此,我便早叫醒你了。”慕容厉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鼻子,帮郭逸打理好,套上那身惹眼的紫色丞相官袍,又仔细看了看他,才垂下眼睑道:“懿轩,你可要早些将事情忙完了……肃恭实不想再与你分开数月,实在太过难熬。” 郭逸扬眉看了看他,问清所有物品已整理完毕,便拉着他出了房门,两人两骑去了宫中议事殿。 方踏入议事殿里,便听慕容临正大声说着:“本王不去,谁做这军师?莫非还要请丞相再跑一趟?不是说了,地方上仍未解决么?” “谦王若去了,朝中之事,便只得陛下与皇叔。何况,此番出征,懿轩亦不会立时赶去,只派府中数人先行过去安排探营,其它事务,由侯爷自行处理。”郭逸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到御阶下,冲身侧慕容厉眨了眨眼,才笑着向慕容时等人行礼打招呼。 他站定后,便望向慕容临,肃容道:“谦王你究竟是为着战事而去,还是为了别的,可要分清轻重。” “我、本王知道,不去,不去便是。”慕容临老脸一红,抬头看了看殿外守着的几个人影,无声的叹了口气,向慕容厉道:“厉儿此去,以擒敌首为先,战胜为主,可也得顾全军中将士。” 慕容厉嘿嘿直笑,点头道:“皇兄,不如将小林调职到皇叔身边去。左右他是不舍,便少几个山高水远的,也免得驿站的马儿辛苦,战报频繁之际还要背着他的书信!” 宋宁笑出声来道:“早便如此说了,只是你那侍卫长说要随你上战杀敌。还道如若不许他去,便是他这做下属的有何处不妥当,竟连个表忠心为国出力的机会都不给他。否则,你以为皇叔为何要当朝如此说法?” 这时候,群臣尚未集齐。故此,慕容临才敢在议事殿上将这等事情提出来说了。但再过个盏茶功夫,便必须得让文武大员进殿了。 慕容时笑嘻嘻听他们扯了半晌,才又望了望慕容临,笑道:“皇叔,您自己都劝不来,我们又如何劝?纵然是肃恭亲自下令,那人自己心中不甘,岂非对你亦无好感?” “还是让他自己来说吧。”郭逸想了一阵,出口之际便见慕容时与慕容厉连连点头。他心中有些不满慕容临数月间帮着慕容厉隐瞒兴兵南疆之事,便也不管他如何挤眉弄眼,直接叫了殿前侍卫去请周林进来。 周林到得殿上,正要下拜却被慕容厉扯住了:“小林,唤你进来的是丞相大人。找你,也只是问你些事情,此处虽是议事殿,却尚未到朝议时候,不需行礼了。” 周林眨了眨眼,抬头看见慕容临一脸难色,立即转身向慕容厉道:“将军大人,属下心意已决!除非将军大人狠心不让属下同往,令属下抱憾终生,那……属下自是无话可说!” “嗯?你倒说说,为何此战必要同往?”慕容时来了兴趣,一手托着下巴撑到了御案上,凤目余光却始终留了一线,停在慕容临面上。 周林毫不惧他,侃侃而谈。几人听了一阵,便觉这侍卫长说的确有道理。他所言虽是平实之及,却也道出如今天下之局势,漠北一战以后,若是胜了便只怕再无需兴师动众。故此,此战或将是越国数年来最大也最具决定性的一场征伐之战。 何况,蛮族晓勇,场面必然较南疆之战要来得血腥残忍得多!周林此去,除了报效朝廷,还因着郭逸与慕容厉当初回京路上那次,亲自为他这等侍卫熬药请大夫守夜盖被子之举,对其二人可谓死心塌地。他唯恐慕容厉与郭逸两地分开,战场上若有什么失常,也好在慕容厉身侧守护着,免得出了什么意外,战事重要之余,知情以后伤怀难过的,自是不止皇家一族。 无论身为慕容厉属下,又或身为越国战将,周林的选择与决定,可谓是当朝表率。故此,慕容临才那般为难,只说自己不能去,便绝口不提将周林调到自己府中之事。他显是早已知道这人如何想法,故而不欲勉强。 “属下人微言轻,但得王爷厚爱,小林深知陛下等人一番好意,但小林亦相信将军,更相信纵有所失,待丞相赶去之时,必能大振军心,将蛮族打得落花流水,教他们缴械称降!到那时,小林回来以后,纵然是有什么调职迁居之举,也都合情合理,就算……就此拜别将军不再从军了,亦无憾事,亦不会自卑之余,觉得小林……高攀了王爷。毕竟,小林也可自称是为国出力,自言是无愧于心之人。陛下,王爷,将军,丞相大人,皇夫……小林心愿已说了个清楚,还望将军大人与丞相莫要将小林调走!” 郭逸站在一旁,微点了点头,冲周林笑了笑示意他放心,又抬眼看看慕容厉,见他亦是满脸欣慰,便道:“陛下,还是由侍卫长自己的意愿吧。军中有周侍卫长这般人杰,又何愁不胜?懿轩将各地事情忙完以后,就由府中秘道前往会合,故此,今日出征,便声称由懿轩一道同去,任军师之职,只是到了城外合适地界,懿轩便会弃马回来……来日再秘密前往。如此一来,量那些被懿轩偷过资料、烧过营帐的蛮族,也不敢随意轻举妄动罢。” 第二百一十四回 慕容时凤目眯起,小心打量了郭逸一阵,犹豫着开口道:“师傅,其实……” “陛下,朝议时刻到了。百官已在外等候多时。”这时,王福从殿外赶了进来,不时回头望望,显是外面文武大臣已在议论了。 “噢,那便上殿吧。今日有任何事也要放下,先去祭天,再送定国将军与军师启程!” 朝议期间慕容厉喜不自胜,他全然不曾料到郭逸会如此安排,亦不曾想到慕容时会答应。纵然是慕容时与宋宁有心笑他,慕容临一脸不甘的当众出言损他,他也都是笑笑便过去了,丝毫不以为忤。 在场各人都心知肚明这侯爷如今笑得这般开心究竟是为着什么,也都有些见怪不怪。但他们心中却更认定,当今世上能令这陛下与侯爷同时动容,且牵动其情绪者,无人能出郭逸其右。 再加上郭逸当朝所说另派高人前往相助之事,更令他们赞叹连连,个个都对这场漠北远征充满了信心! 因此,郭逸这丞相兼军师,在越国的名声,竟隐隐有了超越慕容时这皇帝之兆。 事情交代不久,慕容时便请百官到宫门等候,自己与宋宁、慕容临、慕容厉、郭逸一道,换了祭祀时的袍服,前往天坛祭天,以求武运昌隆,以谢苍天庇佑。 王福仍是跟随在侧,却是醒来后身体恢复了,便也既往不咎,职位亦复原为大内总管了。故此宫中的内侍做事也渐与从前相差不远,渐渐的又能替代侍卫们在宫内走动,服侍仅有的公主、皇帝、皇夫几人。 “陛下方才欲言又止,不知是否懿轩错过了什么消息?” 祭天不多时便已完成,走下天坛后,郭逸趁着暂时无人接近他们,小声问起群臣上殿后慕容时便没再说起的那些。 慕容时愣了愣,失笑道:“只是想说其实师傅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纵然是陪肃恭一道去也无不可。各地之事,时儿已大概有了头绪,派师傅那几个徒弟前往都已是绰绰有余了。只不过时儿又怕师傅您面薄,故此,嘿嘿……才不曾在百官面前揭过此事。” “……陛下,连你也要找着机会取笑懿轩了?”郭逸顿时又闹了个大红脸,他自是有些私心,不想遭人诟病,亦不想慕容厉露出那满脸不舍的样子,才在朝中那般说了,好令旁人不至为他日后前往时的行径有何质疑。 虽然仍是半日内便得分开,却足以令人觉得不需分别多久。 那离愁自然冲淡了。 非但是慕容时,在场几人均是知道郭逸如何想法,见他如此窘迫,连慕容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却故意苦着脸道:“哎,本王想去都不成。如今懿轩你只需开口便大可以同去,却还要编这许多借口出来,真是……” “皇叔莫要故意作此模样了罢。既是小林亲口所求,他此举亦有一大半是因着皇叔,你又何苦装作不开心?”慕容厉咧了咧嘴角,顺手牵紧了郭逸,大大方方迎上郭逸目光,笑道:“趁着还未到宫门,快将你私藏了的礼物交出来。莫要再收着了,什么随意挑的几件,纵然是随手在路上捡的,肃恭也要!” 郭逸滞了滞,见宋宁与慕容时亦是一脸好笑的望着他,还都停了下来,终忍不住辩解道:“我确是、确是随意挑的!我去那店中,只是想……问清当日那白玉笛来历罢了。” 几人皆不说话,只望着他一副“快些给他才好快些启程”的模样,个个都嘴角勾着,像是认定了这番话仍是借口。 “唉。真不知懿轩往日是为何觉得陛下甚好,如今却……果然兄弟情深!”郭逸叹了口气,一边自袖袍中取出当日在玉饰店买的几样东西塞进各人手里,一边摇头故作不解,脸上笑意却更大了些。 直到他们几人手上各有一样,郭逸才又道:“其实确是准备了合适的,但并不曾带在身上。待懿轩再回转时,才打算送上。近日陛下、皇夫、王爷等人,哦还有公主,便要注意些身体,那些是老前辈为各位挑的些心法内功……严亭,你伤势已复,是否已又可练武了?” 各人都把玩着手中几样合适的玉饰,一边暗叹郭逸果然是专门挑了的,还偏要说是随意买来,一边听着郭逸所言,又是一番惊喜。尤其是慕容临,简直差点便跳了起来,口中直嚷着要郭逸先行将秘籍取来,再去做旁的事情,生怕误了他片刻练功时机。 “既是如此,待会便向群臣补充一番。师傅只管放心去忙些旁的,其它地域之事,朕自有安排。三军统率与各部调谴肃恭早便安排了,如今多了师傅这军师,虽不是始终在侧,想必也可令将士们更有信心些……肃恭,找人传令,派个先锋官领粮草先行!”慕容时说话语气徒然一变,眼前已是宫门了。 待他将事情加以补充后,慕容厉已安排好了先锋与探子先行出发,随即便在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前面,与一同换了战袍的郭逸一道跨上战马,跟在慕容时身侧缓缓出城。 城中百姓夹道相送,无不欢呼预祝慕容厉等人得胜回朝,其间热闹繁华与军中道别的亲人离情泪水一并,皆印在马上几人眼中、心底。 不多时出了城门,慕容时止步下马,望向慕容厉时嘴角多了分笑意,轻叹道:“朕的皇弟,才回来不多时,便已又要出发了……肃恭此去,不得轻率,要多听军师其及所属高人之意见,亦要多听取当地百姓与守城士兵们的建议。敌人好斗,不可与之硬批,智取为上,可记住了……走罢,走罢,早日回来,也好早日了了你那些心事,朕也好早日还了欠你的心愿。” “臣弟谨记。此去不会太久,便不再赘言,免得百姓们看着好笑,说堂堂男儿话别竟比女子还要啰嗦……出城!往玉门关而行!”慕容厉笑着说完,抬手猛的一挥,几人已冲了出去,与在城外等候的大军合为一队后,渐渐冲到了前面,终是离城而去。 一路上他们除了颁布军令以外都不置一词,像是说好了一般。直到落雁坡,郭逸才开口道:“到了滇城,我便要离开。下一座城,想必大军到天黑也无法抵达,不若便在滇城休整,明日再继续前进。” “嗯,才刚出城便露营,也确是不妥。”慕容厉点点头,说完正事便开始面露疑惑:“滇城……岂非才换了太守,懿轩此去,可能顺利脱身?” 郭逸笑了笑,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慕容厉歪着脑袋俯耳听得郭逸所言,一双虎目登时又亮了起来,满脸笑意却还有些不敢置信:“当真是出发前便回来?” “我何曾说过不算?”郭逸抿嘴又笑了笑,才道:“若非是要去送信安排人手,我也还得要回血池一趟……”他收敛了笑容,深深吸了口气,又继续道:“还得、去血池牢狱一行。再有便是要将那些秘籍派人送去宫中,免得阻了严亭修习,也免得他心中挂着侍卫长、哦不,挂着先锋官,成日里唉声叹气,没一点精神,教旁人看着诟病。” 慕容厉轻扯马缰,放慢速度一路听着郭逸说话,一边示意大军先行。待他二人身后已只余几个探子了,才轻声道:“懿轩你待皇叔,果然是比待为夫要细心些。因着他被赵谦所累之故?还是因他曾心仪我的郭逸之故?” “想到哪里去了?只不过当年废了他武功,一直有愧于心。”郭逸皱着眉头转脸看了看慕容厉,轻斥道:“何时变得这许多心机,简直不像你了。” 第二百一十五回 慕容厉正待陪笑解释,却见郭逸望着前面大军变了脸色:“为何从滇城走,不若直接……噢,西面树林太多,唉,我竟忘了。” 闻言,慕容厉皱眉道:“懿轩所练究竟是何等功法,为何虽是年轻了些,却总教人觉得不太对劲?” “我这是不曾好生修行,杂念过多所致……陪你再走一程,我若是天明尚未回来,便继续行军,最迟三日必将赶上。如若不到,也必有书函或府中人等来报讯。肃恭领兵,我自是放心,故不再多提醒了。” 两人一路慢慢走着,终还是到得滇城外。郭逸仍是不喜别离,话也不多说一句,只如前次随赵谦离宫时那般用力抱了抱慕容厉便想离开。慕容厉则出他意料的不曾有何挽留动作,反而转过头上马,却扯不出个好点的笑容,苦着脸叫他一切放心,莫要贪快,否则反而在修行时出事! 说罢便立即打马入城了。 他一回到军中,便又黑了张似乎万年不笑的脸做事,一会问是否先锋有信息传回来,一会问是否所有人都在城外军营中找到休息之处,半点不让自己歇着,也丝毫不让自己时刻放松警惕去思索与郭逸有关之事情。 当晚,慕容厉推辞了新任太守的盛情邀请,独自出城到营中大帐,硬是将守城将士的主帐抢了,独自休息。 周林领了粮草先行,不在他身边,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竟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 “睡不着可怎生是好?”他在帐中踱来踱去,喃喃自语说个不休:“懿轩今晚必是赶不回来,军务……行程已定,暂时也没什么好商量,文书谋略早便熟记于心,哎,算了,还是练功,练功。” 打定主意,他便回到帐中铺上盘膝坐下,却又愣了愣:“懿轩说过要带些新的秘籍回来,还是合适于我的……哎,管它的,先打好基础再说。” 可他坐着动来动去,像是那铺上有虫子令他周身发痒一般,总归就是不能定下心来。 烦不胜烦之下,慕容厉一把抄起长刀奔出帐去,在守夜值勤的滇城士兵们夹杂着不解与崇敬的目光中,将刀法、步法演练了数次! 他这里睡不着练功,郭逸倒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一回到郭府中,便找到柯尔德:“祭司大人,懿轩想……往血池牢狱一行。请您带路可好?” 血池牢狱,虽同样位于地下血池附近,却并非是在郭逸往常练功修行之处,而是离他们如今所居的祁国皇宫原址不远的,郭逸曾无意间找到出路的那地上血池之地下不远处。 当日郭逸在血池之中不曾发觉,其实他所处之位置不远,便有一块大石特别不同,若是运力推开了,便会引动牢狱的预警机关……故此,他当时也算是运气极好了。 此刻当他与柯尔德顺着血池旁的另一条通道下到牢狱之前,他才终是发觉了这些。心中感叹自己好运之际,他推开守卫送食物的那道小门,终是在半年后头一回与赵谦说话了。 “师傅,懿轩此来是想告之几件事。贵教已不存在,南疆地域已尽归我越国所有,如今懿轩亦将前往漠北,凭着当年在漠北积下的余威,特别是当日师傅与懿轩合力窃取文书并烧掉部分军帐之时的举动,想必此行能够一举成事,教蛮族归顺,亦归我越国天朝。当日师傅曾说天下一家,如今虽非师傅掌权,但懿轩亦相信陛下他有能力担当此任,也相信其它小国闻得此事后,必会不战而降,尽数归我越国所辖。” 他说罢,静静的等了一阵,果然听到其中发出一道叹气声:“逸儿能有此番壮举,老夫亦无话可说,虽是借了郭府之力,想必慕容厉之功劳亦不可没……我教既亡,老夫也无颜再苟活下去,只是可惜了尘儿……” 虽料到赵谦得知南疆毒教已亡之事必会有寻死之志,郭逸却不曾料到,赵尘竟似已经身亡了。他呆了呆,道:“赵尘他?不是说这血池牢狱只是困人,轻易死不了么?” “他曾向宋宁下毒,你莫不是忘了?”赵谦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带了些凄凉的笑意:“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再有些时日,老夫便也将随他而去了……当日云儿之死,亦是不想日后被你我见着其更惨之状,当日你父之死,亦是……如此。活生生见着自己血液流尽,却还余了一副皮囊,呵呵!哈哈!我教中此毒,果然、果然不应存于世!逸儿,老夫当年,不曾有半点愧对于你父,他自在教中寻到此毒,故意问我是否敢于与他一道服下……老夫一直不曾有半分悔意,任血虫在体内疯狂吸食,却还算有毒功抵着,故而不曾有何异状,也无需再服解药。至于严亭那小子,老夫只不过效仿你父所为,却……若早知这两枚药一齐服下反可多活几年,老夫岂非早便逼着你父,每年一粒,也不至令你无缘再见他!逸儿……你此去,小心保重!” 而后,其内再无生息。 赵谦这一代枭雄,历经数番情感,尝尽世间权势爱恨,最终却仍是给郭逸留下个难以释怀的遗言! 郭逸呆立原地,只柯尔德一言不发的伴着他,良久两人都不曾动弹,亦不曾说些什么。 约摸过了三个时辰,柯尔德才叹了口气,出声道:“走罢,府主理应还有事情要办。上一代的事,人既死了,再如何思虑后悔,也于事无补了。老朽如今唯幸,府主不曾向侯爷下药,陛下亦不曾向皇夫下过药。此际南疆既灭,那等毒药,便无需再存于世上……相应的解药,也只余下万灵丹一种了。” “……嗯。”郭逸闷闷的应了一声,低着头跟在柯尔德身后,回首望了望大石围绕着的空地中那一间石屋,屋前小门仍自敝开着,只是却无需再关上了。 唉。他无声的叹了口气,抬起头道:“祭司大人、逸尘老先生,懿轩想先去血池修行数日,待心思平静后,再前往漠北。还望老先生能帮懿轩做两件事。” 他请柯尔德派人,将说好的秘籍等物送至宫中慕容时手上,还附了书函,说明哪一本是合适何种武功之人选择,并在信尾注明自己大概一月后再前往漠北,更要慕容临密切留意其它诸国动向,以防有人居心不良,趁着国内大军出动之际,偷袭暗算。 同时,他亦是请柯尔德派了府中几名在漠北常驻的探子前往慕容厉军中,一则相助,一则告之他此地所有消息,更要求柯尔德将这番对话一字不漏的写下来,交到了慕容厉手上。 且不论柯尔德是如何轻易便找到才出滇城不过几十里地的慕容厉,更不提郭逸在血池中如何平心静气的修行,只是慕容厉见柯尔德竟亲自来寻他,便已知郭逸一时半会赶不到,亦可能又有了些变故! “老前辈亲自来了?”慕容厉一马当先便见着眼前一花,柯尔德手持书信立在他马前,面上神色颇有些感慨。 他正有些担心之时,便听柯尔德道:“侯爷无需挂心,府主正在血池修行,特派府中几名漠北探子加入军中,以助侯爷一臂之力。至于老朽……只是担心这书函被旁人瞧了去,才亲自带了来。待侯爷看过,便立时烧了!” 慕容厉闻言,心知这信中事情必然有些出人意料,连忙请柯尔德带来的几人加入军队之中,先行往前,自己则与柯尔德一道行至路边上,展开书函将郭逸回府当日所言所闻一一知悉。 第二百一十六回 他看完全信,长呼出一口气,抬头望了望柯尔德:“此信,并非懿轩亲笔。老前辈,他是否直接由血池牢狱去了血池修行?” 见柯尔德点头,他才放了些心,但又想起郭逸前日之异常,便向柯尔德问询了那功法之利弊。 待柯尔德说明仍与郭逸原本所习之功法有关、但又能稍加缓解之际,慕容厉才算是安下心来,叹道:“懿轩他……今年已二十有七,肃恭观他数年来,只除了在侯府中休息那一月之间是闲着的,便只余在老前辈处是只练功修行,不理世事。这番加起来,也只半载有余,正当青年之际,却操劳至此……老前辈,肃恭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此战回朝后,您能携了府中助力往宫中去,替下懿轩,让他能好生休息些时日。” “呵呵,老朽何曾愿意他多受累?”柯尔德拈须笑道:“只是天命不可违,老朽寿元将尽,往后之事,便只得交付于他了。若是侯爷不想府主辛苦,当如何做,自是不需老朽多言。大军已前行了数里,侯爷身为此战统率,还是以战为先,快些赶上为好。老朽,这便回转,去看看府主。若有变故,必再亲自向侯爷说明。祝侯爷此战能完胜归朝!后会有期……” 待柯尔德离去后,慕容厉追上大军继续前行,一路上也不再入城休息,只是天黑便扎营,天亮又出发。只是人数众多才无法按郭逸回来时之路线,只能绕到大道行军,以至待他们到达天山地界,也已花了一月功夫。 这一月间,郭逸一直在血池中闭目修行,直至柯尔德又来看他时,才算是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有劳您时常过来,懿轩无妨。”郭逸顺手接过柯尔德算准时日带来的衣物,一边说道:“近日适儿可还好么?” 柯尔德点头笑着,背过身朝外走去:“府主快将身上这红衣换了,出去好生清洗一番,而后稍作整理,自秘道前往玉门关,想必能在侯爷之前抵达。” 郭逸略窘,自己想问之事已全被柯尔德说了,便也不再多作停留,换了衣物便赶上柯尔德回到地面上去。郭适见着他,又是一番喜悦,虽仍是沉稳得过头了些,却又像是十分不舍般,硬赖在他身边好生过了一天。 翌日,郭逸才算是得了空向柯尔德问了些情况。得知朝中俱是无恙,且各地方官员也已依着那册子上派了人前往查探,他便放心打算前往漠北。 郭适将包袱递到郭逸手上,拉着他的衣袖,站在秘道口前央道:“爹爹此去必要好生回来。侯爷哥哥也不能有任何损伤!待爹爹回来了,老爷爷便会带适儿与府中老师傅们一道,去宫中相迎。” 郭逸闻言,转眼看了看柯尔德,笑道:“好。必会好生回来,肃恭也不会有何损伤。适儿要照顾好自己,还要多孝顺老爷爷,否则便是辜负他如此关照于你。爹爹走后,你若是闲了,便自己将楼外楼中一本手记取去,其中有些爹爹平日里学的杂学记录,学来虽是无益,倒也聊胜于无。” 待郭适点头应了,他便向柯尔德与其后一众人等拱手道别:“有劳各位,辛苦了。懿轩这便去了。” “府主此行,不可掉以轻心。”柯尔德突然道:“莫要因着对方曾几度为府主所扰,便生出怠慢之心来。漠北蛮族能够一统那偏远之地,必是有其之长。具体情形,府主到时应会知晓。” 郭逸深吸口气,点头笑道:“懿轩虽是傲了些,倒还不曾小看他们。告辞了。” 说罢,他身形闪动,其速度竟与柯尔德平时里相差不远,只除了能看出形迹,便已然是一步一丈,堪称神行了。 三日后,玉门关太守府中庭一间宽大的客房里。 慕容厉刚到不过半个时辰。他才自房外送走太守回来,正打水洗了个脸,突然眼前人影闪动,一只手掌轻飘飘的荡了过来。他退开数步,一月余来不曾出现在脸上的笑意终是弥漫开来:“懿轩,你花了几日功夫便到了?” “先接过再说。”郭逸却不打算放过他,直接便绕过放水盆的雕花木架,继续向他逼进:“若是不行,记得出声。” 慕容厉扬了扬浓眉,哈哈一笑,反手成拳迎了上去,一边打一边道:“为夫若连我的郭逸三招也敌不过,那倒真是不必挂帅来此了。” 此言既出,郭逸手上招式又狠了几分,说出的话也变得严肃不少:“谁说挂帅之人,就必得武力致胜?千军万马之下,岂是你独自逞能所能敌?” 说话间,出掌速度突然变快,逼得慕容厉连接后退,大叫:“谋杀亲夫么?哪有刚到便如此凶残的?” 他嘴里嚷得虽凶,手上却也不闲着。眼见郭逸又一掌劈了过来,他猛的侧身让过,伸长手臂将其牢牢锁进怀里,喘着气笑道:“再打下去,只怕太守府以为有敌来袭了……” “放开,像什么样子。”郭逸挣开他,脸上也不知是方才打斗之际有些热意,还是被他抱着突然亲过去闹的,泛了些红晕。 慕容厉嘿嘿笑道:“一直便是这般样子了。懿轩,你倒是狠心了,一来便打。快些告诉我,究竟是何时出发的?” 说着,他顺手将郭逸拉到一边桌前坐下,自己却急忙开门,迎面便见着太守府中侍卫们正赶过来,连声问他是否府中来了敌人。 “非也。只是军师到了,考较本将军武艺罢了。你们派个手脚灵活的,重新打些热水来,让军师擦把脸歇息一阵。” 他话音刚落,那些侍卫们便惊呼一声,蜂涌而去,个个叫道:“太傅大人、哦不,丞相大人……”“你这笨蛋,军师才对!军师到了!”“快去通知太守大人!” 场面一片混乱,慕容厉张大嘴呆在门口,眼见着郭逸手忙脚乱的将跪了一地的侍卫们拉起来,连称不要如此之余,嘴角尽是笑意。 显然,这帮侍卫们往年在边境与他混得较为熟悉,故此见着他回来,便一个个激动不已的冲进房里下跪行礼了。 不多时,玉门关太守便闻讯赶了回来。他与郭逸更是旧识,见面之际又是一番感慨,两人说说笑笑了好一阵,郭逸才想起来:“哎?肃恭你不是说,要找人帮懿轩打水擦把脸?” “……还是肃恭自己去吧。”慕容厉左右看看,这帮侍卫没一个愿意离开,个个跟屁虫一般赖在郭逸与太守身边,像是多听到一个字便胜过练武习字数载一般! 他也不想指使这群心思单纯的侍卫,便只得自己去了——谁教他深知郭逸脾性,若再多等一阵,说不得这人便会寻个由头到城外去,寻个海子跳进去好生洗个澡了。 这等交战之期,是万不能如此的! 郭逸咧着嘴笑了半天,直到太守实在受不了他那副模样,出声相询时,才摇头道:“没事,只不过好好一个侯爷,放着侍卫不忍使唤,竟亲自去为我打水。平日里也总是如此,当时是惯了不觉得,如今在这边远之地,又见此景,倒是想起来,当日在私塾中那个连声叫着师傅的少年,也是如此……” “既是本侯一向如此,便少说些有的没的,快些过来!”慕容厉已端着水盆进来,听他如此说法,顿时红了脸大声叫着,像是跟谁吵架一般。 郭逸笑出声来应了,向太守道:“明日再好生话事,今日若是要说些什么,只怕这将军大人又要变成黑面神。” 第二百一十七回 玉门关太守虽知他是被慕容厉诚心请回去,却不知其中究竟。后来虽说也有传闻到了边境,却不敢尽信。如今见着郭逸竟对慕容厉这般纵着,而这进府一直便黑着脸的将军大人,虽是说话大声了些,却红着脸满面笑容! 他一边暗叹原来比传言还要真,一边连声应着,喝斥那帮侍卫们一道退出去,还道:“两位都刚到不久,还应好生休息才是。若是有事,便只管吩咐。” 郭逸面色一整,将太守送到门口道:“太守说的哪里话,此乃战时,懿轩来此亦身为军师!怎可本末倒置?若是有事,您便只管派人来说。不过,若是要出兵探敌,太守可只管放手而为!” 他深知这玉门关太守的能耐,故此方到此地,便立即将这等重权放了出去。 那玉门关太守,常年呆在此地,一心护国,不多时便要与漠北蛮族战上几日。虽说他们打来打去也只是小型战事,驱逐出境便不得再追,但也颇有些心得,足以对付前来骚扰或是探知军情的小股游散骑兵。 待太守出去后,郭逸便将这等理论告之慕容厉,却见他毫无意外的模样,忍不住便道:“你是否怪懿轩一来便放权,削了你的势么?” 慕容厉呆看他半晌,失笑道:“怎会说出这等话来?懿轩在此地呆了五载有余,自是比肃恭清楚得多。你有任何决定,也定是为着战事着想,我又怎会不解?我不吱声,只不过是不曾有何异议……怎么,为夫早便说过,要人也好,要这皇族爵位也罢,甚至心都在你那里了,你倒是忘了?” 好好一通军务,被他说到后面,却能活生生扭了其中意思,变得暧昧无比,倒像本来就是在调情一般! “哎?周林呢?在营中歇着,还是已去探敌营了?”郭逸顾左右而言他,一边顺手将布巾塞回慕容厉手上,一边将手中包袱里的物事一样样取出来翻看。 这包袱是郭适整理的,他也不知其中究竟有些什么。 慕容厉闷笑一阵,将水盆端出去交给侍卫们,才又回来帮着他将衣物收进衣橱里,将书本摆到桌前去,口中应着:“这才到了不过三个时辰,那小子纵然是再如何忠心为国,没有本将军下令,他还敢私自出兵不成?” 话音刚落,他二人对视一眼,大叫:“不好!” 郭逸更是一把拉着慕容厉便往外跑,随手扯了个侍卫便道:“快请太守大人……哦不,可知先锋官何在?可曾出兵探敌?” 那侍卫愣愣的望着郭逸,想不透他为何如此紧张,却还是老实答道:“尚无军令,先锋官大人正在旁边屋里休息。还道若是两位有任何吩咐,便要唤他。还说什么,他侍候惯了,怕旁人不明就里,闹出些笑话来。” “哦……”郭逸松了口气,听到慕容厉亦是出了口长气,才又道:“那便请他过来。太守大人就不必打扰了。有劳小兄弟。” “哎?不必如此吧。”慕容厉急忙拦着那侍卫,冲郭逸道:“既知他还在府里便可以了。明日商量正事,再找他不迟。” 郭逸扬扬手上一本册子,没好气的看了慕容厉一眼:“那我自去寻他。有劳小兄弟带路。” 慕容厉摸着鼻子,一脸讨好笑容的跟在郭逸身边,找到周林屋里时,却发觉其中空无一人! 两人脸色大变之余,慕容厉奔到前院去牵了匹马,飞驰到城楼下,冲守城的侍卫大叫道:“可曾见着先锋官周林出城?” “半个时辰前,周大人由军师大人属下几名探子带路,前往城外秘道一行。特地传讯于属下等,说若是将军大人来寻,便告知是前往探路查看敌军目前情形,请将军大人不必担心!” 慕容厉脸色铁青,直接自马上跃起,纵身上了城楼,抓着那名答话的侍卫长厉声喝道:“没有本将军令,你敢私下放人出城?” “他、他说……”那侍卫长使劲咽了口口水,吓得脸都白了,结巴道:“周大人说,是军师那几名探子提议的。说是、说是来时路上,他们已发觉四周有些不、不对……” 慕容厉气得使劲磨牙,将侍卫长松开后,冷冷的斥道:“若非如今战事在即,便要教你好生领了军罚!有事为何不来报?混账,混账小林,立功心切就这般轻举妄动么?” 他骂了一阵,突然回头向城内看了看,果然见郭逸已跟了过来,连忙又跃下去将事情与他说了个清楚。 郭逸思忖一阵,皱眉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府中之人,定必全身而退。但是,周先锋官他……虽然机敏灵活,却远不及府中各人武功,只怕若是出了什么紪漏,连逃也成问题。不成,你在此守着,我去看看。” “你自秘道过来,一路不曾歇息……还是我去罢。” “胡说什么?你三军之首,怎可轻易离城?我虽在秘道中行走,却夜夜可在其它城里休息,远不如你们辛苦,反倒还十分惬意!何况,秘道及漠北地形,都你远不如我熟悉!轻功身法,你亦不如我!无论在职在私,你都得呆在城内好生安排……”郭逸说着,自袖袍中取出一样东西塞进慕容厉手里,看着他道:“若是有急事需找祭司大人相助,便将房中包袱里,有郭字的印符拓在纸上,写明原由,交城中茶寮里那位小二即可!” 见慕容厉似是又有话说,他疾声道:“少说废话,代我向太守大人知会一声,这便去了!” 说罢,人已展开身形,片刻间已离城门好几里远,纵是拍马也难追上了。 郭逸凭着脑海中的秘道地形,很快便找到秘道入口,还看到秘道中探子们留下的印记。他循着印记一路往前,心中颇感奇怪:为何这路线像是直通原尤西国皇宫的?难不成……周林根本就是直接去刺杀如今的蛮王,而非是什么四下里有敌踪? 他越想,越觉得有此可能,立即便加快了速度直奔皇宫出口。哪知才到出口附近,便听着杀声震天,眼前一堆人影晃动,周林赫然一身是伤的被府中一名探子挟着,冲破团团包围向秘道中跑了进来! 那探子见着郭逸,终是松了口气,连声道:“府主,他、他说要……” “不必说了。他如今可有性命之危?”郭逸一摆手,顺道将周林接下,放到身后去,一边挡着前面追兵的箭矢,一边小声问着:“其它人呢?可曾受伤,可曾逃出来?” 他无睱去责怪这些人竟胆大至斯,想出直袭宫中贼首的法子,毕竟此法虽然冒险,也不失为好计——慕容厉三军统率,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开至玉门关,方才几个时辰罢了,就连军中各人也不曾料到这事,何况敌人? 只是这出其不意之举,如今看来显然是败了。 那探子一边挥刀挡掉流矢,一边摇头道:“他只是多处受伤,倒不至要命。其它府中人等,还在宫里……” 话音未落,便见秘道前又一阵骚动,有人用蛮语大喝道:“快抓住那几个杀了太子的刺客!那些是郭府中人!” 与此同时,那探子一愣神的功夫,终是胸前中了一箭! 他咬咬牙不曾发出半点痛楚之声,猛的一使力将箭矢拔了出来,才疾声道:“府主,快走!太子已死,想必那蛮族皇帝,亦不得善了……您护着先锋官大人,先行撤退,这里,有我兄弟来了,我死也得把他扒出来!” 第二百一十八回 “你不觉得,有人能知晓你等身份,便已是奇事一桩?”郭逸向前错开一步,将探子挡在身后,沉声道:“你等身份既已泄漏,当务之急,是如何逃生向祭司大人与我交代清楚。至于这些蝼蚁……我本不想伤人性命,但我府中人既在我眼前受伤,便只得大开杀戒!” “锵”的一声,青锋剑出鞘,青光四溢之时,所到之处鲜血四溅,哀嚎阵阵。 郭逸以一己之力,挡住了秘道口。 但敌人前进者有之,后退返回去截杀另几名探子的,也有。郭逸虽说杀了面前一片,却不敢继续前冲,唯恐身后不保,亦怕误伤了逃过来的探子。 他只能原地稳稳守着,只图暂缓两边压力,再作打算。 嘶杀声不断响起,这蛮族皇宫似乎所有侍卫都已涌了过来,杀之不尽,阻之不绝。郭逸青锋剑上的光芒已随着秘道口处的天色渐暗,慢慢变成了血色,他身上白衫也早染了腥红,像是又才从血池中出来一般,只不过这次是活着的敌人鲜血所染,而非是地下矿物腥红浸就。 周林醒了一阵,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因着想帮郭逸杀敌,反被他抽空回手一记掌刀劈得又昏了过去。至于那探子,则是早便处理好了伤口,却死活不肯离开,站在一旁帮着郭逸抵挡迎面而来的弓箭流矢。 但尽管如此,郭逸仍是有些吃力。他虽是数次在血池中静修,内外皆有些长进,可却苦于这功法过于霸道,未练至大成时,无论休息或练习、与人动手或静修,均不亦久,亦不能久。 从晨间战到这刻,他已觉有些后力不继了。 肃恭若是发觉不对,必会及时赶来!郭逸心中暗暗盘算,一边将希望寄于慕容厉身上,一边同样在打量秘道外的情形,想要趁着夜色伺机将周林等人藏到秘道其它岔口,再潜入皇宫救出其它的探子。 也不知是他的寄望心声真能传达到慕容厉心里去,还是慕容厉见他走了便立即调遣人马。总之,他正盘算之际,便发觉外面蜂涌而至的敌兵,似乎渐少了许多。 郭逸用尽全力,听到外面有敌兵嚷着说有敌人自宫门夜袭,便立即又跑了约是几队的侍卫,大概是四下巡逻抓夜袭之人去了。 他面前地上,已堆起了半人高的尸墙。敌军中虽是撤走了不少,却还有大概三四队轮流向他进攻,试图越过他、或是杀了他,带回那几个探子去复命。只是,这帮人见着郭逸眼里的寒芒与神情上的坚定,战意反不及他们休力补充来得快。 双方僵持不下之际,郭逸的右手终是再无力挥动剑,“若是死在这般蝼蚁手中,可真是要贻笑大方、连谁也对不住了!” 他一面大叫着,一面剑交左手,使出生平绝学,再不作丝毫保留,将剑锋舞得血花四溢之余,转头看了看身边与身后两人:“你们小心些,慢慢跟上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冲出秘道口,身形疾转,四周敌兵纷纷中剑惨叫着倒下,四周终于清静了少许,却落得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外面,便是宫中庭院,正是那蛮族太子寝宫外围。 这时,天上淅沥秋雨落了下来,将郭逸一身血腥味冲淡了些,亦使得四面杀过来几拨新的敌人视线模糊了些!若是换作不曾这般耗过,郭逸想必会乐得合不拢嘴,只因这般天气,却是最好下手找人麻烦! 但这刻的郭逸,实是脱了力,完全无法再战一趟,充其量只不过不再运转内功,只凭着巧劲小心与敌人周旋,又如何抽身?纵然是凭着身法跑了出去,难道要放任周林与那名探子一道在此受死么? 他思考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反应也跟着慢了下来。甚至就连身侧几时多了个敌人也不曾知晓! 伴着一声低低的闷哼,郭逸这才发觉,身边有个敌人,还有个慕容厉。 原来慕容厉早在他出城去时,点齐兵马就已追了出来,却苦于找不到秘道入口,竟径直往皇宫所在的主城杀了进去。他将大队交到太守手上,带了小股人马,约有三百左右,本是毫无胜算,却因着郭逸吸引了大部分敌军的关系,使得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了进来! 他见着面前敌军虽仍在抵挡,却也见着秘道口处一群人围着,显是有旁的来意不善之众被堵在其中。于是他小心甩脱追兵,潜了进来,一路摸到秘道口时正见郭逸出来! 其人脸色苍白,手上挥剑力气亦几近于无,慕容厉便心如刀割般小心摸了过去。果不其然,他尚未开口知会郭逸,便已发觉这人实是只以蛮力施巧劲作为抵挡,根本不曾再动手杀人,他四周的敌兵,也已越来越多了。 他正欲张口轻唤,却眼见郭逸另一边不知何人伸出一把刀来,往郭逸身前狠狠的刺过去! 慕容厉想也不想,将长刀用力挥了一圈,郭逸四周敌军被这一招之威迫得退开数步,他自己却因背后中了好几箭,正面亦毫无遮挡,当胸一剑刺了进来,鲜血四溅! “懿轩……”慕容厉吃力的叫了一声,随即便将剑用力抽了出来,反手一掷,将那偷袭者亦了了帐。 哇的一声呕出几口鲜血,慕容厉哑声道:“快,回秘道,走。” “你、你满身是血……”郭逸虽知他会跟来,亦想过他会出手相救,却不曾料到他竟受此重创,一时间红了眼眶呆呆傻傻的顿在原地,四周一切敌军与己方手下已彻底被他忘到了脑后去。 “丞相,快走!”慕容厉的新侍卫长已带队杀了进来,左冲右突之际,终算是将附近的几拨敌军清理个干净,众人暂时没了性命之尤,却也仍在危险之中。 秋雨继续下着,四下都雾蒙蒙一片,看得并不真切,倒教郭逸产生种幻想:肃恭他受伤,亦只是我的错觉……只是这秋雨模糊了视线罢了。 “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他的幻想。 慕容厉强撑着,抬手就是一巴掌挥到郭逸头上,轻声道:“你莫要再呆了,肃恭还不想因此丢了性命,亦不想你有何不测……” “我、好。”郭逸咧开嘴角笑了笑,一把抄起慕容厉,冲回秘道口去,对周林身边的那名探子道:“你带一百人,护送将军与先锋官先行回到玉门关,再请太守发布调令,出兵向城门施压,务必保证不做无谓牺牲,但亦要保证这宫中无人能有睱兼顾。快去!” 他丝毫不担心慕容厉会发脾气,只因慕容厉此时已陷入昏迷中! 这时,其他几名探子似是躲了一阵发觉四下无人,也已冲了回来,见到郭逸与他身边几人,尤其看到身上有多处伤口的慕容厉正昏迷着,均是吓了一跳。 “府主,我等已将太子杀死,方才躲避之际,又擒了这蛮族皇帝来!” 郭逸张大了嘴,这才发觉一众敌军打扮的探子中间,有一个深目隆鼻满脸阴沉的家伙! “好,好,好……你等先持太子首级,直接送回邺城皇宫。这蛮族皇帝,懿轩要来还有重用!”郭逸说着,一抬手将那皇帝制住,冲几人笑了笑,径自走了出去,还示意侍卫长抱着慕容厉跟上。 “尔等蛮民,快些出来瞧瞧你们的皇帝陛下!若是想他有命在,便听我吩咐!”郭逸用蛮族与越国语各叫了三次,运足了内力,声音响彻整个皇宫! 那皇帝气得直抖,满目杀意的瞪着郭逸,却苦于穴道被制,半声也发不出来,亦是无法反抗。 第二百一十九回 郭逸等人有惊无险的占了皇宫,手下三百人一个不少,将蛮族宫中侍卫们一刀一个杀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被他们废除了武功的厨子内侍以供差谴。 将慕容厉放到这皇宫的龙榻之上,郭逸才吩咐派出人去向太守传讯,命其直接攻陷都城既可里应外合,又请侍卫们找了宫中所有的草药来,亲自配了柯尔德所授的药方中疗效最好的外伤药,一份送到周林处,数份送到探子们手上,最后一份,则被他亲自抹在了慕容厉的伤口上。 忙完一切,眼见慕容厉伤口已不再出血,脉像也似平静了些,郭逸才又吩咐侍卫长去寻些漠北特产的马肉、羊肉过来,亲自传授之下,做了些大补药膳,分给伤患们吃下。 如此折腾了三日,慕容厉伤势好转许多,玉门关太守也已攻破蛮族都城,却是劝降不成,又不忍杀尽城中百姓! 郭逸收到传讯后,与慕容厉商讨一阵,便派了最后两名留在此地的探子一道,将此战报经秘道急送回慕容时手中! 探子们走后,慕容厉皱眉道:“懿轩,此事只需一人足矣。为何……” “当日你尚未过来,我便见着受伤那位挟着周林一道冲进秘道。他见着我时似是有些吃惊,又似是十分高兴。还未说得几句,便听到外面敌军以蛮族呼喝,说有郭府中人在此,要抓住或杀了他们。我当时便起了疑心,却苦无证据,一直拖到如今,终给了他个机会。”郭逸缓缓说着,又道:“你可曾将我留在房中与祭司大人互通消息的符印带来?我要传讯与他,知会此事。” 慕容厉吸了口气,点点头就要伸手往怀里搜。可手伸到一半,他才想起自己如今受伤,衣衫早就被郭逸扒了个干净,外袍更不知被扔到何处,便苦笑道:“为夫的衣衫不知被懿轩收到哪里,也不知是烧了还是洗了,里面放的一堆零碎,也不知是砸了还是摔了……” 零碎?郭逸若非看在他仍是伤患的份上,早便几下招呼过去了。 “衣衫里物件是你那新任侍卫长收拾了,我去去就来。”郭逸说着便要起身出去,不料慕容厉突然伸手抓住他,一脸可怜兮兮道:“再待一会就好……” 他仗着自己伤势还未好透,料定郭逸不会挣开,大白天殿门也未关上就像个孩子般蜷在郭逸怀里,头埋得低低的。 郭逸不敢乱动,虽明知他只剩外皮上还残余少许结痂,也还是老实坐在榻沿上,只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外伤还未好透,莫要这般蜷着,怎么还像个孩子一般……” “你险些吓死我了,我得躲一阵,否则如今想来,还有些后怕。若是当时我未曾赶到,以你那疲惫之躯,只怕是受不住那一剑,亦挨不到占领皇宫……懿轩,你怎能为了旁人教我担心难过的?你……”慕容厉埋着头,低声抱怨了一通,刚抬头便被郭逸打断了。 他一把将慕容厉按回榻上去躺平,俯身望着他,皱眉道:“你伤成这样,我便不难过了?少说些无谓之语,如今你也快好了,仗也快打完了,再不会有那般事情了……” “若非你伤未好透,这般可怜模样倒是较前几日又有些不同。”郭逸难得主动凑到慕容厉唇边去,亲了亲他,又坐回榻边上,摸着自己下巴上几日不曾打理的胡渣,突然转了转眼珠,竟笑着调侃起慕容厉来。 慕容厉脸色立即变了,颤声道:“懿轩,你、早便说过的……只、只那一次……” “你这般拉着我,不让我去做事,实在很闲。左右你现在伤着,不若在下辛苦些?”郭逸笑得更开心了,眸光闪烁之间,自上而下将慕容厉全身扫了几遍,顿时教慕容厉吓得起了几层鸡皮疙瘩,连声叫他快去做事,还道这般模样看着实在太过诡异,简直不像平日里的郭逸,倒像只披着白袍的妖精。 郭逸闷笑着应了,走到殿门外便站定,叫来了侍卫长道:“当日肃恭那件袍子里的东西,收到何处了?里面有些重要物事,懿轩如今要用,有劳侍卫长去取来。” 侍卫长愕然看了看郭逸,脱口道:“不敢,丞相大人,那些东西不是一直在里面桌子上么?何况,您一直不曾休息,还要做什么事,属下赶到时,您已是周身浴血,到这刻也只是前日去换了身衣物……如今将军已无大碍,您当真不需好生睡上一觉?” 郭逸本自要回屋去取东西,谁料这小子竟说出一串话来!他一听便知要糟,虽恨不得将这侍卫长嘴巴缝起来,却又不愿靠近旁人,只得皱紧了五官冲侍卫长干笑几声,听着里间慕容厉的咆哮适时传来:“郭逸!你给我滚进来睡觉!什么事,我来做!” “你别大声叫行么?我这便回来。只是写封信罢了,再这么大声说话,便是好透了,那么到外面去,与将士们一道彻查皇宫去!”郭逸眉头皱得死死的,嘴上说的尽是狠话,可人却还是坐回榻边去,及时将一脸怒气的慕容厉拦住,又一把按了回去。 殿外,侍卫长也知道自己无意中惹得慕容厉发了脾气,连忙吐吐舌头,小心将殿门关上了。 这几日一直在下雨,今日才停。殿门一关上,光线立即暗了下来。郭逸与慕容厉对瞪着,突觉眼前一暗,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认输道:“我只是写封信给祭司大人,写完便睡,你莫要生气,还是个伤患,哪来这么大脾气?” 见慕容厉虎目一转又要说话,他连忙又道:“你受了伤,难不成懿轩还能有心思好吃好睡?何况你也知道,我本就不能躺久了,在殿中这几日也不曾多走动,纵然是有些累,也坐着休息了不少时辰,否则你醒来见着我,便会知道我不曾睡觉了。可如今,你哪曾发觉我像是没有休息过的模样?” 郭逸只觉得自己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才见慕容厉脸色稍好了些。他暗叹:自从这慕容厉重新自此地找到我,我便每日连话也说多了数千句……也罢,多喝些水便好了。 好容易哄得慕容厉再不折腾,老实躺在榻上望着他在外间做事的身影,郭逸沉下心将书信写好,走到殿外召来侍卫长:“有劳侍卫长,将此信送至玉门关托尔镇去,交给茶寮小二即可。” “是何信要交到老朽手中么?”柯尔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张老脸笑得五官都分不清了,连声道好之余,径自取过那书信看了看,又道:“此事我早知道。若非如此,蛮族皇帝哪是那般好抓的?那探子只是老朽授意之下故意泄漏身份罢了,府主莫要怪他。” 见着柯尔德,郭逸自是放心不少。一阵倾谈之下,方知他早自其它探子口中得知此地境况,亦知慕容厉伤已将好了,哈哈大笑之下,随着郭逸一道进了殿中,向慕容厉躬身一礼,才道:“老朽在此谢过。若非侯爷舍身相救,府主只怕性命当真难保。但你二人,亦是侥幸见着老朽,若非府主当日离开牢狱时不曾再关上石门,老朽亦不曾发觉其中另有洞天,更不会找到稀世之宝。此番过来,便是向府主告个罪,老朽机缘巧合下,寻到血池中千年难遇的朱果,径自吃了一颗,想必还能再活百年。故此,此间与府中事务,府主大可放手不管,好生报答侯爷救命之恩,快些回宫以身相许去。” 第二百二十回 得知他有此机缘,郭逸自是喜出望外。但听到后来,他顿时连手也不知要往何处放了,仓惶道:“我,我还有事要与太守一叙,老前辈且帮着看看肃恭伤势如何。其他事情,容后再议。” “懿轩,你……方才答应肃恭的,立时便忘了么?”慕容厉见柯尔德进来,便已坐起身来。此刻听郭逸意思像是又想逃走,立即抬脚就要下榻去拦住他:“祭司大人所言,也十分中肯,为何又要找借口逃走?难不成,你其实……根本只是敷衍肃恭?” 郭轩脸涨得通红,几步迈过去按住他,脱口道:“我何曾敷衍于你过,我……只是暂时不想提起此事。何况祭司大人来了,我哪能丢下他老人家躲去睡大觉?” “为何不想提起?”慕容厉盯牢他双眼,丝毫不顾柯尔德还在一边。柯尔德也不以为意,相反还饶有兴趣的望着郭逸,似乎也挺想知道,郭逸又要找什么借口。 见他二人如此模样,郭逸叹了口气,无奈道:“将军大人是否病胡涂了,此间战事尚未了结,懿轩是如何答应你的,可半点不曾忘记。此事,还是回朝以后,再看陛下要如何发落懿轩渎职之过,再行商议罢。” “胡说什么?”慕容厉抬手将他扯到身边,颇有些不愉:“何来这等罪名?” 郭逸低头望了一眼,弯腰将慕容厉一双长腿挪回榻上,转头向柯尔德道:“懿轩本不欲打扰到您,但您有此奇遇,又已如此说了,懿轩便大胆请教。还望祭司大人,能想个主意,在不杀战俘之前提下,如何令其甘心归顺我朝?” 柯尔德打了个哈哈,“这个,这个要容老朽仔细考虑一番……不若,你们先聊着,老朽有了主意,再找府主,哈哈,告辞告辞!” 行至殿门外分明便只要几步路,柯尔德竟使出轻身功夫来,两步跨到门外去,还特地大声向守在外面的侍卫们道:“辛苦几位小哥了,将殿门关上罢。里面那两位,近日都累得不行,自当好生歇息,切莫教旁人打扰!” “还想继续找何借口出去么?我的丞相大人……”慕容厉听着外面柯尔德大声说话,嘴角一咧,顺手将郭逸拉近怀里,口中低声道:“我还伤着的,经不得碰啊。懿轩你可莫要推开,万一肃恭一个不慎跌到榻下去,岂非又要延误大事,是否也得摊上个渎职之过?” “我、”郭逸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却也真是不敢推他,只得老实由他揽着躺下,这才闷声道:“当日我私自出城,身任军师之职,做的却是探子偷袭之事。而后与敌缠战之际,更连累主帅受伤,传回宫中去,担负罪责,也无可厚非。” 他说着,转过脸看了看慕容厉,见他并无不愉之状,才道:“方才我一直想要出去,其实只是想看看周林恢复得如何,也免得来日回京时有个好歹,教严亭看着不高兴。毕竟,” 腰间一紧,眼见着慕容厉脸色像是黑了几分,郭逸连忙转开话题,疾声道:“毕竟你这般伤着,我是真没心思去想别的……连这城中被俘的蛮族皇帝与一干重臣将领,我亦是觉得脑中乱乱的,全提不起心思考虑如何处理他们。可你倒好了,闲来无事躺在此处,偏生见不得我离开,一双虎目略转几下,就又开始动些念头……莫要当我不知道!好歹,我也是看着你长大、教了你数载的。” “哦,只是看着我长大、教了我数载?”慕容厉嘴角勾着,虎目眯了一半,却仍是毫不嘴软,一副定要郭逸将话说尽的模样。 郭逸被他盯得脸上都有些发烫,使劲闭了闭眼,摇头道:“不是。你心中明白便是了,何必一定要说出来?”又不是孩子了。自然,这最后一句,是在心里说的。 慕容厉扬扬浓眉,长吁一口气,终是松了口:“好罢……我家丞相大人如何说,我便如何听着。但此刻却要老实睡一觉,不得找任何借口!快闭上眼睛,好生休息!” “可是……我还想去洗个澡啊,哎……哎!你莫要乱动!哎!我不去、不去了,你躺好,我自己来……” 慕容厉抿着唇笑了一阵,躺回去望着郭逸宽衣解带,低声道:“懿轩,我突然后悔了。”说着,他愁眉苦脸的爬起来,抱住郭逸敝开衣襟的身躯,喉咙也哑了些:“你……唉,你快睡吧。我若是乱动,你定又要说了。这、这完全便是活生生的折磨!唉!睡觉,睡觉!” “好了,好生睡吧。”郭逸心中十分愉快,穿着内袍躺回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沉沉睡了过去。只留个情难自禁的慕容厉撑了一只手肘在榻上,望着他的睡容发呆。 其实我已可下榻了啊。懿轩,你何时能准我自由行动呢?若不是实不想再惹恼你,也不想教你担心,我确实不必如此躺着…… 慕容厉胡乱自语了一阵,脑中慢慢开始思索此地军中与战俘之事,遂又想起回朝后慕容时会宣读那份圣旨,顿时又兴奋起来,竟是想着要如何准备他与郭逸之事,想足了四个时辰,直到他将郭逸唤醒了,这才暂时作罢。 之后几人又在此地休养了几日,眼见着受伤人等全都好透了,郭逸也收到柯尔德的消息。他想过以后,中和柯尔德与太守的意见,与慕容厉一阵商议后,将战俘中一部分青壮劳力充到军中各营各队去,分散开来管制,又将老弱病残留在原处,请太守暂时派人巡逻看着,将仅有的几位富贾之流与蛮族皇帝一道,点上穴道,带了回宫。 一路上,大军走大道,郭逸却与慕容厉带了周林一道,押着俘虏一路平静无波的自秘道慢慢走了回去。 重回到邺城宫中的议事殿时,已过了又有数日光景。在一片斜阳日照之后、郭逸转头回望,秘道中依然不知是何时何地,只有长年未曾离开的地下侍卫们还在原处守着,果真较之郭逸临出城之际,连季节都已变迁了。 他们的出现虽像是十分突然,殿前得知了消息的慕容时却毫无意外,反倒开心的笑着,亲自绕过龙椅背后的屏风,将郭逸等人迎到了正殿之上。 “王福,快将朕收在寝宫中那份圣旨取来。”慕容时笑眯了凤目,一边吩咐着,一边亲手拉着慕容厉与郭逸两人,片刻不肯松手,竟是直接站到了御阶之上。 对郭逸而言,这尚是头一遭! “皇兄,大军尚在途中。肃恭与懿轩一道,押着这敌国皇帝先行回来,顺道,将周林亦一并带回来,免得有人记挂。”慕容厉说着,略低头行了个礼,又斜着眼睛瞟了一边双眼直视周林、毫不避讳的慕容临。 慕容临嗯了一声,挥挥手道:“辛苦了。既是累了,便明日再行叙话。快些下去休息,要多睡个好觉才对。”慕容临说着,一步步走向阶下周林,丝毫不把周林以外的人事物放在眼里了。 哪知周林立即双膝跪下,大声道:“属下不敢!还望谦王莫要再靠近了!属下此番立功心刻,竟险些累及丞相大人与侯爷!” 说着,他将自己如何自作主张,如何带了探子当头去漠北城外那秘道,又如何“凑巧”抓了蛮族皇帝、杀了蛮族太子,如何弄巧成拙,累得郭逸在秘道口处与敌军绕斗一整昼夜之际,终是好命的被不放心赶了出来的慕容厉一把推开,捡回一命! 而之后的事情,他自己昏迷多时,自是不知,便也无需再赘述了。 第二百二十一回 慕容时静静听着,不时皱眉看向郭逸,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宋宁。直到周林说完了,他才叹口气,出声道:“皇叔,众爱卿,此事你们觉得,要如何处置不守军纪之人?” “将功抵过!”慕容临没好气的翻翻白眼,折扇在周林头上敲了一记,小声骂道:“本王哪需要你立什么大功?只要你平安回来便已足够了,你竟惹出这些事来,还好懿轩他无碍,否则……哎!” 他说罢,转回头看向慕容时道:“陛下心中作何打算,想是已有定计。此事,前几日便有丞相府中前辈传讯过来说了,陛下也无需再打哑谜,直说便是。” 朝上原本坐着的各位大臣们,早在慕容厉与郭逸等人进来时,便已站起相迎。此刻听着这几人说话,都连声道是,显是早自传讯时便知道了战况,如今早便见怪不怪了。 “哎……”慕容时凤目微眯道:“皇叔,你们怎么这般快便说了出来。朕还想看出好戏的,这下倒好,看不成了。”说着,他笑了笑,转头道:“肃恭,你可完全好了么?” 见慕容厉点了点头,他才又看向下面仍是跪着不肯起来的周林,沉声道:“周林,你立功心切,固然是好,有命回来,却是再好不过。此次偷袭,其实非你主使,早有丞相府中高人在你身边旁敲侧击,诱你前往只是为着他们也好有所动作。故此,你还是快些起来吧,根本无需如此自责。倒是朕的丞相大人……” 待周林站起身时,仍是张大了嘴,一脸不明所以。他更不知道,为何慕容临要自御阶上下来,站在他身边,还不走了。 慕容时转回头看了看郭逸,抬起一直牵着他的那只手看了看,笑道:“师傅啊,朕要如何是好?你几次三番涉险,朕的皇弟早便有诸多不满了,朕自己心中,也是时时提心吊胆,生怕你有何意外,却又不及被人所救。如今倒好,若不是肃恭急忙赶了过去,想必今日你也仍是回不来。但若不是因为着急,肃恭又岂会不穿铠甲便前去接应?唉,师傅,你这番欠他的,朕也护不住你了。” 他说了这许多,绕来绕去的功夫,王福已自朴宸殿回来,手上捧着的,自是当日给慕容厉与郭逸看过的那道圣旨。 慕容时勾起嘴角,伸手取过圣旨,顺道示意被他绕得面红耳赤的郭逸和慕容厉站到殿中去,笑了笑道:“再等片刻便好。今日,朕便将国事、家事,一并处理好了,也免得朕这里总有人抱怨,也还总有人唠叨。王福,去看看,为何人还没过来,是否昨晚又念书念晚了,尚未起身?” 他神秘兮兮的,只是笑,也不明说。宋宁与慕容临显是也知道他等的人是谁,听着那话,也都忍不住笑了笑,却没一个人告诉慕容厉与郭逸,由得他们站在殿中,摸不着头脑。 趁着又一次等候的机会,慕容厉开口问道:“皇兄,要将那蛮族皇帝如何处置?肃恭离京之时,周遭小国可有动静?” “哦,这个啊。”慕容时拨弄着手中圣旨,抬头笑道:“诸国有一大半送来了降书,尤其近日消息传了开去,几乎这整片大陆,都已尽归越国所有。至于那蛮子,当由皇夫亲自处置,以泄他灭国毁家之恨。只是……还有几个小地方,今日过后,再等一月,若是毫无动静,便有劳肃恭与师傅再跑一趟。而后,朕便只管几件事,其它的,你们自己安排了。” 郭逸低着头一声不吭。默默的听了这许久,他早将慕容时话中意思猜了个十之八九!至于如今还在等着的人,他甚至也已猜到几分,却仍有些不敢确认! 究竟何人,竟能劳动满朝文武相候? 想了一阵,他终是抬头道:“陛下,懿轩自知此事过于鲁莽冒险。愿担任何责罚,还请莫要牵累旁人。至于陛下所候之人,懿轩也心中有数,但……为时尚早,是否、不太合适?” “师傅过虑了,只是出来接旨罢了。朕还想多唤宁儿几声皇夫,亦舍不得还未真正一统天下之际,便教他操心过多了。但师傅既称愿担任何责罚,徒儿只好照办,还望师傅,甘心领罚。”慕容时一字字说着,嘴角眉稍尽是笑意,显是早有打算,却也不会对郭逸如何惩罚,但听他这般说法,又像真要如何罚他一般,惹得一边慕容厉频频瞪眼,慕容时却似是视而未见。 但他此言既出,郭逸便知他所候之人,定是郭适无疑。当日圣旨上所写的,他字字都记得清楚,自是心中明了,所谓出来接旨是何意思。但这般幼年便有此重任压在肩上,郭逸心中仍是有些担心。 他踌躇之际,王福已又回来,躬身道:“陛下,小公子到了。” 郭逸抬头便见着郭适由柯尔德陪着,一道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两人见到郭逸,都是一脸笑意,郭适更是直接奔下御阶,站到他身侧去,低声唤道:“爹爹,您平安回来,便是最好了。皇帝哥哥所有安排,适儿都已知道,爹爹无需担心适儿,还早着呢。” 说罢,他才向慕容时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脆声道:“适儿等候爷爷消息,才来得晚了。师兄莫要见怪。” 慕容时哈哈笑着连道无妨,站起身走下御阶之际,向柯尔德行了一礼,恭声道:“辛苦您了。如今这圣旨中所言,牵动我越国上下命脉,亦关系着这殿中数人幸福与否,朝中将来如何,尽在一纸之中。朕观这满朝文武,虽是有才有德有心有情,却无人能出您老人家其右。肃谨不情之请,老先生,请代朕宣旨吧。” “嘿,你这娃娃……倒是懂得用人之道。”柯尔德笑了笑,坦然受他一礼,接过圣旨念了。 “我越国慕容家执掌朝政三百余年来,每代只留两男丁相互辅以政务、军务,其余数皇子公主均以出嫁或改姓另封之法存活于世,以固朝纲。今我慕容肃谨,一改先例,不设后宫,不立女后,只愿至此一心待我皇夫,特公诸天下,以证吾心。” 柯尔德念完这段,抬头笑了笑,冲慕容时点了点头,继续道:“另有皇弟慕容肃恭,与我朝首任丞相郭懿轩两厢情愿,不计前因,不以辈份为论,愿由朕为媒,以他两人在朝官职之名为凭,结为百年之好。” 他顿了顿,轻咳一声,看殿中郭逸脸上又是一片通红,一边继续念下去,一边抽空去看慕容时。 慕容时懒洋洋的靠在龙椅上,看似悠闲,可一只手却将宋宁牵着,另一只手扶在龙椅扶手上,捏紧了前端龙头,骨节发白。 “但定国侯慕容肃恭,既得我朝丞相青睐,将自此不能再娶,亦不得接受任何男子女子之倾慕,更放弃皇家帝位传承,改由皇叔慕容严亭之子嗣继承我越国皇位。若亦同是无有后继之人,当由丞相之子郭适成年后继位,赐字誉珩,赐国姓慕容,但可以原郭姓称之。此诏告天下之际,亦是收复漠北之时。故此,数度欢庆不若一同享此盛会,由皇榜发布之时始一月内,邺城中所有酒楼客栈驿馆茶寮,均由宫中御厨提供流水席,与万民同贺我朝盛世之期!” 柯尔德收拢长长的一卷圣旨,殿中一片抽气声。他笑了笑,恭恭敬敬将圣旨放回御案上,轻声道:“老朽佩服。我府中人,自此愿随府主一道,为陛下出力。” 慕容时凤目眯了眯,笑道:“圣旨中所提及数人,都不领旨么?若是不满,当堂说出来便可。若是再无异议,王福,去叫厨子准备流水席!” 第二百二十二回 “陛下,此事……此事不妥啊。” “陛下,侯爷方才回来,大军仍在路上,此时战功未赏,恐怕尚早了些罢。” “陛下,丞相之小公子年纪尚幼,根性未定,这、这般早便定论,老臣、老臣深感忧心啊……” 果然慕容时话音方落,殿中便连接响起数道声音,均是对圣旨中提及的几件事情有所质疑的。其中意见最大的,仍是郭适被立为皇诸一事。 就连郭逸,也自出声道:“陛下,军队仍在路上,回来尚需一月之期。况且陛下也说过了,懿轩此行,还该论罚才是。故此,这番庆功之举,还望陛下先改为与皇夫之婚庆罢。至于适儿,他确是年幼了些,不若过些年头,再行定论。” “师傅此言,是要陷朕于无信么?”慕容时似笑非笑道:“朕所说的,哪次不兑现过?不过,师傅所说亦有其道理,众爱卿所言,也确是一心为国。那圣旨是朕与皇夫共拟,早在数月前便已立下,如今看来,并无不妥之处。若是众卿对适儿有何疑惑,不妨当堂考考他如何?至于军功之事,玉门关太守已依攻城战之战报发了功勋表来,师傅这边,也自当有赏有罚,朕自会等着大军回来,再一并处置。庆典么,已说了是一月之期,便正好迎大军回京,届时赏罚过后,再另行庆祝漠北之战罢。” 说罢,他歪着脑袋看了看慕容厉,笑道:“肃恭,你为何一直便不吭声?” “肃恭只是觉得,皇兄胸有成竹,所有事情均无需肃恭再去费心了,故此不曾多言。”慕容厉慢慢呼出一口长气,面无表情道:“既是他有所不愿,再勉强也是枉然。” 郭逸脸色变了变,嘴唇翕动之际,拉了拉慕容厉衣袖,轻声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只是觉得累你受伤,心中有愧,故而想等陛下处罚过后,再、再谈及……谈及你我之事。” 他说话声音虽小,可殿上本就宽广安静,四周郭适也罢,柯尔德也好,就连一边慕容临、周林,和御阶上的慕容时、宋宁,也都显是听到了。除开慕容时正襟坐着不曾表现异常,郭适转头盯着郭逸发呆以外,其它人要么捂着嘴想笑不敢笑,要么便是冲慕容厉挤眉弄眼。 慕容时轻咳一声,笑道:“肃恭你莫要这般说话。师傅他,只是面薄心善罢了。不过师傅啊,您既是这般坚持,那时儿也不勉强。上前领罚便是了。” “是。”郭逸老实上前几步,鞠身静候。殿上其余人等,个个伸着脖子张大了眼睛,耳朵都竖得高高的,生怕自己听漏了什么——举国上下皆知,郭逸这般平素里超脱淡泊的人物,那是当朝帝王之师,多年来两朝皇帝都对他言听计从,何曾委屈过他一丝半点,更何况是要责罚? “丞相郭逸,远征漠北之际加封为军师。其不依军令行事,为救回军中先锋大将,只身前往敌国秘道遭皇宫侍卫围攻一个白昼。虽拖得敌军不能杀害我朝军中将领,也使得敌人乱了手脚,轻易抓到敌国皇帝,大军顺利攻入皇城,一举成功。但其独身涉险,令朕的皇弟、定国侯慕容肃恭,身为将军不顾大军,领了数队人马便仓皇赴救,导致其身受重伤,数日前方才完全好了。故此,郭逸之罪在于不从军令,当由统帅责罚。但其统帅亦是不顾大局,当由朕责罚。” “肃恭,你可服气?”慕容时抿唇一笑,见慕容厉点了点头,又道:“既是如此,朕便作主,罚你一月内不得参与庆典、不得有任何喜庆之事、不得过早谈及婚姻。至于师傅么,你要如何罚他,是你这将军的事,朕可管不着。但无论如何,今晚都得在宫中歇下,朕可不曾做错什么,无需领罚,也还要行大婚之礼,以敌国一个活生生的俘虏皇帝,换我皇夫的心甘情愿。” “我、肃恭知道了。”慕容厉眨了眨眼,突然咧嘴笑了笑道:“既是如此,便将众臣考验适儿之事,移至皇兄大婚之后喜宴上罢。左右适儿今日也可休息一番,总不能成天读书练武,偶尔也要有些旁的消遣。” 郭适“哼”了一声,应道:“皇帝哥哥,你这般举动,岂非是故意帮着侯爷哥哥欺负我家爹爹?各位长辈大人,若是要考适儿,适儿随时恭候便是,也无需特地为着适儿,误了皇帝哥哥的喜事。” 柯尔德哈哈大笑,连连摇头,扬声道:“老朽不才,插几句嘴。小公子仍我府中少主,故此他如今一身功夫,倒有大半是我府中几名连老朽也要称其为长辈之高人隐士所授。至于他那文采谋略,一半是府主所授,一半是老朽闲时教的些机关、计策、阵势等类的杂学。此子有个长处,便是天赋虽高,虽能过目不忘过耳便记举一反三,却又刻苦勤奋,好学爱练。府主不在府中之时日,远多过少主见他的时辰。但少主从未说过半个不字,亦从未因着府主在或不在、几名老师傅在或不在而有任何不同。老朽觉得,其实少主纵然是立时便做一国之君,也并不无妥。各位,还望莫以年龄论资排辈,学识心性,才是正途啊。” 群臣之中,三三两两的或低头小声讨论,或偏头打量郭适。如此折腾了一阵,殿中嗡嗡的声音才算静了下去。有几个大臣站出来,行礼向慕容时告罪后,便立即问了郭适几个问题,均被他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的答案哄得一愣一愣的!见是学文方面难不着他,便又有几员小将站到殿中去,各自以让着郭适为由,赤手空拳便冲了上去。郭适只闭着双眼听了一阵,出手如风之际,便将来攻之人一一扫倒在了地上。 可他用的,只不过郭逸那套掌法,还不曾加注任何内力。 “好啦。还需要再试么?”慕容时嘿嘿一笑,转头向宋宁道:“朕的小师弟,果然便不同常人。朕的皇夫,可准备好了么?若是事已办妥,便邀请众卿一道前往国宴厅如何?” 这回殿中再无人敢有异议。随着宋宁点头之际,慕容时立即叫王福拉了一直以绳索拴在一边的蛮族皇帝,先将其送到宋宁宫中去,再去布置婚礼所需。 这时慕容临却突然跪下,望着慕容时道:“陛下,你、我……本王想,顺便、一道,将周林也娶了回家去。他总是叫着要立了大功才能算配得上这位置,还说自己无依无靠,定要想明白了,再决定是否进我慕容家的宫门长住。” “我我我、我,不、不成!我还要等大军归来时,一并论罚……”周林连忙出声,亦是拖延个没完。 慕容时望着慕容临变差了几分的脸色,笑道:“皇叔,莫要再折腾了。时儿已不想再等下去了。走罢走罢!众卿也快些来,朕先回避一阵,与皇夫一道再准备些东西。肃恭,快走,一道去帮忙!” 大婚之典十分隆重。由宋宁亲自安排的布局中,处处显露了与普通男女婚典完全不同的摆设,既不失男儿之大气、书生之文气,亦将慕容时的帝位好生突显了出来,与他自己的蛮族皇亲一派亦毫无冲突。最为重要的,便是他巧妙的以龙虎、龙凤为题作出了几幅巨型挂图,悬在了国宴厅中。 傍晚时,依着慕容时所言,慕容厉不得参与庆典,却得在宫中住下。他自是与郭逸回凤鸣轩去休息。但尽管只是在旁帮忙,慕容厉也已喝得醉醺醺的,若非是郭逸咬咬牙抛下郭适与柯尔德,一直便守在他身侧,只怕慕容厉这回要三个人才能好生抬着送回来。 第二百二十三回 将那满身酒气之人架回榻上,侍卫长连忙奔出去打水送回来,又立即到御厨房取了些早为近日喜事备着的醒酒汤,等到郭逸亲自动手将满口呓语的慕容厉收拾干净灌下汤药,他却还不离开。 “辛苦了,快去歇着,余下的事,懿轩一人便足以应付。若是老前辈带适儿过来,只说侯爷醉得太狠,教他们明日再找我便可。”郭逸一边说着,一边不时打量榻上仍在不时辗转的慕容厉,时不时将他踢翻的被褥重新盖好。 侍卫长应了一声,犹豫道:“丞相大人也辛苦了,您这一身狼藉……不如自去收拾收拾,由属下看着侯爷便是了。” 这批跟着他二人的侍卫,早对这两人死心踏地,也一直都知道郭逸不爱拘礼,唯独受不了邋遢。故此他见慕容厉醉倒后弄了郭逸满身污秽,也顾不上退避了。 “不必麻烦,你打些水来,顺道帮我将这身脏了的带出去便是。”郭逸也确受不了一身汗气酒味混着,见慕容厉似是安静了些,点点头答应着,便起身去翻衣橱。 等他将脏衣换下,侍卫长也已找人抬了个大桶进来,小心放到屏风后面去,便收拾了地上两人弄脏的衣物,小声问过郭逸后,这才退了出去关好门。 “别装睡了,有什么话不敢当着侍卫长说的?”郭逸懒懒的靠在浴桶里,舒服的叹了口气。他偏过头看着仍然紧闭双眼,脸色却红得可疑的慕容厉,忍不住借着少许酒意,出言调侃道:“侯爷在议事殿上时,便已有些不愉。而后陛下大婚、谦王亦是大婚,侯爷跟在一边陪着敬酒挡酒,倒是将两对新人的喜酒喝了个七八不离十。想必,心中甚是委屈?” 慕容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喉咙里咕咙了几声,又在榻上扭来扭去的折腾一阵,突然坐起身来面对郭逸,大声道:“我为何要委屈?” “就是啊,你为何要委屈呢?”郭逸笑起来,伸手抽过衣物旁的大块浴巾,递给他道:“肃恭,莫要赌气了。你不是最爱帮我擦头发了?先去将梳子取来。” “不去!皇兄说过,你此战枉顾军令军纪,当由本将军责罚,如今怎么倒像是在使唤我了?”慕容厉瞪着一双虎目,满脸不甘,嘴里念着的无非是他军中将士一月不回来,他便一月不能像慕容时等人那般了结心事、婚成礼就,仍是无法名正言顺的将郭逸圈在他身边。 “你若不是这般说辞,不要自行认罚请罪,皇兄又怎会扯到我头上。你若不露出心有不甘之状,皇兄又怎会说要延期一月!”慕容厉越说越不高兴,见郭逸仍是一脸笑意,借着酒劲便将他从浴桶里扯了出来:“你还笑!你分明便是不想与我成婚!” 郭逸慌忙挣开他,仍是笑意不减,一边套上内袍,一边好声好气的哄着:“你莫要生气了。懿轩今日在殿上时,确是有些担心。不过后来,见着适儿那般举动表现,便已放心了。其实,非我不愿,只是怕适儿不能接受……何况,陛下想必亦是比你还要明白,否则怎会特地请了祭司大人,将适儿带到殿上去?” “……那你如今,倒是说明白些。究竟是何意思!”慕容厉揉了揉脑袋,眼皮有些开始打架,显是一番活动,反令酒意上冲,睡意来袭有些撑不住了。 郭逸见状,小心将他按回榻上去,摇摇头道:“快些好生休息。明日再告诉你。否则,你这刻半醉不醒的,听见了也记不得。” 眼见慕容厉又一把抓过来硬拉着不让他走,郭逸叹了口气,哭笑不得:“我不走,我去擦擦头发。方才是被你一把拉出来的,你可是忘了?” “我……”慕容厉吸了吸鼻子,死抱着他不放,闷声道:“懿轩,我实在不想再放你离开我身边一步了。你、你总会闹出些事情来教我担心,那感觉实在……无法忍受。” 郭逸愣了愣,随即笑得眯了眼,轻声道:“是,我亦知道。肃恭伤重时,我亦觉得无法忍受。都是懿轩不好,到近日才知这等苦楚,实比自己受伤,还要难过。你放心睡吧,我保证,再不会有这等事情。纵然再有战事,也不会留你一人在军中心急如焚。” 他轻言细语的说着,顺手将被褥重新为慕容厉盖上,倚着身后床柱任由慕容厉抱着,不知不觉间慕容厉睡熟了,他却仍是自顾自说着,说了一整夜。 直到窗外已现曙光,郭逸才小心下榻去,将自己与房中一切都收拾好,见慕容厉仍是睡得好好的,便拎了青锋剑到院子里叫来侍卫长:“我昨日换下的衣物中,有些东西忘了取出来。” 侍卫长哈哈一笑,连忙取出一支竹笛交给郭逸:“当时便想还进去,可听到丞相大人说话,便不曾再靠近了。” 郭逸终是长出一口气,笑道:“这东西若是丢了,你家侯爷只怕不止这般闹腾了。好了,去备些吃的,他大概也快要醒了。说不得,又是一番热闹,必要追着我刨根问底,直至他心安了。唉。” “丞相大人,属下虽不该多话,亦不理解这男人与男人之间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儿,但属下觉得……哎,不知当不当讲。”侍卫长正要离开,却听到郭逸那般说法,他停下脚步转头望着郭逸,欲言又止。 郭逸扬了扬眉,笑道:“你等见着我已有两年,既知我平日脾性,又如何这般问法?有话直说便是了。说不准,若是你能劝得动我,你家侯爷那里,也放你升职自己做将军去?” “不不不,咱不贪那些。只不过见着侯爷近年来脾气越发的古怪,尤其您不在他身边,那脸上就没半点笑意。虽说属下也曾有喜欢的姑娘,但、但纵然人家不在,属下也不曾气成这样。丞相您不知道,三年前的时候,侯爷便早是那般不爱说笑的模样了。属下等人跟在他身边,便是从未见他好生笑过几回。纵然有朝中大臣们或是皇上与他说话,他也只是扯个嘴角冷声哼哼,便算作是笑了,倒还吓得无人接近。直到去了托尔镇找到您了,才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有说有笑的。那时候,属下与周大人他们几个都吓着了,还以为侯爷他怎么了……” 他说了一堆慕容厉从前的脾性与待人处事之习惯,郭逸听得聚精会神,两人在院里站着,竟不知不觉便说了个把时辰。直到慕容厉推门出来大叫:“郭逸!你又言……哎,你在啊,我还以为……” “侯爷定以为丞相大人又走了?”侍卫长笑哈哈的行礼道:“丞相大人只是出来找属下安排您的膳食……哎呀!我、属下把这事给忘了!丞相大人,我我我、我去找御厨去!”侍卫长结结巴巴的叫着,不等慕容厉瞪他,便飞快的跑了。 郭逸转头看看慕容厉,立即奔过去将他推回房里,轻斥道:“哪有你这般的?既是醒了,好歹先穿上外袍再出来罢。如今已又是仲秋了,你不知道冷的么?” “不冷。”慕容厉傻笑着,任由郭逸为他将衣物往身上堆:“其实肃恭早便醒了,一直躲在窗户边听着,方才故意那般模样,只是不想那小子再爆些往日糗事出来罢了。” 早便醒了?郭逸眨了眨眼,板起脸将衣衫重又丢到一边去,捏着慕容厉下巴,低声问道:“早便醒了是何时?” “是、懿轩你……你出去的时候,怎、怎么?”慕容厉周身突然一凉,吓了一跳,又见郭逸脸上神色不对,他一阵心虚,说话也有些结巴了。 第二百二十四回 “嗷!疼……”慕容厉下巴被郭逸硬生生卸了下来,顿时连喊疼也不能了。 郭逸抿抿嘴,推他到榻上坐下,双手将他一双手亦扣得紧紧的,低声道:“慕容厉,你明明醒了,却要装睡。明知我出去只在院里不曾走开,却故意躲在房中偷听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大呼小叫的推开门,装腔作势教人以为你是真担心我跑了!” 他每说一句,慕容厉便觉有些熟悉,像是这等话在何处听过。直到他说完一段停下来,慕容厉才突然想起,当日亦是在这凤鸣轩里,郭逸训他时亦是这般语气,抑扬顿挫高低有致! 但当时是心中想透了明白他喜欢我,才那般语气。如今……莫非?慕容厉立即张嘴,可惜却只能啊几声! “……”他想要解释询问,想要抱紧了郭逸看他红着脸承认确不再犹豫不决,却苦于下巴都合不上,根本说不了话。他只得使劲挤眼睛,郭逸却像是没看见,脸上还泛起一阵令他心中发毛的笑意来,继续道:“如此说来,你如今已是习惯了,每每醒来,见着我必会认为我要出去。不是么?肃恭你已然不信任我,竟到了这般地步了。呵,那我何必赖在此处,不若如你所愿再度失踪的好。嗯,若是适儿来了,请他随陛下或祭司大人继续学习,告诉他,我这个做爹爹的,要出去游历一番。陛下那里,也记得如此说法。若是陛下追问,你便说是你罚的。可记清了?哎,你必是记得的。” 郭逸说完,一抬手将慕容厉下巴接上,顺势在他唇边吻了一下,笑道:“我走了。” 说罢,这人便已一手持剑一手持笛,展开身形大步离开了。 慕容厉使劲揉揉下巴,冲到门口却又顿住,奔回去披上外袍,才走到房外大叫:“来人啊!去给本侯将丞相找回来!不、不对,去通知陛下……哎,不是,皇兄大婚呢……哎呀!宫中侍卫听令,将丞相大人找到!有消息者重赏!” “侯爷,莫要找了。”侍卫长站在门边,恭身道:“丞相大人方才已向属下说了,他此行由秘道出去……要、要在血池中再修行一月。等大军回了邺城,陛下犒赏过后,他自会回来。丞相大人还说……” 慕容厉一把抓住侍卫长的衣领,疾声道:“他还说什么?” “还说若是侯爷再不长进,毫无悔改之意,陛下自会传讯告诉他。还说陛下虽放任侯爷作为,但多数情形,还是会听丞相大人这帝师的话。教您……若是不信,便只管试试,反正、反正他也不似侯爷这般急着成婚!”侍卫长结结巴巴的将话带到,满目不安的望着慕容厉,指了指自己衣领,小声道:“侯爷,放开属下可好?丞相大人他……行踪远胜常人,若是在一边见着了,说不准、说不准便会不高兴……” “哼。不就是血池么。”慕容厉翻了个白眼,顺手将侍卫长丢到院门口去,叫道:“去找祭司大人!就说我有事找他!” 郭逸啧了一声,摇摇头,转个身自慕容厉脑后的房顶上跃了出去,直奔柯尔德房里,疾声道:“祭司大人,若您还当懿轩是府主,便莫要告诉他血池修行之处所在。否则懿轩便自得再找个清静地方去修行了……” “府主此言差矣。既是老朽能有余地再为府中效力近百年,又何必累着府主,拖延府主人生大事?哎,侍卫长来了,府主既是在此,便还是不要走了。”柯尔德哈哈大笑,一把扣住郭逸,大踏步走出去:“侍卫长可是来找我家府主大人?他刚与老朽下完一盘棋。这便要与适儿叙叙话,若是侯爷有事,便请亲自来吧。” 侍卫长呆了呆,点点头飞快的跑了回去。 郭逸叹了口气,等柯尔德松开他,立即道:“您怎可总是如此护着他?他如今既已不信我,我……我何必呆在此处,成日见着他时冷时热的,还不如血池清静,安心练功的好。” 正说着,郭适自后面院里走了回来,见郭逸站在柯尔德面前一脸苦涩,忙奔了过来:“爹爹,您怎么了?可是侯爷哥哥欺负你了?适儿替您打他去好么?” “我正要欺负他!”慕容厉黑着脸冲了过来,不由分说拉起郭逸就要走。 郭适瞅着自家爹爹脸红了,虽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却还是挺尽责的挡住慕容厉,瞪大眼睛道:“你不许欺负我爹爹!” “他连我下巴都能好玩似的卸了再装,一个字都不让说便跑到祭司大人房中躲起来,适儿你觉得是谁欺负谁?”慕容厉眼睛都快冒火了,越想越生气:“自己不说,叫侍卫长传话,还拿皇兄做挡驾的!郭逸你若是飞得出去,慕容厉便不姓慕容了!” “侯爷莫要动怒,”柯尔德呵呵笑着,一把牵起郭适,让到一边去,嘴里念着:“府主您若是这般便逃了,老朽也不好说什么。只不过,少主要记得莫学你爹那般,凡事不清不楚的便放弃。我们走罢,把地方让给侯爷与你家爹爹,他们也是时候好好谈谈了。” 郭适转头望了望郭逸,又看看慕容厉,叫道:“侯爷哥哥,你莫要生气了!与我爹爹好生说话便是。爹爹平日里,最讲道理了!爹爹,适儿改日再来看您,这便先回府中继续上课去了!” 一老一小有说有笑的走了,根本不担心郭逸会真的跑掉,亦不担心慕容厉会真舍得“欺负”郭逸。 凤鸣轩中侍卫们早在柯尔德出了院门便知道,里头两位大人或会折腾什么动静甚至大打出手,切勿去管,亦无需理会! 慕容厉见周围没了人,反倒不再那么大脾气,只上前一步,摸了摸自己下巴,没好气的道:“还望丞相大人移步找个地方坐下,莫要再站在客房门口,肃恭宿醉醒来,头还是晕的,又被人缷了下巴,只觉得整个脑袋都不对劲。” 郭逸这才仔细看了看他,见其外袍只是随意披在身上,头发鞋子俱是乱的,又有几分想笑:“你这模样,也敢口出狂言,说郭逸飞不出去?”不待慕容厉答话,他便一边当先往回走,一边道:“先将你那身行当整理好了,再与我说话。否则你纵然理由再多,懿轩也不想听了。” 大早上的这么折腾,郭逸想到慕容厉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装睡偷听,就十分不愉。纵然凤鸣轩里重新修缮过了,红枫与青松在院里各处随风摆下片片叶子,阳光自枝叶间隙投下点点金黄,如此美景他也全没心思去欣赏。 枉我说了一整夜,分明也听了十之八九才睡着了,一早竟又如此当面撒谎! 郭逸独自在院中那棵青松下的石桌前坐下,闷闷不乐:初回凤鸣轩时,他虽也常装傻充愣,却胜在从不质疑我的话。如今虽是较从前好上许多,倒弄得像我说的话尽不可信一般! “不是你说的话尽不可信,是你成天烂好心,瞎折腾些事情出来,弄得自己一身是伤!”慕容厉一路跟在他身后,听着他小心抱怨,早不再黑着脸。只随意将衣袍扯了扯,便一把又抓起郭逸:“懿轩夜半所言,肃恭确是听了一大半,一早起来你便在房中东找西找,虽说是一直在院里呆着,可出门还要拿上青锋剑,又是如何说法?” 郭逸听他说话,明白他只是一时之气才当着郭适与柯尔德的面那般大嚷大叫,亦明白自己方才一个不小心,又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再听他提及晨间自己在房中找东西、出门时拿了青锋剑,心中底气顿时又弱了几分,扭头道:“我只是……” 第二百二十五回 “只是什么?可曾想好了如何说法?”慕容厉凑过来贴着他坐下,一张脸上仍是须发散乱,扎得他又痒又疼。 郭逸叹了口气,将脑袋偏开了些,摇头道:“只是习惯了罢了。不谈近几日是在路上,前几日是在战时,纵然是半年间你不见我,我也一直如此。醒了便将房中整理一番,再提起剑出门去做早课罢了。你说来说去,岂非一直便是不曾信我?我亦不曾错怪于你罢?哪还需要说什么旁的?争来争去,太没意思。” 闻言,慕容厉双手将他抱紧了些,耍赖一般道:“我只是不想再见着你受伤罢了!为何你定要如此说?” “你倒还有理了?”郭逸一把推开他,嗖的窜了起来,皱起眉毛喝道:“郭某平生不做亏心事,亦从不曾遭人诟病什么。只除了近年来,蒙侯爷错爱,倒是在坊间生出大小数种说书段子,甚至连府中祭司大人与幼子也一昧让着侯爷,倒教侯爷长了本事,成日里倒真以郭某夫君自居了,是么?” 慕容厉眼尖的看见郭逸脸上又红了红,嘿嘿一笑,两步跨过去,逼近了他道:“事实俱在眼前。天下谁人不知越国丞相郭逸,亲自在议事殿上携了定国侯之手同出同进?怎么,昨日才重闻那圣旨中所写,今日为夫的郭逸便想逃婚了?不成!” “我何时说要逃婚了?”郭逸脱口叫了出来,虽发觉失言,却也懒得再与慕容厉打哑谜:“我只烦你如此作法,太过令人心中不快。若是此事不能妥善解决,你我势必还会再吵下去。如此折腾,太累。懿轩不愿。” “那可怎么办?每次你都说绝不会再只身涉险,可一转头,你便又已出了事。非是我不肯信你,只不过,早已身为惊弓之鸟罢了……”慕容厉眯着眼看了看郭逸身后,暗暗盘算着距离,一边老实劝着,一边出其不意将郭逸带进怀中,慢慢挪动步子。 他一举一动,郭逸早看在眼里,忍不住便笑了一声道:“惊弓之鸟这是又要打什么主意?” 慕容厉呼吸一窒,心知被郭逸看穿了,索性豁了出去,嘿嘿笑道:“打我家郭逸的主意!怎么,不许?” “其实也并非不许。若是反过来,倒可以商量。旁的事也都好商量。”郭逸亦是笑得一脸欢畅,眼睛也眯了起来,偏是倚在房门上,不走了。 慕容厉心道:果然沉不住气了。嘴上却犹豫道:“这个、肃恭心有余悸啊。实是有些不敢……但懿轩大可好生说出来,又何必动辄跑掉?” 说着他便将郭逸往房里推:“不若去写出来,也好作个凭证。免得你总说肃恭不信你,也免得我说你不守信。” “好哇。”郭逸扬了扬眉,大步走进房里,往书桌前一坐,偏头道:“笔墨伺候。我既敢写,你便得敢答应才是。” 慕容厉竟真按他要求取了文房四宝,老实站在一边研墨,一边看着他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洛宣的蝇头小栺,心中不住打鼓:这是、这是凭证还是卖身契? 不成,这东西若真是签了,岂非要被皇兄笑掉大牙?慕容厉瞪大眼看着纸上所写的,什么不能浪费无度胡乱挥霍,什么不得成日里不思进取缠绵床榻,什么不得不以国事为重,什么不得以中军大帐作为逃家之借口,什么不得乱发脾气故作委屈之状……这都是些什么啊,若是样样俱到,那还是我慕容厉了? “看完了?”郭逸仰着脸看看他,笑得十分开心,道:“许久不写字,生疏了。随意写了些,莫要当真,只是练笔罢了。真正的要求,懿轩还未写的。” 慕容厉心里一阵哆嗦,脱口道:“还是莫要写了吧。” “为何啊?刚才将写字的兴致提了上来,肃恭你总不致连这点兴趣也不让我碰罢?我可不曾出去涉险啊。”郭逸心中已是一阵狂笑,面上却还一本正经!他暗道这慕容厉此番脸色已够好看,若是再随意编一些更苛刻的要求出来,想必足够他清静这一月了。 想到此处,他立即又执了笔要继续写下去。 只是这次,身边那人却不答应了。 “懿轩,肃恭其实一直不曾好好睡上一阵,懿轩你说了一晚上,方才进屋之前也是一直在说。不如随为夫一道、再休息一天罢!”慕容厉说着,便已将郭逸一把捞了起来,顺脚踢上了房门,喃喃道:“怎么又像是轻了些……” 郭逸还未及说话,慕容厉已抵着他额际,双唇一开一合之间将他压得严严实实:“不必再说了罢,这般玩下去,真是要玩到头发都白了。肃恭虽愿一直陪你玩,也还想玩些吵吵闹闹之外的事……你就莫要再计较那么点事,乖乖的从了为夫便是。” “那么点事?”郭逸哼了一声,突然发作,翻身将慕容厉压了下去,才又笑道:“若是侯爷认为此事只是懿轩玩笑之举,懿轩便将玩笑继续下去。” “我、哎呀!懿轩我错了!疼!” “很疼么?” “……不、不疼。远不及心疼,嗷!你、你竟又这般、啊、疼……懿轩,饶、啊嗯、饶命……” “慕容厉你记住,他日大婚之际,只准说是你嫁到丞相府!”郭逸磨着牙,一手还按在慕容厉后颈上。慕容厉整个人趴在榻上,腰间压着郭逸另一只手。 方才郭逸一通脾气上来,抬抬手便将慕容厉翻了个身面朝下压着,在慕容厉以为自己要被扒了裤子暴菊花时,郭逸将慕容厉腰间几处大穴轮换着捏了一阵,看似不经意,其实又疼又酸,惹得慕容厉大声叫疼之余,偏又无力反抗,只得求饶不已。 只是,他叫成这种语气,岂非要教旁人认为……我、我是正在施暴?郭逸脸涨得通红,又使劲按了一下,手指略移了移,摸到慕容厉隆起的尾椎骨缝上,顿时听到慕容厉惨叫:“不要!我什么都答应,懿轩你莫要再折磨我了……” 其实他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都是男人,是娶是嫁端看平日作为便知,何必在乎如何说法?只是,他这举动看来,今日想必是要受些罪了…… 果然郭逸俯身下来,贴着他背脊一路轻抚着,唇也凑到他耳边,一边轻吮他耳垂,一边笑得暧昧不清:“肃恭你方才叫得好生动人,懿轩许久不曾听到你这声音,倒是十分想念。只是又不忍继续教你穴道受苦,有损身体之事,自是只作小惩。” “……如今便算是大罚么?罚完以后,便不会再生气了么?”慕容厉扭过头去,望着郭逸一脸认真:“肃恭当真信了,懿轩你既敢下此重手,便证明你确是闲得发慌,才会折腾出这般法子来整为夫。” 郭逸哭笑不得,呆望了他半晌,终是主动亲了过去:“罢了,放过你了。要的只不过是你再如从前般信我而已……” 时已仲秋,院中静静的看不到一个人影,房中呻吟声不绝于耳,却悉数只在两人之间徘徊,如同二人周身汗珠一般,一颗未曾落下,另一颗又自随着起起伏伏的动作冒了出来。 慕容厉一直便不再说什么,只像是因着近两月不曾与郭逸有任何亲密之举,显得有些激动,不多时便已老实下来,靠在床柱上望着郭逸,这才开口道:“我……” “怎么,累了?”郭逸忍着笑,伸手将他拉得躺下,轻哄道:“我早便累了。睡一会罢。待你睡足了,我们再去看看你那皇兄,看看你家皇叔。若是他们不在,便出宫回府去……这里,始终不惯。” “回府……侯府还是丞相府?” “丞相府还能住人么?提到这个,我便想生气。” “是为夫错了,娘子快睡……嗷!懿轩,我错了,快睡吧。” “哼。” ——正文完—— 番外篇:情难了 番外之宋宁篇: 【一】 漠北,尤西部族皇宫中,一片哭喊之声。 宋宁被宫女姐姐拉着,一路自秘道奔了出来,跑不多远,他便已累得在宫女姐姐怀中睡着了。 是夜,尤西皇宫政变,宋宁的父皇驾崩,部族被蛮族占领,宋宁被迫远走他乡,由宫女带往其生母原住之南疆部落。 哪知行至南疆住了不过三年,越国前任定国将军郭城率军讨伐,俩人正好在官道上,不慎惊了战马,宫女惨死,宋宁流落街头。 于是,他在南纬辗转了几年,好容易学了手艺能养活自己,亦可以有余钱回到尤西部族去,便立即出发了。 可谁料造化弄人,竟被祁国君看上,带回祁国,沦为禁脔。 “啊!”宋宁猛的坐起身来,满头大汗。他身边,慕容时也被吓醒了,却似是习已为常,抬手抱着他腰际轻声道:“又在做恶梦了?” 宋宁大口喘着气,微点了点头。待呼吸平稳下来,他才敢转头看向慕容时,抿抿唇道:“肃谨,我又吵醒你了。不如,我还是回偏殿去罢。” “既是醒了,便证明睡得不熟,你又何需如此多虑?”慕容时说着,凤目眯起来,主动凑近宋宁唇边,呢喃道:“早便登堂入室不安好心,如今再来装斯文……朕的皇夫,果然是好手段么?” 宋宁忍不住便笑起来,方才在梦境中重现的幼年情形,似也渐渐远去。祁国君与赵尘对他的次次鞭鞑、种种虐待,也被眼前这越国天子轻易一个举动化为无形。 早在进宫朝见之时,宋宁便已惊为天人了。他实是不曾料到,传闻中以魅惑绝色闻名的越国少年天子,竟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妩媚之姿,但俊俏之余,又能教人一见难忘。 虽是祁国君安排吩咐,宋宁却突然有些感激他们如此做法——若非是要伺机除了越国太傅,又不能教人查出是祁国所为,怎会将他这尤西太子冒名顶替,充作祁国三皇子陈熹泓前往与越国宰相接洽? 但宋宁亦不想完全被旁人摆布,于是他一路招摇过市,却不料巧遇所谓的尤西公主。 “尤西部族只我一人逃了出来,父皇几时有了个公主?还长得……半点不像大漠部族模样。”宋宁心中生疑,故意与其起了冲突,哪知立即便有人出手相救,他亦只得作罢。 可谁知,当日在街上救起所谓公主的,竟会是越国陛下与侯爷兄弟两人? “宁儿又在发愣了。寝宫之内便如此昏昏欲睡么?为何朕从不觉得如此?”慕容时一脸不解的凑过来,手上还举着份奏折。他既是睡不着,便索性到御案前去取了一叠奏折过来,一边发着“皇叔不管事,师傅不在,肃恭更是不顾一切讨伐南疆去,丝毫不顾国中情形如何,若大一堆事务全由朕来折腾”之类的牢骚,一边看着奏折,时不时与宋宁商量几句。 可谁知这宋宁一时时的发起愣来,倒像是老僧入定一般,不叫上好几声,定不会醒。 慕容时望着宋宁如梦初醒般的模样,叹了口气:“你究竟还有何心事未了,只管说出来便是。若总是这般神游,我总觉得……像是亏待了皇夫了。” “不曾亏待。”宋宁彻底回过神来,一翻身便坐直了身躯,望着本欲重新倚到他肩头看奏折却靠了个空的慕容时哈哈大笑:“只不过想起初见肃谨时的情形,有些感慨罢了。远不及如今你这般模样更能吸引我。” “哎,要与你成婚的可是当今天子。朝中大臣可都还有微词,你也不怕被扣上迷惑君王的大帽子……嗯,宁儿……”慕容时一边笑着,一边顺手将奏折放到一边去,对于宋宁,他始终便是无法拒绝——纵然当初明知他必是心怀不轨,亦是一样。 这等心思,放在当初,慕容时自是无法解释。但放到如今,他仍是无法解释。分明眼前还有一大堆事务,还有好些个属国的来使被王福挡在了驿站里,他却还在榻上承欢! “尤记得初次得享肃谨如此媚态,还是两年前。如今,只教我愈加沉醉,”宋宁抬手伸指,探入眼神迷离的慕容时唇间,轻轻拨弄着,调笑道:“什么大臣国事,此刻都得排队。否则,肃谨今日便别想去议事殿了,嗯?” 他抽离手指,轮廓分明的脸上笑意不减,突然往前倾了倾,身下慕容时如他意料之中的发出连串呜咽,低叫道:“宁儿……难受、别!” “别?”宋宁听着这等天籁般的求饶声,周身血液又往身下集中得更为彻底,他忍不住又动了动,慕容时似是无力反抗,只由着他折腾之际,不自觉发出或高或低的呻吟。御榻轻轻晃动之际,他突然又停了下来,俯下身吻着这一国之君胸前各处,含糊道:“肃谨是不想要了?厌了宋宁么?如今后悔……倒还不曾真的大婚,嗯,也来得及。” 慕容时似条鱼儿般扭来扭去,却又显是不敢动作太大,口中又像是哭又像在笑,话也无法说全:“痒……别亲、宁儿……饶命唔……” 这世上除了他宋宁,绝不允许再有旁人知晓,这越国皇帝居然怕痒怕到这种地步! 宋宁忍不住又想起两年前巧遇郭逸,慕容时立即用共膳这等借口将他拦住,生怕他对郭逸与慕容厉有何威胁之举。也正是那夜,他才头一回知道,慕容时身体怪癖不少,若非是他无意间知道这人怕痒,御榻枕畔那把匕首说不准就在慕容时快活过后,刺入宋宁的心间! “陛下,该去议事殿了。您今日又不曾做早课,若是丞相大人知道了,又会教咱家做些为难事了。” 王福的声音自殿外传了进来,这老总管近年自从由活尸做回了人,便对郭逸言听计从,时常会这般不合时宜的出声,丝毫不担心慕容时会将他如何。 何况,慕容时虽说有时候比较专制,但还颇为明理,故也深知王福所言极是,从来不曾因此责罚于旁人。 宋宁深吸口气,附在慕容时耳边笑道:“你说,今日不去早朝了。否则,我便继续到他进来,要不要被他看见,便由肃谨决定……” “你……”慕容时脸色更红了些,凤目中闪过些许讶异,随即便咽了口唾沫,故作疲倦,扬声道:“今日不必去议事殿了。王福请大臣们回去吧,朕……还有些私事、要处、啊!处理……” “宋宁,你故意的?”慕容时满目笑意,丝毫不动气,靠到宋宁胸前任由他抱着,懒懒道:“朕的皇夫平日里只要听着总管叫起身了,便是连催带赶。今日却是为何不同寻常,竟教唆朕荒废朝政了?” 宋宁扬了扬眉毛,扯出几分笑意来:“只是,突然想起从前。往日虽也常做恶梦,却不如昨晚那般,有如时光倒流,将幼时一切看了个清楚。甚至连带着,方才竟又想起初见你时的情形,还记得么?” “哦,你要杀雨儿,正巧我与肃恭在城里遇见,便将她救下带回去了。说来也是,你才是尤西太子,当然知道,并无所谓的尤西公主。”慕容时偏过头打量他一番,伸手拉拉他脑前散落的长发,疑惑道:“宁儿今日,心神不定啊。不准朕去早朝,可是因着如此?” 宋宁歉然点头,撇撇嘴道:“走罢,想出宫去转转。散散心也好。” “好啊。”慕容时许久不曾离开过朴宸殿与前面议事殿的范围,闻言倒是乐得偷闲,立即便要下榻去,竟兴奋得忘了,宋宁还紧紧抱着他! 【二】 “看样子,出宫的诱惑,确是比我这个皇夫要大得多了?”宋宁一边说,一边重又将他抓了回去,嘴角放肆的笑意却挡不掉眼中那份不安,令原本准备开口调侃他的慕容时又呆了呆,回过神来时,已被他压在身下重赴巫山游了一遭。 待这两人换好普通衣物,小心翼翼的打开殿门欲往宫外走时,王福咳了一声道:“陛下,咱家就不派人跟着了。若是出了何事,陛下与皇夫自行向谦王和丞相、侯爷等人交代。咱家告退,这便去为陛下与皇夫开道。” 慕容时哑口无言,老实点点头,拉着宋宁一通疾走,终在王福侧立于宫门外时,成功溜了出去。 “可怜哪!”宋宁望着慕容时如脱笼之鸟般兴奋的模样,叹了口气道:“还好我如今是这等身份,否则纵然尤西不灭,宋宁做了一国之君,想必也好不到哪去。纵观祁国、越国、南疆、漠北,上位者确不好做啊……” 慕容时歪着脑袋看他半晌,突然抬手在他腰上捏了一把,笑骂道:“宁儿要当自己是时儿的师傅么?纵然是师傅也不会如你这般,动辄叹息啊。上位者不好做,你知道便是,休要在这宫门之外大声说话,免得不认识你我的,还要当作是奸细抓了去。快走快走,从小道过去,若是从天街走,只怕是自找麻烦。这邺城,我可比你熟得多了。” 他自称是熟得多了,也只不过与慕容厉一道出来游玩过几次。比起慕容厉与郭逸,还有那个成天四处乱晃的皇叔,慕容时在邺城百姓眼里,也不过是个初进城的外乡富少罢了。 “前些时候丞相大人回来,似是提及城外不远有处风景不错的地方?”宋宁并非想在城中游玩,他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坐下,仔细想想从前,再确认一番,自己究竟得以报仇雪恨之后,是否便不会再如此,成日享着帝王专宠,却还恶梦连连,心神不宁。 “嗯?你莫非想去霸了肃恭的落雁坡酒楼不成?”慕容时拉着他走在洛川水畔,一双凤目早将他脸上神色尽收眼底,却仍是故意开着玩笑道:“我可不愿被肃恭黑着脸赶出去……纵然只他那帮属下在内,也必会跪了一地求我莫要进去,看着便教人头疼!不如还是自洛川顺流而下,看看这夏末时节两岸风景,倒也是一番享受。只是……宁儿若是有何心事,可莫要再憋在心里不说。否则朕连天下都不顾了,也换不回你一个真心笑容,又何必出来?” 宋宁使劲握了握慕容时拉着他的手,啧了一声:“既在宫外,还摆什么帝王之威!要去,便快些,那边有船……哎,我不会驾船,难不成要找个船夫?” 两岸绿柳成荫,在风中缓缓摇晃着,蝉鸣声响成一片。慕容时抬眼看了看,咧开嘴角笑道:“找个船夫也无妨。这里便有几个不怕漏了口风的。” 他眼前不远,便是楼外楼了。 一艘乌篷小船顺洛川水飘荡而下,一路经过楼外楼,片刻便出了邺城东面的水门,过了支流交界之处,已距离祁越边界的山腹不远了。 硬拉了两名值勤的侯府侍卫为他二人驾船,慕容时还不忘请侍卫去烟雨楼买了几坛好酒、几碟小菜。 前面便是山中腹地,四处都是瀑布、山穴,密树如盖,遮住了洛川上方大部分的阳光,有风缓缓的吹过来,此地阴凉舒适。 命侍卫们将船系在岸边不远处,慕容时笑道:“辛苦两位了,晚些时候朕以烟花为讯时,两位再来接朕与皇夫回去罢。只是,来日莫要告诉肃恭,免得他又小题大做。” 两名侍卫连声应了,个个笑眯眯的领了慕容时随手递出的精致银袋,行过礼便自岸上山路回转,向城内去了。 “来,吃些东西。”慕容时心情极好,难得有这般悠闲,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宋宁脸色却更差了些,却还是点点头,张嘴吃下慕容时强塞过来的小菜,立即端起酒坛喝了半坛酒。 “好了,宁儿,莫要再掖着藏着。你究竟是在担心何事?” 他耳边传来慕容时略有些担心的语声,使劲闭了闭眼,轻声道:“南疆地形、祁国地形、漠北地形,可是都交予肃恭了么?宁儿总在担心,觉得……此事或许不会那么容易。还隐约觉得,纵然天下一统,宁儿也似还会有所遗憾……肃谨你莫要这般看着我,我并非对你有任何质疑,只是不知为何,这感觉近日越来越强烈了。” 他叹了口气,想将胸中不知缘何而起的郁结吐出来却仍是徒然。 慕容时抬头看了看他,失笑道:“回想初见时,那个锋芒毕露的伪皇子陈熹泓,再看看如今这文质彬彬的越国皇夫,肃谨实是不敢相信,实仍一人。” 宋宁闻言扯了扯嘴角,起身小心与慕容时坐到一边去,伸手将他拉近了些:“御肩借来靠靠。” “何需提到借字?左右此处四顾无人,宁儿要什么也都是可以的……”慕容时凤目眯起来,一手绕过去搭到宋宁肩上,另一手端起面前小几上酒杯,笑道:“只是莫要再为战事忧心,肃恭他虽不曾征战四方,但胜在治军有道,否则肃谨也不会刑罚等事一并丢到他手上去。此番南行,想必定会功成而返。至于师傅,且由他休息数月,这些时日已连番受挫,他也确是累得不成样子了。” 南行征战么?宋宁摇摇头:“那些我自是不必担心。只是……肃谨这般说来,我似是明白了些什么。”他低下头,沉思了好一阵,才歉然道:“我若不说,你心中定会怪我。但我若说出来,还望你莫要生气。” “你只管说便是了。我何时难为过你?”慕容时差点笑出声来,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望着宋宁道:“好了,我的皇夫,肃谨洗耳恭听。” 宋宁侧头看着慕容时一如从前般的笑容,心里一阵不安,转过头看向洛川水。 水中似是鱼儿上下游动着,时不时浮出一串泡泡,偶尔还有几条小鱼腾出水面复又落入水中,仿佛嬉戏间玩得正欢。再远些的岸边,更可见着虾儿蟹儿或跃或爬,还有几只小小的水鳖,正费力摆动着四肢,往洛川水中移动。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美好。 “我今日惊醒时,正是当日赵尘他……强要了我后,又举起鞭子朝我抽了过来。见我躲开,他便将那血蛊硬塞入我嘴里逼着我服下,一边笑一边骂,叫我不准喜欢旁人,说我周身伤痕累累,纵然长得再过出众,也不会为人所倾心,我若是自作孽喜欢上你,便会全身被血虫吸食鲜血而亡!”宋宁梦呓般说着,下巴搁在慕容时肩上,硌得慕容时肩头生疼,却仍是一动不动,听着他继续道:“却正好是我出发前晚之事……计算时日,今日肃恭也应在南疆战了不下十日,若无意外便已灭了南疆毒教,毁了赵尘与赵谦的所有期望了罢。” “你说,他们是否会以死殉志?”宋宁双眼空洞,望着南方天外湛蓝天空,其上缀着一朵朵厚厚的白云,良久不曾动过。 像是能看到南疆战场不远处,血池牢狱中的父子两人听闻南纬战败后的绝望神情。 “他们若死了,你岂非大仇报了一半,为何这般伤感难过?”慕容时使劲将他脸掰回来,凝视着那双有些无措的、有着天空颜色的眼睛,肃容道:“宋宁,你莫要告诉肃谨,你其实善良无害,如今在为敌人哀悼,对曾占有凌虐你的貌美少年、毒教圣子念念不忘?” 【三】 宋宁猛的挣开他,偏过头去,低声道:“不是!我只是,觉得不安……不知究竟是因为他们或会身亡,或是因为终于没人能再将我关回去那般对待……终于不会再有人跑来抓我回去了?肃谨,你是否哄我的,是否近日还有毒教刺客到宫中来抓我?” 他越说,目光中越发透出恐惧之意。 “无论是谁,也无法将你自我身边带走!”慕容时皱起眉头,双手将他使劲扯进怀里,大声道:“他们纵然此刻还活着,也必将在血池牢狱中死去!皇叔已与师傅那边的祭司大人说过了!宋宁,你醒醒,你无需再担心这些事情!纵然他们能逃出来,也必将、必将无法再伤害任何人。无论是你、或是皇叔、师傅。” “你自己呢?”宋宁终是肯正视他,却道:“若是哪天,懿轩实在无法忍受肃恭了,你岂非又会自行送上门去,一声声师傅的唤着,口称时儿要尽尊师之道,而后再一点点侵蚀他的耐心,教他感动之余,终能接受你这一国之君!” “啪”的一声脆响,宋宁脸上浮起五道指印。 慕容时低头看看自己迅速肿起的手,咬着牙道:“你是朕的皇夫,是朕亲口在殿前向大臣们宣言,此生绝无二人能与你并肩,自此朕后宫全部遣散!甚至连日后讨伐漠北,得胜之日要如何,朕也拉着你一道写了圣旨先放着,其中亦说明了什么,朕不信你不记得!宋宁,你该庆幸朕此刻还有些理智,否则,你早被朕一巴掌打下水去!既可凉快一番去去暑气,也免得为些旧事情怀闹得昏了头!” 他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竟连内力也用上了。 洛川水激起丈许高,溅到乌篷船上,小几翻了,酒菜全倒得一片狼籍。两人也成了落汤鸡。 待他再抬起头时,宋宁才发现,他已红着眼眶脸色铁青。往日时常笑得狭长的凤目,此时也睁得有些大,上眼皮皱了几层起来,俱被眼珠挤到了眼眶上方边缘。那模样,是他未曾见过的,被称之为忿而不平的情绪。 只除了当日榻上现出一柄匕首,慕容时从来不曾伤过他,亦不曾动过手打他。凡事只要能让能忍的,无论是榻间欢好,还是朝中政事,纵然有些分岐,也都是笑着让过。 往日慕容时对郭逸还不止尊敬之情,宋宁还时常以郭逸为由频频捉弄于他,慕容时也都是一笑而过,从不曾像如今这般,抬手便是一巴掌,发作起来连洛川水也震怒了。 “我……”宋宁嚅嘬着开口,却不知要如何说起,只得小心看着盛怒中的慕容时,使劲挤出个笑来:“我只是、只是一时犯胡涂,肃谨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了几句,他声音平稳下来,一把拉着慕容时跃到岸上去,拥紧了他不停道歉:“是我不该胡思乱想,大概是我最近太闲了。肃谨,不若你多找些事情给我做,也免得我……”免得我一个不慎又将心底那份不安说了出来,惹得你心中亦是难以平静,徒生闷气,却还不敢承认。 慕容时任他抱着,依旧铁青着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宁说了一会,见他不答,一时脾气上来便又叫道:“你为何不言语?是宋宁说中你心事了?还是真冤枉了你?或是你自己亦弄不清楚了?慕容时!你有胆想,没胆认么?” “宋宁!你心绪不安,难得出外走走,亦难得肯说些心里话。故此朕不想与你计较,但若再胡言乱语下去,休怪我不让着你!”慕容时咬咬牙,使劲推开他,转身欲走。 宋宁呆了呆,慕容时几乎从来只有主动向他怀中倒过去,主动吻他,主动为他宽衣解带索情求欢,几时会这般冷漠随手一推?他实是不曾想过。 慕容时亦是心情烦闷,不留神之下竟用了全力,才转身便听到一声惨叫,回头之际,宋宁已跌进了洛川水里去! “宁儿!”他伸手便拉,疾声道:“洛川水深数百丈,虽是岸边,也有几十丈,你可会游水么?” “……不、不会,我、我会溺水而死么?”宋宁满目惶然,胡乱挣扎之下,连带着将慕容时一并拖了下去。 此地虽看上去清静,可四处瀑布流水不断,又是山壁之间,水下山穴也不知有多少暗道!两人在水中打着旋儿,眼看便要被水底的通道吸进去! 情急之下,慕容时终是抽出一只手,扯了身上束衣的袍带猛的甩了出去,正缠在乌篷船上,勉强稳住了势子。 “莫要乱动。抱紧我,若是不慎又下潜了,便趁着水势淹没口鼻之前使劲吸口气,而后屏住呼吸。”慕容时强作镇静的说着,心念电转之间想起怀中烟火必已湿透了无法再引着火讯,随之又想起不远处便有支流,通往中军大营后方。 他眼睛一亮,又暗了下去:肃恭带兵去了南疆,天知道这中军大营是否还有留守士兵,又是否认得他慕容时? 只能,赌一把了。 慕容时暗暗叹了口气,抬手一掌运足内力,将乌篷船顶掀了下来,翻个个倒置在水上,随即将已喝了几口水有些迷糊的宋宁扔了上去,自己小心翼翼的观察一阵,绕过暗流,总算推着乌篷回到岸边。 还好只是片刻功夫……慕容时使劲将宋宁背上拍了几下,又将他翻过来挤了挤胸腹中积水,掐着他人中大叫:“宋宁,快醒过来!将水呛出来便没事了。” 宋宁呛出几口水,使劲咳了一阵,终是坐起来,灰溜溜的望着慕容时:“肃谨……我还以为,定要溺水而亡了。若是真死了,便见不着你了吧?” “不知道!”慕容时正跃回船上去将外袍系带收回来系到腰上,闻言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骂道:“成日里正事不理,想些有的没的,胡思乱想,满口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如今好容易脱险,还开口闭口就是死!宋宁,你究竟是否盼着早些死了,也免得再呆在我身边郁郁而终?” 慕容时收拾完毕,纵身跃回宋宁身边,皱眉望着他一脸失落的神情,叹了口气:“如今你便当自己死了一次重新活过来了可好?不去想过去的伤痛可好?肃谨自认,已是尽全力了。若你还不能心安,还要担心我对师傅……我真是无话可说。但你大可放心,朕既写了圣旨放着,便不会食言。尤西部族之仇,来日必将得报,师傅他也必会好生与肃恭一起渡过。慕容时身侧,除你以外亦不会再容下任何人!” “……我不敢信。”宋宁抿紧了唇,手握成拳,指节发白。 他深吸口气,平视着眼前仍略显狼狈的慕容时,这一国天子,从来待他太好,好得极不真实!他实是不愿相信,究竟自己有何优点长处,能令他这般认真对待? 是假的吧?只是用来代替丞相大人的替身罢了吧? “陛下待宋宁,实是好得不似真的。宋宁早没了太子身份,又在祁国宫中遭受种种虐待,是赵谦的禁脔、赵尘的玩物,却因一场阴谋得见天颜,从此不可自拔。本以为只是一场交易,迟早会被带回那阴沉的宫殿之中去,却谁知陛下厚待至此,如今竟以皇夫位置相待,还遣散后宫佳丽,将丞相与侯爷之事提到面上去……种种做法,足令宋宁无颜面对,实不知除了这副皮相以外,究竟还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可以令你,如此深情以待?” 他终是将满心疑惑与成日不安的根源,彻彻底底的摊开来说了。 【四】 慕容时张了张嘴,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此地太过凉爽,你我身衫尽湿,还是先找地方换过,我再与你细说……宋宁,虽说事出必有因,但情之起因,莫以常理定论。可站得起来么?看你这一身水……哎,走罢。” 山间水畔,杂草树藤既深且多,纠缠交错着,若是一个不小心,不是挂到藤上摔一跤,便是脚下用错了力踩到浅草滩上、反蹩了脚。他二人身上全是湿的,纵然是盛夏天气,也仍是粘得四肢都不便行动,尤其鞋里像是水船一般,走一步便听得到一阵水声,像是有人在拧布巾。 “我自是懂你所说的!可、肃谨,你实在变得太快,令人无所适从,全不像是真的!”宋宁跟在他身边,一边磕磕拌拌的走着,一边忍不住分辨。 慕容时摇摇头,一把拉紧他,低声道:“先出去再说话,此地太过难走,莫要分心,小心摔着。”还未可知是否有些野兽……自然,这话慕容时是不会说的,毕竟纵然有些野兽,附近有军营,此时又是大白天,想必是不会有何危险。 他本是一番关怀之意,只不过此刻听在宋宁耳里,却变成不愿多话,只因心中确是将他当作了代替品之类的想法! 他使劲一甩,挣开慕容时,忿然道:“摔着便摔了,左右不过是个男宠罢了,陛下不必如何故作关怀,免得宋宁不知分寸,玷污了您心目中完美的丞相大人!” “你!”慕容时气还没消,只因着他落水才暂时不予理会,听他说出心中所惑,本来还颇为高兴,心道这宋宁终不再遮掩心事了!可还没高兴一会,他便又这般横眉竖眼的模样冲自己发脾气,显是因着不曾及时答他而误会了。 只是,若是不好生穿到中军大营去,安知这深山之内是否会有何危险不测?更何况一身湿衣,若是被山风吹久了,准不保宋宁那点功夫抵挡不住会受风寒……与其病上一场或是生命不测,倒不如先由着他误会一阵,回宫再好好说罢。 慕容时无奈的叹了口长气,重新拉住宋宁,将他拽回自己身边,轻声道:“此地真不安全,何况你我身衫尽湿,若是耽误下去,只怕你要生病……宋宁,我们回去再说可好?朕以天子之位保证,必将给你个交代!” 这次,应该能好生走了罢……慕容时睁大眼,一脸虔诚的望着宋宁,生怕他还要发脾气。 “你……好罢,暂且信你。”宋宁撇撇嘴,使劲将头扭到一边去,颧骨上、两腮间浮起一阵绯色,手却老实握紧了慕容时的,一步步小心前行。 慕容时眯起凤目,嘴角亦扬了上去,抿着唇凑到宋宁耳边,小心的舔了他耳垂一记:“朕的皇夫,其实平日里太过斯文,倒有些像是个皇后了……此间并无旁人,肃谨倒不知,你几时变得如何面薄了?” 见宋宁转头瞪着他,手上力度也加大了些,慕容时连忙打着哈哈道:“说笑罢了,宁儿如何,肃谨最清楚不过……好好,赶路,走路。当心脚下!” 一路上,慕容时便这般偶尔逗他几句,见其即将发作,便又立即岔开话题,终在两个时辰后,平安抵达中军大营。 倒还好,营中仍有几名偏将留守,自是认得慕容时。而这两人一路走过来,身上湿衣也被林间洒落的阳光烤干了,倒是又出了几身汗,仍旧粘在身上,颇不舒服。 他二人到军中,换了一身普通将士的军装出来,都颇有些新奇之感,一时间像两个孩子一般,在营中校场上各自取了称手的长剑,有模有样的打了几场,自是引得军中将士们一片叫好——虽说并非军中把式,却都是些皇家流传、高人绝学,由这两个身形气质均显不凡的青年演示般的比划出来,自是赏心悦目。 两人在大营里玩到晚膳时间,才又与营中留守的普通士兵一道用了膳。慕容时大呼:“无怪师傅往日常说要吃普通百姓的粮食,才知民间疾苦!此番纵然只是我中军大营里的普通膳食,肃谨便已觉得,实是与宫中无法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叹了口气,却仍是将其中所有食物吃了个干净。宋宁望着他发了会呆,呐呐道:“肃谨你是太饿了么?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 “你若是吃不下,全给我便是。”慕容时说着,大口喝下一碗看不出颜色的茶,啧了一声:“朕今日终明白何谓身在福中不知福……宁儿,快些。吃完了我们便回去。” 他自幼于宫中长大,从小到大纵然是与慕容厉一道到营中习武,也不曾吃过军中膳食!就连上次在莫愁湖畔等着郭逸等人,也是自有赵谦庄园里专人管饭,又怎知平民百姓所吃的,比之士兵们还要低上三等? 若非此番偶然到此,只怕这越国天子此生都不知普通人之食物是何滋味,亦不知他平日里随意耗费的那些,看在颠沛流离了数载的宋宁眼中,是何等的奢侈浪费。 两人回宫整理一番,换回宫中服色以后,慕容时叫来王福,将手上包袱递给他道:“朕与皇夫不慎落水,故而衣衫尽湿,绕到中军大营向其中士兵借了两套新的。若是总管有闲暇,便请为朕挑两套还了过去。这些湿掉的,送下去清洗之时要留心,其上恐有尖刺,莫要扎了旁人之手。” 王福张大嘴愣了半晌,才想起要接过包袱,却仍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您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一早便破例不上议事殿早朝,如今还说出这等体恤之言来,咱家很是不安。” “他只是吃了一餐士兵们的膳食,又得知平民百姓们吃的还要更低三等,便开始这般模样了。”宋宁在一边扯了扯嘴角,暗道我若说他连我未吃完那些也吃下了,还一脸同情的望着我,不知王福会变成什么样子。 “好了,朕与皇夫还有些事情尚未说完。王福你先去忙罢,得了空便派人去将师傅那些云雾茶泡一壶过来。其它的,便不必折腾了。”慕容时摆摆手,拉着宋宁回到朴宸殿去。 “你莫要再出去了。虽说才泡了一阵热水浴,但也还需注意,莫要真的病了。”他凤目微眯着,半是笑意,半是关怀,在宋宁面前毫无半点掩饰的意思。 宋宁心跳漏了一拍,暗道不能又上了这人的当,定要镇静些,逼他说个明白,也得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他将白日里所问的,又再问了一次。慕容时抿嘴笑了一阵,终是正经道:“其实这等问题,我原以为你早便会问我了。哪知你就连帮我一道拟圣旨时,亦不曾多说一句。宋宁,我一直当你心中或还有旁人,才故意不置一词,特地不多言语。故此我一直主动,不惜坐实了色诱之名,一心将你留在身边,谁料你今日终是问了出来,却又将赵尘与师傅都扯了进来……” “我当初见着你时,确是为你外貌奇特而生了些好奇与怀疑。”慕容时微微皱眉,顺手将宋宁拉到榻边去坐下,示意他躺着慢慢听。等宋宁猛的一把将他亦扯到榻上去靠着,慕容时也只是笑笑,便继续道:“当初在街上见着你,我便有些不解。毕竟我国往日虽会有尤西族人来此,但此番既是国破,便自是无此人等。而后,你果然进宫来见我,可报的却是祁国三皇子陈熹泓,我便心中更是生疑了。自此,我一边看似无恙,一边派人明察暗访,甚至连师傅回宫受伤之际,亦是小心找寻你的真实身份。” 【五】 此刻天色早暗了下来,内侍们小心叩门进来,在外间点上烛火,又奉上慕容时说过要的云雾茶,为两人倒好晾着,便恭身退下掩好了殿门。 若大一间朴宸殿,又只剩下他两人。 “你并非仅由我处得知,此事我亦猜到了……毕竟,我既留在宫里,自是不能容着我这等身份与相貌全然不符之辈随意走动,但你却由着我来去自如,显是已知道了些。”宋宁凑到他耳边,一边回想,一边道:“但你为何一直便推说有事,突然又要与我一道用膳?真只是为着丞相?还是……其实你已知我身份?” 慕容时摸了摸鼻子,仰脖捏着宋宁下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道:“其实我当时出宫足有近一月,你在宫中住了也有十余日,除了在城中那次,与进宫送礼那次以外,哪还曾见着我了?与师傅一道回来,而后便有些人故意谋害师傅,我气愤难平,一边追查此事,一边成日里折腾肃恭去,才顺道留意到你了。当时我便见你对师傅似有些敌意,于是故意留下你来,一边还想着看看师傅究竟作何反应……哪知道,你倒也不客气,还、还窥破我那些怪毛病,捡回一命。但此后,我越发觉得你非但不似前来贺寿送礼这般单纯,还似是时时处处有些难言之隐,望见我时,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敢的模样。我心中好奇,便一副色授神与之相,成日想尽办法,不是将你留在身边,就是派人去打探消息……不知不觉的,便留你在宫中,住下便更不愿放你再离开了。” “为何?”宋宁一脸不解,奇道:“因为得知我身份,还是因我那时能够肆无忌惮的刺杀丞相再安然离开?你不怕我当时告诉你的全是假的?” 原来当日宋宁在国宴厅当众刺杀郭逸后,自知未曾将其杀了,便索性逃回朴宸殿。他还想再试一次,却是怕赵尘以此为由更加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但在当时,宋宁分明知道郭逸是为防慕容时受伤,怀中又有个郭适,才拼了命硬受他一下,慕容厉亦是为了郭逸伤重,才轻易放他逃走。而后,宋宁心中便有些矛盾,不知如何是好之余,偏有祁国来使一入宫便又被慕容时逮着,问都不问便直接除掉,其手段狠辣之余,却又偏偏对他纵容之极,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啊……”慕容时吁了口气,有些窘迫:“初时确是因着你身份与师傅那亡妻有些关联,但后来、哎,你听我说完,莫要苦着张脸!后来便不知为何,只是想留你在身边……宋宁,我、我说不清,但我一直知道,你待我如何,我都看在眼里的。若非是身份使然,我亦无需诸多顾虑,否则我又为何要放任你与师傅一番倾谈?你出入我宫门殿中,如置无人之境,若非我授意,你哪来这等自由自在?无论你祁国三皇子的假身份,或是你尤西一族遗孤的真身,我每日奏折战报,又岂能教你知晓?我一早便存心不放你走了,你还不懂么?” 他翻身压住宋宁,一双凤目亮晶晶的,直直看着宋宁,似是要望见他心中所想:“等你问我,竟等了大半年……待你大仇得报,便不许再有何忧虑之状了!若是被我察觉你仍在胡思乱想,我……我便不再让着你了,可记清楚了?” “不再让着我?”宋宁使劲将慕容时脑袋压了下来,语带威胁:“你若再敢对肃恭的丞相大人有何肖想……宋宁便锁上朴宸殿,教你如何出嫁从夫……” 数日后,慕容厉搬师回朝,自中军大营听闻慕容时曾前往,还借了衣物吃了军中膳食,一阵好笑之余却也颇有些感触。他拉了宋宁调侃道:“皇兄这一年多确是较从前变化不少,亏得皇夫好心引导,终教他能识得民间疾苦,不必再时时假笑装乖,亦不会再对懿轩虎视眈眈,真是辛苦皇夫日夜操劳……” 宋宁起初还与有荣焉,听到后面立即红着脸道:“不曾日夜操劳……” “噢,听总管说,皇兄近日精神差了些,却像是更高兴了,莫非另有其人?” 眼看慕容时凤目眯了起来,他连忙道:“本侯要事在身,皇兄就拜托皇夫你多加照料,切莫被他笑容所骗啊!告辞了!” “肃恭你方才回来,又往何处?”慕容时无奈笑笑,望了望满脸疲色的慕容厉,问道:“既是胜了,不如回府休息几日?” 慕容厉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提出要将秘道中修整一番:“肃恭已与老前辈商量过了,应重新打通各国旧时封上的道路,若有些小国不赞同的,便是另有所图,立即逐个以不同手段迫之,以防漠北战事将至,徒生变故。” 说着他便只道是此事合适交给慕容临去做,急匆匆的离开了。 “他定是急着去师傅那里了……”慕容时叹了口气道:“何苦这般折腾?成日里只要有空便老远跑过去,偏还避不见面,纵然是劳心费力的为师傅做了一堆,却还生怕不小心遇见了,又惹师傅不高兴!” 宋宁歪着脑袋看了看他:“怎么,肃恭与师傅之间,肃谨又想插一脚?” “你可是忘了我前些时候说过的话?”慕容时一把抓着他,凤目中闪着危险的光芒。 宋宁不慌不忙,点头道:“记得。大仇还未得报了,自是还有些时候可以调侃于你。” “……”慕容时愣了愣,随即又叹了口气才道:“也免得你说我故意找借口,好罢,算你有理便是。我还要去见见皇叔,你同我一道吧。” 宋宁嘿嘿笑着应了,慕容时便遣了人去请慕容临来,将慕容厉所交代之事商议一番,后者自是答应下来。此后几人分别忙碌着,直到郭逸突然回来,才又有了些新的安排。 期间各国都相当配合,甚至好几处小国直接递交了降书,向慕容时俯首称臣。少数几个不愿合作的,也都被慕容临亲自前往说服了。可谓只待慕容厉得胜归来,越国便几近是这块大陆唯一的主人了。 前后无忧,万事俱备。 但慕容时与宋宁兼未料到,周林会弄出那么一档子事来,累及郭逸,伤了慕容厉。这令慕容时得知消息后头疼不已,数次望着一脸阴沉的慕容临,他迟迟无法下定狠心去回书要求按律责罚周林。 当日晨间,慕容厉先回宫中,将漠北皇帝押至殿前。议事散去后,他便与郭逸一道躲了起来。宋宁则由慕容时陪着,亲自见了那漠北皇帝最后一面,宋宁终得以手刃仇人,报了亡国之仇。至于赵尘,远在他那日心神不宁之际,便已因其血虫之故,鲜血流尽而亡。 当郭逸回去探望之时,赵谦虽不曾明说,却也隐约透露,赵尘似有悔意。 只是,为时已晚。 “所幸,刑责之事一向是肃恭处理的。万幸之至便是他伤则伤矣,还换回师傅一片关怀。”慕容时一边打量着身着喜服的自己与宋宁,一边轻声说着,丝毫不理会殿中王福等人忙得脚不沾地。 宋宁亦是在发愣,盯着慕容时一身红衣,已有些神志恍惚。听他如此说法,顿时没好气的笑道:“皇叔都已决定与你同日大婚了,你竟还在想这个?也不知肃恭被你气成什么样子……竟要他耐着性子再等上一月。” “我可是为他好。师傅那里,他若是硬逼着成婚,想必是讨不了好的。若是将师傅惹急了,指不定我越国帝师丞相大人会做头一名在皇家婚典时逃走的男子。”慕容时得意洋洋,一手拨弄着宋宁下巴上的红绳,另一手已伸到他脑后去,嘻笑道:“朕的皇夫这副模样,倒像是脸红了,不若……不必出去了,直接洞房花烛罢?” “嗯?”宋宁毫不示弱,顺势便亲了他一口,不顾四下一阵抽气声,笑道:“我朝陛下不怕失了天颜,为夫有何好怕的?” “哎,我、我什么都不曾说过……吉时快到,快出去罢。”慕容时慌慌张张的拉着他,扯出个看似与平时无异的笑来,接过王福递来的红绫,一人一端,渐行渐远之际,两人相视而笑。 某霜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呐,这俩人以后只怕还是会因为慕容时一句“师傅”引发一场“你又如此思乱想,我不会再让着你了”之类的攻受之争吧。但平时,慕容时还是挺乖一诱受…… 什么?你要看肉?睁大眼睛,不都在你脑子里么,自己提取…… 番外之慕容临篇:几度情深·谁伴终生 【一】 本王乃越国谦王,表面上,为皇兄执政时的助力,实际上,皇兄事事依仗太傅,根本无需本王多事。说到太傅,他倒好,同时辅佐皇兄选定的两个皇子,一个是时儿,一个是厉儿。成日里面对那一文一武俩毛头,居然还有闲空与我说笑闲聊,同时竟还能为皇兄出谋划策! 不过,这个也难怪。人称南郭居士的郭太傅,从前可是军机营的一把手,同时料理多处事务亦是常事。若不是前往南疆查探老将军战死之内幕之际他受伤中毒回来,想必也不至被皇兄要求不得再呆在军机营中,更将他直接转为太傅,官升二品,每日朝议必须参与。 有如此栋梁,本王自是乐得逍遥。 宰相大人的侄女在宫中做了皇后,今日她特地请人唤了我过去,说是要多谢我平日在皇兄面前经常为宰相大人说话。 虽说本王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还精通些偏门杂学,但她这番相邀……啧,怎么就有股怪异感呢。但人家如今是皇后,那便是皇嫂,不去、不成啊。 打发了府里侍卫,我也没去找皇兄,便直接到了后宫里。刚到朴宸殿附近,王福便迎面走了过来。他见我来了,丝毫不露半点讶色,笑嘻嘻的讨着好道:“王爷,陛下正与太傅一道考较两位皇子功课。皇后娘娘吩咐过,说若是您来了,便请直接去栖梧阁。” 合着,这还是先说过了的?什么事儿,需要四下的先支会一声?我摇摇扇子点头,自行走了。 这嫣姑娘做了妃子时,便已是明艳动人。如今当上皇后,倒打扮得庄装了些,可却脱不掉眼里那份媚意。也不知是秉性使然,还是故意讨好于我。 她说了半天,便是想教我用朝中些许政事,拖着太傅在府中连续数日不便出门即可。而太傅夫人,刚诞下麟儿不久,这会正与她坐在一起。 说起这太傅夫人,我倒是真有些羡慕懿轩。她才貌样样都出众,还格外大度。但奇怪的是,懿轩他虽是不在外四处留连,却也不曾表露出什么,嫣儿一句话,他便立即答应,由着那云儿自己决定,搬进了宫里。 或许,他其实感情并不外露,而非是我所见着的相敬相亲却情不由衷? “究竟如何呀?只不过想教云儿在宫中多陪我几日,又唯恐太傅挂念,才想了这等主意,也顺道教你这懒王爷更能得空出去玩玩。”嫣皇后的催促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抬头看了看她,突然觉得,这女人虽漂亮,却也不过如此。 “嗯。我去同他说说。若他不答应,我便没办法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偏头看了看云儿。 奇怪,她为何愁眉不展呢?莫非她其实想回去见懿轩?嘿,这小子真好福气。不成,我还非得让他们俩多分开一阵,届时小别胜新婚,岂非还得谢过本王? 我十分愉快的答应了,而后便径直去了时儿与厉儿求学时的书阁。 懿轩果然还在,皇兄也在,只是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皇兄考较这两个孩子时,为何注意力全在懿轩身上? 我的太傅大人,您这可确是得离皇兄远点儿了……“如何啊,两位贤侄近日所学,可入得皇兄天眼了?”我笑哈哈的推门,装作不曾从窗外偷看,大踏步的走了进去。 两个少年都抬起头来,望见是我,个个面露欣喜——本王时常给他们些小玩意儿,怎能教他们不喜欢? 皇兄不说话,只板着脸瞪了瞪厉儿。想也不必想,这小子定是又成日舞刀弄枪去了,哎。 我故意咳了一声,冲正收拾东西的懿轩叫着:“懿轩,近日可还得空?严亭有些事,想请你帮着收拾收拾。左右这里两个皇子都才交了学业,便由着他们休息几日,自行琢磨去,急也急不来的。” “嗯,若是真有事,便可得空。但若是出宫去吃喝游玩,懿轩便不奉陪了。”他也不怕落了我面子,连皇兄都笑我了,唉。 不过,他终究是答应了。我心中暗喜之际,亦同他一般,不曾留意到皇兄面上几不可见的青色毒斑。 而后十日内,懿轩果真留在我府中,与我一道整理了近年来的大批奏折与卷宗。他忙得昏天黑地,倒教我这始作俑者在一旁只管分类放好,弄得我心虚不已。 我万不曾料到,十日后他方才回到时儿与厉儿身边不过半天光景,他便已叫了王福去喊我。更不曾料到宰相大人竟指证我在皇兄的膳食中下了毒!甚至,连嫣皇后,也眼神闪烁的不置一词,更不敢多看我一眼! 懿轩气得要疯了,他白皙的脸一时转红一时转青。面对皇后的指责与质问,他都不曾有半分畏惧,可当我成为嫌犯之时,他却满脸失望的看了看我。 随即,他便亲自出手,废掉了我一身武功,向宰相与皇后施压之际,最终将我发配至边境去,贬为平民。 我已不记得那时是何等心思,又是如何魂不守舍的离开朴宸殿。直到赵谦将我自发配的守卫身边掳走时,我脑中仍是闪动着懿轩略显为难却又饱含怨恨的眼神。 太傅夫人,紧跟在皇兄之后毒发身亡了。 赵谦自称红袍怪,行事乖张怪异。他二话不说,直接便逼着我学医术与毒术,也不解释清楚,更不曾好言相劝。 此人成日里身着血红的袍子,出入授学均冷着张脸,像是世人都欠了他不少。 起初我是真不愿学,有这等功夫,纵然只是做个平民,我也还能多找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小少爷乐呵一番!但时日久了之后,我便发觉这门东西挺有意思,至少,可令我暂时忘掉懿轩在宫门外与我擦身而过时的模样——从此我明白何谓无可奈何、心如死灰。 这一切,若不是我自以为是,想必会有转圜余地……他废我武功,倒令我保住一命,可这条烂命,如今却牢牢掌握在眼前红袍怪的手里。 可谓他要我生,我便死不了;他要我死,我立即便可命赴黄泉! 但或许是因着我对他所教的一切产生了兴趣,慢慢的这红袍怪倒也不那么可怕了。有一次,我竟还见着他对我笑了笑,我险些以为,是白日里见着鬼了。 否则我怎会认为,其实他笑起来,倒挺帅气? 我吐了一口唾沫,想我慕容临堂堂一个王爷,怎能认为皇兄以外的男子帅气?至于懿轩,那是出尘脱俗,自是更不能以帅气而论。 “打扫干净。”红袍怪适时说话了,竟像是有些兴灾乐祸般的望着我道:“你方才吐了一口唾沫,将此地灵气毁去大半。故此,将此山中一切毒虫予我抓来,洞中彻底清扫一番。几时做完,几时吃饭睡觉。” 我壮起鼠胆相询:“……师傅,能分几次么?” “能。” 他竟答应得十分爽快,可下一句便教我明白,任何事都必须付出代价! “第一,不准喊我师傅。”我还不想喊呢,我点头答应,笑得一脸谄媚。 正要说他几句好话,他又道:“第二,今夜侍寝。” 什……什、什么? 我这次不敢再吐唾沫,只得小心咽了回去。但我想,当时我那神情,必是脸色有异、嘴巴张得挺大。 否则,他又如何便笑得那般蛊惑,直直的凑过来,轻易便拥着我到石床上,轻易便令我不知如何反抗,轻易……便将我累得昏睡过去? 混帐!历来只有本王宠幸旁人,何时轮到你这老怪物来蹂躏本王! 【二】 我口不择言,醒来后便破口大骂了一个白昼。 自然,我如此嚣张,是因着他已不在山洞里了。是,他直到子时才又回来,面色阴沉的看了看我,扔给我一包吃的,冷冷道:“你既已学了医术,便自己治好外伤。将东西吃了,今晚好生休息。” 说完,他便又走了。 这、这算什么名堂?我从未料过会有这等事情发生,我堂堂一个王爷竟会被人糟蹋一夜过后弃如敝屣! 若非实在太饿,我定要将那包吃的扔出去,砸中他的后脑勺! 但后半夜我才就着洞外泉中的热水泡了个澡,还未自泉中爬出来,便见着一袭红影自氲氤雾气中穿了过来。幸得明月皎洁,否则我真会被他这等鬼魅般的身法吓得叫出声来! 但我仍是脱口叫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看样子你倒是不怕被狼吃了。”红袍怪声音仍旧是冷冷的,不知怎的我竟听出一丝笑意来。他见我一脸古怪神情望着他,又道:“怎么,严亭小子,莫不是开始想起我是谁了?” 听这口气,总不成,我……认识他?开什么玩笑?我堂堂越国谦王,怎会认识这等江湖、匪……类? “看来仍是不记得。也难怪了,谁会刻意记得自己堂堂男儿被当作女儿养了多少年……” 我确认我不曾听错,他确是笑着说的,足以气得我发狂的笑声! “混蛋!本王幼年之事,你怎会知道!休要信口雌黄……哎?”不对,我幼时确被母后听信人言,当作女儿养至十二岁才恢复男儿身。但当时知晓此事的,确曾有名、有名大臣或是皇兄的朋友,到宫中游玩之时…… 不不不不对!不是!绝非此人!那红袍青年,邪魅动人,身形虽也一般飘逸,却不似这般冷冰冰的……不过,他笑起来,确是有几分面熟啊。 “你、你岂非是皇兄的结义兄弟?”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他摇摇头,不知何时已俯下身来,一只手递到我眼前:“你应说的是你幼时承诺过要嫁的人。快上来,你武功尽失,再多泡也只是弄皱皮肤罢了。”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一个不留神险些一头栽进泉里去!耳边又听到他的声音,竟还是在笑话我:“贬为平民竟连胆子也这般小了么?” 我怕他?我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将白日里破口大骂的那些话放声吐了出来:“你这老怪物!莫名其妙将我掳到这荒山野岭来,莫名其妙要逼着我学什么医术毒术!还敢欺我武功尽失,毁我清誉,却又不告而走!成日里阴沉沉的,分明是个男人却要穿件红袍!古里古怪,妖里妖气,离我远些!” “哦?你这样,算是抱怨我对你不好,还是怪我不曾多对你笑笑?老夫为着你一句童言,等到如今才将你带走,可是嫌老夫教你久候了?”他一阵大笑过后,语带调侃,几句话说得我不知所措,又伸手过来将我自泉水中捞了出去,顿时冷得我打了个寒颤。 “你、放开我!”我自出宫之日,便一路由几个侍卫带着押往边境,倒也习惯了不再自称本王,习惯了风餐露宿。这温泉四周倒并不算冷,只是他身上寒气四溢,冻得我牙关都有些发颤。 这老怪物,当真是怪物变幻而成的罢?否则怎么我一打颤,他便又暖得像个火炉一般,身上那些药草混杂着酒香的气味,竟薰得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头顶上,又传来几声笑,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声音放低了些:“骂了一天,可是累了?方才我嫌这四周温泉雾气太重,才运功逼出寒意,方便找你。不想却冻着你了,此刻应是不会冷了,快睡罢。” 我已有些睁不开眼,迷糊间觉得自己不曾被他放下,又像是躺了下来,便也不想管那许多,先睡足了再与他理论。只是……“你放我下来,这般抱着我如何好生睡觉?” “睡不着么?”我分明听到他话里带着些笑意,定是又有什么毒虫新药之类的要拿来整我,美其名曰试药。 果然,我又没了拒绝的权利,口中被他塞了颗药丸,还未及吐出来,便已被他抬抬手强行迫我咽下了。 “你!”我睁开眼,想要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山洞里没有一丝火星,只外面不远处的温泉雾气弥漫,连带着将天上是否有星有月也看不清。面前这人,我亦是看不分明。 他不但不松手,反将我抱紧了些,低声道:“你幼时一身公主打扮,坐在树上下不来。老夫去时,你皇兄望着你哈哈大笑,对老夫说是家中小妹。老夫见你长得清秀可人,便道不可唐突佳人,亲手将你抱了下来。那时,你倒是赖在老夫身上不肯下地,还直嚷着,要老夫做宫中附马,做你的夫婿,否则,便不松手。怎么如今倒反了过来,我不松手,你还要怨我?” 虽是心中有些明白,这老怪物应就是当年突然出现于宫中那青年男子。但当时我还那般小,连自己是个男儿都不知道,说出来的,又怎能作数?“你这老怪物,又给我吃了什么,童言无忌,又岂能当得了真?无论我如今是平民,或是从前贵为一国王爷,我均是要娶妻,要与女子成婚的,又怎能容你数次侮辱我?快些放手!” “哎……”他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动了动,我便觉得身下一阵冰冷,想是被他放到石床上了。只是这石床,往日并无这般感触……啊,啊!我、我方才在温泉中浸浴,还未穿衣便被他直接捞了出来,一直不曾放手! 直到这刻我才反应过来,我堂堂七尺男儿,竟一丝不挂的被他抱在怀中当个宠姬般抱了这许久! 我正要跳起来去找回我那件衣衫,他便说话了:“你方才服下的,是我自旁人处取来的一种灵蛊。若你不再如幼年那般倾心于我,便会毒发而亡。此药,我亦服下,若你毒发,我虽不至死,也将大伤元气。严亭,你且记住了……纵然是娶妻生子,也莫要忘了此事。否则,我倒不知是否在你身边。” “你、你怎敢如此乱来!”我再顾不上旁的,使劲挣开他跳了起来,抬手一巴掌,黑暗中听得一声清响,也不知是打到他何处了。“老怪物,我穷尽此生也必不会衷情于你!你早些死了这条心,快些将解药给我,将这蛊虫予我解了!” 他似是被我气坏了,一言不发,只冷笑数声,轻易将我抓回石床上去,一只手按着我双手不准反抗,一条长腿压在我膝间,我无法动弹,便破口大骂他老怪物,骂他无耻下作,用如此恶毒之法迫我屈从,简直禽兽不如! “禽兽不如……是么?”他终是开口,身后一阵痛楚,未曾愈合的伤口又迸裂开来,疼得我眼泪直冒! 老怪物!你果然禽兽不如! 我只隐约记得连梦里都是那老怪物如何压着我胡作妄为,猛的惊醒时,天已大亮。山洞里又是我独自一人,只不过身上穿得整整齐齐,还多盖了件毛皮制成的大麾。 略一动弹,我便觉得有些奇怪:莫非昨晚上做梦了?怎么一点不疼……哎,我这是盼着自己疼么?那老怪物精修医毒两术,自然有的是办法帮我治伤,哼。 我起身下床,一眼便见着平日里放了一堆瓶瓶罐罐的石桌上空了一片,只余一张纸被一个小盒压着,被山洞里灌入的晨风吹得呼啦啦的轻响。 【三】 “严亭小子,老夫有急事需回家乡。你身上外伤应已无碍,只需将这纸上解毒之法熟记于心,以防万一。老夫纵有千般不愿,也不想见你鲜血流尽而死!明日,你便自己下山去,到得山间大路上,你便可见着托尔镇,老实呆在那里,做你被贬的平民。若是好运,还能再见。” 纸上内容清楚明了,其下便是一堆的术语,详细说明了要使用何种药材,先放哪种,遇何种情形后再放哪种,最后再如何处理等等。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居然还要将一条条血色的虫子自体内勾了出来,还得是现形后才能见其踪迹!这、这老怪物,弄的什么鬼名堂,这血蛊……实是太可怕了些,竟就这般在我体内?我实是有些害怕,浑身都僵硬了。 盒子里,是一整套的行医用具,银针。 且不论是否用得上,这东西倒做得十分精密,深得我心,且收着罢。 我整理了三年来留在此间的衣物,加起来也只不过一个小包,再披上那毛皮大麾,回头看了看那石床,心中一阵烦燥。 若是有内力,我早便将这床毁了,也免得看了碍眼! 最终我只是踢了它几下,疼得跳脚之余,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下山。 果然离此不远,只慢慢走了三天,我便找到一处小镇子住了下来。 守城的大人我竟也认识:每年都会进京献贡参与贺岁的,玉门关太守。 如此一来,我便又逍遥了起来。虽说只是个平民身份,却能有独门独院的屋子住着,还不担心吃穿用度。仔细一想,我倒还真像是个蛀虫,不学无术之辈。 也不知是否被老怪物折腾惯了,此后两年中,我每日闻鸡便起,对那些药物的兴致也越发的痴迷,那张纸上的解毒之法,更早已刻在了心里,默默演练了无数次。 这一日,我才从太守府出来,坐在茶寮中歇脚。太守大人近日常会与我商量一些边境之事,也不知他是自何处得来的探子,行事作风,颇为老练,倒有几分懿轩当年的风采。 “先生您又来了啊,快歇歇。”小二殷勤的跑到外头去,牵了一匹神韵尤佳的白马,拴在了门外,随即又冲了进来打上半盆温水,挑了块新的布巾,又跑了出去。 隐约听得外面有人应着:“有劳。” 这待遇还真不错,我在此地住了一年半,倒还不曾有过。但这声音,亦甚是耳熟。 或许是听错了吧?怎会是熟人?我一时想不起来,偏生又犯了懒不想动弹,便继续靠在桌沿上,摇着折扇看窗外红柳抽枝。 不多时,太守大人赶了过来,笑容满面道:“严亭可见着他了?老夫一直保密,想着两位或许遇上,便又是一番惊喜。怎么样,如今的太傅大人,可比当年的军机营统领斯文得多了。” “哎?”我猛的一抬头,正对着太守笑得看不见的双眼。我愣了愣,扭过头探出窗外去,却只见路上行人依旧,哪有懿轩的身影? 这时候太守大人才知道,我不曾与懿轩遇着。他面有难色的解释一通,我才明白过来,懿轩当日与我擦身而过之时,便是已决定离京了。 这四年多来,他便一直呆在托尔镇郊,时常与太守大人一道潜入蛮族营地中去查探些情形,以防事情有变。果不其然,他便得知了蛮族将被诺蛮统一的消息,传到太守大人耳里,亦传到了我的耳里。 太守大人将此事与我在此之事一并上报,却道是不愿告之朝中懿轩的下落,免得他无心回去,还反添为难。 我却并非这般想法,我只想再见着宫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懿轩,而非是如今不知如何度日的私塾先生! 我特地寻到私塾去,只躲在一边悄悄看了几次,不曾惊动于他。而后便另放了一只飞奴,传讯给了我的侄儿——越国新帝慕容时。 近一月后,我收到消息,时儿十分高兴,信中称已派肃恭带人来迎他师傅,叫我等懿轩走后,再悄悄回京去找时儿,说是五年已将至,要请我回去继续做我的王爷,但还得先瞒着旁人。 我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 当年时儿确是机敏睿智,凡事俱是三思而后行,聪明得不同于常人。但我这等因着皇兄被毒杀之事而被贬为平民的人,竟还能有再回去的机会? 踌躇了几月,我成日不是摇着折扇在太守府中与太守讨论边境之事,便是在家中折腾医学药理,闲得发慌之余,我自银针匣里找到了另一份东西。 人皮面具的制作方法。 我大喜若狂,立即开始学习,终在三月内成功做了一副出来,却苦于材料难寻,再无续作。 但有这一个,纵然是回京去也足够抵挡一阵了。 我时常便戴上面具背着药箱,骑了一匹马儿在托尔镇四处走动,渐渐的习惯一名医师所应具备的一切神态举止,甚至连成日见着我的太守大人,亦从未发觉过我的另一个身份。 至于懿轩,他则更是丝毫不知情。 甚至厉儿到了此地许久,懿轩直到临走前,才得以见上我一面。 他见着我时,我是有些忐忑的。但他只淡淡一笑,我便已明白,他当初确是迫不得以才废去我的武功,他丝毫不曾怀疑过我! 为使他放心回京,我撒了个小谎,一路目送至他消失不见,才骑着马儿自另一条小道超过了他们的车马队伍,直奔邺城。 行至中途时,我曾尾随在他们附近,却险些被他们发觉,只得另寻他路而往。偏就那一晚,懿轩不知为了何事,吹了一夜的笛子,其音凄厉痛楚,显是十分难过。我不忍再听下去,只得连夜启程,披星戴月到了莫愁湖畔,迎面便被一具红色的身影,拦下了。 “临儿,随我来。”他像是早知我会路过此地,不由分说便飘上马背,带着我去了莫愁山庄。 原来此处,竟是他的居所! 当时我未曾多想,亦无力去思索其它任何事情,只顾着瞪他,想教他放开我,从此放过我。 他仍是不多话,只将我带到庄前便停下马,附在我耳边道:“莫要道出我是谁。你只当是自己来此,巧遇于我。” 说罢,他径自取出一张面具,覆到了脸上,牵着马儿哈哈笑道:“今日庄中果真是贵客盈门!尘儿,快奉茶,顺道去告诉庄中的客人,老夫遇着一人与他所言极为相符,便带了回来,请他出来看看,是也不是?” 庄中的客人?所言极为相符?他原本并非主动找我,并非他知道我行踪,而是有旁的人拜托他出来接我? 我满心疑惑的探头向桃林中望了过去,只见一袭黑袍中罩了一名俊俏男子,腰间的龙形玉佩,昭示了他的身份。 他款款而来,笑容仍然温和有礼,冲我一躬身,一拱手,轻声道:“皇叔。侄儿来此寻药,顺道等您。” “来此寻药?”我忙站到了他身边去,听着他将目的说清,心中又有几分忐忑。 但他既已坐到这位子上,想必有些事情,亦非他本心所愿,却不得不如此做法?无论如何,我也只能答应下来,潜入庄中等候数日,直到他接了懿轩与厉儿,一并启程以后,我才又自行出发回京。 但这次,老怪物却真像并不认识我一般,成日里斯文有礼,一派仙家作风。若非是我,恐怕换了任何人,也要以为他原本就是如此,原本就是这般须发齐白,人称医仙的谦谦君子。 【四】 回宫后,我混入太医院里,成日戴着面具过活,小心之余倒也还算安稳。但我尤为生气的便是,懿轩刚才回来,便又遭人毒手,旧伤复发之际,数度缠绵病榻。 他整个人精神都差了不少,远不如当日在托尔镇中看到的那般,虽淡泊名利,却仍有些生机与期望存留着。 尤其厉儿的纠缠,似是令他难受不已。 当日我与时儿商定以后,便对厉儿做了一番手脚,狠下心来为他下了一记猛药,心中盘算的,也都相差无几:若是懿轩从此远离厉儿,我与时儿便各凭本事去争取懿轩好感。但若是懿轩并未如我等想像中那般痛恨厉儿,我与时儿便得各自息心,好生过活。 我自是知道,他二人自幼便特别依赖懿轩,我亦知道,我对懿轩其实兄弟情大过爱慕。但我亦不想见着他时时为亡妻之事伤怀,一整晚一整晚的笛声,我实在不敢听也不愿有旁人听着。 故此当懿轩亲口说出厉儿其实并不曾对他如何时,我与时儿都有些佩服厉儿了。毕竟那银针刺穴之法,我亦曾在边境俘来的几个敌人身上试过。理智全失之下,凭以药物辅助,真可谓是药物如何刺激,那人便会如何最大程度的去实现他的欲念。来不得半点勉强! 可厉儿他,竟然忍住了。 我终是重新对这成日舞刀弄枪的少年将军刮目相看了。也因此,我有闲空在懿轩处为他治病时,便会小心劝上几句。毕竟,像厉儿这般既老实又执着,一看便知是对懿轩情深一片的,确是万中挑一了。 虽说时儿常骂他,怪他不该在师傅面前扮呆装傻,但我亦觉得,对付自己倾心的人,用些手段,只不伤其原意,便无可厚非。 老怪物他……莫非也是如此想的?否则他怎会突然出现在凤鸣轩? 只是为何懿轩要管他叫师傅?时儿你不曾认出他么?只不过少了戴面具,竟像是完全不认识了。 我不愿泄漏与他那些不堪之事,开口便唤他师傅,惹得他盯住我看了好一阵,看得我心里发毛,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虽是对懿轩与适儿都极好,却待时儿与厉儿并不客气,说了一阵,随便找了个由头,拉着我便走了。 两年不见,他身法更为奇特,以我如今的目力,竟连他如何行走都看不清!更不要提如何挣脱得了了。 他将我带到宫中一处屋子里,上下打量我一番,冷笑道:“倒真是没看出来,你竟对老夫的乖徒儿好得有些过份了。” 我本自四下看着,这间屋子我不曾来过,从不知皇宫里,竟有这样一间普通得像是平民居所的房子。听着他如此说法,我不知哪来的火气,脱口道:“懿轩岂能与你相提并论?你竟是他的师傅,倒是委屈他了!” 他哈哈一笑,竟一点也不生气,还点头道:“老夫能做逸儿的师傅,确是有些高攀了……临儿,你这等脾气,可是在怨老夫当日不告而别么?” 我心里一阵发慌,这老怪物,可是吃错了什么?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温和? 许是我的目光暴露了心思,他低低的叹了口气,顺手将我拉近了些,不言不语的靠在我肩上,轻抚着我的背脊。 我只觉似是身在梦中,否则这老怪物……怎会待我如此?但终是心中不安,我无法承受他这等举动,使劲推开他:“老怪物你究竟来此作甚?这间房子又是哪来的?为何连本王亦不知道的地方,你却知道?” 似是只要在他面前,我便会将自己那副风流公子的模样忘到一边去,甚至连折扇拿在手上也忘了个干净。 故此,“啪”的一声脆响,他脸上多出一道红痕,与扇骨同宽。 “……”他显是有些怒意,连一个字也不容我多说,便同两年前一般,将我扔到那房中榻上去,又一番蹂躏。但这次,他却似是与从前有所不同,至少,不至于弄伤我了。 “慕容临,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取出血虫……无论是逸儿,或是旁人,你都不准太过关心!”他自背后拥着我,分明便是一番情话,却像是咬牙切齿才说了出来,也不知究竟为何要这般别扭。 只是那时谁也不知,我被他撩起的情感,竟也随着他身份的揭穿渐感沉重。似乎我身为越国谦王,原就是因他这么个人而起的。但立场不同,亦无需步步紧逼啊! 他竟想教我取时儿代之,想让懿轩因着他的师傅身份对他俯首称臣! 纵然我承认自己有些沉溺于你偶尔的温和笑意,却绝不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本王相信,懿轩也一样如此。 果不其然,懿轩真的拆穿了他,代价是活活气得走火入魔,数日内形同废人! 他逃了,掳了适儿逃回他的南疆毒教中去,又辗转回到祁国地宫,想要东山再起。 我一直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自他带着适儿逃走那一刻起,我更有些心灰意冷。彻底忘掉那些过往罢。我如此想着,表面上,又恢复了往日里风流下作的谦王爷。我一边四处忙碌,一边寻了空去见一个少年,随意戏弄几句,只为着看他脸红。 那是厉儿手下的侍卫长,一个颇有些胆识,又心直口快的忠军良将。 其实我已见过他多次,偶尔亦会出言逗逗他,不为别的,只为他在厉儿发怒时直言不讳,更知道懿轩心善,拉着他去求厉儿。何况,这小子待懿轩,确是十分之忠心,任何人见着他,也只会道一声好。 但他,却其实只是个孤儿,成日呆在那两人身边,除了侍卫就是主人,连出门找个姑娘的机会,也没有。 因此,逗他玩儿,倒是件颇为赏心悦目的事情。至少可令我暂时不必想起那一袭红袍的老怪物。 时日久了,厉儿与懿轩都看得出来我有些中意这侍卫长。他们频频问询,旁敲侧击,生怕我这风流王爷只是一时兴起。但我身上的血虫,却实实在在的提醒着我,这少年的单纯笑容,不知不觉间便已浸入我心里,驱散了曾经那一袭红袍带来的蛊惑。 也因此,我被柯尔德与雨儿一同按着趴在榻上,将血虫取了出来。过程十分顺利,只除了那小子被吓得脸色煞白,甚至连坐都坐不稳了。 我有些想笑话他,可我也确有些累,只听着柯尔德说要将他放到我身边去躺一会,便已睡得不知时辰了。 自此后,厉儿便总在我到府中去时,特地将周林赶出来,也免得我总是以各种借口扰了他与懿轩两人独处。 可事情总是连接而至。不待我与懿轩都好全了,柯尔德便前来宫中,引出了赵尘。 赵尘被抓往了血池牢狱。入此狱者,若机关开启,则十死无生。 赵谦他……以适儿为胁迫,要求柯尔德放了赵尘。我不曾当面见着,听懿轩说,当时确是情真意切,看来赵尘其实果然是他儿子。 此后,他便被关入血池牢狱,与其子一道,自生自灭。若非我前去与柯尔德交涉,只怕他一则逃出生天继续生事,二则被打入死门机关里,立毙当场! 那日我见着他时,机关尚未打开,故此我得以由生门而入,与他面对面。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而平等的与他说话。往日里,纵然是在莫愁山庄,也只不过是他如何决定我便自己判断要不要照办,否则便总有一个一言不发。 如此说来,我与他,倒真是不合适的。 【五】 “你……”我深吸口气,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原本一直便低着头,赵尘靠在他怀里,似乎生病了,呼吸轻得像是停顿了一般。他仍是那样,一身红袍。 听到我的声音,他似是愣了愣,低头笑了笑,摇摇头,随后慢慢的抬起头来,见到我时,满目愕然。 我执扇敲了敲自己的鼻子,总算找到了话头:“我来,便这般意外么?” 他仍是笑了笑,摇摇头,随后慢慢将赵尘放到木板床上,自行站了起来。 他整了整身衫上久坐而形成的皱褶,低声道:“确是不曾料到,来的非是逸儿,倒是你。” “哦?本王来此,确是个意外。”不知不觉的,我便又有些火气上涌:“若非是丞相与侯爷都觉得本王或许应来见你一面,本王倒还留在邺城坐享温存!” 他脸色变了变,却又笑了起来,一步步走近我道:“慕容临,老夫要你记住的,你倒是活学活用了。若非你驱出血虫,老夫岂能被逸儿制住,又岂能打不过那老匹夫!” 眼看他怒目圆睁,我已暗中打算准备退出去,可脚下却一步都移不动。 “只是,你既已能勾出血虫,老夫纵然夺了这天下,一人独享又有何意思?”正暗自在心中骂着自己,我却听到他如此说法,刹时间,鼻间一阵酸楚。 我又一次破口大骂,骂他无耻下作,骂他自负变态,骂他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旁人身上,骂他活该元气大伤,骂他不该毁了懿轩一家,骂他不应妄图以蛊控人心,骂他不该为着个皇位,毁了我好容易想要承认的情感。 我声嘶力竭,涕泪齐流。我堂堂越国谦王,对着这阶下囚,骂得唾沫横飞之时,却是一副求人爱怜的倌子作态,真正可笑至极! 偏那人,从前不苟言笑,如今却听一句笑一声,我哭他笑,我骂他也笑,我泪流满面,他亦笑得满脸是泪。 “好了,你终肯说出来。赵谦亦不枉此生,绝不后悔!”他笑声突止,凝视我良久,叹道:“既是寻得可打动你心怀之人,便好生待他。回去吧,此处不适合你。” 他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牢狱之外,砰的一声关上牢门,守在门边轻声道:“代我向逸儿说一声,老夫亏欠他的,实不应以师徒之名来偿……哎,罢了,还是不要讲了。你且去罢,我儿时日无多,打开牢狱机关,由我父子自生自灭便好。” 说罢,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显是他又走回床边去,继续抱着赵尘,也不知究竟是护着他教他少害怕些,还是尽自己一份心力,教他可多活些时候? 身后,柯尔德吐出一口长气,低声道:“王爷请回罢。既是赵谦自行要求,老朽必然照办。但,赵谦要王爷所带的话,还望王爷您,不要转告于府主。老朽深信,终有一日,府主必会自己来探他……有些事情,当面说,与转告,其实是两个意思,王爷觉得如何?” 我默然点头,顾不上多看一眼,逃一般离开了郭府,自秘道回了邺城王府。 当日,厉儿便已传回捷报,大军已回到邺城外了。赵谦的祁国地宫、南疆毒教等地域,悉数被厉儿强攻占下,一一收复。 我等到随行的周林回来,却未见着主帅其人。虽说不必问我也知道,这小子必是又偷偷去看懿轩了,只是……身为主帅,不回朝亲自报讯,不领军功,倒也只有他做出来,才能不被时儿怪责罢。 但周林却仍是一五一十将厉儿打算向我说了。 原来这些时日,他已偷偷去过数次,不知怎么便拉了柯尔德与他同流河污,很是做了几件能令懿轩动容的事,只求弥补往日亏欠,只求懿轩能不再只是口不对心的答应了他,一转身便又自顾自孤身奋战。 周林说得挺起劲,一双大眼闪着兴奋与些许的期翼,我忍不住便笑了笑。自赵谦那里回来时的满心怨愤与难堪,不知不觉便又被冲淡了不少,连带着我军大胜连取两国地域,实是有些开心。 “看你这般模样,倒像是挺羡慕他们?”我顺手将周林拉进怀里,眯起眼睛看着他垂下眼脸红了脸,等着他支支吾吾语不成句的结巴着将话题引回懿轩与厉儿身上。 只是这次,我却失算了。 他红着脸摇了摇头,抬眼望着我,一脸的坚定:“属下并不羡慕侯爷。侯爷对丞相大人确是情深一片,但丞相大人,其实受苦多了些,倒累得侯爷也一并受了不少无谓之苦。分明便是多简单的事情,却偏偏一路绕了多少个弯,枉费了多少欢笑……周林一路看着他们两位时近时远,心中着实无法判断,究竟是因着仇敌之故,或是真有造化弄人一说。否则,那二人早便应好生相处,再不起争执了。” “哟,小林会讲大道理了。”我张嘴呆了一阵,才终是找回自己的理智,不至沉溺于那两个家伙的纠葛中去,嘻皮笑脸的拿折扇挑着他的下巴,调侃着他:“你一路对他二人看得那般清楚,如今对本王看得可是够清楚么?” 我果然是……只能凭着这些陈词滥调,才转移得开心中那份不敢向周林言说的难过么?我又凭何向他说起?我这等旁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王爷、侄儿们眼里游戏人间的风流皇叔,又何来资格,自吐心中苦楚?我自己便已有些难过了,又何必说出来,惹得他心存芥蒂,往后因此而时时不快呢? 我竟已开始想起往后了么?我究竟神游了多久?为何,似是不曾听着小林的声音? 我定睛看了看,周林一脸的若有所思,亦是在发着呆。 那副认真的模样,足以令我忘掉旁的不愉快——尤其那张脸上,愈发鲜明的绯红。 不想再在他面前按捺下去,我小心翼翼的亲上那绯红的脸庞,默不作声的继续向他微张的唇瓣进发,双手如同当年那充满蛊惑的红袍怪,牢牢抱紧了怀中这腼腆又固执的少年…… 是夜,他首次在我府中留宿。 而后的几日,他却一如平时,不见半点异常,亦不见如何留恋于我,直教我有些担心自己是否年纪大了,各方面不如从前? 但为何邺城街上的老老少少们,见着换上普通服色的我,仍是频频回首? 我满心不解之余,连着数日带了周林在街上乱转,将邺城大小店铺几乎搬了回来,又分一些送予厉儿与时儿,其余的,自是我认为最好的,留给周林。 管它是否魅力不够,那便用最庸俗的方式,送到你分不清哪些是我送的,哪些是你原有的! 若是没了你,我要如何还能轻易笑得出来,要如何还能相信,这世上真情,并非其它可染? 不久后,厉儿拿了一幅画神神秘秘的跑回来,劈手推开麒墨斋的大门,打断了我对小林一番循循教诲——多日前,有个侍卫在此处翻出懿轩当日所见的那本图册,于是此消息在侯府侍卫中传了开来,周林自然也知道,却始终不敢去看。这日我与他一道去探值勤的侍卫,听到了那些,便死活拉着他躲到柜台里一边翻,一边品评,活像两个市井中不通人事的小混混。 厉儿便是这等时候冲了进来,哇哇大叫着道是他的懿轩已回来了,要趁机赶快将画裱好了才是,还教我等帮他准备工具热水材料等物,一时间将个平素清静的麒墨斋变得像是市集般热闹,惹得外面街上的行人频频向里打量。 【六】 我暗忖亏得这天气还不曾下雨,否则只怕是要借着避雨之名,个个的跑进来看了。 厉儿却不管那些,一边裱着画,一边趁着等待的时候翻看他自己那些练习时的“丰功伟绩”,时不时还跑来一两名侍卫、或是一两只飞奴,每进来一名或一只,便听得厉儿惊呼一阵或是抱怨一阵,说的均是懿轩正在何处做些什么,懿轩怎能去何处不做什么,懿轩应是去何处做什么才对…… 直听得我与周林相视无语,直想将耳朵塞上,落个清静。 不过,过了一刻钟,店里倒真清静了下来。 我想着许是专心裱画,便连头也不回的继续与周林“探讨”那些图册中的动作,小声的说得他几次欲走,却尽数被我拦住,以动作表情要挟他:若是要走,我便当着厉儿的面,亲下去了? 也因此,直到懿轩走到麒墨斋大门口了,我二人才知道厉儿竟在桌旁睡着了。 侍卫们进来,飞快的将厉儿拖进柜台去,我便直接堵了门,随便说几句,立即找了个借口,拉着周林便跑了。 懿轩也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只道自己还有些事要进店里独自处理,竟将守店的侍卫也打发掉了。 只是他神色间颇有些不平,也不知是又见着了何事不高兴,竟连店中还藏了个睡着的人,也不曾发觉。 后来,他们如何了,我自是不曾知晓。我只知,那图册上所绘的,其实也太过难办了些。枉我与小林穷尽一整夜的功夫,彼此都累得动弹不得,却还是不得要领,只得在清晨时分,草草收拾一番进宫去面圣。 当日厉儿不曾前往,懿轩也不见人影。时儿自是一副自在模样,只笑嘻嘻的冲我眨了眨眼,便随意叮嘱了几句,拉了我进宫里去核对近日还有哪几个小国需要亲自去看看,说服不成,便尽早征服。 周林这等身份,自是无法跟进去。他站在宫门外,人都站不稳了,却还等到我忙活完毕,再驾车与我一道回了侯府。 我见他摇摇晃晃的自马车上下来,竟有种错觉,唯恐他会摔着,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了他。 可谁知他却立即跳了开去,结巴道:“王爷、不,今日、小林实在不行了……王爷您,还是好生歇息,属、属下告退!” 我一把拉着他,仍只当他是害羞又太累所至:“我只是怕你摔下来。今晚必不会乱来,小林若是太累,便先进屋去休息,我这里,去找人弄些吃的,便回屋去。” “不、王爷,属下……”他脸涨得通红,唇闭了一会,才又张开,大声道:“小林不愿这般不清不楚的遭人诟病下去!我周林堂堂一个侍卫长,说了要随侯爷与丞相一道征战沙场,便不能继续留在王爷府中,如人女子般枉受王爷恩宠。若是您愿尊重小林自身想法,便请放小林离开,小林不愿做个配不起王侯将相的窝囊废!” 我目瞪口呆。 近日里,似确是有些侍卫看到他与我走在一起,便会私下里将他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这么个疯惯了的,自是毫不在意,全当没听见还能冲他们笑上一笑。小林每次便涨红了脸快步走得离他们远些,我也不曾多想,谁料他竟这般要强,听这意思,似是要与厉儿一道上阵杀敌,远赴漠北? 想了一阵,我又冷静下来。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以厉儿那番性子,能得他青睐留在身边做了数年的侍卫长,周林又岂会是个甘于受人白眼的? 倒是我小看他了。 只是,若是有何不测,我莫不成还丢得下脸面,向两个侄儿要人去? “不成。”想到此,我立即又拉紧了他不愿放手,脱口道:“小林若是对本王真有些倾心,便应知道,你若与厉儿一道前往漠北,我一人留在府中,岂非要担心死?” 他闻言,面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怔怔的望了我半晌,低头时眼中已有些失了往日神采,呐呐的道:“不是、我不是要教王爷担心。我只是……” 他的话尚未说出来,便有侍卫自府外奔了进来,大叫道:“王爷,陛下传讯,侯爷已定下发兵时日,请王爷明日带周小哥一道去宫中听从安排!” 这夜,我几不成眠。 周林听到这等消息,立即便借口说要回去问问厉儿,转身就跑了。 我心中自是明白,他如何这般急着跑掉,又为何说出那些话来。甚至连他为何结巴了许久却说不清理由,我亦是一清二楚。但他若是走了,我又该如何是好?要我笑着送他上战场面对不可预知的局面? 辗转至翌日,议事殿上,懿轩一习话定下出征人员,周林作为先锋官,更是当场领了粮草便先行出发,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他一番抢白,我无言以对。 时儿点头之际,目透赞许,也还颇颇看我,似是想教我放心些。只是,我实在办不到。 大军出城以后,我便借口要忙活尚余下的两处小国事宜,一股脑的将自己扔进了书房。 但不知为何,我始终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只每日盯着窗外天际,盼着有些许消息传过来。 如此过了半月,我终是助时儿将漠北以外的所有地域成功划入越国境内,这片大陆,已只余漠北一处异邦了。 连带着,我又趁着后面数十日的空档,不愿枯坐之余,自秘道亲自往几个不同地区,实地看了看,对几名确有问题的官员作出更换、处罚等,越国境内,再无内患。 我回到王府的当日,正好是收到消息的时候。 消息只比他早了不久传来:先锋官周林,私同军师旗下探子一道,擅自离城闯入敌军皇宫里,杀了敌国太子却身陷秘道、全身多处受伤,幸得军师前往相救,还俘虏了敌国皇帝!但军师亦是生死一线之时,由主帅冒死前往,以身挡剑、以命相换,如今生死不知! 当着传讯官与一干侍卫的面,我几近咬碎了牙齿,才不至使自己失控大骂出声。 周林你这个小混蛋,竟如此胆大妄为! 见着他时,厉儿已好得见不着一点伤处,他更是神清气爽的跟在一边。 我黑着脸上殿去,一言不发的听着各人报讯。得知亏了太守大人举兵正面攻城,与厉儿内外夹攻,这才使得众人化险为夷,我真想冲上去扇他几记耳光。 可这小混蛋,他竟还抢着领罪! 若非时儿有心放过他,更有意将事情变成厉儿与懿轩之间那些小嫌隙的分化点,这周林非但军功不保,只怕还得下狱削职才能作数。 累极军师及主帅,这等罪责,又岂是懿轩手下几个探子定计唆使便可以说免就免了的? 待他几人将事情讲明了,时儿便立即请柯尔德这等域内奇人念出了一卷尘封年余的圣旨。 那圣旨中所言,我俱是记得一清二楚。 虽说我早便知道时儿为何要将小适儿带来,但如今听到最后那段“改由皇叔慕容严亭之子嗣继承我越国皇位。若亦同是无有后继之人,当由丞相之子郭适成年后继位,赐字誉珩,赐国姓慕容,但可以原郭姓称之。此诏告天下之际,亦是收复漠北之时。故此,数度欢庆不若一同享此盛会,由皇榜发布之时始一月内,邺城中所有酒楼客栈驿馆茶寮,均由宫中御厨提供流水席,与万民同贺我朝盛世之期!”之时,我仍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当日我便说过,时儿如此大胆作风,势必引起群臣不满! 【七】 果然一众臣子中有好些个都站出来表示不妥当,却都被他与懿轩化解掉,甚至小适儿亦当称得上较之懿轩还要出色,倒令我徒担了这份心。 再观懿轩如今模样,虽不至有初任丞相时那般大胆举动,却仍是当着众人的面低声向厉儿解释着,生怕他又误会什么。 我不自觉便开心了些,嘴角亦扬了起来。 当听得时儿说要立即便备下婚宴,与他那王夫宋宁大婚之时,我忍不住冲身边周林笑了笑,正襟跪下向时儿道:“陛下,你、我……本王想,顺便、一道,将周林也娶了回家去。他总是叫着要立了大功才能算配得上这位置,还说自己无依无靠,定要想明白了,再决定是否进我慕容家的宫门长住。” “我我我、我,不、不成!我还要等大军归来时,一并论罚……”小混蛋这时反应倒挺快,妄想拖过再算?我气得不轻,看在时儿眼里,又多了几分调侃之意。 他笑道:“皇叔,莫要再折腾了。时儿已不想再等下去了。走罢走罢!众卿也快些来,朕先回避一阵,与皇夫一道再准备些东西。肃恭,快走,一道去帮忙!” 我不由分说,直接上前一把擒住那小混蛋,按时儿所示,到了幼时所居的宫殿里。 这小混蛋,竟还敢反抗,倒是比起从前胆子大了不少! “王爷,你不可如此,这般便是逼婚了!” 什么?我只觉得头顶都要冒出青烟来,运足这月余好容易又练回的一丝内力,狠狠将他禁锢在怀里,压抑着阵阵怒意,勉强低声道:“逼婚?你岂非是逼着本王心惊胆颤的过了这许久?你岂非一直便是不想做旁人笑柄?如今天下大定,四海升平再无战事,你还想去何处立下赫赫军功不成?” 果然他又傻了眼,呆望着我,似真的在想究竟还有何处能立军功。 等他终于想起还能留在军中防止天灾人祸之际,他那身军甲早便被我扯了个干净,换上内侍早便放在殿中的喜袍。时儿早知我不愿继续多等,竟将所有衣物人等全备齐了! 喜袍下,盘子里还有一样东西。 我抬手拿起来,明黄的颜色在这大红的宫殿中格外显眼。 “周林,原侯府近侍侍卫长,统管定国侯府所有侍卫及大小事务。由于漠北征讨之战中,任先锋官时有勇无谋险失良机,但终是功成而归。待大军回归之际,周林即为邺城外中军大营水务副统领,辖营中水军,月余后择日赴任!” 我读着读着,险些笑出声来。 “属下领旨。”周林老实跪着听了,双手接过那份圣旨,一双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既透着些欣喜,又有些犹豫惶恐,但最多的,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忍不住便又调侃他:“怎么还跪在地上,想要在此处成婚么?” “我……”他又结巴了。 我不由分说,直接将他扯起来,将圣旨收入他怀中暗袋里,再拉起他一道出殿门去,边走边道:“若是让陛下等久了,一通脾气下来,你这用命换了的军功只怕是要被收回去,真的在我府里做个成日侍寝的男宠!” 他大叫:“不要!我才不要!”脚步也立即放快了不少,竟成了他拉着我跑了。 懿轩早在厅中,远远的看着他扯着我跑过来,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连忙指指御阶之上,示意我快些过去。 我拉着小林过去,时儿与宋宁早便到了,厉儿亦在那边,却是黑了一张脸,满眼里都是羡慕与不甘。 “厉儿,你无需这般不愉罢?”我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月余罢了,此后必定是你二人再有一场足以惊世瞩目的婚典……你可要想明白了,你二人,一个帝师还是丞相,一个侯爷还是战功累累的主帅!比起本王这等小打小闹之辈,自是不能跟在一边凑份子这般简单,嘿嘿……” 时儿听得直皱眉,笑着骂道:“皇叔你果真再老亦没个正形,你凑份子,岂非将这婚典当了拼凑出来的?朕大婚你亦大婚,倒好意思为着肃恭这般贬低于时儿了!” 几番笑闹,众人全都到了。 我等均不是男女尊卑那般的婚礼形式,于是也颇为简单,便只是相敬相拜过后,就围着各桌不断的喝酒、不断的面对朝贺、不断忍着脾气,接受许多或是无心或是有意的调侃问询…… 厉儿倒是义气,帮着他皇兄与宋宁挡下了不少,连带着将我与周林那份也挡了大半去。整个婚宴上,所有的喜酒倒有七成进了他的肚子。 懿轩在一边黑着脸瞪了他许久,他却仍是视若无睹,脾气倒是较从前又大了些,也不再在懿轩面前扮呆卖乖了。 周林似是见我一直望着他们,趁着厅中乱乱的无人留意之际,小心凑过来向我说道:“近日,其实他二人显已不再有何嫌隙了。只是或因着这场婚典中并无侯爷,丞相又有心拖延不愿正视这等事情……才、才变成这样。” “你倒是个包打听?” 他听我这话,立即又红了脸,缩缩脖子正襟坐好了。 我借着几分酒意,捏着他的脖子,凑过去狠狠的亲了一口,大笑道:“宾主尽欢便好,各位莫要拘束,本王先行告退,安享春宵去了。” 至于时儿,他早眼尖的趁着厉儿挡酒之际,拉着宋宁跑了! 冲懿轩打了个眼色,他会意点点头,我便再无顾虑,一句话便使得那小混蛋老老实实跟着我回了宫中殿里。 我道:“你是要为夫抱你出去呢?还是要本王叫了侍卫,抬喜轿进来接你回宫殿里去?若是两者都不愿,便老实跟在我身后,小心些,莫要被人盯着,又被灌酒。” 这晚,是我慕容临此生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大婚,竟还是与一个男人,一名小我不少,原本只是侄儿府中一名侍卫的少年。 其实我倒真不曾想过,往事还历历在目,我原以为要么便是娶个名门千金回来继承慕容家的皇族血脉,要么便是与赵谦那老怪物不死不休不清不楚的继续纠缠下去。 我昏昏沉沉的靠在榻上,酒精在脑中作崇,令我想起许多许多,与从前的我一一比较。 周林早将侍卫与内侍全都劝得退了下去,他实是不惯被人侍候着,一直以来与我一道,都不曾适应过。 等他收拾完毕走到我身边来,竟还是保持从前的下属习惯,轻声道:“王爷,已为您备了些……” 我可不是要听他说些管家之类的话,我担心吊胆的等了这一月余之际,早明白自己将他摆在了所有人与事之前面,又岂容他还在这浪费我大婚之夜的每一息、每一刹那? 等他重又能开口时,我早便将他压到榻上,满脸邪笑道:“小林,副统领大人,累得为夫在府中时时担心受怕等了月余,如今是时候还为夫情债了!” 意料中的结巴声音并未出现,他竟点了点头,冲我笑道:“严亭纵容我一己私欲,此事确是小林有错。但这婚姻大事,周林自己尚未为自己作主,便已胡里胡涂有了个夫君。这等胡涂帐,小林也想与王爷算算。” “别啊,还是再试试,究竟为何那图册中的一切姿势均不能做到罢?你这番出外征战,想必身体又有不同……”我哪能傻到等他去算这笔胡涂帐? 彻夜未眠,我与他疯足了一整晚,与上次不同,此番我并非刻意恶整他,他却像是十分投入,亦十分享受。倒令我心中欣喜不已,一次次在他耳边呢喃:“当日,为夫曾劝过懿轩,道是‘愿得一心人,百首不相离’,如今,倒是我这等恶名在外的风流王爷,先被你这小小侍卫套牢了……” 他无暇应我,只奋力抬手将我抱得紧紧的,主动扬起脑袋,凑过来紧紧贴着我的脸,呻吟不断…… 番外之慕容时篇:眷恋·少年情 【一】 红烛摇曳之间,宋宁如常般走近,顺手将朴宸殿内榻上放着的那些,男女婚配时常洒的花生红枣连同被褥一道掀了下来,望着满脸无奈的慕容时,他亦是一脸无奈:“肃谨,是否这宫中……不曾有男子与男子大婚过?否则、否则怎会这般……咳,这般布置?” 莫要说他,慕容时初进来时,本是借着些酒意靠在宋宁身上,谁知刚才挨到御榻,便觉周身硌得难受!他一掀被褥,顿时傻了眼: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塞得被褥间四处都是也就罢了,居然御榻大红色的被褥下,还放了一块雪白的帕子! 慕容时只觉得额际青筋一阵突突的跳动,整张脸都烧了起来。他正要大声将王福唤进来,却被宋宁拦下,说是大喜之日,不要动怒为好。 “这、这算什么名堂?我慕容时、越国天子,大婚之日竟在我榻上放一块帕子?当朕是大姑娘么?”慕容时胸脯不住起伏着,他简直快要气死了。 他这里发着牢骚,宋宁已自后面又搬了一套被褥出来,温言笑道:“肃谨,我已看过了,还留了一床不曾放什么东西。只是并非喜色,也不必太过讲究繁文缛节了。明日再请人收拾出去,换过便是。你也莫要再生气,大概是宫中规矩如此,下人们都习惯了罢。” 习惯?慕容时眉毛跳了跳,咬了咬牙道:“你可曾习惯往日我不言不语的,当你不存在了?” “那怎么相同?”宋宁重新铺好御榻,转身过来为慕容时将头上冠带解下,一双修长的手指似是无意间在慕容时脸畔摩挲着,轻轻的,痒痒的。 “你是宋宁此生至爱,无论如何待我,也不曾令我伤心过。又岂能与旁人作比较?”他弯下腰,看着镜中慕容时散落了长发的俊俏模样,嘴角笑意扩大了些,贴着他耳畔轻声道:“肃谨,宋宁仍有些置身梦境之感,这可……如何是好?” 慕容时眨了眨眼,转个身站起来,拥着宋宁,凤目微眯,说话亦是似笑非笑:“既是如此,不若肃谨辛苦些,也免得宁儿迷迷糊糊的,枉费这大好春宵!” 他说着,便作势将宋宁扑倒在御榻上,唇间泛起的,除了些许酒气,便是平日里熟悉的味道。 他不觉又沉溺其中,连自己何时被宋宁反压了过来,也不曾留意。只知又睁开眼时,两人已是袒裎相对了。 “怎么?不是说置身梦境么?”慕容时笑得像只偷吃的猫儿,长臂伸过去,将宋宁撑开了些,望着他泛红的脸庞,轻声道:“宋宁,你既为我皇夫,怎可还这般成日里犯迷糊,出口便是这等质疑之词?” “我……不是,”宋宁掰开他双手小心放下,脸色越发的红了。他呼吸略显急促,也不知是因着眼前春光大好,春意之浓,还是想到要说什么,却不好启齿,结巴了好一阵,才勉强道:“并非质疑于肃谨,为夫只不过太高兴了些……你,你可切莫胡乱臆测。” 慕容时忍不住便笑出声来,腾的坐起,勾住他脖子一边又吻了过去,一边主动坐到他腰间去轻轻挪动:“皇夫……宁儿,此生你便得这般,由着我故意调侃、由着我扑过来、为、嗯……所欲为……” 连着数日,慕容时均缺了早课,也不去议朝,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他大婚当晚虽不曾多饮酒,但近日却着实太过兴奋了些,缠着宋宁连番疯狂,尤其昨夜,更是索求无度,直累得两人实在无法动弹,竟就那么睡着了。若非是宋宁细心,硬撑着瞌睡为他清理干净了才爬回榻上拥着他入睡,想必这大婚才没几日便要召太医了。 慕容时听得宋宁数落,脸上笑开了花,满口的不以为然:“我纵然是睡着了,不也还有你么?我虽是不舍你累着,但我着实是较你累得多些,宁儿你不觉得似我这般既主动又俊俏的,乃是天下难寻之瑰宝么?” “你哪是瑰宝,您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宋宁没好气的望了望他,伸了个懒腰,终是爬了起来:“若是往后再这般纵欲无度下去,只怕你我尚未过不惑之年,便要老似古稀了。” 慕容时难得好心的拉了他一把,顺手为他套上衣物,不屑道:“偶尔为之罢了。若非天下大定连番喜事,朝中又有人看着,朕才不会这般索取无度。累着了朕的皇夫,到头来受罪的,岂非还是朕么?”言罢,宋宁已穿戴好了,他便突然话峰一转,冲门外道:“王福,莫要躲着了,一早便等在外面是要说什么么?难不成,连朕大婚也不能好生休息几日?” 殿外果然传来王福的声音:“陛下,王福知错。但、但丞相大人他……” “你说什么?”慕容时一把推开殿门,急急的便冲了出去,拉着王福大声问道:“师傅他怎么了?” 宋宁脸色变了变,站在原地不动了。 王福小心看了看他两人脸色,恭声道:“陛下莫要太过心急。皇夫也切莫胡思乱想。丞相大人只是交了份辞呈上来,说要离京去修行罢了。” “那肃恭岂非又要被他气死?”慕容时扯着一边嘴角,满脸无奈,眼中却闪动着兴灾乐祸的光芒:“好容易将师傅劝了回来,今日还这般早便说要走了?定是肃恭又如何不讨他喜欢了。” “非也。”王福应道:“此次、此次侯爷一道前往。他二位大人说了,陛下如今大婚了,王爷也是相同。既是如此,便应是算得上成家,下一步便是立业了。何况,何况如今天下一统,朝中亦无内患外忧,侯爷说要完成年前的愿望,给丞相大人想要的生活。故此,两人是一道走的。” 一道走的?如此说来,已经走了? 慕容时瞪大了凤目,满脸的不可置信:“朕、朕还未答应,他们便私自逃了?这两个……唉!他们、他们可曾说过,何时回来,或是有何传讯方式?” 王福摇头道:“两位大人都说,若是有事便自当知晓,立即赶回来。还道去得不远,且四处都有秘道相通,亦无需担心在数日内无法回朝。故此请陛下安心守着天家基业,切莫出了纰漏。” 殿门处,宋宁也彻底听明白了。他缓缓走了出来,目中透着些许坚决之色,一把揽着慕容时,沉声道:“也是时候由他们功成身退了。此后,便由为夫陪着你,一道守护这大好河山,为我越国万民谋福。” “……难得,你也会这般、这般”慕容时转头看着他好一阵,才释然笑着开口,话未曾说完,便被宋宁堵住了嘴。 迷糊间,他听着宋宁将殿门重又关上,感到自己被拥得紧紧的,身后贴着的,正是朴宸殿的大门。“你这是要……”他使劲挣开宋宁,好容易喘了口气还未及把话说清楚,便又见宋宁目光灼灼的望着他:“肃谨,时儿,陪为夫去祭拜一番,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他以不容置否的口吻说了,便又将慕容时死死抱着吻了过去:“不许……再惦记懿轩……” 慕容时好容易喘着气争辩道:“我只是、嗯……啊!宋宁,你、不要了……”他来不及多说,才穿上不久的衣物便又被宋宁悉数剥了个干净,伴着他阵阵喘息,两人又一次沦陷在情欲之中。 “你方才说了不得再纵欲贪欢,如今……哎,你真是、啊!”慕容时好容易自极乐的巅峰回过神来,人还未站稳便哭笑不得的向宋宁解释,哪知这宋宁竟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二】 “真是什么?我确实不喜欢你这般,听着懿轩名字便跑都跑不及,哪还记得我这皇夫?”宋宁似乎是被他这般紧张逗笑了,却还是一改近日谦和模样,说话做事都依稀能见着刚到邺城不久时三皇子陈熹泓的影子。 慕容时顾不上双腿发软,一双凤目在他脸上扫了半天,突然笑出声来道:“怎么,皇夫如今是恢复本性了,还是吃醋吃撑着了?” 宋宁涨红了脸,低叫道:“胡说什么!我只不过怕肃恭知道了,又怪你与他为难……” “哦,是么。宁儿为何脸红了?方才当着王福那般抱着我进来,都不曾见你难为情,此刻却……”他停下不说话,凤目中尽是笑意,牵着宋宁走回御榻前去,才又道:“你若是一见我问及师傅便将我拉回来,咳,拉回殿中云雨一番,那日后若是他们回来,每日遇着,我岂非要将你累得下不了榻?” 才刚说完,他自己便已埋头在宋宁怀里,闷笑不止。 “我、我不会了,往后我再不至这般失控……但近日,便容我小器些,实不想见你提起任何人时将我忘在身后。” 宋宁坐下,将一张大红脸藏到慕容时背上贴着,声音闷闷的,热气呼到慕容时背后,惹得他笑个不停,使劲扭动:“好痒……快放开我……” “是么?”宋宁回过神,故意不松手,将笑得不断扭动的慕容时压回榻上,勾着嘴角道:“还敢这般丢下我去问懿轩消息,我便教你笑一整个白天,再叫一整个晚上!” 过了几日,慕容时轻装简行,与宋宁一道,只骑了匹马,在官道上慢慢前行。 “肃谨,你这般逃出来,总管大人想必会派人将皇宫翻过来了。”宋宁坐在后面,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揽着慕容时,频频回头看着,颇有些不安。 慕容时一脸不以为然,迎着秋日的凉风抬眼看了过去,天际万里无云,确是个出游的好天气。他扭头笑道:“无妨。朝中事情我已给皇叔传讯过去了。只是若王福不敢去扰了他快活,便没办法了。何况就连老祭司那里,我也已传了消息,请他将适儿带到宫中,慢慢熟悉。” “你、你不是说还要执政四十余载么?”宋宁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 慕容时点点头:“是啊。可我自幼便不曾出外过。只除了那次到莫愁山庄找赵谦那医仙,顺便等厉儿与师傅……这次既是随你回漠北去,便由着我多玩些时日,若有急事,便由秘道赶回去,也耗不了几日。” 只是那马儿前方,分明便是落雁坡,又哪是什么漠北方向! 朴宸殿里,王福张大了嘴愣在原地半晌,望着手中那纸留书呐呐道:“丞相与侯爷不知去向,如今陛下也陪皇夫去漠北祭拜先人了,这、这朝中无人可如何是好?王爷他……确是个人材,只是也大婚不久,咱家怎能去?这……公主殿下,您倒是教教奴才该如何是好哇!” 他身后跪了一众内侍宫女,慕容雨也被惊动了,正坐在桌旁笑吟吟的等着他那通牢骚吐尽。 “既是皇兄留书说了,便自是由皇叔辅政,适儿进宫旁听。”慕容雨眨了眨大眼睛,信手拈过那一纸信函,浅笑依旧,还带了些感慨:“皇帝哥哥从小便在宫中长大,也不曾听闻他出去何处过。今次既是大婚之月,又陪了宋宁哥哥去祭拜父母,纵然是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立时便将他拽回来。总管您若是怕扰了皇叔清静,便由雨儿去说好了。只是……您得答应雨儿一事。” 王福眼下已是病急乱投医,闻言连声应了,还道无论何事,只要公主殿下一声令下,便立即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慕容雨笑得黑眸中那丝计策得逞的光芒越发的被长睫毛盖住,再难看见。 当日下午,慕容雨便亲自去了谦王府。无人知道她是如何说通了慕容临,总之第二日始,这皇叔便舍得放下周林在府中睡大觉,独自前往宫中议事了。 适儿也在当日赶到,柯尔德一旁指点之余,他竟也能为各地的琐碎事情出出主意,倒令朝中大臣们赞不绝口,反对他这小孩子继位的声音,也逐渐的消失了。至于那些原本哭天喊地的说着“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怎可如此轻率”之类的,甚至还认为慕容时是刻意如此锻炼郭适! 而这始作俑者,此刻正靠在原本由赵谦修建的莫愁山庄桃林里一棵桃林下,望着秘道口发呆:“宁儿,你说这赵谦,如此精密之处也亏他做了出来。满腹才华、雄心壮志,若是他堂堂正正与人一较长短,说不准,朕还会欣赏他。” 宋宁缓缓点头,叹了口气:“亏得是你我来此,若是皇叔或懿轩来了,只怕又心中不愉。” 他二人一路由南门出了邺城,在落雁坡玩了几日,将慕容厉特别留下的酒楼中所有好酒喝得七七八八,再拿了余下的,便一路策马奔回,绕至西门外正式前往漠北。途经莫愁湖时,慕容时想起当日在湖边抚筝激得郭逸招架不住之事,心中暗暗得意之余,死活拉着宋宁进了山庄。 他领着宋宁四下乱转,两人嘻嘻哈哈如同大孩子一般,在桃林中疯疯闹闹的。慕容时本就怕痒,被宋宁时不时挠一记,早不知方向,竟误打误撞之下,又一次开启了此处的秘道。 望见这条秘道,慕容时心中感慨良多。 他虽不是亲眼目睹,亦非亲耳听到,但当日这条秘道,这座山庄里发生的一切,确可称之为彻底改变了师傅与肃恭之间、越国与赵谦所掌握的几处乃至其它各国之间的情形。 若非是赵谦在此,他慕容时不会因着距离邺城不远前往求药,亦不会顺道等着郭逸,更不会在慕容厉回宫不久,便以赵谦暗示之下给出的药丸与银针刺穴之法那般折腾慕容厉! 那样一来,或许肃恭根本不敢对师傅有任何进一步举动……他不知不觉便这般想了,叹了口气:“宁儿,我们去湖边坐坐。莫愁湖,其实很美。赵谦,唉,果真是一代枭雄。” 他拉着宋宁,在前院厅旁找到茶水间,自行烧了壶水,寻到些上好的茶叶泡了,亲自以茶盘端着,两人一道行至码头处去,扫净了小船上落叶与浮尘,径直坐到了船上。 慕容时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叹道:“虽是陈茶,却仍是好茶。纵然是宫里,师傅那处茶园里的茶,也未见得有这处的好。” “你这般绕弯,是想要说什么?”宋宁扁着一边嘴角,望着他眨了眨眼。 将茶杯放回原处,慕容时突然一拍船上小几:“是了,还缺样东西。宁儿在此等我!” 说罢他便飞跃回岸上回廊去,一路顺着跑得没影了。 宋宁一个人坐在船边,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慕容时笑嘻嘻的抱了一具筝过来,轻声道:“此筝,我当日以全力抚之,令其发出杀意战欲,竟连师傅当时之功力,亦不能胜我。如今,宁儿可敢听我演奏一曲么?” “你这是生怕为夫得知往事,心中不平么?”宋宁哈哈大笑之际,迎面将筝接住摆到了船头上:“既是肃谨你自愿,正当是随心所欲。如今并无国事缠身,又是出来玩的,自然要尽兴。” 说话间,慕容时已跃回船上去,站于船首不远处,奋力挥动袖袍,莫愁湖无风起浪,将小船推到了湖中心去。 【三】 筝音渐起,宋宁端着茶杯,眯起双目凝视眼前专心致志的慕容时。他曾听过这曲子,正是那日凌晨郭逸出宫前听闻此曲,才到朴宸殿与他一叙。也正因那次,才令他与郭逸之间嫌隙尽弃,甚至连留在慕容时身边安静的照顾他,也是郭逸一番鼓励之后嘱咐了他的。 只是,如今他突然弹起这首曲子,倒令宋宁有些不解。 一曲终了,慕容时叹了口气,回头冲宋宁笑道:“难怪当日师傅招架不来。筝音确是较琴音尖锐不少,失了平静气息。” “你究竟想说什么,莫要再绕弯了。”宋宁摇摇头,有些好笑的望着慕容时:“越国天子平日政事繁忙,若非是有十足必要,否则根本不会碰这类乐具。纵然此刻是悠闲不少,为夫也不是傻子,不信你那一套说辞,且直言便是。” 慕容时随手在筝弦上拂了几下,扬出几个不成调的音来,凤目低垂,似在看湖中游鱼嬉闹。他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其实若换了任何人,我也不屑解释,更不愿旁人知道。纵然是厉儿,想必他至死也不会对师傅吐透任何一个字。” “但唯独你,”他说着,小心越过放茶的小几,坐到宋宁身边去:“我实在不愿你再……哎。我与厉儿对师傅如此依赖,甚至可谓眷恋不已,其实并非常人所见那般,只是师徒情转化而成的。其实,纵然是师傅他自己也不曾知晓,他当年进宫入军机大营做统领,后任太傅之职,在我与肃恭眼里看出来,竟远胜其教诲之恩。” “怎么说得好像再生父母一般?”宋宁见他神色不佳,心知必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唯恐他情绪不稳之际翻了船掉进湖里去,连忙将他揽近了些,嘴上还不忘故意玩笑。 慕容时懒懒的靠在宋宁肩上,顺手指了指茶杯,宋宁便立即将茶递到他手上,待他喝下又小心放回去,一直便将视线牢牢锁在他面上,生怕有何不妥。 “你不必如此担心,早过了这十数载,没那么难受。”慕容时抿着唇,凤目弯了弯,睫毛微颤着,道出数载之前,远在郭逸从师之后、他与慕容厉方才六岁与四岁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慕容时已会念书了,时常偷往御书房去,翻看他觉得有兴趣的任何书籍。至于慕容厉,却是成天只会哭闹着要母后,往往一整日下来,鼻子始终都是红的。 是年,两人母亲,越国当时的皇后莫名中毒而亡。其子慕容时、慕容厉两人,在后宫中由王福代管,却实际上根本不曾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两人的父皇,宫中嫔妃尚有好些个,虽说皇后死去一年内不曾再有公主皇子出世,却也还有十来个慕容时与慕容厉以外的孩子,一般的是皇子公主,一般的有父有母。唯独他们,却是例外。 好在慕容时年纪虽小,却颇为懂事。他时常将哭闹不休的慕容厉带到凤鸣轩去玩耍,以慰其思母之情。也还能哄住幼时乖顺的皇弟。 只是数月后,宫中离奇事情越发的多了起来,渐渐的有好些个皇子公主都失去了母亲,他们的父皇失去了数个妃子,也渐开始变得暴燥不安了些。 正是这等情形下,他们的父皇或许感到十分压抑与恐慌,这才又放下宫中一切,自行出去,以普通游历的侠客身份,就像从前与郭逸的父亲一道时一般,在外四处巡视,想要伺机找到些许线索。 慕容时缓缓说着,睁开眼看了看宋宁,扯出几分笑意:“当时确是痛恨父皇弃我们于不顾,如今想来,若是你出了事,只怕我还远不如父皇镇定。他那时会在天山附近遇到师傅,想必也是一路发现了什么,尾随赵谦而至,才会称了赵谦的意,也无意间解了我与厉儿的困。” 原来当时宫中皇帝不在,便有几个妃子投靠了宰相大人的侄女李嫣。李嫣当时亦是后宫中一名嫔妃,虽不得宠,因着其舅父之故,也不曾被冷落过。 但就只是因着不曾被冷落,便已能在其它嫔妃之中算得上受宠了——最得帝王心的皇后死了,最受宠的妃子也相继身亡,自然便能排得到她。 “她将所有皇子公主迁到了后面宁语堂居住,说是这样方便一道学习,也好令皇家血脉互相亲近,不生嫌隙。”慕容时冷笑首道:“说得倒是动人之极,连王福也是与她一路的,自然立刻便派人将我等全搬了过去。那凤鸣轩,便自然空了出来,想必是留给她自己的。” 而后慕容时与慕容厉便见识了所谓的血脉相亲。几个死了母亲的孩子,在其余众嫔妃的子嗣包围之下,要么今日被人推下湖去,再么明日书本不见了或是干脆连人也不见了。 年方四岁的慕容厉吓得哇哇大哭,较数月前母后身故之时,反倒更为可怜了。 慕容时便在某个晚上,趁着小孩子与内侍全都睡着了的时候,叫醒了慕容厉,拉着他跑回凤鸣轩去,跪在庭院里说了一番话。 “当日我便告诉厉儿,若是再这般成日里只会哭泣不休,迟早便也会不知被带到何处、又或是干脆坠湖而亡!我教他念书,只到认识字能通读便止,余下时日,我便与他一道,暗地找到凤鸣轩的侍卫们,央了他们教我二人防身之术。亏得当年母后待人不错,否则厉儿倒还真被人推了几次,一次是他自己机灵抓住了湖边伸出来的老枊树根爬了上来,一次是凤鸣轩的侍卫救了,还有一次,便是师傅自军机营路过,吓得那些孩子收了手。当时我亦不在,事后厉儿说起来,一边发抖,一边咬牙,对我道:‘皇兄,我此生定要好好习武,若能得良师,便成良将,护着我兄弟二人,再不受旁人欺压!’”慕容时一边说,一边亦是在咬着牙,凤目已红透了,显是想起当年苦楚,心中酸涩无比。 “自那以后,你们便被懿轩收为徒弟了么?”宋宁将唇抵在他额上,望着眼前那具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将话题岔开去,更不知要如何令这陷入不堪回忆的皇帝摒弃过往,不再难过。 慕容时抬手将他脑袋推开,摇头笑道:“哪有那般容易。当日师傅才刚同父皇一道回朝,才做了军机营一名统领。他能路过,其实是皇叔找他一道出宫去玩,被他拒绝了,正气呼呼的往军机营去了。” 而后数月内,慕容时便偶尔还去御书房看书,偶然遇到了雨儿,听闻了些事情。再回到宁语堂时,他便又装作凡事不知,露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教旁的皇子公主们轻视之余,不断的嘲笑他是个没有母亲的废物。 到那时,宫中没有母亲的孩子,已只余下他与慕容厉两个。 时年,慕容时十岁,慕容厉八岁。一个凤目弯弯不爱说话却常常腼腆笑着,倒像是个女娃娃,另一个虎目圆睁出声便颇有气势,却成日阴寒着一张脸,反像是凶神附体。 相较之下,自然无人敢再惹慕容厉,亦无人看得起慕容时了。 他们四年来,每日早晚便得被李嫣叫去,或明或暗的讽刺一番,说起来还是好心教导他们莫要因着丧母便无心向学。其实,其余的皇子公主俱请了朝中大员作夫子学文学武,唯独他们二人,却是无人教的。 也因此,当郭逸受伤归来之时,便被强留宫中,要他教他们两人学习。但也并非很好的差使——旁人都是要么授文习字,要么教武强身,再么琴棋书画之类的杂学各请名师分时指导,唯独他郭逸,却是一人承担了这两个孩子所有的课业。 【四】 “并非父皇为难师傅,实是父皇根本不曾知晓,我二人没有师傅教导。只因我二人与其余皇子公主一般,也能识字,也能挥得动长剑长刀,他便以为我二人与其它人一样授了启蒙师傅。而这些,原就是后宫之事,父皇是不屑去管的。”慕容时眨了眨眼,凤目中水雾散开,仍是红通通的,也还有几滴泪溢了出来,挂在眼角、睫毛上。 他使劲甩了甩脑袋,无奈那泪水像是舍不得他,抖了几下却仍旧在他脸上。宋宁见他竟像个幼童般别扭,满心难过又掺杂了些无奈,终是叹了口气:“行了,我已知道了。往后再不为你提及懿轩便故意如何,你也莫要再这般沉缅往事罢,都过去了,不是么?” 他一边说,一边偏头凑近了些,轻吻几下又笑道:“真咸,从来不曾尝过旁人泪水的滋味,原来与我从前相比,也好不到哪去。” “若非见你身份可疑,我也不会留你在宫里。若不是你身世凄楚,远较我与肃恭还要辛苦得多才活了这般大,我早便因着你对师傅起了杀心,将你一刀杀了!”慕容时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端起面前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个痛快。 茶壶刚放下,宋宁已一把将他抱得死死的,好气又好笑的道:“你竟说出这等话来,是想谋杀亲夫么?” “我一道圣旨便可了,还需要‘谋’而后‘杀’?”慕容时哼哼着,一把推开他,随即又靠回他肩上去,使劲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着,这才又懒懒道:“我似是从未像近日这般清闲,如今倒有些不知要做什么了……哎。” 他确是自小便生活在皇宫这等地方,从来不曾有一刻放松过。纵然时常是笑眯眯的,却也十次有九次是假笑。 他虽不曾如同慕容临那般制了面具混作太医,亦不曾如同慕容厉那样平日里阴着脸、在郭逸面前却时时冒出些傻气来,却其实远比他们累得多。 仅一张笑颜,便哄得李元甫与李嫣一党皆以为他生性无害,足以做他们手中任意捏圆搓扁的傀儡。 如今好容易可谓天下大定,又已只余下郭逸与慕容厉两人还未曾大婚、漠北大军回朝之时再行封赏这类喜庆事情,他倒觉得闲下来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实并非不想闲着,只不过从不知闲着是何滋味,要如何将心闲下来。 宋宁自是明白这些,便也由着赖在自己怀里,只指着空空的茶壶叹了口气道:“你明知我不会驾船,还将茶水喝完了,如今我渴了,可否劳驾将小船驶回去?” “……”慕容时勉强坐起身来,四周打量一番,懒懒的靠回去:“再等等,容我再赖一会,一会便回去,今晚就在这庄里歇息。” 闻言,宋宁愣了愣:“这里四下无人,纵然是一切用的都有,但吃什么?总不能悠闲下来便真如神仙一般不饮不食罢?” “你不是会做吃的么?不要告诉朕,你在南疆生活那些年,流离失所之际,连顿饭也不曾做过。”慕容时挑着一边眉毛,斜斜的望着他,摆明了自己打算什么也不做,如同在宫中时一般,一切由宋宁送到眼皮底下。 “为夫亲手做饭也并非不可啊,只是……不知我朝天子能有点身为宋宁夫人的自觉、哎呀!你咬我?好罢,那你便咬个够,晚上也不必吃什么了。”宋宁正说着,冷不防手腕上一阵痛,低头看时,竟已被慕容时咬了一整圈带血的牙印。他也懒得计较,只淡淡的出言相胁,总归便是要打要杀随便,要吃煮好的饭,就这种态度,没门。 手上又一阵痛,宋宁干脆将双手都送到慕容时面前去,双目闭上:“索性今日便由你咬个痛快。” 话音刚落,一股重压迫了过来,连小船也因着突然的动作猛的倾了一下,竟险些倒翻进湖里。 宋宁吓了一跳,心里一阵剧烈不安,才张嘴,便又觉得一阵痛,却是慕容时俯身压着他,门齿咬到了他的唇上。 “由着我咬个痛快,便不许反抗。若是乱动,船便会翻掉……”慕容时一双凤目中闪动着的,除了笑意与恶作剧的快意,便是宋宁往日最为熟悉、也最难抵御的——赤裸裸的欲望。 “……我若不答应,你迟早要找个机会试上一试,是么?” “嗯。” “莫非……这等事情也要向你师傅学?” “胡说什么?只不过、只不过从未试过……” 宋宁“啊”了一声,猛的坐起身来,抓着慕容时双肩,大声道:“你声名在外,宫中又有那许多嫔妃,你、你竟从未试过?” 慕容时脸红得堪比天边晚霞,使劲甩脱了宋宁,大骂道:“我声名在外便应如何?万人尝千人枕、还是所谓的雨露均沾,将那些假模假样的女子统统召到朴宸殿侍寝?我好歹是一国之君,自幼便时时提防,这等事情,又如何能不防着?若是有人借床弟之欢来害我,岂非轻易便知我弱点,要了我的命?” 宋宁傻楞楞看着慕容时弃船上岸,才猛的惊醒过来:“肃谨、时儿!我、我从不曾在意这些,亦不知道……你、你若真生气了,也太不划算。” “你说这些无非是要我将船驶回来罢?”慕容时仍是红透着一张脸,转眼看了看他,哼了一声:“皇夫一路辛苦,此船大小合适,莫愁湖水亦不会有何动荡,晚间歇息正好。朕这便自行歇着去,不必送了!” 说完,竟径自跑了。 他气呼呼的,独个奔到后院里去,找了半天,却发现果然不见半点吃食。 这可如何是好? 他虽是郭逸一手教出来的,却不曾学过如何弄吃的,更不曾像慕容厉那般在军中磨砺,又不曾单独在外过夜,哪里想过如今虽是逍遥了,却还得饿肚子? 束手无策了一阵,慕容时突发奇想,独自奔出庄园,到附近的树林里转了一圈,倒还算他运气不错,打回了一只山猪。 他望着还未死透的畜生,越发的不知如何下手! “这般情景若是传了出去,岂非要说为夫不会照顾人,竟让堂堂天子亲自动手打猎回来烹煮吃食?”宋宁的声音听在慕容时耳里,虽像是天籁一般,却又令他更感难堪,竟直接转个身,回到前院厢房里,砰的一声关上门,接着便落下了门栓。 只是他刚往里走了几步,便又听到宋宁的声音自窗口传了过来:“你若是倦了便先睡一阵,但这肉烤好便要趁热了吃才行。也亏得是在山庄里,否则少了许多佐料,只怕你这在宫中吃惯了的,会嫌没味道。” 慕容时冲过去一边吼着:“朕没做你夫人的自觉,既已咬了你,便不吃了!”一边用力关上窗子,撑窗的木棍“嘭”的一声闷响飞了出去,随即他便听见宋宁一声惨叫,数声哀嚎。 他重新打开窗子,直接跃了出去,一把捞起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呻吟的宋宁,连声问道:“可是砸到你了?我、我不知窗子上还有这东西!” 宋宁不理他,只管继续捂着脑袋,哼哼唧唧个没完。 慕容时本自着急,见他这样像是真砸得不轻,又像是故作姿态不予理会,一时间也懒得去仔细分辨,抬手便将宋宁抱回厢房门口,这才想起门被自己从里面栓上了。 “你在此等着,我去开门。”慕容时小心将他松开,见宋宁抱着脑袋倚在门上倒也不像要摔着的模样,便急忙又穿窗而入,开门却不见了宋宁。 他此刻心知肚明这人是装疼吓唬自己,但也颇为心虚的奔出去四下找寻。正左右乱转,身后一阵热气喷到脖颈上,宋宁不知何时悄悄绕了回去,拦腰抱着他,嘿嘿直笑:“为夫被你砸伤了脑袋,这会可真不能为你做吃的了。既是如此,我又不忍见你饿着,只得换个方式喂饱你……” 【五】 两人打闹一番,宋宁嘴上说是砸伤了,却仍是烤了山猪肉供慕容时吃了个饱,才在山庄过了一夜,便立即又骑上马儿启程。 慕容时一路上闲看沿途风景之余,才想起来问道:“宁儿你不会游水,倒是如何回来的?” 宋宁闻言揉了揉仍有些发疼的脑门,大声叹气:“想想便觉可怕,我竟能一跃数丈……果然你一生气,我便连命也不顾了,哪知你竟还拿榻子砸我……” “我早便说了,根本不知道窗下还有根木棍撑着!”慕容时涨红了脸,扭红大声叫着,丝毫不见半点帝皇之尊。 宋宁闷笑不止之余,将下巴搁到他肩上:“是,是,是为夫说错了。那只是借你肩头靠靠,歇歇这过沉的脑袋总不打紧吧?” “你不曾好生睡觉么?”慕容时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左右看过发觉四下并无旁人,终是老实下来。 宋宁半睁着双眼,叹了口气。 他何曾不想好生睡觉,偏生一双眼睛像是生了根一般,他足盯着慕容时看了半晚上都不曾睡着! “昨日你说了那些,我便一直在想你是如何撑过这些事情。我当年虽是一般年幼,虽是丧国之痛,却还有贴身的人照顾到十来岁。可你不单自保,还得顾着肃恭……”他说着便声音渐小,马儿速度亦慢了些,竟是靠在慕容时肩上睡着了。 慕容时眨了眨眼,顺手将马缰拉到自己手上,又空出一只手将身后宋宁反手搂住,唯恐他掉下去。马儿缓缓前进了数丈,他看到前面熟悉的水潭,便立即停了下来,将宋宁抱下马去,一路走到从前与郭逸分道而往的那处,靠着大树坐了下来,亦是闭上双目睡了过去。 他也不曾睡好,许是因着白日里说了那些,晚上便恶梦连连。一时梦见师傅说他不孝顺,一时梦见肃恭怪他贪心与自己抢师傅,一时又梦到宋宁要走,还说是赵尘唤他同去,说赵尘其实真的很喜欢他。甚至连往日里总是摇着折扇敲他脑袋、又时常关照他的慕容临,亦在梦中说他不该将一堆事丢给自己便跑了没影,显得怒气十足。 好容易自梦里醒了过来,慕容时一眼便见宋宁头上那个大疱像是消了些,已几近不可现了。他这才安下心来,又与宋宁调侃几句,便催着他赶路也好早日到下个城镇备些冬衣免得走近天山时受了寒气。故此他不曾留意,宋宁几乎没睡觉。 等他抱着宋宁睡够了,又一次睁开眼时,虽不曾做什么梦,却仍是不怎么高兴。 宋宁不知何时醒了,正独自坐在水潭边不知做些什么。 “你不知道天冷了么?竟放我一人在树下靠着,亏我怕你着凉了,抱得死紧,你竟还是溜了。”慕容时走近了才发现宋宁在杀鱼,但抱怨仍是毫不遗漏的说了出来。 宋宁笑了笑,皱紧了鼻子道:“我只是饿醒了才赶着抓些鱼罢了。快走开些,虽说鱼要好些,但血腥味也重,你不曾弄过这些,定会闻着难受。” “你不是、不会游水么,如何能下潭抓鱼?”慕容时依言退了几步,凤目却眯了起来,又一次认真将宋宁上上下下打量了几次,确认眼前这人确是自己皇夫没错,心中却打了个突:昨日也是,隔了几十丈,竟能从湖中心弃船跃回山庄里去……莫非他哄我?为什么? 宋宁三两下处理了鱼,走到一边生起火来架上竹枝烤着,又走回潭边洗净了手脸,这才转头发觉慕容时神色不对。 “你怎么了?莫非是在怀疑我哄你说不会游水是假的?不如,我这便跳进去试试?”宋宁笑嘻嘻的说着,弯腰捡起放在一边的长剑,收回鞘里,又坐到石头上伸出脚来,慕容时才看到,他根本没穿鞋袜! 他一边穿,一边道:“我怕饿,自幼便是饿了就睡不着觉。许是小时候饿多了,长大以后,我已学会在各种环境中找吃的。方才我也只不过淌了几步,便以剑作叉抓了那几条鱼上来。至于昨日,我是真急了,才什么都不顾,闭上双眼跳了出去……肃谨,我知你疑心太重是因着从前宫中无人可信,但你若反复下去,只怕我也、也将有生气的时候。” “谁没个生气的时候?”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慕容时的思绪,也教宋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两人一道转头,篝火旁不知几时已坐着个人,正在转动架子上的烤鱼,他身边还有一个,亦是笑眯眯的一身白袍,显得十分开心的样子。 竟是慕容厉在烤鱼,郭逸在一边看着! 慕容时张大了嘴,随既便冲了上去:“师傅、肃恭!你们不是四处去玩了么?” “是啊,但皇兄已说了一月之期,肃恭亦是军中首领,又怎能跑远了?”慕容厉头也不抬的说着,专心烤鱼,只时不时问道:“懿轩,这样还过得去么?比你烤的虽是差远了,却也还能吃,不应会再如上次那般中毒了罢。” 郭逸抬手又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笑着点点头,抬眼望着宋宁道:“皇夫辛苦了。想必陛下一路上生活无法自理吧?” “若是少误会些,倒也还好。”宋宁摇摇头,穿好鞋袜跳了下来,走到慕容时身边看他一眼,撇嘴道:“人家是天子,生活起居不会打理,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丞相又怎会来此?” 这时慕容厉叫道:“好了,皇兄,你们快吃。我与懿轩一路上已吃饱了,方才在林中便听着皇兄说话,懿轩还说定是你们,我有些不敢信,便跑了过来。哪知你二人只顾着讲话,连鱼也不管了。” 郭逸抿着唇笑了笑,示意他们快些吃东西,便拉着慕容厉走到一边去说了几句。待慕容时与宋宁吃完了,才发觉这两人不知何时拿了一大包东西出来,摊在他们面前。 “陛下,时间不久。若是还想回朝为军中将士颁赏,便由秘道走罢。”郭逸正色说着,显已知道他二人是打着什么幌子出来的。 慕容时忍不住道:“师傅,您回宫去过了?” 慕容厉插嘴道:“哪还需要回宫?你前脚走,后脚皇叔便传了消息过来,连祭司大人也追到血池去说了。我还没来得及与他好生休息几天,便又急忙自血池跑出来四下找了个遍!” 慕容时难得当着他二人的面红了脸,低声道:“确是时儿不曾出来玩过,一时兴起,也忘了行程时日,便走了好些日子还在这般近。否则,也不至被师傅与肃恭找着……宁儿,不如我们自秘道去将长辈们灵牌全都接到帝陵供奉,然后顺道回宫将漠北之战的军功赏了,再择日出游?朕有个新主意,绝不会被旁人找着!” 他倒像是玩出心得来了,竟敢称能不被郭逸与慕容厉找着。 宋宁原本气他误会自己,脸色早便有些难看,郭逸来了就更是不愉!但他嘴上却不说,吃鱼时也一直一声不吭。此刻他听慕容时如此说法,神色倒缓和了不少,却是道:“陛下既是一国天子,自是以陛下所言为令而行。” 慕容时张了张嘴,满腹话语咽了回去,点头道:“那……既是吃完了,便走罢。只是,师傅您与肃恭这是摆了一堆什么?” “皇兄莫不是以为,我等要一道走罢?”慕容厉挑了挑眉,三两下便搭好一顶帐篷:“皇兄与皇夫自是睡够了,肃恭与懿轩倒是累了个半死。明日大军便到此地,我自是不想来回再跑一趟了……” “明日?”怎么这般快?慕容时张大嘴,想了一会才发现,自己与宋宁一路游玩,确是耗了不少时日,但却也颇为快活,倒不虚此行。 他点点头,抬手拉起宋宁,向郭逸道:“师傅,那朕便走了。秘道地形,时儿都记下了的,师傅与肃恭无需挂心。若是时儿回来晚了,还望师傅向皇叔那里知会一声。” “皇兄,”慕容厉突然拦住了他,仔细看了几眼,皱眉道:“你为何像是越睡得久越没精神?若是受不了,便在帐篷里再睡一阵才走。” 慕容时虽觉有些头晕,倒也不以为意,摇头道:“无妨,只不过昨晚做了些梦,儿时记忆涌了上来……肃恭你明白便行了,无需多言。宋宁,我们走罢。” 宋宁眨眨眼,冲慕容厉笑了笑,点点头,又冲郭逸道:“丞相大人,来日再会。以往种种,待宋宁回宫时,再一一向丞相大人作个交代。” “谁要你废事?快走!” 番外:追寻·穷尽此生相守 【一】 “是,是,为夫脚下未停……哎!”宋宁被慕容时红着脸拉上马,险些跌了下去。 慕容厉歪着脑袋看了一阵,冷不妨脑门上又是一痛:“还看?宋宁为何事对你挤眉弄眼,还说什么要与我作个交代?” “这个……”慕容厉揉揉脑门,显是习已为常。他转头看向郭逸,脸色红得有些突然:“我、我也不知道。” 郭逸凑近了些,贴着他鼻尖道:“真不知道?那好,你在此等候大军,我去问过皇夫。”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却被慕容厉一把拖到怀里:“懿轩,我只是、只是从前一些旧事……那时候,那时候你还不曾认识我与皇兄!方才皇夫冲我眨眼,亦是表示皇兄已告诉他过,才会又做恶梦,他只是、只是教我放心!” “你倒是善解人意?他什么都没说,你便完全明白了?你怎知他不是旁的意思?” 慕容厉急得满头大汗:“我、我自然知道!宋宁他一直便只是对皇兄一片痴情,又怎会有旁的意思?懿轩你几时变得这般不讲道理了?” “哦,原来我不讲道理了。郭某倒是不懂,为何我这个师傅亦不知道的事,皇夫倒知道了。你方才又说……”郭逸摸着下巴,转了转眼珠:“从前一些旧事,我不曾认识你与陛下,那既是说,你们幼年之事。幼年之事惹得陛下恶梦连连,那既是不好的事……肃恭,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慕容厉死死咬着不松口,偏要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不过母后死得早,自己兄弟二人无旁人照应,受了些欺负罢了。 郭逸气得牙齿格格作响,点头笑道:“好好,我多事了。你做你的将军侯爷,我做我的闲游居士!” 慕容厉还不及反应,那人已大步行出数丈外去,此刻以慕容厉的修为,纵然是全力去追,也难在林中找得到他了。 他这一走,慕容时已自漠北回来,仍是不见音讯。 直到慕容时颁了军功赏赐下去,郭逸却一直没再出现。 初始,慕容厉还回血池去找找,无奈就连郭府中人也大部分搬回地面,甚至还有许多都迁往邺城中去了,此刻纵然是有心帮他留意郭逸下落,也已是无能为力。 至于柯尔德,却只是笑了笑,摇头道:“侯爷也见着了,老朽如今成日陪着皇储,倒也想回去瞧瞧,只是分身乏术啊……” “郭逸!你当真便如此跑了,连适儿也不来看一眼!”慕容厉在郭适现今所住的听雨居中守了整整三日,原定的大婚日期也已延后了七日。七日来,无论是在侯府,或是听雨居,他一刻都不曾合眼,却始终未见郭逸回来。 气得哇哇大叫的同时,慕容厉头一次有种不想再等下去的丧气感。 郭适放下书本,睁大眼望着慕容厉道:“爹爹为何不回来?想必又是你说错什么或做错什么罢?” “我只是不想再提罢了。尽是些比你还小时的事情,如今物是人非,说来只不过徒增难过罢了……”慕容厉愁眉苦脸的看了看,郭适长得越来越像郭逸了。 他这刻正撅着嘴望天,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转了数圈,突然咧着嘴笑道:“你是否还有地方没找过?说不准,爹爹便在你往日带他去的地方,或是你们有何纪念的地方?” “还有哪啊?远至托尔镇私塾我都去过了……落雁坡?郭府地宫?血池?牢狱?还是两边的楼外楼,或者是丞相府么?尽都全去过数次了啊。”慕容厉掰着手指数了几十处地方,仍是想不透,郭逸究竟躲到何处去了,或是真的四下里游荡着,才会教他找不着人。 “未必啊,麒墨斋与侯府附近,还有凤鸣轩你便都没说。明知大军已回朝,大婚便将至了,爹爹只怕是故意躲着了。适儿觉得,他应是还在附近不远吧。”郭适眨巴着大眼睛,走到慕容厉身前去,扯着他衣袖道:“侯爷哥哥,你再去找找。适儿想爹爹了……” 慕容厉愣了愣,叹了口气。他正欲点头,又听到郭适道:“若是你此番能找回爹爹,又能说服他与你完婚,那适儿便要改口,再不唤你作哥哥,只称侯父了。” “啊?”慕容厉张大嘴道:“那怎么成?皇兄那里,你又得如何称呼,何况,你还是继位的皇储!不行,不行。我们还是各论各的。” 郭适咯咯的笑了半晌,才又拉着他道:“你莫要担心,我只在府中这般叫你,当着爹爹的面才这样。若是在朝中、宫里,有旁人在的,我便只叫定国侯。反正,我如今这身份放在此处,任何人也不能怪我乱了称呼的。快去找我爹爹回来,否则我便要向皇帝哥哥请辞去,就说我年纪太小,又无人照顾,母亲死了,父亲成日里被个将军气得不见人影,我也无心向学了。” “你你你……适儿你这究竟是帮我,还是损我?”慕容厉跺了跺脚,一边笑一边骂着,转瞬间便跑了出去,奔向凤鸣轩。 他前脚才走,后脚郭适便左右看看,关牢了房门,冲床榻后面轻叫道:“好了,出来吧。辛苦爹爹了,慕容厉走了。只是,您为何定不见他?您岂非一直便知道他急得要疯了,却为何还是要出这许多鬼主意来教唆适儿整他?” 郭逸自屏风后面绕出来,歪头看了看郭适,抿着嘴道:“我若不这般整他一次,我便实在不甘心。好歹我也曾是娶妻生子之人,如今却是要我嫁予他!不成,不成不成,我还不曾想明白!” “哎呀,爹爹……您这模样,真令适儿大开眼界。”郭适捂着嘴,看郭逸一脸不愉的模样,笑了半晌,才又将他送了出去,自己关上听雨居大门,趁着夜色未至,又一次拿起竹剑使劲挥着,做起了晚课。 只是他眼中却尽是笑意:爹爹,你这般整他,也算是为适儿出了口气罢。毕竟,成日里便是你与他两人一道上朝,一起用膳,晚上还相拥而眠!纵然是出门,也是要么并驾齐驱,要么共乘一骑! 这父子二人对话,慕容厉自是无缘听见。他直直奔进凤鸣轩,见着四下并无郭逸踪迹,便是又一阵翻找,将其府中一系列旧的东西都翻了个个儿,却只找到前院里茶水间存的数箱云雾茶,俱是晒干了的。 “你想喝茶吗?为何将此地茶叶全翻了出来?”来者却是听闻慕容厉在宫中四下乱翻的传闻,自朴宸殿赶来的慕容时。 慕容厉头也不回,径自道:“我记得往日在此留了些东西。” “何物需要你亲自动手找?”慕容时蹲下身,望着房中一片狼籍,皱着眉头道:“找些个内侍来小心放好,多余的自然就呈现出来了,不是么?” 慕容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道:“是我自己放的,生怕被懿轩看到了,便留在此地,打算大婚当晚前来取的。” “那你可告诉我,我也好帮着你找找!”慕容时叹了口气,虽不解他为何对这等事情如此上心,却也仍是答应帮忙,还道:“至于师傅所在,我已命人在全国各地张榜寻人了!” 慕容厉张了张嘴,想了一阵才道:“张榜寻人未见得找得着他,只是那东西,却是当日在麒墨斋裱好的画。后来一直有事耽搁,临出发前,我在宫中,便顺手放到了凤鸣轩里来。那画是必须要找着的,否则……我拿什么去讨好他?” 【二】 慕容时呆了呆,叹道:“你这次,又是何事惹恼了师傅?” “……这次,倒真是要怪到宋宁头上去。”慕容厉说着,将当日郭逸发脾气的过程讲了出来,听得慕容时一时笑一时叹,最终仍是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纵然是慕容厉神色不善,慕容时却也不在意,只待自己笑够了,才道:“谁教你平日里装傻装惯了,突然便那般明白,难怪师傅要生气。哎,不过这样岂非更好?为兄倒从来不曾发觉,师傅也有吃醋的时候。但其实,我看他并非是因此气跑了,他只怕还是因着大婚一事,故意在附近躲着。你啊,要找便往平日里少去又与他一道去过之处,反而还有些希望快些找到。否则若是时日久了,想必他倒真要走远了……哎,哎!肃恭你如今是去哪?” “洛川!”慕容厉飞奔出去,手上拿着的,却正是他遍寻不着,转眼间倒在厅里看到,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竹雕筒! 他直直跑到马厩里,随手牵了匹马,一挥马鞭便冲出宫门,顺着洛川往上游而行。 纵然时值冬月,他也顾不了许多,只穿着单衣,便在暮色中驰骋。 他此刻经慕容时又一番提醒,不禁想起有天晚上郭逸拉着他到了洛川上游尽头处的那个废码头,说是只想清静些。 只是到了地方,却仍是四下无人,当日郁郁葱葱的树木,如今已凋零了不少,还有许多枯黄的叶子悬在树枝上,随着凄厉的北风舞动,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落了。 今年的冬天,似是较往年要冷上许多,也不知懿轩他这般乱跑,躲到何处去了,是否又仗着身手不错,便不多加件衣服了? 慕容厉下了马,也不拴上马缰,便随意将马儿放开,独自一人在水边坐下。他靠在码头柱子上,望着身边洛川水不停向下流去,心中叹了一声,暗数日子,竟有大半月之久了。 想必懿轩你,真不是为了与我赌气才避而不见。但纵然是为着大婚之事,哪怕是我愿掉转名份自称嫁入丞相府,也得要找到你,才能让啊。 或许因着心中只顾担忧郭逸的下落,他竟连自己骑来这匹不曾配鞍的白马也没认出来。 至于他身后远远的跟了一道白影,他更是丝毫不察! 自竹筒里倒出那幅画,慕容厉小心翼翼的展开它,望着画上那几行字,频频叹息:“‘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重逢情便深,恨不重逢早!’郭逸,你究竟要躲到何时去,唉。若是连麒墨斋也不见人,我还能往何处去找?纵然是我将所有地方再翻过来重新找一次,你若是有心躲我,想必也有十足功夫可以避开。虽说我各地都派了侍卫守着,有你消息便会传讯,但……你那身法若是不想被人见着,他们区区外门防身功夫,又如何看得到你的行踪?” “既是恨不重逢早,为何又独自跑了……”他其实连日奔波四下寻找,早已累得筋疲力尽了。此刻坐下来,眼睛已合了上去,却仍是牢牢的抓着画轴,唯恐有失。 不多时,慕容厉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道白影由远至近,形似鬼魅般落到他身前蹲下,“呼”的一声,一袭大麾已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紧接着,那人又伸手去取画轴,却谁料非但拉不开慕容厉手指,还被反手用力往回扯了扯! “……此画倒是看得比自己还重,那便由得你继续在此睡下去!”那白影哼了一声,竟拂袖起身,走了。 慕容厉醒来时,已近天明。他全然不知自己睡着时发生了什么事,就连身上被盖过什么,也都不知道——那大麾已在一刻钟前取走了。 他只道是自己身体不错,在这冰冷的洛川水边居然还能沉睡一夜,醒来时连鼻子都不曾有半点不舒服! 慕容厉四下看了看,不曾发觉任何异常,便又举着画轴看了看,再慢慢收好塞回竹筒里,这才爬起来走向白马,欲往麒墨斋去。 只不过,这次他总算发现了少许不对:“哎?这马儿怎地没有配鞍……哎呀,竟是旬儿!这、是否你家主人来过了?” 旬儿拿一只眼看了看他,慢悠悠的掉转身子,猛的一记马尾扫了过来,慕容厉被它吓了一跳,却还是被扫了个满脸冰霜! “哎呀!旬儿你为何打我?你尾巴上全是霜扫得我痛死了!”慕容厉没好气的抱怨一番,这才想起自己竟让马儿在如此寒冷的地方随便站了一夜。若是懿轩,想必定要找些枯枝干草类的,为它驱寒才是吧…… 旬儿轻嘶了几声,转过马头看看他,又扭了回去,不时的甩动着马尾,也不知是在催促,还是嫌他烦。 慕容厉扁扁嘴,一边上马,一边叹着气道:“你别欺负我了。你家主人都不要我了!快带我回你家主人店里瞧瞧,我虽睡了一夜,却周身疼痛不止,也不知是否这地上太凉了……哎!你慢点儿!” 旬儿撒蹄狂奔,显是早等得不耐烦了。它径直将慕容厉带回了城中麒墨斋,随后又不等慕容厉下马,继续往侯府方向奔了过去。 “你这破马,你带我回府干什么?”慕容厉大叫着,丝毫不明白旬儿为何不停下,还径直带着他回侯府。 他直到这一刻,还以为旬儿是夜半被郭逸落下的,根本就不曾想过,这马儿原就是他自己骑过来的。 旬儿终于停了下来,却是猛的一阵前扑后跃,将慕容厉甩下马背,随后便撒着欢儿奔过无人的街道,冲进了定国侯府。 慕容厉猝不及防之下,被这塞外马王摔得鼻青脸肿!他翻个身便爬起来,展开身形就想追上旬儿,可转念一想,却又顿住,反而一步步慢慢的走着,不放过四周任何一片墙角甚至瓦砾。 四下静静的,每前进一步,他心中便莫名的紧张了些,直至走到拐角无人处,所有侍卫视角均不及的地方,他才艰难的咽了口口水,重又四下打量着。 这次,倒是被他看到了极大的不同。 一匹雪白的狼伏在那里,正睁着绿眸,亦是在打量着他! “狼、狼王?”慕容厉张大了嘴后退一步,一手将竹筒好生放回怀里,另一手已按到腰间长刀上,“你你来报杀妻之仇?” 他还未及多说什么,一声低吼传来,拐角另一端,又出现了一匹雪狼! 这莫非是狼群自天山走了秘道过来的?慕容厉只觉得自己本就被郭逸急得不知所措的脑子,已越发的不好使了。 那声狼叫似是开端,随后便有更多的声音响起了,侯府中的侍卫们,纷纷跑了出来,向慕容厉大叫道:“侯爷你怎么才回来!” 侍卫长更是一把扯起他往府里跑,口中念着:“怎么弄得如此狼狈,快些回去收拾一番,否则便要出大丑了!” “出什么丑?为何要收拾?皇兄不曾说过有何要事啊。这几匹畜生,可是懿轩捎信过来叫我代为看着的?为何几年不见,一个个都这么凶了?哎,哎,这大清早的,你……哎呀!谁会大冬天一早便沐浴!” 慕容厉好容易把想说的全说完了,人也已被塞进了浴涌里。 他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却还是洗了个澡爬出来,一边刮着下巴上足有寸许的胡须,一边叫道:“你们几个若是再要故弄玄虚下去,便莫怪我将你们全送到皇兄那里去做内侍!” 旬儿回来了,两只小雪狼也出现在府里。莫非,真是懿轩回来了? 【三】 他只顾注视镜中自己面部,查看是否有残留的胡须,根本没在意侍卫们为他准备了何种衣衫。当他一边盯着房中变化走神,一边系上外袍系带时,才低头看了一眼。 “哎?今日便是贺岁了么?”慕容厉望着自己一身崭新的红袍,冲口而出:“懿轩已走了四个月了?” 房中侍卫长一时没忍住,捂着嘴低下头吃吃的笑了个够才告诉他:“侯爷,尚有月余才至年关。您如今只需快些收拾妥当,外头还有许多人等着您,连陛下与皇夫,还有祭司大人也都来了。” “什么人来了也无需穿成这般模样罢!”慕容厉皱眉道:“还有我房中是怎么回事,为何全换了红色的,纵然是皇兄来访,也并非要做新郎……啊?难不成、难不成真是懿轩回来,已请了皇兄来?快走开,莫要挡着我!” 他一改方才漫不经心的模样,飞快的整整衣袍,几下束好发冠,大踏步的迈出门去,口中叫着:“皇兄!是否懿轩回来与肃恭完婚了?” 那副兴奋的神情,与近日来的颓废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侍卫长来不及拦他,只得慌慌张张跟了出去——其实这侍卫长也只是奉皇命而为,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何事,亦不清楚郭逸是否真回来了。 毕竟,雪狼与马王到了,也未必便是郭逸回来了。纵然是真有喜事,也保不准是慕容时为慕容厉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娇妻美眷。 慕容厉迎面便见着慕容时与宋宁两人正坐在院中喝茶,柯尔德亦是坐着,却与慕容时面对面正在下棋。 几人似是听着他叫唤,与一边侍立的王福一道抬眼看了看他,慕容时笑道:“看样子肃恭是准备好了。” 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冲宋宁道:“拿来吧,也莫要再教他等了。” 宋宁捂着嘴笑了笑,小声道:“当真要如此作法?” 眼见着慕容时重重的点了点头,宋宁才小心自怀中取出一份圣旨,恭恭敬敬的递到慕容时手上。 同时他亦笑着冲已奔到近前的慕容厉道:“肃恭,好生听陛下念完,你尚可有次机会选择不接旨。但若不接,便代表你已决定放弃那位,以后得乖乖呆在朝中为将为侯,为越国皇族娶上十几个美貌女子,繁衍子嗣之余,选出两名继位者……咳,好了,我便不废话了。听你皇兄说罢。” “今有皇弟慕容肃恭,对我朝丞相郭逸心生爱慕已久,愿摒弃一切名利,携一身本领一腔真情,这个……”慕容时停了下来,亦是站在原地抿着唇憋笑憋了好一阵,浑身发抖之余好容易平静下来,才又接着念道:“自行嫁入丞相郭逸之郭府中,再不以慕容皇族之爵位为重,只仍为我朝定国将军。此二人,由朕看来,情愫已久,观二人言行,皆是万事俱备只欠成婚,特立此诏,宣毕立即完婚!” 慕容厉张大了嘴,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指了指慕容时手中的圣旨道:“……嫁、入、郭府?皇兄,你真没念错?” 慕容时又是重重的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若是不答应,朕便当作是没念过。只是此间立刻便会有人传讯于师傅知道……届时、咳,大约你此生都不能再见着他了。故此宋宁方才便已告诉过你,若是不依此诏所言,便老实等着娶几个漂亮女子回来生些孩子,来年挑几个聪明可爱的,等着与适儿一道争皇位罢。哎,若全是女儿,便都许给适儿好了……” 柯尔德站在一边,脸上表情都已扭曲了,竟还能一直忍着不作声! 至于慕容厉府中侍卫们,则是早便跑到各处屋角门边躲着,不时小心往慕容厉这边看上一眼,生怕他一时发火又将自己等人抓了去绑在凳子上挨军罚! 宋宁却一脸镇静,甚至十分认真的望着慕容厉,与慕容时几乎一样的期待眼神,在慕容厉面上扫来扫去。 也亏得他二人如此,否则慕容厉只怕真要夺门而逃了! “皇兄,若这个是懿轩的意思……肃恭答应。但若是皇兄说来捉弄与我,肃恭纵然今日应下,完婚过后说不得便连将军之职也辞了,还望皇兄稍后得了空好生想个清楚!”慕容厉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显是想起才将郭逸接回来时,慕容时召他进朴宸殿后如何恶意整他! 但他考虑不过片刻,便已不再犹豫,当场应了。 即便是皇兄诳我,只要有着懿轩一丝消息,一点情愿,再被捉弄十次,又有何妨?所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矣! “你这说的哪里话来?莫不成为兄还想将你嫁出去,而非是叫你娶进来?”慕容时没好气的看了看慕容厉,扭头道:“备辇吧,虽说肃恭是男子,但却是朕唯一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今日要‘出嫁’,朕的御辇让他用,也在情在理。只是……肃恭啊,你千万莫要抱怨,为兄所做一切,也只是为着你好。只因师傅他……唉,不知由何处知道了你说只要能在他身边,纵然是嫁过去也无妨的消息……奇怪,这等话,连为兄也不曾听过,真不晓得师傅他是何处听来的。” 慕容厉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突地抬起手放在嘴边,猛的打了个忽哨! 一声轻嘶,旬儿自马厩处跑了过来,抖抖周身毛发,便低头去咬慕容厉的衣襟。 “哎?你定是认得我的罢,旬儿这是要带我去见你家主人么?”慕容厉笑着摸了摸马头,转首向慕容时道:“皇兄你莫要猜了,肃恭昨晚在洛川独坐时,曾无意间说了出来。既是如今你们能见着他,那想必定是被他从旁听去了!” 慕容时哦了一声,点点头,随后又叫道:“前面开道!来人,为马王与两只雪狼都各自挂上红绸绣球之类的!” 一行人很快收拾完毕,慕容厉又回房去取了那画,连同竹筒一道装进怀中,又取了几个空的竹筒,这才好生走出房门,立即便要上马。 “哎,肃恭,这马儿与雪狼是来迎你的。”宋宁不说还好,一出声便露了馅儿:哪有畜生会自行来迎亲的?定是其主人所吩咐罢! 说话间御辇也到了,慕容厉咬牙切齿的登上去,大叫道:“皇兄,你偏心护着他,来日我定当将这份‘情’讨回来!” “哎,肃恭,莫要如此说。若是师傅愿意,为兄亦是什么都可依你。”慕容时亲自护在一边,几人自侯府出了大门,竟已有整队御林军开道,连中军大营中的将领亦都列队在外等候了!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自邺城中绕了三圈,在城中百姓众人啧啧称奇的围观之下,由一马二狼开道,御辇与马车、军队战马等一顺溜排了数十里,如同长龙般穿过了座洛川水上的桥,这才算到得了城中另一边的丞相府去。 慕容厉坐在御辇上,却不曾留意这许多细节。 他满脑子都是郭逸,就如同他不理解郭逸为何定要这般才肯完婚、为何忍着相思苦楚一逃便几个月一般,他亦不明白自己答应过后,又如何能这般自信满满的,认定自己能说服郭逸,只是给他一个对外的称呼,而非是旁的? 想着想着,御辇已停了下来。外面热闹非凡,正是丞相府外有一大队宫廷乐师在此演奏! “祭司大人,此事往后便还是交由您来主持,朕只欲以肃恭之兄长身份送嫁。”慕容时说着,与他身边宋宁一道,又憋笑了好一阵,才将慕容厉自御辇中拉了出来! 【四】 “郭逸接旨。”柯尔德上前几步,面对正迎出来满脸惊讶的郭逸,他亦是淡淡笑了笑,才又朗声道:“奉吾我朝皇帝陛下肃谨之旨意,特将其弟慕容肃恭送嫁至丞相府与丞相完婚!自此诏念出时始,便立即执行,不得有误!” “……懿轩领旨。”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面前虽隔了数人,慕容厉仍是机敏的听了出来。郭逸这把声音,确是特别,他从不曾辨错。 听着他声音有些异样,似乎是十分意外,慕容厉一颗心更为忐忑不安:莫非,连他也被皇兄设计了?或是说,其实他亦是其中一员? 他哪里知道,这场堪称闹剧的婚庆大典,其始作俑者根本就是在他身后充作送嫁丫鬟的——皇妹慕容雨! 当日慕容雨为王福解了围后,便要求王福想办法几处送信。他们将慕容厉瞒在鼓里,好生说服了慕容时,又请慕容时央着郭适将郭逸行踪说了出来,这才打算直接快刀斩乱麻般的将两人婚事办了! 慕容厉喜服换上之时,慕容雨正亲自拉了郭逸回丞相府——近日这慕容雨亲自监督之下,一番整修改造之后的丞相府倒也算别俱一格,慕容时便随手拍板,将丞相府作为了两人的大婚之所! 其实正如在郭适所居的听雨居住了好几日那般,郭逸早便清清楚楚,却迟迟为着一丝面子不肯松口! 也亏得慕容时亲自去说,否则只怕他还要继续反过来跟在慕容厉身后,亦不知是否会跟到两人全都白发苍苍走不动! 故此,当慕容厉被推进了府中大堂之时,四周也早便安静下来,有人道:“一拜天地!” 他被个熟悉的人推到堂中站稳,身边郝然是被拖去换了一身同样红袍的郭逸,两人弯腰伸手,老老实实面向北方行了个礼。 “二拜高堂!” 慕容厉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郭逸直视着面前不知几时坐下的慕容临:“严亭,你至多算厉儿的叔叔,懿轩是娶了他,自然不能拜你,还得拜天地间父母之灵才对。” 慕容厉抬眼之际,慕容临竟也红了脸,四周连同慕容时在内,无不点头称是,却又都大笑慕容临自以为是。甚至连周林也站在一边笑得弯了腰! 两人重新跪下拜过,便听得柯尔德继续唱道:“夫妻对拜!” 他心跳如鼓,抬眼看郭逸时,却见他虽仍是如常般淡笑挂在脸上,可那只牵着红绸的手却一直抖个不停,也不知究竟是高兴,或是真只因这等区区名份称呼? 最终还是拜了下去——两人互相作了个作揖,视线相遇那一刻,慕容厉便更觉得,这些终究只是形式,唯一需要他确认安心的,尽在这一眼,便已全不需顾忌了。 只是,似乎偏有人不打算这么轻易放他得偿所愿。 “爹爹,你竟真娶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回来给适儿做后娘么?”郭适不知何时便已在人群中看着,偏等他二人拜完了才煞有介事的开口。 这小小少年如今已九岁了,个子长得不算快,却也不至站在人群中不被发觉。如今他正一袭锦袍皂靴、腰悬慕容时从前送的龙形玉佩、头顶金玉头冠,气质神韵竟颇有些上位者之威严。 这原本一句幼童戏言,竟将满堂道喝之声压了下去。 郭逸的眉头,微不可察的扬了扬,只近在眼前的慕容厉看了个清楚,亦明白他这是有心考考郭适了。 既是父子之间的事,他这个所谓刚嫁入府门的“后娘”,还是静观其变罢。 慕容厉笑了笑,静静的站在原地,听着郭逸道:“适儿前日在宫中听雨居可还是频频劝着厉儿快些找到为父,还说若是厉儿成功与为父成婚,便要称他为侯父。莫非适儿较为父记性还不如了?” 他张大了嘴,指着郭适说不出话来,那意思却已写在了脸上:你父子二人一个躲着一个劝着,原来是哄我的! 偏郭适毫不客气的反唇驳击道:“当日爹爹岂非也说了还不曾想清楚,说了不愿嫁、入、侯府么?怎地如今公主姐姐帮了忙,反怪起适儿来了?” “哦,原来是你。”郭逸这才真的笑起来,拉着慕容厉走近郭适道:“厉儿,快来谢媒。哦对,快将公主殿下叫出来,此事尽是这两人为之,其它人等,连懿轩的好徒儿、当朝皇帝陛下在内,也只不过是被迫陪着演了出戏罢了,且休要认为本朝侯爷,能如此纡尊降贵,屈居人下。” 怎么突然就扯到我这里了?慕容厉呆了呆,脱口道:“谁说是作戏!肃恭自是心甘情愿!” 哦~顿时满堂一阵哄笑声,立即便有人道:“这次可是真听清真明白了,原来侯爷只在战场上勇猛,丞相亦只是表面斯文!朕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认了,哎!谁教你们一个是我师傅,一个是我亲弟……雨儿,我们且先走罢,莫要扰了人家新婚燕尔,哎,适儿,与祭司大人一道回听雨居去,或是宫中任何地方,你喜欢便好。” 话音刚落,一群人便飞快的跑了个干净。 站在房中四下看过去,似乎此地真的只余下慕容厉与郭逸两人了。 慕容厉懒懒的看了看郭逸,不慌不忙搬了张椅子坐下,又抬手指指酒杯:“我渴。在洛川边上睡醒了,便被旬儿强行带回去,还未及喝口水,便被人架着换成这套衣衫,然后便……” 郭逸顺手倒了杯酒,也不管他还在说话,捏着他下巴便灌了进去。 “咳咳咳!你真要谋杀亲夫啊!”慕容厉哇哇大叫,满心不愉全都发泄了出来:“一走便无声无息,枉我四下寻找,却始终见不着你人!如今突然便冒出来,还非得我嫁入丞相府才作数,否则便要我去娶女人!纵然肃恭一心待你,却也是因你对肃恭亦有情,但如此做法,懿轩你真觉开心么?” 郭逸叹了口气,将酒杯放了回去,轻声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这般弄的。我方才便已说了,只是适儿与雨儿出谋划策,演了这出戏罢了。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些。” “那你后面加那一句是何意思?非得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有那么重要么?”慕容厉睁大了一双虎目,死死的瞪着郭逸,这人四个月不见踪影,如今一见面便这般故意害他在众人面前冲口说出错误的回答,实是……实是太过可恶! “我只是,也想确认一下,我家肃恭是否真能摒弃一切,只图我以心换心罢了。”郭逸重又倒了两杯酒,拉着慕容厉站起来,走到外面去,立即便听到四下一片脚步声。他冲慕容厉眨眼笑了笑,一边走一边道:“今日天气不错,左右这身红袍这辈子也不会再穿了,肃恭便随我重新将此地看过,欣赏一下你那皇妹的心思。” 慕容厉立刻反应过来,他是故意在外晃来晃去,看看究竟这帮人要如何跟着偷听。 “好。既是已如此了,也无需再多虚言,什么嫁或娶的,全是男女之别,与你我无干。”慕容厉哈哈一笑,昂首阔步,与郭逸两人一道,真将丞相府重新逛了个遍! 只是,当他们绕了一整圈回到前面厅堂时,郭逸突然笑道:“可有必须带着的物事要拿?” “嗯?我只带了你那竹筒那我那幅画……” “足够了,走!”郭逸截断慕容厉话头,一把拎着他,口中打了个唿哨,立即便见着旬儿奔了过来,后面跟了两只雪狼! 他二人直直落在旬儿身上,飞奔出府去时,郭逸大笑道:“多谢各位代我照顾适儿!懿轩从此后,只与肃恭四下游历,无事不回!这便去也!” 【终】 “哪是他们照顾我,分明是他们等着我长大接皇帝位子罢了。”适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赖在慕容雨膝上不下来——他一直便躲在门后,慕容雨亦是蹲在原地想要偷听些什么,可谁知这两人竟一眼看破,也不揪出他们便直接出去了。 宋宁眨了眨眼,笑道:“果然懿轩不会那般好相与,宋宁如今总算见识了。若是当日他毫无顾忌,想必,宋宁亦是无法伤他分毫……” “你知道便好了,老实尽你作皇夫的本份吧,没见时儿最近这般闲,竟与雨儿一道折腾起懿轩与厉儿了!”慕容临唠叨着,一把拉着周林往外走:“本王还要回去,还没睡醒便被抓来了,往后若非是性命攸关,不得再如此胡闹了。” 众人在丞相府中说笑着慢慢散去了,郭逸与慕容厉也自出了邺城,旬儿放慢了速度,慕容厉才终有机会开口。 他紧了紧抱着郭逸的双手,探过头去道:“你竟这般穿着红袍便出来了?” “我不是问过你,还有何要带的?”郭逸扭过头看了看他,笑道:“红袍怎么了,不能穿么?” 他竟,丝毫不因这红色而有所不愉,丝毫未因这红袍而提起那自绝于血池中的人。 果然他已放下一切了罢?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要累得我死去活来,寻遍天下?”慕容厉心中了然,却仍是不甘的追问着。 “你自己习艺不精,竟一直不能发现我,居然还要怪我跟着你四处跑了四个月之久?”郭逸说起这事,便有些不高兴了,一通数落下来,他已忘了是在马上,抬手便又一下要弹到慕容厉脑门上去,却被他轻易抓住了。 “这可是大街上,我的丞相大人……您好歹换个无人之处再打罢?何况,我一心寻你,哪曾想到要回首去瞧?”慕容厉俯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笑意直达眼底,浸入肺腑:“那便是说,我昨晚说的话,你也全知道,我今晨醒来不觉有异,也是你偷偷在旁照顾着……如此贤妻,竟还偏得我嫁与你?实是浪费天份……” 郭逸不曾回首,亦不答他,只轻拍马脖子:“旬儿,快些,我们去滇城玩上些时日,待开春了,再往北方!” 那语气分明便是愉悦的。 两人一马,其后两匹成年雪狼,渐渐在冬日的暖阳中远去,他们身后不远,便是邺城城楼。 慕容时立于其上,静静看着,嘴角终是溢出几分笑意来,喃喃道:总算,不必再为这两人操心了罢。 嗯。宋宁站在他身侧,轻轻的应了一声,拉着他道:回去吃喜宴。新人走了,宴可还没散,城中百姓,将享一月流水席,我等是否也干脆出宫来住上月余算了? 你倒是贪嘴,宫中吃的,还不够多么? 与民同乐啊。 ……随你便是。 皇兄!本姑娘也要! 皇帝哥哥!适儿也要玩! ……好。 番外完情倾太傅(四)——叶凌霜
作者:叶凌霜 录入: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