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咱双修吧——茅台酿笋

作者:茅台酿笋  录入:05-28

 文案:

 文谨本来老老实实要来江湖历练的,糊里糊涂就给无赖缠上了。 熟牛肉配上烧刀子,便宜又管饱,怎么样?” “我派规矩不食酒肉。” …… “佛家有欢喜禅,道家有双修。不知恩公……” “不行。” 于是,遵师命下山的这条路上,必定颠簸。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江湖谣言,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猜疑和阴谋,都让小道士成长不小,受创不少。当然最让他受创的——还是被无赖给压倒这件事。 ****** 云少康本来是个离了酒色活不下去的,好死不死就跟了个禁欲的道士。 “无酒无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云少康一介酒徒,嗜酒如命……美人如醇酒,顺理成章,我也就成了个好色之徒。” 非典型的二货无赖x典型性的面瘫道士 偏轻松的正剧,顺带偶尔撒个狗血。 绝对不坑,尽量日更,HE无疑,欢迎众位赏脸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三教九流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文谨,云少康 ┃ 配角:澄观,柳焉由,殷娘,无方等 ┃ 其它:禁欲道士,二货无赖,江湖历险 序章 琼阳近郊,栖灵山。 离主殿太清殿不远的尚贤阁历来为掌门卧房,向来清净,少有人来,今日却意外地围满了人。 身着门内服饰的弟子在院外跪了一地,神色具是悲戚。 房内,同样跪满了一地的人。 “师父……” 床上的老者满面病容,憔悴不堪仿佛秋末的枯叶。边上跪着个年轻人,眼里满是泪水。 “文谨,天人尚有五衰,何况我等凡夫俗子……为师这六十年,已经够啦……” “掌门的担子,就交给你了……自四十年前,门内凋敝,振兴山门并非一时可成,莫要走上邪路啊……” “师弟……”老者握着边上年轻人的手交代完,又看向一旁离得最近的一身长老服色的老人。 “文谨还年轻,还望你同澄宣师弟……你们,能够多辅佐帮扶这孩子……” “是……”几位老人颤声答道。 老者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吃力地从床头颤颤巍巍摸出一副卷轴来。卷轴用红线系着,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了。 老者将卷轴塞到跪在床边的年轻人手中,道:“文谨,为师不是答应你下山历练么……你将这卷轴……交予一个叫方乘兴的人,此人精于医道和奏箫……也算……也算是完成为师的一个遗愿……” 老人的语声越来越低,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了:“澄观师弟……这些天……你先代为打理门内事务……待文谨回来再……再……” “师父!” “师兄!” 屋中一片悲恸哭声。 “师弟……往事已逝……莫要执念太深……” 老者的脸上笑容平和,缓缓阖上了眼。 栖灵山中,哀声震天。 “哎,怎么这样,我不是说了先赊着吗……” “少废话,你到底有钱没钱?” “有话好好说么……我刚不是……” “没钱还想喝花酒?来人,打!” 正是华灯初上时候,琼阳城风荷街上,空气里是醉人的脂粉香和秋水般流动着的眼波。走在这路上的寻欢客们连骨头都是酥的,迈出的步子一摇三晃。然而此时,拉生意的姐儿们,笑得眯眼的老鸨们,乐颠颠搂着杨柳腰的嫖客们,却都有意无意地看着整条街最奢靡的琼花居。 修得颇有格调的楼门前,几个生得虎背熊腰的护院围着个穿白衣的男子拳打脚踢,乒乒乓乓混着那人抱头哀嚎的呼痛声,好不热闹。来花街本就是来找乐子的,现下有免费的乐子看,谁不爱看?于是知情的,不知情的,远的近的,只看得那人被打得白衣染血,竟没有一人上前去劝。 文谨皱着眉拈掉又一方落在自己肩上的丝帕,十分后悔自己选错了路。 第一次下山本想找着热闹的地方去走走看看,再找家小馆子吃碗素面。谁知虽然的确是热闹的地方,却是他最不该来的花街柳巷。站在楼上的姐儿见这少年生得俊朗,便丢了帕子下去,想着能得那人上楼来借还帕子的由头一晌贪欢。谁知这人长得好是好,却是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竟朝楼上看都不看一眼就大步走了,躲着瘟疫似的,恁的叫人气恼。 “秦兄,秦兄留步!” 人们睁大了眼,只见那刚才还被打得哭爹喊娘的白衣男子“噌”地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尽管姿势十分不雅,却是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秦兄,秦兄好久不见了啊!” 文谨转过头,满腹狐疑地看着这个仿佛从地里忽然冒出来的男子。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似乎两人已是多年知交。而他看过来的那个眼神,让文谨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亲昵地让人不寒而栗。 “这位兄台……”文谨刚要开口询问,就被毫不留情地截住话去: “秦兄呐,上个月咱们打的赌你还记得吗,不是说输了要请喝酒的么?小弟此番与秦兄不期而遇,正是缘分,秦兄是否该践诺呢?”被揍得嘴角淤青的男子摇头晃脑地说完一大通,满脸期待地望着文谨。 “那个……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哎,对了!我是少康啊,云少康!秦兄贵人多忘事,这下总算想起来了对吧!”白衣男子笑得嘴快咧到耳根子了,大力拍着文谨的肩,衣上的灰也顺带过了不少给文谨。 刚才围殴云少康的几个面目凶恶的护院见状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人问道:“喂,你认识这小子?” “不,我不认……”文谨连忙摇头,恨不得立马撇干净走人。谁知又被云少康快嘴截下了: “秦兄呀秦兄,你不是自诩赌品天下第一么?上次咱们在镜川的春香院比试嘴对嘴喂姑娘喝酒,谁灌醉的姑娘多谁赢。少康不才,险胜秦兄,多灌醉了一位姑娘,秦兄怎么能不认账呢?”云少康说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大有天下风流事我独领风骚的意思,四周的看客也俱是满脸不正经的笑容。只有文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庭广众,此等不堪之事,竟被无缘无故扣到了自己头上,偏偏现下还被堵得有口说不出。 这一剂猛药下去,几个护院明显是把文谨脸上的尴尬愤怒理解成了不守赌约的无地自容,笑得也古怪起来:“这位公子,愿赌服输,天下至理。既然约定输了请喝酒,那么,这位云公子在琼花居赊着的三十两酒钱,您就代劳了吧?” “什么?三十两……”先不说“认不认帐”的问题,三十两,这……也太多了吧? “是呀,琼花馆的琼花露十两一坛,云公子喝了三坛,还不算找姑娘的钱,单是酒钱三十两没错。”刚才站在不远处的鸨母一看有油水可榨,忙不迭就扭着水桶腰赶了过来:“再加上找锦瑟姑娘唱曲儿的钱,好说也要四十两吧?” 眼见着老鸨浓妆艳抹的老脸都要贴到自己脸上来了,文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大步,整整衣裳抱了拳还想做下挣扎:“抱歉,我真不是……” “要真不是不想认账就拿银子出来啊?”老鸨也咄咄逼人起来,摆明了是对刚才云少康的话深信不疑。 文谨看看老鸨恨不得把银子从他口袋里挖出来的犀利目光,看看那几个护院健硕的身躯,再看看自己腰间的剑。尽管自知撂倒这几个空有其表的大汉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跟自己赖账的“罪名”坐实的前提下,这么打了人走掉,实在不符合师父所教导的与人为善的箴言。 于是,在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下,文谨有生以来第一次下山行走的全部盘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全数交代在这儿了。 “喂,秦兄留步!”文谨快走出花街的时候,刚才叫自称云少康的白衣男子又不依不挠地追了上来。 “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叫谁呢?”文谨走得更快了,打心底不想再看着这瘟神一眼。 “当然是秦兄你了!救人于水火之中啊,请受小弟一拜!”云少康索性紧跟着文谨,说到“一拜”的时候还边小跑便作揖。 “我又不姓秦,谁是你兄弟?”文谨满含鄙视地剜了他一眼。 “哎哎,我叫的是亲兄啊!兄台心地如此纯善,于众人中挺身而出舍身相助,岂不是少康的亲兄啊?”云少康脚下不停嘴上更快。 “就当是我行善积德,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文谨停下脚步,压下怒气肃容道。西下的斜阳照在他微带愠容的脸上,他一瞥眼,虽有三分威慑之意,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这怎么行?您是在下的恩公啊,无以为报,愿为恩公当牛做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罢,云少康真的深深伏地一拜:“还未请教恩公名姓?” “不必了。”文谨看着拜倒在地的男子,倒真像是有一腔赤诚热血,语气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不,名姓定要请教,他日也好为恩公烧香祈福。”云少康竟是异常坚持。 “好吧,我没有名字,法号文谨。”文谨叹口气道。 “多谢恩公!” 云少康抬眼看夕阳下那人俊秀的脸,心内啧啧叹道:此番赚到的不止是一顿美酒,还是一位美人呐。 第一章 快步走出去好远避开那个瘟神,文谨抬眼看看已经全黑下来的天色,方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盘缠全给了刚才钻进钱眼里的老鸨了,那今晚吃饭住店的钱从何而来? 所幸搜遍全身的口袋,居然找出枚以前旧袍服上掉了的小玉扣,不知何时落在袖袋里一直忘了取出来,这下却成了救命之物。与当铺老板争执半天,方才换了点碎银子,勉强能对付掉今晚的花销。 第二天晨阳初照,文谨付了帐出门,一抬眼就是云少康那张欠扁的笑脸。看到文谨出来,他一溜地小跑就贴了过来:“恩公打算行向何方?小人不说别的,就是走过的地方多,兴许能助恩公一臂之力。” “不必了。”文谨见了这人就没有好脸色,冷冷地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就向城外走。 “哎哎,让小人跟着恩公,服侍恩公,就算是报答一点恩情吧。”云少康依然不死心地追上来。 “再跟着我,打断你的腿。”见好说无用,文谨干脆彻底拉下脸来,右手紧了紧腰间的剑。还是少年人的脸孔棱角锐利,一双眼里的光仿佛是日光照进去后冷掉的碎片,明亮却寒意逼人。这样一双眼,加上这么一句话,震慑力不言而喻。 “……恩公,有缘千里来相会,人生何处不相逢,后会有期!” 看来武力威胁果然起了些用处,那人无赖又无耻的说话声总算远了。什么相会相逢,最好再也莫要见到此人。文谨在心下啐了一句,大步走出了琼阳城,向北行去。 且说三十年前南夏新亡,除却塞外草原和南疆蛮夷之地,北秦君王总算是达成了一统华夏的夙愿。当年战乱之时江南几座大城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镜川甚至遭受屠城之祸。但是北秦统一后,改国号为锦秦,对江南各城都进行了大力的修缮。虽几十年内难以完全恢复,但好歹都有了些起色,曾经南夏的都城琼阳便是其一。人们寻欢作乐,歌舞升平,还有几人愿意忆起三十年前的灭国之祸?最多也不过是几个曾经见证过倾国之乱的老人们还偶尔聚在一起,慨叹一下千古兴亡,非人力所能抗拒诸如此类的宿命论罢了。 而灵州五城十三郡中五城之一的大城孝则,则是当年江南免受战乱屠戮的唯一一座大城。原因无他,不过是当年孝则城的太守率先献城了而已。故以数十年之后,孝则竟成了灵州最富庶繁华的一座城,人来客往,贸易兴盛,自不必赘言。 文谨也是打听过后,才决定往孝则城去的。既是要寻人,那么便要往来往人多,消息灵通的地方去。这样一来,江南各城镇,非孝则城莫属。 进城走了不久,果真孝则城比那琼阳城更为繁华热闹。路边小贩叫卖吆喝,不绝于耳。甚至还有江湖艺人表演各类杂耍,围观众人大声叫好。文谨凑在人群里看了没多会儿就退了出来,在他看来,那艺人将长枪大刀耍得虎虎生风雄姿英发,也不过是博得平头百姓的欢呼叫好。要是真切磋起来,凭靠这些不入流的刀法枪法恐怕早就要一败涂地。 他沿着大路接着走,没走出几步,就被边上一个的老汉拉住了。那老汉一身深蓝布衣,鬓边微霜,花白长髯,眼睛细长。右手执一布幡,上书一对联,上联“指点迷人去路”,下联“提醒久困英雄”。白布中间是八卦图形。老汉小眼露出精光来,脸上是高深莫测的笑意,一捋长髯道:“老夫看公子行止犹豫,面色发暗,想必是遇到了什么不顺意的麻烦事?” 老汉见文谨神色一暗,随即更进一步道:“公子眉梢不齐,可是父母早丧?” 此话一出,文谨不由得正眼看向老汉:“是,我自小是孤儿,由师父教养成人。” “公子的师父,可否久病新丧?”老汉又道。 文谨面有悲意,慢慢点了点头:“是。” “有道是‘好来好去好心在,多财多宝也多忧。门前有树鸟不宿,天上三星接我来。’公子是否不久前才受破财之灾?” 文谨在栖灵山上学道时便是对这看相测字之事早有耳闻,门中藏书阁也有相关的藏书。只不过文谨自小醉心于剑道,医理丹药虽有涉猎,却远不如同辈的文宣师兄和文勤师弟精通,更不用提算命看相这些旁门左道。老汉几番言语相试,句句属实,文谨不由得便信了几分,不自禁就跟着老汉从大街上走到相对僻静的小巷边。 “看来公子近来的确运道不旺,乌云盖顶,由老夫为公子测字卜卜吉凶可好?”老汉进一步循循善诱。 “什么字?”文谨问道。 “请教公子名姓?”老汉整整衣袍笑道。 “我自小学道,法号文谨,文章之文,谨慎之谨。” “那请教文公子想问什么?” 问什么……文谨沉吟一番,道:“我要去找人,问前路。” 老汉思索片刻,捋须道:“公子的文,文以点始,正是‘得’字的最后一笔,可见公子此行必有所得。”见文谨点头称道,老汉接着道: “再者,谨字左边是言,说明公子需要一位能言善辩之人随行;右边是堇,堇菜可入药,清热解毒,凉血消肿,却长在山野,需要风云雨雪相伴方能长成。因此,公子此行,须得一位姓云的善辩会说之人相随,则事半功倍,无往不利。” 话说到这里,文谨这才反应过来,盯着眼前还算是有几分鹤骨仙风的老汉看个不停。那老汉也被文谨看得有些发毛,向后退了一步,问道:“公子还有哪里疑问,尽管提来,老夫为您指点……哎哟!” 文谨抖了抖从“老汉”下巴上拔下来的花白长髯,怒目而视道:“这一路,你莫非都跟在我后面?”仔细一看,可不正是前几天还阴魂不散的云少康?安了个假胡子,眯了一双眼睛,便妄想来骗人? “恩公,在下也是拳拳之心,望能报君大恩之万一……若非恩公相救,在下恐怕早被那几个彪形大汉打得满地找牙,缺胳膊少腿,下半辈子只能瘫痪在床无人照看……” “你到底要怎样?”文谨不堪其烦,怒道。 “恩公不是要找人么?在下别的不行,就是行游天下多年,锦绣山河俱在胸中,可胜任路引向导之职,以报君恩。当然,洗衣做饭,车夫小厮的活计,也不在话下。鞍前马后,包君满意。”云少康一开口就没完没了自卖自夸,偏生就是文谨这种严谨务实的性子最厌恶的调调。好不容易等他说完,文谨思虑片刻,勉勉强强地几乎是以肉眼看不见地微小幅度点了点头。 此人甚烦,若不答应不知还要纠缠到何时去,反正日后虚与委蛇,总有机会甩掉他。 而反观云少康,当下就“哈哈”笑出声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 吃过午饭,付账之时云少康不知从哪里摸出个钱袋来,上面的图样还颇为精致,一看就不像是他这种穷酸无赖的东西。付完账,俩人走在路上,文谨不禁问道:“你这是哪来的?之前不是早已身无分文了吗?” 云少康鼠眼瞄瞄四周,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之前我在琼阳被人偷了钱袋,才无钱付酒账。自古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趁着刚才杂耍摊人多,随手顺来一个,不光是以后你我路上的依靠,也算是上天罚我被打的报应循环。” “你……这是哪里来的歪理?趁着还没走远,快些还回去。”文谨斥道。 “这都过了多久了,那人早走了。何况连他长什么样我都没看清,还给谁去?”云少康双眉一轩,理直气壮道:“更何况我钱袋丢了,你的盘缠又全给了琼花居的老鸨,还了回去,我们这一路难道靠喝西北风为生?” 文谨这下无话可说了。渡人之前,也该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渡人的能力…… 云少康一抛钱袋又稳稳接住,带着一股旗开得胜的快意劲儿笑道:“恩公,你不是要找人么,有没有什么线索?” “……孝则城里,哪里的消息最灵通?” 云少康思索片刻,道:“当然是……跟我走就知道了。” 他无比自然地就去抓文谨的手,还没碰到就被打开了。 摸摸鼻子,斜睨一眼文谨的冷脸,心道:不仅是美人,还是个冷美人啊。 第二章 “清晨帘幕卷青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还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素手拨弦,曲音唱罢,佳人偎入怀,嗔道:“云公子,有多久没来看碧晴了呀?” 云少康挑起怀中美人的下颌就亲了下去:“曲都唱的这么怨……这不是来看你了么?” 文谨将视线转向窗外,回廊暖阁,花枝繁盛,正是人间三月春光好。屋内也是一室的春光,看着这两人越发有共赴云雨,巫山行乐的意思,文谨站起身就往外走。 “喂,恩公,你别走啊,不能把流珠姑娘就这么晾在这儿啊!”在文谨一只脚已经迈出去的时候,云少康这才从和美人的你侬我侬中好容易抽出空来叫了一声。 文谨连刚才一脸幽怨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子看都没看一眼,只淡淡道:“你忙你的,恕不奉陪。” 云少康撇下怀里的美人就追出去拉住文谨,赔笑道:“唉,你看我这不是也找了姑娘陪你么……” “寡人有疾,请自便。”文谨甩开云少康的手掸掸袖子,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少康啊,你这回带来的小哥好大脾气呀!” 迎面走来的女子披着金线绣着梅枝的轻纱,葱白的抹胸和襦裙,步步走得都满是婀娜的风情。女人黛色的眉毛一抬,眼角描着的丹朱似乎都活了,嫣红的像是一滴泪。她的声音懒懒的,却像是一把弯刀,轻轻松松地,就能将你的魂梦全数勾去,壮志傲骨,一下子就全被消磨殆尽,甘愿就这么溺死在温柔乡里。 文谨长这么大一直都待在山上,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女人。他不由自主地呆呆地看了那女子了片刻,随即脸红了一下,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那女子轻掩檀口,笑道:“呀,小哥儿害羞啦。” 文谨的头更低了:“少康,我、我走了。”慌乱之下,恐怕文谨自己都没有意识,这竟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开口叫云少康的名字。 云少康却是心情大好,笑道:“刚才小檀还说你身子不适,叫我等明天再来呢。” “小檀刚跟我讲了,咱们也好久没见了,这不就来了么。”女子笑意更深,斜睨一眼不远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兀自踌躇的文谨,低声道:“小檀还跟我讲,这回与少康同来的小哥可是俊的很,可惜是个木头脸。刚这一看,可爱得紧呢!” 云少康嬉笑道:“殷娘喜欢就好,我这就叫他过来。”说罢,他三步并作两步前去拉住好容易下决心要走的文谨:“哎,别走,我带你来见的人到了。” 文谨又恢复了一张冷脸:“你带我来妓院,除了嫖娼,还能干什么好事?” 云少康一副被冤枉的委屈神情:“你说要找人,我这不是带你过来打听消息的么?” 他赶忙将文谨连拖带拽拉到殷娘面前,介绍道:“这是文谨,我在琼阳被偷了钱袋,多亏他相救。” “文公子好,妾身是这浣月居的老板殷娘。”殷娘一福,笑的刻骨的妩媚。 文谨又呆了一下,随即应道:“在下乃道家子弟,不惯风月,告辞。” “别走啊,殷娘这里消息可是全孝则城最灵通的,你要找的人姓甚名谁,有何特征,殷娘都可以帮你的!”云少康忙拉住文谨的衣角。 文谨看向殷娘,殷娘笑道:“少康没说错,孝则交通要塞,来往客人极多,却没几个不知道我这浣月居的。公子想问什么,殷娘或许可尽绵薄之力。” “有什么代价吗?比如……”文谨皱眉道。江湖险恶,行事须得谨慎,下山之前,几位师叔可是叮嘱了好一番。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万万不敢奢求。 殷娘掩口笑道:“看在和少康的交情上,公子想问什么尽管开口就是。代价么……殷娘没什么别的癖好,就是喜欢多亲近亲近像公子这样的年轻长得又讨人喜欢的小哥儿。公子留下来,陪妾身几天可好?” 文谨闻言心下一阵不快,连忙抱拳道:“在下还有事在身,又是修道之人,望姑娘恕罪。”他刚要踏出的步子又被云少康截住:“殷娘,看在我面上,就别难为恩公了。” 殷娘轻笑道:“不过是玩笑之语,公子怎就当真了?小檀,准备茶点,我们进屋细说。” “公子要寻的人名姓几何?有无什么特征?”屋内坐定,殷娘开门见山问道。 “奉家师遗命,所寻之人名为方乘兴,善于吹奏萧曲,精于医术。”文谨答得规规矩矩。 殷娘不禁皱眉:“那你师父没告诉你这个人长什么模样,多大年岁,祖籍何方,操持何业?” 见文谨摇了摇头,殷娘叹道:“知之如此之少,要想于茫茫人海中找出这一人来,谈何容易?” 文谨默然,殷娘说的固然有理,可是恩师遗愿,那是拼了命也是要达成的。 云少康出来打圆场道:“那殷娘你先帮恩公留神打听着可好?人生在世,总是有过两三痕迹可循的。” 殷娘沉吟片刻,忽然展颜笑道:“我倒是另想起个去处,从孝则城往西行,在楚地有座停云山,山上……” 云少康忽然脸色微变:“殷娘……你说的该不会是……停云山上的商时春?” “是啊,商时春,天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没有他们找不到的人。”殷娘眼波向文谨一转:“只是,要付出些代价罢了。” “什么代价?”文谨追问道。 “在你到他们面前之前,谁都不知道。”殷娘拍拍云少康的肩,笑得风情万种:“少康,今天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喝几杯吧。” “可是……” “别可是,”葱白的指尖点上云少康的唇,云少康的神情也软了下来。 “文公子有兴致的话,可以一起来。全孝则城的酒,就数我这里最好。” “我不姓文。”文谨对着俩人渐渐走远的背影低声说了一句。 “哦,下次该叫,文谨道长!”殷娘的耳力竟是极好,猝不及防又调笑了一句,才算走远了。 “文公子今年贵庚?” “我……十九。”文谨兜兜转转半天,见得满目放浪形骸的男人女人,听得满耳的追欢调情,脑中嗡嗡作响,最后还是决定到云少康和殷娘这里,尚且安静些。可是见了殷娘,文谨又不自觉拘束起来,异常尴尬。 “十九……正是好年华啊。”殷娘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少康,你十九的时候,可是就像现在这样?” “我……哈哈,无酒无美人,不愿生此世界。我打十六岁起,哪一日不是现今这样?”云少康有些醉了,说话的声调不仅高了些,语气更带三分狂态。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文公子不来一杯么?”殷娘笑道。 没待文谨回答,殷娘就接道:“是了,文公子是出家人,不能喝酒,人生可不就少了这一味么?” 殷娘一仰脖喝干这一杯,接过一旁侍女手里的琵琶,一边调音一边道:“最近楼里忙,我这手琵琶都生疏了,少康有没有什么想听的曲子?”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声音由慵懒里带出些酥软来,像是拿软绵绵的拳头砸在心尖上,不令人恼,令人醉,恨不得醉死在这里。 云少康道:“殷娘随便弹什么,都是好的。” “你这张嘴,可越来越会说话了……”殷娘笑道:“好,就弹个春日的曲子来应景,怎么样?” “好。” 夜晚的花街沸反盈天,然而这琵琶声清冽得如同是空谷流泉,缱绻幽美,清新脱俗。听久了,又似乎带着点怅然若失,带着点隐隐约约的期盼,这期盼却似是没有尽头一样—— 像是幽谷里的花,可以等你一日,可以等你十日,甚至可以等你整个花季。可是,也许只消一夜风雨,它就会全部谢了。 “这曲子常听你弹,叫什么名字来着?”云少康倚着雕花的窗棂,讷讷问道。 “我说过好几次了,叫《空林幽梦》。”女人低眉随手又拨出几个音来,歪着头看着窗外的月光,悠悠叹道:“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这天云少康喝得烂醉,偏偏酒品还不好,一喝醉胡话连篇,天马行空,没完没了。文谨忍着酒气架着云少康回到房间,云少康偏生还死拉着他的衣角不让走。无奈之下,文谨只好暂且陪着坐在床边。 “恩公……你俗家叫、叫什么呀?” “我不知道。” “恩公你家乡哪的呀?”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呀……” “……” “你知道商时春都叫人干过什么吗?”云少康烂醉如泥的笑着:“他让孩子给他偷楚州太守书房里的玉狮子,让……元觉寺的和尚去睡寡妇,让正道大侠去给邪教教主瞧病……” “你……可想好了?” 文谨心中惊愕岂止一点,商时春,说到底,就是让人去做现下这个身份所不能不该做的事。 “恩公,莫怕,还有我呢……我……” “没有别的办法吗?” “天下之大,消息便捷广大,唯此一家……” 云少康翻了个身,又胡乱说了些有的没的,才算睡了。 因他这一番胡话,文谨倒是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云少康揉揉因为宿醉快裂开的头,摇摇晃晃地走到饭桌前。一抬眼就是文谨一双带着黑眼圈的熊猫眼睛。 “恩公昨晚没睡好?”云少康拍拍脑袋:“我昨个喝醉,没讲什么胡话吧?” 文谨想起云少康胡话连篇的醉态,再加上他这么一问,实在觉得好笑。可面上还是板了一张脸:“没有。” “那倒算好,吃过了我们就起程吧。”云少康活动活动睡僵了的脖子,随即拿起了筷子。 “去哪?” “停云山啊。” 云少康整个人的神情都格外轻松潇洒:“殷娘,昨天的酒,再给我打点到酒壶里,好路上喝!” 第三章 “老板,来一口锅!” “客官可真早啊……”老板从铺子后面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 “买锅做什么?”文谨颇为不解。 “买口锅,路上要是错过了宿头,也好自己做点吃的。何况,就凭这点银子,养我们俩人,以后用着它的地方恐怕多的是。”云少康敲一声锅沿,发出闷闷的“叮”的一声,笑道:“老板,就这个了!” 且说两人走了一整天,文谨的耳边也一直没清静过。只听得云少康聒噪个不停,江湖奇闻,武林轶事,古今神兵,乃至大侠名宿们的花边新闻,一一都如数家珍。 文谨也没怎么留神听,说到栖灵山的时候,这才有意关注了下: “栖灵山也算是建派多年的南方武林的巨擘了,一向淡泊避世,对谢花楼逐步蚕食南方小门派的行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前些日子死了掌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选新的……我要没猜错,恩公就是那儿的道士吧?” “你……”文谨忽然想起那天在孝则城,云少康测字时说的话,明显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禁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与恩公在琼阳相遇,恩公又是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还是道士……离琼阳最近的道家门派,除了栖灵山还有别处吗?”云少康耐心解释道。 “涉世未深……你在琼阳,也是看我好骗是不是?” “哪里哪里,相遇即是缘分,何来欺骗一说?恩公倒是将在下想得有些小人行径了。”云少康摆摆手,一副清高之态。 文谨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捏造子虚乌有的事,强加给别人,难道不是小人行径吗?” 云少康愣了片刻,心道这小子脑袋也算灵光,这么快就驳了回来。没过一会儿,云少康又道:“有道是,君子小人常在一念思量。恩公要寻人,我自愿帮助恩公,鞍前马后不要酬劳,不遗余力两肋插刀,正是君子为仁由己的表现。俗话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嘛。而君子成人之美,总是善于帮助他人,这不就是恩公吗?因此,若论君子小人,在下与恩公,具是如假包换的真君子。” “好,有道是君子寡欲,那为何每次都是在妓院看见你?” “老子曰,食,色,性也。饮食和做爱是人之本性,我不过是顺着人之本性罢了。更何况草木鱼虫皆是生灵,佛家曰,众生平等;儒家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恩公怎能因身份高低有别就对妓家持鄙贱之心呢?” 文谨不由得气结,怎得就从嫖妓宿娼又牵扯到了众生平等上了?而且越说越有反倒是自己不对的苗头。于是,文谨干脆闭了嘴巴,任云少康再怎么百般狡辩,舌灿莲花,都一声不吭,只顾走路。云少康发现讲了半天,词句皆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张了张嘴,觉得无趣,便也停了。 于是一路无话,终于换得几分宁静。 傍晚时分,两人看见不远处炊烟袅袅,想是有村落,便加快脚步,终于是在天黑之前赶到了。 走近了看,这村的规模与一般村落差不多,房舍俨然,鸡鸣犬吠,还算挺热闹。可是怪就怪在,这村落旁有一大片旧屋的废墟,也没人去修缮。而且人人都绕着走,一副恐不避及的模样。 云少康一把拉住打算穿过废墟走进村的文谨,也学着大家的样子绕了一大圈。 “那块地废着总有废着的原因,出门在外,还是不要沾染晦气的好。”没等文谨问,云少康就答道。 文谨少有的认同地点点头。 云少康左顾右盼,走了好远,终于拉着文谨走到一户人家前。礼貌地敲了敲门,来应门的是个寻常农家打扮的老者:“年轻人,有什么事吗?” “叨扰了,我与我弟弟是从琼阳上崇安赶考的书生,恰好路经此地。老伯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晚?”云少康一揖,颇有儒门子弟的风范。 “哦,”老者笑道:“二位公子请进吧。” 屋里虽然简陋,但是收拾得很干净。老人在灶间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两碗稀粥,四个玉米面馒头,一碟炒青菜。 “小老儿没什么菜能招待二位公子的,馒头不够还有,倒是能管饱。” 云少康笑道:“老人家说笑了,出门在外,萍水相逢,能得照顾,已是不胜感激。”说罢,便大口吃起来,想是饿狠了。 文谨看了云少康一眼,也大口吃了起来。 吃罢晚饭没多久,老人已收拾好一间屋子,道:“二位旅途劳顿,早些休息吧。” 云少康客套一番,表达了谢意,便关上了屋门。 熄了灯躺在床上,文谨便道:“老伯生活如此拮据,你为何还选这家?” “你看,刚才在路上,几乎家家都冒着炊烟,有孩子的人家,父母都出来叫孩子回去吃饭。而这家炊烟早就不冒了,也没人出来,可见家里不是没人就是老人所居。老人岁数大,资历老,若询问起什么事来,必然事半功倍,不是吗?”云少康耐心解释道。 文谨不解道:“你怎么知道炊烟不冒就是老人居住了?” “老人体弱多病,精神也差些,自然比寻常人家晚饭吃的早些,好早点休息。再加上这村看上去人丁也不旺,村民想必也富裕不到哪去。我们投宿在这里,明早给老伯留点银子便是了。” 这一番问话下来,云少康还真像是个常行走江湖的。 “哈哈,你是不是想我怎么这么厉害,知道这么多啊?”云少康见文谨不说话,得意道。 文谨心里刚生出来的一点佩服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一副老子懒得理你的神情。 月色下,这一瞥比月色还冷,偏偏衬得文谨整张脸都生动起来。说是木头开花还说不上,好歹是有点枯木逢春的兆头了。 云少康想着想着,便笑道:“你说,你若是笑出来,该是个什么样的好看法儿?” 文谨伸手抵住云少康越凑越近的脸,连白眼都懒得丢了:“离我远点。” “咱俩睡一张床上,要我怎么离你远点?”云少康嬉笑道,十足的无赖腔调。 文谨听罢立刻就抱着被子要跳下床去打地铺,却被云少康死死拉住:“南方湿气可重,这一夜地铺睡完,恩公恐怕明天就走不动了。” “那你睡地下。”不容商榷的语气。 云少康恐惧似的浑身一抖,赔笑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恩公睡吧,我一定老老实实的。” 文谨怀疑的眼神令云少康不得不再一次保证道:“我不过是喜欢美人,绝不是断袖,恩公请放心。” 文谨“哼”了一声,又躺了回去,自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的早饭也没好到哪去,还是照的见人影的稀粥和硌嗓子的玉米面馒头,文谨和云少康也依然是吃得津津有味的姿态。吃完之后,云少康还自告奋勇去帮老伯把碗筷全洗干净了,这才坐下来。 老人关切道:“四月里崇安便要开始会试了,二位公子可要紧着赶路啊。” “多谢老伯照顾。”云少康也报以微笑:“走之前还有一事不解,还望老伯能解答晚辈疑惑。” “公子请讲。” “我们进村之前,看到离村落不太远的地方有片旧屋的废墟,好久没人住了,为何没人去修缮呢?” 老者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逐渐现出些许悲悯之色,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说来也是一场天灾人祸。”老者缓缓道:“此地名为‘枫树镇’,位于镜川和孝则二城之间,也算是块宝地。可是五十年前起了水灾,死了不少人。国库空虚,朝廷主要在救济镜川这些大城的灾民,枫树镇这种小地方就没在意。没多久,这里就起了疫病,疫病过人,当时十家能有一两家有人活下来就算不错了。” 听到这里,云少康与文谨也俱是叹息。 “期间镇上来过两个大夫,救了不少人。后来灵州太守得到消息,即刻派了人来,焚烧尸体,清理水源……才没让疫病蔓延到整个江南,枫树镇上还活着的人也都去别处自谋生路去了。咳,也就在前些年北秦破了南夏的都城,镜川被屠城,逃难的人才躲到了这儿来。北秦的一位将军还算是良心未泯,下令士兵不许屠戮践踏这难民组成的小村子,才有了今天。” 文谨倒了杯水给老者,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当时难民里有很多人都知道枫树镇发疫病的事,建屋子都不敢挨着原来的旧屋建,怕瘟神再上身。这么做的人多了,现在的村子就与原来的枫树镇错开了一段。” “大约十年前,选了村长之后,每年春天都会搭台子,请戏班子唱大戏‘送瘟’。算算日子,也就在这两天。村后面的戏台子,这些日子正收拾着呢。” 老者说着,颇有种经历风浪过后的沧桑感。往事如烟,怎堪回首? 半晌,云少康道:“那老伯你……” “不错,老朽就生在枫树镇。疫病中幸免于难,后来去江都的茶楼做过伙计。江都城破之后逃到琼阳,琼阳城破……”老人的声音微带点哽咽,眉头紧了紧,才继续道:“那之后,我便回了枫树镇。妻子难产而死,哥哥当年去投了军,再无消息……” 浮沉半生,眼观岁月萧瑟,血泪山河。人似飘萍,念家念国,皆是无处可寻。 怎能,不叫人泪下沾襟? 从老伯家告辞出来,云少康与文谨二人皆是沉默了许久。心内感慨万千,此刻却不如都化作无声。 “娘,村长爷爷说,今天吃了中饭唱大戏的就要开始唱啦!” “小婵乖,娘带你去看。” 两人走到村西头,正巧听到这对母女的对话。 “想不想去看戏?”云少康问道:“你在山上,还从没见过吧?” 文谨还没来得及点头摇头,云少康就已经向着村后头的戏台走了好远了。 第四章 从前有个书生叫张劭,来到东都洛阳应举。颠簸数日,终于来到洛阳近郊。当日天色已晚,便投店下榻,打算明日再行。夜里,张劭听到隔壁有人呻吟呼救,心生疑问,便去询问店小二。原来,隔壁住的是一个秀才,身染时疫,时疫会过人,没人敢去照顾他,怕是要不久于人世。张劭听罢,不禁黯然,同是儒门子弟,竟客死他乡,不免凄凉。于是张劭不顾众人的劝阻,为那人请医延药,奉汤送水,几乎无微不至。 十几日后,那人的病逐渐好了,介绍自己说是楚州山阳人士,名叫范式,字巨卿。范巨卿病虽痊愈了,但两人都误了赴试的大好日子。范巨卿道:“因为我的病,耽误了足下的功名,心里甚为愧疚。”张劭答道:“大丈夫行事,以义气为重,功名富贵不过烟云耳。能有幸结识兄台,误了试期又如何?”经此一番,二人情同骨肉,遂结为金兰,范巨卿比张劭年长五岁,为兄,张劭为弟。 结义之后,两人朝暮相随,游历河山,感情更笃。然而,范巨卿家中世代经商,且已有妻小;张劭虽未婚娶,却也有老母幼弟在家。半年后,二人都有些想家。同行数日,终有一别。正值秋日,黄花红叶,雁落秋声,更添离愁。酒肆中,二人见杯泛茱萸,询问后,才知今日是重阳佳节。范巨卿说:“我自幼父母双亡,家业繁重,另有妻小。幸而贤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来年今日,必定亲自拜会。”张劭笑道:“村里没什么好招待兄长的,我必煮好黄米饭,杀好鸡,望兄长莫要食言。”之后两人又饮了数杯,分别路上,频频回首,泪下沾襟。 之后二人各自归家,忙碌之中,一年时光很快过去。重阳这天,张劭早早就煮饭杀鸡,备好一切,等候在门口。等至午间,未有人来。待红日西沉,仍未见着范巨卿的身影。母亲和弟弟来劝,张劭仍旧执意等候。待至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张劭已是等得如痴如醉,草木风吹,都以为是故人来到。 渐至三更时分,连月光都没了。这时,张劭看到,隐隐夜路中,一道黑影随风而至,竟是范巨卿来了。 张劭大喜道:“就知道兄长不会爽约,之前约定的鸡黍之物早已备下多时了!” 于是张劭将范巨卿请入屋中,端出米饭、肥鸡和酒款待,百般询问劝说下,范巨卿却都不肯吃。 张劭心中疑惑非常,上前几步。却见范巨卿颦眉,似教他退后,这才说道:“我已不是阳世之人,而是阴魂了。”原来范巨卿归家后,为养活妻儿,投身旧业,商人为利所牵,不知岁月几何。这天一早,邻居送来了茱萸酒,方才大悟今日已是约定的重阳之期。范巨卿心急如焚,山阳距离张劭所居的汝州,千里之遥,一日岂能到达?古人有云,人为肉身所累,无法日行千里,然而魂魄却做得到。若不如期而至,违背信义,兄弟会如何看他?更何况,鸡黍之约尚且不能达到,何谈大事?于是范巨卿举刀自刎,一缕魂魄出窍,急匆匆向汝州行来,终于赶上昔日的约定之期。 张劭大惊下,范巨卿哽咽道:“我已嘱咐妻子,我死后先不要下葬,等待贤弟来见我一面,方可入土。望贤弟能原谅愚兄的轻忽之过,不以千里之遥,去山阳看一眼我的尸体,为兄便可瞑目矣!”说罢,范巨卿泪如涌泉,疾步向外行去。张劭去追,只觉一阵阴风拂面,再不见范巨卿身影。 张劭辞别老母与弟弟,沿路饥不择食,寒不思衣,恨不得长出翅膀来。待到了山阳,询问邻里,得知为范巨卿已过二七,送葬的队伍已去多时,仍未归来。 张劭迅速赶去,认出了范巨卿的家人,听闻他的家人诉道:“不知您何时能来,便想先行下葬,再报不迟。谁知扶柩到此,棺椁却无论如何移不动到那金井中去。见您行止匆匆,想必便是官人的贤弟了。” 张劭哭倒在地,一番拜祭后,道:“兄为弟亡,岂能独生?”于是嘱托范巨卿的妻子,要她将自己葬于范巨卿身侧,此生志毕矣。 随即,张劭拔出佩刀,遂自刎于棺前。 这一出戏,从午后一直演到深夜。后来因为天晚了,村中老少都打着呵欠回去睡觉了。反正这“送瘟”的大戏每年都唱,并不在乎错过这一星半点。 最后,或站或坐在戏台下面的,只剩寥寥几人。瓜子水果都放下不吃,只一心看戏,直到演完。 文谨便是其中之一。 “怎么了?”戏散了好久,云少康转过头,只见文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你说……他们抛弃家人,为成全信义双双赴死,到底……”按栖灵山师门的教导,积德行善乃是增加自身修为,故而戏里张劭救下范巨卿实为最正常不过,换了文谨自己也会这么做。然而,范巨卿与张劭为求信义,抛下妻子和老母幼弟,以身殉义,文谨却不知该作何论断。若依照栖灵山的法度,要断酒色财气,攀援爱念,忧愁思虑,可戏里讲的都是普通人,不是道士…… “士为知己者死。哪有的对错之说?”这小子竟还在戏里没出来……云少康了然笑道: “我不是说过嘛,相识即是有缘。张劭救助范巨卿,二人一见如故,结为金兰,情同兄弟。后来范巨卿因为生意太忙,忘了约定之期,为成全信义,舍去生命。人禀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人有五常仁义礼智信。而信独以配土,正是取其厚重。” “可是,士为知己者死,只是因为信义吗?” “非也,要是没有感情,单为五常人伦去死,那为了立忠信牌坊,碌碌之辈皆可为了能流芳千古去制造个事端了。人若没有感情,与草木鱼虫何异?” “没有感情……” “就是说,亲人亡故,心里会难过;亲友别离,心中会思念;遇到美人,便想与之亲近……爱念忧思,本是人最自然的事。” “那……他们如此赴死,对亲人没有感情吗?”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他们的选择,夫妻之爱,母子之情,手足之情,俱是不同的。” 文谨摇了摇头,他不懂,也没必要去懂这些纷纷扰扰的感情。他所要做的,应是断了这些理论不清的人世爱欲,才能像师父说的那样,得到“真性”的解脱,长存升天。 云少康拍拍他的肩:“也难怪,你修道修了这么多年,恐怕连这些感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儿都不懂,又怎能体会到其中的取舍来?”云少康满腔同情表达完,笑道:“也好也好,跟着我,让我助你将这世间诸般爱恨都体味一遍,好不好?” 云少康游戏人生多年,胡话厥词不知大放过多少。却不料,这回不仅是一语成谶,还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就近借宿人家对付掉一晚,两人又上路了。 往西行了没多久,便听得后方传来一阵马车人声。转过头去定睛一看,岂不正是昨日唱戏的戏班子?云少康一拍脑门,若没记错,那打头走在前面的中年人,不正是昨日报幕的班主? 文谨看了看身后,显然也认出来了。两人对望一眼,云少康道:“算算今天大概走不到附近的村镇……必然是要露宿野外了。”言下之意就是,我们要不要去跟戏班子搭伙,毕竟人多也有个照应。 文谨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犹豫没多会儿,戏班子的脚程就赶上了他们。显然,那个班主记起来了,昨天戏都散了还意犹未尽不肯走的,不就是这两位公子?想到在这遇上他们戏班子的戏迷了,班主乐呵呵地就搭讪道:“两位公子瞧着恁的眼熟,昨个枫树镇里,也看了咱们班儿的戏了吧?” 云少康自己就是个搭讪高手,早上认识的人晚上就能喝酒划拳,称兄道弟,应付别人更是不在话下。班主话音一落,云少康就是一张热情地恰到好处的笑脸迎上:“班主好记性,还真别说,您班里那真是人才济济,比我走南闯北看的不少名班子演的都强。昨个儿的《生死交》,看得我兄弟都痴了!” “哈哈,公子谬赞,谬赞!小人大有与公子一见如故之感,请教二位名姓?” “我叫方有义,这是我堂弟方有信,正要去参加崇安四月的会试。不知班主如何称呼……” 两人你来我往,才半天时间就熟络得跟认识了八百年似的。之前买的锅由于考虑不周没买碗勺,一直没派上用场,因此这几日中午云少康和文谨都吃的干粮。这回跟了戏班子,中午不光有饭有菜,云少康还喝上了一碗香喷喷的鱼汤,好不惬意。 吃过午饭再走,班主又招呼出昨天登台的几个人来与云少康和文谨拜会。昨天看戏时,云少康在台下就觉着,那演范巨卿的生角儿扮相真是好看,描着水粉的眼角眉梢懒懒地,顾盼间却像是能吹开桃花的春风似的,吹的人一身微醺的暖意。 今天再一看,卸了唱戏的那身妆扮,一身青衫的男子嘴角扬了扬,将江南三月的春色都给笑黯了:“在下贺似锦,昨日多谢二位捧场。” 虽然那唱张劭的赵礼和唱范巨卿妻子的姑娘花溪长得都还不错,生生就给比得失了颜色。 之后的路,云少康毫不犹豫抛下了中年发福的班主,跟只苍蝇似的叮着这萍水相逢的美人。言语行动,全没了痞子无赖的腔调,彬彬有礼,旁证博引,还真有几分读书人的文采风流。 贺似锦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谈吐也是不俗。二人相谈甚欢,时闻笑声。 文谨走在最前面,姑娘花溪紧跟着。一会儿问问文谨的家世,一会儿问问故里,变着法打听文谨的方方面面,跟要说亲的媒婆有的一比——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说媒。姑娘家羞怯,又不好意思一股脑全问出口,一点一点跟挤药膏似的。问问文谨,又说说自己,再说说路边哪棵树哪朵花,听得直肠子的文谨急的都冒汗了。反观花溪也急得要命,自己百般暗示,偏生遇着的是块对男女之情一窍不通的木头,不懂更不会应和,更别奢望两厢情愿,早结连理了。 这么走着聊着,时间过得飞快。天黑时,众人远远瞧见间破庙,打算暂且安顿下来,生火造饭歇息一晚。 云少康倒是极为不容易地舍了刚认识的美人,老老实实走回了文谨身边。 “怎么样?”云少康用手肘戳了戳文谨,眼神指了指有意无意指向花溪。 “什么怎么样?” 云少康长叹一声,翻个白眼,他要是那姑娘,与其白费这许多功夫,还不如早换个人勾搭算了。 第五章 破庙荒废已久,破陋不堪,蒿草从土墙中探出头来,随风摇曳。 刚踏进来的时候,昏暗的天光下,云少康颤声道:“这是……阎王庙!” 不大的庙廊里,正中阎罗王正襟危坐,左右依次伫立着判官、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及其他大小鬼卒,泥塑面目狰狞,栩栩如生。再仔细看,两面的墙上也绘满了壁画,阎王审犯,刀山火海,地狱恶鬼,荒废经久依然色彩绚丽,其逼真程度令人身上一寒,恍然有阴风拂面之感。 云少康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他快步走到阎王像前,郑重跪下,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了好一会,又拜了一拜,这才起身笑道:“好了,我已经祈求阎王殿下准许我们在这儿打搅一晚了,大家宽心吧。” 诸人先是面面相觑,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戏班班主:“如此甚好,还是公子考虑周到啊。哈哈,大家吃过好歇息,明个还要上路呢!” 说罢,戏班子诸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没一会儿,偌大的庙里就飘起米粥的浓香。云少康和文谨帮不上什么忙,坐在一边休息。 云少康走到庙门口,向外望了望。他目力极佳,借着微光,远远能瞧见离阎王庙没几里地就是一块坟场。想是附近村落的人家曾在这庙中行丧葬之仪,而后就近下葬的。外面夜色漆黑,坟地,阎王庙……想想便令人身上发寒。 “怎么了?”文谨走过来问道。 云少康指了指远处的坟地,又恢复了嬉皮笑脸:“那边是坟场,这里有阎王,你怕不怕?”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怕什么?”文谨答得理直气壮。 “不畏鬼神,小心祸事上门啊。”云少康敛了笑容,神秘兮兮地。 文谨懒得理他,走回去坐下闭目养神。 粥食都起锅后,姑娘花溪盛了两碗浓粥,端到文谨和云少康面前,羞怯道:“二位公子请吧。” 云少康看着花溪粉面含羞的俏脸,笑着接过粥来。那笑容七分多情,三分无情,人人各自惜情。如若倾情于他,报于卿的,谁知是满腔相思一片深情,还是夕阳如梦无限伤情? 文谨可没心思去理会身旁二人眉目传情,自顾自端起粥就要喝。云少康却如大梦初醒,脸色忽而大变,两道剑眉顿时皱的像被掰成几段的废铁,嘴里哀叫不断:“哎哟,我的肚子……怎么这么痛……”他手足胡乱挥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文谨手里的粥碗一掀。那粥碗不偏不倚,刚好朝着班主飞去。 班主心中本有几分戒备,眼见着一物朝自己砸过来,速度疾如电光不说,角度也是别样的刁钻。班主下意识去躲竟没有躲开,头顶先是一热,紧接着便有液体从额头流到眼睛里来,火辣辣地听得一阵“丝丝”的冒烟声,脑袋便像被放进油锅里煎炸一般,痛得他哇哇大叫。 这边云少康刚把粥碗扔出去,花溪便有了动作。刚才还含羞带怯的姑娘眼神一凛,袖中一把匕首就朝着云少康刺了过去。她算准云少康现在坐着的角落无法轻易闪躲,出手就封死他的退路。谁知她快对手却更快,花溪只觉着握着匕首的右臂一凉,尚未尝到利刃刺进血肉的敦实快感,一阵痛感先令她眼前一黑。可惜去势已老,花溪眼看着右手被齐腕斩断,却已来不及抽身退后。 早有利刃备好了等着她。 云少康怀抱美人,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一双手慢而稳,动作温柔似情人,托着花溪的身子将她放倒在一旁。众人的眼睛骤然睁大,花溪黄色的衫子上,腹部是一大片不断晕染开的血迹,像是一朵缓缓绽开的妖艳的花。 云少康站起身来,两只手上各握着一把短刀,鲜红的血液从刀身上慢慢淌下来,汇成两滩小小的血泊。他笔直地立在火光下,脸上还是一副戏谑无赖的神情,此刻在戏班众人看来却有种讽刺的味道。他们听着班主的哀嚎,看着花溪的血渐渐流尽,却没有一人敢动。 “相逢即是缘分,大家搭伙一起走路,怎就弄到了这步田地?”云少康说着,往文谨的方向移了移。 “公子好功夫,好心机,一下就制住了两个人。”贺似锦的春风似的笑染上了几分狠毒,微微有些扭曲:“可公子也要考虑好,我们人多势众,乾坤班在江湖上也不是好惹的。只要二位肯交出我们要的东西,我们便不计前嫌,可好?” 乾坤班在江湖上的名声的确不算小,主要是江湖上的三教九流。论起武功那是排在老远望不到边的,可乾坤班的可怕之处在于重情重义,睚眦必报。若惹上这一家,那以后衣食住行具是要小心万分,弄不好便要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下毒加上美人计……我们两个一穷二白,能有什么令诸位如此惦记?”云少康觉得颇为好笑。 “传闻前朝隆兴帝在位时,得仙人托梦,命人铸剑师铸丹影、碧微两柄神兵,之后凡征战必旗开得胜,平定四方扩大疆土。故而人说,得此两柄神兵者得天下。” “后来隆兴帝甍,陪葬品不止有无数珍稀的金银珠宝,还特命这两把剑陪葬。隆兴帝死时为防盗墓贼来侵扰安睡,不仅布下无数机关,更是连碑都没立,后人遍寻不得。” “近日江湖传出消息,当年的铸剑师正是出自栖灵山。铸剑的道人后来留了一手,画下了隆兴帝墓葬的地图。地图交予掌门代代相传,为的就是来日栖灵山时运不济,地位衰落时,能够取得丹影、碧微二剑,得以东山再起。栖灵山衰落已久,掌门新丧,这时派新掌门下山来,不正是为了寻找神兵的吗?”贺似锦的眸光犀利如电,直直射向被云少康挡在身后的文谨。 云少康盯着文谨看了好久,道:“你真是……那什么新掌门?” 文谨的江湖经验等同于几乎没有,刚才事态发展太快,又听了贺似锦这长长一大段话,慢慢才有点反应过来。他虽不谙世事,人却不傻,当下就道:“我只不过是栖灵山一个下山历练的小小弟子,本门人才济济,掌门之位与我有什么干系?” “道长可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三教九流有三教九流的法子,道长也算是栖灵山年轻一辈的人才,身份样貌,稍稍调查便可知,断不会弄错。”贺似锦多了几分商量的意思:“我们并不稀罕神兵,比起一统天下,乾坤班的人更注重穿衣吃饭。道长若不愿交出地图,我们也不会强求,只求能与道长一同前往陵寝,分分皇帝数不胜数的陪葬品罢了。” 文谨本来就一头雾水,这下愁绪更添三分,道:“我并不曾知晓隆兴帝墓葬一事,望各位恕罪……如若……” 文谨心里早想此事恐怕难以善了,多半是小人从中作梗,散播谣言污蔑栖灵山。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血,再加上性子纯善,对云少康方才的作为虽然不置可否,心下还是希望和解的。 “少废话,交出来还是不交?”赵礼万分不忍地看着地上的花溪咽了气,咬牙切齿道。 “我……” 文谨第一个字的音还没落地,先听得庙里众人一阵哀嚎声。电光火石间,云少康掷出飞针无数,都正巧中在众人脚上。诸人先是脚背一痛,而后麻痹感如同钻入血脉的毒虫,开始向全身蔓延,再动弹不得。 云少康收起刀,推了文谨往庙外跑去。 外面乌云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一片漆黑。远处近处的草木都在风中乱舞,如同一片片的鬼影一般,看样子多半要下雨了。 借着昏暗的天光,云少康偏偏拉着文谨往那“鬼影”最密集的地方跑去。文谨再定睛一看,这不是坟地的方向吗? 坟地旁长着的,好死不死,正是一片槐树林。 槐树阴气重,极易招鬼附身,连上吊的人都喜欢把自己挂在槐树枝上。文谨虽然并不信这些民间传说,可是如此月黑风高时,风雨杀人夜,还在坟地旁边……虽然按理说修道之人理应不惧鬼神,可对于初出茅庐还刚刚见了血的文谨来说,一点都不怕那是假的。想想还有追兵在后,尽管他脚步变重许多,还是得咬牙跟紧云少康。 “这下你怕了吧?”云少康的声音被狂风吹得破碎,听起来似远似近,更添了十足的诡异。 “……什么?” 听到文谨故作镇静实则带点颤抖的语声,云少康笑道:“别怕,我刚才向阎王求的,是请他宽恕我们打搅死者长眠,借地躲避一晚。有阎王开恩,这些老鬼小鬼不会出来的。” 文谨脸上一凉,手上却一暖。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云少康抓紧他的手,一跃坐到了一棵大槐树的树干上。 树冠巨大,枝生新叶,正好挡雨。 文谨几乎屁股一挨上树杈就挣脱了云少康的手。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跟着我?”回想刚才云少康的作为,竟像是早就知道戏班子图谋不轨。加上他身手心思,俱优于常人,若他当真有所图谋,比旁人更是可怕许多。 云少康身子后仰,眼前剑尖晃动,却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语气:“恩公莫要疑心,我跟着你,不过为报那一酒之恩。有人要害恩公,我自然是要为恩公排忧解难的。” 云少康接着解释道:“那班主来搭讪也就罢了,后来贺似锦和花溪的举动才真正令人生疑。处处都在打探你我背景家世,刺探虚实,我后来装作无意试过贺似锦的腕脉,发觉他竟是会武的。戏子会武,我便留了点心思。后来花溪盛粥的时候,袖口抖了抖,正巧被我看到,这才下了决断。” “你既然武功这么好,为何在琼阳的时候,还甘愿被护院打伤?” 云少康反问道:“那你呢,我试你武功也不差,为什么却甘愿把银子交了老鸨?” “我……” “是了,花街上,众目睽睽下,喝了花酒打了人就走,算是个什么事?” “那你……难道不为墓葬秘宝?” 云少康摇摇手,哈哈大笑道:“我又不争霸天下,又不要金山银山,就算那是真的,我也用不上。若是恩公真去找那皇帝的墓葬,我跟着能顺几件宝贝换点酒钱也不赖。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一不为钱财二不为名利,恩公若真决心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给个痛快便是。” 云少康抬起脖子对准剑尖,似乎已是全然不顾生死。 文谨脸色变了变,“刷”地将剑放回剑鞘,脑中思绪凌乱,纷繁错杂。他颓然坐下道:“那……那些人,还会不会追来?” “我刚才的针最多叫他们麻痹十二个时辰,性命无妨。而且,这传言若是在江湖上传开了,追着你跑的人,恐怕赶都赶不完。” “会不会是殷娘……”文谨怀疑道,下山以来,他们这一路接触到的人,只有殷娘。而且殷娘的消息灵便,散播个江湖传闻简直易如反掌。 “她与我是多年故交,况且她与你之前既不相识,更无牵扯,根本没有必要编造谣言来害你。” 云少康拍拍愁眉不展的文谨,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轻松语气:“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下先休息吧,待一早天亮好赶路。”说完,他顿了顿,嬉笑道: “若是怕雨大风大雷声大,怀抱肩膀随时为君恭候。” 文谨压了压想吐的冲动,罢了罢了。他闭上眼,今夜变故太多,暂且理一理思路吧。 第六章 早间醒来,天气恢复晴好。二人大略收拾一番,便开始赶路。现下与彼时又是不同,为了尽量隐藏行迹,二人听云少康的,走走停停,弯弯绕绕,在达到扰乱敌人视线的目的下,向着西边缓慢前进。 行路途中,干粮吃腻了,云少康尚能打些野兔山鸡换换口味,吃的也算不赖。可怜文谨不食荤腥,就算拾了野菜煮了,一无碗勺吃不进肚里,二无盐糖调不了味,日日只能眼巴巴看着那口一次都还没用上的锅,依靠着干粮度日。 偏生云少康还是个不省油的灯,野兔山鸡肥鱼,每次烤的金黄油亮,让人垂涎欲滴,却总是先拿到坐在远处的文谨面前晃个不停。香味像鬼魂一样如影随形地围着文谨,尽管肚里的馋虫吱呀乱叫,他还是得毅然打败人的本能,摆出一副丝毫不为其所动的面目来。云少康踱着步,一边闻着烤野味的浓香,一边欣赏着文谨强忍馋虫打坐念经的窘态,心下乐开了花。 这天午间过后,二人登上一座小山丘,云少康手搭凉棚,眺望片刻,喜滋滋道:“翻过这座山,就到镇子了。这回我带你去吃点好的,怎么样?” 文谨很快也登上山顶,果真山下就是一座镇子,街道整洁宽敞,看上去很是热闹。他自然也十分欢喜,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却不是城镇各式各样的好吃的好玩的,而是——碗勺和调料。之前忘了这两样,可害苦了他,平白让云少康这卑鄙无赖耀武扬威,他面上虽从未表达出来,心里却早就记下了这一笔。 这一路下山,两人的脚步无形中都比往日轻快了许多,离太阳落山还有好一阵,就已经走到了镇子前。 “宾来镇,”云少康笑道:“来者皆宾客,这名字好。” “走吧。”文谨没什么反应,先走在了前面。 两人在镇子里溜达了一阵,奢华富丽的酒楼自然不敢进,可是又不甘心去破陋脏乱的小酒家继续吃糠咽菜。要是能点几斤牛肉,一壶烧酒大快朵颐一顿也好,可是文谨又不能沾荤腥。云少康越转眉头蹙得越紧,道:“看到前面杂耍的没有?干脆我再去顺几个钱袋来,让那些富人接济一下我们穷人算了。” 文谨一听脸色一沉,立刻就阻拦道:“你钱袋丢了,也顺了别人一个钱袋来相抵也就罢了,怎能三番五次行此不轨之事?” “熟牛肉配上烧刀子,便宜又管饱,怎么样?” “我派规矩不食酒肉。”文谨答得颇为无趣。 云少康早知会是这个回答,又道:“武当的宗师全一真人不是有言‘酒肉穿肠道在心’么,全一真人喝酒吃肉,就得道修成了仙身。恩公你……” 还没等云少康说完,文谨就已经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截道:“全一真人与我派创派祖师知明真人秉承教义不同,两派于修道一事上的观念也有出入。我派戒律森严法度井然,你不必再说了。” 云少康想了想,脸上又浮现出不正经的笑容来:“佛家有欢喜禅,道家有双修。不知恩公……” 文谨的脸色更加难看,只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不行。” 云少康长叹了一口气,自打跟了这小子,他叹的气比往常三年叹的还多。他活了二十四年,从来是心有千千愿,第一是逍遥。遇上这么个凡事都要条条框框束着,喝不得美酒,吃不得美味,睡不得美人的道士,算是长这么大,愁杀他第一遭。 两人又兜兜转转好一会儿,买齐了碗勺炊具、盐糖调料后,还买了一小袋米。最后天都黑了,勉强进了个不大不小的酒家,荤素各点了两道,对付掉了晚饭。 人说饱暖思银欲,吃完了饭,云少康走着走着,又想往花街柳巷的方向去。文谨自然是百般阻挠,云少康无奈之下,只好随他一起回客栈。客栈旁边刚巧是家茶馆,茶馆里的茶并不好,都是市井百姓常喝的大碗茶。可是茶馆热闹,人声鼎沸,时不时传来的喝彩鼓掌声,都快把屋顶掀翻了。 云少康本就喜动不喜静,看到有这么热闹的去处,二话不说拉着文谨就往里蹿。里面地方不大,却坐满了人,好不容易两人才找着个角落里的位子。小小的茶馆乌烟瘴气,抽着旱烟的老大爷,走货歇班的脚夫,腰间配着刀剑的江湖客,什么人都有。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茶馆台前摆着一张桌子,说书先生执着折扇,桌上搁着块醒木。说书先生说故事说得兴致高昂,手舞足蹈,吐沫星子四溅。仔细去听,说的竟是《白蛇传》,正巧讲到“水漫金山”一段。 说书先生讲完这一茬,喝口茶润了润喉咙,笑道:“今儿个天不早了,至于水漫金山之后怎么样,我们且听下回分解。不过,说起发大水来,灵州锦州前些年也发过。咱老李之前听过个小故事,说出来也算是做个小结儿,权当乐一乐咱老少爷们。” “且说灵州曾有个枫树镇,镇上居民安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算是桃源一样的地方。五十年前啊,大水冲垮了大堤,大的城镇都有官府救济,枫树镇地方小,就这么给漏了。不料后来桃源变作了地狱,瘟神袭了村子……” 竟有如此巧事,云少康和文谨才出枫树镇,便听到个将枫树镇的故事。前面跟那老伯说的基本一致,枫树镇发大水瘟疫横行。再后来却慢慢出了点旁的内容来: “后来村里来了个年轻男子,鼻正口方,牙排碎月,面如敷粉,唇若抹朱,神人似的落在这瘟神横行的小村子里。年轻男子自说姓方,医术传自雪域神医。雪域神医又是谁?传说雪域神医的医术传自费长房,费长房的医术又是怎么来的?那可是神仙教的!治百病,驱瘟疫,起死回生都不在话下。方姓公子来了枫树镇后,立即诊脉开方子,治好了一大批村民。其中有个被方公子医好的女子,感念于他的救命之恩,便来相帮。那女子自是生得千娇百媚,与方公子般配非常。二人情投意合,感情甚笃,没多久便已谈婚论嫁,喜结连理了。” “可是奇就奇在,二人成亲后不久,方公子便病了。这一病当真是病来如山倒,他好相貌生了脓疮,好身段起了水肿,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他家娘子一看,这怎生可好,方公子这症状,岂不正是瘟疫?几贴药喝了下去,他娘子寸步不离地照看,方公子的病却越发没得救了,眼见就要进了阎王殿点卯。” 说到这里,眼看医道奇才也要被瘟神爷爷收了去,众人皆是唏嘘。说书先生老李一拍醒木,扬眉道:“就在这时,村里来了一个道士。这道士皂袍道靴,身背长剑,脚踏七星,威风凛凛。道士当先就破开了方公子家的大门,他请符念咒,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登时天降一道电光,正巧劈在了方公子他娘子身上。众人再定睛一看,妈呀,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只妖狐!” 听得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老李继续道:“道人与妖狐斗法良久,天地变色,乌云攒动,好容易收服了这妖物。逼问之下,才知这场瘟疫哪里是天降灾祸,分明是妖狐为了吸取人间精气,施了妖法。眼见方公子来此,医治了许多人命,妖狐又生美人计拖住方公子,想要继续为非作歹。幸而道人来此,收了妖物,村中人的病霎时都好了。方公子对道人的高超道行拜服不已,主动跟随他学道。道人拂尘一挥,白光一闪,两人便都不见了。至于后来方公子学成与否,却是不得知了。” 众人听罢,大多付之一笑。诸如此类的故事,于这专讲烟粉、鬼怪故事的老李来说,早是如家常便饭一般。今日是蛇精,明日是狐狸精,常来茶馆的茶客也早就耳朵听出了茧子来,从不往心上去。 茶馆散了伙,云少康和文谨便回了客栈,打算歇息。上次在枫树镇,两人借宿老伯家睡一间屋子,文谨口头上吃了亏。这回便要了两间房,再不与云少康挤在一处。 “恩公,恩公……”云少康扒住门框,阻住文谨关门。 “还有什么事?” “恩公先让我进去可好?” 文谨一动不动,完全没让云少康进屋的打算。 “恩公,我觉得,那个方公子,会不会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云少康看看左右,压低嗓门道。 “你莫非真信了刚才说书先生的胡诌?”文谨哂道:“天下姓方之人何其多……” “不是,”云少康摆摆手,正色道:“雪域神医这个人,江湖上的确是有过的。” 文谨脸色一变,这才让出路来,喃喃道:“雪域神医……” 云少康关了门,道:“是,这个人出身西域,跟神话故事里的费长房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医术,曾经江湖上也的确有过传闻,但是不知他身后可有弟子继承衣钵。” “恩公可记得那个老伯说的话?”云少康自问自答道:“老伯曾说,瘟疫横行的时候,是曾有两个大夫路过村子,救了不少人。可是老伯未有言明他们的名姓,不知到底是不是姓方。” “那你又如何判断出故事里的方公子便是恩师命我找寻的人?” “呃……这个……也是猜测,猜测而已,你是道士,你师父也是道士,说不定你师父就是在瘟疫里认识的方公子……”云少康没了底气,讷讷道。 “栖灵山的道士,不会捉妖。”文谨打断云少康,就把他往门外赶。 “捉妖那是说书的人胡诌的么……说不定真是你师父呢……”云少康又一次扒住门框。 文谨“啪”地关上门:“你才在胡诌,你师父才会捉妖。” 云少康一阵心悸,还好自己缩得快,不然这双手,就得交代在这里了。不过,见不着他笑,能看见他动怒也不错。他想想心情好了不少,回屋又喝了点小酒,才睡下了。 第七章 第二日,二人出发行至午间,见路边酒旗正迎风飘扬,小屋的烟囱袅袅冒着炊烟。云少康当下就掀起店家门口的布帘走了进去。 卖酒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除了酒之外,还有一些简单的农家小菜可供下酒。屋子里的客人不多,且大都是寻常打扮样貌。 除了一人。 四月的江南风光旖旎,桃花开得烂漫。那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倚着农家的土墙,一双眼睛痴痴看着斜探进窗内的桃花枝,怀里抱着的,不是美人,不是美酒,而是一把琵琶。 这个人穿得算不上华贵,可仔细去瞧,袖口领边的纹样,绣的却是精致非常。店里人人风尘满面,衣裳也染了点灰黄的暗渍,偏偏他,一身纤尘不染的软缎子,衬得眼角眉梢的棱角也是软的,软软糯糯得就要融进这一片春色里去。 云少康想得却是,软的想让人捏一把。 他出门在外随意惯了,醉卧黄泥,雨中高歌,什么放诞的事没做过?看眼前这人一身衣裳讲究得很,一把红木的琵琶讲究得很,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讲究得很,像是专为衬出其他人的狼狈似的。这种装模作样酸溜溜的劲儿,让人倒足了胃口。 他二话不说就坐到了那人对面,撇了撇嘴角,笑道:“酒保,给我来二两黄酒,几个小菜。” “公子,这位公子刚才已经吩咐过了……想一个人坐一桌……”中年男子虽觉着这人的架势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还是挪过去了几步,咬牙提醒道。 “少废话,赶紧给爷上菜去!桌子就在这里,一块坐怎么了?”云少康哼了一声,十成十的地痞强盗腔。文谨听了酒保的话想换去空桌,不由分说就给云少康摁下了。 酒保一看遇到了不讲理的,蹿得比兔子还快,连忙下去准备酒菜去了。 “请问公子有何指教?”那人终于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嘴角一提就是个得体的笑容。 这人的正脸倒也叫云少康心里一惊,可是终究厌恶在前。他凉凉地道:“没什么,就是公子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因此想跟公子喝一杯。” “哦,在下与公子萍水相逢,不知公子的故人……是个怎样的人?”锦衣公子的笑容里多出几分兴致来,语气很是柔和。 “哦,他家世显赫,是江湖上有名的望族。他自小就锦衣玉食,家人也宠着他,因此难免瞧不起出身微贱的人。有年春日他出门游玩,不慎跌下山崖。山崖虽然高,但是崖上长着树丛,崖下是条河。借着这两样,他并没有摔死,但是受了重伤,随着小河向下游漂去。”云少康难得敛去笑容,沉下脸来。 “这个山谷少有人迹,救了他的是位独居的少女。少女正值年少,明艳动人,粗布麻衣都遮不住她的光彩。少女会吹笛子,而且吹得很动听。他虽然家中早有侍妾,却觉得都比不上这个少女,少女鲜见外人,自然也对着他芳心暗许。” “后来他的伤好了,少女想他留下来,主动向他示好。他心下早已悸动不已,可他还是忍住了。他说,你且待我回家换件体面的衣服,风风光光再来接你可好?他注重形貌,这么多天来,宁肯穿着刮坏的锦袍,也不肯换干净的麻衣。” “少女三番五次求他留下来,可他还是执意回去。临走前,还拿走了少女的笛子作为信物。可是,当他穿着最好的衣裳,抬着接亲的轿子,再来到这个山谷的时候,却再也找不见那个少女了。山谷下面,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林,根本什么都没有。后来,他只有每日吹着少女唯一留下的那支笛子,怀念着这场梦。”云少康低着头,捏着杯子的手指骨节发白。 “公子说的……与《空林幽梦》这曲子的故事,好生相像。”锦衣公子半晌才道。 “是么……不知公子,可否遇到过这样的,弹琵琶的少女?”云少康眯起眼,笑得有些促狭。 “不曾。”锦衣公子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又更快地弯起嘴角:“公子若对这曲子感兴趣,在下虽技艺不精,倒还能博君一笑。” “不必了。”云少康喝干杯中的酒,离开座位与文谨一道付了账,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锦衣公子也喝干了酒,用筷子捡起碟里最后一颗花生米,远远望着两人消失在远处。 莫名其妙,文谨从头到尾都这么觉得。 云少康恢复原状的速度也令人咋舌,该无赖还是无赖,嘴上的便宜从来不肯少占一次,还跟前几天一样没完没了。 走到天色黑下来,也再没遇到酒肆客栈,更不用说城镇村落。幸好两人之前在宾来镇买齐了各种材料,晚饭自力更生也足以应对了。 云少康自告奋勇要下厨,非要文谨尝尝他的手艺。文谨便也由他了,揽了些劈柴、架锅、洗米的杂活。 粥煮好了,揭了锅盖,迎面扑来的不是意料中的米香和菜香,而是……铺天盖地直冲脑仁的一股糊味。 借着火堆的亮光,文谨抄起锅勺搅了搅,糊味不光更浓了,锅底糊掉的米和菜也浮了上来,整锅粥焦黄的颜色看的人直倒胃口。 云少康挤开杵在锅前半天不动的文谨,笑得眼都眯了:“怎么样,怎么样,盛起来尝尝吧?” “看着……像不像你吃进去又吐进锅里的?”云少康舀了一勺刚送进嘴里,随着文谨这话音落地,就全吐了出来,所幸还有点意识,没有真吐进锅里。 “糊了……”云少康皱着一张苦瓜脸,擦擦嘴,歇过一口气,强笑道:“恩公,虽然味道不太好,可是浪费可不对……” 于是,这顿野菜粥就在云少康热情的劝饭中勉强下了肚。除了第一口之外,云少康吃得津津有味,别说吐出来了,那一脸不知今夕何夕的表情,直让文谨有种他碗里跟自己碗里装的完全是两样东西的错觉。 文谨喝完最后一口粥,听着鸟儿归巢的啼鸣,庆幸自己尚在人间。 “恩公,我们今天吃水芹菜炒饭吧?” 不出所料,米粒粘做一堆似情人相会难舍难分,芹菜根根分明与下锅前相差无几。 “恩公,今天在山上发现了蘑菇和竹笋,做竹笋蘑菇汤怎么样?” 文谨的评价言简意赅,只有三个字:“都没熟。” “恩公,咱们吃清炒荠菜吧?” 文谨只吃了一口,就怀疑,云少康是不是把整罐盐都倒进锅里了。 “恩公……” 连续尝了三天云少康的手艺,文谨不禁觉得,自己没被毒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今天饭我来做。” 还是前几天做过的野菜粥,文谨先煮的是菜,待将菜煮烂了,将菜起锅盛进碗里放在一边。洗了锅烧水,等水开了,这才把先前浸在冷水里的米下了进去。 熬了一阵后,文谨抽出几根柴禾,掀开锅盖,就着小火用锅勺搅拌起来。云少康歪着身子坐在树下佯装打盹,实际上却眯眼乐呵呵地看文谨忙活。明亮的火光下,少年专注的侧脸眉眼分明,清亮的一双眼被水汽蒸得氤氲,模模糊糊的,从来都不苟言笑的人一下子就生动起来。云少康忽然觉得,若将这人比作明月,清寒孤高远在天边,那么此刻,他就是雾里的明月,只要你愿意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似的。 等文谨将米和菜混在一起又熬了片刻,终于起锅了。 他盛了一碗粥,端过来推了推云少康,道:“别睡了,粥好了。” 瓷碗里,米粒颗颗饱满,粒粒酥稠,米是米,菜是菜,香味浓郁而不浑浊,不禁令人食指大动。 云少康装作刚刚睡醒,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喃喃道:“嗯,真香,我在梦里就闻到了。” 文谨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笑出来,只点点头道:“尝尝吧。” 云少康迫不及待就舀了一勺往嘴里送,连吹都没吹,烫得他头皮一炸,像是生吞了一口袋花椒似的,舌头又麻又辣。张开嘴对着空气呼了好一会,好容易才咽下去了。 齿颊留香。 “恩公的手艺真好,往后……” “往后我教你做。”文谨也拿起汤匙开始喝粥。 “可是……我做的终究不比恩公……”一道简单的粥都做的如此之好,其他菜品想必更是不在话下……云少康难免生出以后都这么吃现成的想法。 “是谁说要鞍前马后,洗衣做饭的?”文谨一语就击破了云少康的痴念。 “好,恩公愿意教就好,只怕学生愚钝……” “那就打,打到会为止。” 云少康缩了缩脖子,埋下头继续吃饭。好吃懒做,终究还是只能想想而已啊。 第八章 这天好容易又行到城镇,算算走了这么多日,总算是进了楚地的范围。沿路山水从江南的温婉秀丽渐渐多了几分雄壮之气,耳边所闻也从吴侬软语变为多了些顿挫棱角的楚语。此镇名为还溪镇,是楚地荆州靠边界的一个小镇。或许是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镇子并不大,比之前的宾来镇差了不知多少,意外的却极为热闹。 还溪镇热闹的一个极大因素,是因为,汇集众多纷繁江湖消息,武林客交流情报最为便捷的蓬莱楼,正是在此处。 既然来了还溪镇,那么,蓬莱楼便是个不可不去的地方。 江湖行走,一是靠个人武功和头脑,以少敌多,化险为夷;二是靠朋友,义薄云天,两肋插刀;三便要靠消息,武林夺宝,追杀仇家,等等等等,都离不开快捷的消息和相关的门路。 虽说要论消息情报,无人无地比得上停云山上的商时春,可是,商时春要的代价太高,并不是谁都付得起。于是,便有了蓬莱楼这样的所在,你我各执的可能只是只言词组,拼凑起来,却能得一片天下。各取所需,互不妨碍,来者是客,禁绝武力,这便是蓬莱楼的主旨所在。 当然,江湖八卦,武林秘辛,在这儿也绝不会少。知之者说出来,赞成应和,起哄谩骂都在常理之中,最重要的还是博得众人一笑。 丁六便是这博众人一笑的当中魁首。 他武功不高,却足以自立一派——八卦派。哪个门的门主新纳了小妾,哪个派掌门的千金近日招亲,甚至于某个邪派人士为练采阴补阳的神功,勾搭上了某个正派女弟子之类不着边际的消息,对丁六来说,那也是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说了开来的事儿。他的消息一般都是真假参半,有时前后不搭调,有时中间略去一段,有时故意夸大事实,总的来说是绝对的演义版。 可是丁六有个旁人学不来的本事,就是总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花的,颠倒是非却总能像模像样,极有说服力,让人感慨不已,不得不信,人称江湖第一八公。 虽然这人经常胡言乱语,却鲜少有人找他麻烦。所有猜测归结起来,大概只能是据传闻所说,丁六是蓬莱楼主的亲戚,所以大家私下都达成了一致,不动他就是不动蓬莱楼主的威严。 云少康和文谨进来的时候,首先一眼看见的便是坐在场中的一个黄衫男子。黄衫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略有些发福。他跷着脚坐在大堂中央的桌子,手里一捧瓜子,一笑一口黄牙就呲了出来: “我丁六今天给大家说个大的,大家可还记得上一任的荡尘阁主不?”丁六往嘴里抛进一粒瓜子,嘎嘣嗑开,边嚼边道:“荡尘阁那是什么地方,自打几百年前成立以来,那就是正道的头头。许多名门大派都选送人才入荡尘阁,小门小派更是巴不得倒贴上去。而荡尘阁说话分量最重的,无疑是长老大会。那里面人物,无一不是的武林望族,名门之后。每任阁主,可都是从长老大会里选出来的……” “喂,丁六,荡尘阁的这些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了,说点新的成不?”有人见丁六说着说着越来越乏味,忍不住就打断了。 “哎,你急啥急,这不是说给初出茅庐的后生们听的么!”丁六不悦地发泄完,又道:“话说上任的荡尘阁主,雷厉风行,恩威并施,年纪轻轻,就已有诸多功绩。攻打魔教巨头红衣教,帮助平定点苍派的内乱……实是令人敬佩不已。可是奇的是,这位荡尘阁主却在三十岁,正当盛年时,生急病去世了。” 丁六说完,一脸“有内情”的八卦表情。周围无论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还是已经名声在外的侠客们都望着他,看他能把这江湖上早已盖棺定论的往事八出什么花头来。 “上一任的荡尘阁主,出自江都罗家,这个谁都知道。罗家身份向来清白,祖上也出过不少令人景仰的大人物。可是,自从上一任荡尘阁主病逝后,江都罗家就再没了消息,罗阁主的后人也不知现在何方,这才是蹊跷之处。” “不是说罗家一脉单传,罗阁主无后,罗家就断了吗?”半晌,有人打破沉寂道。众人追随声音看去,是雪山派的一个年轻人,显然对曾经的江湖霸主十分崇拜,了解颇多。 “非也,非也,”丁六摇头道:“那是荡尘阁放出消息诓大伙儿的。” “据说,罗阁主在继任阁主之前,与蜀中唐家结亲之前,曾与一人过从甚密。那人不是别人,而是上上任的谢花楼主,谢柒。” “谢柒?那不是曾经放出话,要做天下至邪之人的谢柒?那种腌臜货,罗阁主怎么会和他沾上边儿?丁六,你昨个喝的酒还没醒吧?” 丁六话音一落,便有人跳出来反对。年轻人一身短打,颇具英气,正是云少康。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愤怒还是质疑,文谨只觉得相较往日的无赖随性,此刻感觉大是不同。 “谢柒这人,原本就来历不明,丁六你该不会是自己杜撰的吧?” “谢柒可是四十年前的谢花楼主,若真有什么猫腻,那勾结邪佞一罪,罗阁主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爷爷,人死了怎么跳进黄河啊?” …… 话头一落地,除了直接公然反对的云少康,众人也都是议论纷纷,众说纷纭。 丁六看这场面,觉得自己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他咳了几声,见没有人理会他,有些懊恼地抓了抓脑袋,将酒碗往桌上一砸,故意造出一声大响来,这才又重吸引回众人的目光。而此时与先前已有不同,有许多人持着的,已是今日必要弄出个水落石出的较真劲儿。 丁六又咳了几声,为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的大堂里造出点声音,这才肃容道: “罗阁主与谢柒的关系,比众位想得要复杂得多。谢柒这人说不上正邪,早年间罗阁主曾与他一道闯荡江湖,还参加过武林大会。可是后来,谢柒堕入魔道,入了谢花楼,连罗阁主也劝不回他。” “谢柒继任了谢花楼主后,谢花楼与红衣教起了冲突。没过多久,荡尘阁就领头攻打了红衣教,那一战之后,红衣教就一蹶不振,再不曾生出事来。” “至于谢柒的死因,传闻中是中了西域的奇毒,无药可解。罗阁主知道后,曾为他三上栖灵山求药。清隐那个牛鼻子老道得知是要拿灵丹救谢花楼的妖人,毅然就拒绝了罗阁主。之后没多久,血砂门为了解除自身练就邪功练出的毒,便去要挟栖灵山的道人。后来两派大战,江湖无人相助,栖灵山元气大伤。此战过后,罗阁主就病逝了。” “那又如何?”云少康嗤笑道:“谢柒在入谢花楼之前,他二人交好又何妨?红衣教为害江湖已久,要除他不过是迟早的事,与谢花楼又有何干?至于罗阁主三上栖灵山,连栖灵山的弟子都不知,你又如何编出来的?” “谢柒死前,陪在他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罗阁主。谢柒说,同行千里,终为歧路。这一生没什么后悔的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把阿时也拉到邪路上。” “罗阁主,小字与时。” 大堂里静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让人觉得,空气都凝滞住了。 “照你这么说,罗阁主……是因为谢柒的死,才病逝的吗?”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问道。 “罗阁主非是病死,而是从谢花楼回来后,被长老大会处死的。” 众人从方才的震惊之中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丁六这句话无疑又是雪上加霜,伤上撒盐。如此说来,那谢柒岂不是是毁掉罗家的罪魁祸首?可是,罗阁主为谢柒,攻打红衣教排除宿敌,丢下颜面上栖灵山求药,不远千里去送他最后一程……不可不谓,情深意重。 “走吧。”云少康的脸上,嘲讽,不信,鄙夷,种种情绪交加,一双眼却只死死盯着丁六。文谨觉得,要是再不拉走他,恐怕丁六的脸上一会就得开个酱油铺。 “故事听完了,都说丁六嘴里没实话,走吧。”云少康一动不动,文谨又劝。 云少康缩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拳,起身道:“陪我去喝酒。” 没有嬉笑,没有商量,最最平板无波的口气。 血砂门与栖灵山的往事,文谨作为年轻一辈的弟子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可是师父一直教导他们,命数天定,门派的气数亦然,此事不能强求。相比怨恨复仇,不如着手恢复栖灵山的元气,加强自身修为,才是长久之道。 而今,又多了一个荡尘阁主。文谨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若是丁六所言非虚,那么,栖灵山如今的衰落,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位罗阁主是罪魁祸首。但是,一来他既没有目睹更没有亲身经历那场劫难,加以师父多年教导,一时也说不上如何怨怼;二来,世人多情,罗阁主是为情才去求药的,与血砂门本质就不同。他人看来是邪教妖人,江湖祸害的谢柒,或许对罗阁主来说,却是不能舍弃的一生挚友——就像是,就像是枫树镇那场戏里演的,范巨卿和张劭,可以为了彼此,去舍弃家业、亲人……甚至是生命。 文谨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了,所谓的爱念忧思,归结到底,似乎……便是情吧。 琼阳近郊,栖灵山。 太清殿上,供奉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清的神位,大殿两旁是黄色的布幔,烛火将殿内照得通明。一位身着蓝色道袍的老者站在三清神位前,遥遥望着殿外。老者须发花白,眼含精光,不怒自威,长者风范十足。 “师叔,”年轻男子身着弟子服侍,身材高瘦,从门外走进来便跪倒在老者面前。他面目端肃而充满崇敬,神色却有些惶恐。 “如何?”老者问道。 “谢花楼已经都把消息散出去了。”年轻男子有些吞吞吐吐:“师叔……这、这恐怕……” “文宣,成大事者,须学会舍得。文谨和他师父澄远老道的性子一模一样,指望他一雪前耻重振栖灵山,根本是天方夜谭。你可知道,以无为之治,早已不能保住这点祖宗的基业了。”老者语重心长道。 “可是,这样……文谨师弟他……” “不必说了,你下去吧。”老者打断他,挥了挥手。 他虽已过半百,可是,有个梦,他已做了四十年。 那天,原本天气晴好,他与几个师弟照旧去凌宝峰打扫祠堂。可是忽然一瞬间,庄严的太清殿,巍峨的山门前,乃至树木花草,尽皆染血,如同人间炼狱。满地的死尸,有昔日交好的同门师兄弟,有宽宏慈祥的长老……甚至,他看见了对他视同己出,倾囊相授的师父。 师父已经奄奄一息,宝蓝道袍上横亘着触目惊心的刀伤,正汩汩往外流着血。血流着流着就流满了他一身,之后仿佛到处都变成了血的颜色,他的眼里,除了血,什么都看不见了。 荡尘阁,血砂门……老朽澄观庸庸碌碌五十载—— 愿用余生,换一场血债血偿。 第九章 一杯一杯复一杯,云少康自打进了酒馆,就一言不发,只喝酒。虽然酒是兑了水的劣酒,可是喝多了,也会醉。 文谨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去劝。若说对罗阁主的景仰,江湖人人皆有。可是,哪怕是那个站出来说话的雪山派弟子,在听到这一系列的往事后,最多也只是带了几分失望和慨叹而已——断无一人像云少康这样,抑郁到借酒消愁。 “别喝了,”文谨看他又倒空了一坛酒,起身夺了他的酒碗。 “那……你替我喝?”云少康已有些醉了,撇嘴一笑满含不屑和逗弄。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喝?”文谨沉下脸道。 “江湖满地,所寄不同。我单是以酒寄,如何?”云少康答得轻狂疏慢。 “亲朋饮宴,知己相交,以酒助兴;古人胸中有块垒,故以酒浇之;最下等的,便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你是哪种?”文谨诗书读得并不多,此番却是较上了劲儿。 “今宵拟酒图一醉……只求一醉,别无所求。”云少康扔下话,吆喝道:“老板,再来三坛酒,多拿一个碗来!” “好嘞!” “你若真想知道,与我共醉即可。”云少康眼中的嘲讽神色更浓。他平日惫懒无赖,搭讪攀亲,总是一脸贱兮兮的笑容。唯有酒至三巡,才露出些锋芒,教人不能直视。 文谨却觉得,也许醉酒的云少康,才是真实的。脱了无赖的表皮,睁开那双总是笑成眯缝的眼睛,放诞轻狂,豪迈不羁。冷眼嘲世人,一醉了乾坤。 他紧了紧手中从云少康那里夺过来的酒碗,忽然也有点想尝尝……一醉解千愁,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后来云少康如愿醉倒,文谨只得半架半抱着他去找客栈。一路接受路人讶异的目光后,终于到了家小客栈前。 “店家,我要两间房。”文谨说完,转念又想到,云少康醉成这样大概要人照顾,连忙改口道:“不,一间就可以了。” 掌柜的看这俩人随小二上楼,云少康醉的自己走不动,几乎是由文谨抱上去的,心下啧啧道:这两兄弟感情真不赖。 回了房,文谨吩咐小二打了水上来,给云少康擦了把脸。云少康这回醉得闷闷的,醉了就睡,一句胡话都没有,倒是安静得很。就是期间老是吐,吐了文谨就得收拾,地板不知抹过几回,才总算睡实了。 大早上云少康醒来,头痛得像是被贼洗劫过。他翻个身子,一伸手就摸到个脑袋。趴在床边睡着的,不正是照顾了他一宿的文谨? 晨阳给文谨的身影镀了一圈温暖的金色,绷紧的衣衫下,脊线看得清清楚楚。文谨的脸少了醒时的严谨自律,嘴角无意识弯起的弧度看得他心里痒痒的。 云少康此时想着的,一是“腰真细”,二是“不知道他笑起来该会多好看”。他想着想着,脸上便不由自主露出点猥琐的笑容。 文谨一醒来,撞入眼的,就是云少康这猥琐的笑容。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怎么也没意识到,自己现下正是被这无赖猥琐的对象。 “喂,你笑什么?” 云少康全无被抓现行的自觉,脸上笑意更深:“你睡相不错。”他说着话,脸也越凑越近,大有轻薄之意。 文谨见状忙不迭就往后退,也没管后面路况如何。手忙脚乱地退着退着就绊到桌腿,一个趔趄就摔了个四脚朝天。桌上的茶壶被这么一撞,不偏不倚掉进他怀里,稀里哗啦浇了他一身的凉茶水。文谨眼看水越流越多,衣衫都要湿透了,下意识就把汩汩流着水的茶壶往外掀,也来不及管茶壶在他这一掀之后还能健在否。清脆的一声“乓啷”响过,茶壶碎了个干干净净,一地残骸凄凉地等人拾掇。 云少康坐在床上,看着文谨一连串地出丑,不光动作滑稽,表情更是像打翻了染缸一般,前所未有的丰富多彩,忍不住大笑捶床。 “不许笑!”文谨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衣上的茶水,恶狠狠地瞪着云少康。却因为窘迫红了脸,一声怒喝气势全无,反倒嗔怪的意思十足,云少康笑得更厉害了。 “喂,叫你不许笑……”文谨面上更挂不住了。 “过来,”云少康勉强忍住笑意,向怒发冲冠的文谨招了招手。 文谨“哼”了一声,虽没好气,还是应言往前挪了几步。 “再过来点。”云少康扬了扬下巴,眼睛又笑成一条缝。 文谨走回床边,气鼓鼓地看着云少康。云少康身子往前一探,从他衣襟上拈了一物,捏在指尖在他眼前晃了晃。 是一枚泡开了的烂茶叶根儿。 文谨一双眼只盯着地看,恨不得把地看出条缝来似的:“我、我叫小二来把这碎瓷打扫了。” “恩公且慢,”云少康笑嘻嘻地拉住他:“你衣裳还湿着呢。” 云少康说罢跳下床来,打开房门叫道:“小二!” 意料之中,二人结账之时,黑心老板给那破茶壶的身价一涨又涨,开口就要五两银子。云少康则是据理力争旁征博引,加上时不时撒泼耍赖。双方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了好半天,终于老板先扛不住了,痛心疾首道: “行了行了,三十文就三十文,算我白送了成不?” “别呀,三十文还能买只老母鸡炖汤呢,多公道啊,您看呢?”云少康从怀里摸出钱袋来,不多不少数出三十文铜钱排在掌柜的面前,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了。 文谨扭头看了一眼脸都黑了的老板,叹道,有道是秀才遇无赖,只能是无奈。同云少康这种无赖中的翘楚拼看谁更无赖,岂不是自讨苦吃? 两人刚走出客栈没多久,就有个小乞丐贴了上来。小乞丐看上去十二三岁,俩眼睛在云少康和文谨身上逡巡一下,上来就揪住了文谨的衣裳:“公子,公子您行行好,施舍施舍给小的点儿吧!” 文谨一向心善,弯下腰就要摸钱袋。转念一想,不对,现在两人的所有家当,都在云少康身上,他可谓是身无分文。 小乞丐看这公子手伸进腰包又什么都没摸出来,莫不是中途反悔了?他机灵的眼睛转了转,赶忙加紧攻势外加胡编乱造:“公子,我娘病了半个月了,连买药的钱都没有……我娘要是死了,小的无亲无故,更活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小乞丐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张脏脏的脸哭得一道黑一道白,活像只花猫。 文谨兜里又没钱,嘴上也不方便说,尴尬地用手肘戳了戳云少康,示意他掏银子。 云少康不得不佩服这小乞丐眼睛毒,专挑软柿子捏,叹了一口气,从钱袋里数出几个铜板丢给了他。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云少康看了一眼小乞丐欢天喜地跑远了的身影,反戳了戳文谨:“看来以后,我得挡在你前面才好。咱们银子本来就少,以后还要吃饭呢。” 刚施给乞丐的钱,还够买六个白面馒头呢,文谨不由自主就顺着云少康的话头想下去……不行,行善乃是修行,怎能如这人一般狭隘?以后可万万不能再受他影响。 出了城,走到大约中午时间,两人看到不远处几株玉兰树,色白微碧,芳香清雅。风拂过时,花瓣簌簌而落,宛若天女散花。 伴着玉兰花香一起的,是一阵琵琶乐声。 花树下,坐着的人同样是白中带碧色的衣衫,远看去与花恍若一体。那人的手骨节分明,下指不见丝毫秦楼楚馆中女子的婉柔,干脆利落,畅快淋漓。仔细去听曲子,明媚婉约,清新动人,仿佛春风吹落繁花,弦弦声声满是风神。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写了那许多,若拿来形容这个人这支曲都嫌繁琐,都不如那句——弹破碧云天。 人在景中,景在曲中,此情此景,当可入画。 “那个人……不是那天在酒肆里遇见过的……”一曲弹毕,文谨恍然大悟道,那天云少康还凶巴巴跑过去要找他麻烦…… “是,就是那个人,”云少康笑道。 那人若是单坐在那里,吸引人去瞧他的最多是那一身华贵精致的衣裳,说难听点,不过是一张皮。可若让他怀抱琵琶,尽情地去拨弄弹奏——无需是描绘长河落日燕塞风雪的恢弘之曲,也无需纷繁复杂让人眼花缭乱的技法,单是一个人,一把琵琶,便足以令万籁收声,天地静。 “我道是曲中现豪情,原来是有侠士在此偷听。”锦衣人一边笑着,一边往云少康和文谨这边走来。 “公子抬举了,我们两个不过是过路的。听惯了山野牧童的村笛,今日一闻公子的琵琶,实在惊艳非常。”云少康彬彬有礼道。 “在下两次遇到二位,不可不谓有缘,公子又如此抬举在下……愿引二位为知己,公子意下如何?” “好,”拒绝雅士可不是云少康的风格,他当下就道:“在下云少康,这是我表弟文谨。” “在下柳焉由,幸会了。”柳焉由一揖,神清骨秀,清贵逼人。若问前朝风流今何在,如今要答,风流且在此人处。 第十章 眼看到了中午,既然结识了雅士,云少康那能毒死个人的厨艺是万万拿不出手的,理所当然是文谨下厨。 “文公子的手艺真不错。”柳焉由喝着菜汤,点头称赞道。 云少康一听来了劲儿,好像被夸得是他自己似的:“那是,我表弟平日在府里最贤惠了……不光厨艺好,还帮绣花的二姐想花模子,给小妹打秋千,操持……哎哟!”云少康一声叫痛,使劲甩了甩自己刚才撑着在地上的左手。他瞟了两眼,不禁欣慰,还好还好,这小子没下重手,不,重脚,没把自己这只手给踩残废了。 文谨挨着云少康坐下,面无表情道:“待会吃好了,你洗碗。” “那锅……”锅比碗大,自然比碗更难洗。 “也是你洗。” 云少康撇撇嘴,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尝过文谨的手艺后,云少康再也不敢回想自己的厨艺。要是把他一个惹不高兴了,以后的日子还真不好过……洗碗刷锅,只好毫无怨言一力承担。 “云公子以后要是娶了妻,大概要惧内。”柳焉由把吃干净的碗摞到空碗上,低声笑道。 云少康愣了好一会,等柳焉由坐了回去,才似乎把魂给抓回来了,哈哈大笑道:“柳公子真会说笑,可万万别成真才好!” 柳焉由也笑:“但愿如此,云公子何时娶亲,可要叫上在下去喝杯喜酒啊。” 云少康蹲在溪水旁边洗碗,柳焉由把华丽的衣摆结在腰间,大大咧咧坐在云少康旁边和他聊天。两个人聊着聊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心有灵犀的大笑。文谨在不远处的树下远远瞧着,实在有这两人乌龟王八对上眼了的感觉。 他每到闲时总要检查检查衣袋和行李,看有没有东西漏在路上。不看不要紧,一看这下可糟了。师父在临终交予他的卷轴,他一直都装在身上从不离身,可今次他搜遍全身上下,连包袱行李也翻了好几遍,竟始终不见踪影。 文谨越找越急,等云少康把锅碗都刷好了,还是没找出来。 “你在找什么?”云少康看文谨东翻西找,满头大汗,不禁问道。 “卷轴……”文谨脑中忽然闪过一念,一双眼亮的惊人:“是那个乞丐!” 他今早醒来洗漱时,那卷轴还在。从出了客栈走到现在这个地方,期间和他接触过的,除了云少康,就只有那个揪着他衣服讨饭的小乞丐! “你到底在找什么,与乞丐又有什么干系?”云少康追问道。文谨脸色如此严肃,他心里也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现在就回还溪镇去!”一念至此,文谨恨不得立即长出翅膀飞回去。 “到底是什么?”云少康也急了,扳住文谨的肩问道。 “是……是师父交代给我的遗物。”文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别问那么多了,路上再跟你说!”他说着,就急不可耐要拉着云少康疾奔回去。 “那我……”柳焉由看二人神色不对,又火急火燎要走,连忙问道。 “在下粗心,有重要之物遗落在了路上,必须要去寻回,还请公子海涵。”文谨耐下性子说完,已经奔了出去。 “我既同二位结交,遇到麻烦,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柳焉由肃容道:“望公子不嫌,在下愿效犬马之劳。”他将随意放在一边的琵琶装进琴囊缚在背上,也要跟着一同去。 云少康看文谨已经掠出去好远,加上平日与他一处,也把文谨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他是哪怕自己死了,也不能完不成师父交代的遗命。眼下虽时间紧迫,容不得废话,云少康却还是对刚结识不久的柳焉由带有戒心,下意识就出言相阻:“柳公子不必相陪,你同我们萍水相逢,怎敢劳烦?” “在下不才,虽疏于武功,头脑却还好使,还望公子莫嫌。” 如此盛情,若还相拒,实在无礼,云少康默不作声,算是勉强应允了。 路上文谨草草给云少康解释了一下,大概就是师父的遗命不光是找到那个叫方乘兴的人,还要把一张卷轴交给方乘兴。现在卷轴丢了,他一直随身收着,绝不可能落在路上,只可能是被人给顺走了。而整个上午有机会的,就只有那个乞丐。 云少康听罢,回想一下前因后果,道:“不会那个卷轴里,就是他们说的地图吧?” “……我也不知。”文谨摇摇头:“师父只教我带给那个人,在那之前,是不可以查看里面内容的。” “你打开看一看,若是并非什么秘宝,不是省去好些麻烦?” “不可,既是遗物,那人又多半为恩师知交,我作为弟子私自查看,实在不妥。” 云少康长叹一声,实在对古板迂腐的文谨无话可说。那个乞丐不拿云少康身上的银两,不拿其他的东西,偏偏只取走卷轴,基本可以断定,又是听闻了那个墓葬的风声,前来想要分一杯羹的了。 柳焉由虽嘴上说自己疏于武功,却几乎是紧紧跟着轻功施展开的文谨和云少康,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云少康笑道:“柳公子好功夫。”他之前虽不知文谨功夫底子如何,此番施展轻功看来确实不差。最令他惊诧的却是柳焉由,不仅轻而易举就跟上了他们,而且似乎还有余力。有头脑又有武功,若是敌非友,则大为棘手。他之前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只是一看就知此人精明,教养不凡,假编姓名恐怕隐瞒不了多久。第一次相遇时乃是无心撩拨,这第二次相遇……若非真的是缘分使然,那么就一定是有心谋划,出言拒绝也是枉然。方才与他聊天试探,俱是滴水不漏。可见想要甩脱他,着实是件难事,唯有见机行事了。 “云公子过奖,”柳焉由道:“文公子为了完成恩师的遗命奔走江湖,这份孝心,实在令人感动。” “说来我表弟年少时曾随一江湖侠士学武,近来听闻那侠士病重的消息,便去就近侍奉。严师如父,师父的遗命,做徒弟的自然是要尽心完成的。”云少康话说得很圆。 “原来如此,”柳焉由点头道:“卷轴里……莫非真的有什么宝藏之密?” 不等云少康言语,文谨就答道:“师父一生清贫,又长年隐居山林,何来什么秘宝?江湖人无中生有,实在无聊。” “不知文公子师承哪位名师?” “不过是位四处游历的道长,无甚名气。” “文公子武功修为不弱,可见公子的师父实是位不出世的名士。”柳焉由笑得诚恳,奉承得也恰到好处,之后一路无话。云少康和文谨走在前面,只对望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对柳焉由此人的忌惮。看来以后说话做事,可都得万分小心才好。 待进了还溪镇,文谨毫不犹豫就直冲到之前的客栈门前,四处找寻那个小乞丐的踪迹。后来范围扩大到整个镇子,无奈找到天黑,依然遍寻不得。 文谨心急如焚,若说小乞丐是受人指使,那么不得其人,莫非是被人杀了?如果他本身是易容行事,卸下易容,就更不好找了。说来说去还是云少康头脑最伶俐好使,他看天色暗了,诸人各自归家,忽然灵机一动:“对了,不知还溪镇有没有什么乞丐聚集在一处歇息的地方?那小乞丐是易容也好,是真乞丐也罢,去问问镇上的乞丐,总会有点线索。” “而且十二三岁的年纪,若由成年男子易容,身量不好作伪。多半……是有人给那孩子好处,令其偷盗文公子师父的遗物的……”柳焉由顺着云少康的话分析道。 “不是还有缩骨功吗?”云少康抢白。  “多说无益,我们还是去找吧。” 问了镇中几个居民,得知还溪镇的确是有那么两三处乞丐聚集过夜的破庙废屋。寻访了一处无果后,三人又来到另一处。此地是城南面的一处破烂道观,与灯火通明的街区离得很近。三人还未走近那所道观,最先见到的,却是一个驮着背在观前巷口到处张望的老乞丐。老乞丐看上去大约已有七十高龄,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一张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的神色,颇像是在等待归家的亲人。他看三人要从此处经过,忙上前问道: “咳,咳……”老乞丐咳了几声道:“公子可有见到我孙儿?”老乞丐一开口像是漏气的风箱,呼呼地喘着,显然有疾在身。 “不知您的孙儿长什么模样?” “他十二岁啦,跟老叫花一起讨饭,长得算不上多好看,就是一双眼睛机灵得很。”老乞丐露出慈爱的笑容:“小鬼头每次蹲在街上,估摸着哪个过路的好心人能要到钱,一去一个准……” 文谨颦眉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您孙儿……今日是不是穿着蓝布的衣裳?左肩和胸口都打着补丁?” “哎,对,对!他今天跟着两个蒙着脸,口音像是南蛮那边的人走了,说要给我买药呢……” 老乞丐一把抓住文谨的袖子:“公子可瞧见他了,他后来去哪了?” “老人家,那两个人说了什么,你可听见没?”云少康看事情有了眉目,抢先问道。 老乞丐想了好半天,才慢慢回忆起来:“好像说……什么地图、墓葬……然后把东西送到坛主那里有赏……” “他有没有说坛主在哪里?” “好像就在城里……那两个人怪得很,天儿都立夏了还蒙着脸,说话声音跟刮锅底似的……唉,都怪我没拉住他……那俩人看着就邪行……”老乞丐喃喃道。 “多谢老伯!我们这就去帮您把您孙儿找回来!”云少康抱拳道。 “哎哟,那多谢三位公子啦!”老乞丐说着就要跪下拜谢:“老叫花只有这一个孙子那……咳咳……” 文谨连忙扶住老乞丐:“老伯不必客气,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救您孙儿。” 第十一章 “那两个人,多半是血砂门的。”走出几步,离那老乞丐远些了,云少康才道。血砂门门人由于所练功夫太过邪异,且多于毒物打交道,日积月累毒素积郁于人体,不只身上大多带有隐疾,脸上也多有脓包暗疮,故但凡出门,都会以布巾遮面。 “我知道……”血砂门与栖灵山,乃是不共戴天之仇。文谨虽是后辈弟子也有耳闻——在门中执掌刑罚的澄观师叔,他的师父清虚真人,正是于那一战中仙去的。 “血砂门的功夫不可不谓邪佞至极,研究各类毒物蛊术不说,还常以活人为引。眼下不知那老伯的孙儿还有没有……”柳焉由担忧道。 “莫要胡说!”文谨一声断喝截道:“既要行事不被人发觉,城里……城里可有什么废弃的宅院?” “说不定那什么坛主拿到东西,早就连夜快马加鞭送到总坛主那里去了,此刻还能在城里不成?” “云兄此话差矣,”柳焉由自然而然就改了口,听起来明显比“云公子”亲近许多:“血砂门虽行事狠毒,却不是冒进之辈。拿了东西,必然就要防人来追,快马行向总坛,反而容易泄露踪迹。因此,我若是血砂门的人,必定先会在镇子周围潜伏几日,几次转移位置,好叫人不易寻到。” “而且,并不一定是废弃的宅院。妓院、酒楼、百姓家中……反而是人越多的地方越好藏。” “那也不能一家家去问吧?”云少康翻了个白眼,柳焉由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们既然抓了孩子,那今日必定要将人处理掉。就地杀了还不如用作药引,因此,至少今晚要找没人的地方才好。”柳焉由道。 “咳,你这不是说着说着又绕回恩公刚说的了吗?哪儿去的人最少……” “义庄!” 三人异口同声说完,这就立即展开身法走了。 血砂门信奉的是本教的邪神血摩诃,并不忌讳死人尸体,而且还乐于在阴气聚集之地练功。因此,专门停放死人尸体的义庄显然是上上之选。 三人站在离义庄门前几丈远的地方,月光清亮,还勉强看得清周围的光景。门内几方棺材上挂着白幔,随风悠悠飘动,平添了几分鬼气。 周围一片寂静,了无人声。 三人放轻了脚步,成包围之势向屋子逼近。虽不知屋中究竟有没有人,却还是要小心为上。血砂门能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也并不是吃素的,或许已经下好了埋伏,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从义庄旁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 打着补丁的蓝布衣裳,黑一道白一道花猫般的脸,正是白日里的那个小乞丐。小乞丐的脚步非常缓慢,每一步却都落得很重,“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回荡在空地上,像是骨节碰撞错位的声音。他在笑,像是多日来终于得一顿饱餐,笑得满足而欣慰。黑夜里看来,却只有说不出的诡异。 “爷爷……爷爷我回来啦……” 文谨虽知小乞丐的情形不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撤回指着前方的剑。原因无他,只是不愿对妇孺动手。 忽然小乞丐脚下急行几步,一个踉跄,也不知是受人操控还是故意使然,竟自己把自己给绊着了,模样似醉汉行路,偏偏还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醉汉,颇为滑稽可笑。三人还来不及笑,小乞丐却是嘿嘿一笑,正对着文谨倒了过来。这一倒大有醉卧青松的豪迈感,恐怕真有松来扶,还要将松也给压垮了的势头。 三人都没料到有如此变数,文谨为了不误伤到小乞丐,拖着剑急退了一大步,周身全无破绽的防备也忽然乱了。 紧跟着就是后方两处破空声,听音辨位,直指的都是现下乱了阵脚的文谨。 间不容发之际,他还算反应迅捷,身子一低,毫不受力一般向后掠去。那两个从天而降的,正是之前老乞丐所说的蒙面人。两人见一击未中,便各执了一把剑,并肩而行,互相配合,转瞬间就织出一片绵密的剑网,咄咄逼人地攻向文谨。他不敢硬接,先向后退了数步,待二人势头缓了些,这才提剑迎上。 云少康见状正要去相帮,可恨的是又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分别截住了他和柳焉由。这两人均是以守为攻的打法,以闪避云、柳二人的锋芒为主,却又总在他二人占得上风时直攻猛刺,招招直指要害。云少康本想快些结果此人去协助文谨,谁知与他对敌之人虽功力不深,打得时间久了,那人剑上的一股子邪力却如同跗骨之锥一般,顺着他的刀缠了上来,导致招式越来越滞重,一时半会竟是脱身不得。他抽空去看柳焉由,也是额角见汗,多半是陷入了相同的境地。 再观文谨,以一敌二,更是疏忽不得。这两人大约是长久同修一套剑法,承接转合都是天衣无缝。而且招数老辣诡异,出手又狠毒,根本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打法。栖灵山的剑法讲究灵动自然,浑然天成,招数自有一派大家气度。文谨之前只在山上与同门师兄弟们互相喂招练剑,实战经验较为匮乏,第一次就遇上这样又狠又快的杀人剑,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尽管几十招过后熟悉了些敌人的路数,却还是不免落于下风。 忽然,对方二人一人持剑迎面直劈,一人圈转长剑,拦腰横削,二人齐心同力,将人逼至方寸之内。文谨瞬霎之间心念急转,心知难以同时避开两方锋锐,索性随那人横削之力向边上移了数寸,避过迎头直砍的那一剑,却还是被横削而来的剑气擦到了腰间。 云少康见他危急,集中生智,大声叫道:“恩公!刺他后心!”听得后方传来一声同伴的惨叫,与云少康对敌的蒙面人招数便顿了一顿,想回头察看却无暇顾及。云少康揪住这难得的机会,掷出一枚铁蒺藜。铁蒺藜一如人体,其上的十三片铁叶子便四散开来。云少康所带的铁蒺藜虽没有淬毒,然而利器入体的痛苦,就已令那人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解决了这里,刀光一卷就袭向攻击文谨的二人。那两人情急之下不得不分开,无法双剑合璧之后,出手威力具是大减。云少康将二人中先前被文谨刺伤的蒙面人留给文谨,自己去对付另一个。幸好此人与刚才与他对敌之人路数不同,剑气中并不带那股阴寒的邪力,且体力已有些不济。云少康瞅准机会,一刀故意晃个虚招,身法却忽然一变逼近数步,下一刀就直刺进了对方心窝。 文谨自打受了腰伤,伤口虽不深,从伤口蔓延出的麻痹感随着真气运转在体内行走,没多久左半边身子就已经全麻了。强撑许久,早已是强弩之末。幸而云少康前来救急,先前受了伤了那人血流了太多,在云少康手下没走几招就倒了。 这边两人一死,文谨一口真气再支持不住,颓然坐倒在地。 “恩公!”云少康连忙扶住他。 “去找那个坛主,他就在小乞丐走出来的那个巷子里……”文谨捂着腰间的伤口,推了一把尚还犹豫的云少康:“别管我,去追他!”如果按八方方位来看,那蒙面的四人皆是从他们所站之处的东南、西南处突袭而来,义庄的屋子周围却没有埋伏,外面打斗如此激烈,也并无人出来察看,可见人不在义庄屋内。而小乞丐的模样分明是有人操控,义庄所在的北面能藏身的,只有小乞丐出现的那个小巷子。 “好,解药在这两个恶徒身上必定找得出,我去去就回!”云少康再不迟疑,提刀就走。 那厢柳焉由一招雁过无声,一剑刺入对方胸腔,随即也施展身法,与云少康同去追逐那个坛主。没过多久,便听闻一阵刀剑之声,三人从小巷中斗至义庄前的空地上。那坛主也蒙着面看不清脸,招数和武功修为却比刚才那些人更为诡异。云少康心里担忧文谨,希图速战速决,出手毫不留情。再观柳焉由,之前哪怕有所保留,此刻也是全力施为。二人围攻之下,那人很快便有些左支右绌。 “交出之前你诱骗小乞丐偷的东西,便饶你一条命!”云少康喝道。 “哼!”那蒙面人冷笑一声,随即站在一旁的小乞丐像是被线牵拉,一跃就跳到了云少康横劈而来的刀下。 云少康情急之下连忙撤刀,真气经此一阻,喉间一甜,嘴角流下血来。此后坛主一心对付柳焉由,但凡云少康出招,便控制小乞丐挡在身前,当真极其卑鄙。 柳焉由见云少康被制,更加快了剑势。这人的轻功比之前几人都要好,百转腾挪,都是在堪堪要刺到他时被他避开。柳焉由与他又过了十几招,找准他控制小乞丐阻挡云少康的间隙,一招雁击长空,一剑上撩,纵横的剑气截断了三面退路。 只余云少康那一面,顾及不到。 蒙面人心知云少康投鼠忌器,不会伤及无辜,便将小乞丐调至自己背后空门,几乎是背靠着小乞丐向后急退。 可惜这回,他算错了。 一截带血的刀尖,从蒙面人胸前透了出来。他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胸前不断出血的伤口,似是不能相信。 云少康这一刀,如同白虹贯日,冷酷而果决,挟着万千气势,贯穿了小乞丐与蒙面坛主两人的躯体。此刻,他立在月下,一双眼睛冷锐如刀,仿佛是草原上孤傲的白狼。 小乞丐似是刚从梦中醒来一般,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钢刀,血从他嘴边不断地涌出来,瞬间染红了他一口米白的牙。他眼瞳逐渐浑浊起来,一双明澈的眸子溢满了泪水,低低地哽咽道:“爷爷,爷爷……” 云少康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把刀便如同餍足的兽,一声铮鸣,撕开血肉跳回了他掌中。小乞丐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开出一朵血花来,恍若雪中的红梅,冷冽而妖冶。 “爷爷……” 文谨从死尸身上搜出解药服下,眼前还是一阵阵的发黑。直到月下那一帘血幕,放肆地绽开在他眼前。 那一刀正中肺部,小乞丐喉咙里发出几声“喝喝”的吸气声,又挣扎了几下,终究是死了。 “老叫花只有这一个孙子那……” 文谨耳边又响起老乞丐的声音,终究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第十二章 文谨伤得并不重,伤口包扎好之后,却一连两天都没醒。 “文谨,天人尚有五衰,何况我等凡夫俗子……为师这六十年,已经够啦……” “公子家乡是哪里的呀?”她一身黄衫子,一张俏脸,映着路边的蝴蝶兰,煞是好看。 “公子,公子您行行好,施舍施舍给小的点儿吧!” …… “爷爷,爷爷……” 梦里面,死去的人的脸交替着出现,师父,花溪,小乞丐……最后三个人的脸模模糊糊又重叠在一起,重叠成小乞丐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他的嘴边不断地流着血,仿佛是流不完似的。空洞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像是在用血,用性命向老天乞讨。可是老天施给他的,只有冷酷如命运的那一刀。 血如同是断了线的玛瑙珠子,从刀锋上一滴滴的淌下来。刀锋后面,是一双比刀光更冷的眼,眼角的血花如同是点上去的朱砂痣。眼是冷的,痣是艳的,文谨如同魔怔一般,伸出手想去触那颗痣,却蓦然看见,自己的右手齐腕断了。切口整齐平滑,却一点血都没有,只有那个血红的切口,像一张大嘴,嘶叫着要吞噬他。 他抬眼看见,那只断手,握在云少康的手里。他抚着他的手,慢而稳,动作温柔似情人。 文谨发狠一般地抖着手臂,连整个身子都跟着一颤。 前半夜看文谨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云少康心想他醒过来多半要水要食得人伺候,便一心等着。折腾到天光微启,也没见文谨睁开眼来,实在熬不住,才伏在床边睡下了。没过几个时辰,就又被文谨的动静给弄醒了。 文谨拼命把云少康无意中搭在他手上的手甩开,他额上满是冷汗,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把云少康的瞌睡虫彻底也给打跑了。 此刻,文谨平日里的端肃稳重的壳子支离破碎,如同是身陷大雾的旅人,一双眼迷乱而惶惑。才让人真正觉得,眼前这人,的的确确还是个涉世未深、还未加冠的孩子。 他转头看到坐在床边的云少康,顾不得腰伤,一扭身就死死攥住了云少康的衣襟:“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他眼角发红,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声音低低的哽在喉咙里面,听的人心里发疼。 云少康早知逃不过这个解释,一张脸极其平静,在文谨看来却极其可恶: “因为,那个乞丐中了血砂门的蛊术,施蛊的人如果不死,他就永远都会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只能任人摆布。” “施蛊的人……是……” “就是最后的那个蒙面人,那个坛主。” “……只要杀了那个坛主即可……你为何、为何还要杀他?”文谨的声音微微带些颤抖,手上也将云少康的衣襟攥得更紧了些。 云少康被勒得面色发红,呼吸也急促起来,语气却坚定如铁: “只有当时那个机会,能够一击必杀。” “还有,你的东西,我给你取回来了。”云少康不慌不忙地在袖子里摸索了一阵,摸出那卷文谨再熟悉不过的,系着红线的卷轴。只是,现在那卷发黄的纸上,还沾了血。血迹早就干了,成了暗红的颜色,像是又一次提醒着他那夜的刺目的血光。 文谨没有伸手去接卷轴:“可是……那个孩子,是无辜的……” 他不只是无辜的,他还有他的亲人在等他。他跟他们这些江湖人不一样,他不是孤身一人,他的手里没有刀剑。 他死了,会有人活不下去的。 “如果,不杀那个坛主,叫他拿了卷轴逃跑……你想过会如何吗?”云少康慢慢地道:“如果你师父交给你的,的确是隆兴帝的墓葬图呢?” “……本门绝不会为了门派昌盛,去动死人的东西。” “我是说如果……你师父并没告诉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叫方乘兴的人,如果,那个人知道开启墓葬的方法,或者说,他手上有另一半地图,你这里的只是一部分呢?”云少康以一种冷静而无情的语气道:“血砂门若是找到了那个人,然后逼迫那人开启墓葬,之后不光得到丹影、碧微两把神兵,还将墓中的财物洗劫一空……血砂门若是凭此蒸蒸日上,之后江湖安宁不复……你要如何?” “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在刀剑下,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无处可归……你要如何?” 文谨的神情终于有些松动,揪着云少康衣襟的手也缓缓放低了。 “要你杀一人,保得千万人平安……你杀不杀?” “我……”他长这么大,在遇到云少康之前,只见过栖灵山的长老弟子救人的,却从没见过杀人的,更别说是叫他自己去杀人。 他始终都相信,人性本善,只有活着,才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他如今才发现,江湖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只要在江湖,就总会有杀戮,与善恶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 他还是太天真了。 “可那老伯……”文谨绷得直直的身子委顿下来,神色忽然很疲惫。 “我与柳兄……已将小乞丐的尸体交给他了。”云少康的语气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文谨的话,敲门声很轻,一下一下力道也相同,显然是个涵养不错的人。 “文公子醒了?伤可好些?”柳焉由进了门,笑容似春风。 文谨点了点头,道:“无碍,多谢柳公子关心。” “那就好……文公子昏睡了两天,想必早饿了吧?我已经吩咐了小二,一会儿就送饭上来,文公子且再躺下歇一歇。”这一番话说得又细致又妥贴,熨的人心里暖暖的。 对刚认识没多久的人,能做到这样,这个人若非是天生良善,否则绝对不简单。 文谨却没心思去想这些了,经过刚才那番计较争论,腰上的伤又隐隐有些痛起来,脸色也并不好看。他客套地道了谢,又躺下了。 “让我看看,伤口没裂吧?”云少康话说得很正经,脸上又恢复了嬉笑的神色。 “没有,”文谨道:“我的伤……” “是我包的,不要紧,只伤了一点皮肉。”云少康不问自答。 “多谢。” “云兄,你这两天太过操劳,一会吃了饭,该是去睡一觉才是,我守着文公子就好。”柳焉由走到床前,拍了拍云少康的肩。 “我已无大碍,这两天劳烦二位,实在抱歉。” “恩公这么说,真是折杀小人!鞍前马后本就是小的职责所在,何来劳烦之说?”云少康笑嘻嘻地抱了抱拳,一双眼又笑成了眯缝。 文谨看了看他笑眼下微微的乌青,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这一顿饭,可称得上是文谨下山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小菜精致可口,汤清淡鲜美,还考虑到文谨不食荤腥,荤素都是分开的。云少康吃得很没有形象,风卷残云,饿虎扑食都难以形容其威势,简直跟强盗洗劫有得一比。一碗饭不够又添一碗,一顿吃了三碗米饭,总算才摸摸肚皮,打出一个满足而又幸福的饱嗝儿。 “柳兄果然慷慨大方,善解人意,结识柳兄,实是在下之幸啊。”云少康笑道。 “云兄过奖,能结识云兄此等豪杰,才是在下之幸啊。” “哈哈……以后还要柳兄多多照拂啊!” “是,是,定不推辞,定不推辞!” 文谨听着这两人酸溜溜地客套假笑,心里实在有点同情柳焉由。照云少康这意思,以后大概衣食住行,都要从柳焉由口袋里面挖银子了。可惜柳焉由又是个爱做表面文章的人,就是心里知道,也绝不会出言拒绝,还要摆出一副欣欣然求之不得的模样来。 多了这么一个会说会走会打架的活动钱袋,云少康俨然如拨开愁云见青天,又打了个饱嗝儿,招呼一声,一步三摇地到隔壁房里补觉去也。 傍晚时分,云少康终于睡饱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去隔壁看了看,文谨换了药人才睡下不久。另一边柳焉由坐在房里,一个人一瓶酒自斟自饮正喝得畅快。 云少康吃饱睡饱,忽然就灵机一动,心生一计。 “柳兄真是好兴致啊。”云少康一屁股就坐到柳焉由对面,乐得好像喝小酒享受的是他一样。 “云兄睡醒了?要一起喝么,我再叫小二拿个杯子来。”柳焉由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听声音大约还有半瓶。 “柳兄也是好酒之人?” “是啊,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古人诚不我欺。”柳焉由笑道,清雅中霎时多了几分豪迈。 “酒与美人,二者不可分……我们何不换个更有情味的地方喝?” “哈哈……还溪镇有名的,除了蓬莱楼,还有一个地方。”柳焉由笑得别有深意:“楚烟斋的姑娘,既有南蛮女子的妖媚,也融了楚地美人的温顺,云兄意下如何?” “正有此意,正有此意!哈哈……在下与柳兄真是不谋而合啊……” 不管是臭味相投也好,柳焉由顺水推舟也罢,这一路跟着文谨那个小古板,云少康不说开荤了,连美人的唇都没沾过。这下有了这个财主,终于可得好好放纵一番了。 云少康洗了把脸,脱了那身灰不溜秋的短打,从柳焉由那里抢了件上得起台面的锈银线的袍子套上,这才跟着他去了。 第十三章 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云少康这一打扮,不仅市井之气烟消云散,还平平添了几分贵气。再与本就衣着锦绣的柳焉由一处,俨然两个结伴行乐的纨绔子弟。 两人往楚烟斋门口一站,老鸨红姑手里团扇轻摇,扭着婀娜的腰就走了过来。 红姑还不算老,脂粉涂得却很厚。可是依然可以从眉梢眼角间的风情里看得出,年轻时必也是个美人。 落在云少康眼里,他想得却是,比琼阳城琼花居那水桶腰的老鸨勉强要能看些。 “两位公子里面请啊。” 楚烟斋一进去的楼面是个空的,招待客人的雅间和姑娘住的阁楼都在后面。整座楚烟斋围湖而建,兼有假山数座,依山傍水的意思是有了;外加雕栏画栋,花香酒香美人香,烟粉气里又沾着点风雅精神,果真是个销魂的去处。 比之殷娘的浣月居,也少了些喧闹,多了些静谧。 楼面的大堂里,两面都悬挂着朱砂角灯,上面题着字,沁意、露宁、遥看、拾翠……那些美丽的名字映着大堂里暧昧的烛火,颓靡而又令人沉沦。 云少康连那些角灯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吩咐道:“叫你们这儿最红的姑娘来。” “这位公子,真不好意思,暖笙她已经有客了。”红姑一笑,眼角边细小的皱纹像扇子一般。 “琴棋书画,赏舞论诗……不知公子更中意什么?”红姑看这两人多半是雅士之流,笑问道。 “要么就听琴吧,楚烟斋这么雅致的地方,姑娘的曲音也定是不俗。”柳焉由笑道:“再请个吹箫的姑娘,便更好了。”他边笑边打开折扇,扇上画的,是一个老翁在寒江边垂钓之景,意境高远,偏又有那么些寂寥。 “好,公子请随我来。” 三人踏着满院子的月色走上了过岸的孔桥。 云少康坐在桌前,帘后传来的雅乐听得他直犯困。想要看看美色提提神吧,那帘子又挡着,只看得见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影,身段袅娜,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面目。 等云少康打了进屋以来的第十二个呵欠的时候,乐声终于停了。 “二位姑娘琴箫相合,一曲《平沙》,既得云程万里之像,又兼鸿鹄远飞之气,实在难得。”柳焉由击掌而笑,眉目清朗,风采斐然。 “公子谬赞了。”帘内佳人笑语嫣然,字字声声似珠玉相撞,极为清润美妙。 “奴家沁意,二位公子有礼了。”女子大约双十年华,着一身紫衣,笑容率真乖巧,对着柳焉由深深一福。 随即,沁意笑骂道:“筠棠,还不快些出来!” 云少康一双色咪咪的眼在沁意的细腰上转了转,又随着少女的话看向帘内的青衣人影。 青衣人放了手里的箫,缓步走了出来:“奴家筠棠,给公子请安。”女子抬起头来,远山眉,点朱唇,比活泼的沁意更担得起美人的称号,看上去也比沁意小了几岁。一双眼却是淡淡的,烛火的暖光映在眸子里,似乎都被染成了凉的,却另有种引人探寻的魅力。 云少康盯着那双眼,神思游荡,不知怎的竟想到了文谨。 “再跟着我,打断你的腿。”少年人的脸孔棱角锐利,一双眼里仿佛是日光照进去后冷掉的碎片,明亮却寒意逼人。 …… “你说,你若是笑出来,该是个什么样的好看法儿?” “云兄,云兄,”云少康听到柳焉由叫他。 云少康回过神来,连忙笑道:“柳兄?”柳焉由拿眼示意了一下站在跟前秀色可餐的两位佳人。 “沁意敬公子一杯,”沁意一双玉手托起酒壶,斟满了面前的白瓷小杯,斟着酒的时候,还故意拿肩去磨蹭柳焉由的肩窝,美目秋波暗送。 妓家常拿来与客人调情的小动作,柳焉由怎会不知。他接过酒杯,手指划过沁意葱白的指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好酒。”少女将酒杯再斟满递过来的时候,柳焉由一手佯装要接杯子,另一只手极尽风流地那么一带,少女便倒在他怀里。他嘴角带笑,顺势擒着少女的一双柔荑,仰脖将酒喝下。 柳焉由这一带虽无先兆,早就对这佳公子留了心的沁意却并无多少惊惶。她索性软了身子,就这么靠坐在柳焉由怀里,一杯杯给他喂酒喝。 他人已经美人在怀,云少康更是坐不住了。他向着站在一边的筠棠勾了勾手:“过来,给爷倒杯酒吧。” 筠棠斜瞟了一眼那边厢与柳焉由郎情妾意、极尽温顺的沁意,走到桌前,离得老远倒了一杯酒,给云少康递了过来。 端着酒杯的手纤细修长,然而酒杯中的酒液却在随着主人的颤抖微微晃动。云少康的目光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少女低头抿着唇,看不到眼瞳神色,只看得见略尖的下颌。 云少康接过酒杯:“怕什么,走近点。” 少女一动不动。 “筠棠!”沁意低声呵斥道。 云少康淡淡道:“那就再给爷倒杯酒吧。” 这样隔得远远的,一人倒酒一人喝酒,没多久,云少康就已经有十几杯下肚了。本来就懒懒散散的人更像是给酒一点点抽去了骨头,斜斜地倚在椅背上。那模样却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像是玉做的山要塌了,虽然放诞,却也潇洒。 下杯酒再递过来的时候,端酒的手早就稳到纹丝不动,似乎已经习惯了。 云少康却动了。 他右手猛地一拉,少女发出一声低呼,手里的杯子就飞了出去。云少康紧接着左手一捞,如同铁索般扣住少女的腰,再一旋身,方才还远远站着的美人就牢牢坐在了他怀里。少女还未来得及挣扎,云少康的身子就从椅子上忽然弹起,一手搂着小蛮腰,一手托住了快沾上地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 个中风流,与柳焉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筠棠惊魂甫定,冷眼看男人喉结滚动,酒液下肚。自知不能挣脱束缚,便一扭头,看向别处。 云少康将杯子“叮”地一声砸在桌上,斜睨一眼怀里少女的侧脸。人很瘦,侧脸的轮廓虽有女子的柔和,也带着几分倔强的锐利。 柳焉由坐在一旁瞧着,觉得这个叫筠棠的,眉眼轮廓间的神韵,像极了一个人。 不知道云少康此时,会不会也这么想。 “来,给爷……笑一个。”云少康挑起怀里女子的下巴,满嘴酒气喷了她一脸。 筠棠被酒气熏得皱了皱眉,其他三人都静待她反应。尤其是沁意,眼睛看着她眨也不眨。如果拂了客人的意,沁意大概就要告诉妈妈,少不了一通呵斥,多半以后还会叫她服侍更难缠的客人。 筠棠一念及此,眼里的嫌恶还未散尽,嘴角先提了提,笑得那叫一勉强。 尽管如此,少女颊边还是露出个浅浅的酒窝来,虽然短暂,俏丽的容光还是让本就灯火通明的房间又亮了亮,像是黑夜里面怒放的一株夜来香。 云少康本显轻浮的眼忽然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云兄,今天……我们还回客栈去吗?” “柳兄也是惯于风月之人……你说呢?”云少康端起一杯酒敬柳焉由,笑容暧昧。 “在下明白了。”柳焉由也喝了不少,拖长了声调问:“云兄……为何……喜欢流连青楼之地呢?这可是正人君子最不齿的去处。” “因为……”云少康一手搂着美人,一手斟着酒:“云少康一介酒徒,嗜酒如命……美人如醇酒,顺理成章,我也就成了个好色之徒。” “哈哈……云兄真乃妙人妙语!”柳焉由大笑罢,又问:“云兄早过了加冠的年纪了吧?为何不娶妻呢?” “我看柳兄比我更老些,要成亲也是你先才对。”云少康一哂,笑道:“那柳兄的理由呢,是为什么?” “我喜欢热闹的地方,比妓院热闹还有意思的去处,天下之大,恐怕难找出来。” 云少康半醉的眼里,柳焉由此时的表情,若真要说出个头绪来,大概会像是他一看就知是出自名家之手的扇面上——寒江垂钓图里面,那个背对着所有人的老翁的神色。不管是天高云阔也好,万籁俱寂也罢,哪怕再高远,总难免有些寂寥吧。 没一会,酒喝高了之后,云少康的话更多了些也更放肆了: “柳兄喜欢琴箫,真是风雅儒士啊。哈哈……怪不得小姑娘都往你怀里钻,给我倒个酒都要隔好远……” “我看云兄倒是对这些无甚兴趣,今日是我思虑不周了……”柳焉由也有些醉了。 “我就是一市井俗人,吟个什么诗啊,画个什么鸟啊……拿给我来就跟把牡丹喂给牛一样,统统不懂,统统不懂!”云少康软塌塌地摆了摆手,呵呵傻笑。 “筠棠姑娘,去伺候云公子休息吧,他醉了。”柳焉由吩咐道。 筠棠的一双美目里的神色变了变,人却没有动。 “哈哈,你还是刚开苞没几天的小雏儿吧?”云少康凑到筠棠的耳边,笑得邪行又猥琐:“别怕……哈哈,爷不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咱们,这就走、走吧……” 云少康一把拽了筠棠,就往隔壁的房间去了。 少女被云少康压着,身子很僵,恐惧而又不知所措。她在这里做了四年的清倌,前不久刚被老鸨逼迫卖初夜给还溪镇上富商米家的二公子。米二公子是个急色之徒,人轻浮浪荡,床笫间的花样又多,最要命的是喜欢玩处子。筠棠心性本高,那夜几乎是受辱一般。 今日这人不着调的泼皮模样,与那米家二公子像了个七八分。筠棠第一眼看他,想起那米二公子,就没有好脸色。如今不得不委身于此人,多半也不会好过,只能强挨过去。 云少康喝得迷迷糊糊,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身下的身子软而温热,他手上解着姑娘的衣带,脑子里却不知怎的想到文谨此时一个人在客栈里,也不知睡了没有,会不会还执着着白天的事。前天给文谨裹伤时,那小子细皮嫩肉的腰上,那道伤就像是给雪白的明玉上添了一道红痕,虽然整块玉不再完美无瑕,在云少康眼里,却是多了一道血色相思,想起来的时候,总会在心口要命地跳上一跳。这口子不过是一个缺口,让他积在心里许久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情绪多了个可以宣泄的地方。 他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眼睛又落在身下的人脸上,那人的眉眼,恍恍惚惚仿佛忽然硬朗了起来。那双眼也不那么冷了,低下头就能吻到,而且,暖意袭人。就像是明月在怀,而且,这明月还是温热的。 云少康没空想对错,更没心思去考虑礼法,他只不过是喝多了,这也只是一个醉梦而已。 春夜,暖帐,且浮生偷欢一场。 他一把搂住身下的人,狠狠吻了下去。 第十四章 云少康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太阳都照着屁股了,他才懒洋洋地起来。身旁的位置早就空了,一摸都是凉的。屋子里面陈设精致,富丽奢靡,他还在妓院里。 昨夜那人,是女子,不是他想的那个。 他锤锤自己生疼的脑壳,骂道,你个没出息的痞子,还真看上了道士不成?他一男人,又不软和又不温驯,总要跟个夫子似的说教,还有这不行那不行的各种条条框框拘着。要真跟了他,非得憋死闷死烦死里里外外死个通透。真不明白他到底哪根筋抽了,竟能把冷艳动人的少女给看出文谨的模样来。 云少康想到这里,啐了一句,气急败坏道:“来人,伺候爷沐浴!”门外候着的小厮即刻就奔了进来,点头哈腰道:“是是,这就去!不过有一事小的要先转告公子……”小厮抬眼看了看面色不善的云少康,有点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 “我们红姨说,昨儿晚上公子手下重了……把筠棠姑娘身子给弄得不能看了,这几天都不好接客了……公子好歹再给点银子作补偿吧?”小厮吞吞吐吐,终于给憋出来了。 “……知道了。”云少康压低了眉头,更是一副要发作的模样,小厮赶紧脚底抹油跑了。 云少康脑袋更痛了。 待他收拾妥当后,揪着个昨儿侍奉茶水的侍女问:“昨天跟我一起来的那公子呢?你今早可瞧见他了?” 侍女愣了愣,摇了摇头。 虽然昨天柳焉由已经把俩人的度夜资都一并给了老鸨了,给姑娘的赏钱也都打点停当了。可是,昨天光顾喝酒,菜都没动多少,现下已近中午,云少康肚里早没食了。 忽听“咕咕”几声,侍女辨出了声音的来源后,很不顾云少康的面子笑了出来。 他顿觉老脸无光,自己潇洒不羁的形象在这几声肚子叫中瞬间土崩瓦解。他不耐烦地甩甩袖子,道:“没看见算了,走吧走吧。” “等了云兄一上午,总算周公肯放你回来了。” 来人从后面拿扇子敲了敲云少康的肩,笑道:“云兄昨夜辛劳,想必早已饥肠辘辘。我刚在隔壁的春华居点了几个好菜,不知云兄可否赏脸?” 云少康脸变得快得像翻书一样,立马从一脸窘相变作谦谦君子状:“柳兄盛情,小弟怎敢推辞?” 他忽然想起一事,顿了顿又道:“那文谨怎么办,他还在客栈里……” “我已经给小二交代好了……文公子与云兄,其实并非表兄弟吧?自打文公子受伤以来,云兄便一直称他‘恩公’……云兄这一路,便是为了报恩的吗?” 云少康心跳忽然漏了几个拍子,那日文谨受伤,他情急之下竟忘了圆先前编的假话。之后文谨醒来,他喜不自胜更没顾上,这下可不知说漏了多少次嘴了。柳焉由心细如发,这点疏乎,必然要瞒不过去了。 “不错,我欠恩公一顿酒钱,出出苦力全当报恩。”云少康不动声色,大大方方就承认了。 “哦?我倒好奇了,文公子又不喝酒,云兄是如何欠下他酒钱的?” “小弟那天运气太背,给人摸了钱袋。酒楼老板凶恶,多亏恩公路过,救人于水火之中,实在是大仁大义,圣人胸怀。”云少康夸完文谨又开始自夸:“小弟虽然是市井之徒,却也懂得知恩图报。于是一路鞍前马后,洗衣做饭,以报大恩。” “市井之徒?哈哈……”柳焉由扇子一开,斜睨道:“云兄这一身好功夫,又是哪里来的?” “小弟儿时在镇里玩耍,不慎掉入井中。井里的水早已干涸,井壁上却密密麻麻刻着文字图画……小弟天资驽钝,对着那口井修炼多年,也只得这一点三脚猫的功夫。若是叫那刻字的前辈知道了,大概要从坟里气活过来,看到我这不成器的样子,俩眼一翻,估计又要羽化登仙去了。”云少康双眼望天,口若悬河,几乎是把说书人的段子给一字不落搬了过来。 柳焉由嘴角抽了抽,下楼跟红姑说了一声,又掏了点银子出来,才走出门去。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文谨经常对云少康爱答不理,跟这人说话,有时真是能噎的你说不出话来。 云少康一顿大吃大嚼,直让站在一旁的小二都替这些精致的饭菜感到惋惜。相较之下,柳焉由人长得斯文,吃相也优雅,叫看得人都是种享受。来回进酒楼的小姐们都恨不得把煞风景的云少康给踢到门外面去,好跟这秀雅清贵的公子同食一桌,饱饱眼福。 俩人吃饱喝足,云少康摸摸圆溜溜的肚皮,回了客栈去文谨那里坐了没多久就被轰出来了。 “昨天晚上你们去哪了?”文谨没什么表情,坐在床上问道。 云少康偷瞄一眼一旁悠哉喝茶的柳焉由,咳了一声道:“昨天恩公睡得早,我和柳兄没事干,出去走了走,后来也回来睡了。”他知道文谨最瞧不起自己去那些个秦楼楚馆,去招惹那些个莺莺燕燕,眼也不眨就扯起谎来。 文谨冷哼一声,道:“我昨天半夜醒来瞧过,床上连鬼影都没有。” “哈哈……昨儿中午吃得太多了,有点积食,所以蹲茅房去了。” “连被子都没拉。” “……天气炎热,我就没盖被子。” “……” 文谨昨天半夜惊醒,柳焉由和云少康的房里都没有人,心里怀疑是不是又遇到了强敌二人应付不来,深夜追寻搜索。抱着此念,他后半夜翻来覆去半梦半醒,一会梦到云少康站在尸山血海里,一会梦到云少康满身是血奄奄一息……今早一问,这人倒百般搪塞,颠三倒四,文谨隐隐约约也猜出来了他们昨天的去处。 文谨一脸疲倦,也懒得再跟这无赖浪费口水,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云少康还想再说些什么表达一下关心,道:“恩公,你……” “出去。” 云少康也不生气也不沮丧,大摇大摆晃到客栈门前。四月的阳光不燥不热,照在人身上暖暖的。他早就脱了从柳焉由那里扒来的锦袍,换上了他那身洗得灰不溜秋白不白黄不黄的短打,大大咧咧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来往行人如织,有人奇怪的眼光扫过来,这人长得不赖,穿的也不破烂,应该不是讨饭的乞丐。可同样坐在附近晒太阳的乞丐可就不这么想了,两个脸上都是黑灰、一身补丁的汉子一人端了个破碗走了过来。 这俩人一高一矮,高的跟竹竿似的,矮的连十二岁小孩子的个头都不到,气势却都不小。矮个子拿破了个洞的鞋子碰了碰云少康搭在地上的长腿:“你小子不会是跟我们抢饭碗的吧?要真是,爷爷我可劝你赶紧走,咱兄弟俩可不是吃素的。” “这儿地都是你的地盘?”云少康慢条斯理,嘴里叼根牙签,抬眼问道。 “那当然,识趣就快给老子挪到别的地方去。” “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个老乞丐?” “咳,你说老谭叔?自打他孙儿被邪派的人给杀了,老头儿又没钱医病,昨个中午就咽气了。”高个子快言快语抢先答道。 云少康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想了解下老伯如今情况。毕竟那日将小乞丐的尸首交给他时,柳焉由还留给了老人家一大笔银子,好供他治病。 居然昨日,就已、已经死了? “是啊,昨天晚上裹了个破席子,就草草下葬了。” “葬在哪?” “跟他孙儿一样,扔城北乱葬岗了。”高个子答完,不解道:“你认识老谭叔?” 扔乱葬岗了,扔乱葬岗了……这句话跟炸雷似的在云少康耳边轰隆炸开,任那高矮个轮番攻击,云少康都再也听不到,只呆愣愣地坐在墙边一动不动。 两人连说带骂,这人都一直不哼不哈,后来他们也没耐性了,便走了回去。 “云兄?”柳焉由倚在门边叫了一声。 “云兄?”他又拍了拍云少康的肩,人还是两眼直勾勾的,跟给鬼勾了魂似的。 “云……” “老伯死了。”他“死”字说得尤其重。 “……老伯本来已是病入膏肓,而且,小乞丐是血砂门的人杀的,不是么?”柳焉由慢条斯理道:“云兄不必太过自责。” “是我杀的。” “这话休要再说。”柳焉由低声道:“既然你我已经说好,不管对谁再提,小乞丐都是血砂门的人杀的。而我们杀了血砂门的人,为小乞丐报了仇。” “云兄虽然不肯讲真话,我也猜得出云兄身份不低,断不用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子就给自己揽个滥杀无辜的罪名。何况,云兄此次,杀人也为救人,果决勇毅,令在下佩服,本无过错。”柳焉由一番话说得又圆又漂亮,还带着一股平时没有的杀伐之气。 江湖人重名声,也惜命。他还有很多的事要去做,不能像书里写得那些大侠那样,伏地跪在老人面前,去乞求老人家的原谅,更不可能,去给小乞丐偿命。解释也只对文谨这样初入江湖的少年人有用,对年迈独孙的老人家,苍白无力地根本没有丝毫说服力。 老人家只认,杀他孙儿的那一刀,是你刺的。 因此,他不得不听柳焉由的。 “对文公子,也休要再提起此事。” 柳焉由又叮嘱道。 “知道了,柳兄回去吧。”云少康下了逐客令。 他靠坐在墙边,街上走的人渐渐少了,衬得他的背影也冷清起来。他身上不管是潇洒还是痞气都像是随着西沉的夕阳逐渐消散,逐渐像是个,江湖上随处可见的,失意的年轻人。 “你说什么?那个老伯……他死了?”文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柳焉由一脸悲戚神色:“是啊,那日将小乞丐的尸体交予老伯时,在下便不放心。方才无意中向听附近的乞丐说起,才知、才知……”他掩面哀叹,语声低沉,仿佛堪堪就要落泪。 “他、他……”文谨咬牙切齿道:“云少康!” 若小乞丐不死,那老伯又怎会死? 柳焉由长叹一声,痛心疾首道:“当时那个情势,云兄也是无奈之举。而且云兄一心救文公子,文公子也该多体谅他。云兄听到这个消息,自责非常,文公子也不要再提此事了。” 文谨心乱如麻,若说云少康是好人,他这一路的确帮了自己不少;可若说他是坏人,好色滥杀,卑鄙无耻,具是叫正派弟子所不齿。 他不得不再次怀疑起云少康的身份,以及他跟着自己的动机。如果不是为了传言里的墓葬图,那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十五章 又在还溪镇滞留了几天,云少康明显察觉文谨对自己的态度比以前更不如了。虽然他老是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可是正经问起话来至少还都能得个回答。可自打从妓院那夜回来之后,这小子不知抽了什么风,本来可以说一句话的回答,这下全跟洗过的烂麻布一样,都缩水成五个字以内了。 比如: “恩公的伤怎么样了,还有没有裂过?你前几天刚醒来,一跟我急就裂了,还不肯说。” “没有。” …… “楚地这边的厨子怎么回事,放那么多油是不要钱的啊?恩公这些天还吃得惯?” “可以。” …… “恩公的伤让我看看可好,大概好的差不多了吧?若是如此,我们这几天就尽快起程吧。” “走吧。” 云少康这几天早上想晚上想,就是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对。他想了多天都无果,最后有一天终于灵台一闪,福至心灵,终于给自己想出个解释来。 那就是,这个看上去无情无欲,少笑寡言的道士,喜欢上自己了。 他之所以如此冷漠,便是因为自己在妓院留宿,还一身脂粉气地睡到日上三竿才回来。最让他气的,是自己还撒了谎死不认账。 因此,吃吃醋不搭理自己也是很正常的。 云少康这人本来就博览八卦,男人喜欢男人的事也不是没听过,分桃断袖的典故也大概知道。他本来随性之至,自己把筠棠给错看成文谨的脸的事当天就想通了。不管男女老少,是人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长得有点像那是很正常的事,他不过喝多了酒,眼睛花了而已。更何况他长这么大,也没有啥上男人的经验。 现在文谨喜欢上了自己,云少康心里虽有点小震动,但更多的是乐开了花,对着他那面无表情中了风一样的臭脸也觉得跟九天仙子下凡一样漂亮。不管男人女人,但凡是有美人喜欢自己,那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之前的不快一下子就忘得一干二净。 至于云少康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文谨,倒没心思去考虑了。他下了榻蹬上鞋子,欢天喜地向厨子表示要借用下客栈的厨房,打算亲自给文谨做锅粥赔罪。 文谨到底会不会吃他做出来的连猪都嫌的粥,那是另一码事了。 “近日多谢柳兄帮扶,恩公的伤才能得以痊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还要赶路,跟柳兄就此别过了。”云少康抱拳道。 “文公子对于尊师所要找的人,可有何头绪?”柳焉由笑道:“若是没有,我倒有个去处,或能派上些用场。” “什么?” “从还溪镇再往西五百里,有座停云山,山上的商时春,天下诸事诸人,无所不知。”柳焉由的笑意深深,却掩不住其中的狡黠。就像是猎人看到兔子正往自己挖好坑的路上跑,就等扑通一声兔子掉进去。 “我们便是……” “早有线索,不劳柳兄……呃!”饭桌上,云少康打断文谨的话还没吐出来“费心”二字,脚就给人狠狠跺了一下,而且那人似乎还嫌不过瘾,又加重力道在脚面上碾了碾。云少康疼得龇牙咧嘴,拿眼斜了斜坐在自己旁边的文谨。 当事人一脸正经,邪气不侵:“我们便是要往停云山去。” “甚好,甚好,恰好在下也要往停云山去,公子可愿与柳某同路而行?”柳焉由笑得那自然是无比欢畅。 “不……”云少康刚想开口拒绝,脚上又遭一记重击。 “不瞒柳公子,有柳公子相帮,如虎添翼,自是求之不得。” 云少康心里估摸着,受了这待遇,这脚估计明天肿的要连鞋子都穿不进了。这小子今天这几句话,倒叫他想起当初琼阳城初遇时自己的无赖行径来。长叹一声,果真是现世报啊。 三人在客栈休息一天过后,第二天大早结了账。一出门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样式普通,极不起眼。车上的车夫看见三人走出来,立即就跳了下来:“柳爷,两位爷,快上车吧!”车夫二十几的年纪,人看上去又老实又精神,一身干干净净的青布褂子,爽利得很。 “柳公子,这是……”文谨询问道。 “我昨天下午去找的,送我们去停云山。”柳焉由凑近文谨,耳语道:“文公子这一路不宜多露面,还是乘坐马车安全些。”  “可是……”文谨有些犹犹豫豫开不了口。 “银子的事公子不必挂怀,文公子将来恐怕要用钱的地方还多,今次既与公子同路,便由我一人承担即可。” 这俩人把自己晾在一边窃窃私语,云少康心里不由得生出点不快来。他怏怏要往马车上爬,一不留神用了昨日受伤的那只脚蹬地,一个趔趄身子就要倒向后面,摔个四仰八叉。 幸好,有个人抵住了他要摔下去的身子,保住了他那点本来就所剩不多的面子。 云少康借力上了马车,对着刚才帮他一把的文谨露出个很狗腿的笑脸:“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焉知他道谢的对象全把他当空气,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就登上了马车。 文谨自从知道了老乞丐的噩耗后,感情上那是非常想同云少康拼命的,理智上却不能不权当不知道此事。云少康与柳焉由,对他来说皆是不知底细,不论与谁单独同行,那都是难以预料的危险。云少康虽然之前没动静,并不代表以后都没有。于是文谨思来想去,在牺牲了一夜的睡眠的代价下,想出来了同时留下他二人使之互相牵制的办法。他还想出来的,用来表达自己对云少康同时害死两位良民的愤怒的办法,就是冷下脸,不理他。虽然有点孩子气,用来对付云少康还是蛮好用的。 一路马车辚辚,云少康总想找话说,文谨总是不理他。实在被他吵得烦了,就送一记白眼。文谨心里也很奇怪,本来自己的战术还是很管用的,云少康也因此低落了几天。后来不知从哪一日起,云少康开始每天早上给自己送粥喝。那粥不是别的,是云少康自己下厨做的,可是叫其他厨子全都甘拜下风的水平。除了送粥,态度上更是比原先还要难缠。就算是丢白眼给他,也都是一副甘之如饴求之不得的陶醉神情,简直要让人以为,这人大概是一个不好,给鬼神附体了。 文谨对着云少康陶醉的脸,忽然想念个咒试试,看能不能赶跑附在他身上的小鬼。 殊不知,栖灵山的道家灵咒威力绝大,能驱百鬼,可就是驱不走一种鬼——色鬼。 文谨后来在车厢里实在被恶心得受不了,便钻到车外,坐到车夫旁边,好歹与云少康隔了个车帘子。 身旁的年轻车夫见状,笑问道:“这位爷怎么出来了?” “车里闷,出来透透气。”文谨答道。 车夫的脸很黑,一看就知是常年在外奔波。褂子的袖子挽到肘间,露出同样结实黝黑的小臂来。年轻人扬鞭赶车,脸上的笑容很真挚,是一种带有传染性的、发自内心的快活。 文谨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这位爷怎么称呼啊?” “……我姓文。”被误会多次,他索性直接把文当姓氏了。 “文爷好,”车夫笑着向他点点头。年轻人的眼睛不大,一笑就更没了,但是弯弯地,很好看,很憨厚。 “那……你叫什么?” “庄稼人名儿不好听,文爷叫小的小刘就好。” “小刘……” “哎,”小刘点头笑道:“听说停云山上猛兽不少,文爷和几位爷可得当心了。” “小刘……你一直在给人赶车吗?” “咱们做过的活儿那可多了去了,我家地少粮食也少。我十四岁就离家到城里给人做工了,在码头扛过货,给人家漆过屋子,做过跑堂的小二……可咱嘴笨,脑子也不灵光,难点儿的活计都做不下来,只好卖卖力气了。”小刘边说边带着笑容,就像是给人展示自己的宝藏一般,回忆往事对他来说,是件幸福而又满足的事。 文谨跟着也回忆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这十九年,实在是乏善可陈。 他从有记忆起就住在栖灵山,和一众弟子从小学道,练剑,学医……如今再回首,他恍惚觉得,自己其实一直只在过着同一天,只不过是将这一天,重复了十九年而已。 他忽然羡慕起因长年奔劳而略显沧桑的车夫来。 “那……你成亲了吗?” “我娘不久前在隔壁村里给我张罗了一个,人……很好。”谈到这方面,小刘支吾了一下,耳根有点发烧。 两人都不善言辞,没多久便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索性各自收声。 文谨坐在车上,时间久了,迎面的风吹得他脸有些发麻。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就这么坐着,人还是简简单单的,最好。 傍晚投店下榻,小刘一直坚持要睡柴房,文谨硬拉了他和自己一起。小刘做赶车的伙计也有两年了,还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他看着雪白的床铺不好意思地擦擦手,还是执拗地睡了地铺。 第十六章 再往西去,一路越发不好走,山丘石岭也多了起来。赶车的小刘没走多久就离了官道,向山间小路驶去。 按理说官道修整得会较为平整一些,也好走一些,不走官道走小路委实奇怪。文谨一早就坐在他身边,想到这里,便开口去问了。 “不瞒文爷,前些日子去往西面的官道正在整修,路不通走不了,因此才往这边走。”小刘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官道不通是他的错一样,叫人看的不忍再去追问。 没走多久,路边灌木丛生,绿树繁茂,虽然环境清幽,却挤得本来就不宽的小路更窄了。幸好小刘手熟,倒也没怎么颠簸,车身也没有被斜刺出来的树枝给刮坏。 文谨的心便放了下来。 云少康这几天都没什么机会与文谨独处,文谨张罗饭食之时,他便主动过来打下手。 “嘿嘿,恩公,我来洗菜!” “有小刘足够,你歇着吧。”文谨边忙边道。 云少康瞟了一眼憨憨笑着的小刘,真想往这张老实人的面孔上打一拳。自打那天文谨坐到车外透气之后,便再也没与他一同坐到车内来。柳焉由虽然八面玲珑,处处投人所好,应付的时间长了,云少康也不免有心力交瘁之感。大概他不知道,同样的在文谨看来,应付他也是件心力交瘁的事。 云少康这回没有多纠缠,乖乖坐到一边去等吃现成的了。 他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很是欣喜——文谨这回答话,用了九个字。而且他现在的这个态度,在自恋地以为文谨看上自己的云少康看来,叫做欲擒故纵。就像给猴子喂香蕉,本来每天喂三个猴子就吃饱了。可是为了驯猴子,便改为每天只给猴子喂一只香蕉,猴子每天吃不饱,当然会发急。如此几天后,忽然来那么一天给猴子喂五只香蕉,猴子高兴得脑子一热,眼睛一绿,去什么做事都会事半功倍。若是长此以往,那猴子必然就跟定你了。 当然,猴子要是没有被五只香蕉给撑死,那它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的。 云少康想到这里,吃着饭都哈哈一笑,一颗饭粒刚好喷到文谨的饭里。 文谨皱了皱眉头,疑惑道:“你笑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云少康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就迫不及待说话,又喷了一圈的米粒子出来。 这下连埋头苦吃的小刘都抬头看他了。 云少康对着四双眼睛傻笑一声,又低下头边吃边自得其乐去了。 吃过饭后再走,路越来越崎岖,树也越长越密。 柳焉由坐在车厢里,两道眉毛越皱越紧。 “柳兄怎么了?”云少康察觉出不对来。柳焉由平日里哪怕不说话,嘴角也经常是带点笑意的,仿佛是暖融融的一江春水。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连颊边的肌肉都绷出一个略显凌厉的线条来。 “车夫,停车。”车一停,柳焉由就往下跳。 “腹中不适,请各位见谅。”他急匆匆说完,立即就蹿进林子里不见了。 云少康也从车里出来,远远望一眼周围的郁郁葱葱的树林。根本见不着柳焉由的影子。 想想柳焉由琼林玉树,乌衣子弟,拉肚子这种跟他气质完全出入的事儿,也实在该找个人都瞧不见的地方解决。 “他昨天吃什么了?”文谨也看了一圈,同样没找到柳焉由的影子。 “不知道。”云少康啼笑皆非:“就他有事,我们都没有。” “恩公若有何不周,小人一定会寸步不离,好护得恩公周全。” “我没事。”要是连方便都跟着,哪里还有丝毫自由可言? 几人正等得百无聊赖之时,忽然一群手持大刀的壮汉斜刺里冲了出来。大约二十几个人,为首的汉子身材魁梧,五官还勉强算端正,唯有一头乱发忽悠悠飘在空中,像是顶着一脑袋的破鸟窝。他旁边那个看起来像是二当家的汉子一双鼠眼,嘴巴闭着也有两颗门牙露在外面吹风,形容比他大哥猥琐了不止一点点。 乱发当家把手里的大刀一横,说话间地都震三震:“咱们弟兄可好久都没顿好饭吃了,这下有了送上门的生意,哈哈!” “把……把你们身、身上的钱都给咱……交、交、交出来!”鼠目二当家道。本来颇有气势的一句强盗招牌用语,给他这么结结巴巴地吐出来,实在引人发笑。 “去,去!”乱发当家把挡着道儿的鼠目二当家往身后一推,一步一颠大摇大摆走到文谨一行人的马车前,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眼前的三个人,粗声粗气道:“车里还有没有人?” “没有了。”云少康忍住笑意撩开车帘。 “把这个黑瘦子杀了,剩下两个带回寨子里去!马车货物也都带走!”乱发当家咧着嘴笑,一副口水直流的模样:“俩人都长得白白嫩嫩的,嘿嘿……咱兄弟们可都好久没开过荤啦!”他搓搓手,已是急不可耐要跃跃欲试的模样。 “开……荤?”文谨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这些强盗还有吃人肉的癖好?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师兄给自己讲的故事里面,高僧唐三藏去西天取经,路遇众妖怪前仆后继要蒸了他吃肉以得长生不老。 “嘿嘿……你若跟了大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文谨还沉浸在自己和云少康并排被抬进蒸笼里的臆想中的时候,乱发当家油腻腻的一双肥猪手就摸上了他的脸。 “啪”的一声,乱发当家的手就给人一把打开了。他被打得手掌发麻,刀尖一指怒道:“娘们儿叽叽的还敢打老子?活腻歪了是不是?” 云少康笑得那是猥琐得没话说,乱发当家与他一比,简直成了小儿游戏一般:“你个龟儿子老王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爷的人能瞧上你这种货色”?” “呸,老子叱咤江湖时,你小子不知道还躲在哪个旮旯和尿泥呢!”乱发当家老羞成怒,一不小心还跟云少康骂重了。 “就、就是!给……给老……子上!”鼠目二当家接过话茬,大叫一声。 “谁是老子?”乱发当家怒目瞪得跟铜铃似的。 “您、您、您才是老子!小的……是、是孙子!”鼠目二当家拿手抱住头,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云少康哈哈大笑道:“行了行了,都是老子,见到爷爷还不下跪?” “都给我上,老子非把你小子打得跪地叫爷爷不可!”乱发当家给云少康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胡子一翘大刀一挥就冲了上来。 云少康轻飘飘掠到半空中,并指如刀,向着乱发当家的神堂穴击去。这一击如果击实了,虽不致死,一头栽倒在地那是一定的。乱发当家人虽一身横肉,动作却很是敏捷,滚地葫芦似的就地一滚,这一滚正向着车夫小刘的脚下滚去。老实人小刘先前听到这乱发老大下令要杀掉自己,本来就两腿发软。眼看着乱发老大这下居然向自己扑过来了,更是吓得鼻涕眼泪齐流,抖抖索索就钻到马肚子下面去了。 乱发当家可没空管小刘躲去哪,他一个鲤鱼打挺就翻身起来,迎上一击落空的云少康。云少康嘴角带笑,姿态极是轻浮,仿佛是逗着耗子玩的猫一样。乱发当家一看他这态度更是光火,一把大刀气势万钧地劈了下来,云少康步子只消轻轻一错,乱发当家就给扑了空。他连刀都不拔出,又以指击向乱发当家的天枢穴。乱发当家满是肥油的腰一扭,竟也给躲了过去。 乱发当家气势万钧,偏就砍不中云少康;云少康身法轻盈,却更像是跟乱发当家捉迷藏。于是俩人你来我往,一人怒火攻心,一人乐在其中,打的玩的都是酣畅淋漓。 文谨坐在马车上,随着乱发当家一声令下,一群闲在后面喽啰们这才如梦初醒,收起看好戏和闲侃的悠游自在,哇哇呀呀就冲了上来。 文谨给刚才的乱发当家摸了那么一下,也有点明白过来那土匪头子的色心。胸中堵了口气正待没处发,这下一群小喽啰冲来,正好做了出气筒。他并不拔剑,连了剑鞘就跳下马车,乒乒乓乓与之杀作一片。绿林好汉人虽多,却都是纸糊的枪头,合起来也就是一堆烂纸片。对上文谨这种自小习剑的名门弟子,没几招就躺倒了一片,哼哼叽叽声此起彼伏。 鼠目二当家方才顺着人潮退到大后方,叉着腰本想欣赏好汉勇斗小白脸,看到的却是大侠智取众土匪。鼠目里从惊到怒再到惧,最后就剩文谨一个人站着的时候,他也再把持不住,不用文谨动手,颤悠悠自己就躺倒了。 乱发当家体力不支越来越慢,云少康玩了半天也腻了,也不用麻烦,侧过身只把扑过来的乱发当家这么一拽,乱发当家动作一慢胳膊就给脱了臼。刀掉了,人更是摔了个嘴啃泥。云少康伸出手去,气定神闲地点了乱发当家的穴道。 他掸掸身上的土,走到马车前,对着早就坐在马车上的文谨笑道:“恩公以一敌多,比我还快,不错不错!” “我又不给你二当家做,拍我马屁也没用。” 变故生于此时。 一把弯刀系着细细的锁链,贴着油光水滑的马背射了过来。链子发出的滋啦啦的声音狠狠地刮过人的耳膜,连着那柄女人眉宇似的弯刀,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舌,快得让已经松弛下来的神经来不及绷紧,更叫人来不及去躲闪。 它戳破肉体的时候,仿佛有灵性一般,锁链发出的击撞声清越如凤鸣,听上去却更像是一击即中的鼓掌喝彩。 云少康挡在文谨身前,动作笨拙,像是只护雏的大鸟。 血如涌泉。 “我……做当家,恩公给小的……做压寨夫人如何?” 第十七章 文谨的心似乎都停跳了片刻,他集中所有的精神,清澈的眼底映着身前的血光,看向静得跟方才几乎别无二致的马。 黑色皮毛的马轻轻打了个响鼻,好像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又一把弯刀向着文谨的咽喉呼啸而来,快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凌厉的刀气似乎将空气都擦得火热。 文谨来不及拔剑,何况他身前还趴着为了救他而受伤的云少康——他更不能乱动。 他伸出了左手。 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弯刀凛冽地划过他的指节,鲜血随着弯刀飞扬,淅淅沥沥淋在云少康的脸上,如同一场红雨。 这一挡,使得弯刀错了方向,“叮”的一声钉在马车蓬上,刀身几乎没入其中,只留一条孤零零的锁链。 锁链不过微微晃了个来回,一道人影便如弹出的箭一般,决绝而又一往无前的气势令人心惊。那人皮肤黝黑,袖子挽到小臂间,爽利得很。 指间的匕首有此映衬,也亮的更为耀眼。人与匕首似乎就此合为一体,映在文谨的眼瞳中,已经是一道炫目到极致甚至会让人短暂失明的光。 文谨还是来不及拔剑。 然而,近在咫尺的,云少康腰间的皮鞘里面,躺着的那一对已经饮血多年,如同野兽一般的刀。 他来不及迟疑,更避无可避。 我还不能死,不能死……冷汗从他的额角滴落。 一声大喝响彻山林,鸟儿纷纷惊飞。 小刘的眼睛瞪得仿佛要突出眼眶,他的匕首停在离文谨的咽喉不到两寸的地方,似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 短刀自下而上,肆意地割开他的肚腹,肚肠顺着那道血口,残酷地迤逦了一地。 文谨的脸颊甚至睫毛上都挂着血,血从额上淌下来,温热而又腥甜,像是将铁烧热以后的味道。 “为什么……你要杀我?”文谨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上的血,眼瞳颤抖地厉害。 “你们……你们杀了花溪,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那……你成亲了吗?” “我娘不久前在隔壁村里给我张罗了一个,人……很好。” …… “你是乾坤班的?”文谨急道。 “……” 小刘再也回答不了他了。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他大口喘息着,恐惧、惊愕、难以置信……甚至后悔愧疚的情绪冲撞着他的胸腔,那些情绪越转越快,似一股激流冲向脑海。让他忍不住想要拔足狂奔,想要仰天长啸。 也许以后他的梦里面,会再添这么一个血影,而且他会与那个黄衫子的少女花溪一同出现。他们一个用断了一只手的腕子指着他,另一个会一边赶着车,一边弹射出那如女人眉宇一般的弯刀。他们走过的地方,都是一路红得刺目的血。 他修习剑法多年,一向是大气平和之风,讲究以德服人,与人为善……他第一次感到离死亡这么近,离仁善那么远,他不得不拿起杀人的刀来。因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文谨的意识回归的时候,云少康的脸色,白的近乎要成一张纸。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一一点下止血的要穴。他不敢拔出那柄嵌在云少康背后要命的弯刀,只能先砍断锁链。 先前躺倒一片的喽啰们也都已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充满恐惧和战栗。方才跟他们对阵时,他连剑都不愿意抽出。虽然这难免让人有被轻视之感,可也体现出绝不欺凌滥杀弱小的强者风范。 而现在的这个人,是修罗。 鼠目二当家看着满身是血的文谨,双腿不住地打摆子,几乎都要抽筋了。 “啊……快、快跑!” 有了鼠目二当家一声令下加上带头作用,土匪们一眨眼就跑的干干净净。 小刘选在这时出手的原因便在于此。 对付这么一群乌合之众,以文谨和云少康的身手,根本是手到擒来探囊取物,稍微伸个胳膊踢个腿就能摆平的事,云少康更是还与土匪头子玩起猫逗老鼠来。如此轻易的大获全胜,人的神经难免松懈。此时出刀,乃是出其不意,更是一击即中。 乾坤班虽都是三教九流之辈,却也不乏高手,令人不可小觑。 云少康的血依然在流。文谨的印象里面,云少康从来是八面玲珑,连扯谎都出口成章滴水不漏……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安静到连呼吸都快听不见了。 文谨医术并不精湛,此时却不能再犹豫不决。 没有时间让他去回想此人过去种种,无论是卑劣无耻,还是无理耍赖……都在刚才那几乎是扭转乾坤的一瞬里烟消云散。 那个瞬间,容不得思考计算,容不得踟蹰不定—— 能容得下的,只有快。 只有情深意重。 文谨把袖袋包袱里的丹药全翻了出来,凡是能沾得上边的药,统统都给云少康塞进嘴里。 可是现下这些灵丹妙药都无法发挥作用……因为那把刀,依然插在云少康的背后。最致命的伤口不处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再不迟疑。 文谨握紧弯刀的刀柄,一双眼死死盯着刀刃与血肉接合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平定快要跳出腔子的心。可是那颗心,无论如何都不能稍稍慢下来。 鲜血四溅。 云少康的身子猛地一抖,苍白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他的睫毛动了动,眉头蹙得死紧,竟然挣扎着睁开眼来。 文谨的脸上血迹混着汗水,更衬得那双眼亮地逼人。只见他将金疮药仔细洒在云少康的伤口上,药粉迅速地被血淹没。文谨咬咬牙,在袖袋里摸索了好一阵,又取出一瓶药粉来,在伤口深处又洒了些。 霎时云少康的头脑完全被疼痛所占据,刀刺进人体的痛都远不及此。那种痛完全像是一团火,烧的云少康都身子一弓,发出一声低哼来。 文谨似是早预料到云少康会有此反应,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要乱挣的人,把从衣摆上扯下来的布条给他裹伤。 血染透了一层又一层,终于在云少康的挣动开始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血止住了。 “是……什么?”云少康的声音哑而低,失去血色的唇上一排牙印,显然都是刚才为了忍痛不叫给咬出来的。 “普通金疮药止不住你的血,只有拿我派特制的止血生肌散。”文谨看血终于不流了,这才解释道。 “这个……”云少康再皮厚毕竟也是人,痛成这样那可是万万不想再来一次的。 “为了伤口尽快愈合,要每天一敷才有……” 听到“每天”两个字,云少康直接两眼一翻白晕过去了。 “云兄,文公子!”正在此时,车帘被人一把掀开。 文谨虽刚才与云少康对话尚显镇定,实际内里早乱成了一锅粥。见到云少康晕了过去,心里更是焦急。当务之急,乃是要找个方便的人家,赶紧把重伤的云少康给安置好。血虽然是暂时止住了,可是已是伤及内脏,情况依旧凶险万分。 “柳公子,你可知附近有没有人家?” 柳焉由还未走近就已嗅到一股血腥气,走近一看,马车上溅的到处都是血,地上肚肠流了一地的,死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赶车的车夫小刘。他心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进了马车脸色更是一变。他看一眼云少康背上裹伤的布条,又看一眼文谨满身的血,情况紧急下,只稍稍思虑片刻,便道:“从前天至今,约莫已是快到停云山下的武陵城了。此处树林葱郁,应是武陵城外四十里左右的茂杨岭……再往西走几里,有几处人家……好像就叫茂杨村……” 一有定论,文谨便当机立断道:“天黑之前,一定要到茂杨村!” 于是,文谨留在车内照看云少康,吩咐柳焉由去赶车。柳焉由养尊处优,衣食住行都讲究万分,文谨起初还探头去看他到底会不会赶车。后来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柳焉由一抖缰绳,不止动作洒脱轻捷,车还行的快而稳。论起技术,简直比小刘还可靠。此时情况紧急,文谨并没空去想为何柳焉由竟能将此与他身份气质大大不符的活儿干的这么好,只求能尽快赶到茂杨村。 到了黄昏时分,终于见着了人家。说话招呼都是柳焉由一手操办,待他打点停当,便帮着文谨合力把云少康抬进屋里。本来很热情的一对农家夫妇,见了一身血的文谨和云少康,险些要吓得叫出声来。 柳焉由见状,又给快吓昏过去的农妇塞了几两银子,将做饭烧水等事安排了,夫妇二人这才惊魂未定地忙活去了。 文谨只将脸上的血大略洗了洗,顾不上换下他身上那件到处是血的蓝布袍,就坐到床前仔细给云少康把脉。 他在路上已给云少康把了数次的脉,心里把药方也删删改改了数次。在这最后一次把完脉后,才借来纸笔将药方写了下来。 “柳公子,劳烦你跑一趟,按药方将这药抓来可好?”文谨的语速很快,却还勉强保持着礼节。 柳焉由将药方接过,眼睛扫了扫,为难道:“请恕在下直言,文公子的药方上有几味药很是珍贵,大概这小小的茂杨村难找出来……” 文谨先是一愣,而后也明白过来。柳焉由所言非虚,茂杨村地方小,药材不足是情理之中。若是快马加鞭赶去武陵城去买,除非骑的是传说中的千里马,否则估计等到回来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了。 而云少康的伤势,根本拖不到那个时候。 他的那些师门独传灵丹妙药,都只是锦上添花的作用。在伤势如此险恶的情况下,却不能雪中送炭。 文谨站在桌前思索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这才动笔又写出一个方子来。 若说刚才的那个方子是谨慎细致甚至接近于面面俱到,那么眼前这张方子,就是兵行险招,环环相扣,若是哪一环出了差错——或者干脆说如果文谨高估了云少康的身体底子,第一环就会崩溃。那么,云少康能否活下来,都是件很难说的事。 不过,这张方子上,的确都是些常见的药材。能给这么写在一张方子里,也算是独辟蹊径,令人咋舌了。 柳焉由点点头,风驰电掣般出了屋门,向着村里唯一一家药材铺赶去。 第十八章 药抓回来后,当然是文谨亲自去熬。整个厨房都是苦涩到让人头晕目眩的气息,文谨将滤过药渣的药汁倒在粗瓷碗里,端到了云少康床前。 云少康躺在床上,一张脸因为失血过多,苍白得近乎透明一般,这种病态的脸色反倒给他原本硬朗的轮廓增加出几分脆弱来。文谨坐在床边,脑海中闪过云少康为他挡下致命一刀的情景来,心口忽然有些发闷。 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药,吹了吹等药不烫了,才慢慢往云少康嘴里送。 云少康伤重意识模糊,文谨喂了很久,终于还是把一碗药给喂进去了。 他放下药碗,望了望屋外黑压压的天色,心内的沉重已是言语难以描绘。 生与死,尽在今夜。 文谨是被一阵雷声吵醒的。 云少康服了药之后,伤势一直很稳定。他架不住困意,便忍不住小憩片刻。 直到窗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文谨几步从桌边奔到床前,第一眼便是去看云少康。 云少康的脸色由苍白泛出几丝潮红来,文谨立即就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云少康发烧了。而且烧的很高,要是在他额上敲个鸡蛋,大概没多久都能给煎熟了。 他虽自责自己疏忽贪睡,更快的反应却是拉过云少康的腕子诊脉。 无疑是因为伤口发炎导致高热。 他踟蹰片刻,还是提起笔在桌上又写了张药方出来。 他先前的药方已称得上是在赌命,现在这张,已经是不管不顾的一场豪赌。 如此凶险的伤势,加上药材缺乏,他没有退路,不得不赌。 他猛地拿起放在墙角的纸伞冲进了大雨中。 一阵砸门声惊了药材铺王老板的美梦。他套上鞋子,一把撂下门闩就要骂娘。话还没出口,就先给迎面袭来的暴雨给淋了个激灵。 门外站着个年轻人,整个人都像是刚从雨里泡过一遍的,手里虽拿着伞,身上却没有一块干的地方。 “老板,抓药!”王老板接过那张已经半湿不干的方子,年轻人语气焦灼,只拿已经湿透的袖子抹了抹脸。 “外面雨这么大,伞也顶不上用场。小哥儿你这么来回,怕是要受风寒……”王老板知道情况紧急,然而他将药递给年轻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关切道。 “多谢老板……阿嚏!” 他说完,一边打着喷嚏,一头又扎进了雨中,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不见了。 “云兄他……” 文谨打开门进来的时候,柳焉由鬓发微乱,雪白里衣外面披着件外袍,一双眼却亮的惊人,根本丝毫没有睡意。他长眉微皱,显然也对云少康的伤势很是挂心。 “情况不太好。”文谨说完,转身就去厨房煎药。 “外面雨大,文公子去换件衣裳吧。”柳焉由看着文谨的身后一路的水迹。 “我没事。”烛火下,文谨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嘴唇都有些发紫。 “……那我先去照看云兄吧。” “好。” 额上冷敷的毛巾换了一块又一块。 文谨的拿着汤匙的手有些抖。他的神经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现在攥在他手里的,不仅仅是一碗药,而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固执地喂了一次又一次,云少康已经连吞咽都做不到了。 他的手越抖越厉害,一颗心像绑着铅块不停地往下坠。 “让小人跟着恩公,服侍恩公,就算是报答一点恩情吧。” “公子此行,须得一位姓云的善辩会说之人相随,则事半功倍,无往不利。” “咱俩睡一张床上,要我怎么离你远点?” “今宵拟酒图一醉……只求一醉,别无所求。” “要你杀一人,保得千万人平安……你杀不杀?” …… “我……做当家,恩公给小的……做压寨夫人如何?” 文谨的头很低,发上衣上的水滴答滴答敲在地板上,是屋内此刻唯一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像古籍里的得道高人那样,世间万物皆视之于云烟,以一句简简单单的“相忘于江湖”去应付所有的生离死别爱憎怨怼。他做不到就此拂袖而去回到深山,等到魂魄归于黄泉之时,已经再辨不清等在奈何桥边的人面目几何。 更何况,这人还是因自己而死。 “文公子,在下有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柳焉由坐在桌边,将文谨的神情尽收眼底,口气却有些犹豫。 “你说。”文谨的眼映着油灯的光亮,像燃着一团火。 “若是有人先喝进药,然后以口相就去喂,必定喂得进。” “你是说……” “不错,云兄此刻已然烧得意识全无,不会有知觉的。”柳焉由叹道:“文公子与云兄多有嫌隙,多半不肯。可在下……不瞒公子,在下此行归家后,还有婚约要履行,实在不便……” 柳焉由虽说的遮遮掩掩,文谨还是很快明白了意思。 而文谨孑然一身,又不会婚娶,此行之后,与云少康也再无交集。 就怕他脸皮薄不肯。 “我知道了,柳公子……你先出去吧。” 文谨语气平平,手心却在出汗。 “文公子放心,柳某既不会说出去,更不会对云兄提起。” 柳焉由说完,便顺手带上了门。 文谨盯着碗里黑褐色的药汁,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云少康的脸已经烧得满面通红。那张能说会道的嘴闭得紧紧的,唇形却很好看,至少比他说个不停的时候好看很多。 这算救人,不算破戒。 更何况他心中无念,光风霁月。 文谨喝一口药,俯下身子,去靠近云少康的唇。他眉心蹙着,睫毛颤抖,一张玉白的脸难免有点红,表情却无比正经严肃。看得人想发笑的同时,也有种禁忌的美感在里面。 云少康的牙缝紧闭。 文谨就差把心掏出来举在手里让它不跳,喂进去的药还是流了个一干二净。 他直起身子,耳根红了个透,可恨做的还是无用功。 他管不上嘴里的苦涩,又喝了一口进去,强迫自己用舌尖去撬云少康的牙缝,拼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药喂了进去。 如此循环再三,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喂最后一口的时候,文谨刚要离开,舌尖却给人忽然摄住了。那人就着两人嘴里的药味,唇齿辗转在文谨的唇上,吮吸连带着轻轻的啃噬。见文谨一时愣住没有反应,便更加放肆起来,舌头也伸进文谨嘴里就是一通乱搅。 文谨从未跟人如此亲密,刚才喂药已经是他的底线,现在这个吻简直要让他的脸红得滴出血来。他舌尖被吮得发麻,情急之下死死捏住那人的下颌,终于从这个情欲意味十足的吻里给挣脱出来。 他抬起手背狠狠地擦了擦嘴,就差把嘴擦出泡来。 云少康还是半死不活一副烧得人事不知的样子,跟刚才没有丝毫差别。 文谨气哼哼地把碗往桌上一丢,便拿出套干衣服来换。 换衣服的过程中,喷嚏又打了好几个。他边打边去瞄云少康的脸,这人还是根本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刚才那通狼吻就跟鬼附身的一样,一点由头都寻不到。 文谨此后便一口气熬到了天明。 天亮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坐的身子麻痹了。他习惯性地再去摸云少康的额,虽然还有些热,可已经好了很多了。 最重要的是,人还有气。 文谨吃了早饭,刚要回屋继续看着云少康。柳焉由一眼看到他掩饰不了的疲倦神色,温声道: “文公子去歇歇吧,换我来照看云兄可好?既然最险的一夜已经熬了过去,应该不会有大碍了。” 文谨远远看一眼云少康的脸,犹豫了片刻才终于点头道:“那叫吴大娘从旁帮帮忙吧,有事叫我。” 他一头倒在床上,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精神终于稍微得以松懈下来。他迷迷糊糊思索着醒来要去抓几副治风寒的药,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栖灵山。 “什么?”长老服饰的长髯老者向来威严的脸上,掠过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 方才低声耳语的弟子身材高瘦,正是长老澄观的亲传弟子文宣。 “谢花楼那边的主意是这样……可是文谨师弟他……” “……谢花楼能想出这个,着实不简单。”澄观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是语气却是肯定的。 “可是,那个人是男、男的……”文宣被师父肯定的意思吓了一大跳,连话都说不清了。 “……此番他哪怕活着回来,也再难容于栖灵山。” 第十九章 那夜过后,云少康又睡了两天便醒了,伤更是一天天见好起来。不仅得归功于文谨的赌运不错,更重要的是云少康年轻底子好,自我修复能力比较强。当然,文谨那日匆忙给云少康喂下去的各类师门独家大补丹也起了不少作用,其中效果最明显的——就是叫云少康天天流鼻血。 云少康受了伤不得不卧病在床,对于喜欢到处乱窜的他日子是难熬了点,可是令他欣喜的是,文谨天天都给他亲自熬药送汤送饭,嘘寒问暖也是常有的。相较于前段时间的冷冰冰,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他心里啧啧叹道,看来那天的刀没白挨,真值了! 云少康心情大好,每天没事就拉着文谨闲扯打发时间。文谨对此态度跟原来还是差不多,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云少康也不生气,只觉得文谨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越看越好看,简直要开出一朵花来。 这天他说得得意忘形,神秘兮兮地凑到文谨耳边笑道:“恩公,我那天挨了那一刀之后,做了个梦。” “什么梦?”文谨神经一紧,竟难得的应了。 “我先给疼昏过去了,后来走着走着路上看到小刘,就赏了个他大锅贴。” 文谨无语,也是,小刘刺了他一刀,报复一下很正常。 “后来再走着走着,就有一美人钻我怀里了。”云少康咂咂嘴:“美人二话不说就贴上来亲我,我可是不懂风情的人?后来美人给我亲的慌了,居然跑掉了。”云少康颇为懊恼。 “……那个不是美人,是吴大娘家的狗阿旺。”文谨一本正经道。 “啊?呸呸呸……” 文谨自认把自己比作狗实在是有点糟践了,但是也远比让云少康知道他梦里的美人是自己要好得多。那天救完人之后,他自然还是光风霁月的文谨道长。 他跟这个无赖,还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少康“呸”了老半天,一抹嘴道:“那我可不是吃了一嘴狗毛?” “我去把中饭给你拿来。”文谨并不回答他,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嘴角提起个很细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屋外的阳光照进来,将这细小的弧度放大不少,忽然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如春阳照雪,顿时就有了解冻的迹象。 云少康看得眼睛一眨不眨。 “喂,你……”云少康感觉还没看够,说着就要下床跟着去。 “躺着别动!” 文谨怒斥一声,转眼间又恢复了那张棺材脸。 “后来那小刘呢?”云少康边吃着饭边问道。他这几天东扯西扯,竟一直忘了去问小刘的下落。 “他……”文谨的脸色有些阴郁:“被我杀了。” “那天要杀咱们的,就是他吧?” “是,他是乾坤班的人。”文谨顿了顿,有点不自然:“谢谢……谢谢你救我。” “我这人福大命大,恩公不必客气。”云少康呆了一下,才讷讷地说。 “不,你那天差点就死了……”文谨有些口不择言,皱了皱眉便不再说了。 “恩公这不是给我报仇了吗?嘿嘿,不必言谢不必言谢!”云少康云淡风轻地就随口带了过去,好似那天生死一线的不是他一样。 “你还没死呢……”报什么仇?文谨还没把下半句说出来,就发现越说错的越离谱,索性逃跑:“你先吃,我去院子里待一会。” 云少康手臂枕在脑后,忍不住去回想那天的情景。 那天他连刀是从哪里出的都没看清,只见一团锐利的光劈了过来。他大脑空白了一瞬,之后就是利刃刺进血肉的剧痛。 他对那一瞬所发生的事,几乎是没有印象的。仿佛如同早已深刻进脑海的意识,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 他撒泼扯谎喝花酒,挑事骂娘耍无赖——却很少救人。 还是这样几乎搭上了命的救法。 他闭上眼,梦到美人和小刘之前,他其实还做了个梦。 梦里面他回到了八岁那年。 父亲出殡的时候,灵堂只有他一个人。 记忆里面母亲的印象是极其模糊的,模糊到只有一个残缺不全的影子。 他长到八岁,只有父亲。 父亲的脸长年都很阴森,像是从来都照不到阳光一样,整个人处处都散发着阴冷甚至腐朽的气息。他经常把自己关在练功的密室里面,一关就是大半天。 后来他死的时候,也死在密室里。 通晓医术的长辈说,父亲是因为练功过于心急,走火入魔致死。 他一个人跪在灵堂里面,家里的佣人本来就少,主人一死,除了个老得路都快走不动的管家,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祭拜的人更是寥寥。 下葬的那天,来帮忙操办丧事的只有夏叔叔。 漫天白色的纸钱如同雪片飘落,他伏在父亲的墓前,身体仿佛要被这片白色埋葬。他也恨不得就此被埋葬。 从有记忆起,他没有玩伴,亲人形同虚无。他甚至不明白人来到这世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那天他跪在父亲的墓前里跪了很久,久到身子都木了。 举目四望的一片坟茔蒿草,对他来说,没有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尽管他后来八面玲珑呼朋引伴,那一天依旧像是用火燎在他的脑海里,不能忘却。 这么多年,他的酒肉朋友可以排上几条街,生死之交——却只有他自己。 如今与这木头脸道士一同出生入死多次,不知能不能破格加上他一个? “云兄的伤可好些了?”柳焉由的声音清朗:“云兄?” “……好些了。”云少康睁开眼笑道:”多谢柳兄关心,大概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了。天天窝在床上,可憋死我了。“ “有文公子这般悉心照顾,云兄还不知足?”柳焉由摇头道。 “哈哈,知足了知足了!”云少康大笑道。 柳焉由今天穿的不是他那些绣着金线银线的锦袍,而是一身的农家打扮。粗布衣裤材质鄙陋,清贵的公子气减了些,倒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淳朴来。 更稀奇的是,他修长白皙的脖子上,居然还挂着一条揩汗的毛巾。 “柳公子今天这身哪来的啊,瞧着倒怪新鲜的。”云少康打趣道。 “前几天雨下个不停,今天好不容易天公作美,刚好把衣服拿出去晒晒。”柳焉由擦了擦汗道:“吴大娘家没柴了,吴大叔又要去武陵城里贩货,在下就帮着劈了点柴,权当报答大娘这些天的照拂。” “这些粗活,柳兄竟然也做得来?”云少康心里那个惊诧,一不小心就给说漏了。 “云兄可不要小看在下,区区劈柴,又有何难?”柳焉由笑道:“云兄好生歇息,吴大娘还等着柴火烧晚饭呢。” 云少康惊得几乎合不拢嘴,差点一激动把身前的几案给掀下床去。 最后只能对柳焉由的评价再加一条:深藏不露。 又过了些日子,云少康能下床走动了,便也到饭桌前同大家一同吃饭。他前些时候卧病在床,每顿饭都是先放到小几上,然后将小几驾到床上吃的。这天他好容易能下床同大家一起吃了,心情自是大好。 云少康对吃的要求一向不高,只要能进口的,就能进胃里,至于好不好吃,那是更高一层次的了。在条件较差的情况下,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样一个对吃喝并不苛刻的人,这天拿起筷子就着农家小菜刚扒了没几口饭,就停下了动作。他眼睛扫了一圈桌上的人,眉间长着一颗瘊子的吴大叔,头上包着块蓝布巾的吴大娘,锦衣玉冠的柳焉由,一身灰布袍显得老气横秋的文谨……云少康皱皱眉头,“咦”了一声道:“今天的菜跟前几天……怎么味道不太一样啊?” “都是俺家小芹做的,怎么会有不一样?小兄弟你是药喝多了,嘴里没味了吧?”吴大叔呵呵笑道,声音亮如洪钟。 “前几天打了几只山鸡兔子,都是俺家小芹给煲的汤呢,味道那是香的十里八乡都闻得见!” 吴大叔说完,笑得颇为得意。 吴大娘老脸微红,啐了一句道:“小兄弟到咱家养伤,俺们不过尽尽本分,老不正经说这个干嘛!” 一旁的柳焉由笑而不语,文谨心无旁骛只管吃饭。 云少康无奈,只好接着扒饭。这顿饭不管怎么吃,总觉着比前些天的饭菜少了点什么。味道不仅比不上,还有种说不上的陌生感觉。云少康只吃了一碗饭,连桌上新炖的鹿肉都没怎么吃,就放下筷子表示吃饱了。 说白了,就是他觉着,前些日子的饭跟今天的饭,根本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吃饱了坐到台阶上,看着院子里跑得正欢的母鸡小鸡,以及那只他昏迷时误当做美人给亲了的杂毛大狗阿旺,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大狗阿旺第一次见到云少康从屋子里走出来,也不惧生。它几步踱过来,对着云少康就是一顿猛嗅,大眼睛里清楚地映着云少康因为想不通而挤在一块了的五官。 云少康见这狗没有敌意,又想到自己跟它的“亲密接触”,伸出手摸了摸狗脑袋上松软的毛,转身回屋拿了块鹿肉,丢给了阿旺。 阿旺看到有肉丢过来,狗尾巴摇得欢快,低下脑袋就大口吃起来。吃完了肉,还拿舌头舔了一下云少康的手,摇摇尾巴一脸期待地瞧着他,明显是还想再来一块。 云少康苦笑着又回屋拿了一块肉给它,心道,就是把那一盆子都喂给你,你也说不出人话来啊。 云少康坐在台阶上,一直郁闷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虽然一向是万事不上心的甩手掌柜型,可要是真较上了劲儿——对人能把人家追到天涯海角,对事能把陈芝麻烂谷子全都拨拉出来。 于是,因为钻上了牛角尖,他连晚饭也没怎么吃得好。 第二十章 “云兄的伤多亏二位这些日子照拂,我们俱是感激不尽。”柳焉由笑着便是一揖。 “公子客气了,我们老实农家人帮不上多大忙,还是云兄弟吉人自有天相啊!”吴大叔一双大手拍拍云少康的肩。 …… 几人客套一番,最后要上马车走时,吴大娘笑道:“咳,看我这记性,之前还做了些馒头给几位路上饿了吃,差点就忘了拿!云小哥跟大娘一道去拿吧!” “好,多谢大娘!”云少康一排门牙整齐一露,亮眼得简直就是个小太阳。 进了厨房,吴大娘把那一袋白面掺着玉米面的馒头递给云少康,看看外面静静等在骄阳下的几人,吴大娘神神秘秘道:“云小哥,大娘最后还要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大娘您说。” “也不是啥大事,你不是说你跟咱们一起吃了以后饭味儿变了吗?”吴大娘笑得有些惭愧: “那是因为大娘的手艺不好,比不上文小哥。” 吴大娘看到云少康有些不能相信的表情,解释道:“你伤重在床时,那些鸡汤兔子肉都是文小哥给你开小灶弄的,我们其他人没份儿。” “别看文小哥人总是不哼不哈的,其实对人好着呢。他前些时候一直不许大娘告诉你,这不看你们要走了,可别说是大娘说的啊。” 他知道,文谨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是死性子。 那天要是他真死了,文谨多半不会去找乾坤班寻仇,说不准却会像戏里的张劭一样……下赴到黄泉去寻他吧? 一命换回的一命本该好好活下去,在文谨那里,却会成为他余生都不能平息的执念。 在江湖人看来是傻子的行为,只有单纯固执的文谨才会做得出来,也会因此显得格外珍贵。 行游江湖多年,他已多年不曾遇到这般的,赤子之心,至情至性之人了。 他养伤期间对着文谨的脸发呆的时候也在想,这小子要是个姑娘,实在应该二话不说娶了。 云少康拎着馒头上车丢给车厢里坐着的文谨,笑道:“恩公,我来赶车,坐稳了!” “你的伤……” “早没事了!” 云少康一扬马鞭,破旧的马车硬是给他赶出了快意江湖的感觉。 三个人一辆马车,向着通向武陵城的官道,疾驰而去。 武陵城不小不大,最出名的既不是楚地的美人,也不是靠山吃山的停云山的特产山珍,而是武陵崔家酒。 武陵崔家发迹自几百年前,当年是以祖上所制的梁米酒发家。梁米酒的制作之法古已有之,然而崔家的梁米酒色泽微黄,口味醇厚而爽冽,后味干净而馀味绵绵,饮后空杯留香持久,与一般酒家所制大是不同,让人回味无穷。后来武陵崔家又出了不少酿酒人才,“白玉泉”酒以及“武陵桃源酒”名声也逐渐传了出去。 崔家的名气越来越大,慕名而来的酒客也越来越多,其中有个书生酒至酣处,还挥笔在崔家酒店的白墙上题诗一首: 武陵城里崔家酒, 地上应无天上有。 南游道士饮一斗, 卧向白云深洞口。 云少康坐在崔家酒楼里,正面对着墙上那首诗。他心里默念了一遍,手肘捣了捣文谨:“嘿,写到你同行了,恩公不来一杯吗?” 文谨整整衣襟,意图抖掉云少康的手。那书生写谁不好,他觉得酒好喝关人家南游的道士什么事? “不了。”文谨坐的端正。 “三位爷,酒来了!” 崔家酒发达了以后,已经由原来单纯的酒作坊改为了现在前店后场的模式,不光赚一份酒钱,还请了楚地的名厨来,将饭菜钱也一并收入囊中。外乡人但凡到武陵城,必定是要到崔家酒楼坐上一坐的。 酒上来后,有柳焉由这个财主做东,云少康坐在酒楼的雅间里,哧溜哧溜把酒当白开水一样的喝。 柳焉由也喝,不过比云少康喝得慢多了。在他看来,云少康的喝法那是饮牛,他这种细细品咂的,才算是喝酒,才算对得起这三十两一壶的佳酿。 文谨不喝酒又不好走,哪怕吃饱了也还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才好打发点时间。心里只恨不得云少康赶快喝醉了躺倒,他也好回客栈休息。 “小娘皮哭丧呢,唱这么难听,把老子的心情全给破坏了!”只听隔壁传来某壮士的一声大吼,接着就是女子柔弱的低泣声。 “老爷您行行好,我奶奶年纪大了,琵琶……” “去你奶奶的,老子才不管,赶紧滚!” 狮吼声罢,只听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人跌倒在地,好像还磕到了走廊栏杆上。那一记磕碰声听起来颇响,当事人恐怕不好过。 柳焉由推开房门。 跌坐在地上的是个看上去年纪还不到二十的姑娘,姑娘左脸上一块褐色的胎记,本来清秀的脸被这胎记生生弄得让人不想去瞧。她光滑的额上还磕破一块,正往外冒着血。旁边站着个老妪,看上去有七十几了,满头的银丝,老树皮似的手里拿着把琵琶。老妪眼睛没有焦距,灰灰的像蒙着一层纸,竟是瞎了的。 “小莲,小莲,摔疼了没?小莲?”老妪的手在半空中摸索着。 “我没事。”叫“小莲”的姑娘硬是把满眼睛的泪花给逼了回去,挣扎着起来握住了老妪的手。 “行了行了,小娘皮杵着看得老子烦心,赶快走赶快走!”大汉的身材很衬得上他的声音,单薄的衣衫下肌肉一串串跟糖葫芦似的。 “老爷您还没给钱呢……”小莲虽吃了瘪,还是不依不挠。 大汉给小莲缠得心烦,一把又把小莲往外推。他这一推比刚才用的劲儿还大,刚才是从房里给推到走廊里来了,再要一推,可就要把人推到楼下去了。雅间在三楼,这么柔弱的个姑娘家连着个瞎眼的老妪,摔下去不说血溅五步,老妪只怕当场骨头就得给摔散架了。 大汉的手还没发力,就给人拿住了。 大汉去看那只抓着他手腕的手,手很白,手指也生得好看,跟葱管似的。可那只手不偏不倚正正把住他的脉门,他要是一动,这只手完全可以在他发力之前先把他给废了。 他去看那只手的主人。神清骨秀,是个比他单薄了不止一点点的年轻男人。男人的一双眼睛如同明珠流光,光华内蕴,嘴角还带着点笑意。然而,看久了却觉出几分无形的压迫感来,压得他高大魁梧的身躯都忍不住一弯。 大汉再无发力的意思后,柳焉由也松了手。他从怀里掏出块锦帕来,仔仔细细地擦着手。 大汉举着一双抓过烧鸡没洗干净的手,一脸尴尬地站在一边。只见这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小白脸从容不迫地擦着手,神情看似平淡却自有种贵气在里面。 相较之下,自己顿时就成了猪八戒。 那边小莲眼瞅着有人来撑腰,自然不会放过机会:“老爷,您还没给钱呢……”她一双手攥住大汉的下摆就是一阵猛摇。 “去,去,唱的那么难听,还好意思讨赏钱?”大汉对着小莲,又直起腰杆来。 “听曲自然要给赏钱,婆婆与这位姑娘谋生本是不易,这位公子实在不该如此。”柳焉由道。 “哼,老娘皮弹得那是什么东西,好好一首曲儿跟得了结巴似的。小娘皮跟着老娘皮的调儿那更是跑了个没边儿,还开口就要五两。换你听听看,看能不能给赏钱?” 大汉一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本是今天上赌坊摸了一把捞了点小钱,心情大好才来这儿喝酒消遣。这俩娘们儿哭着求着要唱曲儿给他听,曲子听得他邪火直往脑门子蹿,人也长得他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居然还要强行索要赏钱? 喝得半醉的云少康在一旁听着大汉一连串骂地贼溜,实在让他想将其引为知己。他一把拨开周围看热闹的人,人黏合在大汉身上,满口酒气道:“我有个办法,您看行不?” 大汉还纳闷不知从哪又跑出个小子来,还以为是那小白脸的帮手。没想到这人一开口竟是向着自己的,当下就道:“您说,您说!” “这位是我兄弟,刚巧琵琶弹得不错。小姑娘曲儿唱的不好,只能说是老人家年纪大了,手脚不灵琵琶弹不动了。不如让我这位柳兄来给小姑娘伴奏,唱得好了再给赏钱,怎么样?” 说白了还是帮着小白脸挖自己口袋银子的,大汉虽是空欢喜一场,但是男人弹琵琶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更何况是个长得不错的小白脸,那个观赏效果必定还要加分。 大汉想到这里,也来了兴趣:“好,俺朱顺说一不二,要是小娘皮这下唱得好,就给赏钱!” 于是云少康拉了文谨俩人做评判,柳焉由从锦囊里取出琵琶调好弦,一切准备就绪。 小莲站在雅间中央,房门大敞,一群观众探头探脑堵在门口,就等着看好戏。 “姑娘唱什么?” “《空林幽梦》,公子……会吗?”小莲脸有点红,不敢抬头去看柳焉由。 “……好。” 第二十一章 柳焉由手上拢着琵琶弦,耳边响着女子柔美的歌声,神思不知不觉却飘忽起来。 这支曲子,伴着他从孩童一直到现在,已经十八年了。 “小兔崽子不把这些碗都洗完,今天就甭想吃饭!”厨娘一手叉着腰,一手狠狠地把男孩掼到装满了碗的大盆前。 男孩的身量还不到厨娘的腰际,一双手又红又肿生满了冻疮。他穿着件又破又薄的棉衣,差点被推得跌进盆里。他一脸倔强地蹲下来,手很慢很慢地往浸着碗的冷水里伸。 “哼,一个厨房打杂的,还想跟头牌好,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怨不得妈妈要打死他!留下个你这死小鬼,还想偷懒?”厨娘拽着男孩的胳膊,往水里一按:“快洗!” 男孩一哆嗦,盆里的水冷的几乎要结冰。 他从人来客往的黄昏洗到寂静无声的夜里,盆里的碗还有一大半没有洗。 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他蹲在火熄掉的厨房里,连呵出的气都快结霜。 他并没看见父亲的死状,对此也并没有什么记忆。他仰起头望着月亮,上面的那个黑点让他想起吊死在屋梁上的母亲。那天,他看到母亲一张毁了容的脸神情狰狞,面目青紫,舌头吐在外面,身子在过堂风的吹动下一晃一晃。 人死了到了天上,会到月亮上吗?那个黑点……会是母亲吗? 他眼眶酸的厉害。 大概是冷风吹久了吧。他揉揉眼睛,又低下头接着洗碗。 外面传来一阵乐声,被凛冽的冷风吹得破碎。在万籁俱寂之时,听得却是很清楚。 调子很暖很绵,像是一个梦。梦里海棠香秀,梨花曳地,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 让人不能醒,不敢醒。 男孩循着曲子的方向走去。 结了霜的青灰色屋檐下,坐着个红衣的人。那个人一张脸雪白,像是个瓷娃娃,眉间缀着一点红色的朱砂,半抱着把琵琶,坐在那儿人还没琵琶高。 小小的人低眉敛目,下颌尖尖的。一双手在琵琶弦上弹拨挑弄,轻盈灵动得像是一只蝴蝶。 他站在屋外,雪花慢慢地飘,将他眉发都染成雪白。 “好听吗?”女孩的声音脆脆的。 “好听。” “这是我新学的曲子,叫《空林幽梦》。”女孩一笑,眉间的朱砂也跟着旖旎地一动:“你是谁?” “我……” “外面下雪呢,你进来呀。”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走进了屋子,屋子里面温暖如春,还燃着好闻的熏香。 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你饿了吗?”女孩笑得眼睛弯成一道月牙:“我给你拿点东西吃好不好?” 女孩的红衣上是金线绣着的海棠花,可在他眼里,人比花娇。 “厨房只有这些了。”女孩端来一碟桃酥,几个白面馒头,朝他吐了吐舌头。 他们下人是不能吃这些姑娘才可以吃的东西的,妈妈看见了要打。 女孩见他犹犹豫豫没动作,便拿起块桃酥喂到他嘴边:“你吃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咽了咽口水,终究抵挡不过腹中的饥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慢点啊,我又不跟你抢……” 那是那个冬天,他记忆里最温暖的夜晚。尽管岁月如刀,将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早已凿刻成了另一副模样,可是那支曲,那个人,他永远都不会忘怀。 “唱的真好。”云少康击掌笑道:“当然,柳兄的琵琶果真又叫小弟开了次眼界,不,是饱了次耳福!” “是啊,老子也是第一次见,男人能把坊里姑娘的玩意儿弹得这么好!”朱顺赞道:“就冲着这个,老子就把赏钱给了!”朱顺从袖袋里摸出五两碎银,爽快地丢给了小莲。 “谢谢公子,请受小莲一拜!”小莲感动的眼泪都要流出来,说着就要跪下给柳焉由磕头。 “……不必了,姑娘请起。” 柳焉由迅速掩去眉间那点郁色,有些吃力地动了动颊边的肌肉,勉强支出个笑容来。 “朱兄不知道吗,琵琶弹到大师,可都是男人!柳兄这手技艺可算得上是高手在民间啊!” 云少康勾着朱顺的肩大笑道。 “云兄如此抬举在下,真是令人惶恐……”柳焉由道: “朱兄若不嫌,跟我们喝几杯如何?” 这一喝就喝到了半夜。 云少康大伤初愈本不该如此豪饮,最后文谨实在看不过,强把他给拉离了酒桌。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我还没喝够呢……”云少康喝得东倒西歪,醉醺醺地把架住他的文谨往边上一推。 “云兄豪气干云,在下佩服,佩服……”柳焉由也醉了,一双眼红的像只兔子。 “朱公子呢?”文谨一边架着一边扶着,好容易才抽出空来问。 “他早就倒了,睡得跟死猪一样……什么千杯不醉,有几个人喝得过我?”云少康一伸手又把被他推到一边的文谨揽过来,酒气喷了文谨一脸:“柳兄倒是个例外,就冲着这个,改天也定要与你再比过……” 此时,三人从崔家酒楼走进附近一家客栈中,要了三间不临街的房间,一同向后院走去。 今日正值十五,虽非中秋,一轮明月大如圆盘,照得偌大院中一片清辉。空地上,植着几棵梧桐树,树高数丈,叶片沙沙作响,像是有人侃侃而谈。而且仗着风势,这声音还挺大,仿佛正向天宣出豪言壮语。 “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而今那凤凰何在?”柳焉由抬头看着梧桐树上遍洒的清辉,颈子拗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神鸟,不就在那儿么……”云少康的手在虚空里晃荡,不知到底指在哪个方向。 “云兄,待在下去寻一寻……” “呛啷”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柳焉由锦衣玉带,趁着酒劲儿,就着一片月色起舞。 “云间太华,笑苍然尘世,真成何物。玉井莲开花十丈,独立苍龙绝壁。九点齐州,一杯沧海,半落天山雪。中原逐鹿,定知谁是豪杰……” 皓月下,树影摇曳,人影翩然,转身翩飞如惊鸿,剑意淋漓酣畅。夜风带着点些微的凉意,吹不走胸中的豪气,吹不散浩歌几许,反倒将血液中流淌着的那点酒精点燃的火苗越吹越旺,堪堪就是一场要烧透半边天的大火。 身世几何,浮生几许,多少江湖义气……尽可以,独对春风舞一场。 树影人影剑影,相叠之下……宛若凰来。 “云兄……可见神鸟?”柳焉由提着剑,轻飘飘地落到云少康和文谨跟前。 “哈哈……柳兄好剑法!” “已三更了,回去吧。”文谨插着一句,十分破坏气氛。这两人都喝高了,柳焉由今天更是一反常态。他作为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尽快阻止这两人耍酒疯的任务义不容辞。 “恩公也许不知,古人有云……”云少康自顾自道:“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涛,风效益幽……” “而月下对美人……情意甚笃。” 云少康摇头晃脑完,扭过头就“吧嗒”在文谨脸上亲了一口。 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耳边,文谨的脸从刚才被云少康轻薄的地方起,野火燎原一样烧起来。他从来沉定的心跳,忽然乱了几拍。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文谨睡意朦胧,恍惚觉得脖子勒得有点难受。 昨天他照顾云少康一夜,到黎明时分,实在困得不行,才趴在云少康床边将就睡了。 可他现在醒来,正端端正正躺在床上,勒着他脖子的,是云少康的胳膊。 云少康的脸近在咫尺。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抿着,面部的轮廓深刻,没有了那副贱兮兮的笑容,整个人硬朗而英挺。 他转头看了没几眼,云少康作为被看的人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目光,竟也睁开了眼。 云少康的眼乌黑深邃,晨阳映在他眼里,如同是洒金的浓墨。若是凑近去闻,不知会不会还能够闻到沁人心脾的墨香? 云少康的手如同钩子,从文谨的脖子上无声无息移到了肩上,一把将人钩了过来。 他的上唇削薄稍显轻浮浪荡,下唇却是丰润饱满情深似海。 文谨忽然不自觉地想到,那天在茂杨村,屋外狂风骤雨,屋内两人唇齿缠绵。 他的脑子里轰然作响,慌忙推开了几乎与他鼻尖相对的云少康,翻身坐了起来。 “……已经中午了,洗漱好便去吃饭吧。”文谨的呼吸有点乱,拼命想找话来打破这暧昧的气氛。 “好啊,估计柳兄也不会比我们早起多久,刚好大家一起吃。”云少康手搭到文谨肩上,手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蹭过他发烧的脸,笑道:“多谢恩公昨夜照顾,小人无以报答,只有……” 文谨紧张他会再说出什么放肆的话来,顺口截道: “……继续当牛做马。” “哈哈,好啊,任君差遣,绝无怨言!” 云少康笑得爽朗而大方,文谨的手心却又出汗了,最近说的多错的更多,不如不说。 而且,出口的话,还大有越来越跟这无赖相似的势头。 实在大大不妙。 文谨握了握拳,吃完饭,一定要好好念念经去去邪,扶正道心,方是正途。 第二十二章 不出所料,隔壁的柳焉由也是才起没多久。文谨收拾得整整齐齐地敲门,开门的柳焉由衣冠不整,睡眼朦胧,像是还在梦游一样。他盯着文谨的脸看了半晌,才缓缓辨认出对方来: “文公子,什么事啊……” “想请柳公子一同下楼去用饭……已经中午了。” “好,我一会就来……”柳焉由懒懒地应了一声,又关上了房门。 云少康与文谨在楼前的大堂里等了许久,等得云少康的肚子都咕咕叫唤起来了,柳焉由还是没到。 “你说他不会又回去睡下了吧?”云少康揉着饿得难受的肚子。 “……”文谨这时也不敢妄下定论,只含义模糊地摇了摇头。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柳焉由终于打扮得衣冠楚楚,体态风流地落了座,恢复了贵公子的派头。 云少康再等不及,手势一打就招呼小二上菜。 “文公子打算何时上停云山?”吃得差不多了,柳焉由用帕子抹抹嘴道。 “明日一早。”他听店里掌柜的说,停云山山路崎岖不好走,而且晚上说不好还有猛兽出没,还是早去早回为妙。 “好。” “这几日辛苦柳兄劳顿,明日就由小弟陪同恩公上山便好,柳兄就留在客栈,刚好也可稍作调整。”云少康语气很肯定,根本没有询问柳焉由意愿的意思。 “在下曾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停云山卓刀泉深处盛产异种鳊鱼,头缀红斑,鱼形虽不大,肉质却极为鲜美。要是辅以好的烹饪手法,汤鲜香醇厚,肉入口即化,堪称是人间难寻的美味……”他扯了一堆关于鱼的话,终于引出了正题:“此鱼盛产时节正是五月初,在下在此时来停云山,也是为了能有幸得尝美味。” “此等机缘难得,在下不才,好口腹之欲,实在不愿错过。” “你……你跟我们来,就是为了去停云山吃鱼?”云少康简直有点不能相信,是该说柳焉由闲的发慌,还是说他找理由的功夫太差呢。为了跟着他们上山,竟想出个如此荒诞的理由来,还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 “人生苦短,总该在有限的年岁里赏多方美景,品各地美食,不是吗?而且,据说停云山的美景也是楚地一绝,湖色山光,令人流连忘返。” 人生苦短,享乐为先——这是柳焉由的人生定位,更何况现在的他也有这个资本。 云少康也没话说了。 他不是没听说过,有好风雅之人为了风花雪月宁肯掷千金,行千里……这种烧包货,他终于有幸遇见了一回。 “既如此,那么明日辰时,我们便一同上山可好?”柳焉由放下筷子,问得很自然。 巧嘴云少康都给堵得没词了,文谨更是没有异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云少康在客栈里闷了半日,实在无聊,下午便非要拽着文谨出门走走。文谨拗不过,只好应了。 走在路上,暖洋洋的太阳照着,文谨没过多久居然打起呵欠来了。云少康东跑西蹿,又见着文谨这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怕一会两人走散了,干脆拉起了文谨的手。 文谨打瞌睡打得泪花滚滚,忽然有个人拉住了自己的手,他一个激灵: “你这是做什么?” “怕跟恩公走散了。”云少康一本正经。 “放开。” “大街人多,恩公走得又慢,要是遇上人潮挤过来……”云少康又开始了水磨功夫。 “我自己也能回去。” 两人拉拉扯扯到从街上闹到一条小巷边,耳中传来阵拳打脚踢夹杂着谩骂的吵闹声。 “叫你顶嘴……” “你那东西是偷来的吧,还不给我们瞧瞧?” …… 巷子深处,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子围成一圈,边骂边招呼拳脚。定睛去看,地上躺着个人影,那人蜷缩成一团,怀里似乎还护着什么东西。他一身衣裳惹满了尘土,脸上也起了淤青,手里的东西却依然不肯放松分毫,混小子们生拉硬拽就是取不出来。 “小鬼干嘛呢?”云少康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是此情此景,忽然给了他些许似曾相识的感觉。心里一动,话便出口了。 “关你屁事!”领头的少年一挥手,其余几人接着从地上那人那里抢东西,他自己转过身来,迎上了云少康。 少年看上去十四五岁,身量比同龄人高些,一脸谁都入不了眼的跋扈样儿。 “你是谁?吃饱了撑得慌管什么闲事?” “我还就是吃饱了想找人活动一下消消食,小鬼来吗?”云少康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少年看这男人也就二十左右,比自己没大多少的样子,加上身材也不魁梧健硕,一点震慑力都没有。他自己好歹也是跟家里的拳脚师傅学了几年的,身手比同龄人矫健很多。少年胜券在握地笑笑: “来就来,谁怕你!” 他一拳就打向云少康的胸腹。 云少康一把抓住少年的拳头,往侧面一拽。少年反应倒是很快,他出拳的右手被制,左手迅速也捏起拳头,朝着云少康的下颌就是一记勾拳。 云少康身子朝后一仰,整个人弯成一座拱桥,闪避得很是漂亮。 少年一连两拳都扑了空,对云少康的评价也提升了个档次,没了那轻敌的心思。他化拳为掌,一掌劈向云少康抓住他右手的那条胳膊。这一掌倒是颇有气势,挟裹着呼呼的风声,大有要把云少康的手给打废了的势头。 云少康也不硬接,松开了少年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抬腿对着少年就是一记侧踢。 巷道狭窄,云少康这一脚角度刁钻,少年躲闪不及,身子撞到墙上“咚”的一声大响。他霎时眼前发黑,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任哥!”后面一群少年停止对地上那人的踢打,扑上来扶起了跌倒在墙边的少年。 任姓少年给这一踢一撞弄得肺腑似乎都快移了位,他嘴角流下一丝血来,招呼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走着瞧!” “行不更名,坐不改性,在下云少康。”云少康笑得不屑得很。一个小鬼,还能翻了天不成? 没多久,一群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只流下那个刚才被众人围攻的少年。他趴在地上,试了好几次,终于挣扎着爬起来了。 他手里护着的,是一对青色的匕首。匕首造型古朴,刀柄上各镶着一颗小小的翡翠,看上去很是稀罕可爱。 原来刚才那群少年要抢的,就是这对匕首。 “你没事吧?”云少康打量着这个比自己矮了好多的少年,他看上去比刚才那个任姓少年要小一些,大概才十一二岁的模样。眼神却很是倔强,看人的神情像是一头小小的困兽。 “没事。”少年拍拍衣裳上的尘土,抬起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血:“谢谢。”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文谨在一边旁观许久,忽然问道。 “因为他们要抢我爹留下来的遗物,我不给。”少年的神色很晦暗。 “那你娘呢?” “早就不在了。” “他们都说我爹是江洋大盗,我是盗贼的儿子,以后也会是盗贼……”少年的神色忽然转为坚定:“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想带着它去学武,然后证明给他们看,我不是小偷,是大侠。” “你多大了?”云少康问道。他看得见少年眼中燃着的斗志,像是熊熊烧着的火。 “十一岁生辰刚过。” “你打算去哪学武?”云少康带点欣赏的意思。 “九州正气所钟之地,荡尘阁。” “……好小子,志气不小。” 荡尘阁虽名义上由武林正道各派弟子组成,实际上荡尘阁直系的长老大会门下弟子占了不小的份额。长老大会各个世家选徒都极严,要入荡尘阁门下,着实不易。 云少康俯下身摸摸少年的头,笑道:“荡尘阁所在的崇安城离这里还远得很,你一个人去吗?” “山高水远,我都不怕。” “好,”云少康解下腰间配着的玉,玉上雕着的是株灵芝。玉只有很薄的一片,而且还有杂色,看着并不值什么钱。他用根红绳穿过玉佩顶端的孔,挂在少年的脖子上:“戴着这个,但愿能保你路上平安吧。” “……谢谢大哥哥。” “祝你早日学成武功,成为名震一方的大侠!” 云少康说完,拉着文谨扬长而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不想被人看轻的心情。 出身如何?过去如何?曾经被人践踏侮辱又如何? 哪怕是闻鸡起舞,囊萤映雪……人活一世,争的不过是一口气。若待到他年身居高位,俯瞰天下,那些任人欺凌宰割,不堪回首的一切记忆,皆可以成为下酒的菜肴,前尘几许尽可在谈笑中饮下。 一场大醉,一夜好梦,多少往事尽可释怀。 “荡尘阁会收他吗?”文谨走得远了,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一个孤零零的孩子没门没路,更何况还是江洋大盗的儿子。 “恩公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什么赌?” “等我们路过崇安时,去荡尘阁里瞧一眼,不就知道收没收了?”云少康饶有兴味:“恩公下注吗?” “万一他半路放弃了呢?” “不会的。”云少康道:“我赌会收。” “……赌注是什么?”文谨很谨慎,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再谨慎也是人,也有好奇心。 “荡尘阁不收他,算我输,以后任君差遣,决不推辞,你使唤我;反之,算你输,我使唤你,怎么样?” “……使唤?赌多久?” “赢的人说了算,如何?” 文谨仔细盯着云少康的表情看了很久,前后因果又想了一遍,觉得应该没有诈,这才点了点头:“好。” 云少康低下头,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 第二十三章 翌日一大早,三人吃过早饭,便向武陵城的西面行去。 依旧是云少康赶车,出了武陵城,向西十里,便是停云山。 停云山由西北面横亘的高吾山延伸而来,有十里之长。山上古木参天,环境幽静,山势曲折回环,层峦叠嶂。山脉的主峰名曰何秀峰,风物大多雄奇瑰丽。 武陵城郊猎户常去山里采摘贩卖山珍,猎取野物,有不少山民甚至以此为生。除此之外,也不乏要去拜访山上商时春,或者是仰慕武陵风物的外乡人。因此,久而久之,山中便有了一条由人们共同走出来的山道。对于爬山的三个人来说,乃是大大提供了方便。 尽管最后一段山路比先前崎岖了些,以文谨一行人的身手,还是很顺利地到达了停云山的主峰——何秀峰。 此时,登临高处,只见得山下武陵城内道路交错,人来人往;远处江河纵横,云雾缭绕,气象万千,难免让人生出人之渺小的概叹来。 三人在崖边驻足片刻,便往山的深处走去。 一路树丛茂密,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树也常有遇见。虽已值五月天气,行在这林中,却并不觉炎热。没走多久,眼前忽的变开阔起来。古木环绕的一片空地上,是一座道观,观前一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太和观。 文谨看了眼牌匾,便抬腿迈了进去。 他进去之后,既没跪拜也没祈福,而是皱了皱眉,有些哭笑不得。 “恩公,让我看看你信的那些天尊的长什么模样儿……这、这个是什么意思?” 大殿里尘土很多,像是许久没人打扫了。殿两旁的地上,横七竖八摆放着观音像,韦陀像,以及道家祖师爷的神像。个个上面都是满满的积灰,鼻子眼睛都快要辨认不出来了。殿内殿外,除了花草树木,空无一人。 可若是依据这些便判定此观荒废已久,那也不准确。 因为正对殿门的供桌上,点着蜡烛,燃着香灰,供着瓜果,还有一桌子的瓜子皮,和啃了一半丢在那儿的馒头。 殿前供着的,是尊菩萨坐像,可是没人知道菩萨的表情是哭的还是笑的—— 因为菩萨是反着坐的。一个宽厚的背影朝着大伙,不言不语,不哭不笑,无声彰显着菩萨的宽广胸襟。 佛像两旁的柱子上,挂着一幅对联: 问菩萨为何反坐, 因世人不肯回头。 云少康作若有所思状片刻,忽然鼓掌大笑道:“作这对联的人,真是鬼才!” 柳焉由很是困惑:“书上说,前朝停云山曾是个香火极旺之地,每到初一十五,来山上参拜的百姓络绎不绝。尤其是八月十五,虔诚的人甚至彻夜不眠守在太和观里。怎又会……” 他说着,还踱到那副对联跟前,仔细看了看那上面歪七扭八的墨迹,又摸了摸裱纸,点头道:“果然不出所料,这是近些年才写的。” “莫非……是商时春所为?”文谨嘴里问着,手上从怀里掏出块布,蹲下来仔细揩着祖师爷神像上的积灰,呛得不断咳嗽:“咳咳……” 柳焉由道:“有这可能……停云山的商时春,也就是近些年才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 “太和观是停云山上的主观,那商时春人在哪?”云少康扇着文谨惹起来的飞灰,艰难地问道。 “商时春不过是个代号,每一代的当家人都叫商时春。云兄应该说,这一代的商时春在哪?” “咳咳……”文谨咳得越来越厉害,手底下依然在不停地扬着灰。 “咳,咳咳……恩公,你别管这没气的大石头了行不?” “咳咳……你们先去找,咳,找商时春,我速速,咳咳……就来……” 柳焉由站的远,在被飞灰波及到之前,连忙抬起袖子一捂嘴跳到了观外,动作流畅优美,翩若惊鸿。 跟着没多久,从殿里边咳便跑出来的云少康,就滑稽得像只大马猴。 转头看屋子里面,灰尘漫天,文谨肺都快咳出来,手下动作却依然有条不紊。努力了好半天,祖师爷终于露出只眼睛,笑呵呵地瞧着他的贤子线孙。 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死心眼。 殿外的两人在心里齐齐叹了一句。 趁着文谨在与灰尘奋战的空当,柳焉由和云少康在太和观周围走了一圈,除了满地的竹子,什么也没发现。 不错,太和观周围,不再是参天的古木,而是一片竹林。行在林中,眼前碧绿,鼻端清香,十分的令人心旷神怡。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敢情商时春还是个雅人?”云少康嗤笑了一声。不说别的,就从菩萨面前的一地瓜子皮来看,这商时春那是跟“雅”字绝对沾不上边儿的。 “云兄万不可管窥蠡测,单从那尊菩萨像就轻易下定论……”柳焉由正色道。 “百样鸟儿百样声,只有青花样个田鸡叫得忒分明,半夜三更跳来小阿奴奴南纱窗前荷花缸根头,金丝荷叶上,高叫三声,低叫三声,说道阁来呵,阁来呵……” 两人这边尚还在争论商时春品位的雅俗问题,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唱歌的是个男人,嗓音嘎嘎得很不好听,可贵的是调儿还没跑太远,勉强能入耳。凝神细听这歌词内容,云少康没听几句,便忍不住笑了出来。考虑到这个人可能坐的不远,他忍得颇为辛苦,才遏制住哈哈大笑的冲动。 文谨在大殿里面也听到了,带着一尾巴的灰,三两步跑出来,屏息辨认唱歌的人的方位。 他听了几句,没听出唱歌人的方向,耳朵却给先听红了。 “叫得小阿奴奴小肚子底下膝馒头上的手掌大介一搭,痛弗痛,痒勿痒,好像杨六使将军征子九溪南蛮十八洞,得胜回朝系在绿杨树底下个匹红鬃白马个鼻头歇歇里介动,又像个隔年破伞水淋淋……” 调似普通山歌,歌词实际上大胆放荡,板上钉钉的银词艳曲。 而且,银的程度可叫坊里专写银词艳曲的曲词大才们统统烧毁旧作,改投这位山中高人门下。 一曲唱完,文谨站在殿前,脸红成了猴屁股,人石化成了小号的祖师爷。 “恩公,你出来了?” “嗯……”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 云少康走过来,拍了拍文谨的脸颊,露出个很不怀好意的笑容。 “柳兄,我们去会一会这位兄台可好?”云少康心内对这山中高人的敬佩之情,已经是如同滔滔江水一般奔流不息,延绵不绝……非当面拜谒不可缓解。 “……好,或许还能问到商时春的所在。”柳焉由笑得很大方。 “恩公也一起走吧?” 云少康没等文谨应声就拉他走了。要等这纯洁的娃从刚才那曲儿的冲击里缓过来,天都得黑了。 三人沿着刚才歌声的方向往东走了一段,竹林边缘,是一条小河,河并不宽,看上去却不浅,顺着这河望去,不远处是个泉眼,正汩汩往外流着水。此是山顶,想来河的另一头,应该就是挂在山间的瀑布了。 河岸边坐着个人,那人穿着件洗的皱皱巴巴的黄衣裳,背后正正绘着个八卦太极图,定睛一看还是件道袍。他脚上蹬着双芒鞋,手里拿着根钓竿,正跷着脚懒洋洋地钓鱼。 “刚才的曲儿可是道爷唱的?”云少康一抱拳,语气万分崇敬:“真是令我辈拍案叫绝,不说别的,就一字儿,好!” “道爷我劝小兄弟换个字更好,”黄衣道人转过脸来:“银。” 黄衣道人大概有四十来岁,层层叠叠的抬头纹下面,一双给浆糊粘住似的小眼,一张河马般的大嘴。说着话间,更显得嘴唇厚如年糕,幅度极小地动了两下又闭上了。 如果也用一字来形容此人的长相,那就是,歪。 除了极不对称的五官之外,他还有个令人不能直视其面孔的理由——斜眼。 云少康很快把目光从道人的脸上移走,眼睛看向别处:“敢问此曲可是您自己作的?” “既然小兄弟诚心请教,那道爷我只好承认了。”黄衣道人嘿嘿一笑,自以为骚包实际令人作呕地眼风一转: “小兄弟还想再听吗?” “不必了。”文谨接话从没接得这么快过。他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低下头眼睛瞟向别处。 “唱歌的事咱们可以改日再切磋,小的有件事儿想请教道爷,还望道爷不吝赐教。”云少康态度很是谦恭:“此处已是停云山……道爷可知八面听风的商时春在何处吗?” 广知天下事,八面听风,这是商时春在江湖中打下的名号。 “小兄弟想知道?”黄衣道人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问道。 “我们一行奔波数天,只求能面见商时春一面,劳烦前辈成全。”柳焉由也来帮腔。 “道爷乃是云游至此,不认识那叫商啥啥的怪人……”黄衣道人口齿都有点不灵便起来,小眼睛几乎没有,身子往旁边的大石上一歪,眼看着就要面见周公。 “那这山上可有其他人?”文谨追问道。 “没看见……”黄衣道人咂咂嘴,躺倒在大石上:“道爷要眯一会,小子别啰嗦了……” “等等,别睡啊道爷……”云少康也急了。这山顶这么大一块地方,要是真得亲自一寸寸地儿地去找,估计得找到半夜。好容易遇到个活人,可不能放掉了机会。 云少康蹲下猛地摇了摇黄衣道人:“道爷您醒醒,小的给你看样好玩意……” “道爷……” “道爷醒醒……” 刚开始,黄衣道人的卧蚕眉还很是烦厌地拱几下。没过多久,整个人就已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任凭云少康叫骂都毫无反应。又过一会,便是鼾声如雷了。 第二十四章 “他……他睡着了?”道人的呼吸沉稳而绵长,显然已是入了梦乡。文谨蹲下身听了半晌,尚还有些不能相信。云少康闹成这样,居然有人也能睡着? 云少康摊摊手,道:“我们还是在山上转转,或许能遇到别的人,谁知道这疯老道会睡到什么时候?” “那么我们分头行动,一个时辰后在此地会齐,如何?”柳焉由欣然提议。 云少康和文谨点点头,三人各向不同的方向飞掠而去。 一个时辰后。 “找到了吗?”文谨喘着气道。 “除了树,就是几间破败的屋子,连点活人气都没有。”云少康问道:“恩公你呢?” 文谨摇摇头。他沿着竹林的方向向西走了好长一段路,仍旧没有望到尽头,一路上只见着了花草树木,连破房子都没有。 两人一同看向柳焉由。 “没有。”柳焉由言简意赅,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了鬓角,可见刚才也跑了不少路。 “既然如此,只有等这位前辈醒来了。” 柳焉由作出结语后,三人齐齐地坐倒在了树荫下。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难道江湖传闻的商时春根本就不存在,还是他们找错地方了? 休息了半晌,文谨思索片刻,道:“是不是商时春不在主峰何秀峰,而在别处?” “江湖上凡是知道商时春名号的,都说是在停云山上。除了主峰,周围还有十数座小的山峰,总不能挨个找一遍吧?”云少康简直要为自己做出的结论绝倒,要是挨个找一遍,他们还真得在这荒无人迹的山上住半个月不成? “这山上一定有人,否则太和观里的馒头跟瓜子则解释不通。”柳焉由沉着道:“那馒头还是软和的……” “万一是这疯老道从山下带上来的呢?”云少康很快推翻了柳焉由的猜想。 “……眼下还是等前辈睡醒,再作计议吧。” 文谨盯着躺在大石头上睡得正熟的道人,一脸下了决心要等到海枯石烂的表情。他不是柳焉由,没有那么多闲情余钱可以挥霍,既然不远千里来了停云山,那么就总要等出个答案。 这一等等到正午,日头卡在了众人的头顶上,黄衣道人的呼噜还是响得有条不紊。 柳焉由休息够了,起身拍打几下身上的灰尘,便信步向着黄衣道人酣睡的河边走去。他沿着河岸向着出水的源头走去,源头那里的泉眼隐在一方石洞下,石洞黑黢黢不知深浅。很令人称奇的是,石洞口泉眼处冒着丝丝白雾,且常聚不散。仔细去看,这白雾也并非是水流所致的水雾,而是如云一般,缓缓萦绕在洞口。 “柳兄有了什么新发现?”云少康见柳焉由站在这石洞前半天不见动,好奇之下,几步掠过来问道。 “前朝有个住在太和观的杨道人,曾为停云山撰写过一联,不知云兄可否听说过?” “什么对联?” “‘凿看卓刀泉,遥望五溪,戏出野鹿含明月;解渴崔婆井,高歌土凸,闻放犀牛逐白云’,此联囊括了停云山的八景。在下也是机缘之下听说了这幅对联,才对停云山起了兴致。” “卓刀泉?就是你说的有鱼的地方?” “依照书上所说……此处,应是那‘白云洞’。”柳焉由指向那石洞:“云兄请看。” 云少康凝神细看柳焉由所指的地方,果真发现浮在洞口的云雾,一时间大为惊奇。他跳到近处伸出手搅了搅,那雾被他搅散之后,又很快重聚起来。云少康自诩见识过不少人间奇景,这飘着白云的石洞,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个……是不是也有什么掌故?” 柳焉由答道:“没错。相传古时有位张姓道士云游至此,欲饮酒无觅,便画地为井,井内便涌出香飘四野的好酒来。有一天,张道士喝了酒,醉卧于山上一洞口处,口吐“仙气”笼罩洞口,便有了这‘白云洞’。” “白云洞畔,囊括卓刀泉,毗邻穿紫河……此乃江湖传闻中商时春所在的位置。” “穿紫河又是哪里?” “依在下看来,穿紫河即是此河。”柳焉由的语气很是笃定。 “毗邻穿紫河?这附近除了树丛跟竹林,根本什么也没有啊。” 柳焉由将今日所见所闻种种都串起来想了一遍,总有种即将触到答案却又差了那么一点的感觉,最后只得摇头道: “在下也不知。” “唉,时候也不早了,吃点东西下午再找吧。”饶是乐观如云少康,现下也不免有些委顿。 午饭也简单,早间他们并没带锅上来,只好就着穿紫河的河水吃吃随身装着的干粮。云少康跟柳焉由一人就近抓了条鱼,生了火烤着吃。 “接下来文公子打算如何?” “……若是这位道长还不醒,只得再到四周去寻。”文谨远远望着睡在太阳下的黄衣道人,神色有些无奈。 “他要是再不醒,打也要把他打醒!”云少康一挽袖子,颇有点狗急跳墙的意思。 “不可……云兄若是强行打醒前辈,饶是他知道商时春的行踪,多半也不肯告知了。”柳焉由连忙阻止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云少康吃饱喝足,想出来的办法又被反驳,悻悻地将手臂枕到脑袋下面,打算先睡个午觉。 他刚躺下不久,就觉得眼皮重的厉害,迷迷糊糊中努力撑着头去看一旁的文谨跟柳焉由,也是都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云少康心里只觉着不对,却又抵挡不住那阵困意。春困秋乏,可这不是已经立夏了吗?他胡思乱想间,眼睛就要完全阖上。 文谨坐在那里,也是忍不住困意上涌,疲乏之下身子一歪,“噗通”一下跟块石头似的压在了云少康身上。 云少康给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一激,灵台忽的清明了一瞬。仅剩的一点意识里,他看见黄衣道人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脸上带着点别有深意的笑容,一扭一扭地向他们所在的树荫走过来。 后来,他再也支持不住,掉进一片沉沉的黑暗里。 文谨自小就睡眠很浅,极易惊醒,且也从无睡午觉的习惯。今日不知怎的,竟是睡了个昏天黑地。他昏睡中好容易抓出点自己的意识来,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身处之地,是一片竹林。绿竹生得很是繁茂,竹叶的阵阵清香钻入鼻中。 他对抗着周身的绵软不适感,四肢一齐用力,终于站了起来。 眼前昏黑一阵过了后,他看见倒在不远处的云少康跟柳焉由二人。两个人平躺在地上,俱是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文谨咬牙慢慢挪过去,用力推了推云少康。 “……恩公?”云少康哼了一声,懒懒地挣开了眼。 文谨又推了推他:“我怀疑……是中了迷药……” “这是……那片竹林?”云少康同样周身无力,在文谨的扶持下勉强站稳。他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头了,他甩甩脑袋前思后想,就是不明白哪里出了纰漏,竟会给人迷倒。 那边柳焉由也醒转过来,三人终于会齐。 “莫非是那道人将我们迷倒,然后带到竹林里的?”云少康很是疑惑,他们与那道人先前既不相识,又无甚利害关系,那道人迷倒他们,还将人千辛万苦搬来此处是为何? “文公子,云兄,请看,”柳焉由一指身后的看不到边的竹子,神色很是镇定:“从这里去看,并看不到建在竹林南面的太和观,这是另一处林子,跟先前并非是同一处。” “多说无用,我们还是往前再走走看吧。”文谨活动了一下腿脚,感觉力气似乎回来了些。 “好。” 三人此时都使不出轻功来,只好老老实实地走路。往北走出去好大一截,远远望见一处在竹林掩映下挑起的飞檐。 很快,整片房屋出现在三人眼前,碧瓦朱墙在青碧色的竹叶的衬托下,显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庄严来。雄壮而大气的大门前,“太和观”三个鎏金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此番字迹与先前那破败的太和观完全不同,前者虽字体飘逸,却有些故造声势之嫌;与眼前方正的大字相比,少了许多稳重气度。 大门敞开着。 院子里,一个穿着道袍的小道士在扫地。小道士看上去还不到十三岁,一张脸很圆,身量也不高,看上去嫩得很。 “小道长可知商时春在何处?”云少康上前就开门见山地问。他有种直觉,这才是真正的太和观——真正的八面听风商时春的所在。 “你是要找我师父吗?”小道士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沙哑,但是很和善。 “你师父?”文谨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心里惊愕,商时春是道士? “是啊,跟我走吧。”小道士放下手里的活儿,领着尚还有些迟疑的三人进了太和观的大殿。殿内燃着香,殿前一片小小的池塘里飘着几片荷叶,宁静而淡泊,使人的心慢慢就定了下来。 进了殿内,走过一条长廊之后,小道士推开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首先映入眼内的,是道家祖师爷的神像。神像紫铜打造,贴以金箔为衣,神情慈和而又不失威严,栩栩如生。 文谨乃是道家弟子,见到祖师爷没有不跪拜的道理。他上前几步,整整衣袍,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小道士倒是挺尊师奉祖的嘛。” 文谨磕完头,刚要站起来,耳边响起一人的说话声来。那人声音嘎嘎得好像破了嗓子的鸭子,但是意外地却有些耳熟。 “你?” 抬眼望去,这岂不就是刚才在山间大唱小黄调的斜眼道人?此番他脱了那件洗得皱巴巴的旧道袍,换了件很是挺括的青灰色道袍,整个人的精神气仿佛也随之一振。可惜的是,配上那张大嘴跟斜眼,刚起的那么一点仙风道骨的味儿顿时不复存在。 “哈哈,小子没想到吧,道爷就是商时春。” “说吧,找道爷什么事儿啊?” 黄衣道人,不,商时春在神像下首的主位坐下,翘了个二郎腿朝着三人嘿嘿笑道。  第二十五章 “你就是……商时春?”云少康打量着气质跟衣着十分违和的商时春,感觉十分难以置信。 “是啊,”商时春笑得很有点欣赏的意味:“道爷我只跟有趣的人做有趣的生意。我的规矩几个小子也有听说吧?” 三人怔了片刻,才慢慢有点明白过来,不管商时春是拿什么把他们药倒的——在商时春的字典里,药倒你是有心跟你谈生意,是看得起你。 “首先收银子二十两,”商时春使个眼色,先前带他们进来的道童手托了个托盘,走到了文谨一行人前。 “你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云少康嘴上骂着,心里则在盘算很多天前他顺来的银子还剩下多少。毕竟打探消息算是私事,跟吃吃喝喝不一样,要这个也让柳焉由破费,着实有些过分。 “买个江湖上向别人都打听不到的消息,二十两多吗?”商时春慢条斯理地反问道。 凡是出来做生意的,总要有个遵循的规矩。而规矩不是轻易就能破的,否则日后何以立信,何以立威? 柳焉由笑得温文大方,“叮”地一声将两锭十两的雪花银敲在了托盘上。 “银子在此。” “道爷就喜欢爽快人,你们到底是谁要问道爷事儿啊?”商时春的小眼在银子上转了一圈,笑意更深。 “是我。”文谨应道。 “收了银子,接下来的规矩道爷还是再跟你讲一声为好。”商时春踱着步道: “前面说了,道爷只喜欢有趣的生意。所以,道爷自然也只会叫有趣的人去做有趣的事,你若做成了,道爷一定知无不答,比江湖百晓生说的还全还详细。” “好了,小子问吧。或许道爷会看在你跟咱同宗的份儿上,给你打个折也说不定。”商时春站定,神色正经间又带着那么点戏谑。 “晚辈是栖灵山第二十代弟子文谨,家师澄远真人曾有遗命,命我下山寻找一位姓方,名乘兴的前辈……”文谨思索间还是决定将遗物一节省去,直接问道:“前辈可否告知这位方前辈现在何处?” “方乘兴……”商时春眼珠子转了转,似乎也在考量中。 “是,家师说方前辈善萧曲,通医术……”他的心在腔子里面跳的很快,下山以来近两个月的奔波劳顿,眼看就要有个结果。接下来得知了这位前辈的去处之后,便能早日完成遗命,也好一慰恩师的在天之灵了。 “我想起来了。”商时春抚掌而笑,对着一副渴望神情的文谨,他却是语调一转,从严肃笃定又转回了之前插科打诨的调子: “可是,小子得先做了道爷吩咐的事,我才能告诉你。” “什么事?”文谨很紧张,一双眼死死盯着商时春的那张血盆大口。 “道爷还有个规矩,说事儿的时候呢,你可以跟道爷进去,我单独给你讲,不过得再付进门的银子五两;要是就在这儿说,不忌讳旁人的话呢,银子就不交了,道爷这就跟你讲。小子选哪个?” 以文谨的财力,那是一两也拿不出来,再去麻烦柳焉由又实在抹不开这个面子。他沉吟片刻,点点头道:“就在这里吧。” 商时春的笑容忽然多了那么点掩盖不了的银邪的味道:“小子你可想好了?” 文谨目前已无退路,也容不得多想,只得道:“想好了。” “古有分桃断袖之说,小子听过吧?”商时春状似无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后,继而露出猥琐的笑容来:“你跟那老爱骂骂咧咧的小子在道爷跟前来那么一次,道爷就告诉你想知道的,怎么样?”说着,他眼风又刮了刮云少康。 此言一出,云少康的老脸都忍不住有点发烧。他斜眼瞅了瞅文谨,暗自定住了心神,悄悄咽了口唾沫。 文谨在山上待的年岁久,对这类事情的反应也比较迟钝。他不是没听过断袖的说法,但是断袖到底是怎么个断法,以他微薄的人生阅历来说,那是绝对搞不清楚的。他站在那儿冥思苦想半天,也没弄明白商时春说的“来那么一次”到底是要做什么。 商时春等了半天,也没等出个答案来。而阶下文谨一脸困惑的表情,明明是没懂自己的意思。 他本来就是个荤素不忌的主儿,自然也不吝啬出言点醒这纯情的小道士: “你跟那小子亲热一场给道爷看看,听懂没?” 商时春已经说得如此通俗易懂,文谨没有再不明白的道理。霎时他的心跳的厉害,眼睛眨巴个不停,浑身的血都往不可遏止地往脸上涌来,说出的话更是完全语无伦次了: “我、我……你、你你……他……” 柳焉由作为个局外人,打开折扇故作风雅地扇了扇风,嘴角的笑容染了点看好戏的意思。 文谨心乱如麻。 他不是不敢,是不能。 他自问也不是黄花大闺女,虽然他不太清楚两个男人怎么亲热,但是为了达成恩师的遗愿,也不是舍不了自己的这点尊严。可是如果真的有了这种事情,不说以后再与云少康怎么相处,最重要的是,他将再也回不了师门了。 栖灵山的法度里面,银邪之罪,罚七十脊杖,逐出门墙,永不得回。 然而,他若是不照做,便也得不到那位方前辈的消息。也许以后花个一年半载,四处走访,能够得到点蛛丝马迹。可天下这么大,要寻一个在几十年前就销声匿迹的人,凭他一己之力,不知还要走多少地方,花多少年的时间——或许等到恩师跟方前辈都化为了枯骨,他依然还没有找到线索。那卷遗物,也再交不出去了。 师父养他教他十九年,他始终不能回报什么。托他办的最后一件事,他不想就这么耽误了。 想到这里,他的手在袖子里面握了握拳,上前一步道:“我……” “不行。” 云少康惫懒的声音响起来:“道爷好兴致,就怕恩公细皮嫩肉受不起。” 商时春怔了一瞬,随即轻飘飘地说:“那个不打紧,你小子在下面不就结了?” “嘿嘿,虽然小的也不是不能委屈一下,无奈恩公不懂这事。万一弄的不好,小的忍忍也就过去了,道爷不能尽兴才委屈不是?” 云少康揪住了商时春眯缝眼里闪过的迟疑,乘胜追击道: “恩公的事就是我的事,恩公正反是不能让道爷满意了,不如换我跟道爷谈谈,怎么样?” “你代替他完成道爷的吩咐?” “没错,”云少康远远抛出五两银子扔到道童的托盘里:“进门的银子在此,咱们这就走吧?” “走吧。” 商时春跟云少康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大殿一侧的偏门处。 出了偏门,云少康跟着商时春走进一边的配殿里。 配殿里布置着桌椅床褥,书架橱柜,种种家具一应俱全,俨然是间卧房。 商时春在书桌前坐下,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圆凳:“坐吧。小子叫啥啊?” “我叫云少康。”他笑得淡然:“道爷想让小的做什么?” “你小子明明看上了那小道士,对不对?”商时春一双眼睛虽小,却是将前后两人的反应看得极清楚。 “分桃断袖,对于道爷这种世外高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小的这种贱民,可是不能信口开河的。”云少康言辞推脱,神情却变都不变。 “哈哈……道爷想出件有趣的事,可以容你小子一年时间。一年之后,要是不成,道爷就当回好人,成全你们俩!” “什么事?” “一年之内,坐上荡尘阁阁主的位子。要是不成……那就明年的今天,你拉着那小道士做一场给道爷看。至于那小道士想知道的事,道爷就先卖个面子告诉你们了!”商时春说的脸不红心不跳,而且还对自己偶发的善心很是自得。 “道爷开的,是天价。”云少康一惊之后,很快镇静下来。果然八面听风商时春,真的无所不知。而商时春认为的有趣的事,就是让人做现下这个身份做不得或者做不到的事。 “道爷的规矩,不讲价。”商时春闲闲地说:“路就在跟前,要么你小子一年内当上荡尘阁主,要么你现在就把小道士拖过来扒光睡了。反正这有被有床,你要非说没那门心思,鬼都不信。” “想必曾经叱咤江湖的罗与时罗阁主的孙儿,定不会叫道爷失望。” “……好。一年之内,我要是做不上阁主,我俩就演部活春宫给道爷瞧瞧。”云少康敛了笑容,很认真地应允下来。 “你小子是聪明人,道爷看得起你才跟你玩这个。”商时春夸了一句,又很是惋惜道:“刚才小道士差一点就答应了。” “……这是我的事,不劳道爷挂心。” “小道士问的那个方乘兴乃是雪域神医的弟子,自小长在关外。学成时曾到中原游历,几年之后重新退居关外,避世于闲凉镇,自此再也没有来过中原。若想找到此人,出关第一座重镇闲凉就是。” 商时春言简意赅,很快就说了个明白。 “多谢道爷。小的回去一定好好谋划,决不让道爷失望了。”云少康抱了抱拳,转身走了出去。 “小子有志气,我看着呢,可别让道爷等得太久。” 商时春有些微佩服起这个年轻人来,演春宫最多不过是放下面子花点力气,当阁主可是难了不止一点半点。其中所需要的谋划算计,时机人脉,皆是难以想象地困难。再加上他这遭人诟病的家世,更是难上加难。 可要是叫人轻轻松松就完成他吩咐的事儿,他也不叫商时春了。 “知道了。” 云少康应了一声,迈步走了出去。 身上的汗淌湿了后背的衣裳,走出来见了风,竟觉得有点冷。 他知道自己这是怕的。 他的身份,可供人编排的乐子太多了。商时春编排出来的,虽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可对于云少康来说,“当上阁主”四个字跳到他心上时,就仿佛是颗火星溅到一捧风干的稻草上。而这稻草下面掩着的,是经年累月掘下的,难填的沟壑。 这颗火星,足以让深渊幽壑,统统染上火光。 第二十六章 云少康一出偏殿,迎面就差点撞上一人。 他抬头一看,不禁讶道:“柳兄?” 来人锦衣玉冠,抱了抱拳笑如春风:“在下也有事想与商时春前辈相谈,还望云兄与文公子在前殿稍等片刻。” 云少康早想到什么头带红斑的鱼不过是柳焉由借来一用的幌子,此时听了他真正跟上山来的用意也不惊诧,只点点头笑道:“道爷就在里面,柳兄请便。” 柳焉由抚平衣袍上的皱褶,又整了整发冠,这才进了偏殿,反身关上了门。 “叨扰前辈了,在下也有一事相询。”柳焉由将二十五两银子摆在了商时春面前的桌案上。 “道爷早在大殿上就看出来了,你说吧。”商时春把跷在书桌上的脚拿了下来,坐正了身子。 “按前辈的规矩,在下理应先自我介绍一番才合礼数。”柳焉由推开先前云少康坐过的圆凳,从墙角边搬了一张红木的太师椅过来,扫了扫见没有积灰,这才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道爷知道你是谁。”商时春神情谨慎却不见丝毫惧色: “如今几乎控制着南方武林的第一邪教,谢花楼的大护法,柳问柳公子……道爷虽然快五十了,眼神还算不差。” “前辈消息灵通,过目不忘,在下佩服。”柳焉由悠然道:“太和观的布置,在下也是佩服。” “道爷可当不起柳公子的佩服。停云山有停云山的规矩,迷倒柳公子也是为了行个方便不是?至于这真假太和观,不过是祖师留下来的小把戏而已,不值一提。” “遵派的祖师具是高人,若非道爷在河水里下了药将我们迷倒,哪怕是在山上转个一年半载,我们也是找不到这座太和观的。”柳焉由赞道:“这奇门遁甲之术失传已久,如今放眼整个江湖,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 “可惜道爷我好吃懒做,人也糊涂,祖师留下的那些书册,早就不知丢到哪去了,没法拿出来跟柳公子共赏。”商时春眼睛在屋里的书架上胡乱扫扫,屋子里的确乱得很,书也没几本,而且多半还是些他寻访了好久才得到的稀世银书,罕世孤本。 “在下来并不是为讨要遵派祖师传下来的书籍的,”柳焉由目光如电: “我不过是想知道,江湖上传言栖灵山所藏的隆兴帝墓葬图,到底有无此物?” “嘿嘿,柳公子固然身份大面子大,可在道爷这里,一样还是得守商时春的规矩。”半晌,商时春笑了笑,将凝固的气氛笑得松动了不少。 “好,前辈请说,在下一定努力达成。” “孝则城里,有家叫浣月居的妓馆,在江南一带艳名远播。柳公子奉韩楼主之命在江南一带常驻,不可能不知道吧?”商时春的语气暧昧,像是别有深意。 柳焉由眼睛蓦地睁大,随即又很快定住心神,恢复那张带着笑意的脸:“知道。” “浣月居的老板殷娘,出身蜀地,后来又辗转在江南一带,几年前才定居孝则城的浣月居。当年许多人一掷千金,只为睹其芳容。现在虽然年纪大了,却也还不到三十,依然风采过人……如此佳人,配柳公子不差吧?”商时春兴味盎然: “柳公子这就去以八抬大轿之礼将殷娘娶回谢花楼,道爷就把那墓葬的事告诉你。” 柳焉由长年都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可是此时,他笑不出来了。 在他十五岁之前,他是不爱笑的。那时的他脑子里的想法很简单,一个是要出人头地,另一个,就是娶阿漓。 那时他爹是个厨子,因与妓馆的红牌通奸而被人活活打死,他母亲是个毁了容的老妓女,在他爹死后的第二天也上吊死了。给他爹娘出殡那天,老鸨抹着两坨红胭脂的脸凑得很近,伸出手拿指甲刮了刮他的脸: “小杂种样子还不错,像你娘。乖乖待在厨房做事,妈妈就赏你口饭吃。” 他人小,父母都是被人看不起的,所有人也理所应当地看不起他。 除了阿漓。 “我叫殷漓,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孩在一片雪色中问他。 “我、我叫柳问。” 在那之后,阿漓便常偷偷跑出来找他玩,还经常给他塞些好吃的。他在厨房挨了打,阿漓还会给他擦药,拿脆脆的声音问他: “还疼吗?他们都不喜欢你,阿漓喜欢你好不好?”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应。阿漓是老鸨从小买来养着的,她以后要为妈妈赚很多的钱,给数不完的有权势财富的人弹琵琶唱曲子——她不可能一直喜欢自己,一个没有钱没有自尊苟延残喘活着的小打杂的。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我也喜欢你。” 后来,阿漓越长越大,也越长越漂亮。她穿着红衣,抱着琵琶静静弹上一曲,就有很多人为之倾倒。那些人目光粘稠得像沼泽一样,在干干净净的阿漓身上打着圈子。一天有个人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向坐在那儿不知所措的阿漓,笑容阴冷却又带着火苗,像是冥府的鬼火一般: “小姑娘生得真水灵,让哥哥来疼疼你吧……” “不行。” 他从门外箭一样蹿进屋里,伸开双臂,脚下如同扎了根一般挡在阿漓面前: “不行。” 阿漓是他的。 眼前男人的身材壮硕高大,他个头才刚过男人的腰际,然而,他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是这样如磐石一般地挡在男人面前,神色紧张而又凶狠。像是一头保护着自己领地的小狼,毫不畏惧地向敌人露出獠牙。 “小子的眼神很好,愿意跟我走吗?”厢房里,另一个男人放下手里的酒杯,向他笑了笑。那男人又高又瘦,像是一根竹子,再多的酒液都撼不动他的峭拔: “你跟我走,我教你武功,怎么样?” 他知道这是上天唯一肯眷顾他一次的机会。他必须抓住。 总有一天,他要杀了命人打死父亲的老鸨跟龟公,他要让那些侮辱奴役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要风风光光地,来迎娶阿漓。 “在下……做不到。”柳焉由站起来欠了欠身:“劳烦前辈了。” “天色完了,柳公子就先在道爷这儿委屈一晚吧。”商时春恹恹地扬了扬眉毛。 “多谢了。” 柳焉由出来的时候,果然天色已有些擦黑了,门口的道童引他去后殿进餐。殿内桌上的菜有荤有素,香味阵阵,云少康跟文谨坐在桌前却没有动筷子,气氛有些凝滞。 柳焉由刚刚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心神俱疲,也没有心思去说笑调解,只面无表情道:“吃吧。” 于是三个人凑在一桌,吃了一顿有史以来最憋闷的饭。 文谨吃的最快,吃完就出去了。云少康走出大殿的时候,看他背靠着棵碗口粗的竹子坐在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微波,投在文谨身上的光也微微晃动着。 云少康从那间偏殿回到大殿去的时候,这小子就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问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少康不是那种死不认账的人,也不磕死理。他原来也喜欢过人,现在回想起来,基本俗烂得像是从坊间小说里直接截下来的桥段。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年纪,喜欢的那个姑娘比他大两岁,算得上是他师姐。他一直很小心地隐藏自己对师姐的爱慕,生怕被人知道。后来,师姐嫁给了别人,他的初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再后来,他知道了酒这个东西,知道了妓院这个地方,渐渐地,连那个师姐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这些年他有钱了就进妓院消遣一番,没钱就坐在脏兮兮的小酒家里点上几壶烧刀子,慢慢喝到天亮。一样的过,还过的潇洒快活。 而如今对着文谨——他说不上对这小子的感情,更不敢贸然行动。 混迹在妓院里面的时候,他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睡一个,睡一个丢一个,也不用负责,无牵无挂。 可文谨不是妓女。他是堂堂正正名门大派的弟子,出身清白,武功上乘,为人坦诚磊落。预见着要是以后回去当了栖灵山的掌门,也是个能青史留名的人物。 商时春的“好心”撮合,对于他,是快活了;对于文谨,却是不公平。这么好的一棵侠道苗子,要是给他这种破罐破摔的痞子色狼耽误了,实在不是个事。 于是他摆正自己的态度,踱到文谨面前告诉了商时春对方乘兴其人的解答。最后还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 “不用谢。” 文谨像是把魂儿从黄泉下好不容易拉出来,愣了半天,才以一种极其迷惘而又求知若渴的语气问道: “……断袖到底是怎么断的?” 第二十七章 云少康给问得有点懵。他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是绝对是清楚的。但是此时,他拍拍文谨的肩,肃容道: “我也不知道。” 文谨转头盯着他的眼睛,又问道:“那商时春叫你做什么?” 云少康俩眼一闭,拍拍胸脯大言不惭:“我做得到,恩公不必担忧。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会对对恩公作出那种天怒人怨禽兽不如人人喊打天打雷劈的事情的……” “到底是什么事天怒人怨禽兽不如人人喊打天打雷劈?”听云少康的意思,云少康明明是知道断袖的断法。 云少康给文谨问住了,可又不想讲真话玷污一介侠道的心灵,于是他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侃侃而谈道: “以前有个皇帝是个怪人,总怕有人来杀他,于是他就老拉着侍卫陪他一起睡,好随时保护他。有天他午觉睡了一半忽然醒了,要去茅厕,床上侍卫的脑袋下面却枕着他的半截袖子。不巧这次这个侍卫身手很厉害,而且有梦中打人的癖好,有不少别的侍卫都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皇帝没想到这回弄错了人,居然是这个有怪癖的侍卫,他怕吵醒侍卫会被打,于是就割断了袖子,自己去了茅厕。” “嗯,这就是断袖。” 文谨听了半天,最后总结道: “……打人即是亲热?” “是,”云少康郑重其事地点头:“这个梦中打人的本事实在不易,世间能者少之又少。” 文谨听到此处,万分地唾弃自己先前银邪污秽的猜测。他点了点头,郑重道:“不论商时春叫你去做的是何事,但凡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便决不会推辞。” “好,”云少康得意洋洋,自己以后要是没饭吃了,大可以去写写胡编乱造的坊间小说过活,一定银子来个不完。 不过玩笑归玩笑,他只是不想让文谨知道他真实的心思,仅此而已。 “你看,河里有鱼……此处莫非就是卓刀泉?”文谨无意间瞟过面前的河水,河里的游鱼在月光下悠游自在地游动。定睛细看,果然头顶上皆有一块红斑,看上去仿佛是嵌在鱼头上的红石,颜色鲜丽可人。 云少康一个箭步跳到河边,蹲下来仔细看了看,这些红鱼一个个果然长得秀色可餐。他摸摸吃得饱饱的肚皮,兴奋道:“今天吃得太饱了,吃不太下,明早再烤来吃……” 他咂咂嘴,仿佛在臆想着红鱼的美味:“不对,还是煮汤比较鲜,明天借了那老道的厨房,煮他一锅尝尝!疯老道竟占着这么块风水宝地,真是便宜他了。” 文谨在一旁听着云少康嘀嘀咕咕,脸上的神情也松了下来。如今已有了那位方前辈的消息,前路再难,终于是望得见头的了。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的弯月,月亮在竹林的掩映下显得遥不可及。 他忽然忍不住想,若是此刻坐在栖灵山的潘天崖上,月亮一定近的伸出手就能摘下来。他在潘天涯上生活了十九年,见证过无数明月盈亏。他想念山上一起长大的师兄弟,长辈师导,甚至是一草一木……哪怕山下再繁华,他还是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到山上去。 花团锦簇,灯红酒绿……都抵不上,月是故乡明。 第二天一大早,云少康就蹲在河边,挽起裤腿斗鸡眼般盯着河里的鱼,专门挑了几条又肥又大的抓了,兴冲冲地送去了厨房。厨房里的道童一看案板上一蹦一跳的鱼,吓得脸都绿了: “这……这是师父养在河里的‘朱冠鱼’,你、你……你快放回去!” “疯老道养的鱼怎么了,我们不过吃这几条,河里面还多着呢!”云少康骂骂咧咧,甩了道童一脸的水。 道童见遇到了不讲理的,连忙急中生智:“这鱼不能吃的……吃了、吃了要闹肚子!” 云少康捕捉到道童的犹豫,嘿嘿笑道:“没事,看在小道士借厨房的份上,待会就分你一份。有鱼同吃,有肚同拉,够义气吧?” 道童听到要拉自己一起吃,更是抖得像筛糠一样。他吃了师父的爱鱼,那师父还不得吃了他?想到这里,他索性不劝了:“那……您请便吧。” 说罢,他就赶着去报告师父,好尽快撇清关系,以免一会师父发怒连累到自己。 云少康眼尖,一把揪住道童的下摆:“别跑啊,我既然答应鱼做好了有你一份,那就留下来帮个忙吧?” 道童拼命想挣开,无奈云少康揪得死紧。再挣怕把道袍给挣坏了,这可是前几天师父叫人给众弟子新做的。道童无奈,只好蹲下来跟云少康一起给鱼开膛破肚。 处理好了之后,云少康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那么点自知之明的,不想浪费了这几条好鱼。他本想逼着道童做鱼,后来看着小子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干脆还是去找了文谨。 文谨并不太想沾荤腥,当时在茂杨村也是形势所迫。在云少康的百般诱哄,苦苦哀求之下……文谨终于才勉强点了个头。 鱼做出来果然跟柳焉由先前所形容的甚为相似,鱼汤是奶白的颜色,揭开锅盖香味扑鼻。正待起锅之时,门外一声怒喝: “是哪个小子不怕死,敢吃道爷的鱼?” 云少康一抬眼,身边多出个怒发冲冠的脑袋来。商时春一头乱发睡得七翘八翘,一双小眼盯着锅里的躺得展展的鱼,神色却从凶狠变得稍稍安定了些,半晌,憋出一句: “……挺香的。” “嘿嘿,谢谢道爷夸奖,道爷要不要也来尝尝啊?”云少康笑得很狗腿。 商时春往云少康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正待要开骂,却有一人的声音插进来: “鱼真香,在下老远就闻到了……卓刀泉的红头鳊鱼,果真名不虚传。”柳焉由一阵风一样地飘进来:“前辈当真是慧心妙手,竟能养出如此奇鱼来,在下佩服。” 商时春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来,这鱼养来本是供他赏玩的,现在竟成了这几个小子嘴边的食儿。既然柳焉由出面,他也不好拂了人家面子,再加上这鱼汤闻着的确不赖,他便挥挥手道:“罢了,道爷不追究了,给道爷留一份送过来就是了。” “是,是!” 于是除了文谨,几人皆是大快朵颐了一顿,吃得十分心满意足。 喝饱了鱼汤,文谨一行人也差不多该下山了。商时春也懒得露脸,只派了个道童带他们走出这片由奇门遁甲隔出的竹林和太和观。云少康和柳焉由本来都对此处兴趣极大,先前还留心记着道童的步数方位,后来道童七拐八拐,拐了近一个时辰。饶是记忆力通神的人也得给绕晕了,俩人这才作罢,只得各自叹道: “这个贼老道!” “前辈当真高人。” 文谨虽不吭声,内心也是佩服,暗想等回了山上,也要找找奇门遁甲的书来一观才是。 下了山回了武陵城,已是夕阳西斜,黄昏之时了。三人回了客栈,在房中歇息一阵,便一同下楼吃晚饭。 正吃着,有一人嗓门极大,坐下来就叫嚷道:“小二!”听声音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底气十足。 “来啦!”小二笑呵呵地说:“这位爷想吃点什么啊?” “清炒生菜,清炒芦笋,凉拌香菜,芹菜炒香干……”年轻人又报出来了五六个素菜的菜名后,终于一拍桌子道:“上面这些,都各来一盘!” 小二很努力地记下了,虽然很怕忘记,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爷您有几位啊?” “一位!我吃得下,上就是了!” 听到这里,文谨再不能忍着不回头看了——那个扬言要一个人吃十盘菜还全不见一点肉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弟文勤。 文勤身材偏瘦,一张脸白的反光,要是搁戏班子就是一粉面小生。可是这粉面小生极其能吃,在山上时,多少比他高壮的弟子都没他的食量大。掌管厨房的澄平长老也经常捏着胡子感慨,要是栖灵山上的弟子全是文勤这么大的胃口,大概栖灵山被吃穷之日不远矣。 而且,文勤嗓门很大,放哪都是平地一面锣。 综上两点,千千万万粉面小生在大家印象里苦心经营的形象,在此奇人前轰然倒塌。 在山上时,文谨跟文勤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弟,既然巧遇在此,哪有不上前招呼的道理?他站起身便向文勤坐着的那张桌子走去,端端正正地坐下了。虽然文谨心里很有点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脸上却还是习惯性的保持那副面无表情的棺材脸: “师弟。” 文勤正等着上菜,眼前忽然多了一人,他定睛一看,喜不自禁道:“师兄?” 说着,他就跳起来一把搂住文谨,一双眼里精光乱冒,就差在文谨脸上亲两口了。 文谨的脖子差点给勒断,他伸出手拍拍文勤排骨嶙峋的后背,极煞风景地道: “我要被你勒死了。” 文勤听了赶忙放开手,拉文谨在身旁坐下,上下打量了一遍多日不见的师兄,感叹道: “师兄胖了。” “……” “不是被人打胖的吧?”文勤不管自家师兄脸上跟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拽过文谨的手腕道:“来来来,师弟给你把把脉。” “唔……脉象正常……不不,好像有点肾虚体弱之象,须以……”文勤闭着眼喃喃道,实际声音大的整个大堂里的人都听得见。 听到“肾虚”二字,大家的笑容里都多了那么点不正经来,而文谨的脸已经跟锅底一样黑了。 “……师弟此行去哪?”文谨再也忍不住,出言打断文勤给他开的长长的治肾亏的方子。 “……等等,再加上杜仲一两,加上……” 文谨加大嗓门,又问了一遍。 “啊?”文勤这下终于听见了,他压低声音道: “我从刚荡尘阁回来,陈阁主病重,估计已经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第二十八章 “……什么?” 文勤沉了一张脸,很严肃地点点头:“不错,这次我下山去荡尘阁,正是澄观师叔和几位长老商议之后的意思……” “陈阁主……他病危了?” 还不等文勤的话音落地,坐在附近不远的云少康就惊得站了起来。他半年前从崇安经过时,正值陈阁主七十大寿,荡尘阁的门槛都快被从各地赶来贺寿的人给踏平了。老爷子当时还精神矍铄,红光满面——这才半年光景,竟然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这位爷,菜来啦!”小二一吆喝,将菜盘子从托盘上一一摆到桌上,又添了一碗米饭,问道:“爷还要什么别的吗?” “饭再来两碗!”文勤从中午赶路到现在,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他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就开始在饭桌上冲锋陷阵。 “陈阁主他……”云少康忍不住坐到了文谨身边,又要开口问。 文谨对云少康摆了摆手——自己这个师弟一向是人生之事天下之事,再大都大不过吃。在他吃饭的时候,从来是关闭五神六识,什么都听不见的。 云少康再急,也只好等文勤吃完了再问了。 “你……你、你真的全吃完了?”云少康自以为自己的饭量已经很惊人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回这个道士不光吃的多吃得快,还吃的干净,连饭粒都没掉到桌上。 “是啊。”文勤擦了擦嘴,满不在乎地回答。 “陈阁主他……” “云兄,有事还是上楼再说为好。”柳焉由不疾不徐道:“天色已晚,这位文公子就在客栈留宿一宿再赶路吧。” “师兄,他俩是……”文勤看看这俩人热情洋溢的面孔,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吃了个饭的功夫,居然就平地多出两个人来。 文谨想了想与柳焉由和云少康结识的前因后果,最后只能一言以蔽之: “……过路的。” “有事先上楼再说,上楼再说。”云少康对文勤笑得异常热情,边笑边把人往楼上推。 文勤稀里糊涂地在屋内坐定,云少康就问道:“小道长刚从荡尘阁回来?” “是啊,”文勤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荡尘阁之旅,滔滔不绝道:“荡尘阁果然不愧是中原武林的盟主,九州正气所钟之地,门口那一对白石的狮子威风凛凛,院内……” 文谨深知师弟经常说着说着就跑题的习惯,因此不等他将荡尘阁之行的一切都交代清楚,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师弟,陈阁主病情如何?” 文勤被打断,不耐道:“我不是说了,熬不过冬了。” 文勤见三人都神情紧张地盯着自己,便老老实实道: “我去的时候,荡尘阁早就给各路的神医给围满了。一屋子的长胡子老头,都表示没办法。陈阁主是几年前的旧伤突然发作,加上人也老了,平时管的事又多,这才积劳成疾。说不好这半年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文勤越说越不靠谱,文谨听得也是冷汗直冒。文勤从小就是众长老公认的好徒儿,勤学好问,孝顺长辈,在医道方面天赋极佳。悉心培养之下,定能成为江湖一代妙手仁心的神医。 事实上,文勤也的确没有辜负众位师长的厚望。可惜的是,这孩子天天泡在医书里,读书读得有点傻了,待人接物问题倒还不大,只有说话极其的不中听。尽管澄远真人教导多年,也没有丝毫的改善。 “长老大会的世家都对陈阁主的病情表示了哀痛,可是眼看着也是治不好,只能拿药慢慢吊着。开药方的时候那群老头子七嘴八舌快打起来,最后大家各开了个方子,整出了个大杂烩……然后就叫我回来了。”文勤终于说完,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没有大夫留守吗?” “有,但是我不认识。”文勤有些忿忿不平:“陈阁主还没死呢,长老大会那群人就急着广发英雄帖,说是三个月后要在武林各位豪杰面前选出新阁主。” 云少康心知,此乃是荡尘阁往年的惯例。在老阁主即将退位之前,都会邀请各派弟子前来荡尘阁总部所在的崇安。届时长老大会家族的嫡系世子以及各家收的弟子都会上台一搏,胜者继任荡尘阁主。 少年英雄,一战成名,从此掌控江湖风云变幻——尽在此役。 而文谨此时却疑惑的是,从四十年前之后,栖灵山与荡尘阁的关系一直不温不火。尽管在澄远真人的教导下,年轻一代的弟子由于并不曾亲眼目睹当年的惨案,对荡尘阁并无多大怨怼。但是在老一辈的长老中,却不乏对荡尘阁成见极深之辈。因此,此次长老们在商议后竟然派弟子下山为荡尘阁主诊病,实在很是不合常理。 “师兄,师兄你在听我说吗?”文勤见文谨一双眼直愣愣盯着桌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什么?” “我说,收到荡尘阁发出的广募大夫的消息后,澄观师叔和澄平师叔他们吵得可厉害了。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不能陪你逛大街,不然怕是要挨骂。”文勤也是知道文谨下山的缘由的,可是在他看来,文谨一不忙二不慌,人还胖了,估计这俩月过的定是极其滋润。 文谨听到此处,不禁眉间又是一皱。澄观师叔的师父当年正是死于栖灵山与血砂门那场血战中,怨恨已经积攒多年。而且澄观师叔在门内掌管刑罚,又是严厉端肃的性子,不说弟子们,连平辈的长老都对他又敬又惧。而此次涉及到荡尘阁,本应也是不会松口……想到这里,他不禁问道: “那澄观师叔怎么会同意放你下山的?” “我不知道……反正澄平师叔他们跟澄观师叔好像吵了很久,最后是文宣师兄叫我到太清殿去的。当时澄观师叔的脸色很平静,澄平师叔却一副气得要冒烟的样子……所以,我也不知道。”文勤想起来,也实在觉得很奇怪。明明应该是澄平师叔赢了,怎么他反倒会如此恼火? “我知道了,你先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文谨说完,便带头要走出房间。 “好,师兄也早睡。师兄若是山下的事做完了,也快些回去,我们都想你啊!”文勤说完,还上来搂了搂文谨的脖子。 今日听了文勤的一席话,文谨对山上的形势越发担忧起来,恨不得能立即飞回去,面上却只能淡淡道:“此间事了,我一定快些回去。” 说完,三人也都各自回房休息。 云少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那举行在即的荡尘阁阁主继位大会。 他虽然姓云,也勉强可以算作是长老大会宜川夏家的子弟,本来是有资格上台的。可是在荡尘阁长老大会内,无人不知道他这个尴尬的身份—— 他本来并不清楚家族为何被逐出长老大会的,直到那天在还溪镇听了丁六的那番胡说八道。他后来暗中写信去询问收留他的宜川夏家的家主,才知道原来祖父罗与时与谢柒……是真的有私情的。 他当时内心的惊诧无以言表,后来他也逐渐淡然了。不过是情,跟身份地位,正派邪教都无关——千般相思,只关情。尽管祖父罗与时因此而死,但是想必当时心中,应该并无后悔。 关于父亲的死,他也曾听夏叔叔提起过。 在祖父被处死后,祖母得知真相,怨怒交加,没多久就去世了。去世前将父亲带回了娘家云家,云家凋敝,祖母也死后,只能勉强抚养父亲到大,对父亲却一直是疏于管教。父亲成年后,有一次出门远游,竟机缘巧合下爱上了血砂门的一位堂主。 云家再不济也是曾经江湖上鼎盛一时的正道武林世家,自然会百般阻扰这件婚事。他母亲虽然已经表示与血砂门一刀两断,可是在生下他后,依旧被云家赶出家门,最后死于荡尘阁之手。 父亲因此深埋怨恨,先是与云家决裂,再是想方设法盗出曾经被封存的罗家祖传的内功和刀谱典籍,没日没夜地潜心修炼,只为能够一雪前耻。最后不免还是因为急于求成,走火入魔致死。 从祖父到父亲,云少康可谓与邪魔外道渊源极深。 哪怕他后来完全是在为荡尘阁做事,却依然不能使人忘记他这极不光彩的家世。 他不是没有恨过,练武的时候,他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刻苦。不说别人,就拿夏家的大少爷夏早来比。夏早虽然名字里有早,可是每天起床比他晚了不知多少,功课也不知比他懒了多少。在他已经小有所成的时候,夏大少爷还在玩斗蛐蛐呢。 可是,他还是依旧不能被承认。 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也在想,干脆就这么浑浑噩噩混完一辈子也就算了。较那个真何必呢?反正别人看的都是他爷爷他老爹,根本不看他。 然而,如今既然答应了商时春,他就不能再这么认命下去。 江湖男儿,谁不想在有生之年建一份功业?而他所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那个被人们所遗忘唾弃的罗家。 所以,哪怕不择手段,算计利用……他也要坐到那个位子上去。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送走了文勤,文谨接下来便要沿着商时春所提供的消息,向关外行进。如今已是五月中旬,西北苦寒,要是想在过冬前赶到闲凉,那么靠一双脚肯定是不行的了。云少康与文谨商量了一下,一致觉得应该买匹马来加快脚程。 虽然兜里没钱,比起买马,云少康更想做的,却是甩脱柳焉由。 这人如跗骨之锥似的跟了他们一路,从还溪镇的郊外到停云山,虽然他也出了不少钱帮了许多忙,且态度谦和温文尔雅,可是云少康潜意识里就是觉得这人是有所图的。世无完人,看上去如此完美的人,若不是天生如此,那就一定是在韬光养晦。 因此哪怕受了他许多恩惠,还是应该尽早他摆脱为妙。 云少康,文谨,柳焉由一行三人各自牵着匹马,状似无事地往武陵城外走。云少康轻飘飘地问道:“不知柳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听闻二位要去西北关外,在下自小长在南方,怕有些水土不服,便不陪二位去了。”云少康听罢,心里暗自喜悦,没想到接下来柳焉由又说: “在下听闻荡尘阁即将要选出新阁主,再加上崇安乃是都城,于是在下打算去崇安凑个热闹。”柳焉由意味深长地看过来:“要去关外,崇安乃是必经之地。更何况云兄和文公子少年才俊,不打算去一睹荡尘阁新阁主继位的盛况吗?” 云少康看一眼文谨,他知道自己是必去崇安的。他还记得那个要去荡尘阁拜师的少年,以及他和文谨两人的赌约。更重要的是,荡尘阁新阁主的甄选大会,他一定要去。 云少康无法,看来甩掉柳焉由,还要一段时间……尽管他头大如斗,面上还是保持不动神色: “既如此,那接下来还要拜托柳兄多多照拂了。” “云兄客气。” 说着,三人就出了城。 文谨长年在山上修行,基本没怎么下过山。至于骑马,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一二岁时与师父远游的时候。更别提过了这么几年,少年时代的记忆早就模糊了。 他本来还对自己的肢体记忆能力抱了那么点希望,可当真正上了马,就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了。别说爬上马的姿势拙劣笨重,等马开始跑的时候——在云少康看来,文谨强行保持着的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孔,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感。不知道到底是他骑马,还是马拖着他。 柳焉由也是一边忍着笑,一边留神护着文谨。云少康和柳焉由一左一右担当护卫,文谨在中间神情尴尬。一介大派栖灵山的未来掌门,居然连马都骑不好,说出去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 后面几天云少康和柳焉由依旧一左一右看着文谨,文谨经了两天颠簸,终于在第三天骑得有了那么点样子。尽管前两天文谨给马折腾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痛,但是当云少康问起的时候,他还是一脸镇定地摇摇头,语气如高山般不可动摇: “……我好得很,接着走吧。” 第四天,天擦黑时,三人依然没有见着城镇的影子,便像前面几天一样,捡了柴火架了锅,找了个靠近水边的地方继续风餐露宿。 吃了饭坐在火堆旁,文谨累了一天,已经靠在一块大石旁昏昏欲睡。云少康知道这小子一直在死要面子,骑马骑得再累都不吭一声。他看看月亮见时间还早,而且他并无睡意,便道: “恩公,这几天累了吧?”他走过来坐下:“小的给你捶捶肩吧?” 文谨稍稍清醒了一点,神情迷茫地看了一眼云少康,似乎脑子还没跟上。他的脸一半被火光照的很亮,一半隐在黑暗里,神情少了冷漠自持,一双半眯着的眼柔软而迷蒙,眼角的线条也是柔的,挽出个让人心跳的弧度。像是一块冰忽然化作了一滴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接着—— 甚至……勾在舌尖。 要是晚了,大概又要变回那块冰。 文谨觉得手臂一痛,瞌睡虫霎时就跑光了。他很是疑惑地看着抓着他的云少康,问道:“你怎么了?”他只觉得刚才云少康的眼神很炽烈,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恩公要不要小的给你捶捶肩?”云少康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就恢复了人畜无害的笑容。 文谨活动一下有点僵硬的脖子,回想了一下云少康刚才奇异的表现,摇头道:“不用了,你也歇着吧。” 云少康坐在文谨旁边,本来坐的很近,近到可以闻到文谨身上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香灰的味道。后来文谨嫌俩人靠在一起太热,把他推出老远,这才慢慢睡着了。云少康听文谨呼吸平稳沉静,显然已经入睡,便又像糖稀一样粘了回来。 他闻着文谨身上的香灰味道,一点也没觉得刺鼻,甚至觉出一种醇厚幽长来——像是酒,入口辛辣,回味绵长。而他这个人的感觉,初识或许会嫌淡漠无趣,可是日子久了…… 却要生情。 柳焉由坐的离云少康和文谨很远,他借着火光看着云少康困得坐不住了,直往文谨身上倒。后来云少康干脆一伸胳膊,将睡着了的文谨圈过来给自己当靠垫,枕着文谨进入了梦乡。 他转回视线,将身后背着的琵琶解下来,抱在了怀里。 这把琵琶的年岁已经久了,早已没有了木材的味道。他埋下头仔细去闻,不知是真的还是幻觉,隐约能闻到一点佛手的香气。 阿漓一直都不喜欢那些气味浓烈的香料,要是用香,必定是佛手。 他这些年难得去看一次阿漓,还要是装作是浑不在意的。甚至在进到浣月居大堂里的时候,他都要保持着来寻欢作乐的风流公子的作风,先将姑娘们的花谱好好翻看一遍,再若无其事地喝着浣月居待客的香茶。 等好不容易掩人耳目地单独相处时,先出口的,也是公事。南方各大世家的最近的动作,玉剑门最近又有了骚动……孝则城是南方陆路上的枢纽,而浣月居不仅在孝则城的妓院里是个中魁首,甚至在整个江南都是数一数二的。 理所应当,也是整个江南数一数二的消息集散处。 他不得不回忆起来,十几年前,在蜀中的时光。 他那天答应了那个像竹子一样峭拔的男人的邀请,他要去学武功了,燕香楼就只剩下了阿漓一个人。那个男人和他的同伴留宿在燕香楼的那个晚上,他也陪着阿漓在树下坐了一晚上。他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经常跑出来看她。阿漓越长越漂亮了,以后他不能常在身边护着她了,万一有人欺负阿漓,他却不知道,更赶不过来……后来,他就睡着了,阿漓躺在他的怀里,染得他一身的佛手香。 “阿漓,等我回来,就娶你,好不好?” “好。” 他跟那个男人回去以后,白天拼了命地刻苦练武,练到圆月高升,练到疲倦到只要一沾枕头就会睡着——只有这样,他才能阻止自己去想阿漓。 他不过是别人尽心锻造的一把刀。比他有天赋的孩子多了去了,他已经过了学武的最佳年纪,要是还不努力,没有人会眷顾他。因此他更不敢违逆男人的意思,不敢擅自跑出去找阿漓。 越是这样,越是想念,他甚至怀疑自己中了蛊—— 苗疆有一种“心蛊”,中了蛊的人便会一直想念一个人,发了疯地一样想念……他想,要是哪天剖开他的心,一定会看到一只兢兢业业蠕动着的蛊虫。 后来他十六岁那年,已经是男人手下的一把年轻而锐利的刀了。他再回桐川的时候,燕香楼前依然挂着大大的红灯笼,墙上挂着的烫金的牌子上写着清倌人的花名。原来阿漓的名字一直都在上面,这次却不见了。 那天已经很晚了,万籁俱寂,他刚杀了人,剑上的血还是温热的。他没有找到阿漓的名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生生剜掉一块。他去砸燕香楼的门,守门的老妈子打着呵欠开了门。老妈子告诉他,今天正是殷漓开苞的日子。桐川的太守看上阿漓很久了,这次更是下了重金。要是满意的话,说不定还会给阿漓赎身,娶她回去做第十六房小妾。 理智告诉他要回去,杀了太守他是要被通缉的——可他忍不住,他像只守株待兔的野兽一样,埋伏在太守第二天清晨回家的路上,一剑结果了那个肥的流油的太守。当天,城里就下了抓捕刺客的文书,要城中的住户留意。 晚上,他拿着靠杀人从那个男人那里得来的赏钱,去找了阿漓。 阿漓也十六了,轮廓没变,却出落地让他不敢认。她依旧穿红衣,抱着琵琶,唱着那曲《空林幽梦》,像是一朵罂粟花,娇艳而妩媚。 当她抬起眼看向自己时,他屏住了呼吸。 “阿漓……”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张了张口,几年下来,他积攒了千言万语想要说。等真正见了面,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问……我要嫁人了。”阿漓低垂眼睫,颊边两朵殷红。 “嫁给谁?”太守已经被他杀了……难道还有别人要娶她当妾? “我要嫁给一个嫌犯……”阿漓的声音很轻,在他听来却不啻是一声惊雷: “……一个杀了桐川太守的嫌犯。” 他睁大眼睛,一把抱住红衣的女孩子。 那只啃噬他多年的蛊虫,终于将他的心完全蛀空了,全都空出来给一个人——尽管他知道自己无法给她赎身,不能明媒正娶,可是依旧愿意跟着他,做他妻子的那个人。 柳焉由拨了拨琵琶弦,眼角处在火光下有些发亮。 第三十章 正在云少康与周公刚刚摆开棋谱要下棋的时候,一阵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吵醒了他。 多年一直保持警觉的他睁开了眼。 文谨也醒了,他一个使力就要坐起来,刚巧“砰”的一声脑袋撞到了云少康的下颌。文谨倒没觉出痛来,云少康已经疼得倒抽了口凉气。 文谨瞟一眼,又瞟一眼,云少康的英挺的五官皱成了一团,愁眉苦脸地揉着下巴。 他难免有点负罪感,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你没事吧?” “……”云少康下巴很痛,不想开口。 文谨知道这人一向善于将小事大而化之,打蛇随棍上,因此他抖抖衣袍站了起来,没再理会装模作样的云少康。 “好痛……”云少康脸上装娇弱,心里却恨得很,这小子的脾气越来越臭了。 “……你离得太近了。”黑暗里,说这话的文谨本没别的意思,云少康听得却是心里一动。文谨尚还带点睡意的声音有些沙哑,与他平日里的嗓音一比,颇有些诱惑。 这边云少康想入非非,文谨清清喉咙又道: “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去看看吧。”说着,他向还坐着云少康伸出了手。 云少康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嘴角露出点狡黠的笑意。 声音来自于西北面。 云少康一辨出方位,便拉着文谨向西北面掠去,并没招呼坐在远处发呆的柳焉由。 既然要甩脱他,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树影重重下,数十条人影在其中上下腾挪,看上去非常情形异常混乱。 这一带并非像他们夜宿之处那般平整开阔,反而树丛茂密,很适合埋伏。云少康借着微弱的月光,极尽目力,勉强能看出一方人多一方人少,而人少的那一方正在拼命苦战。 “秦兄弟,快带大家先走!” “葛大哥……” “我一会就跟上来!快走!” 云少康在一旁听着这极其老套的对白,或者是那位葛大哥的英勇就义前的遗言,十分不合时宜地抽了抽嘴角。他根据那个“葛大哥”发话的方位,拔出刀就冲了过去。 冲到近前,一看是二打一,立即就下定主意帮那个势单力孤的人打了起来。那边两人见一人从天而降,先是有些纳闷,后来发现手底下压力陡增,以为是对方来了强援,心里先怕了几分。 打架的时候,不怕技不如人,最怕的是畏敌情绪。 云少康一上来就猛攻急削,攻势如疾风骤雨,那俩人心里一急,步法便有些散乱。他留意隐藏了进攻的刀法路数,抓住机会又近身攻了几招。那两人虽有败象,调整得却很快,剑法大气疏朗,以简治繁,倒有些道家的气韵。 可是有气韵是一回事,遇上云少康这样又狠又快的杀人刀,却慢慢有些招架不了了。另一边那个先前的葛大哥一看有人相帮,看样子还身手不错,斗志一昂,也加快了攻势,专取云少康顾及不到的地方打。 云少康与那位葛大哥虽不相识,配合倒是默契,大约又过了五十几招,对方险险躲过云少康的一击,立即就喝道:“走!” 云少康逼退了这两个人,又去帮在场的其他人。杀的兴起时,看文谨也在帮势弱的那方,便会心一笑。 两人加入了战局后,整个局势便有了些起色。葛大哥一群人都以为是自己人来了,斗志猛增,渐渐地竟然有了咸鱼翻身的意思。敌方看讨不到多少好,也不恋战,没多久就退了个干干净净。 葛大哥这一方之前多有伤亡,也无力去追赶,便集中在一处整顿队伍清点人数。点完之后,果然是伤亡惨重,收殓了死去兄弟们的尸体,葛大哥便带头来向文谨和云少康二人道谢。 “方才二位鼎力相助,我们兄弟真是感激不尽。”葛大哥说着,当先就要带着伏地叩拜。 云少康上前一步托住葛大哥的身子,却实在懒得陪这个葛大哥接着演话本小说里路见不平的桥段,客客气气个没完,索性直截了当道:“刚才那群人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伏击你们?” 葛大哥却是相当婆妈,避重就轻道:“还未请教大侠贵姓?” “我姓胡,名叫……胡朔。”听了这么个不靠谱“胡说”出来的名儿,有人已经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葛大哥倒还是非常严肃正经,眼睛又看向了站在一边不吭声的文谨: “这位大侠……还不知名姓……” “他叫……胡州,是我堂弟。”云少康编的有些不耐烦了,又问了一遍,“大哥可知刚才那群人的来路?” 葛大哥是个实心眼,倒没对两人的身份过多怀疑,神色一黯道,“实不相瞒,我们是荡尘阁的,这次出来……乃是为了向江湖各派分发荡尘阁新阁主继任大会的请帖。” 云少康素来知道荡尘阁办事的效率,文勤先前已经说了荡尘阁要选新阁主,因此巧遇荡尘阁的人马也不奇怪。他在阁里还算是有那么点名气,可惜都是负面的,听到此处,他不禁庆幸自己没有报出真名来。 后面那个“秦兄弟”实在嫌葛大哥啰嗦,干脆上前几步接过话头: “最近江湖上不太平,自打出了荡尘阁要选新阁主的消息后,被派出去分发帖子的兄弟们就常有遭到伏击的事。我们虽然也做好了万全准备,可是对方实在难对付。看路数……像是谢花楼的人,”他挥挥手,身边两人从后边抬出一人来,这人身上并无伤口,可是胸口已经没有了起伏。 秦兄弟指了指那具死尸的脖子,道:“胡兄请看。” 云少康凑近了,对着月光打量着那死尸的,只见尸体脖子上扎着五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五根针刺出了五个血点,血点的颜色却是红中发黑,显然针上淬了剧毒。五个血点刚好围出一朵花的形状,看上去很是妖异。 云少康直起身,皱眉道:“谢花楼的梅花针?” “不错,”秦兄弟神情哀痛地看着这个死去的兄弟,道:“谢花楼梅花针上的毒,中者即死,且无药可解……先前遭遇埋伏的其他各路兄弟,也多有因此物致死的。” 云少康仔细盯着死尸脖子上的伤口又看了看,的确是谢花楼的梅花针无疑。可是,方才与他对敌的二人,却分明不是谢花楼的武功路数。 谢花楼一向讲究表面风雅,据说里边儿出来的无论是楼主护法还是各派堂主那都是琴棋书画必通一项,吟风弄月毫不含糊。尤其是四十几年前的谢花楼主谢柒,据说更是和月折梨花,醉墨卷秋澜,于水墨丹青方面的造诣堪称当世无人能及,而且风神内蕴……云少康想到这儿,不由自主冒出个念头,这样的人,配他爷爷也不算糟践了。 因此提到谢花楼的武功暗器,虽然邪煞,但是观赏效果据说很不错。要是得了谢花楼的“千里孤鹜剑”的真传,杀人剑使出来比跳舞还好看。而暗器毒物的名字也都别致精巧得很,要是真去考据,说不准每一样都能拉出一长串的掌故来。 云少康回忆一下后来那几人的武功,跟跳舞那是差得远,但是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越发衬得他赶去给葛大哥救急时,与他对阵两人的不同之处,那两人的剑法根本没有丝毫邪煞之意——分明是名门正派的路子。 他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这一处猜测,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是谢花楼要扰乱新荡尘阁主的继位大会了?” 自打四十多年前与红衣教的冲突之后,谢花楼都主要在荡尘阁鞭长莫及的南方一带活动。对于北方武林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此次忽然来袭,很可能仅仅是暴风雨前的那点小雨。 “看这情况……恐怕不好。”葛大哥不禁叹息。自打四十年前江都罗家被逐出长老大会后,近些年外人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长老大会内部互相倾轧打压的行为实在是不胜枚举。这次陈老阁主病危,新阁主遴选在即……要是外部再出点什么事来,实在是大大不妙。 云少康长居宜川夏家,夏家在长老大会上算是个人少势弱的家族,基本游离在荡尘阁的边缘,但是对于长老大会内部的情况并不是不明白。通过新阁主遴选大会的正经路子当上阁主,对于他是半点可能也无。俗话说不破不立……或许谢花楼造出点事端来,反而利于他于乱世中上位。 虽然他心里是这么想,脸上依旧不得不做出忧国忧民的神情,叹息道: “如此看来,江湖恐怕即将又要陷入风雨飘摇了……几位大哥实在是任重而道远啊……” 葛大哥一看云少康颇有侠之大者的风范,心中一热,道:“两位胡兄弟的身手都不错,何不加入荡尘阁?在下葛青愿为二位引荐!” 云少康还没回答,因为不出一声已经快被众人忽略掉的文谨忽然道:“不了,我们还身负要事,多谢这位大哥的好意。” 文谨拒绝得如此直接而又干脆,葛大哥的面子有点挂不住。 云少康一看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连忙赔笑道: “实不相瞒,我叔叔前些天刚过世,过世前有一多年未见的友人,想要我们做晚辈的前去代为问候。我弟弟长年深居简出,不太通人情世故,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云少康将死人抬了出来,还上升到了长辈遗命的高度,众人都是行事磊落,顾国爱家的正道人士,不可能不通融,因此就是有气也咽了回去。 既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云少康便抱拳道:“既然几位大哥尚还有事在身,在下与弟弟也不便再叨扰,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告别了这些荡尘阁的英雄好汉们,云少康立即就拉着文谨跑了个没影儿,根本没有回头管那边的柳焉由。 文谨跟着跑了半宿,心里琢磨着云少康此举实在不妥。等到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忍不住道: “那柳公子……” 云少康刚要说“别管他”三个字,话还没出口,只听旁边的树上传来一人清润的嗓音: “多谢文公子关心,在下就在这里。” 第三十一章 文谨惊得移了一步,柳焉由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不,应该说他们就根本没有甩脱过他。 云少康却云淡风轻地笑道:“柳兄坐这么高,等着看日出吗?” 柳焉由闻言也是一笑,一朵云似的轻飘飘地跳了下来:“想看日出还有的是机会,眼下还是赶路要紧。怕是再迟些,要赶不上荡尘阁新阁主继位的盛会了。” 他笑得意味深长,“新阁主”三个字还说的尤其重。 云少康一拍脑门,恍然道:“是,赶路要紧。” 后来云少康又调侃了些有的没的,三人都很心有灵犀,绝口不问昨天晚上各自的遭遇。 文谨一路回想刚才云少康与柳焉由的话语神情,都觉得两人别有深意。不知等到了荡尘阁,又会是一番什么气象? “宜川城,”柳焉由笑道:“过了此城,离崇安已是不远了。” 晨阳初照下,三人一同走进了宜川城的城门。 吃了早饭,三人把行李马匹在客栈安顿好,云少康便提议去宜川城溜达一番。街上人很多,走走看看到中午,忽听“啪”的一声大响,云少康的脖子便受了人重重一击。没等他开口骂娘,刚才被打的的地方又给人搂了个结实: “你怎么回来啦?” 文谨听声音转过头,大大咧咧搂着云少康的是个黑衣的少年,看上去也就二十上下。一张脸也很黑,看上去整个人几乎与衣服融为一体。五官算不上英俊,唯一有点看头的就是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是浅棕色的,又大又亮,笑起来的时候闪烁着几分狡黠。 云少康笑得跟轮小太阳似的,伸手也搂住了黑衣少年:“你看这街上热闹的,这些人都要往哪去?”说着,又有一拨人挤过云少康一行人往前涌去。 文谨这才注意到,街上许多人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跑着。 “城里田家的小姐今天要抛绣球招亲,就在田家家宅最靠外的那座阁楼上。”黑衣少年一指:“据说田家小姐貌似无盐,你也要去吗?” “如此看来,这位田小姐家一定很富裕。”柳焉由断言道。 “他们是……”黑衣少年挂在云少康身上半天,这才发现了与之同行的其他两人。 “在下柳焉由,是云兄的朋友。”柳焉由很是八面玲珑,“这位是文谨文公子,曾在路上搭救过云兄。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我……”黑衣少年刚要说话,就被云少康打断了:“他叫董晚,是我在宜川的酒友。” 黑衣少年早就习惯了云少康爱抢人话头的作风,也不多说,对着柳焉由和文谨抱了抱拳:“幸会。” 文谨想都不消想,就知道董晚这名儿是云少康随口胡诌出来的。他与云少康走了这一路,不说别的,对他胡编名字的本事还是见识了不少。 “田小姐这么有钱,我当然要去。万一看上了咱们,那不是银子哗哗来不完了?”云少康拖了拖脚步犹豫的黑衣少年。 “要是到时候绣球砸上你,你可后悔不了了。田家的老妈子可厉害,绑也要把你绑进洞房。”黑衣少年促狭地笑道。 “……要是真看上我,我送上门去做田家姑爷!”云少康跟黑衣少年俩人勾肩搭背,一边歪歪斜斜地走着,一边斗着嘴。 柳焉由也在笑,心中暗想,不知道那田家小姐,到底长成了个什么样? 等走到了田家的绣楼下,街道上早已经人满为患,整条路都给堵得严严实实的。其中有破衣烂衫的乞丐,有穿金戴银的商人,有锦衣玉冠的公子哥……基本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大约都是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子。大家都期待着田姑娘露面,然后她素手一掷,绣球和宜川首富的万贯家财都一块砸到自己脑袋上。 大约等到午时,人群像是炉灶上架着的锅,完全沸腾起来: “快、快看,田小姐出来了!” “田小姐,这儿,这儿!” “酸秀才滚一边去,挡着田小姐看我的视线了!” …… 云少康也兴奋得很,盯着绣楼二层的门眼睛直放光,仿佛恨不得穿透那层红盖头去一睹田小姐的真面目。 文谨在人群里被挤得左摇右晃,瞟见脑门上都写了一个“色”字的云少康,只有一句评语: 狗改不了吃屎。 “今日小女绣球招亲,希望觅到一份良缘。无论哪位公子接到了绣球,只要品行端正,未有妻室,便是田家姑爷!”田家家主田光一身锦袍,向楼下的人群拱手。说罢,身子一让,一个头盖喜帕,凤冠霞帔的盛装女子走了出来。 盖着盖头的田小姐逡巡一圈,一双柔荑捏着绣球上的流苏,仿佛内心斗争了很久,这才一扬手将绣球抛了下去。 此时,抛下来的这枚绣球的待遇跟天上下金子差不多,一掉下来人们就疯了一样一拥而上。可惜因为太过拥挤,绣球仿佛是一叶小舟,在人潮中起起伏伏,却一直没人真正抢到手。左推右搡下,很多人都被挤得跌倒在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绣球离自己逐渐远去。 绣球漂着漂着,向着文谨一行人的方向漂来。 黑衣少年是一行人里最先碰到绣球的。 他嘴上说只是想单看热闹,可是在绣球要漂到别处去的时候,他却是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拽住了绣球的流苏,想也不想就往云少康的方向扔去,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文谨并不在意绣球在哪儿,反而还念叨最好不要丢到自己这里。不想只觉得青天白日突降一物,正正砸到了自己的脑门上。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站在他旁边的云少康就把他往后狠狠一推,文谨被推得连退几步坐倒在地,本来该落在他怀里的绣球又骨碌碌掉在了地上。 众人一看,连忙低下身子来抢,绣球被人踢来踢去,转瞬间又要离云少康远去。云少康伸长脚一勾,不偏不倚把绣球勾到了身旁的柳焉由脚下。柳焉由虽然对做田家姑爷不感兴趣,却还是很有涵养地不去踢绣球,而是抬脚要迈过去。 云少康赌的就是柳焉由不会把绣球踢走。 说时迟那时快,柳焉由抬脚的那一瞬里,云少康怕简单的一击不成,还暗带了几分内力,看好角度推了柳焉由一把。 饶是柳焉由武功修为相当不错,在这种情况下却是使不出来。他身子倾斜,不可遏制地向地上倒去,怀里扣着那个已经灰扑扑的绣球。 局势已定,人群朝两边散开,田家管家和老妈子走了过来。 柳焉由很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拍了拍锦袍上的灰尘,脸上勉强绷出几分笑意:“在下……” “公子既然接了绣球,来日便要与我家小姐成亲,老爷和夫人请公子先去府内相谈……”田管家笑得一团和气,估摸着眼前这男子一表人才,与小姐正是相配。 “……恕难从命。” 听闻此言,不仅田家管家和老妈子变了脸色,周围的人更是炸开了锅: “田家那么有钱,这小子脑子被驴踢了吧?” “你看看人家的打扮,兴许根本看不上田家小姐!” “那他干嘛还抢绣球,真够欠揍的!” …… 打破喧嚣的是一声狮吼,而且还是头母狮: “哪儿跑来的不识礼数的兔崽子,抢到了绣球,竟然还要悔婚!” 方才与田管家一同出来的老妈子其貌不扬,说难听点还是中下,一张脸上长满麻子,叉腰大骂道:“我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姿,弱柳扶风之态,你小子竟然如此不识好歹,皮痒了是不是?田光,把葛老大他们叫来,就是绑也把这兔崽子给绑到府里!” “……是,是!”田管家虽是管家,实际上管佣人还是老妈子赵妈。赵妈的脾气火爆,嗓门也大,连田管家都要忌惮三分。他应了声,即刻就小跑回府找一干护院的头儿葛诨去。 没多久,一名彪形大汉就带着一群高壮汉子从府里杀了出来,一群人手上拿着枪矛大刀,还有一人拿着一捆老粗的麻绳。就等着赵妈一声令下,好冲上去绑了这人。 只见以赵妈为首的一方气势汹汹,而柳焉由依旧态度坚决地站在对面。双方对峙着,互相都不肯让步。 云少康和黑衣少年,文谨三人站在人群里,见得此幕,云少康与黑衣少年暗暗交换了个眼神,云少康便几步上前道:“俗话说,人以和为贵,柳兄既然杀出千军万马抢到了绣球,田小姐又美若天仙。这等福气乃是我们盼都盼不到的,柳兄又何必拂了人家的好意?” 田管家看这人像是未来姑爷的朋友,又开口给了台阶下,索性也跟着道:“是啊,是啊,老爷和夫人都等候多时了!” 云少康向柳焉由挥了挥手,笑道:“柳兄多保重,我们先回客栈了!” 说罢,云少康就拉着黑衣少年与文谨走了,步速飞快,好像生怕给人追上似的。 “这是……去哪?”文谨跟着走了一段,却发现并不是回客栈的那条路。 “回家!”云少康大笑道。 第三十二章 “回家?”文谨的眉毛拧成了个“川”字:“你家就在宜川城?” “休说那许多,与我回去便是!难道还怕我卖了你?” “文公子莫怕,云哥恨不得把你扣在身边,藏在怀里,怎么能舍得卖了你?”黑衣少年笑得颇为不正经。 “……你小子又皮痒了吧?”云少康毫不留情地给了黑衣少年一个爆栗。 “云哥你一回来就如此热情,我有点吃不消啊……” 云哥?文谨回想一下刚才从遇到黑衣少年到柳焉由被田家扣住的始末,将事情一件件如珍珠般穿在一条线上后,忽然恍然大悟道:“你、你是……早有预谋!” 云少康很是跋扈地一点头,大意是你反应得真慢。 他早就想甩脱柳焉由,尽管柳焉由武功才学上乘,银子还好像永远花不完,而粘上了他们,就像是一块粘在案板上的五花肉——五花肉不嫌案板脏破,案板却早就对这甩不掉抖不去的肉烦了。 虽然说起来作为案板实在是有点不识抬举,可是云少康何等眼力,说不好这块上好的五花肉哪天就变为一只毒蝎,到了那时,对他们必定是或毒或杀都不留余力。 因此,云少康在进宜川城之前,就修书安排好了诸多事宜。今天的一幕看似偶然,实际乃是人为的必然。参与策划与执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收留云少康的长老大会一员,宜川夏家。 “我是少康的表弟,夏早,见过文公子。”黑衣少年笑得很是随性自然,跟云少康的笑容有那么几分相像之余,又多了些在云少康那张贱兮兮的笑脸上难见到的洒脱真挚。 文谨与云少康,柳焉由相处一路,很多时候觉得对于这两人来说,笑容仿佛已经是面部皮肤的一部分,如果是面具,这张面具一定已经长在了脸上。如果有朝一日撕掉这面具,露出来的该是一张什么模样的面孔?文谨曾经窥到过云少康面具下的一角,却不知全貌如何?想到此处,他更加对云少康的家和家人好奇起来,紧跟着云少康与夏早的脚步不说,对夏早更是礼数周全,有问必答。 到底文谨有如何周全——其中已让云少康都暗自琢磨,除了他月前伤重卧床时,文谨可是再没比今天更周全的了。莫不是夏家少爷近来修成了能点石成金,妙手回春的奇术?连木头在他面前都有了软和样儿。 走了好远,终于走到城东一家宅子前,朱红的大门高而敞阔,一楼一阁,青砖碧瓦无不古朴中透着端严,只是立在门口,就能嗅到一股世家大族累年积下的厚重味道。 云少康撒泼无赖不讲理的时候俨然就是个地道的市井小民,谁知竟然还是出身自这样的名门望族? 文谨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眼前与夏早勾肩搭背的云少康与自己有了数座山河之遥。自己自小被父母抛弃,孤苦无依,得师父捡上山才有一口饭吃;而云少康是世家子弟,自出生起便衣食无忧,受人敬仰艳羡,哪怕他为人有无礼兼无理之处,也能够以一句“长辈教导无方”而被原谅。 文谨的目光有些黯淡,迈进朱门大宅的脚步也有些犹豫。 “爹,云哥回来了!”夏早一进门就嚷嚷道。 “你爹看得见,别叫了。” 说话人是个穿褐色衣袍的中年人,一双眼深沉内敛,气度端宁中透着儒雅,面有短须,两鬓却已有些银丝。举手投足颇有一家之主的气魄风度,跟儿子讲话却不大见长者的凝肃,倒很是亲昵,仿佛是对待平辈好友一般。 “日头真大,渴死我了。”夏早招呼一声,三两步就越过老爹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夏叔叔好。”云少康深深一揖,满是崇敬。 夏早的父亲,宜川夏家的家主夏怀山淡淡笑道:“你回来了。” 不是爹,不是父亲,是叔叔。一揖一笑,比照先前不在意地招呼一声,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云少康答得恭谨却直接,“少康还有事在身,明日便要启程,待事了再回来侍奉夏叔叔。” “无妨,我倒希望夏早能如你这般多出去历练。总待在老树下乘凉,终究成不了大器。”夏怀山对着文谨笑了笑,“这位小兄弟是少康的朋友?” “是,”文谨想了想,还是没把与云少康结识的真实情况抖落出来,“晚辈文谨,夏前辈好。” “我叫厨房备了好菜,今日文小兄弟就随少康住在府上吧。” “夏叔叔,”云少康又是一揖,目光却有些深沉,“我这一路从江南行来,颇有些见闻,讲给夏叔叔听可好?” 夏怀山心领神会,道:“好,小凌安排文小兄弟先去客房歇息,少康跟我来吧。” 文谨皱了皱眉,夏怀山对待夏早与云少康的态度举止,亲疏分明,高下立见。 他跟着小凌回了客房,客房的陈设虽不见得奢华,却也很是精美妥帖,陈设布置都显舒适大方。文谨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却怎么也不能入睡。 夏家人很多,光是吃个晚饭就要分好几桌。文谨小心环视了一下,人人举止都自有一番涵养,说话更是妥帖得体,由夏早与云少康介绍后,都一一上前来与文谨问好。文谨更是不敢怠慢,礼数不敢打丝毫折扣。席间夏怀山问什么答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生怕说错一字。他自打下了山还没这么拘谨过,一顿饭吃下来,额角都已经见汗了。 吃完饭天已黑透,云少康向夏怀山抱了抱拳,道:“夏叔叔,我离开宜川已有半年,既已来看过夏叔叔,便想……回家看看。” “你晚上不睡在府上吗?”夏早险些要跳脚。 “……我许久没有回家,想去……拜一拜父亲的灵位。”云少康垂下眼眸,神色却很坚定。 “好,你去吧。”夏怀山一扬手,神色间透着悲悯。 云少康又向夏怀山行了一礼,这才走出了灯火通明的夏家。 云少康的脊背挺得很直,文谨走在他身后,再也感觉不出丝毫少年得意,世家光耀……他想,云少康在夏家做养子的这些年,是不是也如自己方才一样如履薄冰? 文谨的眼神不禁软了软,他犹豫片刻,快步向前几步探到了云少康的手,用力握了握。 “我陪你回去。”云少康转过头,文谨眼中不带同情怜悯,温和真挚地令人心口一热。 云少康的喉咙有些发紧,他反握了文谨的手,低声道:“好。” 饶是回首往昔少有喜乐,前路更是邈邈不可预见——但有这样一人与你并肩,哪怕漆黑夜路也是春江泛月,草绿莺啼,恨不得这路再也走不到头。 待走到城郊一座漆黑冷僻的屋院旁时,云少康停住了脚步。 他摸出一把已经上了些铁锈的钥匙,打开了院落的大门。 院子里黑洞洞一片,只看得到寥寥几间屋子的轮廓,整间院子还及不上夏家一个前厅大。 云少康辨清方向后,拉着文谨向正对门口的堂屋走去。 云少康摸索着点亮案上的烛台,晃动的烛火后,是一座已有些年岁的灵牌,上书“吾父云见幸之灵”六字。云少康打水抹净案上的灰尘,又将灵牌来回擦了若干遍。他的动作很慢,整个人像是一块沉入湖底的卵石,外面的一切响动都不能打扰分毫。 待着一切做完后,他郑重地跪在案前的蒲团上,深深地伏下身去,甚至连前额都微微蹭到地板上的积灰——如此磕了三个头,又起身点燃三支香,插进了香炉里面。 跳动的烛火下,云少康的脸时明时暗,眉峰鼻骨的轮廓英越而深刻,面目凝肃不可撼动。然而,那双眼看似冷定,实际上却满是疮痍—— 仿佛是惊鸿过眼,繁华落尽,留下的只有水止云停后的那一块断壁残墟。而此刻他就站在那块废墟上,孤零零地,只能去回望那些已经消散殆尽的峥嵘岁月。 那些绝世风华,翩然胜景,早已都成为了刀剑下的残影,触碰不到,难以拼凑。 云少康做完这一切后,有人攀住了他的肩膀。 “让我也拜一拜云前辈吧。” 文谨很郑重地也磕了头进了香,没有回头去望云少康的神情。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去问云少康与夏家的始末,没有疑惑好奇是假的——他想,自己所能做的,不应是去揭下云少康的旧伤疤,而是应该向独自伫立在废墟风雨中的人,伸出一双带着暖意的手。 待这边事了,云少康吹灭案前的蜡烛,原封不动地退出去锁上了门。 他带着文谨走到西面的屋前,开门进去。 屋内的陈设简单至极,只一桌一凳一床,墙边立了个储物的木箱,此外别无他物。哪怕有他物,在这间屋子仅有的空间里也再容不下。 洗漱妥当后,两个人挤在一张并不大的床上。文谨睡得靠里,侧躺着面朝墙壁,思维意识如同沁过一遍冷水,毫无睡意。他理应有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话想说,却终究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脖颈处喷上了温热的呼吸,有人抱住了他。 第三十三章 已近立夏,两人挤一张床本就嫌热,可是此刻,尽管不知道云少康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文谨却没有挣开这个拥抱。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呼吸平稳,仿佛已经入眠。 他仅仅将自己当做一块浮木,只要能让溺水的人依靠着就足够。 “你信命吗?”云少康的声音响在耳边。 “什么?” 云少康的低低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 “不信。”文谨的回答斩钉截铁。 “若要你即刻就去附近的寺庙削发为僧,你肯吗?”这一问虽突兀,文谨的表情语气却是少有的严肃认真。 云少康的答案脱口而出:“不肯。”前路还不知有多少大好山河,美女佳人等着他,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去只有秃驴老树的寺庙度过余生? “既有自己的选择,那还问命做什么?”文谨淡淡瞥了他一眼,老气横秋道,“命数天意那是我们这些方外之人的事,同尔等酒肉之徒无干。” 云少康听得十分想笑,心中的郁结之意不知不觉也缓了些许:“那你愿不愿意不当道士了,还了俗喝酒吃肉娶媳妇儿?” 文谨下意识地答道:“……不愿。” “哈哈,你犹豫了是不是?”云少康揪住文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三言两语就描摹出一幅胜景来: “以你现在这个年纪,要是还了俗,可以去大户人家做护院,可以到酒楼里做厨子,可以去铁匠那里当学徒学铸剑……可以做的事太多了。等到两三年后有了点小钱,再娶一房媳妇,生两个娃,这不就齐活了?怎么样都比待在深山学念经好多了不是?” 早在遇到小刘的时候,文谨就体悟到自己这十九年的单调与乏味。他本以为自己道心已定,不会为俗世之物所牵绊,今日又听了云少康这一番描摹,竟然有些心旌摇曳……他不等自己继续沉迷下去,连忙转开了话题: “你说了这许多出路,为何却不涉及江湖?” 云少康声音低回:“一入江湖岁月催……栖灵山游离于江湖之外已久,哪怕是还俗,也还是不要入这江湖为好。” “常道是,少年弟子仗剑江湖,建功立业……怎的你却偏偏与人不同?”此类的言论,文谨还听了不老少。据说曾经不少从栖灵山还俗的弟子,大抵都是因为有这么一副不甘耽于无为的壮志傲骨。后来入了江湖,也的确有打下了功业甚至开山立派的惊才绝艳之人。 “生如蜉蝣,朝生暮死,相比杀人被杀……还不如老婆孩子热炕头。” 云少康前半句还像那么回事,后半句却听得文谨差点呕出血来。他缓了缓,道:“说这些已是无用,你如今早就入了江湖了。” 说完,文谨从侧卧改为仰躺,顺带将云少康挂在自己腰上的手抹了下来。 “既然你这么问……”云少康摸到文谨的手,又搂了回去,“若是你还俗,肯不肯跟我跳进江湖这一摊浑水里?” 是你,而非恩公。不关施恩,只问意愿。 月下文谨淡然的神情骤然破裂,几经变幻后,最终还是归于风平浪静: “……我不还俗。” 饶是山下花红柳绿,繁华热闹……他都不能放下师门的深恩重负。 云少康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又挪近了几分,搂着文谨的手也更紧了紧,笑问道:“栖灵山还俗都怎么还的?” 文谨显然还未从刚才的自我拷问中缓过劲儿来,他并未觉察云少康的动作,只回答问题:“弟子若是执意要还俗,须得众位长老同意,并且立誓不可为害一方。若有违誓,栖灵山门人皆可将之斩于剑下……” “还有呢?” “还有……若是弟子违背门规,不守戒律者,逐出门墙……便是不得不还俗了。” “早就听说栖灵山门规戒律森严……大概跟佛门不差?” 文谨想了想,道:“佛门止杀,我派之剑可以行正义,诛邪佞。” “那就是除了杀戒,酒肉银欲,皆要逐出门墙,是不是?”云少康问得意味深长。 文谨垂眸答道:“……是。” 文谨只觉得腰间的手一紧,一团黑影挪了过来,嘴唇就被结结实实堵住了。 那人的吻是带着侵略性质的,粗暴焦灼中又带着那么点藏不住的温情。趁着文谨还未反应过来,更是探进文谨口中,勾着他的舌头纠缠不住。 云少康毕竟也算得上在此项上身经百战,这回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文谨在回过神知道反抗之前,就已经纯洁而又彻底地晕在了这个吻里。 他心里明明觉得这是不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忍心拒绝。恍恍惚惚里,他甚至还懵懂地吮了吮云少康的唇,生涩地回应着。 这种胶着的状态似乎维持了很久,直到有只手抚上文谨的胸口。他的衣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的,长期握刀磨出来的薄茧划过他光裸的皮肤,触发一阵战栗。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刚才两人的对话,一把推开了压在他身上的云少康。 “你是想叫我还俗,对不对?”文谨顾不上脸红,疾言厉色道。 “虽然我是入了这江湖,可是以后如果你还了俗……”云少康低哑着声音,缓慢的调子里浓情如海,“你去酒楼当厨子我就把酒楼买下来当掌柜,你去学打铁铸剑我就给你拉风箱……” “……可我不还俗。”答案直接,语声却低回。 “那我就等着你重振栖灵山的那天,送一份贺礼给你。”云少康盯着文谨的眼睛讲完,整理衣衫跳下了床,“你先睡吧,我出去走走。” 随即,他打开门,逃也似地冲了出去。 他从院中打了井水上来,兜头淋了三四桶,终于才浇熄了身体里的冲动,一颗狂跳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转头回望老宅的堂屋,目光似乎能够穿过房门抵达那座灵牌——在灵位后面的帘子里,还藏着另一块灵牌,那是他祖父的。 家族沉重的往事一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终究不能逃避——一如文谨不能逃避师门的重任一样。在坐上阁主的位子之前,他不能有任何差池。他得管住自己的性子,得束住自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的心—— 原来这匹马四处乱跑,如今却只往一人那里。而且越往回拉,越要跑。 云少康在台阶上坐了很久,久到贴着身子的湿衣服都有点要干的迹象了。这时,身后的门轻响一声,有人站在了他身后。 “回去睡吧。”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 云少康想了这许久,一直都不敢进去。他不仅仅怕面对自己的内心,更怕文谨清醒过来后的横眉冷对。刚才也许是晕眩,可是若是醒了,正常男人都会感到反感——甚至,还可能会赶他离开。 他张张嘴,好容易才发出声音来:“我……” “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身后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赶路……那就是不赶他走了? 可他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笑容:“我去旁边的屋子拿床被褥来打地铺。” “不用,”文谨走在前面,低沉的语声里似乎还带了点威胁的味道: “栖灵山有的是让人变太监的药。” 云少康缩了缩要伸出去拉着文谨的手,心情忽然好了那么一点,忍不住嘴贱道:“……莫不是文谨道长还随身带着?” “……没有药,一样能废了你。” 文谨话出口才觉得不太对,咳了两声迅速上床闷进了被子里。 云少康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看来他赌对了,赌文谨的心软。 蜀地桐川城近郊。 小山坡上,成荫的绿树掩映一座小小的竹亭。粗看去大概会嫌其简陋,再看却觉得与四周的景致倒是相映成趣。 亭子里,站着个穿黑衣的人。 “楼主,护法大人的传信。”一个灰衣男子如同一道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竹亭前的空地上。 黑衣男人从跪着的人那里取来信封,信封上只字未写。他一脸平静地看完信,就揉碎了信纸和信封,转眼那两张薄纸就化为齑粉飘散在了空中。 他负手眺望着亭外的远山明水,峭拔得像一棵竹子。他已经不年轻了,眼角也已生出了淡淡的细纹,然而那双深邃如幽壑的眼睛从来都没有变过——好似囊括着眼底能及和不能及的万里山河。 灰衣人一直静静地跪在亭前,一动不动,恭谨而又认真地在等待什么。 黑衣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却似有形质一般,灰衣人顿时感到了千钧压力: “告诉他,继续想办法。” 灰衣人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了声“是”,便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悄退去了。 “驼千,”等灰衣人退走了好久,黑衣男子仿佛对着空气唤道。 “属下在。” 如果说刚才灰衣人是一道影子,那么,这个叫驼千的男人,就是一只鬼。 他从斜刺里不知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亭子里面。他站在离黑衣男子很近的地方,安静地垂首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去跟着柳护法。”黑衣男子的眉眼沉了下来,让人有种黑云压城的紧迫感,“有何异动,随时向我禀报。” 第三十四章 没错,这黑衣男子,就是当今武林第一邪派谢花楼的楼主,韩销墨。 驼千的五官平淡无奇,组合起来就是一张随处可见的路人脸,唯一能让人留下点印象的,恐怕只有他眼下的那颗泪痣。他在韩销墨身边已久,闻言先是一惊,随即一双眼睛转了转,思索片刻才道:“柳护法与他的心腹张溪正,最近书信往来十分频繁。” “我知道,我会派昭陵盯紧张溪正。”韩销墨冷硬的语气低回了些,叹道:“阿问这孩子,近些年已远不如以前,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恕属下直言,近几年柳护法常驻江南,羽翼渐丰……”驼千见韩销墨并无表示,便接着道:“已有要脱离本派的势头。” 韩销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这个除了追踪暗杀之外,还以眼光见解独到着称的下属——说下属并不准确,因为驼千与自己入门的年岁并不差几年。然而,在楼中,他却是自己少有的比较信任的得力助手之一。驼千所掌管的天枢璇玑阁直属于谢花楼主,天枢璇玑阁的成员虽只有十七人,却掌握着整个江湖的情报。必要的时候,也会执行诛杀叛徒的清扫工作。 “张溪正最近有什么动作?” 驼千想了想,道:“张堂主的生辰将近,派人从南蛮之地运进了一批野味,还有就是,他所掌管的森凝堂又招收了一批弟子。” “叫昭陵除了盯着张溪正,也顺便查一查他经手的所有事情……包括那些野味和新来的弟子。” “是,”驼千皱了皱眉,眼下的泪痣一动,道:“还有件事……” “说。” “荡尘阁要在下个月初十进行新阁主的继任大会,近些日子在各门派广发英雄帖。其中有不少负责分发英雄帖的荡尘阁弟子受到伏击……根据伏击者的武器和武功路数,被确认为是本派所为……” 韩销墨伸出手打断他,负手问道:“此事我也早有耳闻,你觉得是谁做的?” 驼千自知此时不宜多说,他犹豫片刻,还是咬咬牙,道: “本堂弟子最近活动并不频繁,森凝堂只有一小部分弟子外出。要扰乱荡尘阁的行动……只有借助别派的力量。” 此言一出,不啻于一声惊雷。 驼千深知此事的严重性——若是罪名坐实,几乎等同于叛教。 谢花楼对于叛徒的处罚,毫不留情。 韩销墨的脸色很阴沉,半晌,他才开口道:“你去吧,盯紧阿问,有事火速禀报。” “是。” “这位小二哥,还有多远到崇安啊?”路边茶摊,一位身材颇为魁梧的汉子坐了下来,腰上挂着的黑鱼皮鞘在腿上打出闷闷的声响。 “还有……”瘦瘦小小的小二手搭凉棚,往远处看了一会,道:“不远了,如今天儿热,大中午的赶路实在受苦。小的建议客官您还是在咱这多坐一会,等日头不太烈了再走,敢保晚上城门合上之前您能赶到。” 汉子听了,大手一挥道:“好,那就来几个馒头,两斤牛肉,再来几个小菜!俺吃饱了再走!” “好嘞!” 没一会,菜饭都上齐了,汉子抄起筷子就是一通风卷残云。 不远处,云少康瞧着那汉子一桌子的好菜好肉,又看了看自己面前仅剩的一个馒头半碗和凉茶,悄悄咽了口吐沫。如果现在对着那桌菜的是自己,该多好…… 文谨默默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面无表情地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云少康的嘴里: “快吃。” 云少康叹了口气,有点想念起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跟宜川田小姐拜了高堂入了洞房的柳焉由——原因无他,不过是怀念起他口袋里大锭的银子耳。 后来茶摊上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人,谈论的内容无他,基本都是三日后在崇安城举行的荡尘阁主继任大会。江湖中甚至有人已经开了赌局赌谁谁家的大公子能坐上阁主的位置,就等结果出来好捞一笔。离继任大会的日子越近,崇安城里往来的人就越多,据说大小客栈都已人满为患,连一些平时生意寥寥门可罗雀的城郊小店都未能幸免。 云少康午间在茶摊上时还嫌那些人说的有些过于夸大,等真正开始张罗住店时,才发觉现实的残酷性。他跟文谨走了五家客栈了,大小且不论,掌柜的答案却很一致: “不好意思,小店住满了。” 在坚持不懈走到第八家的时候,云少康终于忍不住了:“房间没有,柴房总有吧!都住满了那老板你住哪啊!” 老板被眼角发红狮子吼的云少康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掏出手巾擦了擦汗:“有,有!小二,带他们去柴房!” 云少康一听立即就要打蛇随棍上:“柴房?不如我们跟老板……”换一换? 文谨一把捂住云少康的嘴往后拖,温声道:“多谢老板,我们就住柴房便好,劳烦小二哥了。” 柴房很小,所幸还算干净,打个地铺也能凑合着。 草草吃完晚饭,却又实在不想蹲在柴房干瞪眼。文谨只好随云少康在外面乘了会凉,又在街上慢悠悠地逛着。 晚上的崇安城非常热闹,摆摊做夜市生意的小贩多得是,走在街上随处可以听见响亮的吆喝声。好吃好玩的让人目不暇接,可惜对于他二人来说,只有空看着流口水的份儿——盘缠尚且不够,哪能再有额外花销? “恩公,我看你剑上的剑穗旧了,不换一个吗?”云少康停在了一家卖穗子线绳的小摊前。 文谨摇摇头:“这把剑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我不想换。” 摊主老妪一看有生意,笑道:“公子看这个平安结的,做的很精吧?” “云公子?要买缨绳?”一个满溢温和笑意的说话声响起来。 这声音以及这出言带着三分笑的做派……云少康直觉是遇到故人了,或许称不上“故”—— 他转过头,正迎上春风满面的柳焉由。 文谨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柳公子也来崇安了。”在云少康讲出柳焉由被扣下的始末的时候,他就暗暗有种感觉,以柳焉由的本事,一定能脱身。因此,此番街上遇到,他反而比云少康先问了好。 “柳兄好,”云少康笑着一揖。 “云兄,我们在茶摊上坐一会可好?”柳焉由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摊,“我请客。” 待三人坐定,云少康就开始与柳焉由东扯西扯起来,绝口不问他是怎么从逼婚的田家里逃出来的,神态那是一如既往的洒脱大方。 柳焉由也是跟以往一样的温和谦谨,言行皆叫人如沐春风。 想想云少康设计陷柳焉由于田家的“光辉事迹”,文谨站在旁边听了一会两人的对话,就打起了呵欠。在他看来,这两人装模作样你好我好,实在是虚伪无聊得很。 “崇安有处安行桥,听说在满月之夜月上中天之时,月色如水般洒在桥上,整座桥通明如白昼……”柳焉由侃侃而谈道。对于各地的胜景美味,他可谓是行家中的行家。 “我也有所耳闻,不过如今天色已晚,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我们改天再聊如何?” 云少康此言虽有些煞风景,不过是绝对的实话。柳焉由也看了眼时不时打呵欠的文谨,笑道:“也好,在下住在十香坊的檀元客栈,云兄,文公子,后会有期了。” 柳焉由抱了抱拳,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云少康揉了揉笑得肌肉有些酸痛的脸,浑身的气也一松。他轻轻拍了拍眼睛已经快眯到一起的文谨,低声道:“这么困……要不我背你回去?” 今天走的路确实多,加上晚上比白天凉爽了些,后来夜市人一少吵闹声也下去了,文谨就差靠在云少康身上打起盹来。 夜色下,文谨的脸被油灯的光映出一种很温柔的暖黄色,眼睫半阖着在脸上投出个浅浅的阴影。他摆了摆手,喃喃道:“……不要。”人却不由自主地往云少康身上倒。 “年轻人,要打烊了!”茶摊老板高声叫道。 云少康指了指半睡半醒的文谨,向老板摆了摆手,大概意思是不要让老板把文谨给吵醒了。 老板点了点头,憨厚地笑了笑,转去先收拾另一边的桌凳。 云少康一边支着文谨的身子,一边蹲下身来,嘴角勾起点笑意:“上来吧。” 第三十五章 文谨醒来的时候,正被人贴心口抱着,姿态近乎虔诚。身后的人呼吸还很沉,显然还睡着。 尽管他并不喜欢跟人如此亲近,可是文谨想了想,还是没动。 他过不多久就要回山上去,从此与云少康天各一方,再不相见。哪怕云少康有什么心思,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云少康对自己的情意,文谨无以为报,能回报给他的,无非只有一点关怀。 而这关怀与他关心一朵花一棵树,关心世间的万物……并没有分别。 文谨很安静地闭着眼睛,等云少康醒过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云少康终于醒了。文谨如同往常一样洗漱穿衣,什么都没有说。 吃过饭后,云少康拉着文谨在街上游荡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很大力地一拍文谨的肩,神秘兮兮地笑道:“对了,上次在武陵城的那个赌!恩公敢不敢跟我去看看结果?” “武陵城的赌……”文谨想了好一会,才隐约记起来:“你是说……那个要去荡尘阁拜师的孩子?” “对啊!要是荡尘阁不收他做门下弟子,恩公就赢了,以后我任君差遣;要是收了他,就是我赢,恩公以后得听我使唤。”云少康搓搓手,拉起文谨就往荡尘阁的方向奔。 “但是,我们并不知晓那个孩子的名姓,如何能问到?”文谨有意要拉慢云少康的步子,有种这个赌自己必输的不良预感。 “那个容易,问问这段时间内荡尘阁收的弟子有没有十一二岁年纪的就好了!” 文谨更加使力拖着云少康的步子:“万一他还没来崇安呢?” “我们一路耽误了不少时间,那孩子若跟我们同样出发,一定到了!” “荡尘阁的人会说吗?” 云少康感受到文谨抓着自己往后拽的力量,忽然停下脚步,嘴角带笑:“怎么,你怕输?” 文谨当然不会承认,即时就大声道:“敢赌就敢输,谁怕了!” “好!” 两个人像一阵风,飞快地刮过崇安的街道。 打听的过程异常顺利。 云少康表示自己要找人,接着叫出了不久前曾在树林中搭救的葛大哥等人,一问之下,果然有这么个少年人,投在了长老大会的樊城王家门下。再问身材样貌,无不符合。至于具体到底樊城王家是怎么收了这么个毫无来头的少年的,那就是众人不得而知的了。 云少康表达了谢意后,两方又站在门口闲聊了几句。期间葛大哥本来还要请他二人进去坐坐认识一下兄弟顺带吃个便饭之类的,一概被云少康婉拒了。 最后葛大哥没办法,在劝说云少康跟文谨入荡尘阁再次无果之际,只好抱拳以“后会有期”作结。 从荡尘阁那里出来走了没几步,云少康就大笑道:“哈哈,恩公,你输了!” 文谨输的很不甘心,他前思后想,甚至怀疑云少康早就与葛大哥那伙人串通好了——无论有没见过这个少年人,统统都只会回答收了。可是看刚才众人的样子,又不大像。 他向来很少跟人打赌,但凡赌了还是第一次输的这么莫名其妙——既觉得有诈,但又找不出问题在哪。 文谨扫一眼云少康洋洋自得的表情,不动声色道:“输了就输了,愿赌服输便罢。” 反正此行之后,云少康想使唤自己也抓不到人。暂且忍耐一时,并没什么损失。 “好,爽快!”云少康抚掌而笑。 “使唤可以,有违人伦常理之事休提。”文谨出于谨慎,加了一句。 “恩公放心,我肚子里没那么多坏水!” 文谨随即腹诽一句,才怪。 不不,想想这赌约是要自己履行的,这话还是不要灵验才好。 这天是十五,虽然还没到八月,但是月亮还是很圆。 云少康坐在柴房门口的台阶上,指着那个大饼一样的月亮说: “今年的八月十五,可以跟恩公一起过了。” “从崇安到闲凉,还要走两个月?”文谨算了算,他在山下耽搁的够久了。师父过世后,门中本就不稳定,他离开了这么久,也许…… “要是快马加鞭,”云少康捏了捏下巴:“可能还要两个多月,毕竟闲凉要出关了。如果是用脚走的话,可能还要将近半年。” 其实云少康很希望能这么跟文谨一步步走到闲凉,这样不仅能过八月十五……连正月新年也能一起过了。他的新年大多是在夏家过的,因为夏家人多热闹,大约也能感受到些许新年的气氛。 但是,奔波一年后终于得到休息的喜悦,家人团聚的温暖,天伦之乐……那都跟他没有关系。 夏家给不了他的,是感情。 “我要早些回去。”文谨低声道,“在完成师父的遗愿之后。” “嗯,”云少康一把拉起文谨的手——现在这对他们两人来说,这已是个习以为常的动作了,“回去睡吧。” 云少康躺在文谨旁边,忍不住就要往近里凑。 他很喜欢文谨身上的那股香灰混着一点点药材的味道,闻着很能让人感到宁定和安静。有时候,他甚至能依此慢慢描绘出未与他谋面之前的文谨的模样——虔诚地跪在供奉着三清像的大殿上,叩首的时候,额上或许会稍稍蹭到点地上的微尘。同时,心里面可能会默念着某大法家经书中的篇章,除此之外,毫无杂念。 一如他现在的模样,澄净又纯粹。 文谨是背对着他的姿势。 云少康动作细微地挪过去,尽量不惊动文谨,轻轻地嗅着他的脖颈跟发间。 可是在这样的入夜时分,云少康却并不能藉此得到平静。 相反的,他很想一把将这个只用背影面对自己的人扒过来,按住他的肩,肆无忌惮地亲吻他。然后用最亲密无间的方式,告诉他自己许久以来拼命隐藏着的,最深切热烈的思念。 这种渴望对他来说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并且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回文谨并没给他施展开的时间。仅仅在他贴上去不久,文谨就推开了他: “你……” 云少康没有等他说完,就粗暴地把文谨后面的话赌了回去,摁下了他支起的半截身子。 他磕破了文谨的嘴唇,贪婪地吮吸着,仿佛是头渴血的兽。手也极其不老实起来,几下就钻进了文谨的衣裳里。 “云少康,不要得寸进尺!” 文谨毫不留情,一拳揍在云少康的脸上。 他的头发给云少康揉得乱糟糟的,嘴唇也破了,一双眼睛却是寒光烁烁,看得云少康恍同刀割。 云少康拍上门,走了。 他几乎穿过了半个崇安城。 起先的确是用跑的,夜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却还觉得不够快,索性运起轻功,腾身穿行在黑黢黢的夜色中。 他只是想逃离,他不想让这点辛辛苦苦寻找到的温情最后毁在自己手里。 他坐在了安行桥边。 满月之夜的安行桥,的确月光似水。在他眼里,却好像结了冰凝成块,不能给他哪怕一点点的慰藉和温暖。 “果然云兄也是风雅之人啊。” 一人披着锦袍,缓缓从桥的一头走来,一步一行如同起舞。 “是你。”云少康不转头,都知道是柳焉由。他此时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应付这人的心情。 “怎么,文公子不接受你吗?”柳焉由笑得意味深长。 “……与你无关。” 柳焉由坐在云少康旁边,劝道:“文公子是方外之人,到现在才赶你出来,已是很难得了。”他说这话时,留了很大的空间,喻指也是明确得很。 “……” 柳焉由见云少康不答,干脆挑明:“在下看来,云兄现下也只须再忍一时,以文公子的软性子,早晚会妥协。” 柳焉由笑得有点不怀好意,看上去有点像在给云少康出馊主意的狐朋狗友。 云少康要不起这朋友。 半晌,他在柳焉由开口之前,淡淡道:“阻拦荡尘阁阁主大会的人,是你派的吧。” 柳焉由的表情变都没变。 云少康追问道:“韩销墨是你什么人?” “云兄,我们谈个生意,怎么样?”柳焉由又笑起来,早在他查到云少康身份的那天,他也预料过自己身份暴露的情形。因此,他既不慌,也不乱,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握中。 “什么?” “我助你坐上荡尘阁阁主的位子,你只须帮我拿到一样东西。”柳焉由补充道,“而且这样东西很容易得到……这笔生意云兄可谓是只赚不亏啊。” 云少康哂笑道:“你一个邪魔外道,怎么插手得了荡尘阁的事务?我劝柳兄还是莫要自不量力得好。” “两日后的荡尘阁大会,在下自然会让云兄见着分晓。”柳焉由很自信。 “那你要的是什么东西?” “简单得很,这样东西就在文公子身上……不是别的,就是那个卷轴。”柳焉由笑得像狐狸一样,“对云兄来说,可没有比这更好拿到的东西了。云兄意下如何?” 云少康思索片刻,点头道: “好。” 第三十六章 崇安,一鸣坊。 自从荡尘阁建派以来,历届的阁主继任大会都在这个坊举行。不光因为这里离荡尘阁的本部较近,而且还借了这里“一鸣惊人”之意。不管以前声名如何,一旦在大会上夺得头筹,那么以后必定是在江湖上一呼百应了。 文谨和云少康过来的时候,偌大的擂台下面已经挤满了人。周围除了几个武林中世家大族坐在早已搭好的凉棚里,就是一些有钱人买了附近酒家靠窗的位子俯瞰,他们这种没钱的,只好将就着挤在人堆里了。 “恩公,醒醒,”云少康拍拍靠在自己身上睡了好一会儿的文谨。好像今天文谨的精神特别不好,昨天他在安兴桥坐了大半夜,天快亮了才回去,文谨早上睡醒以后虽然没骂他,但也不跟他多说话,基本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云少康头脑清醒以后心里本来挺打鼓的,回来后发现好像文谨没什么反应,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恩公,你是不是哪不舒服,不会是中暑了吧?”云少康因为昨天的事有点心虚,很关切地问。 文谨摇了摇头:“无妨。”他的目光投向了擂台,“大会开始多久了?” “已经开打了好一会儿了,这轮完了,下一轮就是呼声最高的两个人对决了。”云少康不由得想起昨天的“交易”,如果要让他这么一个连上擂台竞技的资格都没有的罪臣之后做阁主,那么势必先要在其他候选人身上动心思。那么,下一轮的比赛,必然不会那么顺利。 “……这么快?” “嗯,抽签的时候决定的。”本来,按一般的思维来说,最厉害的两个人往往是淘汰到最后压轴的比赛才对。云少康甚至怀疑,会不会柳焉由的人在这里面做了手脚。 随着一阵欢呼后,一场比赛落幕了,负责主持的长老大声道: “下一场,陈渊泽,对,吕俊宽!” 这两个人云少康虽然没有和他们直接打过交道,但都是早就孰知的人物。陈渊泽是这一代荡尘阁阁主的嫡孙,家世自不必赘言,个人的武功修为也在年轻一辈中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但跟他那温恭俭良,包容平和的爷爷不同,他主张强化武力,在有生之年讨伐魔教建功立业。而另一人吕俊宽,则是人如其名,武功虽然也好,但是心肠更好,私下里甚至有人玩笑地叫他“俊宽大师”。意思是大概要不是出身自武林世家,也许诵经念佛普度众生更适合这位仁兄。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野心大,一个人缘好。而作为一派之首,人缘和能力都是必须的,既要上得了酒桌你好我好,又能去得了战场指挥千军。更何况,就算在大会上胜出了,还要通过长老大会的决议才行。因此,阁主之位最后花落谁家还难说得很。 两人互通名姓之后,比赛便开始了。 陈渊泽使得是一把厚脊的大刀,挥舞起来的时候,刀风似乎都能把附近的人的脸划开口子;吕俊宽的兵器则是最普通的青钢剑,从制式到模样都平凡无奇,可偏偏就能把对方的攻势都压下来。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好一会儿,依然还是平手。 “那个吕俊宽,多半要输了。”云少康的话里很有点惋惜的意思。 “为什么?”文谨眯着眼睛道。 “他的剑招里根本没有什么杀气,哪怕是比武切磋,也要抱着要杀掉对方的决心,才能在这种势均力敌的战斗里获胜,”云少康又补充道,“相比之下,与其做荡尘阁主,可能跟恩公一样做道士更适合他。” 文谨还没回答,只听得一阵惊呼。 尽管陈渊泽在最后关头收住了刀势,但是吕俊宽的胸前还是开了一道口子,正慢慢往外渗着血。 “陈兄,我输了。”吕俊宽抱拳一笑,一点都没沮丧的意思。可是,就在此时,他的笑容凝固住了,脸上的肌肉也逐渐僵硬起来,定格成一个扭曲的弧度。 吕俊宽高大的身子重重地砸在了擂台上,嘴角缓缓流出一丝紫黑色的血。 “兄弟,崇安不用去了!” “为什么?荡尘阁大会不是这几天正开着呢吗?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呢!” “你没听说吗?崇安陈家的人杀了丹阳吕家的人,就在擂台上!大会已经停止了,就为了把这件事查清楚。” “嗨,我当啥大事,比武失手不是常有的嘛,就这个也要调查?” “话虽这样讲,可吕家的人是死于毒杀,几乎眨眼间的事儿!可是你也知道,老阁主就是崇安陈家的,陈家的小子也死不承认他在刀上淬了毒,这可难办得很啊!” …… 坐在茶摊上的文谨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得再回想起那天的事。确认吕俊宽死亡以后,台下完全陷入了骚动,站在不同的两家阵营里的人不是骂娘就是推挤,剩下的人大都在猜测其中的隐情。有说是陈渊泽本来就是伪君子为了当阁主不择手段的,有说魔教的人从中作梗的,有说陈吕两家本来就暗地结了仇的…… 只有云少康知道,毒杀一事的罪魁祸首,最有嫌疑的,莫过于柳焉由。 无论是嫁祸也好,暗中做手脚也好,让呼声最高的两人一个杀了另一个,最能得利的,便是其他候选人。荡尘阁一向讲究行事磊落,哪怕最后查不出陈渊泽下手的动机和证据,陈渊泽也没有机会去做阁主了。 他也终于明白了柳焉由对他说的,荡尘阁大会上见分晓的意思。 云少康不得不承认,柳焉由心机之深手段之狠。与这种人正面为敌,当真是危险非常。 而与此同时,他跟文谨也正在快马加鞭地向着关外进发。云少康其实恨不得再把旅程拖得再久一点,但他心里也无时不刻地在担忧着崇安的局面,在担忧着他跟柳焉由的那笔“交易”……他知道一定程度上阴谋家和商人是共通的,都要自己的投入有所回报。 然而,不论怎样,该来的总归会来。 这天云少康和文谨又在一个小镇中落脚,路上有人撞了他一下,撞他的人塞给了他一张纸条。 “子时城北牌楼见。” 落款是一个柳字,虽小却飘逸如云。 确定文谨睡着了以后,云少康就出了门。 这些天的行程称得上顺利异常,文谨对他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但两人独处的时候文谨基本都是回避的态度,基本不给云少康任何可趁之机。云少康的那点心思虽然还是像团火烧着他,但一路上他都在揣测着柳焉由的目的以及谋划着做阁主的事,也安分了许多。虽然要是来硬的,文谨多半打不过他,但是他还没到那个程度,也不想这么折辱了文谨,因此暂时作罢。 城北牌楼。 悠悠的琵琶声传来,调子很闲散,很有即兴而作的意思。 云少康走近了后,琵琶声停了。 “云兄多日不见啊,脚程挺快的。”柳焉由笑道,“再往西行半个月左右,就可以出关了。” 云少康懒得再像以前那样跟他客套,从怀中掏出一物抛给了柳焉由。 ——那是一卷卷轴,纸张发黄,朴实无华。 “你要的东西在这儿了。” “云兄果然不负在下所望。” “柳兄,休说繁话,崇安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云少康问道,脸色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没想到柳焉由承认的很快:“是我。除去了这两人,以云兄的智谋,阁主一位已经近在咫尺。这次的交易,云兄可谓是稳赚不赔啊。” “我走了,以后我们还是少见为妙,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云少康挥挥手。 “云兄想好对文公子如何交代了吗?”柳焉由给了个很实用的主意,“栖灵山不过是个破落了的门派,云兄做了阁主,将文公子金屋藏娇也无不可。接下来的路,本已无必要再走了。” “那是我自己的事了。”云少康走下了牌楼。 实际上,云少康并没离开太远。 听动静,确定柳焉由已经走了。 “出来吧。” 云少康向牌楼下方的阴影说道。 “果然不愧是江都罗家的人,”一个黑衣男子从檐下跳了下来,眼角依稀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在下驼千,见过云公子。” “看来谢花楼的人也开始不相信自己人了。”云少康挑起嘴角道。 “云公子言重了。”驼千戒备着,却不再给出什么多余的解释。 “非也,你们楼主没错,这家伙是要叛变了。”云少康打了个响指,煞有介事地说,“我们也做个交易怎么样?” “我们楼主不是买卖人。”驼千笑得很无害,但拒绝的意思很明确。 “我以未来荡尘阁主的身份,跟你们楼主交换消息,如何?” 这一下,驼千却敛了笑意,郑重道: “云阁主请说。” 第三十七章 云少康回到客栈之后,几乎一宿没睡。 不消说,他给柳焉由的卷轴是假的,早在他发现有人打卷轴的主意的时候,他就已经伪造好了。这下终于用了出去,但他的心里非常不安。毕竟柳焉由不同于一般人,不是那么好骗过的。假的总有被拆穿的一天,以柳焉由的势力,大概能煽动不少江湖三教九流来对付他。 云少康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才发自以为洒脱无牵无挂的自己,也有这么忧不能眠的一天。 不过,这都是他自找的,谁让他看上这个小子了呢。 好在,这段路,也快走到尽头了。 云少康不敢再故意耽误行程,接下来的路都格外注意隐藏他与文谨二人的行迹,几乎再没有在大城镇里逗留过。连文谨都怀疑他怎么忽然转性了,云少康也只打哈哈搪塞过去。 他想,出了关应该就会安全很多,可能的话,就拉文谨在关外多留一阵吧。因为对他来说,可能以后他做了阁主,就再也没机会再见文谨了。不管他再喜欢文谨,木头脸道士也绝不会喜欢上他的。 时间一长了之后,他自己就会忘了文谨把。 关外,闲凉。 关外的风物果然不同于中原,云少康买了两套当地人的衣服与文谨换上,在客栈投宿一宿后,第二天开始着手打听那个叫“方乘兴”的人。 据当地人说,他们打听的这个方先生早年是个大夫,给镇上的人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属于“神医”级别的人物。据说方先生师承“雪域神医”,他师父更是神医中的神医。只不过这几年方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已经不给人看病了。 听到“雪域神医”一处,云少康觉得似乎有点耳熟。 “对了!”云少康对文谨道,“你还记得那个说书先生说的故事不?” “说书先生?”文谨想了想,他们这一路听过的说书段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是哪一个说书先生的故事? 云少康:“就是那个说在枫树镇,有个大夫救人被妖怪缠上的那个。” 文谨:“?” 云少康只得接着道:“就是有个姓方的大夫在枫树镇流行疫病的时候去那里救人,有个妖怪缠住了方大夫,还跟他成了亲。后来方大夫重病快死了,有个道士把妖怪收了,救了方大夫,最后两个人一起不知道飞到哪去修道了。” “这个里面的方大夫,就是师承雪域神医。” 文谨听罢,似乎有点醒悟,但很快就否定道:“会不会只是同姓之人?关外和枫树镇离得也太远了。” 云少康没理会文谨的否定,直接给出了自己的推测:“那个道士,会不会就是你师父?”话音刚落,云少康就先往边上退了几步以防文谨忽然发难,“至于收妖的事情,是说书人胡编的。可能你师父和方先生,就是当年一起在枫树镇救助村民的那两个大夫。” 文谨这次却考虑得很认真。虽然两人隔得远了点,但师父年轻时候的事情,他也说不准,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 于是,文谨点点头,道,“走吧,我们去方先生的住处看看。” 按镇里居民所指的,方先生住在最靠近镇子外围的地方。他二人找到那里的时候,发现是间很普通的小屋,房门很破旧,像是很久没有修过了。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人。 “邻居王大妈说,方先生好一阵没出过门了,看这样子,不会是……”云少康皱着眉头,没说下去,这趟千里迢迢,可千万不要是白跑了。 “别胡说。”文谨喝住他的话头,上前敲了敲门。 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人应声。 “方先生在家吗?”文谨大声道。 还是没人应声。 “又没出去,不会真的是……”云少康心头涌上种很不好的感觉,“要不,我们进去看看吧。若是方先生有什么麻烦才不开门的话,我们也好帮把手。” 文谨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 终于,他点了点头。 文谨试着推了一下门,只听“咔哒”一声,接着就是锁掉在地上的声音。 “门没锁?” 云少康摇头道:“不是,是锁已经太锈了,自己掉了。” 文谨推开了门,院内一片破败。东面靠墙的花草已经枯死了不少,剩下的几株也都要死不活的,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云少康和文谨都快步跑进了屋子里。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把椅子,简陋至极。 床帐掩映下,里面有一个人的影子。 “方先生?”随便闯进别人家虽然很是奇怪,但此时文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为了师命跋涉千里,终于要到了有一个结果的时候。 “……是谁?”一个虚弱又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方先生!”文谨拉开了床帐。 映入眼帘的是张灰败的脸,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头的灰白的银丝。老人的眼窝深陷,看上去至少有七十不止。虽然屋子很简陋,但老人的衣衫被褥都很干净。再加上一副将死的脸色,就知老人早已经知天命,就等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文谨知道此时不能再等,连忙拿出师父交代给自己的卷轴交给老人:“方先生,我叫文谨,是栖灵山澄远真人的弟子。恩师仙去之时,叫我下山寻方先生,将这卷卷轴交给前辈。” “澄、澄远?”老人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微光。 “是,恩师叫我务必交给方先生此物。” “年轻人……帮老朽打开……看看可好?”老人的眼眶逐渐被泪水填满,说话的声音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文谨一抽红线,展开了卷轴。 云少康的喉头动了动,之前他无数次设想过卷轴里的内容。藏宝图,兵器谱,武林秘籍……可最后打开的是,云少康却傻眼了。 仔细辨认后,他发现,那是一卷乐谱。 老人浑浊的泪珠一颗颗打湿了乐谱,看纸张字迹,这份谱子至少是几十年前写的了。 看来,那个约定,不光他自己,澄远也一直没有忘。 乐谱的最后一行,是八个字“浮生若此,幸得相遇。” “你师父……还说什么了没有?” 文谨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有。” “澄远啊……澄远,你终于也不是铁石心啊……”老人哽咽道。 文谨第一次看一个老人哭成这样。直觉告诉他,方前辈与师父,必定有一段不可追忆的往事。没想到云少康比他的脑筋转得还快,已经脱口问了出来: “方前辈……和恩公的师父……” 老人吃力地抬起袖子擦了擦泪水,点头道:“年轻人,不瞒你说,小道士的师父救过我,我……喜欢他。” 老人说的是如此自然,文谨却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喜、喜欢?前辈跟我师父?” “是,我喜欢他,是……男女之爱。” 故事在云少康听来很简单,但是却是一个老人执着了一生的故事。 41年前,栖灵山附近的枫树镇爆发了瘟疫,于是文谨的师父澄远奉师命下山去救治村民。到枫树镇之后,澄远听说在自己来之前,已经有位方大夫救了不少村民。可惜的是,这位方大夫不慎之下也染了病,正危在旦夕。于是,澄远便一边救治居民一边照顾方大夫,也就是方乘兴。 相处之时,方乘兴发现两人于医术各有见地,并且澄远对音律也颇有研究,很是欣赏自己随意作出的曲子。后来两人在瘟疫过后又一同游历过几处山川,感情日笃。在这趟旅程中,方乘兴对澄远的感情也逐渐开始变质。他在经过内心交战很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向澄远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澄远听闻之后十分惊讶,就在此时,澄远接到师门紧急召回的书信。得知师门出现了大变故,澄远迅速返回了师门。可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方乘兴在他们初次相见的枫树镇等了好几年,也没有等到澄远的一点音信。之前澄远曾答应,以后自己写一首曲子送给方乘兴。但时光匆匆,直到方乘兴已经病入膏肓,他都没有再见过澄远。他本以为这个约定要跟他一起进棺材了,所幸最后,他还是等到了。 “前辈,恩师并非绝情之人……只不过门规里,栖灵山门人是不可以与人生情的。恩师他……是不可能跟前辈在一起的。” 云少康掐了一把文谨。人家都快死了,这小子还说这种话,不是催得人死得更快吗? “我知道,澄远也有自己的担子要担……不过既已如此,老朽已经不再有什么牵挂了。”老人的嘴角露出笑容来,“咱们黄泉再相见吧……” 说罢,老人捧着卷轴的手垂了下去。 第三十八章 已是秋日。院子里的老树已经落了一地的枯叶,文谨跪在枯叶上,面前是一座才立不久的墓碑。他们不知道更多关于老人的事,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亲人在世,一块偌大的墓碑上只有孤零零的“方乘兴”三个字。映着秋日的景色,显得无比地凄凉和萧条。 云少康坲开一片落在文谨肩上的叶子,安慰道,“恩公也莫太伤心,兴许他二人此时正在另一边把酒言欢呢。” 打小就崇拜师父的文谨这回却道,“这次……是师父的错。” 云少康想了很久,少有严肃地说:“按时间推算,那时你师父接到信的时候,正是栖灵山受血砂门屠戮之时,因此也是情有可原……恩公,这些年,你师父有再下过山吗?” “没有,”文谨回答道,“师父说,山下的景色他在早年间已经看够了,再看也不会比以前更好了。” 而且,文谨没有说出的是,一旦接任了栖灵山的掌门之后,就不能轻易下山了。栖灵山讲究寡欲清修,掌门作为一派之首,更要严守。山下诱惑太多,与清修是大大相违的。因此,很多任掌门都是在继任了之后,再也没有出过栖灵山门。 “无非是错过罢了。”云少康站在文谨身后,眼睛看着文谨的背影,喃喃道,“说穿了,只是是因为你师父是道士。” 哪怕刚开始不喜欢,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也总会有所转机。徐徐图之,也是云少康的处事之道。只不过,对于文谨来说,此道可能要不管用了。 因为,他们也快没时间了。 这些天云少康想了很多,可能以后他们能再见的机会,也只有等到文谨重振栖灵山的那天,他以荡尘阁主的身份去送一份贺礼的时候。 他不知道那天到底什么时候才到,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长情到那个时候。况且,一直把心放在一个根本不可能跟自己在一块的人身上,也实在不符合他云少康的风格。拿得起放得下这么多年,可云少康这回是真的犹豫了。 ——他也怕四十年以后,自己跟文谨要变成第二个澄远和方乘兴。相遇的只是人生里短短的一瞬,错过的却是长长的一生。 文谨若有所思,没有回答。 他们在闲凉镇又略为修整了几天,便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自从方前辈下葬之后,本来话就不多的文谨更加沉默了。云少康也没有再像原来那么嘈杂。对他来说,只要再跟文谨多待一刻也好,说不说话根本不重要了。 按原来的路走了大约十天,二人又回到了关内。傍晚时分,他们落脚在畦田镇。 清早,文谨问云少康道:“接下来,你……” 云少康知道文谨想说什么,很快就把话截了下来:“我陪你回去。” 所幸,文谨既没答应也没反对,云少康就自动当他默认了,还是接着屁颠屁颠跟上。 然而,第二天,两人上路不久,就发生了变故。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片落满叶子的树林,周围有不少山石。云少康记得他们分明是直走的,离他们走进林子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看周遭的景色,却又是走回了起点。 问题是,没走过的路也就算了,他们来的时候就是打这儿过的,怎么没有这么蹊跷? “不行,又回来了。”文谨摇摇头,指了指他之前用石头在地上摆出的八卦阵。 这已经是他们第四次走回来了。看看日头已经中午了,如果一直这么绕下去,他们早晚要被困死在这林子里。 文谨心下叹了口气,前天他才收到师弟文勤的飞鸽传书,山上的局面已经越来越危险。更甚者,文谨还说,澄息,澄微等几个向来与师叔澄观不合的长老已经有所怀疑,澄观有违背前掌门遗命要自己做掌门的意思。如果这是那几个长老无中生有也就罢了,要是真的,那么他该怎么办?一方是一样跟师父看护他长大的师叔,一方是门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他应该站在哪一方? 这么一来,他心里更急,恨不得立即生出翅膀回去。 云少康在周围转了一圈,本心里他觉得跟文谨一块待在林子里也挺好的。但是直觉之下,这分明是有人布置的局,就等他们落网。至于这人是谁,他心里也有了数。 云少康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周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树和石头又看了一遍,忽然向也在远处转悠的文谨招了招手: “恩公,过来。” 文谨走得很快,一般这种时候,江湖经验比较丰富的云少康总能发现什么。 云少康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生怕被别人听了去似的:“这是个奇门遁甲,我们被人算计了。出了这阵之后,可能都是敌人。” 文谨听了,脸上并没多大反应,只问道:“怎么出去?” 云少康向来挂着笑容的脸也少有地沉了下来:“敌人的数量,可能有几十上百个。” “怎么出去?” “恩公……” “没有时间了……等出去了,我们就分开走吧。”文谨没有给云少康死缠烂打的机会,“我知道你不想我走……但是,我不可能还俗的,死心吧。” 文谨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这么久他一直有意无意回避的问题。 他的余生注定要在山上度过,他既不想留下什么牵挂,也不想别人牵挂他。 这一路他已经欠了云少康很多,他不想再欠下去了。 “……好,一会儿出去了,让我最后一次再给恩公开路吧。”云少康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刀。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没有什么惊愕,只是有些不甘罢了。 “走吧。” 云少康边走边仔细观察石头的排列,边七绕八绕,文谨果然也没再看见他摆的八卦阵。大概走了半个时辰,他看到了隐约藏在林子里的身影。林子只剩光秃秃的枯叶残枝,人影却好似一层叠着一层一样密。 文谨按了按剑鞘。虽然相比刚下山时候,他已经有了些见识。但要对阵这么多人,还是非常吃力的事情。而且看他们的身形,都不像是好打发的。根本不用说胜算,能活着逃走就已经很大幸了。 云少康一转弯,眼前忽然开阔起来。 “柳兄,好久不见啊。”云少康向这群来者不善的人的首领打了个招呼。 文谨定睛一看,果然,眼前的男子一身华丽的锦袍,背着一把琵琶,不是柳焉由还是谁? “是啊,云兄,文公子,好久不见。” 柳焉由抱拳笑道。 “不过,柳兄的阵仗,也未免太大了些。”云少康扫了扫,目测一下,柳焉由至少带了五十多个人。不想也知道,肯定是柳焉由发现自己造出的那卷藏宝图是假的,这是找他来报仇来了。 “迎接云兄这样的人物,自然不能轻慢。”柳焉由的话里似乎含有深意,“这也是测试云兄气度的时候啊。” “云兄帮了在下,在下自然也要还礼不是?” 还没等云少康想清楚这个“礼”是什么的时候,敌人已经冲了上来。 他才接了没几招,猛然发现,这些人里,没一个的武功是谢花楼的路子。 更可怕的是,他同时对付几个人,这些人的武功路数都不是一个门派出来的。 而且,这些人明显是受过训练的,几个人合起来,攻守都毫无破绽。他大概接了几十招,都没有找到能突围的口子。 而这边文谨的情况比云少康还遭。他本来实战经验就不足,现在这些人每个都有当初那两个血砂门人的修为,还是四个打一个,没多久他就已经左支右绌了。看那边云少康六个对一个,好像还没他这里打得吃力。可要说柳焉由主要对付的是云少康也不对,跟他打的人也没一个手下留情的。 唯一可说的,只有自己太弱。 要说云少康和柳焉由以前有什么过节倒还说得通,柳焉由的人也这么卖命地对付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得一声大叫,那边一个人被云少康拦腰砍了一刀,其他几个人也瞬间出现了破绽。云少康得了空隙,瞄了一眼文谨那边。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吐血。文谨的左边小腿上一道口子往外正冒着血,这小子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却还在坚持着应对。 云少康一刀逼开身旁几个人,连忙向着文谨飞掠而去。 文谨中刀后,虽然勉力支撑着,却觉得伤口比以往受伤更疼,像是拿小刀刮着腿上的骨头。没一会已经出了一头的虚汗。 “恩公!”云少康一把捞起要倒的文谨,挡在了正面来的一刀。 “别管我了……”文谨撑着云少康的肩膀,大有还要站起来接着打的意思。 “走!”云少康大喝一声,一旋身以自身划了个圆。这个圆不光带着杀气,还有种不可言说的邪气。身边四人不敢掠起锋芒,都是急退几步。 云少康拉着文谨,向东南方飞掠而去。 “不用追,”柳焉由拍了拍手,道,“云兄啊云兄,这个礼,想必你一定喜欢的。” “柳先生……”一个黑衣男子欲言又止道,“这种毒……” “不打紧,澄观前辈虽然想要他的命,不过,在下现在还不想杀他。”柳焉由笑得不怀好意,“再说,这比死不知好了多少。死是最没意思的事了。” 第三十九章 “恩公,你还好吗?”云少康背着文谨飞掠过树林,不远处是他们来的时候路过却没有进去的凉州城。凉州城是附近最大的城,就算柳焉由派人搜城,一时半会也搜不到他们在哪。而且,他们逃了这么久,却迟迟没见人来追,不知道柳焉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文谨趴在云少康背上,腿上的痛已经蔓延到了全身。那感觉有点像话本里的华佗刮骨疗毒,人家关云长只刮个胳膊,而现在他全身都浸在这种痛里,根本是苦不堪言。他眨眨眼睛眨掉滴进眼里的汗,勉力开口道:“我……好像中毒了。” 云少康听到了文谨有气无力的回答,心里“咯噔”一声。看来柳焉由不派人追来,果然是因为留有后招。 云少康逃也似地冲进城郊的小客栈,日头已经偏西了。他要了一间房放下文谨后,就立马转身出去找大夫。 “恩公,你先忍忍,我这就去找大夫过来。” 文谨身上的衣衫几乎已经被冷汗湿透,痛得连嘴唇也白了,弓着身子蜷在床上。他恍惚听到云少康的话,拽住了云少康的衣服下摆。 云少康转过身,看文谨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连忙俯下身问道:“……恩公?” “柳焉由他……” “没追来。” “不要去了。”文谨勉力睁开眼睛道。 “可你的伤……” “……大夫治不了这毒的,”文谨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像是花了很多力气,“我看不见了。” 云少康凑近了去看,文谨的一向清澈的一双眼睛像是蒙着一层灰,黯淡且没有焦点。 他强迫自己稳下心神,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哪里不舒服?” “全身都很痛……”文谨的回答几乎已经轻的听不见了。 云少康连忙去摸文谨的颈脉,跳的虽然很快,但是依然很有力。看来这毒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并不致死,他一颗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 他拼命回想各个用毒门派的各种奇毒,全身剧痛,短暂失明……他好像隐隐约约觉得能抓住社么,但是好像就差了那么点,他还是没能想起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解药,华佗来也没用。 云少康割开文谨被血染湿的裤子,掏出了怀里的金疮药,“我先给恩公把血止了吧。” 他仔细查看伤口,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伤口也不深,看来这小子在被砍中的时候还躲去了了很多刀劲。但是看着文谨现在这个样子,他满心的只有急躁。 文谨咬牙忍了一会儿,觉得好像没刚才那么痛了。但是与此同时,意识也变得有些模糊。却不是要晕过去之前的感觉,而是……像是要醉了,如果醉是这个感觉的话。 他的眼睛还是一点都看不见,眼前黑的一点光都没有。除了感觉到云少康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外,他的世界又暗又静,像是独自待在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里。 他张了张口,想要打破这种静寂,“云……少康?” “恩公,你是不是好点了?”云少康听着,觉得文谨说话好像比刚才有气力了些。难道毒性已经过去了? “嗯,不太痛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毒吗?” “以前像是听说过,但是现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云少康安慰道,“总之不致死,不会有事的。那眼睛好些了吗?能看见我吗?” 文谨摇了摇头,意识越来越模糊了:“看不见……你、你在哪?” 云少康处理好伤口,坐到离文谨更近一点的地方。他想了想,握住了文谨的手:“我在这儿。” 要按以往,云少康的手早就被甩脱了,而这回很意外的,文谨竟然握了握他的手。虽然眼睛看不见的人是会对周围的人产生依赖,但他知道文谨并不喜欢两人过多的碰触。文谨如今这个样子,显然不正常。 云少康虽然有所察觉,但心里还是很高兴,也握紧了文谨的手。 “恩公,还痛吗?” “好多了,以后……别再叫我恩公了。当年不过小惠,劳你跟了我这么远。” “嗯,知道了。”印象里,两人几乎没有几次像这样安安静静说会话,于是云少康忍不住打蛇随棍上,“那你还赶我走吗?” “我得回去,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也去琼阳,跟你同路,不是跟着你。” “你家明明在宜川。” 云少康知道这已经不好挽回,可能这回文谨痊愈后他们就要各走各的了。于是他定了定心神,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喜欢你,你……” “出家人不言情爱。” 只是不言,不是没有。云少康自我安慰道。 “我以后不跟着你了,那……最后能不能让我抱一下。”知道这毒不要紧,云少康的胆子也肥了起来。 文谨的意识像是堕进了水里,迷迷糊糊地,他想,如果说一点挂念都没有是假的,毕竟他们也同生共死这么久。但是,他知道,这种挂念不是云少康所说的喜欢。于是,他答道: “……好。” 文谨挣扎着稍稍坐起来了一点,云少康的表情很复杂。本来预想中,这个拥抱应该是朋友临别前满含珍重意味的,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紧紧抱住了文谨,把刚才好不容易坐起来的文谨又冲的倒了回去。 此时,文谨的有些苍白的脸离他很近很近,近到他可以感觉到文谨的呼吸。 映着刚升起来不久的月光,文谨发白的嘴唇上是刚才忍痛咬下的牙印。云少康看着,很想搞点血色上去。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忍不住贴了上去。刚开始只是蜻蜓点水一样的碰触,发现收效甚微后,云少康又吮了吮。再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文谨感觉到了,他轻轻地挣了挣,根本没用。他的意识也很模糊了,虽然还像蜡烛的微光剩着一点,但已经不够支撑他去推开云少康了。 文谨不再挣扎的那一瞬,云少康心里想得很简单,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总之今天就放纵一次吧。 他伏在文谨的耳边,以情人间的姿态低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断袖到底是怎么断的吗……今天告诉你。” 文谨的睁着的眼睛没有焦距,却隐藏着几分悲哀。 云少康解开了两个人的衣衫,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堆在地上。以前他都猴急得很,如今真的到手了,却变得不紧不慢的了。 他低下头,文谨的身子算是骨肉匀亭的那种,虽然难免会有些习武受伤留下的疤痕,但依旧干净好看。加上他的那张脸,更有种禁欲的美感。云少康俯下身,一寸寸慢慢地去亲吻。 文谨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在云少康的吻落到他身上的时候,还是微微抖了一下。 “别怕,不会痛的。”云少康早就去男娼馆“学过”一次,知道如果弄得好,下面的那个也会舒服。不过……第一次的话,总归会痛一点。 隐隐的,他觉得文谨身上也烫了起来。毕竟道士也是人,再禁欲也不可能无欲。 他握住了文谨的前面,轻轻重重地上下套弄。大概是因为羞耻,文谨睁着的眼睛也闭上了。随着他的动作,文谨虽然已经跟有意地克制,却再难保持刚才平静的表情了。除了屈辱之外,还浮现出了点别的东西。 云少康做完扩张,进去的时候,动作放得很慢很慢。但是文谨脸上的痛苦,他看得很清楚。 “忍一下,一会儿就好了。”他摸了摸文谨的脸,亲了亲他的唇角,像是在安慰一样。 文谨还是不说话。 刚开始云少康还能控制住自己,把动作压慢一点,但后来就完全失控了。虽然他深知行此事第一次应当温柔,但他无论如何也温柔不下来。后来他索性任由本能控制自己了,文谨虽然很痛,但是还是克制着不哼一声。 其中有一次,云少康发现他顶进去的时候,文谨抖得很明显,后面也狠狠缩了一下。之后他就一直照着那个地方动,文谨的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就是这儿,对吧?”云少康笑得很得逞,又用力撞了一下。 话音没落,云少康的脖子猛地被人勒住了,往下就是一带。 文谨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接着云少康听到一声努力压抑的呻吟,耳边拂过一阵热气: “抱我……” 文谨的声音很哑很轻,在云少康听来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云少康忽然有些觉得,文谨可能也是喜欢他的。 他看到,身下的人表情再也不能维持住,迷乱而依赖,紧紧闭着的眼角边挂着一滴泪。 云少康抱紧了文谨,啄去了他眼角的泪。 往日已去,明日未知,且醉今朝吧。 第四十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文谨就已经醒了。但是因为头痛和乏力,只好再躺一会,没多久也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透过青纱帐子,能看到隐隐约约的晨阳的轮廓。 文谨乱得像一锅浆糊的脑子也终于清醒了一点。他的眼睛已经能看的很清楚了,云少康的脸就在他旁边,像这一路很多次在客栈里醒来的时候一样。 其实云少康闭上他那张臭嘴睡着的样子算得上很英挺,此外还有点温情,比他醒着的时候好看了不知多少。而今天的云少康,除了这些之外,脸上还多了些满足。而且这种满足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好像有点…… 文谨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昨天虽然他的意识很模糊,但是还是有的。现在整个清醒过来以后,好像昨晚那些像是蒙着一层砂纸的记忆也清楚了起来。 他破戒了。而且,他昨天还主动抱了云少康。 文谨再睁开眼,看到了云少康肩膀上的牙印。他知道,那是自己咬的。 他慢慢支着身子爬起来,大概是那个毒素的残留,每根骨头还是很痛,肌肉也乏力。不过等他坐起来之后,觉得好像更痛的是另一个地方……加上看到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痕迹之后,文谨的脸已经要红得滴出血来了。 他眼睛眨的飞快,半天也只分出来地上自己的外衣是哪件。还看到脚边上,一个大约是信函样的东西从雪白的中衣里探出一个角。 他看了看睡得还熟的云少康,拽起了那个角。果然是一封信。 信封的右下角,是一朵牡丹绕着一把剑的图案,他记得,这个是荡尘阁的徽记。 云少康是荡尘阁的人? 然而,信封里装的不是信,是一块同样印着牡丹与剑的扁圆印章。印章上有个盖子,旋开后,里面夹着的是一张纸。 “已知晓栖灵山澄观乃正道之叛徒,尔任务已完,速回崇安。” 看完之后,文谨原封不动把东西连同信封放了回去。 澄观师叔是正道叛徒?任务? 云少康的武功虽然跟荡尘阁的那些人不是一路,算是自成一派,是荡尘阁的人也无妨。那他一直跟着自己,难道是长老派给他的任务?要是这样的话……跟云少康在一块久了,文谨的脑子好像也转得快了些,要是这样的话,是不是荡尘阁原先以为正道门派里有内贼。不,直说是栖灵山里有内贼,于是派了人出来调查。师父死了以后,门内比较有声望的,当先要数澄观师叔,而自己又是下任掌门……于是就派云少康来调查自己,派了别的人去栖灵山门内调查? 这么一说,云少康就是有目的地接近自己的。这个对文谨来说倒还算不上是大事,毕竟他早就觉得云少康跟着他不简单。但是若是自己的推论和这张字条上的事情属实的话,加上文勤师弟的那封信……澄观师叔岂不是…… “……你醒了?”背后,云少康懒懒的还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来。 “……”文谨没有哼声,不由得绷直了身子。不是因为别的,是气的。 “……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其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文谨,虽然他内心里一点都没有悔改的意思,但是总归还是知道是自己不对。文谨这个反应,已经算好的了。在他昨天餍足到睡着之间的空隙里,他想文谨大概应该会冲他鼻子打一拳会比较…… “哇呀!”云少康捂住了鼻子,顺势往后一仰,装作很痛地大叫了一声。 “我根本没打到!”一向面淡如水的文谨也忍不住怒道。他的眼神很冷,看得胆子肥如牛的云少康也心虚起来。 “恩公别生气,”云少康把脸凑过来,一脸贱贱的表情,“你打吧。” 文谨提起了拳头蓄满了劲儿,举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了下来。他别过头,骂道:“云少康,你个衣冠禽兽……” “那是,脱了衣服,就是禽兽不如。”云少康接道。 文谨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觉得是自己太纵容云少康了,才会发生这种事。他想到这里,觉得非得狠狠教训一顿这家伙才解恨。 他左右开弓,就要扑上来把云少康打成猪头。 文谨才把身子往前倾了一点,就顺势被人抱了满怀。 这个拥抱跟昨天晚上的不同,不带一点猥亵和欲望。带着些抚慰的意思,却又是很珍惜的那种,比起情人,更像是友人间的。 云少康的声音低沉而又深情似海:“破戒了就破戒了吧。以后你要是想当大厨,我就给你打杂;要是以后想当大侠,我就做给你开路的马前卒;要是想做大夫,我就当包揽杂活和煎药的学徒……你不是老要赶我走吗,以后怎么赶我都不走了,死也跟你死一块。” 文谨愣了愣,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种一生到死的诺言。好像在云少康的话里面,他背负的所有责任和过去都飘散得一干二净,他也可以做个普普通通的人。虽然没有了那些一起长大的师兄弟,却有了一个人可以陪伴他接下来的人生,一直到死。 尽管理智告诉他,云少康这种痞子无赖的话不能信,但是他的心还是“咯噔”跳了一下。 就在这时,文谨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隔着被子顶在了自己肚子上。他推开云少康,看了一眼被子的样子,忽然醒悟到了什么。这回他可一点都不客气了,一记老拳就正中云少康的鼻梁,速度又快准头又好。 云少康这回是真的疼得大叫了一声,末了还挺委屈地喃喃道:“这能怪我吗,咱们这么光着抱一块,柳下惠也得有反应啊……” “闭嘴。”文谨转过身子,在地上的衣服里翻翻捡捡一番后,把云少康的衣服扔给了他:“滚出去打水。”他昨天出了太多汗,后来又……咳咳,总之浑身没有一处是舒服的,实在很想洗个澡。 想想文谨又改了口:“不,你去买早饭,叫小二把水送上来。” 云少康也是知轻重的人,他穿上衣服,洗了把脸,就准备出门。回头看文谨穿着单衣坐在床边,领口边露出半块瘀紫的吻痕,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原来严谨自律的壳子好像脱掉了,看着竟是相当地乖顺动人。云少康舔了舔嘴唇,特想上去把这小子的衣裳扒了再来那么一次…… 文谨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猥琐的目光,抄起一瓶装着药的瓷瓶就砸向了云少康的后脑勺。如果说刚才文谨那一拳还是留着点余地的,那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了,看飞来的迅疾程度似乎这一击还是用了内力的…… 云少康没敢硬接,忽的开了门缩着头出去了:“夫人稍等,小的一会就回来。” 云少康话音没落,只听楼下一声“哎呦”的呼痛声,紧接着就是一个大汉的叫骂声:“操你奶奶的,是哪个龟儿子往楼下扔东西!?……还这么臭,你他妈里面装的是粪啊!” 云少康一听连忙矮下身子,想借栏杆挡挡身形。谁知那个大汉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见了鬼鬼祟祟的云少康,大骂道:“就是你,躲着以为爷爷看不到你了是不是!” …… 这一出再一来,云少康不光别想回去看美人出浴图了,只跟这个大汉就纠缠了将近半个时辰。最后赔钱给大汉买了身新行头才算结了,云少康别提多肉痛了,照这样他刚才就不躲了。再臭还能洗干净,银子没了可就再回不来了。 忙活到吃完了饭,文谨很郑重地说:“云少康,我问你几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不会你问完就赶我走吧?”云少康看文谨这么严肃,有些头大。 “别打岔!”云少康发觉今天文谨的脾气尤其差,加上他自己也心虚,便也不撩刺儿了,乖乖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荡尘阁的人?”文谨的语气很笃定,之所以问,只是为了确认一下而已。 云少康发觉文谨似乎是知道了什么,想到这个也没必要隐瞒,便大方承认道:“是。只不过我在荡尘阁没什么靠山,属于打杂的。” “宜川夏家不就是你的靠山吗?”文谨直觉觉得夏家那么大一个家族,在武林中不可能名不见经传,而且他没记错的话,上次在崇安的荡尘阁大会上也有一个夏姓的年轻人,似乎跟夏早长得有几分相似。 “我是孤儿,夏家那是可怜我才给一口饭吃。荡尘阁是家族式的,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 “就是因为这个,崇安大会你才只有看的份儿?”按理说云少康武功这么好,人虽然滑头了点,但关键时刻还是挺靠得住的,竟然崇安大会也只有当观众的份,这不合理。 再问下去,文谨就要触及到他家族往事的核心了,云少康沉下脸来,肃容道: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第四十一章 “你到底为什么一路跟着我?” “那是因为恩公……” “说实话。” 云少康一路跟着文谨,也一直保持着与宜川夏家的书信联系。尤其是在知道卷轴的真正内容之后,也写信询问了夏家江湖上关于藏宝图的谣言的事,加上之前荡尘阁长辈告诉他的内容,因此可以说,他已经了解整件事的始末了。澄观背叛正道与谢花楼结盟,这件事终究要让文谨知道的。 云少康想到这里,也严肃下来,“不错,我的确也有我的理由。” “是什么?” “我们在凉州城等两个人,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回荡尘阁,自会一切见分晓。” “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文谨发觉云少康还是在掩饰。 “因为你不能回栖灵山。”云少康在考虑怎么告诉文谨真相才能更委婉点,“你是栖灵山最名正言顺的下任掌门,荡尘阁作为正道之首,有责任保护你。” “保护?”文谨不屑地哼了哼,“你跟着我,应该是为了监视我吧。” “当然不是,你资历浅在山下又没有亲属,有什么坏事也轮不到你做。” “栖灵山有人要做坏事?”文谨觉得好像快问到重点了。 “是你师叔,”云少康叹道,“他跟谢花楼结盟,一为获得江湖支持,二为除掉你。” “那柳公子是……”文谨忽然想起一路上神出鬼没的柳焉由,加上昨天没理由就要对他们下杀手…… “他是谢花楼的护法,地位很高。江南一带很多小门派都暗中归顺了他,他也想借此谋取谢花楼楼主的位子。” “那跟我师叔结盟的,是柳焉由,还是韩销墨?” “柳焉由作为这件事的中间人,但是后来很多事都没有和韩销墨上报。也可以说,你师叔和柳焉由,是互相支持的。” 云少康又道:“现在既然卷轴的事情已经明了,那柳焉由留着你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就算他这次放过了你……” 云少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幡然醒悟道:“柳焉由这个老狐狸,这次是他故意的!” “什么?”文谨显然还没有搞懂云少康到底醒悟到了什么。 “那个……”云少康觉得挺对不住文谨的,说话底气明显不足,“柳焉由这次只砍伤了你,却没杀我们俩,是因为他料准我看到你那个样子,肯定会……”这么一说,好像柳焉由这回也做了个成人之美的事情,但是对文谨来说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文谨狠狠瞪了云少康一眼,道:“看来柳焉由比你自己还了解你。” “我……那个……这个……”云少康抓抓头,道,“不过这样一来,你要被逐出栖灵山了,也做不了掌门了……” “是啊,跟杀了我一样的效果。”文谨冷哼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比死强了好多啊,昨天你也……” “你回去之后,是不是荡尘阁要讨伐栖灵山了?”文谨根本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黑着脸把话题拉了回来。 “到时候想必柳焉由也会去栖灵山帮你师叔,正好可以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 “不不,只是制服他们两个,绝不乱杀无辜。” “所以,等到了增加的两个来保护你的人手后,我们就起程回崇安。” “……可我已经当不了掌门了。”师门的深恩,长辈的期望,都在昨天化为流水东去了。他根本无颜再回栖灵山,就算回去,也只有领罚的份,栖灵山法度森严,不会留下不守门规的弟子。 “但你活着,总归能起到稳定栖灵山门人的作用。”云少康拍拍文谨的肩以示安慰,“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文谨垂着头,没有说话。 他们在客栈等了两天,在第三天黄昏,果然有两个旅人模样的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其中一个是夏早,另一个人看着也挺面熟。文谨想了想,貌似在崇安大会上见过他。男子看着有三十上下,一身黑衣,面容有点苍白,背着一把与他削薄身材很不相称的重剑。 夏早一上来就跟云少康勾肩搭背,那个面熟的青年男子只向云少康抱拳作礼,对文谨点了点头。虽然跟夏早一比难免显得冷淡,但却稳重了许多。 “我是夏早,文公子还记得不?”夏早笑道。 “夏公子好。”文谨规规矩矩道。 “在下李松明,见过二位。”黑衣男子还是一张古井无波的脸。 “李师兄好。”云少康抱拳回礼,难得地恭敬。 吃晚饭的时候,夏早跟他们一起在大堂吃,李松明叫小二把菜送进房里。自打见过礼过,李松明就一直窝在房里没有出来过了。 “哇,少康你不知道,我跟这个家伙一路过来,闷都快闷死了。”夏早抱怨道。 “李师兄就是这个性子,但人还是很靠谱的。”云少康道,“你要是能多跟他学学,你爹也能省不少心。” “这个还是算了!他一天到晚都冷冰冰的不说话,不知道每天都在想些什么。而且他每天都要吃药,不知道是哪里有病,荡尘阁要让这种人当掌门,大家还不都得憋死!” “那陈师兄的事……” “咳,别提了,到现在还说不清楚呢。可惜吕大哥那么善良一个老好人,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了。” …… 在后面夏早和云少康聊得都是荡尘阁内部的事,文谨也没什么兴趣,就打算先回房了。刚上到楼上,就看见李松明很随意地靠在栏杆上,放空的眼神没有焦点,好像在发呆似的。 文谨刚走到跟前,李松明忽然转过头来,淡淡道:“在下除了习武,还习得过占卜,文公子可愿意算一卦?” 文谨摸不透李松明的意图,但既然这么冷面一个人主动找你,拒绝有些说不过去。更何况,文谨性子随和,便应了。 “文公子请跟我来。” 李松明从包袱里摸出一堆算筹,坐了下来。 “在下算学不精,为文公子随意一算,只因有缘,只望文公子莫要在意。” “好。算什么?” “算你与云师弟如何?” 文谨有些意外,虽然自己跟云少康的关系已经不同于往昔。但如若他日与云少康分道扬镳,他也不甚在意,哪里有占卜的必要?不过文谨面上还是点了点头,就当是答应了。 李松明摆弄了半天算筹,文谨由于外行,一点也没看懂,倒是看上去比街上的测字看相要艰深得多。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样子,李松明抬头道:“文公子可想知道结果?” 文谨不自觉竟有些紧张起来,脸上还是故作镇定道:“李公子请说。” “只八字矣,‘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第二天起程,文谨和李松明都丝毫不提算卦的事。文谨听到这四个字的第一感觉,就是想到了方先生。他与师父的一段情缘,正是败在这八个字上。难道他跟云少康,也要重蹈上一辈的覆辙吗? 这一路去崇安的路上,都是快马加鞭,有时候不得已也要在野外宿营。其中的确也有过一两次遇到敌袭,都被云少康和李松明化解了危机。李松明虽然人看着不胖,但力气可不是小,一把重剑挥舞得虎虎生风,法度森严。相比之下,云少康略显奇诡甚至偶尔赖皮的招数有点上不得台面了。 一个月后,崇安。 文谨还是第一次进荡尘阁的本部,从外面看去只是平平无奇的一片院子,进去之后却是别有洞天。奇湖怪石,莳花佳木,不胜枚举。 一进去文谨就被招待去了客房,云少康和李松明,夏早先行去面见阁主。因为崇安大会的事,程阁主最近操劳更甚,虽勉力支撑却不是长久之计。早日选出新的荡尘阁主已是势在必行。 夜灯初上,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文谨拿起筷子要吃晚饭,发现灯下多了一个人的影子。转头一看,云少康正靠在门口,朝着他咧了咧嘴。 文谨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盛了一碗饭,叫侍女多添了一双筷子。 “果然,你多了不少人情味儿了。”云少康也不客气,径直坐下。 桌上还是全素,没有一点荤腥,也没有酒。 “你都破了戒了,再多破几个也没关系了吧?” “我仍乃栖灵山弟子,戒律还须遵守。”文谨回答得一板一眼。自从那天破戒了以后,他就跟云少康再不住一屋了。 “难道你们逐出师门还有仪式?” “是,在那之前,我都还是门内弟子。” “是什么仪式?” “诵《南华经》,浴山门圣泉……”文谨说了一大串,都是些繁文缛节一类的场面活儿,最后才道“……触犯戒律者罚七十脊杖,废去武功,逐出师门,永不得归。” “……又要打又要废武功?!”云少康本来听得都瞌睡了,最后一句话激得他猛地清醒过来。那样的文谨,就会变成一个最普通的年轻人。以前十九年的修为,都化为流水,可能连路上遇到个小毛贼都摆不平了了。 文谨很平静,也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是,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是武林中人了。” 第四十二章 “为什么要废掉武功?” “自我尚不能守住,难保以后不会因一己之欲为害一方。” “可是你……”不管怎么样,云少康也想象不出来文谨会成为为害一方的恶霸。 “门规如此,无人可免。”文谨从容道。 云少康那天之所以敢为所欲为,一是因为早在停云山的时候,他就看出来文谨差点答应那个疯道人的要求跟他苟合,觉得要是真做了文谨也不会太跟他翻脸;二是因为跟了文谨这么久,他也早发现文谨的心肠软,就是现在不喜欢他,以后也能慢慢来。却没想到,文谨虽然没翻脸,却要承担这样的后果。习武之人辛苦几十载,才练就一身功夫,如若一朝废去,心中痛惜之情,大概会比死更难受。 文谨把云少康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心里已经不再有什么起伏了。早在那天云少康亲上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如果有怨怼的话,大概只能怨自己过去太纵容云少康了。 “我……对不起。”云少康语声低回,悔恨又内疚。 文谨垂着眼睫,道“……就当是报答你的数次相救吧。” 云少康抬起头,文谨脸上的线条在灯下显得很温柔,不再找得到他们刚见的时候的那种峭拔和锐利,像是……像是一个横冲直撞的少年人,长大了。 可是“报答”两个字一说出来,云少康的心里又有些不甘。 “……只有报答吗?” “是。” “……那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要说‘抱我’?” 终于,文谨的表情变了。 “你中的毒叫‘千日醉’,是谢花楼近几年才炼出的一种新毒。毒素先是会引起周身剧痛乏力,后来会引起短暂失明。再后来会影响人的意识,就像醉酒一样。” “但是,中毒的人,还是会保留自己的最后一点意识。谢花楼用这个毒逼过供,犯人会失去招架能力,意识最薄弱的时候会说出情报来。” “你呢?为什么会那么说?” “……”文谨走到门边,向等在廊下的侍女招了招手,示意送客。 云少康拽住文谨的后领子,把他拉了回来,一把关上了门。 屋里只有一点孤灯如豆。 文谨伸手去扒开云少康攥着自己衣服的手。 云少康牛脾气上来了,手里攥得更紧,上前几步把文谨推到门背后。这下文谨想走也开不开门了。 “不许逃避。” 文谨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厌倦:“云少康,你当知道,这种问题本就不会有回答。” “不要逃避。”云少康的眼神很锋锐。 “一直逃避不肯接受答案的,明明是你。” 云少康问过很多次,赖皮地,认真地,深情地……文谨的性子不会直说拒绝,但也绝不会说喜欢他这种话。 他只是想听文谨亲口承认一次,就算是骗他的,也好。也至少能让他的感情得到一个依凭。 云少康勒紧了文谨的脖领子,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文谨挣得很厉害,而且都是习武的人,已经不能说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了,而是头老虎。不过云少康也铁了心,非得手不可。 完全清醒着的文谨很难对付,云少康后来忽然想到,上次与血砂门人相斗时文谨腰上受过伤,从那以后每到雨天都会隐隐作痛。而他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现在听声音下得已经很大了。 虽然这招挺卑鄙的,但是云少康还是摁到了那道疤上。文谨的身子缩了一下,反应明显迟缓了几拍。 云少康的身手本来就比文谨好,他抓住这个机会,猛地把文谨扣住了。云少康扯下文谨的腰带,把他反手绑在了床柱子上。 时间虽短,云少康却打了个很复杂的结,文谨死挣活挣都挣不脱。云少康也不像第一次那么有耐性了,一边吮咬着文谨的唇,一边解着文谨的衣服。文谨因为挣得太厉害了,嘴唇也被云少康咬破了一块。云少康尝到了血腥味,非但动作没有停,反而还伸出舌头去舔那块伤处。舔着舔着又把舌头伸进文谨嘴里,文谨的牙齿猛地一合。云少康因为早有预料退得很快,随即他又用力按住了文谨腰上的旧伤,文谨一痛,牙关便松了。 云少康的吻带着不容置疑和强烈的侵略之意,逼的文谨渐渐连气都喘不上来。同时云少康的手也不闲着,他把自己也剥干净之后,一手扣着文谨的脖子,一手去挑逗文谨的下身。虽然吻得很激烈,云少康手下这次却故意放慢了。虽然文谨也被他的水磨工夫勾的有了反应,但接下来云少康却像是故意的,蜻蜓点水一样每次都按在敏感的地方,就是不给个痛快。 云少康的吻从唇上挪到脖子上,吮出了一个深紫的吻痕后,又一路下移到胸前。他含住了一边的乳头,拿舌头划着圈,间或会轻轻地啮咬。另一边用手指打着旋,不轻不重地揉着。 文谨挣得越来越微弱了,他的眼睛闭得很紧,眼睫投下的阴影很深,脸上的表情混合着羞耻,难堪,压抑……但更多的是来自本能的渴求。云少康看着,以前他老觉得文谨就像是画像上正襟危坐的老夫子,古板而没有生气,第一次,他觉得文谨活了过来,从老画像上走了下来,也变成了有欲望有情感的,活生生的人。 云少康自己也硬的难受,他索性改跪坐为箕坐。把文谨的长腿搁到自己腰两边。他坐得离文谨更近些,用另一只手把两个人的阳物都包在了一起。他自己的尺寸本来就相当可观了,文谨虽然看着身材比他瘦削一些,那东西却也不小。他一只手根本不能完全包住,顾了这个就顾不了那个。弄了几下,两个人额上的汗都更多了。 文谨的眼睛打开了一条缝,低下头看见了两个人都竖得老高的下身,云少康动着的手急切又笨拙。他咬了咬刚才嘴上的伤处,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很用劲地摇了摇床柱子,意思是叫云少康解开自己的手。 云少康却已经先一步采取了自己的办法。他慢慢吻到文谨的小腹上,然后身体往后退了一些,一手握住了自己的东西套弄,同时低下头,张口含住了文谨涨得发痛的下身。 文谨一激灵,睁大了眼睛盯着埋首的云少康。 以前在妓馆,都是别人给他做这事儿,云少康这还是第一次给别人弄。他其实特想抬头看看文谨的表情,但因为怕分神万一弄伤了文谨,还是忍住没有抬头。他用舌头刷过上面的纹路,后来干脆模仿做爱的频率,一下一下吮吸着。 文谨的手被扣着,身下的刺激太强烈,他只好抓紧了床单以免自己失控。实际上他已经很难控制住自己了,最多只能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来。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会为自己做到这种程度。 觉得快不行的时候,文谨的腿碰了碰云少康的腰,不得已出声道:“……起、起来,我……” 云少康也觉察到了,躲得快得惊人。 云少康抹了把自己脑门上的汗,翘了翘嘴角:“果然你心肠好,以前别人给我做,我都从来不讲。” “……”文谨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对这种人实在不知该作何评语。 云少康也射了,但还没完全软下来。他亲亲文谨发烫的脸颊,拿出了一个扁平的小瓷盒。打开之后,里面是油膏状的东西,还散发着股若有如无的香味。 “上次弄得你挺痛的,有了这个会好些。”云少康用手指蘸了一些,就往文谨的后面探去。 “等等……” “……现在叫我停,我可没办法停下来。” “……那个……这个不会跟春药……”看样子大概是用来润滑的,但是坊间这类东西,难保不会有附加的功效。 “不会,”云少康对着文谨有些紧张的脸,笑道,“我虽然禽兽,还不至于要用下三滥的手段。不过现在还是不能给你把手解开,以防你又突然跟我翻脸。” 文谨现在身上软的跟面条似的,手又绑着,只能听凭云少康的摆弄。云少康的指节探进去半截,刚开始很滞涩,他慢慢把油膏抹开了,才好了一些,成功没进去一根手指。 “痛不痛?”云少康问道。 文谨的脸上又恢复了难堪的神情,垂着头不说话,但还是很轻微地摇了摇头。上次是因为中毒意识不清而且看不见,才被迫跟云少康……苟合。可是这回他的意识清醒眼神明亮,连云少康脸上的汗毛都看得到,还在跟他鬼混……文谨内心的罪恶感简直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体内的手指已经增加到了三根,这次不比上次,因为意识太清醒,感觉也变得异常敏锐。文谨已经觉得很痛了,两道眉毛也紧紧皱在了一起。 而对云少康来说,因为有润滑的原因,手指所触的地方温暖而湿润,甚至在此好像还能感受到文谨的呼吸。更何况文谨难得这么听话,他恨不得马上就把手指替换下来。 云少康看到了文谨皱在一起的眉毛,还是克制住了。他用手指在文谨体内慢慢动了几下,又揉了揉四周触到的嫩肉,才退了出来。 文谨的脸色还是不好看,等到他看到云少康那东西之后,脸色更白了。可惜的是,云少康把他的腿分的更开,人也坐的更近了,根本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 文谨终于忍不住扭头道:“……那个,云少康……”你还是停下吧。 “停不了,”云少康似乎早知道文谨想说什么,很快就截断了话头,“忍忍就好了,上次也没见你怕成这样啊。” 上次是因为中了毒啊,文谨心道。不过他还是不死心:“……真的不行吗?” “不行,”云少康的回答没一点余地。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吧。”文谨的眼神变了变。 “你说。” “不要杀我师叔,也不要杀栖灵山的任何一个人。” “你师叔一直想杀你当掌门,你……” “除非他亲口承认,否则我不会信,你答应我。”文谨的语气很坚定。 “好,”云少康摸摸文谨的头,有话完事了再说,他已经快憋炸了…… “解开我的手。”云少康的硬物硌在他的大腿根上,文谨的脸色已经白成了一张纸。 “让我进去就解开。” 文谨有点可伶地垂下了头,彻底放弃了。 云少康上去亲了亲他的耳朵,把文谨的脑袋搁到了自己肩膀上。 “……轻点。” 文谨刚说完,云少康就进去了。 云少康没敢全进去,毕竟这回文谨的意识太清楚,感受到的痛觉也会比较强烈。他推进地很慢很慢,慢到文谨都可以感觉到那东西的轮廓和纹路。文谨涨红了脸,逃避似地闭上眼睛。 “不痛吧?”云少康忍得很辛苦。虽然没全进去,还是先试着小幅度地动了几下,那种被包裹的温暖让人不想离开。 “……”文谨已经痛得不想说话了。 云少康看文谨没说话,就当是默认了。退出了一点点后,这回整个埋了进去。 “现在……能解开我的手了吧……”文谨额上疼出了冷汗,声音虚弱而疲软,仔细听好像还打着颤。 云少康一听文谨已经这样了,也放了心,下面不动,只是上身往前探了探解开了捆着文谨的腰带。 “……抱着我吧,抱着我会好点。”云少康心软道。 文谨没说话,也没动,就当是回答了。 见这小子都这样了还死犟,云少康也不管他了,兀自就动了起来。 “呃……”文谨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叫,但依旧不肯抱他。 云少康也憋得不行了,索性大开大阖抽送起来,非要逼得这小子就范。文谨靠在床拦上,仰着脸强忍痛,云少康看着,竟觉出些妩媚的味道。 这么用力顶了十几下,云少康凭着上回的记忆在文谨身体里摸索着,有意变换着进出的角度。老看他痛苦成这个样子,云少康铁石做的心也要不忍。 像上次一样,云少康感到顶到某个位置时文谨明显抖了一下,他就知道,自己摸到地方了。随后,他变着法儿动,都只往那一个地方顶。 酥麻无力的感觉从下面一直传到脊柱,就像是一个漂浮在大海里的旅人,文谨很急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这种半被迫体验的快感跟罪恶感一起折磨着他,文谨的眼神空茫而无助,可仅存的理智还是让他没办法主动地去抱云少康。他很困难地坚持着,像在坚持着自己最后的答案。 看到文谨依然不肯就范,云少康也有点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不过在征服欲面前,他的那点愧疚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说到底,他长这么大以来,真正想要的东西只要去做,便没有失败过。想要的人也是一样,而且文谨是特别的,他最想要的,是文谨的心啊。 云少康凑过去咬咬文谨的耳朵尖,很坏地研磨着那个位置,半调笑半威胁道:“再不认输,我要来真的了。” 文谨的呼吸顿了一下,一双眼睛也弥漫着水光,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整个人却还是靠在床拦上不动。 云少康往后退了退,而后圈住文谨的腰,把他从床边上抱了过来。文谨没有了支撑,身子先是一歪,不过很快下意识用手支住了自己。云少康把被子也拉开,不让文谨碰到。一下子文谨的周围都变得空旷起来,能抓住的只有云少康了。 云少康提起文谨的腰,对着自己的阳物,把他狠狠按了下去,云少康自己也跟着他控制的频率往上顶。文谨已经麻到有些迟钝的肌肉忽然就是一紧,几乎是凌辱的痛苦和灭顶的快感同时撕扯着他,他故意咬到嘴上的伤处逼迫自己清醒,但还是克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云少康的动作还是没有丝毫犹豫,一点怜悯的意思都没有。文谨发红的眼角,汗湿的头发都映在他的瞳仁里,他知道文谨坚持不了多久了。他不光要逼文谨主动抱他,还要逼他发出声音来。 “云、云少康……别了……别这样了……”文谨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听着像是小动物濒死前的哀求。 “抱着我。”云少康的声音竟有些冷酷。 “……”文谨还是不动,云少康那一下极其狠,而且就对着那块最有反应的地方。几乎是只留一个前端,然后整根没入的。 文谨崩溃似的呜咽了一声,抱住了云少康。 云少康达到了目的后,放开了文谨的腰,一边握着文谨的前面快速套弄,一边急送了几十下。文谨趴在他怀里,带着哭腔的呻吟很小声,像是彻底崩溃了。 终于,两个人都到达了顶端。 云少康紧紧抱住了文谨,他感觉到肩头湿了一小块。 文谨已经昏睡过去,云少康擦干净两人的身体,也躺下了。发泄完之后,也觉得今天做的过了,文谨要被废掉武功了还被他这么欺负,心里肯定难受的很。 第四十三章 一夜无梦。 文谨这一觉睡得很沉。以前在山上,天刚刚亮不久,就会有弟子以晨钟唤醒山门内的弟子。就算他下了山,也会因多年的习惯醒的很早。而今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太阳很大,大约已经到了中午。 文谨下意识一个骨碌就爬起来,要是在山上,这个点都出完早课吃完中饭了…… 他刚坐起来,惶急的神色就消失了。他一个带罪弟子,即将被逐出师门,再也不能回去了。 身体的疲乏也提醒着他,他又一次破戒了。 文谨转头看了看,他穿着干净的里衣,云少康已经不见了。 他解开里衣的带子,身上又是一片狼藉。 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个人推开了门:“恩公,你醒了?” 文谨飞也似掩上自己的前襟,一脸戒备。云少康眼睛直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道:“我刚给你擦干净身子,不会自己糟蹋自己的劳动成果的。” 文谨根本不理他,兀自道:“别再叫我恩公,你心里早不把我当恩人看,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了。” “也好,在我心里早把你当夫人看了,夫人。” “谁是你夫人。” “那就……二当家。” “……二当家不陪睡。” “大当家。” “我跟你不是一家,滚出去。” “也好,我到外面等你一块吃饭。”云少康踱着步,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就是以后还俗了,也绝对得找个云少康找不到的地方待着。文谨恨得牙快咬出血来,揉着腰去洗漱。 饭桌前只有他跟云少康两个人。 “你们什么时候起程去琼阳?”文谨不想跟这家伙多说一句废话。 “后天。” “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别去了,我昨天已经答应你了。”云少康劝道,“你不回去,就不用废武功了。” “凡事只要做了,总要面对该有的结果。”文谨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 “……是我错了,以后好好补偿你,” “嘴上认错,心里从来没觉得错过。”文谨淡淡道,“我没说错吧,云少康。” “我……”云少康的眼神情深似海,“我真的喜欢你,恨不得……” 文谨截道:“我不喜欢你。 “你昨天后面不是也挺情愿的……” “是你逼的。” 文谨走了出去,拍上了门。 我不喜欢你。云少康坐在桌子前,他终于听到拒绝的话了,拒绝得这么干净利落,果然是文谨说话的风格。 他一路追随,舍命相救,换来的仅仅是句我不喜欢你。 第二天,一起上路的依旧是文谨,云少康,夏早和李松明四个人。 文谨很意外,去讨伐某个门派,不是应该带个几十上百人才正常吗。更何况还是同时对战柳焉由和澄观师叔两派人马。 “徐师兄他们早就先去了,这会儿应该快到了。”夏早一边说着,一边还瞟了瞟文谨脖子上还淤紫的吻痕。完了之后又拿眼风刮了刮云少康。 云少康这时候全当不认识夏早,殷勤地把马牵了过来,道:“阿谨请上马。” 说完之后还凑近悄声道:“要是身体不适的话,我叫马车来。”到了琼阳宜川地界,云少康终于不用再做穷人了。 文谨当他不存在,自顾自走向了另一匹马。 路上,云少康跟夏早嘻嘻哈哈地走在前面,文谨跟李松明走在后面。 李松明:“文公子与云兄……” 文谨:“李公子的卦不准。” 李松明:“在下也是……” 文谨:“应该是此生不遇。” 远处的云少康听见了,转过头大叫道: “那可不行!” 一直到住进了琼阳的客栈里,云少康都郁闷。这么多天来,文谨跟李松明说的话,都比跟他说的话多。李松明虽然闷,人却还长得不错。文谨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云少康把文谨拉过来还没问,就被泼了冷水:“那是你,我不会喜欢男人。” “那你喜欢女人?”云少康忽然紧张起来,文谨还了俗之后,凭他的模样娶个老婆完全没问题,说不定还有人愿意倒贴呢。 文谨不想回答他。 “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难道你喜欢的不是人?” 文谨走掉了,边走边拍自己的袖子,好像已经把云少康当脏东西了。 傍晚,在琼阳已经住了一阵的徐叔陵和卓行来与云少康他们汇合。大家集中在一起,打算商讨一下上栖灵山的策略安排,文谨也主动要求在场。 “这些天我们派人去查探,整座山的守卫跟铁桶一样。根本没办法潜入进去。”徐叔陵看着跟李松明差不多岁数,一身青衣,坐在那自有一股书卷气。 “但是守卫的人栖灵山的弟子比较多,并没有看到谢花楼的人马。”卓行修眉长剑,五官英武非常,很是有凛然之意。他比在座的人都年长,看着将近有四十了。 “难道柳问没来琼阳?”夏早问。 “这不可能,”徐叔陵道,“谢花楼也已经在彻查柳问近些年在江南的一切动作,天枢璇玑阁也参与了。在江南一带,还能护得住也敢护着柳问的,也从中只有得到过好处的栖灵山。” 卓行点头:“栖灵山算是这一带的大派,又没有派弟子常驻荡尘阁,江湖道义上算是在正邪之外。” “那现在怎么办?不能直接打上去吧?”夏早说道。 “没有情报贸然进攻,必然要损失惨重。”李松明冷静道。 “大约澄观和柳问已经得到消息,荡尘阁会来琼阳,因此早就派人驻守严防。”云少康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么一来,想要擒贼先擒王,根本成了不可能的事。 “云公子,有位姑娘来找您。”小二敲响了房门。 姑娘?在座的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知道云少康何时欠下的风流债找上门来了。毕竟云少康除了出身之外,在荡尘阁更有名的是拈花惹草。刚看到文谨的时候,徐叔陵捕捉到云少康看文谨的眼神,心里那是翻江倒海:云少康这是真的完了,不光玩女人,现在连男人也不放过了。 “长什么样儿啊?”夏早没腔没调地问。 “哟,挺漂亮。光说长相,那也得是天仙下凡了。” 除了面色不善的文谨,众人的笑都不正经了。 云少康想了想,道:“几位稍等,这回来的,不是一般的姑娘,在下必须得现在就去看看。” “可能会对我们这次的行动有很大的影响。”云少康又补充道,中途还偷瞄了瞄文谨。 “行了,你去吧,我们还不知道你那德行。”夏早挥挥手。 “阿谨也跟我一起去。”云少康的语气很肯定:“你也认识。” 文谨跟在云少康身后出门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徐叔陵跟夏早的对话。尽管他们把声音压得极低了,但以文谨的耳力还是捕捉到了: 徐叔陵:“咳,早知道,少康现在不会又有新癖好了吧?”徐叔陵的八卦在荡尘阁也是出了名的,夏早别名“早知道”,意思就是有八卦都比别人知道得早。而徐叔陵虽然没有别名,却是阁里最热衷于听夏早讲八卦的人没有之一。 夏早:“那是,以后咱们都得小心了。” 徐叔陵:“小心什么?” 夏早:“菊花不保!” 文谨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拳,捏得指节都发白了。最后他还是有意踩了云少康一脚:“走快点。” 既然文谨都听到了,云少康就没有理由听不到刚才八卦二人组的对话。他手拢成弧形,悄声道:“放心,我对他们没兴趣,就喜欢你一个……” 还没说完,他又被踩了一脚。 云少康推开房间的门,坐在桌前的女人抬起了头。她很瘦,也没有上妆,一张过分干净到有些苍白,眼角也没有了妩媚的红痕,转眸间流露的只有疲惫和沧桑。虽然光看这张脸还很年轻,但眼睛已经老了。 “多日不见,殷娘,”云少康拱了拱手。 “你是……殷娘?”文谨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的一笑一颦都是会勾魂的,藏着说不完的缱绻韵事和风流过往。 可他没想到,那个殷娘卸了妆,虽然五官还是惊人地漂亮,却会显得这么苍白和单薄。 “是,我是殷娘。”女人站了起来,笑容很脆弱。 “你今天怎么……”文谨还是有些不能想象。 “妾身以后都不接客了,也不用再上妆了。”殷娘笑道。 “什么?那浣月居……”这回惊得是云少康。 “交给素云打理了,那本来就不是我的产业,以后交给谁打理并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你要嫁人了?” “……你从良了?” 文谨和云少康同时问道。文谨知道,妓女从良,就是要嫁人了。配得上殷娘的,世间能有几个人? “我嫁过一个人,但没有成过亲。他想请人观礼成亲的时候,我没有答应,因为我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妻子是一个妓女;可惜我想成亲的时候,他却不会再回头顾着这些儿女情长了。”殷娘很平静地道,可是因为太平静了,反而让人觉出话里难掩的悲伤。 “他叫柳问,琵琶弹得很好听。” 第四十四章 文谨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路上云少康去青楼消遣,每次都是柳焉由出钱,两人从来都是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其间发生了什么,不想也知道。柳焉由原来还提到过他订的一桩婚事,难道就是跟殷娘…… “你们这次要杀他,对不对?”殷娘道,“谢花楼也不会放过他,我跟你们一起去,陪他最后一程。” “我也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作为带我上去的交换。” 殷娘不理会两个人惊愕的表情,自顾自道:“我是阿问在谢花楼的线人,替他搜集江南一带的情报。” “等等,你告诉我们,那你岂不是也……”文谨跟殷娘认识的时间不长,回过神来比较快。这么一来的话,谢花楼也不会放过殷娘的。 “所以,我来陪他最后一程。” “你若隐姓埋名,也是有几分希望的……”云少康劝道。他看出来了,殷娘这回来,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陪柳焉由去死。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不是坏人。”殷娘开始叙述了,一番把往事都倒出来的架势。 云少康也坐下了,他算是知道了,殷娘根本没打算独活,隐姓埋名之类的事情已经不用提了。 “两年前,栖灵山的澄观道长暗中向谢花楼示好,还送了一些灵丹的药方以示诚意,想要借助谢花楼的力量重振栖灵山。可没想到你师父死的时候,却把掌门的位置传给了你。几十年前决定下任掌门的时候,不论是武功还是医道,澄观道长的修为都在你师父之上,最后掌门却不是他。他等了那么多年,等到你师父死了,掌门还不是他的。你和你师父性子太像,澄观道长自然会迁怒于你。” “所以……那些人是他派来杀我的?”文谨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事到如今,殷娘已经完全没必要骗他,由不得他再不信了。 “澄观道长只是托请阿问向江湖散布消息,说你身上的卷轴是隆兴帝墓葬的地图,江湖上的人争抢之下,难保不会伤害你的性命。阿问也不确定这个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查了许久都没有头绪,索性跟上你。如果真的是墓葬图的话,对谢花楼来说,也是很大一个助力。” “我没猜错的话,柳问是想把藏宝图纳入私囊,自己做楼主吧?”云少康道。 殷娘点头道:“阿问近些年暗中也在集结自己的势力,正是为此。可惜最近楼主不知从何得到消息,说阿问要篡位,正在严查他。现在天数璇玑阁搜集的情报已经足以让这个罪名坐实了,阿问不可能再活着了。” 说到这里,殷娘的眼神很愧疚:“给你们出主意去停云山见商时春也是阿问授意,我一直都不是个好女人,骗了你们这么久。” “他跟我们一起去见商时春,是不是也为了问卷轴的真正内容?”文谨这一次的反应很快,他明白殷娘的不得已。 “我不知道,但是他看出来了少康喜欢你,就设了计让你破戒,你就算这一路没死,也要被逐出师门,澄观道长坐上掌门之位就名正言顺了。” 云少康听着,拿余光偷偷瞄了瞄文谨,文谨脸上没有表情,手上却攥紧了拳。 “在谢花楼的这些年他变了很多,”殷娘的神色有些悲戚,“以前我只是个从小就被卖到妓院的小雏妓,他是厨子和老妓女的孩子……他加入谢花楼,只是想变强,以后就不会再有人会欺负我们了。” “可是后来野心和权欲改变了他。”云少康冷静地道。一入江湖岁月催,有几个人还能保持当初的本心呢? “那时候他有的很少,只有一把剑,和我。现在他有很多了,却还想要更多。人的贪婪总是无尽的。”殷娘强行把自己从往事中拉出来,“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少康,你能带我一起去见他吗?” “我答应你。” 云少康为殷娘斟了一杯酒:“以前我在你那蹭过很多次酒喝,这回我请你喝一杯吧。”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殷娘也接过酒杯饮尽,也许,这是他们在一起喝的最后一杯酒了。 “不过,就算知道了原委,我们还是打不上去啊。”夏早叹道。 云少康回来后,捡了一些相关的部分讲给众人听。但是仔细去想,尽管已经有了情报,却还是找不到解决的方案。 文谨站了起来,道:“我有办法,能把守卫全部调开。” “什么办法?”云少康直觉就不是个好办法。 他下定了决心后,又道:“我是栖灵山的弟子,还望各位能够看在我的面上,不要为难栖灵山的门人。” “这是当然,据说栖灵山门内如今也分作两派,一派以澄观为首,投靠谢花楼,一派以文公子的师弟文勤为首,遵循澄远真人的遗志。而我们要对付的,只是澄观那一派而已。” “……也不要杀澄观师叔。” “他要杀你,而且已经与邪教勾结……”云少康不解道。 “但他是我师叔。而且,他也并没有做出大奸大恶之事。” “好,依照规制,我们将澄观道长带到荡尘阁,供江湖世家共同评判,如何?”年纪最长的卓行开了口: “说你的办法吧,文公子。” “我一个人先上栖灵山,师叔必会尽快主持将我逐出师门的礼制法事。按门规,凡礼制之法所有的门内弟子都要在场。” “这么一来,守山的就只能是谢花楼跟三教九流投靠柳问的人,江湖道义上也好对付得多。”徐叔陵点头称是。 “……你师叔会不会丧心病狂,为了彻底杜绝后患杀了你啊?”夏早怀疑道。 “不会,既然到了门内,所有的弟子都会为证。” “不行。”云少康扳住文谨的肩,“这么一来,你到时候武功全失,我们又不在。谁要是想对你不利……” “我弃师长遗命门内声望于不顾,如若有人要杀我,也是应该的。”文谨冷静得可怕。 “你就这么不怕死?”云少康怒道。 “就是死,也不过是罪人之死罢了。”文谨挥开了云少康的手,道,“各位,事不宜迟,我明日就上山请罪。近日还请多加注意山门附近栖灵山弟子的活动,如果发现调动,便准备攻上来吧。只有一点,不要伤害栖灵山的人。” 说完,文谨就走出了房间。 留下一屋子表情各异的众人。 傍晚,琼阳的一家小酒馆。云少康,还有跟他关系最好的夏早、徐叔陵一块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的几样下酒菜很简单,可贵的是几坛子酒却是酒香扑鼻。 “别看这家小,酒的味道可不错。”云少康劝酒道,“来来来,我们三个也好久没聚了,一醉方休!” 夏早喝了一杯,有点担心道:“少康,你不去劝劝你家道长吗?” “他人虽然心软,但是一提到栖灵山的事,那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云少康低声道。 “……少康,夏早这家伙喜欢胡说,你……你不会真跟文公子……”徐叔陵想了想,还真一时半会有点找不到词。刚才听文谨左一个“罪人”,右一个“请罪”,出家人能犯的罪统共就那么几个…… “是真的。”云少康承认得很爽快,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变幻。 “啊?你真改癖好玩男人了?”徐叔陵大叫道。他这一叫,引得不少人看了过来。 “喂,你声音小点,”夏早向周围的人赔笑作揖,“哈哈,我这兄弟脑子有点不好使,大家多担待啊……” “你才脑子不好使。”徐叔陵随后就给了夏早一拳。不过他的关注点很快拉了回来:“男人嘛,想尝尝新鲜也能理解……你没动真格的吧?”看云少康今天的表现,徐叔陵觉得好像这回他不是玩玩那么简单就能了的。 “是真的。”云少康比刚才承认地还快,“我喜欢他。” 徐叔陵一口酒就喷了夏早一身:“……不是吧你!这种事儿上,你不是从来分的挺清的,床上是床上,穿了衣服谁都不认识谁了嘛。” “徐叔陵,你不至于吧,太恶心了!”夏早一边抹脸一边道,“你还真别不信,换了你,人家因为你要被杖责七十,废掉辛辛苦苦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你能玩玩就算吗?” 徐叔陵平日也挺风流的,一听到“废掉武功”的时候也瞪大了眼:“这么严重!” “是啊,是个男人,不,是个人,都要负责的吧。”夏早总结道。 徐叔陵回想了一下文谨的神情,疑惑道:“那……文公子喜欢你不?” 夏早没等云少康说话,就骂道:“你瞎啊,你看人家道长那样,清心寡欲的,能喜欢少康吗?他要喜欢少康,那我岂不是算得上爱你爱到骨子里去了!”夏早说完,立马就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那就是说,少康你是强来的了?”徐叔陵给了夏早头上一巴掌。 “第一回是人家中了毒动不了,第二回第三回就……”夏早很八卦地眨了眨眼。 徐叔陵压低了声音,碰了碰云少康的胳膊:“少康你好好讲,现在老阁主,长老大会都对你的态度有了很大改观。这次栖灵山和柳问的事你是头功,加上我们给你暗地里打通,能选上阁主也是说不准的事……这种时候,千万别搞出什么事来啊,你不是还想给罗家正名吗。” “当阁主跟喜欢他,两件事又不冲突。” “你想的太简单了,”徐叔陵肃容道,“你祖上算是有这个前科,甚至你家就是因为这个才没落的,而且分桃断袖本来就不为世人所容。以后你当了阁主,身边还带个男宠,要是被人知道了,这可就说不清了,荡尘阁的名声在江湖上也会受影响的。” 云少康知道,徐叔陵说的句句在理,可是不说他喜欢文谨,就是他是酒后乱性才睡了文谨,文谨却要因为他承受种种责罚,他心里也不能饶过自己。更何况,他还想以后一直陪着文谨,就是现在不喜欢,以后总有一天会喜欢他的。 “不用说了,”云少康的面容紧了紧,“阁主我也要当,他我也要。” “回去吧,我们商量攻上山的计策,尽快能把澄观和柳问拿下最好。” “都这么晚了,改明儿吧。”夏早打了个呵欠。 “不行,这就回去,一刻也不许耽误。” 徐叔陵摇了摇头,看来凡事不上心的云少康,一旦搁上跟文公子的事,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等云少康几人挑灯夜战,定完计划,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几个人散了伙,各自打着呵欠回房休息。 文谨这回强烈要求跟元少康住得远些,但总归还是一个方向。云少康走近屋子,远远看见屋顶上坐了一个人,月光照着他的影子,有些寂寥。 “还没睡?”云少康也跳了上去。 文谨的脸被月光照的很白,像是在发呆。 “都子时了……”云少康以为文谨没听到,又说了一句。 “不想睡。” “今晚的月色的确不错。”云少康干脆也坐了下来,“比八月十五那天还好。” 文谨“嗯”了一声,躺在了屋顶上。 “你喜欢看月亮?” “……小的时候喜欢,栖灵山的主峰很高,月亮近的像是伸手摘下来。” “我小时候就在宜川长大,没看过山上的月亮。”云少康也躺了下来,补充道,“城里很热闹,大概也没什么闲心去看月亮。” 文谨没回答。山上的日子很枯燥,只有看看月亮。不像城里,喝酒听戏逛青楼,晚上人们的消遣太多了。 “你能不回去吗?”云少康问道,就算他知道答案,还是想问问。 “不能,”文谨好像也露出了点淡淡的惋惜之意,“大概,这是最后一次离月亮这么近了。” “山上不是……” “我是带罪弟子,要禁足,在被逐出师门前不能随便出门。” “那也总不会连爬个房顶都不能吧……”云少康忽然意识到了关键,连忙问道,“栖灵山是怎么废武功的?” “……挑断手筋脚筋。” 云少康一下子坐了起来: “江湖上废人武功,都是散掉内力。手筋脚筋一断,不说武功,岂不是废人了?” 文谨摇摇头:“内功废了可以再练,为以防再度作恶,只有此法。” “那你……”云少康颓然,他不能想象也不愿想象那样的文谨。 “你只要答应我一点,不要伤害栖灵山的人。”文谨淡淡道,“调养得当,还是能走的,不必挂怀。” 说罢,文谨就跳了下去。云少康听到了门一开一关的声音,知道文谨回去睡了。他在屋顶又坐了很长时间,却久久不能释怀。 相比自责更多的,是悔恨。他做不了任何事去改变结果,这一别,再见的时候,文谨就是废人了。 第二天,早上天本来挺好的。吃过早饭没多久,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几个人站在客栈门口,送文谨出门。 “各位,后会有期。”文谨打着伞,向众人点了点头。 “后会有期。”李松明、徐叔陵和卓行的脸上都有点悲戚的意思。文谨还这么年轻,兴许以后还能成为威震一方的名士豪侠。却可惜,不久他就要变成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了。 “……以后少康要敢欺负你,我会帮你教训他的。”夏早很仗义地拍了拍文谨。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江湖中人了。”文谨的话里有拒绝的味道。 “你不跟我们回去?”云少康问。 “没有必要,我已经没有武功了,也不会为荡尘阁出力。”文谨转过身,毫无留恋地往前走去。 “那……你不和我在一起吗?”云少康冲进了雨里。 文谨看着追过来的云少康,幅度很小地翘了翘嘴角,笑容里有点慨叹的味道。像是在慨叹世人太痴,又像是在自嘲自己罪有应得。 雨里面,云少康的眉目清晰而深刻。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眨了几下,发现文谨的确在对着他笑。他以前无数次肖想过文谨笑起来该有多动人的模样,但真看见了,却觉得没来由地一阵心痛。 “回去吧,”文谨笑道,“你我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你真的,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很难得地,文谨没有无视他的痴话,温声道:“你救我,为我挡刀,处处帮我,我都会记得的。”云少康听着,竟恍惚觉出一丝深情: “此生,都不会忘记。” 文谨撑着伞,背影慢慢模糊在了雨里。 “文谨,你听着,我爱你!” 云少康的尽他最大的努力吼出了这句话。他不能知道文谨到底听见了没有,但是,他至少说出来了。他也不会忘记文谨,这辈子都不会。 栖灵山的山门还是那样,古老而斑驳。因为山中的湿气,厚重的石门上处处可见绿色的苔藓。雨还在下,文谨放下了伞,跪在了石门前。 “师兄?你回来了?”守门的弟子看到文谨,从长长的石梯上跑了下来。 “还请师弟去禀告师叔,带罪弟子文谨,回来向师门请罪了。” 太清殿。 殿上的主位上,坐着一个蓝袍的老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阶下跪着的弟子。其余两个位置坐着的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神色中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其余站在一旁侍候的弟子,则不一而足。 半晌,主位上的老者问道:“你知错了吗?” 他的声音威严而庄重,回荡在大殿里竟有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文谨却并不畏惧,只低头道:“弟子知错了。” 除了长老位上的三个人,其他弟子都一脸不解的表情。阶下跪的人他们都熟悉,文谨在门中年轻一辈里素有声望,这次一回来就要请罪,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文谨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殿里弟子正悄声议论之时,蓝袍的老者忽然站了起来,怒道:“孽障!你那神情,哪里是知错了!” “你为何不敢向你的众师弟师兄说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文谨的声音很低,在大殿上却能让每个人都听清楚:“是银戒。” 众人哗然,就像炸开了锅,众弟子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看向文谨的目光也有些不同了。 “事到如今,还不快从实交代!”蓝袍老者越发疾言厉色,吓得议论的众人都闭了嘴。 文谨摇了摇头,道:“……既已成事实,弟子也无话可说,师叔将弟子逐出师门吧。” “你……”澄观坐回了主位,气得脸色发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文谨道:“师叔与谢花楼结盟,难道就没有错吗?” 大殿鸦雀无声。早在几十天前,澄观就打开山门迎接了柳问一行人。澄观与谢花楼的妖人勾结,在江湖人尽皆知,在门内也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了。柳问一行人的住所安排在别的山头,平日也与栖灵山弟子从不接触,大家私下里虽有悄悄议论,长辈面前却绝对是闭口不谈的。文谨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众人都惊惧地有些不能反应过来。 澄观并没有说话,只向着众人摆了摆手。 “文德,文喻,收押带罪弟子文谨,严加看管!”坐在两侧的长老互相望了望,招呼道。 文谨向着主位和三清像连磕了三个头,才站了起来。 “师兄,请吧。” 文谨点点头,转身跟着文德和文喻走出了大殿。 “让我进去吧,我跟文谨师兄也好久没见了,两位执法师兄就看在咱们平日的交情上通融通融……”门外,文勤在跟两个看守的弟子软磨硬泡。 “不行就是不行,放你进去了,我们不好跟师父交代啊。” “那……两位师兄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审讯啊?”按照栖灵山的规矩,在判定弟子有罪之前都是要经过一番审问盘查的,同时还会派弟子在山下搜集情报,看情况是否属实。这也是以防会出现冤假错案的情况出现。 “说了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啊,”嘴不牢的文喻悄声道,“师父说,文宣和几个师兄在山下已经查明了情况,文谨师兄他真的……破了戒。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审讯也审不出什么来了。” “哇,你们居然也信了?”文勤的表情很夸张,明摆着不相信,“文谨师兄那个样,下山的时候从来都目不斜视,他破戒?能跟谁啊?” “不知道,不过好像……”文喻的声音压得更低,“说着也挺惊世骇俗的,好像……是跟男的……那个,那个怎么说来着……” “别胡扯了,让开,我亲自去问!”文勤听到这里,两道眉毛就气得竖了起来。要真照这么说,他师兄岂不是当了人家的兔儿爷了。这事儿说起来人人都不齿,还要硬安在他师兄的头上,还不得活活把人委屈死。 “行了行了,你还是快走吧,一会儿万一文宣师兄来了,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了。”文德皱眉推了推文勤,他耐性不好,早被文勤磨得烦了。 “他不就是会讨好师叔嘛,我晚上再来,你们可帮我照顾着点儿啊!”文勤虽这样说,但是心里还是怕他那澄观师叔的。万一碰到文宣,文宣又把他来的事情报告给了澄观师叔,那就可真不好交代了。 “文勤师弟好。”文勤叮嘱完,刚转过头,迎面就碰到了文宣。 他退了一步,心虚道,“……文宣师兄好。” “你是来看文谨的?”文宣很和善地问。众人都有点不解,澄观师叔素来担任执法一职,刚正且端严,但头号的亲传弟子文宣却性子很温和,一点都不像澄观师叔。 “那个……我只是路过,路过……”文勤赔笑道。 “我奉师父的手令前来审讯,文勤师弟恰好也是掌门座下的弟子,不如就跟我一起,做个证明人可好?” 文勤万万没想到文宣会这么说,刚要逃跑的脚又收了回来: “好啊,乐意之极啊。” 第四十六章 栖灵山没有牢房,只在主峰的后山建了几座单独的木屋,必要时作关押带罪弟子和闭门思过的用处。文勤跟在文宣后面进了屋子,屋子虽然小,但是打扫地很干净。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副破旧的桌椅,还有立在墙角的一架小小的供案,案上只有一个香炉,案前的墙上挂了一副“道”字,笔力遒劲,颇有气势。只因年岁已久,字的颜色已经有些淡了。 文谨坐在床上,正对着墙上的“道”字发呆,听到推门声之后,他连忙下地来行礼:“文宣师兄好……师弟?你怎么也来了?” 文勤这回先关上了门,才笑道:“是文宣师兄让我跟来的。” 文谨穿了鞋子,很规矩地向文宣行了个礼,道:“师兄坐吧。” “……师兄,你瘦了。”文勤大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文谨。 “……你上次不还说我胖了吗?”从小到大,文谨一直都有点受不了这个师弟的东拉西扯。他整了整衣衫,肃容道,“文宣师兄……你来是负责审讯的吧。” 文宣浓眉大眼,笑起来很有一股英气:“师弟不必紧张,这次我是自己来的,并非是遵师父的意思。” 文勤的眉头先皱了皱,门里大家都知道,文宣从来都不曾违逆过澄观师叔的旨意。而且平日里文宣与文谨他们的来往并不多,文勤实在想不通,文宣冒着假传师命的危险来到底是为什么。 “师弟不必惊疑,我虽是澄观师叔座下的弟子,却也是栖灵山的弟子。” 文谨似乎有点明白过来,问道:“你的意思是……” 文宣点头:“我知道,文谨师弟是被算计的。” “……那银戒不是真的了?”文勤高兴道。既然是算计的,那一切应该都是澄观师叔的阴谋了。 文谨看了一眼神经大条的文勤,脸色很不好:“是真的。” “是谢花楼的柳问出的主意,师父……也并不想杀你。”文宣犹豫道。尽管他知道,澄观为了万无一失地坐稳掌门的位置,曾经是想把文谨置于死地的。 文谨叹息道:“我知道……师兄,如今门中弟子,是不是实际上都在听从柳问的调遣?” “师父一心想当掌门,现如今柳问有难,只好先将门内力量借他一用。”文宣道,“师父做的事我都知道一些,他为了掌门的位置,已经变了。” 文宣神色庄重:“栖灵山,不能毁在他的手上。” “……与邪教勾结,早晚要不容于世人。”文谨低声道。 “不错,我私自前来,也正是因为此事。师父已下令,后天就要进行逐出师门的礼制了,我与澄平师叔他们,会在明天早上偷偷送你下山。” 文谨摇了摇头:“我既已破戒,便不能逃脱惩罚。更何况我在这个时候上山请罪,也是为了能牵制住澄观师叔。” 他又道:“荡尘阁在山下已经集结了人马,就等攻上山来了。如果行事不当,栖灵山又会遭受一次重创。” “所以,我不能走。” “虽然如此,但文谨师弟依然是掌门师伯遗命下的继任之人,门规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师弟尽可以放心走,山上有我来担着。” “荡尘阁的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我与他们还算有点交情,我在山上,他们也不会下狠手。更何况,论道法,我修为不及文兴师兄;论医术,我不及文勤;论剑术,我不及文宣师兄。门规是千百年的祖制,不能轻易更改。我修为浅,道心容易动摇,不能胜任掌门的位置。此事一了,栖灵山的担子,便交由师兄了。” 话说到这里,文勤不禁疑道:“不对啊,文谨师兄的道心还不定,那我们不更没的说了?你、你不会是真喜欢那个、那个……”文勤到现在,也还没搞清那个人是谁呢。 “……文谨师弟所说的不好相与的人,莫非就是那个罗与时的嫡孙,云少康?”澄观一路上都在派人监视着文谨,相关的情报,文宣知道的可谓不少。 “罗与时?”文勤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个四十年前,来找咱们师公讨灵丹的人吗?后来血砂门知道了这个消息,才来攻打山门,然后澄观师叔的师父就……” “澄观师叔怨恨荡尘阁和罗家已久,这次的确是个难题。”文勤摸摸下巴总结道。 “他……是罗与时的孙子?”文谨也隐隐猜测过云少康的身世,多半是个没落的江湖世家。却没想到,云少康的家世来头竟这么大。曾经罗家祖上出过的英雄豪客,简直数不胜数。可惜就在罗与时这一代上败了。而且罗与时,还跟栖灵山的衰落有莫大的关系。 “是,云少康本姓罗,他的父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因为急于复仇,练功走火入魔而死。宜川夏家因为曾与罗家的交情,就收养了他,这才改名叫云少康。但在荡尘阁里,很多人都知道他的身世,因此虽然此人很有些才能,却一直不被重用。直到近两年来,才有了一些改观。” “不过此人也因为长年不得志,为人便有些散漫随便,经常流连于花街柳巷,身上染了些风流性子。荡尘阁派他跟着你,本来一为监视,二为保护,可没想到这人……”文宣停住了话头,咳嗽了两声。 文谨的脸色更难看了。不说还好,这么一提,云少康的那些流氓赖皮的行径又不自觉地浮现在文谨的脑海里了。 一头雾水的文勤终于反应过来了:“难道说……那个人就是这个什么少康?照这么说,那这人也真的够难相与的了,竟然做出了这种人神共愤,禽兽不如,要遭天打雷劈的恶事!” 文谨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道“够了,别说了。” “等等,文宣师兄说的算计,难道是文谨师兄中了春药,然后……我还听说,好龙阳的人一般下手都没轻没重的,文谨师兄岂不是吃了不少苦头……唔……”文勤的滔滔不绝的嘴被文谨一把捂住,文谨的眼神难得地可怕:“再说一个字,你现在就出去。” 文宣也咳了一声,关切道:“呃,要真是这样的话,文谨师弟……身体不要紧吧?” “……” 文谨终于栽倒。也难怪,对于禁欲多年的栖灵山弟子来说,对这种事都免不了好奇,再加上这回还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龙阳之好,更是跟见了珍禽异兽没区别。连一向正经的长辈姿态的文宣都忍不住了。 文谨坐下来,正色道:“我犯了戒,自当逐出师门,其余的,不必多说了。” “可是,师兄你的武功……而且以后我要是想你了,上哪找你去啊?加上如果以后那个什么少康混蛋再欺负你的话,你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只能任人……”文勤又开始了源源不断的假设。 文谨毫不留情地截道:“闭嘴。” “文宣师兄,后天礼制过后,我便不再是门中弟子了。纵观整个年轻一辈,可堪掌门大任的,也只有师兄一人。我师父说,不求闻达于江湖世家,只求内心无愧。还望师兄以后能好好地照顾长老和众师弟,我在山下纵使飘零,也能安心了。” 文谨没给文宣推脱的机会,又道:“只要我在山上,荡尘阁的人便不会为难栖灵山的门人,这点师兄尽可以放心。” 说完,他又转向文勤:“文勤师弟以后要稳重些,不要总惹长老们生气,尽心辅佐文宣师兄治理栖灵山。”他的眼神柔和了几分:“师兄在山下,也会想你的。” 文勤的鼻子有点酸,道:“师兄,你不走行吗?要么,你留在琼阳,我一定会经常下山看你的……” 文谨很有些不忍和惭愧:“我作为掌门弟子,却没有以身作则,没有脸面再待在这块土地上了。” 文宣觉得好像文谨还隐藏着什么,问道:“那……你会和云少康一块回荡尘阁?” 文谨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文宣的意思之后,道:“他……在山下走了半年,我还是不是很明白世人所说的情爱,我……大概并不喜欢他吧。” 跟云少康在一块的时间里,他领会得比较多的,是无奈,无语,反感……偶尔也会有感动和感激,但是要说喜欢的话,他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被迫跟云少康发生关系的时候,他心里最多的也只有羞耻感和罪恶感,他不明白为什么云少康总对此甘之如饴,求之不得。 “师兄,可你以后不仅连武功都没有了,筋脉一断,连跑跳都成问题……以后你一个人……”文勤说着说着,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文谨想了想,抬手拍了拍文勤的肩,温声道:“天大地大,你师兄没那么容易死,以后还是会活得好好的,放心吧。” “……到时候,我会叮嘱荡尘阁的人照顾好你的。”文宣道。 文谨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不要说他并不喜欢云少康,他一个废人,云少康跟他在一起,也是拖累。更何况,他更向往那个被他杀死的车夫小刘的日子,过些普通人的生活,连回忆也是充实而满足的。 第四十七章 栖灵山,太清殿前设了祭坛,文谨一身白衣,跪在祭坛中央。 栖灵山尚蓝色,根据入门早晚和门中地位分成不同样式的衣饰,都以蓝色为底色。着白衣的只有罪人——白衣是等待行刑的衣饰。 “带罪弟子文谨,你可知错?”澄观坐在祭坛前的临时设的主位上,肃容问道。 按祖制,带罪弟子要在仪式开始前就行跪罚,从天蒙蒙亮到现在,文谨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天气已是深秋,即将入冬,山中霜露重,他冻得有些僵硬,说话的中气很不足:“弟子知错了。” “可敢大声些!既然敢做,还有何不敢说?”澄观呵斥道。 “事已至此,道长也就宽宏些,这些小事可不必计较了。”主位旁,坐着一个华服锦衣的男子,头上束着紫金冠,整个人华贵无比,在栖灵山众人素净的基调下,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他转头道: “开始吧。” 仪式很是繁琐,一系列至少有十几道过去,也到了中午了。 文谨跪的整个腿已经失去了直觉,全凭意志在强撑着。文谨一向很爱面子,门中所有的弟子都集中在祭坛下,犯了银戒已经够丢人的了,要是还没行刑就倒在祭坛上,更得受人耻笑。此时,他倒恨不得快些受完刑,免得再受着水磨功夫的罪。 “行脊杖!” 文谨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他抬起袖子擦擦额上的冷汗,挺直了脊背,跪着的样子不卑不亢。 板子落在背上的声音很闷,每打一下都痛得人眼前发黑,到了后来,文谨已经完全听不清报数的弟子的声音,只是凭着本能挺直腰杆。 “公子,荡尘阁的人,打上来了!他们势头太狠,我们挡都挡不住!”有人向柳问禀报道。 “带头的人是谁?”柳问并不惊慌。 “是那个叫云少康的。他冲在最前头,跟不要命一样。” “七十!” 澄观看一眼柳问,他虽然一向对弟子疾言厉色,但挑断手筋脚筋毕竟不同于打板子。山下正有变故,荡尘阁的人或许会看在文谨的面上网开一面。 “接着行刑吧。”柳问淡淡道。 “可是……”澄观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下了指令: “继续行刑!” 文谨背上的衣衫尽数被染红,虽然还有意识,但已经站不起来了。行刑的弟子把他拉了起来,绑到了椅子上。 “师兄,对不住了。”执法的弟子也很是不忍,但手上还是把文谨绑了个结结实实。手脚筋被挑断可不是开玩笑的,不光在行刑中要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说不定以后一辈子都残废了。 另一个弟子两手各执了一把刀,一把直刃,一把钩刀,淋了些临时从山下买来的酒,刃口都在阳光下反射着锐利的光,可见极其锋利。 “师兄!文谨师兄!”按祖制,仪式上弟子是不能喧哗的。但文勤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一张脸已经满是泪水。 “求师叔放师兄一把吧!就算不断手脚筋,文谨师兄也不会做坏事的!”文勤边哭边跪了下来。 “求师叔饶过文谨师兄吧!”有文勤带头,很多平日里与文谨交好的弟子都跪了下来,哀求道。 “师叔……” …… 澄观侧目去看,柳问的脸上没有一点起伏。他心中虽然也有些不忍,但还是闭上眼挥了挥手,示意行刑的弟子动手。 执法弟子的手很稳,一刀就切开了文谨的腕口。伤口很深,筋腱清晰可见。另一只手的钩刀上前,刀尖刺进去一点,只一挑就挑断了筋脉。这一系列动作都很流畅,饶是如此,文谨还是痛得身子瑟缩了一下。 等到四条筋腱都挑断的时候,文谨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整个人都被冷汗浸湿了。 “文谨!” 云少康冲破了最后一道守卫的防线,刚一跳进山门就看到一身是血的文谨。 他腾身几下就跳上了祭坛,周围的栖灵山弟子比他反应还快,纷纷拔出剑护在了文谨身前。 “让我过去!”云少康一路杀上来,却还是没有赶上,他此刻已经杀红了眼,举着刀的样子充满了戾气。 “……别杀他们……”虚弱至极的文谨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你说什么?”云少康看见文谨的嘴唇动了几下,知道他还活着。伤成这样,身体底子弱些的人恐怕已经不能活了。但是要再不止血,文谨的性命也要不保。 众人的眼光都看向文谨,文谨很轻微地摇摇头,意思是云少康没有威胁。 云少康扔下刀,手忙脚乱地给文谨解绳子,声音已经变了调:“别死啊文谨,我会治好你的,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别杀……别杀……”文谨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只是机械性地重复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要挺住啊……”云少康的眼角也流下一滴泪来,他解开了绳子,一把抱住了昏过去的文谨。 “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再也不让你一个人跑掉了……” 另一边,荡尘阁的众人也都赶了上来。柳问的手下还在负隅顽抗,栖灵山门人虽然都拔出了剑,但没有师长的命令,都不敢轻举妄动。 文宣跳上了祭坛,大声道:“大家先不要动手!荡尘阁的各位,尽管澄观道长与谢花楼勾结已成事实,但栖灵山却并无此意,我们愿意归顺荡尘阁!” “你,文宣!”文宣不仅反了,连“师父”都不肯叫了,澄观气得脸都青了。 云少康抱起了文谨,道:“夏早,叔陵,卓师兄,李师兄,不要让澄观和柳问跑了!不要伤害栖灵山的弟子!” 柳问和澄观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束手就擒的,两人都是一对多,却还伤了好几个荡尘阁的弟子。直到夏早等人加入战团后才有所转机。 云少康粗粗看了看文谨的伤势,连忙问周围的栖灵山弟子要止血的药。还没等他说完,文勤已经冲了上来:“交给我吧,再耽误一会儿,师兄就要死了!” 年轻一辈里,没有比文勤的医术更好的。他又叫了几个熟悉的人过来帮忙,忙碌之下,云少康倒有些碍手碍脚的了。 “你站这儿干嘛,跟你来的人都被柳问杀的差不多了!”文勤一抹额上的汗,愤恨道。他刚也看出来了,眼前这家伙就是害了他师兄的罪魁祸首,骂他几句都算客气了,他恨不得把云少康的手脚筋也给挑断了。 云少康看一眼不远处的战局,重重点头:“那……拜托你了!” “柳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云少康当胸就是一剑。 “在下只不过是给了云兄一个机会,真正做事的,并不是在下。”柳问在包围之下,依然能很从容地对答。 “你知不知道,殷娘还在等你。” “她在哪?”柳问的语调有些变了。 就在此时,云少康抓住柳问迟疑的那个间隙,使眼色缩紧了包围圈。他那一剑本来是当胸刺去的,后来硬是扭了一个角度,转向刺向了肩膀。 柳问中剑,周围众人连忙擒住。 “云少康,不要耍滑头了,阿漓在哪?”柳问被押到了祭坛上。旁边,也是刚被打败不久的澄观。 “……我在这儿。”一个女子的声音答道。 一个红衣的女人走上了祭坛,她的妆容很淡,既不妖娆,也不妩媚,但却有空山新雨后的清韵。 “这些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少,以后不会了。”殷娘柔声道,“其实就算你还是那个厨子的孩子,我也会跟你在一起的。有没有地位,有没有钱,根本不重要……” “可我不能保护你,我也不甘心。”柳问低声道。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刚开始,只是想以后能风风光光地娶阿漓,再不让她受委屈。再后来,韩销墨派他来江南,他手里的筹码太少了,只有一把刀,一个漂亮的女人,他只能把这一切都用上,都算计进去。算着算着,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不爱阿漓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柳问了。 他学弹琵琶,也是为了能在两个人见不着面的时候作思念之用,《空林幽梦》还是那一首,弹奏的人的心却已经变了。 “我知道,你变了,但我还会跟着你的。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最开始那样。”殷娘跪了下来,说道,“荡尘阁的诸位,你们若要杀他,便也顺手一起杀了我吧。黄泉路上,也不会那么孤单了。” 没有人的心能这么硬。 所有人静了片刻,云少康开口了:“收押柳问和澄观,带回崇安。” 半年之后,崇安。 凄寒的严冬已经过了,又是一年春来早。 文谨的伤终于彻底养好了,可惜的是虽然有荡尘阁的几位名医一起调理,断了的筋脉却再无可能接上了。走时勉强能走,武功是再不能使了。而且手上力气也弱了许多,拿笔尚都有些不稳,做饭的功夫就更难使出来了。 柳问和澄观被押回荡尘阁总部后,经长老大会的审讯,近些年许多小门派的摩擦械斗都与柳问的挑拨离不开关系,十年之内几乎做近了天下恶事,为害江湖已久,被处以斩刑;澄观受妖人蛊惑,叛出正道,但罪不至死,且年岁已高,故遣回栖灵山,交由掌门处理。 柳问的葬礼很简单也很草率,只有几个云少康叫来的几个一块挖墓坑的弟子,此外就是文谨。在柳问的棺材旁边,还有一只棺材。早在他被处以斩刑那天,殷娘就服下了毒药。 那天天下着小雨,白玉兰花瓣被雨打落了一地。文谨忽然想起他们第二次遇到柳焉由的时候,他就坐在玉兰树下面弹琵琶,普普通通的曲子都有了不一样的情味。谁能想象,那样神清骨秀的一个人,竟也死得这么仓促。叱咤江湖一时的谢花楼的柳护法,最终也只得两三个并无深交的人来送他最后一程。 文谨也忍不住慨叹一声,把柳焉由的琵琶放进了墓坑里。 栖灵山的新掌门也立了,正是文宣,文勤为丹灵长老。文谨养伤期间,文勤和几个栖灵山弟子还来过两回,给文谨带了不少十全大补丹之类的东西,文谨全数笑纳,随即就都转送给了云少康等人,吃的他们鼻血直流。 春末夏初,老阁主离世,新阁主由云少康继任。本来门中很多人都不服,后来知道是老阁主的遗命,也只好按下情绪。 之前云少康虽以疏懒无稽出名,但当了阁主之后,大事小事倒都安排地井井有条。逐渐大家也都对他信服起来了。 “你真的要走?”云少康虽然比原先沉稳了许多,但今天还是绕着背着包袱要走的文谨上蹿下跳。 “是,”文谨再没一点犹豫。他几次要离开荡尘阁,都被云少康所阻。他的伤好了之后,云少康索性就住到了他的屋子里去,每天阁里的事情忙完,就回去缠着他。文谨不依,每天都把云少康赶到隔壁去睡。久而久之,有紧急的情报禀告时,下属们都不去阁主的屋子里找他了,干脆直接到文谨这儿来。 云少康挺不解:“……咱们都睡了那么多回了,你还是一点都不喜欢我,还这么想走?” 文谨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跳:“是你逼我的,鬼才会喜欢你。” ——自打他的的武功废了之后,根本不是云少康的对手。这半年里云少康强来数次,文谨都没有一点办法,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说起这个,文谨就更气更要走了。 “喂,你是不是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啊?”云少康终于说出了他长久以来的疑惑。 “你让我走。”文谨根本不理他。 “……那好吧,去外面走走,说不定就知道了。”云少康笑道:“不过,不要离开崇安城。” “为什么?”崇安都是荡尘阁的地盘,还是在云少康的辖区内。 “还记得咱们那个赌吗?输的人得任对方差遣,只有你在崇安,我有事才好找你啊。”云少康说得很理所当然。 文谨没说话,走得头也不回。 崇安,济仁堂。 济仁堂最近来了个新伙计,虽然手脚不是很灵便,但认药材开方子都不错。最重要的是对工钱要求也不高,相比同样刚来不久什么都不会还缺心眼的小伙计王顺,掌柜的觉得真是捡到了便宜。 而且这伙计长得也顺眼,虽然不太爱说话,但是看得人舒服。街坊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没事都喜欢来看看他,还有人悄悄打听想说媒给他的。 “小罗,有人找你!”王顺向后堂里喊道。 “知道了!”文谨放下正在分拣的药,慢慢走了出去。 “怎么是你?”眼前的人脱了荡尘阁主规规矩矩的服制,又穿回了当初穷小子的那身洗得发黄的行头。他找到这份工才半个月不到,云少康就已经阴魂不散地来了。 “来找你看病啊。” “这位客官您什么病啊?我们老板在那边儿呢,您得先等一会儿……”旁边的王顺一向没眼色,滔滔不绝道。 云少康勾住了文谨的肩,笑道:“已经跟你们老板讲好来了,今天叫小罗早点放工了。”说完,他就半拉半扯地拉着文谨要出门,文谨一脸的不情愿。 “客官,您不是还看病吗?把小罗哥拉走干什么啊?” “我这病,只有他能治!” “你害的什么病啊?” 文谨:“神经病。” 云少康把文谨勾过来:“相思病。” “放开我。”文谨的声音压得很低,“别叫人误会。” “误会什么?你没走,不就证明愿意跟我在一块了嘛。”云少康凑得更近了点,很有点引诱的意思,“我想你了,想要你,今天晚上跟我回去吧。” 文谨的眉头皱了一下,抬手就打。 云少康轻轻松松地就扣住了他的脉门,轻笑道:“行了,别白费力气了。你连姓都改姓罗了,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了。不过你挣两下也挺好,太乖了我也不习惯。” 文谨:“……” ——对他来说,大概永远也不会说“喜欢”这种话。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比说出来更有力的,是这种不出声的纵容。 第二天,文谨的精神很不好,王顺坐在他旁边一边捣药,一边在数文谨的呵欠。 王顺指了指文谨脖子上的几块瘀伤,关切道:“小罗哥,你脖子上这是怎么了啊?要不要老板给你看看?” 文谨面无表情:“被狗咬了。” 王顺点了点头,看来这狗挺厉害,还好叫他娘早早就把家里那条土狗送人了。 “你说我是狗?”云少康一迈进门,就听见了这段对话。 王顺:“嘿,这位客官,你怎么又来了?” 云少康笑道:“当然是来找小罗看病了。” 王顺不解:“您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云少康笑而不语,大概这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病根不是别的,而是深情啊。 正文完
推书 20234-05-28 :毒,poison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