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曲待谁欤 下——薇诺拉

作者:薇诺拉  录入:05-23

 第49章:彼何碌碌太张狂(上)

 自挨了兄长一打,温羽徵索性也称病罢了早朝,搬离温府直接住进了红帩阁。颊边的溽热肿痛早已褪得了无痕迹,他仍不时抬手轻摸疼处,埋怨温商尧太过寡情,纵然自己言语轻佻亵辱,他也断然不该打他这一巴掌。 虽未上朝,却不曾遗忘给温太后请安。一壁与老太后昵近言笑,一壁又抬眼扫看周遭——吴笙照旧粉白脂艳地怯怯立于一旁,不时拿眼角勾睃自己一眼,淡淡厌厌的愁楚凝于眉峰,模样好生哀怨,倒似失了宠眷的宫嫔。温羽徵恍然而笑,心忖近些日子耽于与杞晗的床第之欢,倒忘了这个小太监。 趁温太后午间小寐,还未跨出内殿门槛,温羽徵便一把将吴笙拉至怀里,笑道:“想我了?”吴笙把一张扑了香粉似的脸颊憋得通红,溜圆眼睛小声回话:“想。”温羽徵拉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胯间,“不单想我,还想这个了吧?”上回挨了踢骂,吴笙急于争功表现,赶忙双膝触地直身而跪,将脸凑向对方胯下:“想,都想!奴才做梦都想含着将军的物事,好好服侍将军。” 那小太监将头埋入温羽徵的绛色袍子之下,替他将亵裤稍许褪下。张口含住蛰在胯间的半根阳物,又以手指反复捋擦后半根。吴笙是伺候惯人的,比起杞晗对于情事的青涩懵憧,指法与力道都拿捏得圆熟流利,自然更教人舒服。随他卖力地吞吐舔弄,半含在口的阳物也愈加粗涨,直杵向他的咽喉深处,逼得他下颌骨撑至极限,泌出满口难以下咽的黏滑津液。 “你且好生品呷着……过会儿再教你舒坦……”吐纳渐渐沉重,温羽徵不时头颅后仰,桃花眼眸此刻已是欲望迷离,却也未见多少温存爱怜。他强行摁着吴笙的脑袋,以他的口窍为泄欲的甬道,狠狠挺送插弄。 几十下不遗余力的深入浅出之后,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激流涌至硅头,刹那饱胀难耐。温羽徵复又挺身猛力抽送几下,即一声低呵,揪起吴笙的头发,似河溢皋地一般将阳精一股脑射进他嘴里。 吴笙颌面朝下伏跪在地,呛得连咳不止,口中白浊液体喷了少许在地上,待捋着胸口缓过劲儿来,又将剩余的经验如获至宝般尽数咽下。 “还是你听话……”温羽徵舒服得满面倦色,不似往常般现出烈日酷炎难以近渎的戾气,反倒化百炼钢为绕指柔肠,一派日逝时分的缠宛柔和,一张鼻峰峭拔、剑眉利目的脸孔也愈发俊美得令人心惊。 “将军……”那小宫人似猫儿般往温大将军的怀里一偎,嘴里咕咕哝哝撒起娇来,“奴才不知当不当讲一事……” “……什么?”嗓音仍是浑的,他抬手将吴笙向自己招近,来回抚摸他的瘦薄背脊,复又探手向他下体。 “奴才前几日无意中瞧见……瞧见皇上与国公也在做这事情……”自被杞昭扒了衣服受了刑,吴笙怀恨得紧,总想着在温羽徵面前捏谎编排一番,好一泄心头之忿。他将那日聚隈阁所见百倍夸大,辅以龌龊言辞秽作表情,绘声绘色道,“……皇上就似奴才这般伏着,迎着国公的挺送摆弄腰肢,哼哼吟吟……” “你这猥贱奴才!”所有沸噪不熄的欲望都霎然化为冰封,跌至壑底,温羽徵霍然怒起,抬脚就将吴笙踹得老远,“你可知这般玷辱我的大哥,会得来比枭首断肢残酷百倍的下场!” “奴才万不曾掉谎!不曾掉谎!”吴笙叩首在地,砰砰作响,又仰起玉碟子一般的脸颊说,“奴才确是偷偷看见的,皇上与国公原在聚隈阁里读书,说了些财税之法的改革,又说了些出兵漠北收缴军饷的对策,也不知怎的就吻抱在了一起……皇上那高撅的屁股圆圆白白又小又翘,好似两个刚出笼的馍,将国公的物事咬在当中,徐徐吞进又吐出,当真是好不快活……” 甚至不用有人出言点破,通过杞昭一而再再而三的截然大变,他早已暗暗揣度担忧了千遍有余:自己的兄长与小皇帝之间是否有了某种逾越君臣之礼、情人之子的情感。他轻拢眼眸,想避开莫名刺目起来的光线,却分明又看见那两个男子裸身交合,旖旎香艳……他由慢至快竭力摇头,想将这个画面挥除眼前,却似长成的蝉脱不了壳、蛇卸不去蜕,被挤压包覆得骨肉俱毁,几近窒息。 “我还当他打我是持心为民……”为兄长掌掴的记忆此刻复又袭来,疼痛、羞愤、耻辱、黯然、嗟伤……一刹百感鳞集在心。温羽徵怔然抬手抚上了自己脸颊,俄而又冷笑出声,“原不过是为了他的小情人……” 方一脚踩出甘棠殿,温羽徵便再不复往昔的顾盼神飞,精魄昂扬,只沉下脸来,缄口不语。李谦、马开元等人于红帩阁与其相伴饮酒,见他始终面色晦暗心不在焉,亦不敢嚼舌多言。一众人等只顾着闷头喝酒,突然被一阵乐声惊起了眼眸——十余绿鬓蝉衣的美貌歌姬推门而入,为众美拥簇当中的女子一袭曳地蓝裳,虽是薄纱掩面,亦能从那俏眼淡蛾之中窥看出她的艳冠群芳。 人艳不止,舞姿也艳。除却温羽徵,屋中男子一概看得目醉神痴,李谦更是一时忘情,扬声失态道:“只怕将姑娘置于湖面中央,姑娘也能以一曲舞姿轻桨凌波,翩翩盈盈,踏水而行。美!美得极了!” 口中的酒滋味淡薄,愈饮愈觉苦涩。温羽徵已醉至七分,一抬俊美下颌,冲那舞罢一曲姗姗而来的蓝裳女子眯起了眼眸,“你……?” 蓝裳美人自揭了面纱,松松垮垮一挪身子就往男子怀中倚去,樱口微启地娇嗔道,“你这冤家,竟连我也忘了?” “果然是你。”温羽徵仰首抬颌又饮干了杯中甘酿,伸手将怀中美人揽紧,唇角却轻蔑一勾,“你这又是唱得哪出?” 那个只会终日念着自己心爱的男子颟顸哀叹,叹自己缘悭命薄的女子,是云珠,不是她。既敢当举朝文武之面向这个男人求亲,岂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既能听得伶人唐峤一言雇凶刺杀情敌,又岂肯半途而废铩羽而回?兰珠以酥手往复摩挲男子衣衫大开下的健美胸膛,白似珪璧,滑如凝脂。俏丽面颊贴向他的鬓发,于他耳畔轻轻吹出一口气道,“若我再不撒泼吵闹,也不多加管束教你不自在,你肯不肯再要我一回?” 女人的身子似一条柔若无骨的蛇,缠绕于男子的强壮身躯之上。以舌尖一寸寸舔过他的耳廓,又以指尖拈玩起他的胸前突起,温羽徵闭起眼眸低哼出声,抬手朝屋中的李谦等人挥了挥。 待李谦等人识趣儿地一并退出,兰珠当下更为大胆起来,自己脱去了身上的衣裳,光溜溜地又爬上了男人的身体。她两腿打开坐于他的膝上,一面亲吻他英挺的眉骨、眼眶,一面用那倒扣如钟的乳房、绀紫似葡籽的乳首擦掠他的俊美面颊。然而使尽浑身解数却失望地发现,她甘为这个放荡成性的男子受得礼仪廉耻的拷掠鞠讯,可对方由始至终眉头微蹙神色木然,好似根本无动于衷。 肌肤相亲的欢愉感受一浪掀高过一浪,胯间物事业已涨得硕硬无比,喉音也因情欲难堪而显得嘶哑浑浊,可兄长与少年天子叠骨相交的画面仍旧挥之不去,这类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了的宫掖丑闻竟令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嫉妒之感,不住啃啮其心。 令温羽徵颇感费解的是,女人的腰肢如此纤细柔软,身体的气息又香甜似桃花,然而一个虚妄的念头难以摒绝地浮上心头,眼前这个不停追吻自己脖颈、胸膛的人不是韦兰珠,而是一个他极为熟悉的男子。 眼眸轻阖的俊美郎君终又粲然露出一笑——突然翻身将跨坐在身上的女子推倒在地,翻过她的身子,以自己的胯间硬物狠命顶开了她的后庭。 “不、不是那里……”巨大的羞耻感与猝不及防的疼痛撕裂了她的窄道壁肉,兰珠当下哭叫求饶,“不!不要——”一只大手及时而用力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脸孔向下被他牢牢按压在地,感到那根粗长阳物以施奸般的姿态粗野地进出自己的身体,仿佛要把两粒囊袋一并塞进她股间的窄道之中。纤嫩的身躯在男人的插弄推搡下疯狂颠簸,似一叶骇浪中的舟。直至持久而狂热的性事暂且告罄,温羽徵颤抖痉挛着全身肌肉,将经验射进对方体内,方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没有抽离半软的阳物,他用全身重量将她压抱在怀,开始轻轻舔吻着她的后颈与耳廓。 兰珠发觉,这个男子将脸埋向自己的颈窝,浑似梦呓般唤出一声:大哥。 第50章:彼何碌碌太张狂(中) 天子大婚的筹备紧锣密鼓,当第一批纳采之礼自皇廷送入温府之时,温子衿已是满腔赴死之心。她无不企羡地望着廊前一排谢去繁郁的棣棠,不甚耐寒的乔木于残冬中树冠抵依,迎风傲雪地枝叶相缠,仿若彼此哝语倾诉。那双昳丽幽深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与父亲的目光相似的悲伤。 温子衿怀着殊死一搏的念头踏入皇廷之时,杞昭正在召见秦时如等几位朝中老将。没有让宫人通传,她像一只借着风力娉娉而来的蝴蝶,悄然落在了聚隈阁的殿槛之内,注视着正与自己的臣下相谈甚欢的少年天子。尾梢渐细的两道直眉挑入绿鬓之中,眼睛以同样弧度微微扬起。她听见他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仿似也正襟蹙眉—— “四书五经只会为朕带来迂腐儒生,眼前战事正催,不如张榜纳捐,凡是熟识漠北风土人情的朕的子民,无论原属何地皆可招入军中,予以官职。这壁可算不拘一格招贤纳士,那壁也能稍解朕军饷欠乏的燃眉之急……” 龙袍少年说得昂扬兴起,全未注意到阁内多了个人,倒是秦时如瞧见了一脸悲怆哀恸的温子衿,向她躬身作下一揖。杞昭抬脸瞥了眼自己未来的皇后,心头并不见喜,绷起脸道,“太皇太后在甘棠殿,你跑错地方了。”见少女樱口微启又欲语还休,杞昭扬手挥退了身旁的几位将军,一腔衷情化为了唇边轻叹,“朕不想总与你聒吵,好似那光腚的孩子动手克架。你若想游赏后宫林园,待朕忙完了政务即来相陪;你若只是闲来找人拌舌,还是跪安罢。” “臣女已心仪他人,断难入宫为后。若皇上今日不能赐一纸将臣女另配他人的诏书,那就赐给臣女一疋白绫罢!”太皇太后和父亲的成命似覆水难收,她将力挽大厦于将倾的所有祈望寄予了她本极不看在眼里的少年天子。温子衿神情决绝,吐字铿锵,仿佛脱口而出的非是声声话语,反是哽于喉间多日、早已烂出脓溃的枣核。“臣女自顾才疏貌陋,实配不上皇上的玉树临风雄才伟略,求皇上网开一面,成人之美!” 见温子衿面露不屑,字字含酸带涩,杞昭既震愕且愤怒:倘是别家女子胆敢于此时在他面前这般胡言乱语,他定二话不说就遂她所愿赐她一死!可那双令他每每见之心跳砰然的眼睛蓦地浮于眼前,直教他一张白如纨、光如绢的脸孔染得绯红,竟溺出了一头的热汗,颤声问道:“你说你已心仪他人……那人是谁?” 温子衿答曰:“僧人辨音。” “辨音?那就是七哥了……”少年天子懵然道,“可是,七哥不是已经死了么……” “死的是无辜囚于深宫十年的佋王杞晗,却不是被迫削发披缁的僧人辨音,”温子衿垂下几滴珠泪,复又哀声叩首,“求皇上念及臣女的情有独钟、辨音的身不由己,就成全了我二人!” 少女的白皙额头叩得皮破血出,两处粉白腮面都是止不住的泪。她看见眼前的龙袍少年眉头紧,目光严峻,面上亦隐隐带有怒色。那对上睨的眸子再不复昔日游嬉浮夸的稚气,他的眉宇间开始流露出一种如痛璞玉经得砥砺之后焕然而生的帝王之气。 缄默半晌,仿佛醍醐灌顶恍然醒寤,杞昭突然狠狠打了个颤道:“来人,拟旨!” 似嫌拟旨的宫人落笔太慢,少年天子大步上前将其推开,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墨笔。手径自颤个不止,一勾一划更似要透纸而出,手握的笔、笔下的纸,仿佛就是他与那个人之间的跨水飞梁、破浪牙樯,免他泅浮于人伦礼教的险恶澎湃,为他们修来携手余生的一线生机。 刹那的惊诧愕然浮现少女的眼眸,温子衿又落下泪道:“子衿……子衿谢陛下成全……” 杞昭万没想到温子衿会以这般视死如归的态度前来相求,一介女流尚能为心仪的男子豁出性命、竭尽所能地争上一争,实令他这位在九五的帝王相形见绌,自叹弗如。一口气抒写下这道圣旨,因手腕倾力过猛而感酸疼难耐,杞昭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薄薄汗珠,竟对眼前的少女生出好些敬意。他絮语温柔,神情亲切,朝她由衷笑道:“不!是朕当谢你。” 寒鸦归憩于枝头,小桥流水泠泠汩汩,待温子衿终是满心忐忑地回得温府,已是银蟾凄清,夜色朦胧。 自杞昭亲政之后,温商尧即称病罢去了早朝。言及其中因由,至多三分在病。其余的念头,无非是若盼一只雏鹰羽翮舒振、劲翱长空,首先就要让他无枝可依。 不似过去那般通宵达旦地持宰政务,练它一笔闻于天下的温体行书,读些门生递来的文章,倒也惬意逍遥。唯独几日来嗜欲愈显寡淡,不过进些薄粥淡蔬,便是与丹丸药罐为伍。云珠暗暗垂泪几回,实是难解,缘何依着阮辰嗣的药方取来药材,不曾假手他人地细细研磨煎煮,又不厌其烦地时辰一到就催他用药,温商尧的病情不单毫不见起色,反而急转直下,日胜一日地悴容瘦损起来。 他正于书房里看书,白裳美人轻叩门扉,即手端汤药袅袅进了屋。韦松因温羽徵拒婚一事气得卧病不起,待病情稍缓,连连派人来催女儿回府。可这相府的千金似铁了心般,不恤人言谤议,宁以一个端茶送水的丫头身份留于她所钟情的男子身边。只因听得人说,“煮粥,必须井水,亦宿贮为佳。”便每日天未亮时即起身替他下绳汲水,事皆亲为,细心备至。 “爹爹,女儿有话当讲。” 见温子衿跨门而入,温商尧稍稍抬眸一愕:流光少驻,一晌十年。上一回这丫头主动开口唤他“爹爹”之时,身高还未及他的腿侧,而他的妻子朱氏也还在人世。 “倒是难得……”薄如纸刃的唇温柔绽出一笑,嗓音滑柔绵软,带着些些恰如其分的凉。似轻拢慢捻于琴弦瑟线,洋洋盈耳,委曲深挚。云珠但听这声音就红了半壁的脸颊,再瞧他晏晏含笑的一双眼睛,心里竟莫名对温子衿生出好些醋意。 温子衿将藏于袖内的黄绫诏书取了出来,咬下贝齿道:“温商尧接旨!” 除却偶尔轻咳数声,那个起身来到女儿面前的男子始终缄默不语,神色肃然得令人好生惧畏。他从未如方才那般笑得温柔欲化,也从未如此刻这般眉头锁得深沉难解,眉心的刻痕如此彰显,仿佛再难抹平。 温子衿放下圣旨跪在了自己的父亲跟前,含泪道:“女儿知道爹爹定会以太皇太后的懿旨为由阻挠女儿与晗哥哥的婚事,可现在皇上都已经亲自下旨了,还望爹爹可怜女儿与晗哥哥的一腔深情,就成全了我们罢!” 温商尧良久一言不发,直至警柝之声自远处传来才似被唤醒般,摇了摇头,“不行……你要别的……爹都依你,唯独嫁给杞晗……不行……” “为什么?就因为你认为晗哥哥不会是个好丈夫?可你自己也不是!”温子衿突然冷笑一声,起身步步逼向自己的父亲,“是你对不住娘!娘拥有任何女子难以比拟的温柔雅致,你却成日为一张画像神伤,委实可笑……”她吐字极快,咄咄相逼。从未视他为如山巍峨的父亲,也早已不是铅华不御的天真少女。她知道自己把住了父亲愧疚的命门,正游刃自如于对他的报复之中。一直伫于一旁的云珠完全看懂了这对父女的角逐,而她所倾慕的那个男人竟已是兵围垓下,四面楚歌。她天性一般想要护他,哭道,“温小姐,求你莫再这般狠心相逼!待国公身子好些再说不迟——” “莫以为他受伤那些日子,你以唇相接,喂了他几次汤药,渡了他几口活气,就是我的母亲了!”温子衿冲其冷冷叱出一声,复又对温商尧道,“你就是一块焐不暖的石头,化不去的冰!用你的阴沉寡言,用你的薄情寡义,一步步将娘逼上万劫不复!莫非你也想让子衿如娘这般,因由不受夫君宠爱、因由每一夜的寒衾空枕而抑郁终身?” 心口的旧创浑似被扯裂般疼,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他鬓间的白发、滑落他的脸颊。温商尧大口大口喘起气来,“杞晗他……你可知你二叔……” “我不要听你对晗哥哥的毁訾侮辱!纵然他行出一些错事,也是你逼的!你害的!”她猝然打断父亲的话,对他的警告与那些不似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置若罔闻,一切都不足以扼断她想要成为他妻子的念头。“哪怕从此穷阎漏屋布衣蔬食,哪怕从此风袭雨催潦倒余生,哪怕晗哥哥日日打我夜夜骂我,子衿也认了,只当替父还债于他……” “你再多说,我也不会答应……”好似连摇头摆手的力气都已丧失殆尽,温商尧微抬手臂却又很快坠下,轻声道,“你下去……” “若爹爹今日宁可抗旨也不肯成全,就请亲手将女儿刺死!”一如杞晗的暗示那般,她决心以自己的生死为斧钺相逼。温子衿抬手拔下发髻上的翠钿金钗,径直就往自己喉间刺去—— “子衿!”温商尧大惊失色伸手去挡,那支金钗便生生扎透了他的手掌,复又被他的女儿用力拔出——殷红血液一刹喷涌而出,蜿蜒淌过修长手指,淅沥滴落在地。 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六岁女娃,可以一壁咬出父亲的指间鲜血,一壁冷眼看觑他的愕然哀伤。温子衿也被父亲切肤断骨、鲜血淋漓的模样骇了住,怔怔瞋大眼睛,失魂落魄般跌坐在地。 温商尧略有些怔然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俄而又极是干涩地笑出一声,抬起眼眸,望向女儿的眼睛。 “求国公成全……”扭头躲开父亲黯然的目光,温子衿跪在地上,将手中染血的金钗高托过头顶,狠下心来又道,“莫让子衿重蹈你亡妻朱氏的覆辙!” 终于承认自己败于这场令人精疲力竭的对峙,他慢慢别过脸,以一个无比倦怠的声音道,“你莫后悔。” 她已是滂沱泪下,泣不成声,“子衿至死不悔。” 第51章:彼何碌碌太张狂(下) 杞晗既是和尚又是“死人”,身份太过蹊跷,温府不以此为喜事,虽未刻意掩人耳目,却也断不容大张旗鼓。温子衿唯恐父亲变卦,以圣旨要挟,急于操办婚事。而温羽徵宿于红帩阁数日未归,温商尧也未派人支会于他,只命无论亲迎还是交拜,温府、朱府的亲眷一律不得出席。 见父亲供给自己的院子还不及温府的堂屋大小,业已凤冠霞帔在身的温子衿一壁埋怨温商尧心狠,一壁又堆出满脸温存笑意,对身旁的杞晗道,“晗哥哥,你看,我们有自己的家了。”她将为了这特殊日子施朱抹粉的脸颊枕于他的肩膀,“今日之后你掌篙楫我放歌,你我二人同船共渡,相扶相持,白头到老。” “我本以为会与你同住于温府。”淡然一言过后,一身红衣的杞晗轻推开自己的妻子,缓缓蹑步于院中,再未出声。 院子地处偏僻,开间不大,倒也干净得未落一粒尘灰。米粟、财帛置了整整半屋,炊具、笤帚之类的琐碎物事也一应俱全。 温子衿发现自己的夫婿由始至终蹙着眉头,那张白似圭璧、艳若桃花的脸上全然不曾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应有的欣喜。她不敢再去窥视他前后判若两人的沉默,唯恐自己看得错了,想得多了。将所有自夫婿处得来的冷淡归咎于自己的父亲,温子衿柳眉一皱,咬着贝齿忿然道,“他不肯大肆操办子衿的婚事,定是怕教人知道晗哥哥‘死而复生’驳了他堂堂首辅的面子!他借口身子不适不愿出席,府里便也无一人胆敢前来,可怜子衿与晗哥哥的大喜之日,怕是只有一人得以见证了……” “还有人会来?”杞晗返身望向已作妇人盘髻打扮的美貌少女,问,“谁?”温子衿眸含春水粉颊生光,嫣然笑起,“晗哥哥何不猜猜,那个人与你我二人都相熟得很——”岂料话还未毕,竟为对方冷冷打断,“你想说便说,我没有猜谜逗趣的心思。” 一朝首辅的掌上明珠何尝挨过这样一叱?一腔酸意泛起鼻腔,温子衿咬了咬桃花瓣儿似的唇,强耐住满腹委屈,怯怯又说,“想来与我二人都相熟的,唯有阮大人了。他本也是不愿来的,拗不过子衿的声声央求,还是答允来了……” 正说话间,便见一个清俊男子推门而入。温子衿浑似见得救星一般,欣喜嚷出声来,“瞧!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阮大人,你看这天色暗得月牙儿都爬上了枝梢,可让子衿好等!” 才与那红衣新郎的目光打了个触,他就似挨得针锥扎刺一般别脸于旁侧。按捺一身活活遭受剐刑的疼,阮辰嗣带起一脸温和笑意,抬眸四下一番打量道,“这院子虽不比温府宏丽豪奢,可前有井池,后有桦柏,和寻常百姓的居所相较,已是极好的了。” 温子衿刚欲答话,却见杞晗嘴角轻轻一勾,似笑非笑掷出一声,“阮大人何必诳语宽慰?此处不过是又一囚笼,残垣破瓦,瓮牖绳枢,难挡暑月溽热腊月寒浓,还不若合卺宫。” 缄默相峙的气氛怪异非常,扼得三人都喘不过气来。好在突然就泼下了雪,骤起的寒风似钢鞭挥扬,直将人往屋子里赶。飘飘大雪将廊腰檐牙须臾掩成皑皑一片,却揭开了他强颜欢笑的自欺伪饰。阮辰嗣凝视着眼前这貌比桃花的红衣新郎,眉间漫着难解的黯然伤怀,心中叹道:原以为可一生厮守,旦暮相伴,岂知转瞬竟已俩俩殊途,咫尺天涯。人间事何以这般难遂心愿,教人半是訾笑讥讽半是鞭挞苦痛? “哎哟!这那么大的风雪,新娘子不好好坐在洞房里,瞎杵在外头干甚?” “奚婆?”温子衿循声望向门口,惊喜得杏目圆睁,捂嘴叫道,“还有周伯?马六?你们都来了?你们怎么来了?” 哗啦一下子涌进二十余人,接踵摩肩,挤得本就不阔的院子更显狭仄。除却奚婆曾为温子衿的乳母,其余之人连同掌船的周棣在内,虽都与温府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到底算不得府中下人。 “小姐这般标致善良,待我们这些下人又这么好,这等大喜日子,我们怎能不来捧这个场?”为首的奚婆虽是花白头发,模样却生得好生端庄周正,一双眼眸更是炯炯不逊年轻之人,她又道,“三天前的夜里夫人托梦于我,说小姐即将出嫁,奚婆子身为小姐的乳母,当去望上一望……我本将信将疑,心想反正近日无事,不若进城看看……谁知竟是真的!偷偷问了府里的下人,才知小姐身在此处……” “你、你胡说……分明是国……国……”说话之人乃奚婆的儿子马六,因年龄相仿,小时候常与温子衿结伴玩耍,给她捉虫抓鸟、捞鱼折花,关系甚为亲密。可惜马六模样虽不差,却天生是个结巴。他涨着脸颊手足俱用,倒愈急愈说不出个完整话儿,“是国……国、国……” “天这么寒,你要送小姐的蝈蝈早冻死了!” “分、分明……就是、是国……” “你莫再岔话,尽惹人厌烦!”奚婆扫过一记眼风,断了儿子的絮絮聒聒,又掉头望向温子衿,柔声笑道,“若是小姐不嫌弃奚婆子老眼昏花年迈无用,奚婆想大胆求小姐收留,好替作一番小姐照应……” “原来是娘……原来是娘……是娘托梦嘱咐,才免了子衿大喜日子的孤单冷清……”见来的人各个手拿肩扛,给自己带来的这些吃的用的,俱是打小就喜欢的物什玩意儿。更有一个姑娘手里捧抱着大丛折下的腊梅,阵阵暗香款款浮动,盈满院落。花瓣挤挤挨挨,纯黄如蜜,登时将这冷寂深寒的冬夜乔扮出春的多情可人。两行珠泪簌簌滑下,温子衿因喜极而泣不成声,道,“有娘在天上伴佑着子衿,还要那个狠心的爹爹何用?何况子衿还有阮大哥,还有奚婆,还有马六……够了,够了……” 见新娘子哭得不能自已,一伙人忙又七嘴八舌地开口相劝。奚婆大手一挥,立马爽快地招呼起来,“新娘子怎么不把盖头盖上?王丫头快把新娘子扶进房里!还有戚丫头,快把那些折来的腊梅给小姐摆饰进屋子,纵是寒冬腊月,大喜的日子又怎能没个花儿装缀——哟!瞧我把最重要的事儿给忘了,我还没好好看看,那个还了俗的小和尚到底有多俊俏!” 温子衿方要迈门而入,却又不甘心地往回眸张望向门外。雪下得极大,二十余人的杂沓脚印早已湮没于厚厚的积雪,徒留下一方干净天地。她没有如愿看见自己的父亲,惘然若失地喃喃道:他果是这世上最狠心的人。 她当然看不见他。因为温商尧始终伫在不为人见的暗处,那双深长眼眸嵌在阴影之中,却一寸未离她的喜,她的泪。 他的指尖捻着一朵腊梅。 见女儿收干颊旁泪水,为一众人欢欢喜喜拥入屋中,他轻轻一笑,任风将掌心中的黄色花朵带走。随后展了展披风,掸去缦立良久而落满肩头的雪,转身走了。 雪片徐徐飘坠,夜雾弥漫氤氲。孤月高悬,这夜色深浓得似一只漆黑的瓮,将谁家姹女的凤冠金钗、罗裙红绮安然浸于其中,又将谁家少年的修眉轻蹙、嗟叹思念泡于瓮底。 遭逢于狭窄阴暗的巷间,温商尧看见了弟弟眼眶渗血一般的眼睛。片刻的默然对视之后,他一声轻咳,与他擦肩而过,“晚了。” 还未走出几步,即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温商尧!” 这三个字他从未自他口中听过。仿佛拼尽全力迸出喉腔,含着怒,哽着泪,也掺着血。温商尧止住脚步,及地的披风随风轻轻一摆,并未回过头去。 “你分明知道,杞晗是这生我要定了的人……你分明又知道我视子衿若己出,即是她开口向我讨要天上的南辰北斗、地底的奇石宝璞,我也愿飞天遁地,豁出命去为她撷取……你抢不得亲生女儿的夫婿、担不得翁婿乱仑的恶名,却将我置于这荒天大谬、瞒天大谎之中,遭受这比烹煮锯割还酷烈百倍……不,酷烈万倍的刑罚痛楚!温商尧……”温羽徵拳心紧攒,浑身轻颤,少顷才一字一顿道,“你太自私了。” 雪愈下愈急,愈下愈大,好似成群成簇的素白蛱蝶旋舞人间。 他的愤怒与悲戚肖似弦中宫商,他听得真切,却仍旧倦漠冷淡,目光深晦不清。 “是我的错。”几声轻咳,温商尧始终只以背影相对,半晌才道,“是我的错。纵然口口声声自己迫于当时情势才另立杞昭为帝,却到底不曾摒除私心,这是我的错……偷天换日另立新帝,将杞晗由天子贬为佋王,幽禁深宫十载,致使他心思日深,嗔念日重,这还是我的错……本该翦草除根永绝后患,彻底了断萧坚、萧干的不臣之想,可终究抵不过萧贵妃的临死乞求,到头来只给了杞晗一册佛经,望他放下心中嗔念,安然度此余生,这仍是我的错……因缘果报,一念之差,千般错漏万般差池皆因我而起,你唯独错了一处……” 许是女儿执意的婚事早已让他精疲力竭,他咳了数声,停顿许久才又淡然道,“你既无心又无情,何必枉自多情,学我这般将深情错付……” “无心又无情……你竟说我‘无心又无情’?!”眶中似要滴落出血来,紧攒的十指嵌进掌心亦止不住周身狠颤,这张俊美面颊从未如此刻般面目狰狞,癫狂骇人。“十数载金戈铁马斩将搴旗,百余次出生入死血染衣袍……穿的是大哥穿过的盔甲,用的是大哥用过的剑,大哥当真以为羽徵心系家国百姓,心存宏图抱负?!” 温羽徵吐字极快,可哽咽的声音听来竟绝望已甚,悲恸已极。 “错!温商尧你大错特错!山河残破与我何干!百姓疾苦又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你大业未竟心有不甘;我只知道人间万不可没有那个‘砥柱中流、无出其右’的温郎!生杀予夺唯我一念,旁人的谤议我从不放诸心头,却绝不容人辱你只言片语……这算不算无心?!你夜夜挑灯枯坐,又可知我也夜夜辗转难眠?时时徘徊于你窗外,欲窥又怯,只恨不能重回你我抵首共寝的旧日光阴,不能将你的心伤憔悴据为己有……这又算不算无情?!你为一个女人伤心了二十年,可曾有一刻想过我?!我——” 话音戛然而止,一道泪潺湲滑落他的面庞,于这弥天风雪之中,滚烫似烙。 温商尧阖起眼眸,一声喟叹似一曲击节鸣桹的长歌发于肺腑,直捣耳膜,又拖出缱绻无尽令人嗟伤的尾腔。 他慢慢掉过身,一晌凝视弟弟的眼眸,微微摇头道:“你已是世间无二的温羽徵,为何偏要做第二个温商尧?” “枉羽徵处处以大哥所思为思,以大哥所欲为欲……”温羽徵猛然瞠眸一愕,怔了半晌才似缓过神来。他连连摇头,喋喋自语,仿佛已醉话酩酊,“到头来竟不过是……不过是大哥眼里邯郸学步的跳梁小丑……跳梁小丑……” 他终在他面前袒露心迹,袒露那自幼隐蔽于心的莫名情愫。怎料却是一场急流回湍,生生扑灭了他的心火,撕裂了他的肌骨。 “为何?大哥问这一声‘为何’,那可否先告诉弟弟,为何雨落地,花向阳?为何凫在水,雁南飞?为何饮泉则甘,饮鸩则死?为何祓禊于暮春,斩首于秋后?”一对剑眉蓦然一挑,温羽徵突地冷笑出声,“大哥既不要弟弟亦步亦趋地相随,弟弟这便不随了——从此往后,你若朝南我必往北,你我泾渭分明,再不相干!” 第52章:于嗟阔兮不我活(上) 一伙人闹足两个时辰,直到奚婆招呼大伙儿散去,这才各自带着一脸有些暧昧粗鄙却好生温暖的笑意退出门去。眼见这不大的三合院复又变得空空荡荡,阮辰嗣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慢慢起身往门外踱步。那颀长挺拔的身姿此刻竟疲惫得好似佝偻,清瘦面孔上一派雪后荒原的寂然。 不想教自己的沮丧悲戚扫却一丝他大喜之日的兴致,尽管这新郎的衣袍红得刺目已极,由始至终他仍强撑着自己以微笑示人,仿佛涸泽而渔,只为今夜就穷尽了余生可能据有的全部快乐,以后再不会笑了。 衣带渐宽的清俊男子还未迈出门槛,便听见身后一声相唤,“阮大人留步。” 这是他一听即能辨出的声音,却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回头去看那人的眼睛。那双清清漇漇的眼睛常若蕴了一汪湖水,一旦对视久了,恐怕就有为之溺毙之虞。 “偷生一时,却未必能够苟安一世。小王半生荒唐,不过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还望大人见谅,莫怪小王的背情弃义……” “卑职人微职低,不过恪守医者本分,”阮辰嗣不曾掉过身去,仅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见不见谅的……王爷又是凭何说起……” “但凭大人每每救我于覆顶之灭,”那个声音听来已似哽咽,“当时大人明知小王体弱是假,却从未出言揭穿……” 当然想过戍楼远眺,聆听角声回荡,当然也想过指点江山,凌驾万里长空。然而凭白从天子变为佋王,一举一动如履薄冰,一言一行死生交关,尚且年少的佋王不得不收起这些近乎妄想的念想,小心蛰藏—— 他忧心终有一日自己的健康会为自己带来肘腋之祸,覆顶之灾。 阮辰嗣犹记头一回奉命为这少年切脉之时,那双清皎眼眸中的闪躲、失措与绝望。年纪尚轻的他不由愕然:一个获悉自己身体康健的人竟不见一丝应有的欣喜,反而如闻噩耗般悲恸欲绝。 那日他读出了他目光里的悲戚与央求,最终痛下决心为其隐瞒。甚至每每违背自己恪守的医者良知,故意用药将其体温稍稍升高,以掩旁人耳目。 “若非大人替小王遮掩,怕早已为国公识破,性命不保……”眸中浮起点点泪光,那些投于这张白皙面孔上的枝杈阴影曲折错综,仿佛乱墨泼就。“漫漫十载的救命之恩,濡沫之情,小王铭心刻骨,没齿难忘……今生既无以为继,只盼来世……来世……”嘴唇动了几番,却哽得再难说出一字。他走上前去紧贴他的背脊,一如过往那般将两臂箍上他的胸口,箍得紧些,再紧些。 怕一撒手,便是自此山高水长,俩俩相忘。 阮辰嗣又叹息一声,摇头道,“国公深谙医术,洞明歧黄,并不在阮某之下,王爷佯装病恙他又岂会不知,只不过……” 只不过为了保下他的性命,他宁可豁出自己的性命。 当日他在那个男人面前为他扯谎立誓,只说自己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佋王之病是真非假。 尽管病容苍白憔悴,瘦削面孔又常含三分浅笑,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仍威严得教人一见即怵。温商尧轻咳一声,毫无血色的唇浅浅浮现一个模棱两可的笑,“阮大人这是以命相挟了?”阮辰嗣忙摇头道:“卑职微不足道死不足惜,怎敢拿自己的性命前来要挟国公?”温商尧面上笑意更深一分,又道:“大人手中筹码非是大人自己的性命,却是温某的。” 阮辰嗣心中大呼不妙,却仍叩首在地道:“卑职绝无、绝无此意……卑职不敢……” 见这清俊少年已骇得面色如土魂飞魄散,温商尧只觉好笑,复又咳上几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罢了,这脑袋暂先寄在你的脖子上。你这‘当世华佗’若是追随佋王去了,怕温某的伤自此无人可医,便也命不久矣了。” 杞晗怕是再不会知晓,为何温商尧与他立下一个“谁将先于对方阖眼咽气”的赌约之时那一脸不解其意的微笑,而为何那时立于一旁的阮辰嗣面色惨白,汗如雨下。 为杞晗紧贴的后心传来一阵化骨的烫感,一晌的静默相依之后,他慢慢挣开身后之人,阖起眼眸道:“卑职恭祝王爷与温小姐举案齐眉,偕老白头!” 言毕便径自前行,再未回头。 也罢,何必徒增他的负疚伤怀。 便以这个关乎来世的盟誓为甘,化解抵过今生无缘的苦。 风拂下他肩头的雪,转瞬间又落了些新的上去。红衣新郎独自于院中默坐良久,目不交睫,一动未动,仿佛早已与这寂寥冬夜、皑皑天地融而为一。他的头发生得快,头皮已长出一片青色发梢,似那开春萌出芽尖儿的茸草。他的面孔仍是尤胜女子的艳,神情不是梢上桃花的迎风秾赤,倒是水中桃花的随波清幽,带着萍浮无定的恍惚自失。 他知道那个貌美少女正满怀新妇的憧憬与羞怯,于房中等待自己。 蒙着红绸头盖的温子衿仍旧端坐榻上,等待杞晗前来挑起她的喜帕。 她不住绞弄着裾角,绣着大红牡丹的霞帔因纤瘦肩膀的微颤也轻轻抖动。怀揣强烈的欢喜与隐隐的担忧,准备将自己全身心地交付予所爱之人。 一个时辰挨着一个时辰过去,喜筵之上奚婆马六们的笑语喧阗犹在耳旁,可她怎会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夫婿始终闷声不语,那两道淡墨画就似的眉打从开始就蹙得蹊跷。 那些梨园演绎的死生契阔,那些戏词杜撰的白头偕老,她曾如每一个怀春少女那样沉湎于对自己大喜之夜的无限遐思,却从未想过自己终日担惊受怕,竭力避免重蹈母亲的覆辙,可到头来竟仍破不了这个“殊途同归”的咒。 温子衿想起年幼的自己时常偎于母亲怀里,仰头望着她那张美丽恬静的脸庞,听她以最温柔绵软的嗓音念着一首与自己名字相关的诗。 红绸头盖下,脂粉施全的女人也学着母亲昔日的模样,轻启朱唇念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字一字含英咀华,但嚼出余味苦涩。 对父亲安排的杞昭敌视排斥,对父亲不喜欢的杞晗情有独钟。枯坐床头的温子衿突然恍然大悟,这场她执意而为的姻嫁根本只是为了与温商尧怄气。悔意姗姗来迟,复又马上自己打消了去。犟拗挚烈如她,即已说出一声“至死不悔”,又怎肯在洞房花烛夜就认输于自己的父亲? 她仍旧恨他专辄,恨他冷漠,恨他无情;仍旧自欺地想,自己与隔帘听曲的母亲并不相同;仍旧把杞晗前后迥然相异的变化归咎于那个血脉相系的男人。 霞帔红裾静坐房中的女子终究破颜微笑,再次安心等待起她的丈夫。然而直到红烛销尽,鸡鸣晓破,那人始终未曾前来。 第53章:于嗟阔兮不我活(中) 风住雪收,难得晴好。 李谦尚未跨入红帩阁的厢房之内,即扑面而来一阵脂粉香膏的俗腻气息,屋中男子女子不时的放声大笑也直逼耳廓。言谈所涉委实下劣污秽,不堪入耳。 正值酒酣未阑,半寐半醒,一众妖艳歌姬左簇右环将那俊美郎君围于床榻中央。几双酥嫩如脂的手争相抚摸上他的胸膛,两张樱口则各自衔着他一侧胸前突起,送出软软舌尖,来回吮吸舔舐。 温羽徵近乎赤身袒体,上身潦草披了一件衣襟大开的蚕丝亵衣,下身则无遮无掩全然裸露。轮廓挺峻的面颊此刻醺然带绯,愈显瑰美,一身肌肤白滑如奶浆,肩膀宽阔健壮而腰肢细赢一握,而那大喇喇呈现人前的粗壮阳具似带棱角,因歌姬的环伺舔弄已勃起大半,硅头略带赭色,硕大饱胀,顶端小孔也教人看得一眼分明。 同为男子的李谦亦不免摇头暗叹:即便一万次看见眼前男子的体貌,也当一万次叹羡,人间何有这般噬人魂骨的俊美郎君? 为人舔弄得骨酥肉麻,阵阵惬意浸入肌体,榻上男子眼眸懒懒一睁道,“如何只有你一人?” “山东镇守奉诏回京,皇上当朝痛斥其勾结藩王贪赃枉法,以致声名狼藉,民怨鼎沸。本已革职待办,结果施淳以捐助军饷为由全数上缴了贪受的贿赃,反倒获得皇上特赦,不单升任刑部尚书更兼掌财政事务,当真可谓否极泰来。皇上勒令施淳上任后肃清吏治彻查京中官员,一时吓得举朝文武惶惶不安。想到施淳虽贪赃枉法却未谪反升,便也纷纷效法,区区数日时间,皇上不但将出兵漠北的军饷给收缴齐了,还大有盈余。”李谦言及此处也不由面露赞意,唯恐惹得温羽徵不悦,忙又敛容道,“这人心呐,总是一划的趋利避害……军饷筹齐,皇上龙颜大悦,此刻正摆宴宫中大赏群臣,马开元他们也都赴宴去了……” “那小毛孩子蠢夯得很,懂什么‘趋利避害’?!定是听了背后之人的耳旁点拨……”温羽徵猛然扬手,将趴伏在自己身侧的一个歌姬推跌下了床,嗤出一个冷笑道,“我竟不知,一言九鼎的堂堂首辅倒成了恭谦自抑的贤后了!” “皇上纳了宫里一个名为白芍的婢子为妃,封她为‘芍夫人’,只说待怀有子嗣之后,再另行封赐。莫说举朝文武,怕连太皇太后也不好再揪着皇上大婚之事不放……”见温羽徵眸色愈显阴沉,脖颈接连仰起,闷声灌下觥中酒液,李谦又道,“今日早朝时分,皇上言及大将军连日因病罢朝,理应在京好生休养……听皇上口气,似已属意秦开挂帅出征,秦时如担任副将。但说以秦老将军身经百战的经验定能弥补秦开初出茅庐的不足……国公他……倒也未出言反对……” “而今他一腔心思全都拴系于他小情人的身上,眼里、心里再无一锥之地留予旁人,”温羽徵复又仰头灌进一口酒液,继而一声冷笑,“只怕为保那小毛孩子的万代江山,他早就想寻得借口释我兵权了!” 举杯再饮,清酿甘醴的滋味竟也辛辣劲烈似割喉刀刃。他形骸放浪于日照当空、美人裙下,可胸中的苦闷与妒意却仍旧无处遁形,几日间食如嚼蜡,仿佛仅以醉生梦死来解渴充馁,便也可以浑噩度日苟且于世。温羽徵抬手将一娆媚美人递于眼下的酒盏打翻在地,又强将她的脑袋摁向自己的胯间。 “还是……你忠心……”一丝呻吟漫出鼻腔,温羽徵自己被伺候得极致舒坦,倒也不忘体恤下人。他眼眸半眯着睨了李谦一眼,笑道,“那日你与那韦兰珠可还快活?” 李谦骇得跪伏在地,连连叩首道,“韦相的玉叶明珠,卑职这等凡陋匹夫断然不敢染指……不敢染指……”见他这般猥陋模样,温羽徵放声大笑,“该你无福消受!”忽又凑头向那矮小儒生靠近,极是暧昧而龌龊地笑道,“你可知那‘玉叶明珠’当真骚得很,牝户又窄又深,稍一触碰便银津四流,你插弄的力道愈是生猛,它便愈似那夹紧的蚌壳一般不任你将阳物拔出……” 那日在红帩阁与兰珠行完情事,待温羽徵神思恢复清醒,瞧见身下已半昏厥的女子,顿觉败兴乏味。他摇晃出屋,见李谦仍候于门外,竟推出一掌将他送进屋里,笑道,“这绝代美人的滋味,也赏你尝尝!” 李谦虽官拜高职,可因相貌矮小猥琐,始终未获佳人青睐。虽一眼相见即对韦兰珠倾慕在心,哪里又敢妄生邪念。他由头至脚细细品赏榻上美人的玉体冰肌,甚至几次抑制不住地想伸手摸上一摸那对浑圆双乳,最终也不过是解下外衣将那白璧无瑕的身子裹了起来,叹息着走出门去。 经温羽徵一提,唯恐隔墙有耳,李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若将此事传将出去,只怕爱女心切的韦松能生生扒下他的皮!他赶忙岔言道:“察可古遣使送来几位羌族美人,只说我汉室皇帝三次送公主入漠北,他也当投桃报李,以美人相还。” 温羽徵冷笑道:“曾闻羌人朴实耿直,怎料这察可古也学得我们汉人的假惺惺!这壁以美人相赠,那壁却已调兵遣将意欲南侵!”李谦颌首,又狎昵笑起:“将军此言不错,可这送来的美人也是不错。皇上到底年少,见了这等绝色亦不动心,反倒将她们打赏给了臣下。卑职特意为将军送来几个瞧瞧……”他扬手往门外一招,便有六七位罗裙华饰、披金戴银的羌族女子进得屋内,俱是隆鼻深目、宽额窄颌的高挑艳丽,不似汉家女儿的仪态绰约,温婉娟秀。 一个挨着一个品斟一番,温羽徵以目光指了指其中一个一袭琳琅红衣的美人,对李谦勾唇笑道,“这个最为标致。”而那红衣美人大大方方以汉人礼数朝他欠身行上一礼,又与身旁的矮小儒生以羯语相谈数言。 “你还会羯语?”温羽徵眼梢一瞥,向李谦问道,“她说什么?”李谦恭恭敬敬作了个揖,答曰:“她方才对卑职说,她叫甲木萨玛,虽已来我汉境半月有余,却从未见过如将军这般修长俊美的男子。她还问卑职,将军可是姓温?” 温羽徵醉眼朦胧勾人,剑眉高挑,十分得意地颌首一笑:“自然姓温。” 甲木萨玛听了李谦一言,竟满面生光地跪伏在地,朝身前这衣不蔽体的男子行上一个羌人唯独朝拜神只才会行的大礼,又绛唇轻启,吐出些许言语。李谦听了面露诧色,掉头与温羽徵道:“她说她此番前来汉地,只为见将军一面。” “你想见我?”温羽徵亦是愕然,问,“为何?” 这比汉家女子肤色略深的羌族美人显见地红了脸,以一窜古怪音节絮絮道来,李谦即也接口道:“甲木萨玛姑娘说她曾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你见过我?”一听此言兴致遂起,本已醉得迷瞪瞪的桃花眼眸泛起桀然光亮,温羽徵俯身靠近那个羌族美人,伸手掂起她的下颌细细瞻赏。他眼眸轻眯,寻思半晌仍未想起与这女子何时见过,于是又冲李谦笑道,“你替我告诉她,就说我若与这般可心的美人儿有过‘一面之缘’,定会牢牢记得。” “她说她相见将军于儿时,将军的模样较之当年竟未更改一分……她还说……还说她十九年前即对将军一见倾心,自此魂牵梦绕,旦暮相思……”李谦愈说愈觉不对,径自截住了话音,直愣愣伫立不动。倒是温羽徵仰头后靠于榻上,大手一挥,颇显大度地示意他再说下去。 “那时甲木萨玛还是个垂着发辫的女娃娃,跟着阿祖和几位姨婆在山坡上放羊,不知怎么竟把羊群赶至了汉家边境……那是甲木萨玛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到将军,将军坐在好高好大的白马之上,身后跟着好多或骑马或步行的汉家兵将,黑压压一片似有十万人之众……那些汉人兵士一见我们就狼一般嗷嗷地叫,手中的兵器击在地上发出震天声响,阿祖和姨婆们怕得极了,怕汉人兵士屠杀我们羌人、劫掠我们的羊群,本想不管不顾逃跑,可又舍不得这些比命根子还贵重的羊……正犹豫间,却瞧见将军一提马缰,抬手作了个手势——不过一声令下、一个动作,十万跟随将军身后的汉人兵士竟都停驻原地,再未发出一声……” 李谦一面以那羌姬的口吻絮说,一面不住偷偷打量阖眸榻上的男子,他惊异发现,温羽徵竟似全未动怒般一脸平静。俊美脸孔盘桓着一种尤其古怪诡谲的笑容,像笼于绝岭之上的雾,遥远飘渺,令人难以捉摸。 矮小儒生嗫嚅一下,便又道:“甲木萨玛和阿祖、姨婆们赶着羊群从十万鸦雀无声、为我等让道的汉人兵将面前走过,一直仰脸望着将军,见到将军你俯下眼眸对我微笑,真好似见到了我们羌族最俊美最威武的山神……” 这个名唤“甲木萨玛”的羌族美人言及此处竟已热泪盈眶,她双手交叠置于肩头,复又伏在地上向温羽徵作了个羌族的大礼,宛如膜拜她的神只。长久的行礼之后才支起身子抬起脸,又借李谦的口说道:“当甲木萨玛知道汗王欲献几位羌族美人于汉家皇帝,便不惜离乡背井,自告奋勇向汉王提出请求,只盼此生能有幸再见将军一面……甲木萨玛听说汉人们把将军亲昵唤作‘温郎’——” 始终阖眸沉默的温羽徵猝然睁开眼睛,倾身向前,粗暴地捏住了那羌族美人的喉管。 “你听好了。纵然校短量长于你当年所见的那个男人,我也比他更壮健,更强大,更俊美。”全然听不懂汉家语言,却莫名由男子目光中流露出的狠绝与阴鸷,意识到了某种行将就戮的危险。强烈的恐惧之心似枭隼的利爪将她猎获,她瞠大美丽的眼睛想要后退,却因下颌被跟前的男子牢牢捏住而动弹不得。 “你听好了,”骨节喀嚓作响,手指再注下三分劲力。他倾身向她靠近,将自己的脸孔无限逼近女子的眼眸,直至交睫相距。棱角分明的唇蓦然勾起,字字清晰地又重复了几遍,“你听好了,”他说,“你听好了,我不是温商尧,我是温羽徵。” 男子的手腕突然一折,生生拧断了女子的喉骨。 眼见有人瞠目气绝倒在自己眼门前,一众歌姬尖叫着往门外跑去。还未有一人跑出门去,温羽徵便削出了嗡鸣鞘中当吟——几道阴戾黑光纷杂闪现,几注红血泼溅罗帷。一滴一滴粘稠而腥红的液体滑落于当吟的长刃,而那些美貌女子俱已香消玉殒,至死难以暝目。 愣愣伫在屋中的另一男子早已骇得腿软,刚欲扶墙迈出一步,竟又狼狈跌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将……将军……杀不得……”李谦看见女子们横尸的血泊之中倒映出温羽徵那张直鼻俊目的脸庞,一种异样的、如释负重般的容光焕发其上。他的唇边浮着一个极为古怪而慑人的笑,白皙修长的手指慢慢拭过溅于颊旁、发梢的血液,又轻轻拂去剑上的殷红。 “将……将军……” 温羽徵一抬臂,将径自嗡鸣的当吟归入鞘中。不顾脸上、发上仍带血迹,他信手系上衣袍,微微笑道,“我这便入宫赴宴。” 第54章:于嗟阔兮不我活(下) 苑中湖畔,天子大宴群臣。山珍海味,奇禽异兽,宫内的金觥玉馔奢靡自不必言,纵然向来钟鸣鼎食的臣僚之家也远不可比拟。龙袍少年屡屡抬臂自斟,群臣也乐得与天子共饮,接连举盏恭祝秦开初次挂帅即旗开得胜,倒也是君臣同乐,一派和睦安然。 待酒足脍饱,散去筵席。杞昭将身侧的梅公公招来低声吩咐数言。梅公公颌首诺诺,复又提裾去追已行远了的温商尧,高声喊道:“皇上请国公留步……请国公留步!” 见男子折转回来,杞昭令人取出白狐毛披风,亲手替他御在了肩头。“外头寒,你的紫貂仍显薄了些,披上这个再走。” 温商尧低头看了看白缎领子上以金丝细细织绣的合欢花纹样,微微生出一笑:“这该显得女气了。” “哪里女气?”杞昭怕他给脱了去,赶忙道,“温大首辅就算簪着花儿,也英气俊朗得很!” 温商尧放声笑出,又咳了几声,倒也未将披风解下。 淡淡的药草清香飘入鼻腔,杞昭深深嗅上一嗅,竟觉方才的酒劲直扑头顶,一阵浓烈醉意随之袭来。少年天子佯作站立不稳,自男子身后伸手将其揽住,低声道,“你的女儿……非是朕不想娶她……” 温商尧轻咳一声,面色未改地略一颌首道:“臣明白。” 将他环得紧些,杞昭又道,“这些日子你未上朝,朕屡屡派人传你入宫,为何你总推搪不来?” “非是推搪,实乃病恙在身,不便前来。”温商尧摇了摇头,稍稍沉默片刻,又将眉眼凝得郑重,“臣知陛下亲政不久,立威心切,故而未在朝堂之上出言反对——然则大将军温羽徵戎马十载有余,屡建功勋未尝败绩,实无理由此番出征不由他领兵。还望陛下三思。” 少年天子亦是眉峰蹙起,同样沉默片刻才道:“秦开虽年少莽撞,可他初生牛犊总当有历练机会。朕知你们兄弟情深,也知你所言甚是,可兵权在温羽徵手中,朕委实食寝难安……你方才之言,且容朕再作一番思量……” 刚欲再言,忽感胸口一记闷疼,似为人用力拽了一把心脏。踉跄几步,便径自坐了下。见身前少年一脸浓郁忧色,他以轻喘平复,又阖起眼眸道:“不妨事,小憩片刻便好。” 龙袍少年走至这男子的身前,低下眼睑,出神凝视那张闭目的脸。鬓边白发款款浮动于风,他眉头浅浅蹙着,薄薄的唇轻轻抿着,长而分明的睫泻下浓密阴影,神情则泻着一丝淡淡慵倦。 他乏得好似已经睡去,便给了他与他亲近的契机。 自纳了白芍为妃,杞昭顺理成章初尝男女间的云雨情事,可那极乐似的快乐竟全不若与眼前的男子咫尺相距,体肤相触。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少年天子丝毫不以此刻对一个男子的情动为耻,萦于心头的唯有一个俯身向自己心爱之人靠近的念头。 “温商尧,你这人……不够干脆……”少年的温热手指抚上男子的冰凉面颊,以游弋的姿态缓缓滑过那隆起的眉弓与深邃的眼眶,“朕早说了朕喜欢你,也确信你喜欢朕……可为何你总不肯正视自己的心意,偏要躲着、避着、抑着、掖着……竟不难受?” 温商尧一动未动,眼眸也未睁开,任由对方的手指滑过自己的挺拔鼻峰,也任由他的唇贴向自己的。想来能于这酷寒冬日偷得一时半刻的体肤温暖,连日来的身心俱疲随之消解于无形,幸也,幸甚。 “你不难受,朕可快难受得疯了!”四片唇轻轻相贴摩挲,全未注意到有人正于远处冷冷看着。“朕当以天子之名与你立誓,朕会成为名存青史的圣主明君,朕也要定了你……这些日子朕思来想去,委实不觉此二者不可兼得……” 正当少年舐出舌尖撬开男子的齿扉,轻柔与他的舌叶擦掠缠裹之时,身后蓦地稀稀拉拉响起了一些掌声。 杞昭霍然惊起,而温商尧也睁开了眼睛。 “实该恭喜,这没有了翁婿伦常的阻绊,大哥与皇上便可这般巫山云雨缠绵好合!可喜,可贺!”温羽徵一壁两掌相掴,一壁自远处慢悠悠地晃来。衣冠不整不说,额角发丝都还挂着殷红血液,衬着那张一脸诡笑的俊美脸庞,委实森然可怖。 无论何时何地见得这个男子,仍感一阵憷意透彻肺腑,少年天子往那白狐毛披风之后猛然避去大步。 “人道‘兄弟连枝,心有灵犀’,果是不假……”他侧了侧头,以眼梢瞥了躲于自己兄长身后的杞昭一眼,面带讥诮地一勾嘴角,“我喜欢一个,你也喜欢一个。” 怪诞含笑的目光瞪视对方少顷,温羽徵竟慢慢抬手握上了剑柄。而鞘中当吟窸窣嗡鸣,发出的声响浑似恶鬼恸哭,愈渐凄厉。 杞昭不知当吟“嗜杀必吟”的蹊跷,温商尧却清楚得很。抬臂将少年又往自己身旁揽了揽,口吻虽淡,目视弟弟的威严则不容争辩,“你想弑君吗?” 一晌对峙,温羽徵忽而扬声大笑,往后退去一步,“昔日睿宗皇帝比武于校场,一举夺下兵权,自此名震四野,人心归附。也一举奠定了我大周‘校场选帅’的祖例,延承至今。”他掉头大步而去,边笑边道,“温某自然非是那贪权弄柄之人,虎符可以交出,但也得秦开凭本事来拿!” 大将军武艺当之无愧地冠绝天下,“不殆战神”的自封虽显张狂却也绝非自夸。 温羽徵以“拳脚无眼”为由立下生死契约,分明就是伺机一偿夙怨,欲取秦开的性命。 校场之内,天子群臣高坐瑶台,数十万兵士也持戈齐聚,乌压压似暴雨来袭前天际的浓云。而校台之上,那皂袍少年已满身剑伤,满口鲜血。 重创倒地的少年复又跌爬起身,而手中长剑业已为当吟削断。伤口血涌不止,举步维艰,摇晃不稳。杞昭唯恐他有性命之虞,大叫道:“秦开,不要比了!”可秦开全似置若罔闻,猛然抬手将断剑掷于地上,聚气于掌间,一声大喝又朝对方扑去。 温羽徵冷笑一声,连当吟也置之不用,仅看似信步闲庭地一个踏风跃身。迅捷似刹那电光,便对秦开当胸一记重踹,直教他飞出数丈,鲜血、唾液一并喷出口中。 一脚踩向倒地之人的脖颈,那俊美郎君妖娆笑道,“你若承认是我孙儿,开口向我讨饶,我大可赦你不死。” “你……你休想……”根根青筋似附墙的藤蔓爆出额头,两目翻白,脸孔涨得茄紫,秦开一面奋力用手将那只踩在自己喉管上的脚掰开,一面还强撑道,“秦某乃……乃大周未来的三军统帅……怎可向你这恶贼……摇尾乞饶……”杞昭急得大嚷:“秦开,朕命你认输!别再打了!”然倒于地上的少年仍倔强道:“臣……没有……没有输……” “嘴倒是硬,殊不知脖子是不是也这般硬?”温羽徵足尖又加几分力道,狠狠碾压起少年的喉管,却不住拿眼梢瞥看着那远远观望、始终未置一言的男子。 “臣没有……没有输……”秦开的脸色愈涨愈紫,手指胡乱地拨弄着温羽徵的脚,却丝毫使不上力。眼见地上的少年眼眶充溢血丝,眼球凸鼓欲裂,温商尧轻咳一声,终于出声道:“羽徵。” 兄长一唤果然止了他的眸中阴戾,温羽徵施施然一撩袍裾,放开了脚下之人。 “大哥若有雅兴,何不下场赐教?正好也可替弟弟解开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惑——”待三五羽林小将涌上前来将已半死的少年抬下校台,俊美郎君慢条斯理地以手指拈起颊边飘发。睫扇低垂的桃花眼眸泛起滟滟水波,连同那不涂自丹的唇也妖冶含笑,他慢慢开口道,“你我之间,谁才是‘人间无二’的温郎?” 语毕,他潇洒展臂,以长剑遥指兄长所在。 一时满堂肃然无言。大周江山从盗贼蜂起至路不拾遗,从风雨飘摇至盛世太平,离不了温商尧的运筹帷幄日理万机,也离不了温羽徵的百战不殆所向披靡。莫说那些沉浮多载老辣深谋的朝中臣僚,纵然粗陋浅薄如在场兵士,亦都敏锐而又各怀心思地察觉出这似眉睫相印、肘腋相懽的温氏兄弟,竟已于不知不觉间南辕北辙,相距弥远。 风动眇眇,拂过温羽徵的一头青丝,又吹动温商尧的鬓边白发。座上的男子不置一言,微微蹙着眉,与傲然伫立场下的弟弟相视。 同为情丝凝结,结果却是两相径庭。 一为蜘蛛张网,强蛮霸道;一为春蚕作茧,往往自缚。 犹记年少当初。那个黄口小儿每日延颈以待哥哥的归来,继而拽着他的袍裾跟前随后。或于他挑灯读书之际,突然从身后伏于他的背上紧搂他的脖颈;或趁二人同榻而眠之时,睡则与他额头相抵鼻尖互触,醒则伸手抚摸他的眉弓眼眶、鼻梁嘴唇。尽管哥哥始终闭眸不语,但他知道他是醒着的,因为他的抚摸总会带起他唇边的笑意,缠绵柔软,似那暮春时节的洋洋花雨,盈满天地亦盈满他的眸底心间。 他曾以为他们兄弟二人便会这般相亲相依,直至各自豁齿鬓白。那个黄口小儿的存在曾让他深感荣耀与自豪,而今却教他羞耻在心,恨不能全盘抹杀否认。 “羽徵礼让至此,大哥为何还不下场赐教?大哥既一心要取羽徵的兵权,此刻正乃天赐良机。”温羽徵长剑径直指向端坐瑶台之上的那个男子,微笑道,“若羽徵今日败于大哥手下,不单会双手奉上掌中虎符、麾下雄兵,更会卸甲挂冠而去,自此甘心隐于乡陌篱角,如何?”见自家兄长仍未置声,他款款上前几步,紧紧盯视着他的眼睛,复又咄咄相逼,“你不敢,对不对?” 唯恐此兄弟二人的对峙殃及旁人,唯恐任何一个错失的表情、一个乖次的响动都会遭来横祸,周遭早已鸦雀无声,静若灵堂死寂,静如山雨欲来,静得连风刮枯枝末梢的细微声音都响彻如雷。甚至杞昭也不得不往复望着这两个同样拔萃超凡的男子,细细端详,不住比较。 分明相像的两张脸庞,此刻看来竟是神形毕不肖似。 温羽徵面若无瑕白璧,唇似浅浅覆脂,神容举止张狂如酷暑骄阳,一个抬颌睥睨的眼神,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都透着一股剑刃般无坚不摧的锋锐英气。而温商尧在弟弟的衬映之下,纵然直鼻深目亦掩不住病势日笃的憔悴,瘦削面庞毫不带血色,像封了一层恹恹灰白的蜡。他的鬓发已似岁寒霜雪,他的眼眸仍深深嵌着些许令人甘愿为其蛊惑的忧郁戚伤……杞昭自疚而心痛地想到,若非母亲唐乔的负心离去,若非自己的莽撞无知,他岂会一再受创,他的风华俊美本该不减当年。 “你不敢,你当然不敢!”愈加放肆而妖娆的笑意徐徐扩散于唇边,这个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终究望着自己的兄长笑出声来,“你已经老了。” “三招、五招旗鼓相当,十招、二十招犹可招架……然而三十招过后,你定会力不从心,为我斩杀。”好一个残酷狠绝的字眼,一如雷霆震响,惊得满堂喧沸。温羽徵敛容望向自己的兄长,俄而凝神相视之后,复又款款笑出,“纵然你不甘于承认,你的鬓边白发、你的憔悴病容皆已昭然若揭——你已经老了,而我正如日中天!” 他以这样的方式攫取文武百官的忌惮,攘夺数十万兵士的慑服。以致于那些人不得不承认,相较于自己的兄长,他的确更壮健,更强大,更俊美。 一晌的沉默过后,温商尧咳出几声,微微摇了摇头,继而站起了身——杞昭见了惊地一刹离座,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你、你干什么?” 温商尧淡然问道,“陛下不是想要兵权吗?”杞昭望了望温羽徵,又望向身旁的男子,辗转几回才道:“可……可你有几成把握?”温商尧轻轻释开蹙着的眉头,向前的视线与弟弟的目光相缠,又坦然一笑:“一成稍余,然这并不重要。” “如何会不重要!”感到紧扣手腕的五指握紧不放,他侧过脸去望向身旁的少年,听见对方以仅能被彼此听见的声音急切而肯定地说道,“朕当然要夺回朕的兵马,朕的天下也断不容他人颐指!可朕更要你安然无恙……” 同坐瑶台的韦松、施淳等人只觉少年天子目光灼烈,神容激奋,却并不知晓他说了什么。反倒是远在校台之上的温羽徵,竟字字听得分明真切,似针针灸入肌骨。 他虽口口声声连番寻衅,却未曾期想自己的兄长当真会要与自己提锋相见,生死相拼。温羽徵黯然心伤复又恨意顿生,再难消除:与生俱来的血缘瓜葛,二十余载的兄弟情深,到底比不过这么一个毛头稚子! 少年天子大步向前,俯瞰齐聚校场的黑压压一片兵甲,敛容高声道:“大将军勇冠三军,谋略咸修,实乃天下无双!三日之后,朕即为你涉猎围场,鼓鼙践行!” “大将军勇冠三军,天下无双!”一时数十万兵将以手中兵械齐齐击地,扬声呼喊,惊雷般的声响直贯云霄。 第55章:已就长日辞长夜(上) 听闻温羽徵出征前将依循祖制,与少年天子于后山并辔畋猎,云珠知道温商尧心里担忧,故而与妹妹相约一同去庙里祈福。 佛门四壁如垒,闬闳巍峨,风雪初霁后的点点晴光搽于一双美人相似的红颜翠黛之上,仿若那琳琅花钿、粉末靥黄悉心妆饰,愈加衬得她们聘婷艳冶,不可方物。 云珠又一次投身叩首于屹立眼前的大佛,双手合十祷告,闭眸虔心轻念道:“求菩萨保佑大将军此去漠北旗开得胜,莫教国公为其忧心……求菩萨保佑温小姐夫妻恩睦齐眉举案,莫教国公为其伤心……求菩萨保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莫教国公为其操心……更求菩萨保佑国公宿病尽愈,康健百年再无烦扰……” 兰珠以一个意味不清的古怪眼神静静望向姐姐片刻,忽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只替他祷告菩萨,却不提自己求一求?”云珠睁开又圆又大的一对杏眸,朝一旁的妹妹摇了摇头道:“我有什么好求的……”兰珠黛眉一挑,含起嫣然一笑,俯身在姐姐耳旁密语几句。几声耳语浑似那炉前轻煽的小扇,直把云珠的脸颊子越煽越热,越煽越红,她慌慌张张低声道:“好妹妹,你小声些!这佛寺庄重,怎可这般银言浪语……” “难道姐姐佛祖面前要行诳语,说这些自己从未想过?”兰珠故意扬起声音,惹得同于庙里的香客纷纷回眸相看,“我倒不信,自小娇生惯养的相府千金而今甘愿寄人篱下作个丫头,只图递茶送水侍汤奉药?就没想过与他耳鬓厮磨,没想过为他生儿育女,没想过任他脱去你的裙衩,将那男人的物事杵进你的身体里?” “让你胡说!”云珠且羞且急,抬手去撕妹妹的嘴。还未真真扯上她的粉嫩颊子,忽又低垂眼帘,黯然道,“以前倒是常想的,可现在却不想了……” “如何不想了?”兰珠复又睃上姐姐一眼,俏丽面孔始终挂着一丝嘲讽般的笑,“我只问姐姐,莫不是他待你不好?” “不!他待我是很好的,很好的……”云珠急急张口辩白,绞起一双昳丽如画的眉峰,又目光怏怏地说,“自打大将军离府、温小姐出阁,这温府就笑眠声歇,冷清得教人生怕……他每日箪食豆羹所进极少,常常一人独处于书室,自暮达旦不憩不休,似有读不完的书册,写不完的文章……温小姐一日也未回过门,倒是国公会唤奚婆来问问关于温小姐的事儿……可那奚婆埋脸向地,支支吾吾好一阵子,才说已受了交代,无论国公问起何事,一概不准回话。还说,若国公派人前去探扰,温小姐便会与佋王爷离开京师,自此萍踪蝶影浪迹天涯去……” 云珠看见听闻此言的那个男人似怔了住——寥寥数言剜于心口,他仿佛再不是凌驾众人之上的首辅权臣,不过是个父亲。是个担了女儿十年恨意的父亲。 温商尧无言半晌,才又咳了几声道,“我总当她还是那个在花间里跌跌绊绊扑着蝶儿的小丫头,也不管牙未齐全,一旦张口即是对我笑……”他摇头慢慢一笑,“倒忘了流年不待人,转眼那个小丫头已长大成年嫁作了人妇……是我管得多了……” 那个笑掺着无可奈何的萧瑟与惘然,像漏于云罅的霞光,像缥缈氤氲的蜃景,令她弗能也弗忍触碰,只想静静守望便好。 “他笑得那么好看,可看上去又好伤心……尝听说人情反覆世事无常,实不明白大将军和温小姐何以这般冷酷心肠,何以这般轻而易举地朝着至亲之人挥刀相向……”只觉心尖儿感同身受般疼得厉害,白衣美人垂眸叹道,“我能留于他的身旁已是幸极了,若再图些别的,实是有些贪了……” 兰珠静静打量云珠脸上浮动着的少女思慕情郎的红晕,心头竟渐渐生出好些妒意。对于姐姐的委曲与不争,她本是不解又不屑的。比之温商尧的多情自伤,她当然更喜欢温羽徵的张扬酷烈;正如同比之虽断犹连的藕丝,她更喜欢快刀斩尽的乱麻。她试图抗争,竭力挽回,罔顾礼法地与心爱的男子送眼流眉甚至身心交付,到头来却竹篮打水。 “你我皆一往情深得可怜。可你却比我运气。”兰珠视线向前,向那丈高的金身佛像虔诚叩拜,蓦然笑道,“姐姐,我好恨。恨你比我运气,恨他那好看的唇里只有花言巧语,更恨自己自取其辱不够,竟还是爱他的。” “女子恶毒。犹是一个难与自己心爱之人相守的女子,更是如此。”兰珠径自起身,又俯身去扶云珠,面上的古怪笑意更甚一分,“若他待我好,我便是溪出山阪,只为他柔肠百回,清冽不杂;可而今他待我这般,便莫怪我化作焚身烈焰,不单要他骸骨俱毁,更要将他爱的人、在乎的人一概烧得干干净净,教他痛不欲生!” 眼见妹妹神色决绝不似玩笑,云珠慌神道:“姐姐求你,纵使你与大将军今生有缘无分,也万莫做得傻事!” “那个李谦待我倒是真心的,或许妹妹即要嫁给他了……”兰珠自随身的婢子手中接过几包扎好的中药,将它递送给了云珠,浑然不以为意地又笑道,“这针艾汤药的,除却妹妹,姐姐俱不经手他人,只怕温商尧离了你,也是活不了的。不过,妹妹实不相瞒,爹爹不满你久居于温府驳了他的面子,已经和温商尧说了,今日定要他送你回家来!” 云珠与妹妹分别之后,又回到温府。亲手将托兰珠取来的中药置火熬煎,复又一遍遍耐心滤去药渣,将那褐色药汁滗入白瓷碗中。顾不得以绢子擦一擦为炉火映红的面颊、额角沁出的汗珠,白衣美人端药迈入屋中,却见一个衣衫质朴眉目周正的男子正与她所爱慕的那个男子相对而坐。俩人一壁弈棋,一壁笑谈。 温商尧接过云珠递来的药碗,饮尽其中药汁,又举盏饮了一口她泡的茶。见白衣美人略作收拾就欲迈门而出,他突如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唤她一声,“云珠。” 云珠恍然心惊,只道应兰珠之言,温商尧要将自己送回韦府了!还不待男子继续开口,她已泪落两腮,跪地哀求道:“求国公不要将云珠送回韦府!云珠不求名份、不作他想,只盼留于国公身旁长相伴侑……若云珠过去做得不好,定会学、定会改的!” 眼前少女哭得眉靥凄楚梨花覆雨,纵然再心坚如铁之人也不由心疼怜惜。温商尧俯下眼眸凝视她一晌,终是淡淡笑出,“我只是想说,你这茶里的冰糖放得多了。” 见云珠破涕而笑,又颇显害羞地咬着唇角退出了门,温商尧轻咳数声摇了摇头,倒是一旁的施淳大笑出声,只道,“国公风流实未减当年!” “这般清水无瑕、不加矫饰的女孩子,确不该任我误了她的大好年华。”深长的眼眸些微眯起,视线投于少女离去的纤纤背影,又说,“这些日子,川蜀可有动静?” “卑职派人时刻监视着浚王的一举一动,听探子来报,近些日子蜀军秣马厉兵一刻不殆,大有伺机逆反之心。察可古不知从何探知他送来的那些羌族美人枉死于我汉境,恸哭号召羌人与我汉军殊死相搏。羌族汉子本就弓马娴熟武艺非凡,加之天性淳朴极易受得煽惑,如今民情激愤至此,只怕大将军此翻出征断不容轻敌。胜则已,一旦败了,浚王定会手持陛下当日钦赐的那纸‘诛奸相、清君侧’的密诏,登高一呼,联合各地因推行新政而对国公不满已久的藩王举兵进京,届时——” 施淳不敢再言,兀自皱眉噤声。倒是温商尧不慌不忙落下一子,接口微笑道:“届时浚王师出有名,兵临城下,为保陛下无虞,温某恐怕只得慨然就戮以平息众怒——” 施淳闻言大骇,跪叩在地上道:“国公你、你万不可报有此心……陛下与大周皆不可无国公相佐……” 温商尧正值大笑,突有一人跌跌撞撞跑入门来。那人一路摔一路爬,磕碰得直鼻方颌的一张英气面庞满是血污泪水,一见他即跪倒地上。 “何事都不值当你急成这样。”认出来人是此番随猎后山的羽林小将郭琼,虽未如秦开这般与杞昭亲密无间,却也是鞍前马后的天子亲随。温商尧望着少年惊惶失措似魂飞魄散的模样,心中隐忧漫起,敛容又问,“发生何事?” “国公……国公!”郭琼还未开口竟已大哭不止,“皇上他、皇上他掉下山崖了!” 第56章:已就长日辞长夜(中) 中兴大周的睿宗皇帝仅有一后一妃,唯一的妃子便是知意解语的塞外公主淳尔佳。她担心汉家子弟贪享太平而疏于弓马,久而久之难以应对外敌来侵,这颇见骑射功夫的后山畋猎便与校场选帅一同积久俗成沿承至今。可杞昭此番大张旗鼓设猎围场,则另有一番心思。 暗地将施淳招入宫内,小声嘱授于他耳旁。 施淳心忖少年天子此举大为冒险,虽口不作声,但持重面色早已将一腔隐忧泄了个干净。 猜出对方心中所想,龙袍少年倒还神容悠然不慌不忙。手中往复把玩一个兽面玉雕,学着那龇牙瞠目的凶悍模样做了个实教人哭笑不得的怪脸,俄而笑道,“你莫非以为朕欲擒拿温羽徵乃褊狭自用,逞一时意气?” 施淳赶忙摇头否认,“臣不敢……” “敢也是无妨的。”杞昭仰起脸来,似曳了一笔墨的眼尾向上稚气一挑,笑了笑,“朕喜诤臣,若无一人敢直言朕的过失,朕还要你们这些臣子何用?” 施淳犹疑片刻,便大胆作揖道,“臣斗胆请教陛下,胸中几分把握?” “一成稍余,然这并不重要。”学着那人的语气带笑说出一声,复又锵锵琅琅,掷地有声,“若此番让温羽徵携重兵离京,日后必成大患!世间事何来这么多‘进退裕如,十拿九稳’?既然杯酒难释兵权,那也只得武力相见了。想温羽徵天性骄狂目中无人,恰逢大胜于校场,定然更易掉以轻心。朕便愿为朕的子民百姓,为大周的历代先祖,赌他‘忿速可侮’,赌朕值当冒这个险!” 知其心意已决断难更改,施淳暗自叹息道:“陛下不如与国公稍作商议?” “不可!今日之言,你万不可向他泄露一字!”杞昭不迭摇头,方才的果敢决绝敛于眸底,竟黯然叹出气来,“到底是兄弟同胞骨血绸缪,这些日子他绝口不提自己的为难与不舍,可难道朕耳聋又目盲,听不见也看不懂?若非温羽徵屡屡掣肘于朝冶、日益张狂难驯,朕又如何舍得教他尝尽这豆萁相煎、手足相残的苦……”兀自沉吟片刻,少年天子又叮嘱对方道,“朕以身作饵,你遣人埋伏在后,旨在擒拿温羽徵令他交出兵权,不至万不得已,切勿伤及他的性命……” 语罢,少年颇现倦态地阖起眼眸,仰头后靠。口中喃喃道:“成败庶几一举……温商尧,你莫怪朕……” 穿廊而过的冬日晴光映照出一张日渐棱角分明、眉靥清晰的年轻脸庞,也映照出施淳士别三日的刮目称叹——纵是依旧肤白如纨不堪吹弹,也早不复济南相见之时那尤甚嗷嗷待哺的稚嫩。他的壮志雄心初露锋芒,却已能如一个帝王般将自己的喜怒善刀而藏。施淳惊异地发现那灿灿浮动于少年脸孔上的光影,倒似一双舒展于莽莽长天之下的翎羽,正待翱翔。 数百侍卫徐徐策马在后,少年天子与此去漠北的几位将军并驾在前,遁入山谷深腹。那些暮春的绿裳琼树、那些仲夏的红妆花簇,俱已为白雪覆盖白雾浸银,蹄过留痕。 杞昭跨马徐行,不时瞥视一眼那张鼻如高垒目似深壑的俊美侧脸,强捺住心头悸惮,故作轻松一笑,“人言大将军的弓马本领天下无双,可朕偏偏不信也不服,何不趁此良机与朕比试一番?” 骏马之上的温羽徵眼梢斜睨,不屑地一勾唇角,“比试自是可以,殊不知陛下可有彩头?” “要何彩头大将军但管提出,只消不过分为难,朕自当都准了你!”杞昭振臂扬鞭往前赶出几步,温羽徵也挥鞭追去,不过少顷,二人便将随行身后的侍卫兵卒抛得无影无踪。 穿过仿似与世隔绝的密林深处,直达崖边。浓郁雾气涌动似潮,不倦地推搡山脉雄浑的背脊。少年一揽绳缰,跨马而下。回眸对同样下了马的俊美郎君道,“朕今日想与大将军交交心。” 眼见少年天子收眉敛目低声下气,温大将军竟毫不领情,鼻腔中冷哼一声,径自别过头去。杞昭也不介怀,趋步上前,仍旧作出和解的姿态,向他递出手掌道,“大将军戎马十载,功勋赫赫,实乃天下臣民之楷模!往日是朕年少无知,不解大将军忧国忧民、事必躬亲的苦心。还望从今往后,大将军能与朕尽释前嫌,你我君臣同心,共创大周盛世太平!” 神容倨傲如昔,温羽徵以眼梢轻蔑打量少年一眼。虽觉蹊跷,倒也不作他想,只当这小皇帝见自己雄兵在握如日中天,心头怕得极了故而前来示好。 “朕当与你说个实话,朕虽对你心中不喜,却不愿教你大哥左右为难。”见对方半晌无话,杞昭复又作出面上忧色,字字恳切地说,“他的久伤不愈已教朕好生难受,实不忍再见他日渐眉头深锁,因你们兄弟反目而憔悴更甚——” “我们兄弟的事与一外人何干!”似心口的创溃为人狠狠撒下一把盐。温羽徵霎然怒起,猛然朝对方推出一掌,力道沉浑劲烈,直教毫无防备的杞昭摔于一丈开外的树干之上。 一口血沫吐出口中,胸口遭受的钝击令人头晕目眩,踉跄跪倒在地。杞昭还未自己站起身来,又被温羽徵揪起衣襟抵于树干。迸射双目的精光毫不藏掩忿恨,仿佛毒辣的鞭笞,扫过少年脸庞。少顷,他眸中凶光骤然收起,丹色唇角邪肆一勾,似笑非笑道,“交心就不必了,交身……臣倒很是愿意……” “温羽徵……你、你敢放肆!”杞昭急于将压在身上的男子推开,却因被他紧箍在怀而挣扎不得,仅得任凭一只温热的手探入他的衣袍,滑过他的亵裤,摸上了他胯间的性具。 “为何大哥摸得,我却摸不得?”于怀中人的耳畔轻吹出一口气,连着喉中迸出的一个模糊嘶哑的笑也一并送入他的耳廓。一只手反剪少年的双臂紧紧掌扣,另一只手则肆无忌惮地擦弄他的阳物。“与其跟了那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还不如跟了我……皇上该是知晓,温某承蜩于闺帏,解牛于床榻,胯下早已嬖人无数……与我交欢的滋味,定然比与温商尧媾合要好出百倍……” “你……你放开!你这混账,万死难赎……温商……”便是未尝被对方剪手缚住,这般浑身酥痒似为人轻挠的感受怕也教他无从招架抵御。那只手骨节修长分明,掌心略带薄茧,指力拿捏得极妙,将他的揉搓得愈见粗硬。 瘦削身子宛如张至极限的弓,每一下因之而起的颤栗都有为极致的快乐崩断之虞。少年天子越是念及自己兄长的名字,便越令温羽徵倍受莫名的妒意煎熬。将那上的顶端小孔刮擦出点点黏稠欲液,忽又以指腹盖住,不任其酣畅泄出。 “温……温商……”杞昭一面觉其羞耻恶心,一面又无法自控地幻想起怀抱自己的另有其人,沉湎于纵情的呻吟、张裂似的苦楚与蚀骨的欢愉中难以自拔。他咬着舌头又一次完整念出那个名字,在泄出的刹那大声喊道,“温商尧救朕!” 蛰伏于山雾里的风迅疾掠过,草木瑟瑟颤栗,仿佛鬼魅的手矍铄挥舞起破败的战旗。温羽徵从未忧虑过林中埋有伏兵,即便心中生疑,此刻也无暇顾及。他方才听见周围生出的躁动异响,一支飞来的利箭就射入他的右肩。若非少年天子早有交代,这支箭本该不偏不倚洞穿他的心脏。 温羽徵怒吼一声,便又是一掌推在杞昭的后心。 杞昭嘴角溢出殷红鲜血,只觉脊骨俱断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再难从地上爬起。 披甲带刃的伏兵一拥而上,被四下包围的男子披染一身落日余霞,孑立于峭壁之前,退无可退。抬手慢慢拔出穿透右肩的箭,仰脸向阳,眯起那双桃花眼眸看了看——箭头泛出粼粼蓝光,沾于其上的血浓黑似墨,该是带着剧毒。 鞘中当吟渐渐生出声声嗡鸣,起初还细不可闻若蜂蝶舞翅,逐步震响至让人心惊肉跳。只听锒铛一声,他拔剑而出,一注黑光便直冲广袤苍穹。 不知是否剑光太过澎湃盛炽,少年天子只感视线玄蒙不可视物,只听得见刀剑相交的嘈杂与血肉相搏的嘶喊。待寂静踏平喧嚣,光线重回眼前之时,一股血腥气味逼人欲吐,抬眼即是一地血肉模糊、残肢断首的尸骸。仿佛这巫岫云壑同化作了阴司重狱,安得幸免,安得遁藏。 “温羽徵……不、不可……”见温羽徵步步向自己逼近,杞昭惊惶环顾左右,然而周遭尸横遍地,已是呼天吁地亦无人相救。他不自觉地往后挪退,半截身子已处于悬崖边缘,“温羽徵……不可弑君……” 可那满身浴血的俊美男子仍旧长剑倒提,一步迫近一步,眼不交睫,面无表情。全似置其哀求若罔闻,不过抬腕一挥,剑气的巨大冲力就把少年摔出了山崖。 第57章:已就长日辞长夜(下) 几日内皇帝的亲随悉数出动,虽所行秘密,数百侍卫也几乎将后山兜底翻了个遍——可莫说个活人,却连具尸首也未找到。 温商尧亦策马前往了后山,未食未寝,与秦时如、施淳等忠靠之人一同寻找少年天子的下落。 暮色渐笼于四野,雪飘茫茫,雾起澹澹。后山的鸟兽草木似有灵性,一概蹑足而过,伏偃无声。连风也止了,唯有一个身披及地大氅的背影长久伫立于峭顶崖边。俯瞰脚底翻涌的雾气,平视远方缥缈的云岚,他此刻想见的全不是咫尺相近的肘腋之患、萧蔷之祸,也不是接踵而至的山崩地裂,惊涛骇变。他只想起那个憷见生人的懵懂孩子,那个心怀宏图的激昂少年,那声“朕喜欢你”的缱绻,那声“同生共死”的慷慨……恁千般历历目前,声声在耳,犹似昨天。 “国公。”两个身裹裘袄、脚踏皮靴的男子踩着深浅不一的雪地足印,自其身后走来。二者中年长之人躬身作揖道,“雪天地滑,方才有两名兵士不慎跌落,幸无大碍。” 鬓边白发随风拂动,氅衣也飘摆若飞。见温商尧背身相对,久未置声,秦时如又劝道:“眼见日薄西山,天寒更甚,国公抱病未愈,还是及早回府的好。此地就交给老臣,老臣对天立誓,定将陛下安然无恙地带回!” “秦老将军所言甚是。”施淳亦躬身道,“卑职也斗胆请国公及早回府,坐镇京中……”男子嗫嚅一番,又咬牙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定有上天庇护!可倘若……倘若陛下当真遭遇不测……未免朝野生变,朝中事务还得暂由国公主持!” “麻烦老将军带人再去山下仔细搜寻一番,若还无陛下踪影,便让侍卫们都散了吧。”一言嘱咐于秦时如,温商尧并未回过眼眸,仍旧目视前方道,“施淳,可有羽徵的消息?” “事出当日,大将军便已仓猝离京。”施淳回话道,“几日前卑职派人跟随打探,但闻大将军挥师一路,将所经之地的名医、大夫悉数抓入军中,想必也受伤不轻……” “你传我谕令,让阮辰嗣打点行囊,连夜策马赶赴军营。”睫长眸深,他一眼未眨地凝望远方,声音听来好些疲乏,“再让他替我捎一句话,‘无论何事发生,我们始终是手足至亲,若外头养伤不便,还是回家来吧。’” 二人得令而去,正当施淳走出数步,听见身后之人相唤,“施淳。” 施淳当即停下脚步,返身相望。却见温商尧掉过头来,于漫天风雪中凝视他的眼眸道,“我是不是揠苗助长,做得太过了?” 施淳稍作一番思索,即躬身笑出,“恕国公此言,卑职不敢苟同。”顿了顿,又说,“依卑职之见,历经济南一事,陛下的帝主之气今宵盛炽昨朝,独掌乾坤,指日可待!想来陛下已非不堪雨打霜摧的幼苗,又何来‘揠苗助长’一说?人有颦笑,云有舒卷,日月躔度各有定数。纵然天子亦当恪守天命,只消陛下安然度得此劫,定当自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公大可宽心。” “你这张嘴!”温商尧摇头笑出一声,又轻咳几声,挥手令其退下。 转目夜深。雪下得薄,却也下个不住。宛若鲛绡旋舞,蒙盖了天地间的一切杂色。 许是秦时如已令侍卫们散去,万籁俱寂,峦山成空。唯有一个披风及地的男子弃去了平坦山路,投身于杂茂林丛,不曾遗落一处。 “杞昭……你在哪里?”他本在心头默念他的名字,而后竟罔顾臣纲地喊出声来,“杞昭……杞昭!” 这个男人从未有过如此分明彰显的情绪,直到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微弱却坚定地回应了他,“温……温商尧……” 浑然难解此刻满心失而复得的欣喜从何而来,循声回过眼眸,赫然便看见那个少年立于眼前。 十指血流淋漓,皮开肉绽,指甲业已磨去大半。锦缎袍袄早在攀爬的时候为尖利的山岩扯烂,掩不住遍体的污秽青紫,亦掩不住衣衫褴褛难以蔽体的窘境。 虬曲于山岩的老松免于他摔个粉身碎骨。从遍体的疼痛中醒来之时,来不及为自己的妇人之仁大表悔意,少年天子便告诫自己万不可坐以待毙。隐约听见有人叫着“皇上”,似乎是他忠心耿耿的羽林军。可喉骨干涩似裂,竭力张口而无法回应一字。那些杂沓人声渐渐杳远,他竟自己追着那声音从半山腰上爬了上来。 所有的恐慌、疼痛与疲乏,俱在听见那人唤出自己名字的刹那,消解于无形。 全不在意全身坼裂般的疼,杞昭摇摇晃晃走上前,竟还眼眸炯亮地得意开口,“朕答应要作名存青史的圣主明君,朕还要与你偕老白首,怎可食言……”还未说完,少年身子一晃,即倒了下去——幸而温商尧及时向前,将他揽进了怀里。 “朕知道你会来找朕,会来救朕……就如过去那么多次一般……可朕是男人,朕也当自己救自己……”杞昭带笑抚摸起温商尧的脸庞,却发现这个从来内敛淡漠似一泓静水的男人已红了眼眶;他本想将连日来的饥寒苦楚一并倾诉予他,却恍然被人封住了唇。 他本已气息奄奄,在这一吻下竟重获生机。少年天子浑似饥饿经年,用尽全力支起身体向身前的男子靠近,一面狂热地吮吻他的唇,一面引着他的手指摸向自己的身体。眼眸紧阖,由始至终不敢睁开,但怕一睁眼即会泪流不止,将满嘴的甘甜化为咸涩;即会发觉此刻的欢愉原不过是空梦一枕。 他终于明白这情到浓时深处,想要与心爱之人肌肤相亲的渴望是何其天理昭彰,难以摒绝。于自己,于温商尧,皆是如此。 唇舌的纠缠难解难分挚烈已极,少年天子根本无法分清是谁褪下了自己的亵裤,只感那修长冰冷的手指缓缓滑过自己的两腿内侧,又游弋于自己的温热胯间。男人的掌心结着一个不大的疤,余下的皮肤则细滑如缎,毫不似武将粗粝。才撩擦几下,为这极致的快乐激得狠狠打了个冷战,半梦半醒间他便一泄而出了。 那冰冷手指并未就此离开少年的身体,反倒探入他的臀缝之中,轻轻送动。下体忽生一阵锐痛,恍惚间杞昭感到一个炙烫硕硬的物体正撑开自己的后庭,慢慢侵入自己的身体。如同葵藿倾阳的天性,他不自觉地将臀与腰一并抬高,两腿交箍收拢于对方的胁下,与他抱得更紧,直至无间相合。 处于上方的男子倒也不急于抽送,结合之处随着二人难以自抑的身体轻颤一并颤动,适才那难以忍受的胀疼褪了去,对于摩擦的强烈渴望反自那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温柔的抚摸早已慰藉了满身伤疼,于这教人骨软肉酥的感觉中舒服得几欲睡去,他仍强撑开双眼,喘息着问,“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温商尧亦胸腔起伏轻喘不止,匀了匀呼吸,颌首道:“知道。” 杞昭问:“你可知道……你现在紧抱的人……是谁?”温商尧复又颌首:“杞昭。”杞昭又问:“不是龙椅之上任其生杀予夺的天子?”唇角浅浅一勾,温商尧微笑道:“只是杞昭。”杞昭再问:“也不是你挚爱过的那个女人的孩子?”温商尧仍是微微笑道:“还是杞昭。” 没有君,没有臣,没有伦理纲常的鸿沟,没有往事隔阂的天堑。唯有于这弥天风雪中唇舌相贴、叠股交欢的两个男人。 一个长吻过后,上方的男子本欲起身,岂料却为身下的少年更为用力地抱紧。 “不要……不要走……再抱一会儿……”两臂骤然相聚收紧,不容对方离距自己一厘一寸。一面胡乱吮咬着那两瓣轻薄冰凉的唇,一面又含混不清地模糊喃语,“就这样,再抱一会儿……” “若再不走,只怕就要被这大雪给埋了……”话虽这般,温商尧倒也不催他。只俯身亲吻他的眉睫,仿佛酌了一盏清醑慢慢斟品。 又静静偎了一晌。束好彼此的衣带,掸去落满肩头的莹白雪花,温商尧解下紫貂披风,将冻得肌肤酣紫瑟瑟战栗的少年轻柔披裹其中。随后又将他横抱起来,一如当年那般慢慢融身于风雪之中。 放眼尽是植于荒野的老树,枯枝众杂参差,瞥然相见好似匍匐蹲踞于的兽类,一旦为寒风拂过则呜咽呼啸,愈加瘆人。搂着对方的肩膀脖颈,卧于他为自己拢起的臂弯之中,少年天子丝毫不觉惶恐,反倒安然适意得很。眼眸直直向上,一刻也不任自己的目光离开对方的面庞,不住望着他的鬓边白发,望着他的英挺侧颜,望着他唇边挑起的一阕浅淡笑容,杞昭忽然问出一声:“你在想什么?” “臣想起了当年。”唇边的绵薄笑意漫得开了些,似要碾销冰封,将这四下无人的霜天寒夜陡换为薰风晴昼。顿了顿,那柔软嗓音又缓缓道来,“一样的夜阑无声,一样的银蟾留照,一样的疾风敲面,一样的堕雪砺肩,一样的怀抱一人,款款前行,两两相依……唯独这怀里抱着的人,沉得多了。” “朕若是你,才不顾那孩子的死活!管谁求情,教朕凭白无偿前往送死,定然不允!” “不过忖度方才……”温商尧轻咳一声,略带谑意地笑道,“虽是酬报得迟了些,倒也绝非‘凭白无偿’。” 下体仍隐隐作痛,欢愉之感也余韵未消。杞昭蓦地感到耳热脸红,闷声良久才又问:“当时你远出塞外,孤身闯营,情形定然很是凶险危急?” “刀戈星罗,铁甲棋布,羌人高手尽出,断不容有失……”温商尧稍抬下颌,微眯起眼眸回忆道,“似还在对掌之时,将他们的汗王打伤。” “你也受了很重的伤,是吗?” 温商尧点了点头:“几乎寸步难行。”杞昭又问:“你当时很伤心,是吗?”温商尧略想了想,又点头道:“纵然万箭穿心,也难述其万一。”杞昭再问:“你恨她吗?因她只为一己之私就罔顾你的生死?” “这个字沉了。”抿唇沉默半晌,他才慢慢摇头一笑。俯眸看向怀中少年的目光竟现出好些歉疚,“或许我该早些恕了她,也恕了自己……或许你便能如杞晗、杞仲那般,承欢母亲膝下……” “朕便原谅你了。”被淡淡的药草清香轻柔环抱,身体的伤痛奇异地得到了舒缓,杞昭将脸往那温暖心口埋了埋,也笑,“毕竟你还是把朕带了回来,就像现在这般,你抱着朕,把朕带回了大周。” “煞也奇怪,明明已呵气成冰天寒地冻,可那雪团子一般的娃儿却不住吮着指头对着我笑,他笑得那么纯真,那么无邪,那么干净,好像教这唯有狼嗥狗吠的野地生出几许暖意,好像把这天地间所有的浊都化解了去,好像冥冥已定他会这么来到臣的身旁……臣当时就想……”言及此处,温商尧又俯下了脸,目光如此脉脉温柔,以致杞昭被他望红了脸,竟不自在地避开眼眸道:“你……你当时想了什么?” “当时臣在想……”唇角薄薄一勾,他笑着咳出一声道,“实在可惜,这么漂亮的孩子,竟被冻傻了。” “温商尧!”少年天子气得挣扎两下,又因浑身的伤疼倚回了对方怀里。伸手把对方攀揽得紧些,直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颈窝。饥寒数日的倦沉沉压上眼睫,迫得他听从困意阖起了眼睛,咂嘴般嘟囔出声,“待朕龙体康复,再与你计较……” 他一壁抱着他前行,一壁又俯眸看他一眼。 眼眸合拢,眼尾曳翘,眼睫轻颤,这张如纨如玉的脸盘隐隐含笑,美如彼岸优昙千年一现。浑然天成的稚气并不因他而今的身高体长而有所减削,好似还是当年那个吮着指头甜甜笑着的孩子。 温商尧又生出一笑,便也不再看着怀中少年,只顾抱着他穿过残木短垣,一步步踏雪而去。笑容尽头是那些冉冉远逝的往事,那些未能参破的情偈,任它再百转千回,任它再根深蒂固,也早已如一襟泣泪流注沧海,一缕烟暝迸散长空,一丝琴音归于愔愔,了无寻觅痕迹。 第58章:不羡神仙羡少年(上) 年仅十岁的杞晗自上官洵口中知晓那个男子,那时恰逢当朝宰相朱敦甫病殁,替代他的人正是他不避亲系一手提拔的半子温商尧。 这个最得肃宗喜爱的皇子挟抱一颗拢近朝士、举用贤能的人君之心,耐性候于倚傍玄武殿的曲桥之后,眺目望向那条朝臣觐见帝王的必经之路。 一丝丝风似驻非驻,乍起波澜的湖水中忽然映现一张少年瞠愕的脸。 完全无须旁人提醒,仿佛斗转参横日出天明,他刹那就洞悉了来人是谁。杞晗略带失神地望着一个男子踩着白玉石阶款款而来,随着玄色披风的娑娑飘动,一种比茝若更清幽、比兰麝更沁人的香气飘入他的鼻端。那是那个人身上的药草味道。他惊讶于大周史上最年轻的首辅并未峨冠博带,紫绣蟒袍;惊讶于这一袭不滥窠臼的冰纹白衣以及见怪于伏热天气的玄色披风;更惊讶于那英气的眉与深邃的眼,含棱带锋的唇与唇旁若有若无的柔软笑意。 风又大了些。玄武殿外篁竹猗靡,曲桥下流水淙潺,交响出一曲扣人肺腑的弦音。年幼的七皇子像个偷撷来荆桃与花朵的少女感到莫名的脸红与庆幸,却不曾想两年后这个男人会篡改图箓,面容冷漠地将自己从王座上拽落在地。 杞晗未尝见到母亲萧贵妃死时的模样,勤勉好学的天性让他在放课后仍就着“‘鱼游濠上’是否庄子诡辩”而与上官洵论辩不休,从而免于亲眼看见那场残酷的屠杀。后来他听闻宫人传说,那些喜欢以宫粉额黄搽脸饰面、以辰砂青黛涂唇画眉的美丽女子以他的母妃为首,一概殊死相搏不肯殉葬。直到那个男人令他的弟弟带兵前来,以最简单血腥的方式终结了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宫变。 白色丧幡垂拂的时候,合卺宫内红絮飘零,纷扬不肯堕坠。桃花全像被血洇了。 桃花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 上官洵望着愚钝顽劣的小皇帝兀自叹息,而那叹息声在仿若重岭相隔的合卺宫里依然清晰可闻。杞晗仍记得宫里人对年幼失势的自己视若草芥,避若瘟神,倒是温商尧偶或前来小坐一晌,教自己植花养鸟,与自己谈经论佛。那时同样年少的阮辰嗣还未成为御医,那时同一宫檐下的两个老宫女总是手脚麻利,格外恭顺。 温商尧不曾看见也再看不见那个曲桥之后目光瞠愕、面颊赧红的七皇子了。温府的堂内厅上,他眼目微蹙,细细注视了眼前的少年不少时间——寸长的短发让他看来病态全无神采抖擞,素雅的白袍丝毫未曾掩盖一身与生俱来的帝胄之气。而这眉眼的娟秀难以摹画、口鼻的精巧仿若雕凿,亦是宫中的少年天子不可匹及的。 杞晗一撩袍角跪于地上。敛起腴白面孔上的夭夭笑靥,稍稍转身接过云珠递来的茶盏,将其高举过头顶,正颜恭敬道:“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倒是稀客。”温商尧微微一笑,却将目不交睫的双眸移向了门槛处——温子衿袅袅立于那里。襦裙小袄、绾着发髻的少女已颇具妇人模样。 “自成亲后,未曾与子衿回门拜见岳丈,此乃小婿疏忽之过。还望岳丈海涵。”见自己的妻子始终瞪目而视于几步之后,别扭着不肯向她的父亲靠近,杞晗复又掉头轻声道,“子衿,敬茶。” 听见夫婿一唤,温子衿方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自一旁的云珠手中接过茶盏,也双膝触地跪下道,“女儿请爹爹用茶。” “好像瘦了。”温商尧接过茶盏,一掀盏盖,低头轻抿一口后转而置于案上。目光温柔地落于女儿颊上片刻,又自同跪于身前的杞晗手中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将它置于了一旁。 温子衿自顾自起了身,可杞晗仍身姿笔直地跪于地上,回头朝随来的家仆略一颌首,便见那人递来一只用红布裹着的物什,看来比手掌稍大一些。红布揭起,原是一方古砚。双手将其高托于头顶,他道,“小婿不敢窃据岳丈之物,这方‘笙磬同音’今日便物归原主!” “你于我身旁带走的,是这整座温府加之亦不及其万一的珍玮。区区一方‘笙磬同音’又算的了什么?”摇头咳下几声,温商尧朝杞晗微笑道,“起来吧,既已是一家人,便不必动辄行此大礼了。” 温子衿听见父亲将自己比作“稀世珍玮”,心头已有所感,再看他病容憔悴鬓发全白,鼻腔酸得更要逼下泪来。 “草木荣枯,沧海陵陆,浑噩度日倒也罢了。”温商尧将嘉赏目光重又投回杞晗,颇有些自嘲地笑道,“今见这般英英玉立、翩翩风流的公子,方才惊觉岁月挼我老,直教人‘不羡神仙羡少年’。”杞晗为妻子扶起,亦开颜笑道:“酴醿为花则清妍,酴醿为酒则浓醇。各有各的妙,各有各的好,实与时节年岁无忤。”言罢,二人同时大笑。 温子衿见到自家夫婿与父亲相谈甚欢,不单全无龃龉隔阂,更不时放声而笑,自打跨入府门便始终紧拧的心也稍感宽慰了些——只当杞晗独对自己时的冷漠源于他佛缘未解,一时半刻还入不了“俗”。她心忖此刻不该有人妨碍了这翁婿间的融洽和乐,便朝堂内的云珠使了个离去的眼色。 “我要向云珠姐姐学些针线烹煮的女儿家的事,便不在此搅扰爹爹与晗哥哥了!”还未得来二人回应,温子衿便亲亲热热挽上云珠的胳膊,将她连拉带扯推出门去。 云珠见了温子衿仍有些怵,怯怯不敢相近。倒是对方眉眼低垂地走上前来,一张圆润脸颊颇见赧色地说,“子衿那日但是胡言,姐姐年纪较子衿稍长,便大人大量,不和子衿计较了罢!”云珠的性子素来温和体己,自然颌首应允,抿唇而笑。俩人还未迈入庖房,已头挨着头偎在一起,浑似亲生姐妹。 往日在温府,这烟火油腻的庖厨之地最是温大小姐嗤之以鼻,不屑迈入的。见身前的白衣美人生火煮水这类琐事做来全都有模有样,远比嫁作人妇的自己更为熟稔,不由愕然道:“你可是相府的千金小姐,如何做得这些?” “一开始确实做得不惯,可几次一来,反倒渐渐不做不惯了。”云珠一面凝视炉火小心煎药,一面又道,“温小姐,莫怪云珠多嘴,哪个爹爹不疼爱女儿,哪个爹爹又拗得过女儿?便是你大喜之日,国公虽不令府中人前往,可他自己却不顾风雪催急、不顾病重畏寒地去了,只为亲见你出嫁——”不待对方话毕,温子衿早已秀鼻酸透,那双与她爹爹极为肖似的深长眼眶中满噙泪光,颤声道,“子衿其实都知道……可那日不知怎么就以发簪扎伤了他……” “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唯可惜留了个疤痕,本来他的手真是比进贡的缎子还好看的……”忽而双颊生绯地痴痴笑起,忽而又眉黛深颦面怅然愁思。云珠兀自走神半晌,方才发觉了自己的失仪。于是慌张别过脸去,小声辩说,“云珠只是觉得,国公的手一点不似那多年持刀仗剑的武将……哪有一个武将的手能这般滑如脂膏,白如木兰的……” 本欲三言两语搪塞心意,岂知却纨素墨洇,越描越黑。一张额宽颏窄白绸也似的脸上霎然绣出两朵红艳海棠,索性罢口不言了。 温子衿一壁默默听着一壁偷偷瞟了云珠好几眼,只觉这熠然炉光前的美人杏眼横波,樱口点丹,软媚娇艳之态呼之欲出,便连同为女儿家的自己瞧了也颇感心动。她忍不住凑头向前,贴近她的耳畔问,“你当真喜欢他?” “当真喜欢。”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吐出的声音已娇怯不可闻。 “诺,这个茉哥也喜欢爹爹!那日恰是她的寿辰,她来府里的时间不长,府里本也无人知道。可偏偏爹爹记得,还说她想要何物皆可取求。岂知她不要黄璧白玉,不要银屏金器,不要绫罗绸缎,但求爹爹写幅字赠她。她闲来无事便将那卷轴搂抱在怀,喃喃自语,痴痴傻笑——自以为没人知道,却被我看了见。”温子衿以眼梢遥遥一指趋步廊下的一个美貌丫头,又冲云珠摇了摇头,全然不解道,“你们到底喜欢他什么呀?论年纪,他已近不惑,大出你们一倍有余;论样貌,他勉强也算好看,可到底不及二叔——” “子衿!” 似是杞晗的声音。这个声音带着挝鼓行军的高亢急切,全不似杞晗往日的内敛温雅。温子衿微微一愕,疑心自己听得错了。 未闻妻子回话,冷冷目视着温商尧的杞晗复又高声喊出,“子衿!” 无暇愣怔疑惑,温子衿急急迈门而入——仿佛一脚就踏进了左右两难的局促之中。夹处中央的女子往复望着自己的父亲与丈夫,看见父亲瘦削面容上那双沉默深邃的眼睛,也看见自己的丈夫从容而又笃定的笑容。她从未自他脸上见过这般令人悚然与慑畏的笑容,恍然彼此不曾相识。 “父亲怕是忘了,子衿已是我的妻子。”杞晗轻浅一勾唇角,随即掉头而去。直到即将踏出门槛,他瞥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对她说,“不跟来吗?”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决定听从自己的心意,追往门外去了。 第59章:不羡神仙羡少年(下) “我要向云珠姐姐学些针线烹煮的女儿家的事,便不在此搅扰爹爹与晗哥哥了!” 温商尧朝女儿笑着点了点头,直至两个少女抵首相偎拐入庖房的珠幄之后,才将追随温子衿背影的视线收了回来,反倒对杞昭淡淡道了一声:“多谢了。”杞晗眸睫低垂,恭谨一笑:“小婿分内之事,不值岳丈言谢。” 虽仍气度优雅神容温和,却分明已将方才的和煦亲切敛了个彻底。温商尧折返几步落于座上,仅仅微笑望着眼前这白袍翩绰然的俊俏公子,也并不说话。 两厢缄口无言,高梁宽栋的厅堂莫名愈显冥暗与迫仄,脚底身下已是针毡薄冰令人坐立难安。杞晗不自在地连声轻咳,起身朝身旁男子躬身问道,“不知岳丈有何见教?” “如何又忘了?若这父子间说个话儿还须时刻身鞠目揖,岂不显得生分?”温商尧端起女儿敬来的一盏褐底青瓷,修长手指揭下盏盖不徐不疾地轻推,一时茗香四溢,绕梁盘桓。盏盖与口沿擦出一下下微微脆响,叮叮悦耳,更辅出男子嗓音的温润柔软,“你既已为我半子,倒不若省去‘岳丈’二字,就这么唤一声‘父亲’。” “小婿听命便是,父亲。”杞晗稍感心头纾解,大方近前几步,落座露出颇见羞赧的一笑,“这些年……早是惯于周谨的……” “周谨是好,可一个人若是太过周谨,总难免令人觉得疏离矫作。”茶盏重搁回案上,深长眼眸轻瞥少年一眼,忽又咳了几声,笑道,“昨儿上官洵那个老儒冠还与我忆起你与陛下的当年,只说但凡为诸位皇子授课,必有二人令其难以招架,一个是触类旁通什么都难不倒,一个是胡搅蛮缠什么都教不会,一个是博古通今令其自愧弗如,一个是答非所问教其啼笑皆非……”停顿间薄唇微抿笑意骤敛,温商尧摇头一声轻叹,“这些年……确是委屈你了。” “一众皇子中陛下年纪最幼,若强拿‘造诣深邃’苛求于他,未免太过不公。”杞晗笑罢,忽又垂眸沉吟片刻,抬脸道,“听闻陛下自后山归来后始终未曾上朝,满朝文武众议纷纷,但不知陛下的伤……可有大碍?” “陛下他……”温商尧怀着疑色打量了杞晗一眼,眉头蹙得深了些,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从哪里听来的纷议?” “不敢有瞒父亲,小婿虽未四处声张,可仍有不少朝中的大人打探出小婿已为温府东床,时常前来攀谈结交。众位大臣疑心……疑心……”他略一迟疑,竟是欲言又止,直至那男子以目光首肯方才又说,“疑心或是羽林军自后山空手而还,或是陛下重伤不治已不在人世……而今父亲的从容笃定不过是以虚掩实故布疑阵,只图在另立新君之前,未免天下大乱……” 杞晗一壁絮絮而言一壁仍心怀忐忑地望着温商尧的脸庞——他微微蹙眉,视线不移,一双瞳眸仿若溟海杳眇不可望穿。缄默良久,他终是瞧见他摇了摇头,黯然叹道,“可陛下并未留下储嗣,又何来新君?” 此一言,仿佛令一个跋山之人与他的昆仑一咫相距;此一言,又仿佛令一个凫水之人与他的瀛洲不远一尺。浑然难分此刻是梦是真,杞晗惊得身颤不止,震愕半晌才结舌道,“父亲的意思是、是……陛下他跌落悬崖……伤重难治……” 还未待对方言毕,温商尧即咳出两声,长阖起眼眸点了点头。 避免让心中这难遏的渴求糅入言行为对方瞧破,杞晗竭力将情绪平复,缓缓走出几步,道:“各地的藩王早已虎视眈眈,一旦教他们发觉帝位空置,只怕会寻得借口兴兵进京。”温商尧点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也正为此事伤神。可先帝遗留的皇子中,英年早亡者有,不学无术者有,愚钝残暴者有……这承继帝位的合适人选,仍需商议斟酌。” 这种诱惑与煎熬,绝不亚于久尝枵腹之苦的饥者面对酒肴当前。杞晗瞪大清皎眼眸愣了片刻,失魂落魄一般低声问出:“父亲莫不记得还有一人?”温商尧眉峰稍稍一挑,反问道:“还有一人?”杞晗仍旧目露迷惘之色地喃语着:“他乃先帝诏立的储君群臣皆知,他幽居深宫一刻不忘思省,他曾立誓向天要收复故土,他曾酹酒在地要与眼前人共僻盛世江山——” 一字念响过一字全为阐明心迹,岂料却被人猝然打断—— “他佯装体弱卧薪尝胆,他以色侍人朝秦暮楚,他心怀贪念不肯恪守其分,他心思恶毒妄图颠覆朝堂——” 全不信对方会语出这般,杞晗惊道:“父、父亲,你、你在说什么?“ “他甚至利用一个无辜无瑕的女孩,试图迫一个父亲就范……”杞晗看见温商尧倾身向自己靠近,看来极为亲切地抬手轻搭上自己的肩膀。这张逼于眼睫前的俊美面庞仍似微微在笑,可那浅浅浮于薄薄唇缘、深长眸底的笑,转眼竟冷如雹雪弥天,教他不得不别开眼眸用以御寒。“若王爷自此安守己分,温某自当也以翁婿之礼好生相待;可若王爷仍存九五之图,温某但有一言相赠——” 忽感千斤重鼎压于肩膀,单薄身体为之狠狠一颤,颈项亦有断裂之虞。他听见他说,“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 一张如琼脂白釉的面颊忽绀忽赤,一种难以言喻的、远胜当初被一把拽离王座的耻辱之感袭上了心头。他羞愧于自己十载深宫幽禁的隐忍与伪装竟于顷刻间破绽百出,功败垂成;以至于同样十载的寂寞与凄苦都相形见拙,微不足道了。恍惚中杞晗听见这个男人笑说,陛下跌落悬崖、伤重难治是为不假,故而于清心殿内静卧休养,暂且不问朝政…… 突然悲从中来。感到胸腔喉管一并为这种悲哀所堵,像高垒的坟头一般森寒压抑,令他几近窒息。他抗争般大声喊道:“子衿!” “晗哥哥,你怎么了?”温子衿自梦中为人唤醒,起身看见躺于自己身侧的杞晗眉心紧蹙,满头冷汗。他面色那么痛苦,颤得那么厉害,好像正为一个可怖极了的噩梦牢牢缠缚,挣脱不得。 为免奚婆等人心生疑窦,二人虽同榻而眠,却始终同床异梦不曾圆房。见丈夫这般难受模样,温子衿只感心窍为人堵得生疼,于是俯身轻推他的肩膀道:“晗哥哥,你且醒醒。醒了就好了,醒了就不怕了……” 杞晗终被妻子推醒了过来,坐身而起,于踏窗而来的深浓夜色与细碎月光中长久沉默。 “晗哥哥,晗哥哥……” 眼眸一眨未眨,仿佛吐纳也停了去。漉漉汗珠不断滑落挺翘的鼻尖,他竟似死了一般一动未动。 “晗哥哥……” “我本可像那自由的鸟儿一般,与他逍遥归去浪迹红尘,可我实在太不甘心了……这本是我的走骥流萤,也本是我的江山子民,我分明处处都胜于杞昭,缘何他由始至终都不选我?”一直埋脸向下的杞晗突然狠颤了颤,继而又生生笑将起来,“佯装体弱也好,以色侍人也罢,鸿雁衔芦南迁,野鸹择木而栖,我不过拼尽全力为求一存,又何错之有?” 温子衿哭道:“晗哥哥,你不能胡说……这话若是教人听见,可要砍头的……” “既然如此,倒不若就此远去川蜀投靠浚王,纵然做个傀儡皇帝也好过而今‘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仿似充耳未闻妻子的话,杞晗慢慢抬起脸来,直直注视她的眼眸道,“我只问你,你随不随我走?” “难道你想勾结藩王谋反,与我爹爹为敌?”温子衿骇得极了,顾不得肩披外衣即往门口逃去,惊叫道,“这、这是抄家灭族、万死难赎的大罪!不……不可以的!” “也好,你我本无夫妻之实,想来你现在回去温府,你父亲定会将你许个好人家……”想起那个他曾想共度此生的清俊男子,想起他于自己大喜之日的形销骨立与强作欢颜,想起自己一手造成的隔壁相望与夹江对峙,杞晗终是阖起眼睛,极为倦怠地笑出一声,“我不会拖累于你,休书即刻奉上,你走罢。” 经云: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该有多少痴心的忏悔、多少贪心的不甘、多少嗔心的怨恨,才能化作此刻一行打落脸颊的泪,洇湿了红绸锦被上一对彩绣的鸳鸯。 那是每个人都求之若渴的相濡以沫,但不是他的。 温子衿几乎迈门而去,又在回眸一瞬中止住了脚步。 他的笑固然好看得令人心醉,可他的泪却径自打落进她心里,烫伤了她的肺腑。一些与少女怀春相关的反叛与执拗早已不知何时悄然化作了对这个男子的歉疚与爱怜,令她坚定生起一腔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即使与父亲决裂也在所不惜。 “此去川蜀重重关卡,只消爹爹一声令下,你纵使能侥幸逃出京去,也必然走不远。”温子衿走上前,轻揽住杞晗的肩膀,将他的脸埋向自己的颈窝,“我已是你的妻子,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随到哪里!” 第60章:人成各来今非昨(上) 阮辰嗣接了温商尧口谕,当即日夜兼程赶去温羽徵的大营。时值草枯木腐的冬末,昼短夜长转瞬便日曛西方。血色长空偶或划过一声嘹唳雁声,越往北行去天气越寒。阮御医素来心善,见随行护送的两个兵士内里仅着一件难以御寒的苎麻单衣,外头罩着的铁甲便浑似坚冰一般贴肉冻在身上,不由道:“此去营地的路阮某也认得,漠北天寒长途漫漫,两位大哥不妨及早回得长安,与妻小团圆。” 年纪稍长一人回话道:“国公令卑职一路随行护送大人,卑职万不敢中途而返。”阮辰嗣温声笑起,只道:“两位大哥莫非以为阮某还能跑了不成?”而那年纪稍轻一人冻得鼻梁通红两颊绀紫,不住搓手呵气道:“此一路尽是荒郊野邨,只怕会有歹人。” 阮辰嗣听闻此言,反倒笑得更朗:“莫说漠北之境民风良正,百姓淳朴,两位大哥再瞧瞧阮某——”他抖一抖衣袍,摊了摊手,毫不介怀地自己揶揄道,“这形容槁淡、衣裳寒酸的模样,哪里值得绿林好汉们持刀来抢?” 待两个兵士一番恩谢后策马折回,阮辰嗣心忖救病如救火,当即一刻不怠地扬起软鞭,纵马骎骎而去。直至风雪弥天胧月当空,纵是胯下的千里宝驹也为那劲烈的打头朔风逼得寸步难行,埋头吭哧吭哧磨起响鼻,他才恍然想起,该是时候寻一处孤村投宿。 宿于一院农户的柴榻上,刁斗、鼓笛之声由远及近隐约可闻,此处相距大军驻扎的关塞已不远了。阮辰嗣自木格窗中望出,雪片极大,纷纷扬扬,染上赭色便是合卺宫里的桃花。一时间情景相生,分明历历目前却又触手不得。对那个人的思念膨溢满腔膛,他心中悲怆酸楚,暗自叹息着“人成各,今非昨”,一夜辗转难眠。 又赶了两日方才入得军营,还未稍作喘息,便见一个平民装束的男子被两个高壮威武的青年将军架于中央,一路拖出营帐,一路连声哭唤:“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 话音甫毕,其中一人抽出腰间长剑,眼也不眨一下,手臂一抬即结果了他的性命。 倒地而亡的男子又被人拖出了军营,许是弃于荒野喂狼喂鹰。 两位将军皆八尺有余,一个大眼阔口面色绛赤,一个直眉细目面色粉白,全是追随温羽徵征战多年的骁将。大眼阔口的那人姓关名谷,自诩关公后人,平素里的飞扬跋扈亦不在温大将军之下。他曾于京里见过阮辰嗣,一见他即瞪眼冷声道:“这苦寒之地难不成也有烟柳莺歌,引得阮大人一路携赏磨蹭,教人好等?” 适才血腥一幕令其心生不忍,阮辰嗣只道马瘦不堪催迫,也不强辩,即随那人身后迈入了将军大帐。 温羽徵行至关塞便驻军不动,只因确实受伤不轻。他不欲为军中兵士知晓自己中毒折损士气,更不欲为羌人探知消息而伺机来犯。故而只令可靠部下一路暗中将大夫强征入军营,但凡未能将他肩伤治愈的,也一概不留活口。 炉中炭火正旺,一个男子斜身半卧于麂子皮铺就的榻上。纵是黑发未束而盔甲未曾加身,这剑眉深目的纵横得意,这宽肩长身的器宇轩昂亦令来者不免暗自啧叹。温羽徵听见人声睁开眼睛,冷冷瞟了眼近得身前的男子,问:“谁让你来的?” 阮辰嗣躬身答道:“国公。” 温羽徵冷哼一声,复又阖起眼眸,不再说话。 箭痕本当微小,又非是射中致命地方,早该痊愈了的。可因箭头淬了不知名头的毒,那一点创口竟裂得又广又深,久久流血不止。似是浓厚鲜红的血液已经流尽,不断自裹着肩膀的白布中渗出的血,呈着瓜汁般的淡红,远比那垂髫稚儿淌落的涎水还显稀薄。 阮辰嗣细细验看了大将军的伤势,又忍不住瞧了瞧他阖眸养神着的脸——双颊似为人用骨刀剃了两剃,凹陷瘦削,疲态尽显。而那双原本艳似丹砂的唇瓣黯去不少,加之目眶深陷脸色白中泛青,乍看之下,倒真有了几分温商尧的模样。 自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了常备着的解毒丹药,温羽徵闻见一股浓烈异常的药香自青瓷瓶中浮起,当即心生疑窦道:“但服这小小的药丸,这伤就能好了?” “这丹药只能暂解了箭毒,若要根治,还须几味难得的药材悉心调配。而期间大将军万不可再与人争勇斗胜,否则毒血攻心,恐有性命之忧。”阮辰嗣叮嘱罢,见对方眉头深锁,当即又软语宽慰道,“这毒倒也非是奇的。只因其中阴邪之气过于亢盛,使得经脉变虚血稀似水,故而难止。”取出细细包好的几枚银针,笑了笑,“待卑职为将军施针于膂骨,补益泻出的正气,祛除侵体的邪风,即能立刻封住血络,止住血出。只消将军每日服药静养,至多三个月,定能康全。” 温羽徵仍不起身将那瓷瓶接过,只是眼眸斜睨,冷笑着问,“你可知佋王与我交情甚好?”眼前的清俊男子越是笑容可掬、谦和周谨,越让他心中的妒意淤积渐满,周身不爽。眼梢轻一瞟荡,桃花眸中的笑意更深更诡了些,他又神态暧昧言辞龌龊地说,“你可知他日颠夜倒地抬腰跷足趋奉于我,一丝不挂任我摆布?你可知他那两峰臀丘白似莹雪,但用阳物顶它两下,就能红比桃花?” 阮辰嗣埋首更低,瘦长的身子蓦然一颤。只觉心口疼如生生剜去一块肉,而那淋漓滴下的血,恰似蓝桥下涨溢的河水,直要将他覆没溺亡。 瞧他只顾低头也不回话,温羽徵支起肩膀于榻上,以脚心粗暴地一杵对方的胳膊,冷声又道:“我问你话!” 阮辰嗣抿唇无言一晌,方才略一颌首:“佋王乃将军……挚交,卑职知道。” “既然知道,你竟不怪我横刀夺爱,还愿不辞辛劳前来为我治伤?”温大将军自负武艺冠绝天下,何曾想过会困足于伤重?此刻浑感自己就如笼中虓兽、俎上鱼肉,本就刚愎多疑的性子更胜往昔。他仍不掩满面的狐疑之色,将眼眉蹙得难解,道,“此药中必然有诈!” “卑职只是大夫。”阮辰嗣摇了摇头,周正清俊的脸孔上轻浅泛出一笑,“面对病人,眼里没有‘愿意’‘不愿意’,只有‘救得活’‘救不活’。”抬手再将瓷瓶递上,微笑中又作正色道,“国公嘱咐卑职向将军传一句话,‘无论何事发生,我们始终是手足至亲,若外头养伤不便,还是回家来吧。’” 兄长一言恰如暖流一汩,带着足以他反复咀嚼的缱绻与温暖,一刹了却了帐内的边塞苦寒。温羽徵将瓷瓶中的黑色丹药倒出两颗,吞咽入喉,随即阖眸躺回榻上。 也不知是否丹药见效极快,一种犹如胭脂的红倏而傅上了这张人间无二的俊美面孔。唇边的笑仍含着他独有的倨傲与轻蔑,却远不如先前这般锋锐扎人。麂子皮上的男子颇为满足而倦怠地低声道:“我看你不似大夫,倒是菩萨。” 温大将军治下不严却也不吝,只消打赢了胜仗,必然放纵手下劫掠肆行。金银美女的激励当前,他麾下的兵自是一个赛一个的骁勇凶悍,打起仗来视死如归不遗余力,无仗可打的时候则形骸放浪花天酒地。 阮辰嗣于军中滞留了好些时日。炊火造饭之后,一介书生为那些银甲红缨的将、兽皮软甲的兵围坐中央,见他们举盏痛饮,大块吃肉的豪爽模样,心里倒也好生钦羡。豪迈灌下几口烈酒,天生面赤的关谷脸色愈加熏绯,醉意朦胧间抬臂一勾对方的肩膀,伸出手来于其眼前胡乱比划戳点道:“阮大人谨记,我等只忠将军,不事皇帝……若是‘君逼臣反’迫得太甚,我等必杀进长安帝宫,把那小皇帝拽下龙椅!” 阮辰嗣笑了笑,知其醉得糊涂便也不顺岔接话,以竹筷夹起一只莜麦饽饽,又暗自叹了口气放了下。四下打量张望之时,恰巧瞥见一身披斗篷、戴着檐帽的男子为人引入了温羽徵的大帐,那侧颜、身影虽说相熟得很,又似乎久未见面。而那人似也瞧见了自己,唇角勾了勾,即别过头去。 斗篷之下是一袭素雅青衣,比之阮辰嗣的端正清俊,来人虽不具女子的脂粉之气,容貌却也颇为柔和姣好。 “唐峤?我听人报说浚王的义子来访,没料到居然是你!”一见来人样貌,温羽徵大为愕然,复又横眉冷笑出声,“当初你说自己要离开长安云游四海,大哥还十分惋惜。难为他不嫌你身份卑微引你为知己,你却由始至终心怀不轨,别有所图!” 唐峤倒也颇显遗憾地摇了摇头,只道:“君为雁在云幄,我为鱼沉渊底,这各事其主的殊路到底难以同归,委实可惜!” 温羽徵肩伤缓了些,面上气色也随之好了不少。他冷冷一挑剑眉,面带不屑地嗤问道:“简寿派你来干甚么?”唐峤不慌不忙,倒反问于他:“敢问将军,方才阮大人可否对将军说国公他顾念手足之情,请将军卸甲回府疗伤?”温羽徵微眯起眼眸,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不过是审时度势,稍加揣测罢了。”唐峤摇了摇头,笑道,“而今长安城内已人心惶惶沸反盈天,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认定是将军的因由,陛下才会失足坠于后山。想来将军麾下雄兵百万,早为皇上视为肉中芒刺。唐某因此斗胆揣摩圣意,只怕——”眼梢稍一侧瞟,唇边即漫出一声幽幽叹息,“只怕将军此番卸甲还京,便是中了国公与陛下的‘请君入瓮’之计,凶多吉少,前途堪忧啊!” “你这小人竟敢言词搬弄!大哥岂会对我用计谋、耍心机?又岂会明知‘凶多吉少’而‘请君入瓮’,罔顾我的生死!”温羽徵猛然起身欲提剑斩杀唐峤,却因施力过猛又将肩上伤口崩裂,洇出殷红的血。 面上未起丝缕波澜,唐峤笃然道:“将军可否先听唐某一言,再来决断唐某的生死?” “你……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决不轻饶!” 唐峤问道:“将军可还记得,较台之上你威震三军,长安城内无人不知?”温羽徵略一颌首,语声仍带怒道:“记得!”唐峤又问:“将军可还记得,群臣面前你拔剑相向,不单说国公已经老了,更说自己已取而代之?”温羽徵眼眸一暗,愣了愣道:“记得。”唐峤再问:“那将军又记不记得,若非陛下金口玉言委蛇求全,你与国公早已为兵权兵戎相见,生死相拼?”温羽徵瞋大眼眸兀自颤栗一晌,才慢慢开口道:“……记得。” “弑君之罪,百死莫赎,九族连诛!国有国法,臣有臣纲,国公既是朝中首辅又是陛下的臣子,只怕于他眼中,手足亲情实不足挂齿!”悄然朝默坐榻上的男子睃看一眼,唐峤又悠悠笑起,“将军难道还以为国公会违抗皇命、罔失法度,只为保你无虞?” 伤处仍在流血,裹伤的白布已为鲜血浸银,可身伤的疼又哪及心伤的万一? 蓦地伸手捂上半边脸颊,一腔难言的悲怆凄楚,夹杂着为兄长掌掴的耻辱疼痛又一并袭了来。他犹然不肯相信与承认,于他大哥的眸里心中,确有一人占得更重的分量,甚至日复一日充盈填塞,将自己贬得微如粟粒于太仓,轻如雁翎于岷峨。 “将军大可负伤去攻打察可古,可即便将军乃‘不殆战神’,也难逃羌人殊死相搏、两败俱伤的下场,徒让宫中的皇帝坐收渔翁之利!依唐某愚见,将军何不趁着而今军粮充足有备无患,先引兵入川,待伤势复原,再与浚王一同兴义兵入京,另立佋王为帝?”字字煽惑至极,唐峤噙起微笑倾身向前,打铁趁热地俯于温羽徵耳旁低声道,“将军可知,佋王爷已安然逃出京师,想来此刻定已身在浚王府中……” 一双桃花眼眸再不复昔日的佻达游逸,黯淡无光地直视向前,温羽徵费力动了动唇道:“容我再等一等……” 第61章:人成各来今非昨(中) 少年天子全身上下多处折伤行动不便,索性将众臣朝觐的玄武殿搬来了天子寝宫,每日唤来司职的朝臣与之商议国政,常常是废寝忘食旦暮不休。温商尧拾级于清心殿外的白玉石阶,听候于宫外的小太监前来禀报,说皇上正在召见副相大人。 那宫人本欲掉头去通传,却见男子抬袖一止微微摇头,径自驻步于门外。 “够了!”少年天子的怒叱出声,数丈之外仍旧清晰可闻,“朕不希望你再嘱意党羽弹劾温商尧,你二人皆是大周的股肱之臣,无可或缺。”默然少顷,又将口气转得缓和道,“朕听说你嫁女儿了?自先帝以来,爱卿为大周竭力尽节二十载,时时自省,处处周全,实乃群臣表率。爱卿嫁女实比朕自己娶妻还值当高兴,兰珠与李谦确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想替她向朕要何赏赐,但说无妨。” “老臣从来不懂谗言谀圣,只知忠谠事主鞠躬尽瘁。陛下久不批复老臣与诸位同僚的奏本,故而老臣今夜冒死前来——大将军素行狂悖,率意慢毁陛下,屠戮朝臣。此番擅自驻军漠北,狼子之心已昭然若揭。川蜀异动当前,臣担忧他正勾结浚王,伺机兵发长安。谋逆之罪,株连九族!晋国公与大将军一母同胞,却久瞒其祸心不报,理应捉拿问审——”韦松为官多年,本也玲珑八面深谙官场之道。而今不给天子薄面不领天子之情,多少也因女儿的姻亲难以遂愿,与温氏兄弟结下了仇怨。 “韦松,你倚老卖老太放肆了!朕如何处置臣下,何须你来过问!”杞昭复又怒声叱出,“你若再如疯狗一般胡吠乱吣,莫怪朕治你‘结党营私,兴云作雨’之罪!” “老臣委实难解,何以陛下不顾大厦将倾之危,一味偏袒晋国公?莫非真如外头所言……”韦松适时住口不言,却连连摇头道,“老臣每忆起先帝临终托孤、佋王无辜致祸,未尝不自疚潸然。还望陛下莫忘这帝冕皇祚来之不易,莫忘这黎民苍生重抵泰岳!” 言辞之中显然影射了帝位乃自杞晗处窃据得来,一张冰铸玉雕似的面孔霎时显出可怖暗色。少年天子十指攒紧一晌,又猝然眼眉一扬,硬生生笑起,“‘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既然爱卿一心求一个流芳后世的英名,朕自当成全。来人!将副相拖出去——” “陛下。” 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裘氅曳地的男子挥退闻声赶来的一众皇廷侍卫,自己则跨入殿门而来。 韦松一见温商尧即叩首告讫,杞昭心道眼不见心不烦,当即冷着面孔令其退下。 “你何时来的,来了多久,朕竟不知?” “一会儿工夫罢了。” 将寰内塞外的国务戎事一一翻搅畅言,二人对谈少顷,常有“你还未言我即已神会”的默契,引来两厢大笑。温商尧忽侧开眼眸,不住往一道掩着内室的楠木雕门望去。自他所处的位置,隐约可见画屏之后的天子龙榻——床棱榻架皆精镂细画鎏金髹漆,四角各置了一只金猊熏炉,自口中喷吐白檀香烟。琥珀枕,凤凰被,加之雾霭缭绕间款款拂动的黄绫红锦,清心殿的珪璧辉煌、彤庭肃穆之上又多添了些别样的浮艳之感。 寝室布置大新,敷彩秾丽,原是少年天子昨儿于此召幸了新选入宫的一位王才人。 一旦看清来人样貌,心头怒气已去了大半,杞昭再见他目不转睛望着那木门之后,不免暗自得意,只道对朕的床笫之欢他原来也颇感介怀。这壁想来,面上的喜色愈加分明难掩。上前将木门往旁侧推开,径自迈步进去,又回头故意敛容道:“朕的寝榻国公又非不曾见过,如何还瞧个不够?” “察可古谙诗文,通汉礼,能骑善射,智勇过人。不单有一统漠北的勇力与魄力,更有兴兵入关的眼界与野心。”温商尧也起身随他迈入隔门之内,轻咳了数声道,“他虽继承汗位又自立为帝,然族中不服者纷纭,想来此番与我汉家争锋,也是许胜不许败。而今眼看川蜀异动在即,陛下不若捐弃宿仇遣使和亲,暂缓了边疆的风雷盖顶、局势急骤。” “朕也听闻察可古极好女色,可朕前后已送去三位公主,皆被他恶言羞辱了归来。可见这人纵然好色,却也极为挑剔。”杞昭踱出几步坐于榻上,沉吟少顷,忽而扬眉作出大悟状道,“朕这会儿忽来想起,倒有个极好的人选——”抬手一指对方鼻尖,勾唇一笑,“就在朕的眼前。” 温商尧微笑问道:“韦云珠?”杞昭颌首道:“正是韦云珠。”温商尧轻咳一声,近前几步,俯身靠向少年天子,几乎鼻尖相擦地揶揄笑出:“臣看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醋。” 只消这双眼睛凝神相视,便似日初出而天渐明,便似春风一瞥婉曲柔情,转瞬望出了两岸层绿,生机一派。杞昭为这目光望得颊旁生火面色酡红,一抬手就勾着他的颈子,将他与自己一同推倒在榻。反身跨坐于他的身上,坦承道:“朕确不喜见她终日在你身旁粘前粘后,早想寻个因由将她嫁出你的温府。” “韦相对这双女儿钟爱有加,兰珠的婚事已教他大不痛快,若再将云珠嫁往塞外,只怕他能豁出老命相搏。”温商尧视线向上望着少年的脸,忽又翻身将他摁回了身下,俯眸笑道,“待陛下成了父亲,自会明白一个父亲的心情。” “浚王上奏说天降神鸟示警,去年的蝗灾不过是疾风骤雨前的雷鸣电闪,此后必有更大的饥荒与瘟疫接踵而至。朕的百姓质朴纯良,笃信巫禳之术,此刻定皆遂他所愿责怪朕未修仁政而遭天谴。不少朝臣望朕下诏严惩浚王妖言惑众、幸灾谤国。可朕想了想,倒觉得此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这天子寝塌宽及丈余,只怕二人早于“你上我下”间跌下床去。少年天子迎身上去,以自己的嘴唇覆上男子的一双薄唇,边轻轻揉碾边含混不清道,“朕不单要赏浚王忧朕所忧……更要斋戒沐浴祭天告神……让举国百姓知道朕为此大灾忧心如焚,至诚祈祷大周来年风调雨顺……待朕令兵部重拟了征兵令,便要他尝一尝这‘为人作嫁’的滋味……” “原来这‘孺子’并未被那夜的风雪冻傻,也还‘可教’……”一丝慵倦的笑含于唇角,温商尧虽未回应那似鱼儿啄饵一般的反复舐吻,倒也未将齿扉紧阖拒绝对方的舌叶探入。 唇舌的吐送偎缠业已令他神思昏热言词不清,对方却始终眼眸不阖而视线不避。虽说一双薄薄抿着的唇极是温柔好看,可唇旁的笑未减一分不为所动的谑意,竟连气息也平稳得很,全不似自己这般热烈、迫切乃至奋不顾身。少年天子稍稍有些恼火,索性心下一横半跪起身,将他的面庞掬捧于自己掌心,以舌头抵开他的牙关狠狠吻过。 “这些日子养伤,用了不少御医院的燕窝参茸,时感身子热的慌……”未着明黄皇袍,自己扯开了明蓝缎子的常服上襟,露于外头的白皙身体比之昔日更显骨骼匀称而肌肉丰富。手指来回摩挲着他的瘦削面颊,细致地划过他挺直的鼻峰与刃般的唇棱,杞昭笑道,“你替朕好好检视一番,看是不是胖了些……” 微眯眼眸望向眼前这具光裸大半的身子,温商尧略一颌首:“是壮了些。” 见对方由始至终眸光淡然故作正色,少年天子气急道:“你这人实是不解风情!” “‘去年学官人,竹马绕四廊。今年始读书,下口三五行。’”温商尧仍旧面含微笑,反问道,“这稚儿身量未足懵懂未脱,又何来风情可解?” 这可是你自找!乌黑似漆的眸子碌碌转了转,杞昭不以之为恼,反倒眉目一弯笑将起来,“朕自国公处学来的,并不止治国之术、安邦之道……‘远而亲,近而疏;就之不用,去之反求;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此乃‘君臣上下之事’也……”故意将“上下”二字念得声响而语调暧昧,手指一寸寸滑下对方的身体,于骤然收紧的腰间摸拧了一把,又笑,“‘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好在朕不嫌你病瘦伶仃,仍愿与你君臣同心,夫妻投老……” 一只手又往腹前游出,还未触及束带即被握了住,“此是宫中。” “你身子凉,朕替你暖一暖。”杞昭摇头狡黠一笑,挣开温商尧的手,转而以指尖勾起束带绕了两匝,往外一扯便将他的衣袍全然解开。散下的白发滑落于肩头白肌,胸前的可怖伤疤赫然露出——无论何时见得,都教其负疚心疼得几欲落下泪来。他滑身向下,一下下吻啜那处骇人眼目的伤口,柔声问着,“还冷不冷?疼不疼?” “……今夕何夕?”吐纳渐沉了些,一贯柔软的声音也浑了不少。 “再过些许时日,便是立春。”绸袢半开半掩,裸露在外的肌肤相偎相蹭。杞昭又将他胸前突起轻柔衔起,以舌尖反复凿挖钻舔。口中馋沫顷刻即溢得满了,欲咽未及之下,便在这白皙的胸膛上淌出一道湿濡温暖的水线。 “竟不是……大暑?” 室内缭绕不绝的香雾令人醺醉,少年的体温如此炽热滚烫,恤慰了他每一朝旧创常发不愈的苦楚艰虞,每一夜至亲渐成陌路的凭枕难寐。 “那夜于后山,你怎敢对朕如此无礼……”沿着胸膛、颈窝和那轮廓俊美的下颌,杞昭又将自己的唇往温商尧的唇边一路吮吻移去,“朕思来想去,这最好的惩戒法子……不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终在四唇胶合之际,听见最后一丝萦耳徘徊的弦音猝然绷断。温商尧阖起眼眸,任由对方抬手轻推,与自己耻骨相叠着倒向了床榻。 第62章:人成各来今非昨(下) 若无梆漏声响,宫里的子时三更该是极无动静的。施淳顾不得望一眼月色缭绕、树影磐辟的阖静夜景,一路衣袂飘飘、大步流星地赶来,一见守于清心殿外的一双宫人,还未待对方张口询问即道:“我有要事须即刻禀见陛下与国公!还望晋公公通传!” 那被唤作“晋公公”的宫人晋汝不过是个弱冠未及的小太监,卑躬于殿门外通报了一声,见无回应则回头道:“皇上该是就寝了,奴才不敢叨扰。”施淳赶忙掏出银两递了上去,又神色迫切道:“我方才自国公府邸而来,国公尚未回府,想来此刻定在与陛下商议国政,劳烦公公再通传一次。” 晋汝含笑将银两收入袖口,掷了声“施大人且在外头等着”即踩上九级玉阶,迈入了殿门——珪璧琉璃与庭燎宫灯两相辉映,耀得正殿宛若白昼。他四下一番寻觅打量,也没瞧见一个身影。 夜已半阑,举步之声响若鼓槌。清心殿内空旷邃静,唯有几声喘息和低吟交杂自内室传来,听来是两个不同人声,一个几若不可耳闻,想必是有心抑着的;另一个则大胆热切得不知收敛、不知羞赧,不消细听便知是小皇帝的声音。 他忍不住凑头过去,将耳朵贴于门上。虽说身为太监便没了胯间那话儿,这云翻雨覆的衾榻缠绵当然也是懂的。明知若为天子发现定难逃死罪,可那又舔又吻的情爱声音委实太过煽惑人心,浑似一道长流不涸的热泉,将他的耳朵慢慢濡了个滚烫透湿,简直顷刻就能淌下水来。晋汝偷偷听了一会儿即大起胆子朝楠木门后望去一眼,黄绫红锦的层层床幔上隐约映出一个俩俩相叠的剪影。 他仍目不转睛地看、全神贯注地听,不住咽着转瞬即泌了满口的馋沫。天子的龙榻猛然一颤,一双本就溜圆的眼睛猝尔瞪得更甚铜铃一般—— 黄帐内探出一只手来,似扯似滑过床幔,又扶在了床棱上。 手上肌肤白得竟是病态的惨烈,无一丝血色不说,更衬得泻进殿内的月光也浊了好些。指形修狭得可比拟女子,却又分明骨节带力得教女子不及。似是这只手的主人正遭受着何等难忍的痛楚,五指紧紧嵌入床棱而筋骨骤现。晋汝正是一惊,很快又见另一只手自帐中伸出,虽未及先里那只修长漂亮,倒也长指细肤其色若纨,甚为打眼。 自扶于床棱的手上缓缓滑过,掌心贴于它的手背,五根手指插入它的指缝。两只手方才慢慢摩挲着十指相扣,这黄帐床幔竟一波一波地颤动起来,好似那妙龄美人翩跹起舞时荡开的裙花,层层波纹冶媚又撩人。 晋汝正心忖是皇帝年少贪欢,一时兴起就将哪个宫婢拉上了龙榻,可低头一看,即望见抛落在地的那件绣着金丝蟒纹的紫貂大氅与少年天子今日穿着的明蓝色锦缎常服。两件衣裳似抱似搂着叠在一起,倒似一刹将这幕叠身交欢的剪影清晰还原,了然呈现于目前。 自知窥破了天大的隐情,那宫人顿时骇得返身就跑,结果却为一只置地的钧窑瓷瓶“咣当”一声绊跌在地。 帐内的响动戛然而止。 “谁在外头!” 听出皇帝的语气已颇带怒意,晋汝结结巴巴回话道:“皇、皇上……刑部尚书施淳有要、要事面圣……” 少顷,即听见帐内传来一声怒极了的吼声:“滚!” 少年天子的话音甫落,里面又传来一个男子的柔软声音:“让他进来。” 施淳接了宫人的传召,赶忙“笃笃”叩响铺地的黄砖迈入殿门,却迎面望见温商尧披着外衣坐于朝向正南的金漆主位,而少年天子则背手立于一旁。眼见竟是“臣在坐,君在站”,早在济南即知这君臣二人间的情愫非比寻常,方才又见通传的宫人面色赤绯神色慌张,施淳当即琢磨出了个中玄机。 外头冻得人呵气搓手仍止不住刺骨恶寒,可殿内莫名就有种令人身置阳春的温度。 头发怕是来不及束,散落肩下的长发犹自乌黑,而垂落颊旁的却已尽成雪白。温商尧闭目而坐,因气息未匀而胸膛缓缓起伏。薄薄的汗珠浮于额角,瘦削脸庞微微朝下倾着,一贯恹恹苍白的面色此刻不知因何而浮着一层恍若晨曦的暖色,几丝阴柔蕴藉直鼻薄唇之中,却分明未减一分威严。施淳全未注意到自己已然失态地目怔口呆,居然险些脱口而出:若当年那个叱咤人间的“温郎”有此风华,实不枉其名! “施淳,你来得可真是时辰!”杞昭两手背后,面色湛寒气急败坏地踱出几步,忽又回首一指他的鼻尖道,“朕实想杀你!” “下臣想请国公借一步说话。”施淳不答少年天子的话,反倒面作难色地朝座上的男子投去一眼。 “你为官时日不短,如何还这般不知分寸?”温商尧慢慢睁开眼睛,眸光分明淡然深邃,却仍似两把匕首直逼向了施淳的眼前,“既为臣子,陛下面前,任何事都不可隐瞒。” 施淳复又朝少年天子望去一眼,狠心咬牙将杞晗与温子衿乔装出逃的事说出,又道,“属下听得探子来报,已派出人去追赶拦截。在佋王与小姐抵达蜀地之前拦下他们并不难,难的是小姐定会以死相逼,不肯任属下带回……敢问国公,若当真如此,还要不要追了?” 心口猝然疼得似为人撕扯剜刻,他一刹怔得难言。监视女儿的探子本就是他派去的,可今生因,来生果,到底未曾想会报应得那么快。 杞昭垂眸思索片刻道:“若七哥与他的夫人不肯归来,便算朕允了他们一个人情,容他们就此去了——” “不可以。”一晌的沉默过后,他才慢慢道出,“能毫发无损地带回来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未免浚王借故生变而天下大乱,也要将尸首带回。” “国、国公的……”施淳惊得双眸爆瞪,磕磕巴巴道,“国公的意思是……杀?!” “我的意思你既已听了懂,”温商尧面色寡淡,微一点头,“速去施行罢。” 待施淳领命跨出殿门,座上的男子起身踱出几步,眼眸不眨地凝视前方,整个人又似化作石头般一动未动。眉眼深邃温存,脸上的暖色未散,依旧好看。只是这份好看纵然妙笔难以摹画,黼藻难以尽述,仍掩不住好些孤寂,好些落寞。 杞昭将紫貂披风拿了过来,小心自身后环上他的身子,将其披于他的肩头。知温商尧枯坐失神的原由,心头好些不忍,反而存心宽慰打趣道,“朕的正宫尚无人选,你还不若就此伴朕住于宫里,自此三千宠爱加诸一身,外头的兵荒马乱亦与你无干了……” “后宫不得干政,也好。”丝毫不觉此言荒唐,温商尧倒是笑了。眼眸一抬,尚带情爱余温的手掌像一匹缎抚上少年的面颊,转而又游动手指摸至唇边。指尖撬开少年的唇瓣与齿冠,以指腹一颗颗探着那小巧圆润的齿。手指的感触何其潮湿温热,足令他反复摩挲,流连难去。 杞昭唇角轻轻勾起,将他的手指锁在自己口中来回舐吻,声音含糊而又带笑地喝出一声,“放肆。” “羽徵自幼怙恃双失,我这大哥又疏于对他的管束,性子确实是野了些。可他拥兵多年,从未有一刻存有歹念野心。他此番出手伤了陛下又自受重伤,定感自己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定如那惊弓之鸟般惶惶难安……臣担心大将军受得奸人唆摆,做下何等遗恨千古的事来,故而想向陛下请准前去阵前。” 杞昭不假思索地接口道:“佋王下落未明,而蜀军业已缮甲而待,实在令人担忧。而今情势危急,只消你能令温羽徵卸甲还京,朕自可赦了他忤逆犯上之罪。” 温商尧微微生起一笑,手掌一滑扶向杞昭的脑后,俯身于他额前落下一吻,即打算返身离去。 少年天子望着那个瘦削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霎然感到先前韦松的话似一丛阴影铺天盖地压来,将满堂的庭燎炬火生生扑灭。方才的叠骨交欢越是余韵尤存令其快乐,此刻温商尧的离去便越令他浮躁、不安与惶惑。他无法自抑心中疑窦:既然弟弟与女儿都已生反心拥护起了七哥,他还能否割席划地大义灭亲?他又会否索性投效川蜀一去不还? 背身相对的男人看不见少年天子突然蹙起的眉眼和阴鸷凶狠的表情,却能自他的语声中感受出尖棱与寒冷。他问:“若他不听规劝一意孤行,偏不肯随你回京呢?若他当真起了反心,意欲兵发长安,扶立杞晗为帝呢?” 许是自欺欺人者最怕的图穷匕见那一刻。杞昭看见温商尧驻足殿门前,那只方才自己还温柔扣紧的手此刻看来极为疲倦地扶于门棱,连着他的身体都在轻颤不止。良久不置一言之后,他并未回头地出声道:“臣当亲手杀了他。” “朕自然信你。”杞昭将面上的疑色与阴霾一并抹了去,复又似展露童颜般笑道,“你去吧,朕等你回来。” 笑容还未绽个圆满,即见殿门前的男子突然晃了晃,竟倒身下去。 第63章:蜀道难于上青天(上) 待温子衿打算同杞晗一同逃出京去,才恍然惊觉身边凭白生出多双眼睛紧盯不放,便连那徘徊巷弄的贩夫看来也行迹鬼祟目光不善,也不知是否因由“疑人偷斧”。还多亏奚婆与她那个结巴儿子马六,俩人一身显眼的农人打扮,手挎编篮,俩俩埋头偎扶着进了温子衿的三合院门。一旦入得门内,赶忙将一身农人行头与杞晗夫妇换了去。教二人扮作村夫村妇模样,隔了一二时辰后,再以同样埋首蹀步的姿态行出门去。 待乔装监视的兵卒察觉出事有蹊跷之时,二人已跑出好远。杞晗与唐峤早已有约在先,一旦他下定决心投奔蜀地,沿途自有暗自潜入的浚王属下悉心照应。一路几度改换乔装,更不吝银两疏通打点,倒也不曾引人耳目。 驱车之人名唤鲁立达,阔脸疏眉,蒜鼻大眼,虽然黑身黑面貌不惊人,一身外家功夫确是不俗。他撇头对身后的杞晗舒眉笑道:“唐公子已留书将一切打点妥当。京师近郊眼线众多,我等行事需避人耳目,切忌张扬。待顺妫水河而下,转眼便是异姓王朱忠良的封地,自能安全好些。” 杞晗淡淡“嗯”了一声,似也不愿再与之搭话。 温商尧入阁以来,待平定了宇内贼寇与外邦强虏,便主张废除旧制,力推新法。首当其冲即是赋役与财税的改革,激起了各地藩王宗室们的大为不满。然他们慑于温氏兄弟权倾朝野之威而不敢攻讦在明,只敢背地里屡屡施计阻挠。而今听闻温羽徵校场之上对兄长出言不逊更擅自挥师离京,自知这千里之堤也出了蚁穴之漏,自然大起胆子书信往来互相勾结。 “这堑太深,车轮卡在里头挣脱不得。”鲁立达狠一挥鞭赶了赶驾车的马匹,见车子勉强动了动又陷回沟里,于是回头道,“马儿也累得紧了,此去渡头剩不下多少路,还劳请王爷与王妃下车步行。” 车内之人应声掀帘下地,互不作声地行路向前。 天尚未明,野夫田叟亦未见一人。许是因由春日当前,虽说放眼眺去尽是枝萧疏、叶颓唐,可这寒天淡水相接间的波光清泠,山色隽美,实非暮秋酷夏可堪比拟。上下飘旋的雪花浑似绞碎了的白绸,落在相偎而行的俩人身上、发上,隐有幽咽之声。 田陌崎岖,举步略略艰难。温子衿忍不住偷偷瞥头看了杞晗一眼——一张白璧似的脸因冻覆上一层桃花一色的红,瑟瑟缩在脖子里头也看不真切。落于鬓边的雪花倒似极了白霜匀染,华发尽生,莫名与那花甲之年的老翁好些相似。她不禁心头一暖,于他耳畔低低笑道,“你瞧,我们这不是执手白头了么?”话一出口,又蓦然感到心酸难忍,一对且圆且深的目眶前当即蓄上一层泪雾。温子衿不想教自己的委屈心伤为夫婿瞧见,只得兀自挪开眼眸,忍泪别过头去。 只感手臂为人扣得更紧了些,杞晗低头看了看妻子挽着自己的一双手,仍旧面色寡漠未置一声。 抬眼即可望见渡头,停泊接应的船只早于此地候了多时。船上又下来几人,皆是浚王的心腹,几步之外见得杞晗即已毕恭毕敬地行礼作揖,齐齐唤道:“我等奉浚王爷与唐公子之令,来此迎接佋王入川!” 岂知三人还未来得及登船,便听得身后响起了马蹄之声,飞快地由远迫近,嘈杂如繁管急弦。来人一壁追赶一壁扬声高喊,“小姐留步!” 一众来人自三面围拢,须臾已成戈戟森然、戎兵罗立的网罟之势。为首那文官模样的男子杞晗虽未照过面,可温子衿不但认得还与之相熟得很,施淳。 手勒马缰跨马而下,施淳躬身给眼前乔装村夫村妇的二人行了个礼,随即笑道,“国公知道王爷与小姐意欲出游,然他担忧天气恶寒出行多有不便,特派卑职前来迎王爷与小姐回府,待天气暖些再行不迟。”他不将话挑明,只为让这夫妇二人能顺阶而下,不致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了“谋逆”的罪名。 只听鲁立达一声爆喝,浚王的数位手下纷纷亮出兵器,个个龇牙瞪目,几欲以视死如归之态扑杀上前。鲁立达将杞晗与温子衿往身后护了护,怒目睁视道,“请王爷与王妃先行上船!我等便与这些朝廷鹰犬拼个鱼死网破!” “想来这位便是浚王手下的第一猛将,鲁立达鲁将军了。素闻将军英姿骁勇,施某有幸一见,果不虚传。”自恃我众敌寡,施淳面含微笑,从容不迫地侃侃道来,“将军这般英雄盖世,却只为区区一个藩王的部将,委实令人惋惜。若将军今日肯随施某回京,施某定将向陛下与国公举荐将军,莫说从今往后前程似锦,甚至封王拜将独霸一方,也未尝不可。将军又何必贪图浚王许诺的蝇头微利,做这困兽之斗,自取灭亡?” “稚子当道,貔貅柄权,”鲁立达毫不为对方的煽惑所动,只脱口骂道,“我等不自取灭亡,只怕亡得便是大周了!” 眼见两厢蓄势待发,温子衿自怀揣的包裹中摸出一支钗,袅袅行于一干人等的中央。她曾用这支钗刺穿父亲的手掌,自然也不惧此刻用它扎入自己的咽喉。颊上的泪珠早已拭尽,她含着极是嫣然的一个笑,将手中珠钗逼近自己的喉管,大方直视施淳的眼眸道,“我不是要出游,我是要谋反。”掉头望了杞晗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又笑,“不对,我也不是要谋反,我要这天下物归原主!” “小姐何必不留余地,咄咄逼人呢?”施淳径自一惊,赶忙出声规劝,“卑职肯请小姐三思而行,切莫遭了那些心术不正之人的诓骗利用,反而伤及自己的至亲。” 手下用了几分力,钗尖儿顷刻没入肌肤,渗出米粒大小的一点血红。温子衿仍旧摇首轻言:“而今子衿的至亲便是子衿的夫婿,难道子衿能任由你们拔剑持刀,害他性命?”施淳着急辩道:“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若王爷与小姐此刻随卑职回京,陛下定不会深究,而王爷与小姐的行、止、寝、食,也当一切照旧。” “行、止、寝、食,一切照旧?”温子衿反倒笑了,“施大人的意思便是,将我二人捕回京中,锁入囚牢?终日提心吊胆,苟延残喘,似那笼中的鸟儿供皇帝玩赏,顺其意则昌,逆其意则亡?” 浚王的十余死士决计不肯束手就擒,而这一袭粗麻仍不掩丽质的少女恰似清水中的一支荷芰,又有谁忍心荡舟于旁,亲手将其攀折?不忍温商尧徒受丧女之痛,施淳自我宽慰道此去川蜀路途尚遥,仍有重重关卡相阻相拦,于是仰天一声长叹,摇了摇头道,“也罢,蜀道艰难……王爷小姐,你们……且自珍重。”言罢,扬手一挥,即将包围身旁的兵士们喝退了去。 温子衿怕施淳出尔反尔,故而仍以珠钗抵着咽喉立于原地,只对杞晗说了声,“晗哥哥,你先上船。”见杞晗在鲁立达的指引下上了船,这才放心地掉回头去。 杞晗立于舷尾,向自己的妻子递出了手掌——她刚向他伸手过去,还未来得及与他十指相扣肌肤相触,竟忽地瞪大了眼睛,僵立不动了。 一干人剑拔弩张对峙之余,全未注意到另有一队人马已埋伏在侧。一支箭“咻”的一声飞过,正好当胸而过,将她的衣襟洇成一片残暮般的红。 “子……子衿……”这双素来清皎如月华泻地的眼睛,终因映入眸中的殷红染上了同样的血色。他朝自己的妻子嘶声唤道,“子衿!” 为尖锐锋镝穿心而过的刹那,温子衿看见那张俊雅极了的脸孔头一回为自己露出了伤心的表情。她的至死不悔并未如石沉大海杳无回应,她到底没有输给自己那个“焐不暖又化不去”的父亲,也没有输给自己那个“至死未见心爱之人为己动容”的母亲。 “真好……子衿终究没有……”胸口剧痛难当,溢满口中的血沫再难咽下,她却突然感到身子一轻,仿似一株桃花断折于迅烈的风又为风带起,“没有重蹈娘亲的覆辙……真……真好……” 几支箭复又穿身而过,温子衿身子一斜,慢慢倒向地上。竟是含着笑的。 船身剧烈晃了晃,扑跌在地的杞晗浑似死了般怔愕不动,却猛地为人推了一把,避过了一支飞来的利箭。取而代之是一个浚王的死士应弦落入水中。 “还不起行!等死么!”鲁立达冲船夫喝出一声,又一壁护着杞晗,一壁拼命挥剑抵挡箭雨。 一时飞矢如雨,连着施淳所带的兵马亦不放过,转而已倒下一片,满地狼藉尸首。 怎料“黄雀在后”的疏忽竟使得情势陡转直下,施淳亦是震愕不已,他对着持弓在侧的羽林兵大声吼道:“何人派你们来的!” 为首的羽林将领正是秦开。少年剑眉一扬,嘴角一勾,扬手抖落了掌中的天子令牌——竖鳞张爪的一条金龙蟠曲其上,栩栩欲飞之貌似红日当空般耀得人眼目难睁。听他冷冷叱道:“我等奉陛下口谕,一旦见得佋王与温子衿即格杀勿论!何人徇私枉纵,概以谋逆之罪论处,就地正法!” “施某分明记得,陛下当日亲口答应要‘允佋王一个人情’,秦小将军又安敢假传圣意,违抗君命!”施淳身颤不止,扬声怒叱,“你今日不分青红皂白地诛杀温小姐,待回京之后,凭何向陛下与国公交代!” “正是陛下的亲口谕旨,只说佋王可以放走,但温子衿断不能赦。至于温商尧……”秦开冷笑道,“他被韦云珠下了毒,能否留下命来质问于我,还是未知之数呢!” 第64章:蜀道难于上青天(中) 眼见杞晗同负伤的鲁立达坐船而去,秦开也不再行追捕。命人将满地的尸首抛入河里,又命人将温子衿的尸首裹上白布带回京里。自个儿先行跨马回京之前,不忘一再叮嘱手下的羽林军,若旁人问起必三缄其口,实难托辞便说是浚王的死士拼死顽抗,混战之中温子衿死于他们的手中。 虽说皇帝交代的事情也算办得利落,可秦开想到温子衿如花年纪又初为人妇,心里不免好些替她惋惜。返京的路上始终板着脸孔闷闷不乐,方才披星戴月地赶入长安城内就直奔帝宫而去。于清心殿中的少年天子仍未上朝,秦开听闻宫人晋汝说,陛下只道秦大人来了不必通传,进殿面圣即可。 黄绫红锦的床幔半垂半收,檀木幽香楠木端庄,鎏金髹漆的内殿恰有浓墨重彩之妙,乍看之下颇似一帧罨画。秦开跨入殿内,抬眼便见少年天子于榻上凝然盘坐,眼眸只开不阖,整个人也一动不动。 秦开小心唤他一声,待走近了才发现,榻上原来还有一人。正枕在皇帝的怀里。 面白、唇白、发亦白,那个男人气息全无,虽颜色枯槁若蜡炬将灭,可阖眸沉睡的神态倒也安详。 杞昭听见来人走近的声音,一眨未眨的眼睛仍视前方,唯独黑黢黢的眼瞳朝对方稍一转瞥,似一下活转了般。问,“人呢?”秦开低头拱手答曰:“微臣无用,任佋王逃脱了。不过温子衿当场殒命箭下,此刻已运回京师安葬。” “温子衿不受煽惑,深明大义,与逆贼慷慨周旋却终为其所害,实乃羞煞尔等须眉的巾帼豪杰。待朕好好想想该赐她一个何样的谥号,再以国礼为其举殡。”颠缁倒素也面色无改,少年天子神容若静水一泓、若古井无波,丝毫瞧不出喜怒阴晴,又问,“施淳呢?” 秦开答道:“施淳已收押于监牢之中。”杞昭朝少年侧脸看去,微一蹙眉问道:“没闹?”秦开摇头道:“刚押入牢里还吵着嚷着要面见陛下,这会儿怕是想明白了,只对墙默坐,不时吁长叹短一番。” “吁长叹短便是心怀愤懑,还没想明白。”不再板出一脸令人凛然的严肃神色,杞昭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施淳有经国之略、济世之才,朕用得上他。若他能识大体,早晚这左相的位置便是他的;可若他始终想不明白……那匕首还是鸩酒,就让他二者择其一罢。” “微臣……微臣有一事不明……”少年天子的冷淡大异往常,莫名令从小相伴他长大的秦开感到陌生与畏惧。他嗫嚅着凝目看他一晌,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讲。” “为何佋王逃脱了,陛下倒不恼怒?” “朕自幼深受萧贵妃的恩待,早已视她为亲生母亲。她为父皇殉葬前曾央求朕能留佋王一条生路。而今杞晗怀揣异心投奔川蜀,已抵得上一死恕罪。”杞昭面色平静,仍以淡然的口吻说着,“今日放他去了,也算朕仁至义尽,不曾对九泉之下的贵妃食言。” “可陛下为何又说,温子衿断不能赦……须知她可是温商尧——”秦开适时住了嘴,因为直到听见这三个字,那张自始至终喜怒不兴的少年脸庞才幡然变色,仿佛平地风起,青鸾直上,将所有的凄伤哀痛都卷上了他的眉间。 “正因为是他的女儿,才不能赦。”少年眼睫低压,倾身向怀中的男子靠近,“身为臣子,温子衿勾结藩王,窥视神器,忤逆不忠;身为人女,她不知体恤自己的父亲,动辄仗着血脉亲情以死相逼。难道不知每一回她的有恃无恐,绝不亚于在她父亲的心口剜下一刀?”他的嘴唇以掠拂丘垄、深壑与峭岭的态势,温柔而连绵地划过他的眉骨、眼眶与鼻梁,最终停在了他的唇上。以舌尖轻轻抵开两片薄薄抿着的唇,捎给他一丝甘甜津液的同时,含糊说道,“……如此不忠亦不孝之人,留于世间……又有何用?” 虽早有所疑少年天子当日口中的“心爱之人”正是温商尧,可当真见了两个男子这般亲昵缠绵的模样,仍教其似针扎脊骨般难安与难受。咽了咽口中馋沫,秦开不自然地别过眼眸道:“皇上,温……敢问国公的病情如何?” “方才喝了药,还未醒。虽说下毒之人未免被人察觉而用毒极微,却也因日积月累,一时半会儿难以除尽。”杞昭重又坐正,手指往复撩摸着温商尧白尽的鬓发与瘦削的面颊,忽又冷笑了一声,“当初他们兄弟二人一权倾朝野、一手握重兵,举朝文武争而颂之,一声声‘国公’唤得好不亲昵!而今见他们兄弟反目、温羽徵率军而去,这些人便一个个倒戈相向进言弹劾,再不见他为江山社稷熬干的心血,再不见他为黎民百姓染尽的华发……你说,人心何以险恶至此?” 少年天子声声掷地、字字带力,任秦开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埋脸向下干干站着。 “朕还有一事着你去办。”少顷缄默,杞昭又道,“与你此行同往的那些人可还靠得住?” “皇上是问郭琼他们?”秦开将头点得如同蒜捣,拍胸道,“臣再三叮嘱吩咐,旁人问及只说温子衿死于乱战之中、浚王属下之手——” “朕不信他们能如你这般守口如瓶。”杞昭颇不耐烦地挥手将其打断,淡然道,“你速去罗织些他们往日里的差池罪状,朕好寻个因由将他们一并充军边塞。” “皇、皇上!”一双锃亮眼眸此刻瞪如铜铃,他兀自怔骇了半晌才道,“他们与皇上自幼相识,一齐溜过马儿踏过花,一齐练过招式斗过蛩,他们、他们皆是可信之人!”杞昭也不答话,只问:“你可知下毒者何人?”秦开道:“是药渣之中查出了温……国公所中之毒。温府的婢子侍从们皆说温……国公的药只经了阮辰嗣与韦云珠之手,旁人从未碰过。想来必是此二人之一。” “许是阮辰嗣,许是韦云珠,又或许根本另有其人。可若连清正温厚的阮辰嗣、纯真如水的韦云珠都有可能心存歹念,这世上还有谁可信呢?”少年被哽得口拙语塞,只愣神听着对方摇头又道,“朕当日跌落后山,虽折骨裂肤深受鳞伤之苦,仍不愿坐等他人救护。单凭一双指甲磨尽血肉模糊的手,便自山麓处攀草扶木爬至了百丈开外的峰巅,心中仅存生一个念头——朕再不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从今往后若再有人伤朕、害朕,朕定以十倍还之……而若有人胆敢伤他、害他……”杞昭俯下脸庞望向枕于怀中的温商尧,将他的手执起置于自己颊边,阖起眼眸来回轻蹭,“百倍报还仍不及,千倍施予犹未够……朕先作暴君,再作明主!” “皇、皇上……” “待这事情办好了,朕就为你赐婚。将太皇太后身旁的紫瑛指给你。”眼见身前的少年瞠着眸子直直杵着,他猝然挑眉扫过一记眼风,笑了笑,“怎么?你不瞒朕的安排,不愿朕为你做媒?” 愣是再莽撞不假辞色之人,也当看出少年天子面上倏忽而过的怀疑试探之色。秦开当下跪地叩首,扬声道:“臣叩谢皇恩!” “非是朕要逼你,只不过……”一刹敛尽了眸中的狠戾阴霾,少年天子的目光温柔莹亮似水起纤波,语声听来竟是这般与之年岁不相符的沧桑哀恸,“人之一世,若运气好些,生得帝王将相之家,担江山社稷之重任,享钟鸣鼎食之荣华;若运气再好些,生得樵夫渔父之家,采菊东篱,日作暮息,活百十岁的寿数……可这些皆不若能遇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与他拨弦煮醅游马人间,与他朝夕相守共染白发……”稍事一顿,他又颇见倦意地挥手说,“你且退下,朕再陪他一会儿就要上朝了。” 因由他一言秦开才恍然发现,这是少年天子亲政后头一回身着天子衮冕。发插玉笄,颔系红缨,冠冕垂旒的皂衣绛裳比之平日里的赫黄龙袍,更显眉目间刀芒毕现的威势逼人。 伏地告讫,秦开起身迈出清心殿时又几番流连驻足,回头张望,他蓦然感到些许不舍与悲伤:龙塌上的那个人再不是他可以直呼其名的少年天子“杞昭”了,而是从前旁人极少提及、今后必将于史官笔下遗存千秋的,羲宗皇帝。 第65章:蜀道难于上青天(下) 阮辰嗣刚自漠北军营一路催马兼程跨入京师,便被一涌而出的羽林军拿了下,押入了刑部大牢。他不知自己犯了何罪,问及左右也无人为他释疑。待入了牢槛之后,每日扶着栅子说自己有要事禀呈皇帝,唤狱卒通传。常常是唤得自己嗓子哑了大半,听得窗外梢头的子规凄切啼月,才就着倦意歇下。第二日复又抖擞精神重来。 狱里的牢头也不愿搭理他,只道这些个官僚一旦关进牢里,还不若黎庶安分,且让他自讨没趣儿吵个够,疲了、乏了自然也就消停了。 这般度过几日辰光,见狱卒来给自己送饭便又道:“阮某当真有急事须求见皇上与国公,求狱卒大哥行个方便,代为通传一声。”那狱卒摇头道:“皇上这些日子忙着祭天酬神,哪有功夫听大人哭诉委屈冤枉。”阮辰嗣急急摇头道:“阮某的委屈冤枉比之干戈将起、社稷倾危实不足挂齿……这便劳烦大哥代阮某通禀一声国公。” 那狱卒原也受过阮辰嗣的恩惠,见他连日来寝食俱废愈显癯瘦,此刻更是目光催迫言辞恳切,也就不顾旁人使出的眼色与他多搭了几句话:“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阮辰嗣先是一愣,继而细细眯起眼眸望向那人。一张疲惫槁悴的面孔上忽而划过一丝喜色,这由衷而来的喜似一缕清风,将那如尘灰蠹丝的疲惫槁悴一并拂抹了去。他笑问道:“尊夫人还好?” 狱卒恭谨答道:“若非当日大人途经野地施以援手,小人的婆娘定已命丧寒天雪地之中。幸得大人妙手回春,那婆娘如今身强体壮,年头里更给小人添了个小子。”阮辰嗣闻之连连点头,欣然笑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那人见得别他的狱卒都跑去外头饮酒吃肉,便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问,“大人当真不知自己因何入狱?”阮辰嗣摇头道:“当真不知。” “国公与皇上议政之时突发旧疾,晕绝于天子寝宫。几日来皇上屡传太医入清心殿中问诊,可这传了斩,斩了传,传了又斩……不单已接连取了三位御医大人的首级,连左相的千金都受了牵连,即将远嫁塞外和亲。而今这太医院里人人自危,生怕受了陛下传召又枉失了性命。”那狱卒叹气道,“大人,且听小人一劝——伴君如伴虎,这牢里可比宫里安全多了。” 阮辰嗣刹那愣神失语,少顷又从牢中探出手臂抓了一把对方道:“向大哥打听个大将军的消息!” 见眼前的男子一刹温雅全失面色大变,那牢头赶忙回话,“听闻大将军来报军粮被劫出师未捷,一壁南下撤军,一壁急函入京催要粮饷。可举朝上下众议纷纷,只说大将军要……要……”哆哆嗦嗦着两叶干枯的唇,半晌嗫嚅仍旧不敢言及这个“反”字,仿是那害命的瘟病、剧毒的蛇虺,沾之必有大患。 “阮某迟了……迟了……”阮辰嗣一下颓唐跌坐于草褥之上,摇头不迭又喃喃自语,“莫非这真是我大周的劫数……”还未将褥子坐得热些,竟又跳起身来扑至牢房的木栅子处,喊道,“但求大哥寻个法子禀呈陛下——国公之病除阮某无人可医,若国公痊愈,或许可避过此劫——” “吵!” 倏然听得一人高声叱出。因由那人始终面墙而坐一声未吭,冷不防地出声倒将人吓了一跳。牢头朝那人所在的牢门后望去一眼,嘿哧笑道,“那里头还关着一个。刚关进来的时候也如大人这般不寝不食日叫夜嚷,这会儿怕是关皮实了。” 这些日子阮辰嗣除却面圣再无他想,故而始终未曾发觉,那与自己几步相隔同处圄囹的男人竟是施淳。 “阮大人,你已不休不歇嚷了几天了。纵是牢头不烦,跟大人同一屋檐的虫蚁也该烦了;纵是虫蚁不烦,跟大人同病相怜的施某人也已烦得耳子生出寸厚的茧了!”施淳背身相对摇首晃脑,既有心思揶揄他人,语声听来自然颇为闲淡,竟规劝道,“歇歇罢。” “两位大人相逢异地实乃有缘,且好生叙叙,小人先行告退。”那牢头舒着眉头涎脸笑出,即也返身投向那早刮了他面皮、挠了他脚心的狗肉香气里去。便听阮辰嗣迫切又道:“素闻大人筹略过人,何不想个法子助我二人脱困?” “虽说这棚户狭仄粗陋,倒也风不侵、雨不蚀、酒不必沽、脯不必市,大人不乐得这‘饭来张口’的逍遥,又何必急于脱身自寻溷扰?”施淳悠悠问出,听那不紧不慢的口气,仿佛他不曾身处大狱、身着囚衣,倒似于那浩淼晴烟之下披蓑戴笠独钓江天,优哉游哉,好生从容自适。 阮辰嗣面色慨然,掷地有声地说:“既闻国公病笃,阮某身为医者,怎能不倾我所学前往救治?”施淳挪了挪身子掉过头来,颇不以为然地冲其勾了勾嘴角,“陛下迟迟未唤大人前往,想来是国公之病并不甚急迫。”阮辰嗣自知瞒之不过,只得和盘托出:“回京之前,大将军曾给阮某定下一个日子,只说若此期限内国公不亲往营中,他便要反出京师,另立新帝——岂知阮某一路纵马疾行,仍旧迟了。” “娘要嫁,臣要反,这该来的总会来的,所谓期限不过是自欺犹欺人,图个心安理得罢了。何况此去漠北边塞,路遥天寒,就算国公听悉实情,也是病笃人匮有心无力了。”顿了顿,施淳又似真似假地打趣道,“我对大人倾慕已久,今终有幸一见。倘大人不嫌,不若与我就此绾他个伉俪情深,也好捱过这牢里的无趣日子。” “恕大人之言阮某不敢苟同。何谓‘该来的总会来的’?”全不解对方的玩笑,阮辰嗣摇首道,“就算当真是天要崩、地要裂,我等身为大周子民又岂能耽于逸乐,袖手坐视?何况若大将军此时倒戈而去,漠北犹如门户大开,若察可古倾巢来犯,还有何人能为我大周戍守疆土?”言罢,便又敲击着牢门叫喊起来。 “模样不差,脑袋却是木头做的。”但觉这青年纵然迂腐,倒也颇有可爱之处。施淳笑了笑道,“兵部新颁的征兵令:但凡从军者,薪俸倍于过往。恰逢浚王妖言惑众,说天降神鸟示警。他本欲暗指陛下为君不仁受得天谴,岂知却惹得人心惶惶之下男子竞相从军,犹是此番受得朝廷赈济的灾地,更是人人誓死效忠皇帝。当兵就有月饷和米粮,一个男儿当了兵,一家人都有饭吃。谁还怕这天灾人祸颗粒无收?短短数日间已募得了一支人数上足以与羌人相抗的兵马,纵然新兵未加校习,可唬那察可古一时半刻也是成的——” 施淳话还未毕,岂料却猝然为人打断。 “大周并非只有温羽徵一个将军。前有‘一饭斗米’的秦时如,后有‘出生牛犊’的秦开,遑论是外敌来犯还是内贼生事,定教他们有来无回,落花流水!”大步而来一个少儿郎,皂袍乌靴,金冠高竖,一双若星辉皓月的锃亮眼眸一刹将这阴暗牢房耀得极亮。他一见二人便朗朗笑起,“我看两位大人倒是投机,若再为尔等备上小菜数碟,小酒一盅,这牢里的日子可比外头快活。” 抬眼望见来人即是秦开,施淳当即掉头背身,复又对着那土墙佯作唉叹。 “脾气还挺犟。”秦开撇嘴笑了一声,“可我这回不是来找你的。”将目光投向监牢另一侧的阮辰嗣,他挺着身板恭恭敬敬做了个揖道,“阮大人,陛下有请了。” 第66章:酒但成醺苦似茶(上) 罢了早朝,少年天子召了几员心腹之臣入聚隈阁议事。秦时如与上官洵,一个令他好生教习新兵,以备干戈将起;一个令其筹备科举试题,主持会试。上官洵不解问道,“科举春试,从来都由左相监管,礼部主持,翰林充任考官。” “韦卿一双爱女初嫁,正当悲喜交作时刻,朕怎忍心再以政务叨扰。”杞昭摇头揶揄一声,知其素来自视甚重不与同僚和睦,又含笑补上一言,“礼部那些人大多且迂且愚,还请先生念及帝师之荣与朕的三分薄面,莫与他们三言不和即拂袖而去。”言毕,又掉头于一旁的秦时如,温颜道,“若将军年事已高不堪受命,朕自当另行派人替将军分忧。” 待两位大臣慷慨领命后各自请退,久在门外徘徊的秦开方才迈入殿门。少年天子收回目送二人的视线,挪返几步落座,道,“此二人,一个要激,一个要哄。”摇了摇头,径自微微生笑,语声间颇有帝主的笃然从容,“臣于君,大若舟于驭舟之人。舟行得慢时需风催,行得快了则需浪遏。张弛、开阖之间,皆是学问。” 秦开不敢擅自接话,只回话说韦云珠已在郭琼等人的护送下驱车嫁往塞外,而随行一众将奉命留守,不得擅回京师。杞昭颌首,颇似满意地掷出一字:“好。”秦开又道:“韦松前往相送,一路与两个女儿齐声痛哭,哭至昏厥方止。”将一对上扬斜飞的眉眼敛出疑色,少年天子冷冷哼出一声,“当真死了倒好!只怕他是心怀愤懑,借故称病不朝,背地里另有所图。” 聚隈阁中并无宫人,秦开仍旧附身上前,以个不为人隔墙耳闻的声音道:“韦松虽不上朝,却每日都进宫觐见太皇太后,近些日子更与一众党羽频频聚首,形迹确实鬼祟可疑。” 锃亮双眸覆上一层晦色,少年愁锁眉间,岂料同样年少的皇帝竟大笑开怀,与之截然相反地喜上眉梢,道:“好!朕还怕他不生事端!韦松倚老卖老,屡以先帝遗诏向朕要挟,委实如芒如针,教朕寐不安生。可朕毕竟非是桀纣之流,何能妄加诛戮一个素行端正、治道有方的良臣?”自几案上信意执起一只敛着艳色的赏玩之物,捻于白皙指尖,低睫细细甄看,“瞧这盆钵,鎏金澄泥,附以珠玉犀象,确是珍品。可若裂出人皆可见的疵痕,毁之弃之也就无甚可惜,理所当然了。”言罢,笑了笑,手掌轻轻一抖,即将它砸碎在地。 一地宛若莲瓣绽开的碎片令秦开面色亦是一凛,但觉这垂髫相识的少年而今已是愈行愈远,面貌全非了。他默不作声愣愣立着,却听杞昭忽而挥手道:“将阮辰嗣找来,让他于朕的寝宫外候驾。” 立春之后,蛰过了冬令一季的京都暖了不少。寻常人家到底不比天子居所,芸芸百姓尚未脱得料峭之寒,长安帝宫先人一步得了晴阳嬖昵,春风顾眄,早已卸了枝上玄霜,绿了宫阙周匝,一派肖似罗裾翠娥的粲烂娆媚。少年天子纵目一番眺览,将帝宫的景致一幕一幕采掇入目,浑然不觉此刻自己眸中的深沉伤戚与那个男子如出一辙。 清清泠泠、徐徐而行的风兀地捎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教他无比谙熟的药草清香,反倒催得他将掉头去往清心殿的步子迈得频了些。 这娇红半露、香蕊微吐的春色固然可人,若不能与他同赏,便也不过尔尔了。 恰巧有几个宫婢模样的女子在御花园里玩闹。 被团簇于中央的一个女子尤为体态婀娜,容色秀丽,而髻上的珠钗、身上的绫罗也与众女子大为迥异。她一壁唱来一壁舞,脚步轻盈几若绝尘寰而去。 似一艘舣于岸边的舟,杞昭驻下脚步看她一晌,微微侧头将随行身后的梅公公召进身前问话,“这为首的女子是谁?” 梅公公躬身回话道:“回陛下,是兵部侍郎马开元的表外甥女,名曰‘王嫄’。陛下曾传召她侍寝于清心殿中,并将她封为了‘才人’。” “马开元?朕只记得他是温羽徵的亲信,是个只知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小人。”望向那美貌女子的目光竟似毫不识得此人,杞昭嘴角一勾,不浓不淡起了个笑,“不过朕的身旁也需要这等口舌抹蜜的小人。倘使终日只能面见那些口悬礼教的诤臣,这皇帝可就当得太苦了。” 王嫄唱的是她的家乡小调,唱词听不真切,仅可依稀听出与“求仙问药”相关。少年天子凝神听了听,俄而又问:“她在唱什么?” “她是在祝祷陛下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谁稀罕长生不老,谁稀罕万寿无疆!”本为祝颂之言的唱词莫名惹得他心浮气躁。杞昭忽而面色一沉,扬声一指那王才人,对宫人嚷道,“不准她再唱了。再唱就剜去她的舌头!陈词滥调,惹人厌恶得很!” 少年天子突如其来的勃然色变,吓得那些宫婢花容失色,一个个跪伏在地,连呼“恕罪。” 杞昭自己也是一惊,他当然知道这“善不知彰,恶不知瘅”的暴戾无常与那些遗臭青史的暴君愈靠愈拢;也知道这伦常与廉耻堆砌而成的广厦一旦坍塌,足以将他的千秋基业完全摧毁堙没。 温商尧原已好了些的,可一听闻女儿殒身于逃亡途中,竟又咯血难止。这些日子屡召太医,结果却不知是否他们一概中了“人云亦云”的毒,竟异口同声地咬定他“命不久矣”,恨得他一再令下,将那些无用之人一再拖出去斩杀。于太医们的哭喊求饶声中,少年天子似也听见了朝臣士子们的倡论挞伐—— 大周开国百年以来,清心殿从来都是帝王寝宫,除却天子与受得天子传召的妃嫔,怎可有别的男子居入?有人揣测说他们情愫非常,更多的人则认定他们本就为亲生父子…… 他有些发怔地步入清心殿中,却发现温商尧并不在宫中。 “醒了?”一张始终阴霾板起的脸孔顿现出拂曙似的暖光,杞昭喜色难掩,忙将侍候的宫人唤来询问,“国公现在何处?” “国公命奴才取来崭新服靴,许是……许是回府了……”眼见少年天子骤生怒色,几个宫人立马跪伏在地,连连叩头道,“国公他要出行,奴才、奴才们万万不敢阻拦……不过晋公公机灵,且随着一起去了……” 长安百姓不惧春寒。出得朱雀门,锣鸣鼓沸与狎语笑闹的喧腾便一映眼底。 无论干戈将起还是朝堂动荡,似总也与这群质朴的百姓无关。他们全然感念于少年天子祭天告神时的热泪盈眶,他们相信年少而俊俏的皇帝拥有一颗无比宽仁而怜悯的心,正为他的子民屡受苦难而叩祈上苍。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一路跟着一个身披氅衣的男子,语声又轻又快地唤着,“国公。”他心忧切切地说,“国公若要离宫,何不命奴才去备一顶御风的轿子。倘使国公为这春寒所伤,陛下定会要了奴才的脑袋。” “虽说温某‘冰齿相从发已班’,倒也不至于弱柳扶风。”男子带笑着揶揄一声,仍款款而行,道,“宫墙之外,便是风也教人更舒爽些。” 见对方不时以手掩口轻咳,少年的目光便难以自控地落在了那只屈起五指的手上——怕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般漂亮的手。骨节修狭带力,白似毫无血色,晋汝不由想起了那只探出床幔紧扶床棱的手,想起那黄帐上一波一波撩起荡开的旖旎波纹,想起那黄帐后一声一声煽惑人心的喘息低吟,一刹竟羞得面红耳赤。 将少年的羞臊全都瞧进了一双极长极深的眼眸里,温商尧轻咳一声,眼梢似是含笑一瞥,“杜宇胶胶,似不似夫妻调笑,交欢和鸣?” “奴、奴才,奴才没有瞧见……”他本就心虚已极,一听对方弦外有音当下忙不迭地剖白忠心,“奴才只瞧见国公与皇上在商议国政……” “我只说那枝上报春的杜鹃。”温商尧微微俯身向那面色更绯的少年靠去,抬手而起的指尖恰将他的惊惑目光引向雀闹枝头的一对杜鹃。口吻温和亲切浑似兄长,倒教这小宫人受宠若惊至无所适从,一张光溜溜、粉扑扑的脸蛋宛若焯了滚油沸水,燥烫得顷刻即要褪下皮来。举目稍一环顾四周,即听他又问,“京里似多了好些人。” “自颁布了新的征兵令,陛下更不拘一格广纳贤才,那些自负武艺超绝之人只消自荐于征兵处,都有可能统领兵士、封王拜将。”晋汝言及此处,已是满面不自禁的得意之喜,“陛下年少英名,实乃大周之福。而今各地的英雄豪杰齐聚京师,更胜春试的‘群生毕至’!” 温商尧淡淡点了点头,虽不置可否,眸中的赞许欣慰之色倒也分明。他循着一处格外热闹的人声望去——原是两个少年正在卖艺。 为首少年一双狭长凤目好生打眼,看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比之秦开更显年少。可一身外家功夫使得出神入化,惹得前来观看的百姓如潮如涌,鼓掌叫好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各位叔伯阿姨、大哥大姐,你们可知,大周开国以来最赫赫有名的将军是谁?”少年剑眉一挑,自问自答,“自是那‘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郎’了!”见围观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少年又问,“那么你们又知不知,大周开国以来最欺世盗名的将军又是谁?”有人说是当朝大将军温羽徵,也有人说得一些前朝的将领名姓,那少年却是一概摇头否认。以一记“踏雪飞鸿”的轻身功夫霎然跃起,复又连环使出几招。拳脚生风,脱兔之动,怎生一个流水行云、飒爽漂亮!浑似猛拍一下惊堂木,他一扯嗓门高声道,“仍是那‘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郎’!” “他、他好大的胆子!”晋汝闻之大骇,结结巴巴道,“奴、奴才这就去叫得人来,将这哗众取宠的贼厮押入天牢!” “不妨,看看再说。”薄薄双唇仍旧噙着些许慵倦的笑意,仿佛遭那少年迎头痛骂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第67章:酒但成醺苦似茶(中) 浑似猛拍一下惊堂木,少年一扯嗓门高声道,“仍是那‘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郎’!” 周遭嘘声响结一片,他倒不慌不忙,也不敛不掩一对凤目中的桀桀英华,仅将两道远岫似的眉骤然一挑:“胖子,瞧你的!” 另一少年应声而来,晃身走至台上一只立地的大鼎跟前。高不及先里那个,宽却足足抵他五个。面貌憨厚痴肥,脸似个硕大的馍,两腮挂下的肉似一对布囊,浑然辨不出哪是鼻子哪是眼。再看那三百斤有余的青铜鼎镬,三足牢牢嵌地,通体纹饰蜡光,鼎高至成人腰际,径宽则两人难抱。 那貌不惊人的胖少年憨笑着上前,方才听他喝出一声,竟已手扶鼎镬两耳,轻而易举将其举过头顶。他高扛鼎镬,举步绕场一匝,还不住嘿嘿笑着,惹得围观百姓齐齐脱口惊呼:“好神力!” “胖子,好了!”胖少年又听一唤,稍动手臂即将头顶之上的大鼎掷还于地。落地时轰然巨响致人耳鸣,仿似远目之处的山岳因之崩坼。 “各位叔伯阿姨,再瞧我的!”将一柄铁剑脱鞘抛入空中,少年一脚顿地随之凌空飞跃,手方一握上微微生锈的剑柄即抖腕削出长锋——或如长虹贯日气吞牛斗,或如水银泻地酣畅淋漓,或如银钩铁画招招带力,或如燕子穿花式式轻盈,一气呵成使出十余各自精妙的剑招。听他边舞剑边说,“皆说温商尧十六岁从戎,挽狂澜于敌众我寡,一战名满天下。那是何等年少激昂,又是何等意气风发!”左削右劈,疾刺急停,一招一式堪比行云流水,毫无衔接痕迹。虽说显见是炫技,确也有技可炫。他又换一副不屑口吻道,“可你们都忘了他本就出自官宦之家,一入军营即可封将。跨得是最好的马,用得是最好的剑,十万兵将任其差遣,实教我等黎庶望尘莫及!纵然身负鳌戴三山之力、鹏翔万里之巧,也只能苦于报国无门。” 纵然身形变化多端,剑招撩人眼花,可这回已无多少人为他喝彩了。一约莫五十开外的布衣男子当下出口相驳:“虽说国公出自官宦之家,可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却是千真万确!你这腌臜泼皮,又怎可口出不逊,辱他‘欺世盗名’!” 眼见围观百姓个个攒眉瞪目面色有恙,似恨不能将自己拽下台去抽骨剥皮,少年撇了撇嘴,仍不服气地径自强辩,“你这声‘千真万确’说得恍如亲见一般。可我偏说这‘万军丛中盗取上将首级’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他又使几招,剑锋横扫又回旋,剑尖兀地一指方才出声的那个男子,挑眉生出无赖一笑,“就像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悄无声息盗你钱囊,怎么可能做到呢?” “泼皮狡辩!”为其驳得脸颊涨紫无言以对,尚骂骂咧咧间身旁忽另起一个男子声音—— “确也不难,六字而已。”那嗓音柔软低沉,不厚不薄,却又字字清晰分明,“心专、眼沉、手快。” 少年循声望去一眼,不由蓦然惊起—— 自济南入得这遍地朱户画栏的靡丽京师,毂击肩摩一览众生——绮襦纨袴者有之,珠光宝气者有之,粉面油首者有之,可实未见过这般样貌俊美又风神潇散的男子。他一袭几若曳地的紫貂大氅,虽病容满面,鬓发皆白,仿似耄耋老叟;可那直鼻俊朗、薄唇风流、一双深邃眼眸中蕴藉的悲伤多情,却分明看来至多而立年纪。少年稍稍缓过怔然的劲儿来,复又掉头对围聚台下的百姓道,“莫嫌范某托大,可我若与他温商尧一样好命投得官宦人家,此刻也早已手掌雄兵百十万,威名扬海内了!” 围观百姓瞧这少年口气大过天,原不过是哗众取宠,自夸自擂,当即嘘笑着散了去。一旁的胖少年见打赏的看客须臾散尽,不由虎起脸来嗔怪,“让……让你别……别提这劳什子!”他一面艰难地弓腰搜寻,仔仔细细将台上稀稀拉拉洒落的铜钱碎银一并拾起,放入银丝蓝缎的一只钱囊后小心收入怀里,一面又堆挤个满脸横肉结巴着抱怨,“今……今晚上,又……又没饭吃了!” 范姓少年满面怅色,忽又恶狠狠地掷言:“纵使赚得盆满钵满,也抵不够你吃上一顿!”胖少年似犯了错般一刹羞红了脸,竟埋下头绞弄起了衣角:“炎青,是我……我拖累了你……你莫管……管我,自己去……去投军吧……”少年回眸瞧了瞧对方,摇头叹了叹,即也缓和了口吻道:“既是兄弟说什么拖不拖累?你我金兰之义更胜骨血之亲,自当同生共死,同进共退!我便不信,这偌大一座长安城,竟遇不上一个知人善用、识才惜才的伯乐!” “既想投军,为何不去兵部所设的征兵处?那里才是男儿报国的地方。” 便又是那个柔软温和的男子声音,如同初初发酵的酒,醉人的醇厚之中尚未脱去泉水的清冽。 两个少年一同掉头看去,却发现斐然风起间一袭氅衣款款飘摆,台下还有一人。 原来方才曾出声的那男子并未同散去的人群一并离去。随于他身后的一个粉面小厮,不住朝台上二人撇嘴白目,一脸鄙陋猥琐之态。可那双如井深眸里的似笑又似颦,若客旅郁郁忧戚,若谪仙超拔嚣尘,莫名教人为之吸引。 “虽说当今天子不拘一格招贤纳士,甚为可喜。可惜征兵的官吏皆是狗眼看人低!”神色倨傲,体态精瘦,口舌自也麻利,范炎青答话道,“瞧我兄弟模样生得憨胖,饭量又大,便一言不问地将我俩拒于门外了。”男子面色毫厘不兴,颇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胖的只你兄弟一人,憨的却是你。你本可弃他不顾自行投军。凭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出人头地,指日可待。”少年闻言顷刻怒起,忿然将一双凤目瞋大几匝道:“即已结义金兰,便该福难同享同当!怎可贪名慕利,作那背信弃义、背友求荣的小人!” 男子咳了一声,依旧淡然问道:“可懂兵法?” 少年昂首晃脑,一张青涩脸孔上傲色毕现,凤目斜斜一飞道:“《孙子》《六韬》,如数家珍。” 深长眸中的笑意虽愈加彰显,他却仍微微摇首道:“纸上谈兵,算不得懂。” “你、你这腌臜,不许……不许辱我兄弟!”语声甫毕即是震天一吼挥拳扑来。那胖少年本就力大无穷,拳风的峻急劲烈刮面而过,更大有雷霆万钧之势。男子的两鬓白发为其掀动,却眼不瞬而神不动。他稍一错身擦过对方的拳头,只两指并戟往对方肩头轻轻一点——三百斤重鼎亦不在话下的少年竟受不住两根修长手指的力道,同样三百来斤的身躯似突染了痉风,抽搐一下即跪倒在地。 “我……我输了……”技不如人,认输认得倒也爽快。费力地从地上摸爬而起,呼哧呼哧喘上几口粗气,胖少年挪到另一少年的身侧,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道,“炎、炎青,这人……好厉害……” “依你这模样,该是个当官的。居然……也会功夫?”好容易将瞠目结舌的满面震愕敛了住。方才自己眼不及眨,将对方的身形动作巨细无遗看进眼里,大觉这人这般风行云卷信步闲庭,分明还留有余力。再瞧他与人交手之后面色惨白,连咳不止,显然又是个动易艰难的病秧子。范炎青一脸狐疑打量对方一晌,忽而挠了挠头问,“如此,你当见过温商尧了?” 男子闭了闭眸稍作歇息,待匀了呼吸,即颌首道:“见过。”岂料少年似一下起了兴致,立马亮着一双凤目凑过头来,语声听来竟也如他兄弟那般舌颤磕巴,“他、他是何模样?是否真如、真如那《温郎谣》里所传,俊美得不啻二郎真君下得凡来,姑娘们一见就再忘不得他,一个个黯然神伤、相思憔悴于闺楼?” 男子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好像……也无三只眼睛。” “我娘原也是长安女子,自我懂事起,时不时就听她嚎骂我爹爹,只说自己若非瞎了眼睛嫁了他,本是要嫁温郎的!”范炎青一壁手舞足蹈一壁絮絮自言,仿似全然忘却了先里的“欺世盗名”一说,“我此番入京,头一要事便是去晋国公府求见于他,怎料他府中下人说他已半月未曾回府——”一脸目醉神迷的憧憬之余,少年幽幽叹出一口气来,“倘能有幸一见温商尧的庐山真颜,就好了。” “我看他倒寻常得很,不值你执着一见。”男子复又摇头一勾唇角,“便是此刻他就站于你的身前,你怕也认他不出。”抬眼望了望风起渐阴的天色,随即微微敛容正视起对方的眼眸,道,“伯乐虽难遇,可若千里马都因噎废食,也实令人顿足惋惜。国难当前,热血年少如尔等,与其枉自气馁于街头,何不明日再去征兵处试它一回?”他笑言一声“两位将军,后会有期”即飘然返身而去,还未与侍从行去多远,头也不回地往后抬袖一抛—— 落入少年手中的正是一只银丝蓝缎的钱囊。 “欸!我只卖艺,不行乞。”范炎青冲那削瘦挺拔的背影高声唤道,“方才技不如你,再要你的赏就太厚颜无耻了!” 对方不驻脚步也不回首,仅一声轻咳,含了个温软的笑道,“我只交朋友,不打采。” 话音未落,即听一旁的胖少年舌齿磕碰着嚷了起来:“他、他……他盗……盗我钱囊……” “他……”范炎青怔得一动未动,半晌过后才知讷讷重复,“他是……他是……” 第68章:酒但成醺苦似茶(下) “将军。看谁来了?” 大帐之中的年轻将军正俯眸读书,听属下一唤抬起了眼眸——伫立帐前的华服少年约莫八、九岁,一张红唇皓齿的面庞娇逸非常,唇角边的勾人微涡一抿即生似隐似现,眉宇间流溢的竟是全不符他年纪的轻佻与轩昂,想来一旦成年必不会逊于他的兄长。 一见兄长,桃花眼睛蓦地一亮,少年开口即唤:“大哥!” “羽徵?”温商尧赶忙放下手中卷册,迎身向前,单膝点地跪于弟弟跟前道,“这一路兵荒马乱,你如何过来的?”神容好生得意,温羽徵将一侧漂亮眉峰高高挑起,“一些银两,一双腿,便是大路迢迢,任我自由去来。何况温郎名满宇内,人皆景仰,”言及此处,瞳光闪动粼粼,白璧似的脸孔浮起一抹比之自夸更显骄傲的红晕,“这一路不时见得担着米粮前来犒军的百姓,跟着他们一道过来即是了。” 温商尧欣喜之中仍有余悸,一双深眸生怕遗失分毫地锁着弟弟的眼睛,“你倒不怕遇上歹人?” “怕什么?大哥教的功夫羽徵早就使得得心应手,哪儿还有歹人打得过我?唐乔本也要作男儿装束随我同来,可我偏就不带上她——”温羽徵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径自摇头晃脑地说话之际,脑袋上忽然挨了一记力道不重的榧子。他鼓腮瞪目望向兄长,张口即忿忿地嚷:“你、你如何打我?”四目相视,温商尧掩不尽眸中的温柔笑意,却故意表现得对他的委屈视若无睹,以个板脸严肃的嗔怪口吻道:“谁教你不带上她。” “你堂堂将军可以坦然不知礼教,可我个做弟弟的还羞臊你的不成体统!”温羽徵别过脸去,自己也不知其解地捻着酸道,“你们哪一回别后重逢不是又亲又抱,难舍难分?犹是唐乔,见你一回泪洒一回,泪洒一回缠绵一回。跟着随着,倚着偎着,从日出赫赫至月上树梢,一直霸着不放,好像你就是她一个人的。” 温商尧向着弟弟的脸孔微微附脸过去,似想要看他的眼睛,笑着问:“怎么,生气了?” “大丈夫方寸之心,包容万象。”温羽徵反倒将脸别得更过,仍旧避着与哥哥对视,撇嘴道,“才没功夫郁结生气。” “难为你大度。”温商尧为了忍笑不得不轻咳一声,又正了正颜,“既然如此,为兄也不可吝啬——以后不准她跟着随着,也不准她倚着偎着,更不准她一直霸着不放、不匀你一些时间,好不好?” “谁要她匀!大哥就是我一个人的!”声音听来依旧怨气未消,到底还是霾云尽扫,一展晴明。见他呶了半天的艳色儿嘴唇终是模样好看地翘了起来,温商尧也眉眼浅弯油然一笑。那薄薄唇棱浮现的弧,如同每一年的和风甘雨过后,倏然遍生于温府院中的海棠花。 怔怔望着兄长的笑容,温羽徵莫名有些发懵。自记事起,他就为一种难以告人的发现所困惑——在他眼中,他的哥哥是惆傥无俦的,同样也是美丽绝伦的。 这让他因憧憬而追视他的醺然目光里,始终撇不开那一丝丝似茶的苦。 边地军营,起居自然不比京师。待以柏叶研细煎汤洗沐了身子,温羽徵突然提出要替哥哥梳发。 原还用一把桃木梳,后来索性弃了它去,只用自己的手指。温商尧盘腿坐于身量未足的少年身前,闭着眼目,任他的手指插入自己尚且湿漉的发中,一丝一寸轻柔拂过。许是那时养成的习惯,他梳着梳着就自身后将他揽住,埋脸于他的颈窝,与他的面颊摩挲相蹭。 这些日子读没读书? 《孙子》《六韬》,如数家珍。 纸上谈兵,算不得懂。 …… “那对贼厮不过有些雕虫小技,竟还不自量力弄斧于国公面前!犹是那个瘦的,口舌聒噪哗众取宠,国公大量不与他计较,奴才可是万万听不过的……” 晋汝的喋喋不休终将他自恍然如逢昨日的喜与怅中唤了醒。耳旁隐隐传来漠北边塞的画角之声,细细一听才发现是长安枝头的杜鹃正在啼啭。高亢清和,大相径庭。憔悴神色现出一丝温情,温商尧淡淡笑道:“那孩子……好似羽徵当年……” 还未行至温府,便被身后笃笃的马声追赶了上。身为宫廷禁军的来人深作一揖,道,“国公,太皇太后命卑职前来传召。” 温太后久居深宫,平素里除了求丹问药之事似也不管其它。向来只有身为子孙的温氏戚族们前去觐见,她从未主动传召任何一人。如此,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温商尧面见温太后之时,从来只以臣下自称,也只称对方为“太皇太后”,不似温羽徵每回还未跨入甘棠殿的殿门便已亲昵唤出一声“姑祖母”。亲疏有别,一目了然。 方才迈入正殿,便见温太后拄着凤头金杖正襟而坐,松垮的脸面布满怒色。副相韦松、在朝为官的温氏戚族连同马开元、李谦等文臣分立两侧,彼此埋头向地、默不作声的气氛大异往常。 “你且说说,你如何做这大哥的!”他还未行礼,便听座上的老太后怒声叱出,“哀家居然今日才得悉大将军粮草被劫遭逢大败,此刻正南下撤军退往蜀地。他一封封急函入京催要粮饷,足见形势催迫已极。皇帝年幼,不知其中紧要,可你身为朝廷首辅又也曾跨马从戎,为何不加劝谏,由着他置之不理一再拖延?” “大将军擅自出兵,已是罪犯滔天……”温商尧阖着眼眸深深喘气,旋即面色淡然地摇了摇头,语声虽轻却仍掷地铿锵,“浚王简寿早有异心,而今大将军不奉陛下诏令引兵入川,不轨图谋业已昭然若揭。” “胡说!哀家的羽徵如何会是反贼?”温太后气得身颤不休,以凤头金杖连连击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见粮源被断、粮仓被毁,你还要他死守原地,等着手下兵卒因断粮而溃逃哗变?难道你想把他活活困死在漠北吗?” “前线探子曾有密函入京,大将军所行一路并未受羌人来犯。是否谎报军情另有所图,微臣自会派人前去核查清楚。”他咳了几声,顿了许久才道,“真相大白之前,朝廷任何的粮草支援,恐怕不单是泥牛入海,更是助纣为虐。” “你死了女儿,就连自己的弟弟也不顾了吗!羽徵违抗君命、擅自离京是有些错,你个做大哥的不单不自省未曾教好弟弟,竟还凭白无故为其扣上‘谋反’的罪名!你可曾想过,那可怜孩子十六岁投身军营,餐风宿露,遍体浴血,只不过为博你一笑?”老太后又以金杖击地,砰砰的响声中她咳得口涎四溅,颤声道,“你、你这就去蜀地,把羽徵给哀家找回来!” 女儿之死他本竭力不再去想,此刻听人提及似一下揭了本就未曾愈合的伤溃。身子蓦地一晃,忍着胸腔处愈裂愈广的疼,他又咳了几声道,“大义之前,手足亲情微不足道。臣自会去找回自己的弟弟,可若大将军当真不忠,臣也当亲自手刃逆贼。” “混账!你莫以为人人称你一声‘国公’便能这般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温太后盛怒已极,颤颤巍巍地横起金杖,一下一下隔空点戳着这个立于大殿正中的侄孙儿,道,“你既言‘大义’,又知不知,长辈为尊,孝行为先——你、你这就给哀家跪下!” 群臣愕然,温商尧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撩袍下跪。 “众卿家作个见证,哀家今日就用这根孝宗皇帝御赐的凤头金杖,亲手管教你这温家的不肖子孙!” 眼见温太后拄着金杖踱步上前,竟要亲手杖责晋国公,两旁朝臣无不惊得面面相觑。 “不准打。” 声音落处,一束离奇而强烈的光自殿门外照来。殿内的官僚戚族们看见,终年盘桓于甘棠殿的丹药白雾似被那束光给驱散了,雾气尽头是步步而来的一个少年。那束光既来自于他身着的黄绫龙袍,也来自于他唇旁一丝笃然的笑容。他正是年轻的羲宗皇帝,杞昭。 “他虽是皇祖母的侄孙,却也是朕的首辅。皇祖母今日杖责温商尧,便是妄越祖制,擅干朝政。”绿鬓朱颜的少年天子于白发老妪前神容威严,寸步不让。一双乌黑眼眸因眉头紧蹙而更显飞斜凌厉,他含起一个冷笑环视四周,眼梢以剑锋之势一一瞥过众臣,“还请诸位爱卿为朕释疑,牝鸡司晨者,当以何罪论处?” 第69章:明月相守花长久(上) 少年天子话音甫落,殿外锵锵跑入一队红缨铁甲的羽林军。步伐划一,动作齐整,一众兵士哗然分行两侧,持刀仗剑于每一个在场官僚的身后,刃身的寒光径直指着韦松、马开元等人的脖颈,威容森然得令人惮忌。 温太后从来不喜欢杞昭,她眼里的这个稚儿打小便是一众皇子里最愚的一个,背不了唐诗宋词,也读不下四书五经。古稀之龄的温太后为这黄毛小儿突如其来的强硬坚决吃了一吓,浑浊的眼珠朝一侧的几位温姓戚族瞥了瞥,却见寒刃之下,那些朝臣早一个个吓得面色如土,噤若寒蝉了。 求援的目光未得到一人回应,温太后心里暗骂一声,仍绷着个脸对杞昭道,“哀家……不过是为这不肖侄孙气得紧了,皇帝何必穿凿附会,说什么‘后宫干政’‘牝鸡司晨’?” “皇祖母动辄为区区小事大动肝火,可见平日里服得那些宁神益气的丹药根本无所裨益。”杞昭眉峰一挑,注视着温太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边疆战事吃紧,朕正想着是否要缩减内廷开支,将皇祖母身旁那些谎称能炼得‘长生不老之药’的江湖术士一并逐出宫去。” 少年天子早知太皇太后耽于炼丹求道,已近痴迷,故而偏在此刻提及。果不出其所料,一旦听说要缩减内廷经费、将炼丹的术士逐出宫去,老太后立马如被掐住了七寸般软下了口气,脸上隐隐露出讪色,道,“哀家倒也不如方才生气了……皇帝日理万机,这求道问仙之事也不敢劳动皇帝挂心……” “如是便好。”少年天子微微颌首,似个孩子般欣然展露贝齿一笑。随即走至仍跪于地上的温商尧身旁,伸手解下了他御风的紫貂大氅,“不过就算是朕的首辅,胆敢出言不逊,惹得皇祖母不悦也当受罚。”施然抬手,将手中的氅衣掷往老太后跟前,笑了笑道,“念在国公重伤未愈的份上,就‘以衣代身’,任太皇太后责罚吧。” 见小皇帝也未得寸进尺,于朝臣面前仍顾及了自己的颜面威仪。温太后也就顺他给的台阶而下,用手中的凤头金杖往那氅衣上装模作样击打几下,便算杖责过了。总算风驻雨收,皆大欢喜。 自打少年天子向甘棠殿里的那个婢子紫瑛提及要将她嫁于秦开之后,便似在太皇太后身旁置了双自己的眼睛。他听闻太皇太后召集一众戚族亲信,又传召了温商尧,想到她定然会以温羽徵兴兵入川一事向他发难,忙命秦开以“卫戍”之名将羽林军调入甘棠殿。 沐浴更衣后的阮辰嗣于清心殿外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天子折返。他闻传召入殿叩拜。待为于榻上歇息的温商尧诊过了脉,便随着少年天子退出内室。 “这些日子国公居于宫中,病情时时反复,你当已经听闻朕传召了几位太医,又一个一个砍去了他们的脑袋。朕不喜他们的愁容惨淡,更不喜他们的束手无策。朕不信那些酒囊饭袋的信口胡言,朕要听你说,听大周最好的一个御医告诉朕——”杞昭向着阮辰嗣附耳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他还有多久的寿数?” 见阮辰嗣面作为难之色地欲言又止,杞昭忽又板出威慑脸孔道,“朕要你据实以答,却也不容你答错。” 他本想抱柱而亡于合卺宫里,而今一念成空早已是生无可恋之人,仅靠一腔悬壶济世的慈心方才偷生至今。不消仔细琢磨少年天子的“实”与“错”,阮辰嗣跪身于地,伏地长叩,“臣记得家父当年曾为国公问过诊……家父曾经断言,国公活不过不惑。”顿了顿,又似下定决心般咬牙道,“而今臣也要作出同样回答,国公他……他活不过不惑……” “不惑……不惑……”水粼粼的一双黑眸刹生纷纷雾气,杞昭愕得愣愣自语,“那便是只剩……只剩一年时间了……”忽然抬脚便踹向对方的胸口。这一脚浑似倾尽全力,纵然少年天子自幼偷懒于习武,也将跪地之人踹出一口血沫。 “你可知你一旦答得错了,便会和那些太医落下同样下场?你可知朕一声令下便能斩你首级,诛你全家?”杞昭浑身打颤,倏尔踱步一侧,将摆于几案的一柄饰剑握于手中。剑鞘啷当掉于地上,他将冰冷剑身架上他的脖子,因手颤不住而在他的喉间画出了一道血痕,“朕、朕再给你个机会……你把刚才的话收回,你要什么朕都赏给你!” “臣向来不懂欺君媚上,既然陛下适才令臣‘据实以告’,那纵然听不得实话的陛下要砍下臣的脑袋,臣还是那句话——”鼻端扑着一股腥气,脖间的血蜿蜒而下。阮辰嗣重又跪直身子,以脖子抵着剑刃,抬擦了擦唇角旁的血沫道,“国公他活不过不惑。” “阮辰嗣!”眼见少年天子挥剑便砍,凌厉剑风扑面之下,跪地之人闭目受死。 “杞昭。” 纵是修罗嗜杀成性,也当为那一声轻唤放下屠刀,坐一日禅。杞昭一刹放下手中的剑,面色怔怔地踉跄后退一步,自己坐了下。 身为臣子的温商尧竟直呼少年天子的名字,阮辰嗣刹那看懂了少年天子面上的愤怒与悲伤。他听见那个男子的疲倦而柔软的声音又自楠木门后传来,“阮大人近日多有辛苦,就及早回府歇息吧。” 待阮辰嗣叩首后退出,杞昭起身迈入内殿。他看见温商尧合着眼眸倚靠榻上,庭燎烛火的抚摩映照下,倦意陡现的一张苍白脸庞竟是说不上来的平静安然。他知道甘棠殿内温太后的咄咄逼人已让他十分疲倦,也知道他定然已经听见了阮辰嗣方才所言,却仍故作不以为意地笑道,“佛偈有云,贪银致老,瞋恚致病,愚痴致死——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是不是朕作个暴君,就能陪你一起老了?” 旁人谈及色变的一个“老”字,于这少年口中竟是这般轻描淡写。神容坚决,言辞凿凿,只怕一宿醒来便将绿鬓红颜化为鸡皮鹤发,他非但不会惊慌失措,还会幸甚至哉。 “方才陛下之言,臣似乎只听懂了个‘贪银致老’……”温商尧睁开眼睛,朝少年微笑着打趣一声。俄而又咳了几声道,“臣明日便动身去往蓉城,还京之日定会为大将军擅自引兵入川一事,给陛下一个交代。” “不!不可以!”杞昭惊得双眸大睁,“此一时彼一时,温羽徵既已引兵入川,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简寿不比简弈,他看似谦和恭让实则老谋深算,朕担心他会为免重蹈淮王的覆辙而将你斩杀于蜀境之内。”伸手捉住对方手腕,似怕一撒手就会不见了他般紧握不放,少年天子不住地摇头道,“朕不准你冒险入川,前去赴死!莫说朕不信温羽徵会听你一言就卸甲还京,纵然当真能‘谈笑抚兵戎’朕也不准!” 温商尧咳了一声,笑着摇了摇头道:“谈笑抚兵戎,谈何容易。”杞昭愕然问道:“那你又为何执意前往?”缄默一晌,温商尧才又慢慢道出,“只是因为,一个哥哥想去看看他犯错了的弟弟。” 这些日子温商尧时病时醒,他实不忍再见他伤心致病,更不忍再对他多加催迫,令他左支右绌于情义两难。少年天子只道杞晗出逃之日,浚王的死士做那困兽之斗,结果温子衿枉死于乱箭之下。已赐谥号“端静”为其举殡。又说将施淳押入牢狱只为挫挫他的傲气,待他想了明白,即会放出。 少年天子本想此刻就将温子衿的死因和盘托出,嗫嚅半晌却终究还是将已堵在喉头的真相尽数咽了下,“男儿不可轻掷诺言,朕既应了你的‘盛世之约’,就无论如何都会做到。你今日也在这里答应朕……活着回来。”见温商尧点了点头,杞昭自其身后将其揽住,轻埋一张脸于其肩头道,“朕想留你在宫中……坐个片刻……”顿了顿,又似欲盖弥彰般慌忙补上一言,“不过倘使你此刻便想回府,朕马上着人为你备轿。” 温商尧微一侧头,落了个吻于少年额头,微笑道,“今晚就留在宫里。” “当……当真?”少年人一旦情动便丝毫不肯迟疑避忌。他一壁伸手去解他腰间的束带,一壁又将他身子掰过,凑头去吻他的唇。岂知对方侧脸一避,只任自己那双急于索求的滚烫唇瓣落于他的唇角,“等等。” 少年天子不解,自古以来帝王坐拥后宫三千如此天理昭彰,何以他倾心相爱一人却要羞愧遮掩。他宁信“贪银致老”的佛偈,也不愿相信阮辰嗣乃至那些已命丧黄泉的太医所言。索性就以今刻的欢愉造酒作酿拼它一醉,不管明朝。杞昭突然想到,或许温商尧今夜愿不顾旁人纷议留宿宫中,亦是两心相通,有此念头? 心忖许是对方反悔,少年天子当下置气道:“想狡赖不成?” 温商尧笑着摇了摇头。 侍奉于天子寝宫的小太监晋汝听见了少年天子的叫喊,“晋汝!晋汝!” “陛下,奴才在。”晋汝怯怯地迈入内殿之中,想来是知道陛下“要事”在身,不敢擅自惊扰,只于相距天子寝榻数步之遥的地方止了脚步。床幔已放下合拢。 一块金光灿赫的天子令牌猝然自帐内扔出,吓得那小宫人当即连滚带爬地伏身去接。 “朕与国公今夜要一宿……一宿议政……明儿早朝就免了……”晋汝听见黄帐之中传来一种类似口舌交吻的湿润声响,乃至少年天子的声音也时断时续,含混不清,“你传朕谕旨,速将宫中禁军调来清心殿外把守……今夜无论何人胆敢惊扰圣驾,立斩不赦……” 第70章:明月相守花长久(下) 待俩人衣裤褪尽,裸身相对,杞昭即紧抱着温商尧的身子仰面躺下。少年那动情的目光起始于男子苍白俊美的脸庞,触及他瘦可见骨的肩膀,追至他骤然收紧的腰杆,又陡然往下一移,定在了他的胯间。 因为情动,性器已勃起大半,显出一个挺硬粗长的轮廓。 他觉得这个物事当真极美。 俩人叠抱着吻了一回。温商尧将身子伏低一些,又沿着杞昭的眉弓、下颌、脖颈至乳首,一处处细细地雕琢轻吻下去。止身于那平坦的腹,于脐窝处好一番钻凿舔弄,舒服得杞昭不由自主地将本打开的双腿狠狠夹紧——阳物就这般被挤在了两人相交的腹间。与他的肌肤摩擦相蹭,还未受得抚摸套弄就自个儿胀得坚硬似铁。对待这柳下花间的云情雨意,少年天子早不复昔日青涩。他的肌肤白晳光洁,身躯柔韧结实。股缝间的轻轻翕张着等待入侵,身前的阳物又以怒然耸立的姿态渴望掠夺。 正要将少年的性器上含入口中,却突然被止了住。 当下心领神会了对方的意思,却也只是眉眼温柔一弯。他簇着两只指头往那挺硬的上轻弹了下,以个戏谑口吻道,“这般……可是很难受的……” “你快些进来。”杞昭伸手搂上温商尧的脖子,又用力将他朝自己拉近。身子半离床榻,凑头过去重重地吻他抿阖着的唇。少年天子的吻狂热又湿润,迫切又霸道,口气也好些焦躁,“那夜的赊欠,朕过会儿向你讨……” 只感那冰凉的手掌滑至了自己两股之间,不及准备便有一修长冰冷的物事探入了自己的臀缝之中,直教他的身子狠狠打了个激灵。待两根手指的送动也绰然有余,温商尧托起杞昭的双股,腰杆一个使力挺送,将自己挺立的慢慢顶入他的身体。方才没入一半,少年天子即疼得叫出声来。见对方吃不得这般痛楚,温商尧轻蹙着眉头伏身下去,于那紧紧阖闭的眼睛上落下个吻,问:“退出去?” “不……快些……”探出两臂来将身上男子狠狠夹住,复又挺身向他靠去,咬住他的唇角含含糊糊说着,“朕忍得了,你快些进来……”趁着交吻间两人身子短暂分离的空隙,杞昭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早挺立欲发的阳物,又自根部处摸了摸对方的。“朕一直想问你……”少年天子醉眼迷瞪,满面疑惑地问,“如何唇是凉的,手是凉的……便连这情热之物……也比常人凉些?” 温商尧往前一送腰杆,将半露在外的物事刮过那穴壁顶送至更深,轻喘着笑道,“陛下不正替臣暖着。” “混话。”杞昭脸颊蓦地一热,那陷于臀沟的入口也终将一整根阳物含了入。扶住那日渐相似成年男子的结实腰身,他即将身下的少年放平榻上,徐徐抽送起来。 起先还感后径被撑至极限,紧窄干涩得似要胀裂,然而送入抽出几番过后,竟渐渐溢出一种湿润银靡的水声。遭遇入侵的锐痛慢慢减轻,一阵强似一阵的酥快热流转而将其取代。杞昭自己也颇觉羞涩且不可思议:如何那处窄窒的小口竟能咬住这样一只庞然物事,随着对方身子的起伏贪婪地整根吞入,又翻卷着嫩肉依依不舍地吐出半只。只感相交那处被又撞又搅得好生舒服,闭着眼目随对方节奏摆动身子迎合,再睁眼时却见温商尧的唇角正破皮流血。他内疚忖道:定是他进来时自己疼得厉害,亲吻的力道便拿捏不准,又胡乱地张口即咬。 那本全无血色的唇角因由沾染了一抹血迹,乍看之下似点了一点艳红的口脂,竟是无以描述的旖旎风流。 想也未想,当即附身去吻。 见杞昭眼睛一闭,双唇一张便结结实实堵了上来,温商尧亦打开齿扉,将那柔软的舌叶纳入口中,纵容地任它似软鞭般刮擦搅弄,似汲水般摩挲吮吸。全似酣然大醉般脸颊通红,将那唇角处的腥甜吮了满口,他又将唇移向他的耳窝,探出舌尖轻轻舔弄,“谁家娘子窈窕,瓠齿酥乳蛮腰……娇眼暗抛好风骚,檀嘴一呶我魂儿也消……”这情话本来狎昵粗鄙,却因出自情人之口,听来反倒温存甜蜜。温商尧眼眸轻阖带着咳大笑,便是杞昭自己也忍俊不禁,埋脸于对方脖颈咬上一口,又学着那登徒浪子求欢的模样逗戏道,“趁你夫郎未到,可容我蝶逐花来蝇附膻,温柔乡里偷一遭?” 将“朕”换作了“我”,两人也换作了坐拥相交的姿势。原已稍稍松脱的下体重又交合得紧密,温商尧不再送动,反倒任杞昭占了主动,由他一壁起身、坐下地反复撞击,一壁捧着自己脸颊肆意吮吻,于白皙肩颈之上留下一个个胭脂印记。吐纳重了好些,薄薄唇角却始终轻轻挑着,也顺下情人的调笑,闭目吟道,“谁家浪子轻浮,厚皮色胆赖骨……调嘴调舌戏不住……” 裹覆着紧窒的壁肉一次次撞入深处,溢出一阵阵银丝牵连的粘腻声响。不比温商尧的浅抽深送不疾不徐,杞昭贪求着这份快意不放,于是举上坐下地越来越快,直至两具身子同时绷紧一颤,酣畅泄出的俩人才又搂抱着躺了下。 少年天子高抬下颌望向了伏于自己身上的男子——而对方则以一双深眸中如薄雾氤氲的温柔,来承接他凝神相视的目光。为情欲烧灼成血红的瞳子渐渐恢复往日里的水光明澈。他始终觉得这个男人最好看的,即是这微笑时仍淡淡皱眉的模样。 春宵初度于寒天雪地,他遍体带伤,神思迷糊;好容易等来帷内云雨床笫交欢,又偏被那该杀的施淳贸然打断,根本未曾来得及好好看他情致浓处的神态脸庞。 病容未减的脸仍苍白憔悴得有些骇人。温商尧气息不匀,出了好些汗,胸膛也起伏得厉害。汗水洇得鬓边白发湿粘成一绺,又沿着额头滑至鼻尖。杞昭蓦然感到一阵心揪似的疼——他宁可放弃这下体递来的无上快乐,只与他静静相拥便好。 这般想来双丘猛然一夹,便将那处尚未软去的热物牢牢锁于自己体内。 穿出自己胁下的双腿箍匝得更紧,也为那窄热的甬道收缩卡住。温商尧低促喘息片刻,才抬手一捋少年半软的下体,打趣道,“这不还是泄了?” “朕当年少,一会儿定起来向你讨。”抬手抚上他的瘦削脸庞,杞昭亦是大口喘息着道,“朕先看看你。” 温商尧当真不动。仅以两手撑于少年两侧的榻面,微拱着背脊伏于他的身上,低眸看他。在对方一眼不眨地眙视了自己好半晌后,浅浅浮现了个笑,“三只眼睛?” “两只。”馀情未消,体内的热潮未因性事的中止褪去一分。白皙脸颊此刻醺然带绯,杞昭又煞有介事地蹙眉细看眼前的男子,竟眸光灼灼地认真道,“虽是两只,可朕不信那三只眼的杨戬能比你好看些。” “臣当叩谢陛下谬赞了。”喉间冒出个浑哑的笑,声音听来更胜以往的慵倦柔软。一种十分温存的疲惫感仍旧卷来堙过,好似那花酿的酒,不知不觉就因其甘美醇绵饮上了头。温商尧不再以手臂支撑,而是将置身杞昭腿间的身体完全卸在他的身上,与他耻骨相贴,交颈相拥。 杞昭承着温商尧的重量,一只手搂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脸埋向自己的颈窝,另一只手温柔摸向他的背脊。情欲的燥动、唇舌的缠绵、肉体的撞击,似乎都未能让他那一贯冰凉的身子稍热一些。身体已被汗水洇得湿透,皮肤摸来湿滑得像蛇。他的汗液似也带有香味,不是女子的脂粉香气那般儇薄俗气,倒有药草的幽淡清冽。 “好像又瘦了。”杞昭沿着温商尧两侧肩骨构成的凹陷处往下摸去——因为身体消瘦,他的手指完全可以摩挲出他脊骨的形状,那节节相连的骨骼仿佛一张弓。他心疼更甚,嘴上却说,“朕明儿当吩咐马奴,以后入宫的妃嫔要选些胖的……朕喜欢胖的,不会硌得朕身子疼。” 感到自己的脊骨正被几只圆润温热的手指一节一节摸索探寻,闭眸于对方颈窝的男子笑出一声,“承蒙陛下不弃。” 划过尾骨,少年的手指又滑至对方的臀上。那一双臀极窄极瘦,丝毫不似自己这般圆润饱满,肌肉丰盈。他流连而迷恋地在他的臀旁腿侧轻柔摩挲,突然又自两丘之间的那道缝隙往下游弋过去,“你这人,也只有这处地方稍稍暖些……” 听见温商尧不置可否应了一声,杞昭当下竖起一指往他股缝间缓缓探入——那里才是更引他入胜的境地。 “朕想这般把自己剖开、扯碎,将朕的形骸脏腑一并给了你……可朕也想要你把自己全给了朕……如同那夜与你未竟的情事……”那对黑黢黢瞳子里的潋滟水光此刻盈盈浮动,杞昭竭以全力地收拢双臂将温商尧紧紧抱住,可自方才就强忍心底的悲伤终是一泻千里,眼泪收不住地滑落脸颊,“一年太短……太短……” 凫游成双、花开并蒂,银筝合锦瑟、罗带绾同心……相知的多蹇至相守的弥贵,人世间象征情爱的曲辞总有述不尽的绮丽香艳。然而,他敢以帝王之尊为他罢黜礼教废置纲常,却难以天子之名跨过碧落黄泉生死相隔。 那一夜,清心殿内那个令温太后与众朝臣刮目相看的威严帝王仍旧似个满腹委屈的孩子般哭泣不止。楠木门后的晋汝、朱漆槛侧的宫婢,甚至把守殿外的禁军都听见了少年天子的哭声。他像一只穿幕的燕,归自鸿天一角,回到了可以率意啼哭的童年檐下。 一年委实太短。 明月依旧独守当空,庭烛将熄未熄,映于床幔的两个影子一刻不曾脱离四体相缠、叠骨相抱的姿势,仅在翻滚间几度颠倒彼此的上下。 “……至少夜还长。” 第71章:何能谈笑抚兵戎(上) 获悉属下来报,杞晗三日之内便将抵达蓉城,浚王简寿当即令人以迎接天子之礼备下了鼓乐仪仗,日日整装候于城外十里。 耳旁不住传来喧天的鼓乐声响,重重幡旗的交相掩映下,由鲁立达驾车而来的杞晗望见了不远处跪地相迎的浚王及蜀地的官员百姓。 “臣下简奕率蜀地官员百姓恭迎佋王入川!”一架孤零零的马车辚辚而来,简寿一声高呼即首当其冲地撩袍下跪,随其身后的浩浩一干人等也以齐声高呼跪地迎接。 杞晗撩着车帘注目一切,突然难以自抑地热泪盈眶:这条离京入川的崎岖路终在此刻归为了坦阔大道,马车行驶的通往蓉城城门的道路间似横卧了一道百尺长虹,而自己正踏着这道虹登升一方崭新的天地。 简寿亲自上前扶杞晗下车,见对方眼眶里浮着层泪,当下也哽咽道,“佋王一路辛苦。此番化险为夷,定乃先祖之灵在天庇佑!”言及这十余年来囚禁深宫履冰度日的委屈辛苦,几番痛哭失声,险些昏厥道旁。 人皆切齿于这些仗着自己为帝室昵亲的藩王,终日以骄横不法、欺压百姓为乐,唯这蜀地的浚王独出一时,素有谦和仁义之名。去年恰逢那百年难遇的蝗灾肆虐,蜀地亦受殃及。然这堂堂一地封王不但亲自带领着蜀地的官员百姓下地扑蝗,甚至当众啖食蝗虫以表灭蝗决心。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直至积劳成疾吐血昏厥。川蜀不似齐鲁受得饿殍遍野的大灾,蜀境内乃至相邻封国的百姓一概深受触动诸多感念,更令浚王的民望日盛一日。此番见得简寿面色悲愤涕泪交作,一旁的蜀地百姓也不禁为此情所感,一壁抬袖抹泪,一壁又连声规劝,“王爷切莫太过悲伤,当为大业保重身子!” 简寿不仅将这位皇侄儿奉为上宾,更动辄行跪地叩首之礼,俨然已将其视为天子。又过得近一月的辰光,春临而雪消冰融,温大将军只道向其借个地方休养生息,也率军而至。 温羽徵将四十万大军分开布置于蜀地各处,任他们骚扰民居胡作非为,自个儿则带上关谷一将,引了一千兵马,简装轻骑,入得蓉城。 旁人只道温羽徵兵败粮绝又触怒圣颜,故而引兵入川,前来投靠。哪里料得一入浚王府中,温大将军便似那得志猖狂的中山狼,当下反客为主。就连随他同行赴宴于浚王府的关谷,亦是一身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趾高气扬。 简寿置下筵席,却久久不见温羽徵人影。派下人前去通传,却听那人回来报道,大将军仍在泡澡,嘱咐各位大人再等他一二炷香的时间。 在座久候的宾客早已满腹牢骚不平。见在座众人一个个交耳不迭出声抱怨,反是简寿立身作下一揖,只道大将军一路风尘仆仆好生疲累,好好歇上一歇也无可厚非。 复又等上大半时辰,一袭海棠红袍裾的俊美郎君才姗姗来迟。 “温某戎马在外,沾得了一身的风沙血污。方才好好洗沐了身子,当真舒坦得很。”他嘴角轻勾,挑着个妖娆打眼的笑,朝众人拱一拱手,“还请各位见谅。”主座上的简寿方要起身迎他,却见他睨来一个眼角道,“温某只坐主位。” 简寿二话不说起身退居次席,还面上带笑道:“将军人中龙凤,当世俊杰,今儿个能与将军共席实属三生有幸。”温羽徵听得奉承满面傲色地一抬下颌,瞥过眼梢扫视了眼案上的菜肴,皱眉道:“全是素的?” “将军怕是有所不知,两个月前,天降神鸟于蜀地——” “那神鸟是什么鸟儿?”简寿话还未毕,却为对方猝然打断,也不知其真假地听其笑道,“正好煮来给我下酒。” “煮不得!煮不得!”简弈忙不迭地罢手摇头,“陛下曾传令小王亲自携带神鸟入京,只因小王近来身体多有不适,故而请旨恳请陛下容天暖些再行赴京面圣……如何煮得……” “王爷虽为天子皇叔,又何时把那杞昭小儿当过皇帝?”温羽徵鼻腔中嗤出一声轻哼,冷笑道,“既然你我已成同船而渡,便不必诸多矫作了!” 简奕倒也不驳,只顺其话风黯然气叹,“当朝天子年幼失德,致使灾祸频起,百姓难以安生。而今眼见天怒人怨,上天更降神鸟示警,小王身为帝裔又岂能毫无作为,缩手袖间……小王数月以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仅盼望能以一己的心诚感动上苍,以一己的肩膀为百姓担去灾祸……”言及此处,他霎然面露哀恸之色,眸中泛出泪来。惹得一众宾客出声宽慰,“王爷仁义,实乃天下苍生之幸!”简寿兀自颤栗少顷,抬袖拭了拭眼角旁的湿润,“小王曾发愿于上苍,只消大周能得明主,从此免我黎民受苦,小王愿自此戒酒戒腥,一心礼佛!”顿了顿,又抬眸望向温羽徵,极是谦卑一笑,“今日得见将军,何其快意!酒还能为将军稍稍备些,可若要简某杀猪宰羊,就委实太罪过了。” “有酒便好。”温羽徵眉疏眼淡一派恣意,似笑非笑勾了勾嘴角,“王爷把话说成这般,若温某不给王爷这分薄面,岂非是和全蜀地、全天下的百姓过之不去?你,”倏尔伸出玉白长指点了点简寿,复又指尖一压点了点案上酒樽,道,“斟酒敬我。” 座下众人无不哗然,而身为蜀中第一猛将的鲁立达更是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见这莽夫即将扑杀上去,坐于他身侧的唐峤赶忙捉住了他的手,悄悄摇了摇头。 简奕倒颇显大度,闻令当即上前,执壶抬袖替大将军将酒杯斟满,又自斟了半杯清茶道,“将军大量,请容小王以茶代酒,敬上一杯!” 温羽徵大笑三声,旋即高举酒樽,一饮而尽。 忽听一阵管弦之声沸反而起——雕花朱扉为一众华裳翩飞的女子络绎拥开。温羽徵眼眸微眯打量着一群献舞身前的女子,鄙薄道:“难道蜀地之中就无美女了么?!”座下的关谷亦满目不屑地斥出声音:“这跳的什么?我看树上的猴儿也比这些人跳的好看些!” “浚王府中从无歌女家妓,这些女子还是为迎将军入川自外头募来的,难免疏于TJ。”唐峤自席上挺身而出,笑道,“唐某这就去将妆面换上,饭单着上,为大将军献唱一出《五子登科》,可好?” 唐峤本欲解围,岂知温羽徵反倒起身踱出几步,走至简奕身前,“唐公子身为名伶的风华绝代温某早在府中赏见过,实在无甚新意……我看,倒不若你将这张老脸皮描画描画,”桃花眼眸已带三分醉意,他伸出手,噼啪噼啪拍打起那张干瘦的面皮,“唱一出给我听听?” 言罢即哈哈大笑,简奕抬袖擦了擦汗,只连连重复说道,将军玩笑。 见温羽徵势焰嚣张一再寻衅,鲁立达再不顾身旁唐峤一再示意他忍耐的眼色,猝然拔身而起。他持着酒樽上前,胸中置了口恶气道,“鲁二敬将军一杯!” 眼眸半眯半睁,温羽徵道:“鲁二?谁是鲁二。”倒是关谷一旁出声提醒:“想来这位鲁二便是蜀中第一大将鲁立达了,他自称鲁二,是因在家排行老二。”温羽徵听之反而满面不屑之意地出声大笑:“蜀中第一大将……我看定是蜀中无人,便连屠户脚夫也敢自封‘大将’,忍人笑话……” “温羽徵,你莫欺人太甚!”鲁立达怒起当场,力贯五指之下,手中的白瓷酒樽瞬间粉碎。抬手一拔腰刀,他脚下生风飞跃而来,“鲁二还请将军赐教!”口中话音未脱,凌厉刀锋已直扑那俊美郎君的喉颈。 众人齐声惊呼,温羽徵右手仍旧悠然持杯在饮,只用不惯使的左手提剑去挡。手腕一旋即震脱剑鞘,精钢剑鞘由浑厚内力一逼,当下去势更为凶险,直直撞向鲁立达的面门—— 八尺有余的大汉猛一挥臂将扑面的剑鞘荡开,岂知这短于瞥眼的一刹那,当吟一声凄厉嗡鸣,一柱似巨蟒黑鳞的剑光已当胸扑杀而至!鲁立达本欲挥刀去挡,结果手中宝刀却硬生生为那黑气折断,胸口挨上了对方看似小扣门扉的一掌。 为一掌拍胸之人强忍腔内剧痛,生生咽下泛起喉头的一口血沫。两腿落地时更以内力相抗,将不动自退的脚步灌下重铅,方才避去收足不住而瘫软倒下。若二人将兵器对调,他未必吃不下这一招,然而当吟委实过于凶恶暴戾,任何兵器都难抵抗招架。鲁立达心中算不得服,却也因由温羽徵只随意动一动腕便现出的雄浑内力而暗自心惊——当真赤手空拳二人并掌,输的那个十有八九也是自己。 在座众人一概骇得面如死灰,动弹不得,唯独关谷爆喝出“好!” “万军丛中取人首级,亦不过‘心专、眼沉、手快’六字而已。不惊不怒力攒心中,眼追敌而手追眼,剑出鞘而身倏起,成败即在一念之间。”与人交手对招,更逼得酒劲直冲头顶。俊美郎君业已醉得不轻,仿佛因由心情甚佳,本不好为人师的他不但絮絮多言了几句,看那半醺半傲的模样似也不打算再行追究。长剑施然入鞘,白皙长指捻玩着鬓边青丝,温羽徵微挑一侧眉峰,妖娆掷了个笑道,“蜀中第一大将,不过尔尔。” 掉头踱步,落座席上,复又与手下关谷大笑着连饮数杯。笑声留下绕梁不散的余音,这般张狂恣意,好不快活。 直至酒过三巡面赤耳热,方才想起了这处地方该当还有一个杞晗。自那人娶了温子衿,温羽徵刻意与自己的从女夫妇相避,至今不曾见过。正如当日他于自家兄长面前所说,他早视子衿为亲女,想来何人会与自己的女儿共争一夫?委实荒天下之大谬!他尚不知温子衿已命丧荒野,还当她仍是杞晗的妻子。不记得倒也罢了,这般想到立马心头霾云骤聚,大为不悦。 杞晗不曾去厅堂用宴,独处于屋中低头饮茶,于盘桓周遭的喧嚣中安坐不动。 阖闭的房门“咣”一声为人踹开。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为何你答应娶子衿为妻?”借着醉意进门便吼,他此刻又惊又喜,又怒又悲,也忘记了自己手重,猛一下将杞晗拽起又抵壁重推,“你觉得我护不了你?所以要躲于女人裙裾之下求生?” “将军若想饮茶叙旧,小王诚然欢迎,”清皎眼眸不避不忌径自与来人对视,杞晗微微摇了摇头道,“若将军想借醉撒泼,还劳烦就此出屋。” 久别重逢,四目相对,温羽徵只感为这淡然又熟悉的桃花香气熏出了周身燥热,越忍反倒越难堪忍受。将温子衿抛诸脑后,他抬手抚过他的头顶,手指温柔滑过了那柔软而淡淡泛黄的发,唇边浮现了个同样柔软的笑:“头发生得倒快。” 杞晗平静回话道:“望将军念及子衿,循礼自重。” 见对方明显不愿与自己亲近,又想起了子衿此刻当也身处浚王府中。温羽徵忽感一种难言的颓丧,默然半晌才又悻悻问道,“子衿现在何处?” 杞晗依旧寡淡着张脸,仅以那如桃花瓣似的唇似动非动掷出一声,“奈何桥畔,黄泉路上。” “死……死了?”他曾殷殷期盼她长大成人,怎料那豆蔻女儿初为人妇即已埋身黄土。俊美郎君骇得结结巴巴,当下不管不顾,十指粗暴地嵌入眼前男子的臂膀,“怎么可能?子衿……死了?怎么会死的?怎么可能死了?!” “你何不去问问当今圣上?”被对方抓得骨骼似裂臂膀生疼,却仍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一笑,“又何不去问问你的大哥?” “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如何可能?!”周身霎然死凉,温羽徵瞪目而视,万不敢信自己的大哥会下令诛杀亲女。 正当他兀自悲痛愕然时分,门外忽又走来一人。“看来唐某并未猜错。”青衣一袭,款款而来,唐峤微生一笑道,“国公为保那小皇帝的江山无虞,便连亲生女儿也是当舍即舍,全然不会迟疑犹豫。唐某方才更听义父说,长安城内的探子来报,国公久未回得温府,早已入宫居于清心殿中。想来早些日子传的那些并非空穴来风,国公与皇上果是亲生父子——” “不是父子!”温羽徵冷着脸,倏尔抬起右手,狠狠往那壁上击出一拳。肩上的箭伤虽已近痊愈,可此刻心头滴出的血,何止一箭穿身而过,分明已似将那三寸之物生生坼裂成片。青衣公子确也面色讶异,随即又不以为然地笑道:“若说不是父子,这般同檐而居、同榻而眠,莫非……还是情人了……” 断袖之交,龙阳之好,便是他唐峤,也是名为义子,实乃娈宠。这男风于帝王将相之家时兴时衰,早已屡见不鲜了。他本有心揶揄信口一猜,然见温羽徵右手破皮出血,一双眼眸更满含一种令人费解的恨意狠狠瞋大,泛出令人心悸的血色,那张清雅面孔不由浮出会意一笑。 第72章:何能谈笑抚兵戎(中) 若说长安城内的气候已带有几分恬言柔舌的淑媛味道,待一出雁门关,愈往西北行进,这早春三月的刻薄尖利就愈一览无遗了。 轻裘朱履的羽林少年此刻皆已披甲带剑,纵然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们也不由为两个妙龄美人相拥而泣的场面感伤不已:世间何有这般清水芙蓉、不加矫饰的女子?他们觉得令一个女子前往塞外和亲换取暂时的太平无疑有些屈辱。而这一切皆由温羽徵临阵倒戈所致。若非他自演了一出粮草被劫、出师未捷的戏码,随即擅自率军投奔蜀地,察可古如何会不费吹灰之力倾铁骑入关。 暂住了对温商尧弹劾攻讦的韦松也来相送女儿,却因不胜悲痛昏厥道旁,为人护送回府。早已哭得雨浥梨花的云珠附身靠向妹妹的耳畔,“好妹妹,便算姐姐最后一次求你……”她哀声又小声地央求道,“莫再害他了……” 兰珠不禁又一次失声痛哭,不住淌落俏丽脸颊的泪水里多了些超出惜别怀远的隐晦情感:姐姐是知道的。 她如何会不知这含毒的药到底是谁偷梁换柱?莫说温商尧的药除了自己只有一个经手之人,便是那日她于庙中言辞凿凿说要化作焚身烈焰、要将温羽徵所爱之人烧得骸骨俱毁,似也招供得真切分明。可做姐姐的,如何能出卖自己的妹妹。韦云珠在心中对着无辜受陷于牢狱之灾的阮辰嗣道了一声“阮大人,对不住。”即自服了罪名,向少年天子请求将功折罪远嫁漠北和亲。早有此心思的杞昭欣然应允:若要在服罪伏诛与和亲远嫁之中作个选择,便是身任副相重职的韦松也无计相留了。 云珠伏跪于清心殿中向少年天子乞求,乞求在远嫁塞外前准许她与那个她曾矢志非君不嫁的男子作别。可是少年天子对于白衣美人的涕泣哀求浑然不为所动,他往复把玩着脱于掌间的素面翡翠扳指,仅是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朕的。” 折柳相送一路,兰珠不得不按原路折返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姐姐。边城的上空袅袅浮动着如縠的薄雾,愈结愈浓,仿似一条高悬于姐姐的头顶的绞索。 她依稀感到此去一别便是此生再不得相见。 大红帷幔被掀起的刹那,隔着凤冠垂下的珠串,云珠看见了一张非常黝黑硬朗的男人脸庞。 察可古与传言中并不相同。传言中他拥有负山戴岳、三头六臂般无人可及的神力,阴狠毒辣如蝎尾之针,凶残狡猾如饿狼之喙,他以非常暴戾嗜血的方式统一了漠北部落,将素来骁勇却各自为营的羌族铁甲拧成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可云珠眼前这个身穿狼皮袄的男子看来不过三十开外,如同举目四野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羌族汉子。高大而且粗犷,壮健而且英俊,肤色比麦稍深比漆略浅,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泻于肩膀,大半光裸的胸膛泛着抹了酥油一般的锃锃光亮,还挂着一串以汉将俘虏的人骨雕饰而成的项链。 温热而略略带有膻味的气息喷在了云珠因羞怯而更显绯红娇艳的脸孔上,他将她打横抱起,返身即踹倒随行而来的郭琼等汉人兵将。察可古低眸俯视了一晌怀中的美人,似乎对这肌若冰雪、貌比红菡的女子颇感满意,竟立马就要与她交欢。 眼见云珠被扯尽衣裳抛于地上,为羌人士兵悉数擒拿的羽林小将们目眶怒红,几乎将牙齿咬碎。 察可古捉着女子两只白玉似的纤细脚踝,将那并拢的双腿一刹打开,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在周遭一片起哄的笑声中他露出了胯间的阳物,黝黑得如同一支炭棒,坚硬得仿似犀角。云珠发现察可古注视自己的目光毫无对一个纤弱女子的怜香惜玉,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尚未从天塌般倾倒的羞耻感中缓过神来,那坚硬如铁的巨物就直直刺入了她的下体。 少女的隐秘之处紧窒得很,随着一阵为人扯碎般的尖锐痛楚,立马洇出了殷红的血。察可古拔出阳物瞧了瞧,看似也颇为满意地勾了勾嘴角,便又将濡着血的硅头顶送了回去。 躯体沉重的男子覆于少女的纤弱身子,一壁不遗余力地挥汗抽动,一壁自喉间发出阵阵耐不住快意的低沉吼声。云珠半睁半闭着眼眸,眼角不住滑下晶莹泪珠——她蓦然以为自己正置身于一叶小舟,一下下肉体的颠簸与撞击似丈高的骇浪要将她拍得粉碎。她曾无数回面红耳热地偷想在心,那只长指如玉、和羹天下的手如何轻解自己的罗裙,如何温柔摩挲过自己的身体,又如何往那心心念念只待他而放的花蕾之处探去。 云珠隐隐想到这只是无数个难以遂愿与安枕的夜晚伊始,突然因之鼓足了勇气,紧紧攀上搂抱住身上的男人——尽管这个男人肌肤滚烫,目光灼烈,和她所爱慕的那个男子大相径庭。如同置身于一场幻杳的梦境,又渐渐栩然若真起来,她极轻极轻地唤出了一声,温郎。 “你刚才在叫谁的名字?”兴致霎然败尽的察可古离开女子身体时非常恼火地问出了一句。锐眸中对于这个美貌女子的最后一点点怜惜也随那一声“温郎”消失殆尽,他束好皮袄皮裤,回头对身后一众部下笑了笑,“你们且来,一同尝尝汉家美人的味道!” 云珠愕然于这个异域的汗王竟说得一口咬音抑扬宛转、吐字琅铛清畅的汉语,却并不知温羽徵曾一怒之下将察可古送往汉境的羌族美人全部杀死,更不知此事亦如野火遍及漠北,足以延烧所有羌族男儿的仇恨。羌人铁骑们发出狼嗥般震天的欢呼声后一拥而上,一个接着一个地爬上了少女无寸丝遮掩的洁白身体。手不缚鸡的美人起初还在哭叫求饶,渐渐就止住叫声,仅剩下细不可闻的哭声。 又一个爬下云珠身子的羌族汉子瞧见自己的阳物沾满了鲜血,抬眼一看才发现这个汉家美人早已四肢冰凉,下体流血不止。赶忙起身禀报于自己的汗王。察可古兀自与部下饮酒大笑,只道是女儿家的月事来了,根本不足为意。另一个羌族汉子探了探云珠的鼻息后,前来报说,那个汉家皇帝送来和亲的公主,已经死了。 “这就死了?”那张英武阳刚的男子面孔刹那显出丝丝惋惜与不忍,须臾不过又成一脸平静,“死了就死了,他汉人肆意虐杀我羌族美人,而今才死了这么一个假冒的公主,还算讨了个便宜。”顿了顿,察可古扬臂一指跪于一旁的徐琼等人,道,“寻张羊皮裹一裹,教他们再将这尸首送回长安。就和汉家那小皇帝说,这女子模样倒是漂亮,可惜身子骨太弱,一入我羌地便身染恶疾,不治而亡了。且再问问那小皇帝,汉境里还有没有这般模样的女子,若是有也莫吝啬,一并拾掇好看了给我送来!”两道浓黑粗眉斜斜一扬,他伸手摸着胸前的人骨项链,冷冷叱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而今他汉家后院起火,他是忍辱含垢忍气吞声,还是索性不管不顾倾兵来犯!” 长安《霓裳》的宫徵之音飘及耳畔,弥留之际的汉家美人依稀听见温羽徵谐趣儿地叫着自己“嫂嫂”,依稀感到自己的手指代替了梳齿,滑过了温商尧柔软的发…… 她赤身露体地躺在漠北的荒丛之中,像一片堙没于淤泥的桃花。 第73章:何能谈笑抚兵戎(下) 适年天旱异常,温商尧早已命人传令下去,各地官僚必得疏通河渠、搜捕蝗蝻、储粮备灾。鲁地的简奕是充耳不闻,照旧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而蜀地的简寿虽明里应了大周首辅之令,却在派兵搜捕蝗蝻之时故意将隐于禾苗淤泥下那还未孵化的虫子漏过好些,只待其来日轰轰烈烈闹它一场。 鲁立达对温羽徵的喧宾夺主仍大感介怀,趁无人时分对浚王道,“温羽徵肆意扰民、横行霸道倒也罢了,为何连他身边的走狗也眼比天高,难道不是欺我蜀地无人?” “当今天子无道,惹得天怒人怨,边声四起。”简寿便是四下无人之时也从不轻易泄露机心,这份处处留有后路的谨慎小心,似鞅似缰,将其束得佛口蛇心,妥帖周谨。听他又说,“尔等当与大将军使力一处,共襄解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盛举才是,怎可为了意气之争反伤了和气。”言毕复又面露悲悯哀伤之色,泪水潸潸而下,不住抬袖擦拭。 鲁立达拳头紧攒道:“卑职是怕他温羽徵兴兵入京占得先机,自己当了皇帝!”唐峤微微勾了勾唇角,举步迈上前道:“鲁将军那日已亲身试过,温羽徵确有以一敌百之骁猛,确乃令人闻风丧胆之不世将才。若令他自己出兵讨伐兄长,温氏兄弟颉颃相抗,我等正好隔山观虎,坐收渔翁之利。何况此人骄奢刚愎而狭促善变,贪银嗜色又不知节度,待京都攻破之期再设计除了他去,也绝非难事。”唐峤全然不以为意地抒怀笑道,“鲁将军,且容他猖狂几日便是了。” 简寿蹙着眉头,一晌才道:“温羽徵反复无常是真,本王忧心日后起兵之时,他一旦听得兄长规劝,又会反戈相向了。” “这便要看佋王抵不抵用了。”唐峤出声笑起,“义父大不必为此担忧,而今当务之急是与朝中大臣诸多走动,攫得内阁支持。儿臣听言左相之女韦云珠为小皇帝送出漠北和亲却枉失性命,仅裹着一张羊皮便将赤条条的尸首又送回京师。韦松见了当即吐血数升,不省人事。醒来之后又嚎哭不止,也不怕隔墙有耳的屡屡逆言犯上,惹得宫中天子大为不快。义父废帝另立,兴兵入京,少不得左相的一言九鼎,想来这夹带夺女之恨的君臣抵牾正可利用。” 简寿闻之不喜,反道:“韦松身为朝廷重臣,不以天下为己任,反倒为一己之私罔顾臣纲,实令人不齿。”唐峤笑道:“儿臣于京城之时,也屡想与之结交。无奈何左相天性周瑾,不嗜美女,不爱金银,唯独将一双女儿奉若珍宝,难以诱哄亲近。儿臣此番又命京城的细作前去笼络,他却已分明松了口,只道太皇太后也对小皇帝的悖妄乖张日益不满,直言懊悔当初未曾拨乱反正,依循先帝遗诏将帝位授予佋王。” 鲁立达拍掌道:“若能得太皇太后登高一呼首肯一言,怕是远胜过诳语诈舌千千万万!那些仍持观望之态的藩王定会闻风响应,而王爷日后兴兵入京,便是师出有名,无惧悠悠众口了!” 唐峤颌首接口道:“皇帝令兵部重拟了兵饷倍于过往的征兵令,引得各路男儿竞相投军。朝廷短短时间募集起一支大军,实属不易。可一国之君又怎可信口夸大?筹措军粮一如急火上梁,小皇帝一壁令秦时如带兵赶赴漠北弥补温羽徵之缺,防止察可古趁乱来犯,一壁又令各地官员筹集粮饷入京。” “自睿宗皇帝在位起,陇西便有‘闾阎相望,桑麻翳野’之称,而萧将军屯兵于陇右之地开垦也有十载。”简寿神色凝重,似早有所料地问,“皇上可曾开口向他要粮?” “义父所言不错。”清雅面庞渐渐浮起一种狡狯又古怪的笑意,唐峤顿了片刻又道,“想来皇帝到底年幼,温商尧不在京中,施淳又下了大狱,而今他身边只有上官洵这等酸儒,所言所行难免失当。羽林军皆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新募的兵卒又多为屠沽之辈,更不足为惧。京师而今的青壮守卫,不足三千。” “峤儿的意思是……”简寿慢慢相视义子眼眸,那张清瘦端正的脸上也须臾即逝了一个笑,“萧将军十年来从未奉诏入京,不过若小王书信一封,他多少也会念在昔日相识之情,卖一个薄面……” “察可古虎视眈眈坐等我汉家内乱,这由萧将军以送粮为幌带兵入京,再有左相与太皇太后于宫中接应,废帝之事便能十拿九稳,兵不血刃。”唐峤眼梢轻轻侧瞟,满面幽幽含笑,颇显成竹在胸,“若萧坚大胆自立为帝,义父大可名正言顺出师讨伐,让温羽徵与之拼个两败俱伤;若他安分守己,义父有佋王在手,他日入主长安,照旧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三人密语谋划的屋外即是浚王府邸。不似王谢之家的红楼绿柳富贵华靡,雕槛曲水附庸风雅,反倒仿若了无尘虑俗念的佛斋僧居,绢白墨黑,援笔书成简素之态。 待缓过了从女温子衿故去的伤戚,这同檐共席的照面打得多了,那时浓时薄的桃花幽香又勾起了他的一点相思。温羽徵也不得解,此刻他们之间已无那层姻亲的古怪牵系,按理本该旧梦重温,愈加亲近才是。可杞晗虽不刻意与己相避,每每相见却也冷淡寡漠得可以。 知屋里有人,温大将军当即不请自进,径自落座于佋王身前。伸手一掂他的下颌,左右看了看道,“我瞧,还是这有头发的模样,更俊俏些。” 置下手中茶盏,杞晗也不避不忌,坦然仰脸回视道:“将军的伤好些了?”温羽徵俊眉轻轻一挑,一双桃花眼眸锁着眼前男子的面上神态,道:“好得十有七八了,这还多亏了王爷的故友挚交,阮大人……”一张脸被似早为仇怨涤濯得干干净净,杞晗淡淡应道:“前尘旧事的,早忘了。” 掌下肌肤宛若缎面瓷胎,馨香滑腻。温羽徵凑上脸去,几乎与这张玉白无瑕的面孔全然相贴,狎昵笑起,“莫说温某此刻拔剑涤血不在话下,还能与王爷做些过去常做的……” “他中一箭,你亦中一箭。”不为对方的挑弄所动,杞晗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掷出一声,“将军这个弟弟倒也做得奇了,总是这般亦步亦趋地要步兄长后尘。” “他是他,我是我!我既随你入川,便已与他割席划地,你还提他作甚么!”温羽徵忿然置声,一掌拍下几案,震得案上茶盏霎然碎裂,茶汤惊溅四淌。 “小王不过信口一言,”见温羽徵因动怒而牵动伤口,疼得那漂亮剑眉狠狠一蹙,杞晗摇头轻轻叹道,“便是将军觉得话不顺耳,又何苦和自己身子置气?” 温羽徵闻言反倒笑了:“你……这是心疼我了?”杞晗别过脸去,也不知凝眸何处,只不冷不热道:“你若这么想能快意些,我这胸中三寸疼上一疼,也是无妨的。” 温羽徵压低了眉眼凝神看他,突然霍地起身,又伸手扣住杞晗的肩膀将其拽身起来。白衣公子脸色寡淡,不挣扎推脱地淡淡出声问道,“干什么?” “好个‘任宝奁尘满’的娇慵美人!“温羽徵挑眉一声揶揄,便携着对方大步跨门而出,“走,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蜀地春景!” 令人牵来两匹青骢骏马,出了清秀似个美人的蓉城,所行一路除却看见了蜀地女子的油壁香车,杞晗还于拔地的高楼之上看见了脚下那黑压压一片的兵将。 龙骧虎步,宛然在目。 温羽徵蓦地拔出当吟,剑声大作,剑光直泛苍冥。他侧眸看了一眼瞠目僵立于身侧的杞晗,丹砂似的红唇起了一笑,继而扬臂直指自己的将卒——剑锋所指之处,那些披甲持剑的士兵便如同蝼蚁般伏跪在地,冲高台之上的佋王山呼“万岁”。 如同长久蔽日的阴霾陡然散开,一种比及朝霞的红光层层开掘云霓,于周遭重重相叠的山峦间迸发成一束,宛若他母亲手中曾执有的一枝桃花。 这些人将跟随自己杀入长安帝宫。 杞晗不由怀疑,这“万岁”之声能一直传入,传入长安帝宫,传入清心殿中的天子耳畔。 这一刻全然让他无从招架。年轻的佋王渐渐释怀于丧妻之痛。寡淡漠然的面色也慢慢有所转圜。似那干涸已久的桃枝有了逢春吐蕊的迹象,他慢慢地牵扯麻木的嘴角,任笑意一丝一缕地浮现于唇边。 那个笑容亦让温羽徵无从招架。 “我突然理解了那个蠢蛋周幽王。”一声调侃之后,他敛眉正色道,“我与大哥确实并未不同。”顿了顿,将多少人求之若渴的虎型兵符放入杞晗掌中,五指倾力,包覆握紧了他的手掌。“当年他因一己衷情从你这儿夺去的东西,自此刻起我会以同样理由,罄我所有地归还于你。你要信我。因为我许你的不是一枕黄梁,我许你的是整个天下。” 彼此手掌的热度绵绵灌及全身,四目长久交汇而视。那双清皎眼眸忽而瞳光一耀,他神色格外认真地问,“可如果我要的不是帝冕龙袍,而是温商尧的人头呢?” 温羽徵一刹瞠目楞住。方才还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此刻却手足俱僵地周身冰冷,全然不知如何相答。 “于将军而言,怕是弑君容易,弑兄难。”白衣公子绰然反身而去,笑了笑,“罢了。” 浚王的属下来报说天子派人入川视察民情。 他们说来的人正是温商尧。 第74章:东风饕遍恨归晚(上) 简寿极擅攻心,对朝廷指派入蜀的官员极尽笼络操控之能事,其中莫名殒命者有,同流合污者亦有,皆不若施淳这般可以安心信赖。见得蜀地各县粮仓廪实,府库充盈,温商尧一壁视察民情,一壁探视蜀地兵力,所行一路也不免暗叹于浚王的谋虑深沉,蜀地的大治有方。 简寿闻悉温商尧前来已是他入得蜀地的半月之后。未免多生事端,一早便请佋王迁居别处。自己则沐浴换衣,恭立于府门外迎接。直至四、五个时辰的苦等之后,郡王府外的一众人等才见一辆匹马粗篷的简陋驾车轱轱辘辘行了来。 鲁立达亦在恭候府外的众人之中。他从不曾把温氏兄弟瞧在眼里,只觉是三人成虎,夸大其词。待亲见了温羽徵的张狂恣意更感其不过了了。眼瞧除却一满面痴肥憨厚的少年为其驾车,再无一兵一卒随行傍身。这蜀地第一猛将不由冷哼道此人当真大胆,也不怕孤身入川便是有来无回! 不待马车停驻,简寿便已近前相迎,口中呼道:“国公纡尊降贵亲临蓉城,实乃蜀地百姓之大幸也!” 径自一掀布帷,车上之人对躬身作揖于身前的男子露出浅浅一笑,“温某是客,入川自该是客随主便。王爷就莫与我行这些虚礼了。” 来人不过一袭布素衣袍,身披玄色披风,面庞固然也算清癯俊美,可远不比温羽徵那般眉眼张扬,好看得惊心动魄。见温商尧要迈下马车,鲁立达存心相试,立马跨步上前道,“鲁某扶国公下车。” 对方的五指方才触及自己手臂,一股热力便灌逼过来,似铁箍般扣得他不得轻易动弹。温商尧微一垂眸看了看鲁立达青筋骤现的手,又平视他的眼睛,微笑道,“鲁将军,失敬。” 不肯卸去指间劲力的鲁立达倒也愕然,只道:“国公如何认得鲁某?” “不认得。”温商尧摇了摇头,坦然道,“只不过这份石破天惊的勇力、这份敢作敢为的莽撞,想来是蜀中第一大将鲁立达无疑了。”稍事一顿,又低眸看了看被对方五指死命扣住的臂部,也不运力逞强,仍是微笑相视道,“鲁将军,有劳。” 鲁立达没少以温羽徵度其兄长,怎料到温商尧的谦和温雅全然与弟弟不似,竟令他莫名感到愧赧,此一念闪过心头,不知不觉也就松了手下力道。温商尧随其搀扶迈下车来,笑道,“多谢。” 一袭镏金红袍的俊美郎君自佋王所居的别院赶赴浚王府中,正是开筵时刻。 自温羽徵入川,这浚王府的主座便是他的。简寿见大将军冷着一张脸杵在一侧,也不知该动是不动。见温商尧客气推让,正要循礼落于主座,岂知温羽徵忽而迈步上前,扬手挡在了他的身前,冷冷掷出一声道,“这是我大哥的位子。”许是又嫌梨花木的凳子太凉,想也不想即解下自己的狐裘马甲垫了上。抬眸朝兄长睃去一眼,咬牙不发一言,径自坐往了筵下别处。 筵上二人既不提及漠北兵乱,也不提及佋王入川,温商尧接过简寿敬来的一杯酒道:“舍弟入川养伤,所行不周之处,还多劳王爷担待。”简寿以目光指了指座下的鲁立达,展眉笑道:“温郎之名天下何人不知,鲁二他常与小王提及,若能有幸与国公相见,定当请国公赐教一二。” 温商尧却摇了摇头,“早些时候鲁将军向我动手,或许还有胜算。”侧眸瞥向弟弟一眼,微微生了个笑,“而今大将军若见其兄长苦于招架,总不会负手旁观,是不是?” “杀鸡不用牛刀,温郎又岂会与你动手。”温羽徵朝鲁立达冷冷瞥去一眼,即又抬腕仰颈,一口闷尽杯中酒液,“蠢才!” 酒过三巡,见兄长自认不胜酒力离席,温羽徵也霍然而起随出门去。 席上只顾着手起杯落,自斟自饮,喝得委实有些多了。头顶的星子黄澄澄的浑如颗颗蜡丸,轻轻咳声夹着隐隐药香穿透窗纱。他埋着头,不时抬手拍一拍浑似火烧的两颊。欲进又怯,只踩着砌嵌卵石的小路于兄长屋外逡巡良久。亦不敢弄出声响。 夜色太浑太深,不住扑刮的风不曾将酒意驱逐,院子的阖无人声反倒教人愈加窒闷。温羽徵自己也不知在屋外踯躅了多少时辰,忽而听见窗内传来一声轻轻长叹,继而便是温商尧的声音,“进来吧,再不进合着就该天明了。” 始终蹙得很紧的眉头稍稍一松,温羽徵咬了咬牙关,旋即推门而入。 温商尧独自坐于桌旁,一双深长眼睛凝神望向了进屋之人,问,“伤在哪里?还疼吗?” 他蓦然想起,自己头一回与人置气争胜、头一回骑马摔于地上、头一回拼杀沙场中了刀剑,哥哥似也是这般问的。只不过那时的温商尧虽有这般温柔,却绝无这般憔悴。枯黄的灯苗于那张常年病态的苍白脸庞映出斑驳光影,头发已然白去大半。 手掌狠狠攒了紧,温羽徵只感心头疼得厉害。绕步于兄长身后,伸手解开了他的发冠。任长发泻落指间,一寸一寸仔细滑过,他目光极致温和地锁着兄长的发,似呓语般柔声道,“大哥的发……又白了好些。”十指尽数插入他的发中,中指按上他的额角穴位,指腹轻柔相贴,打旋着推揉的指力控制得十分得当。 “记得小时候你便爱替我梳头。”本就缠着几分醉意,弟弟推揉额角的温存动作更让这份醉意浓得化解不开。温商尧阖起眼眸,模糊笑出一声,“一个征伐沙场的男儿竟比府中的妙丽婢子都巧手好些。若非你打小性子就太难拘束,何人做了你的妻子,倒幸得很。” “羽徵也不明白,缘何这双手碰上别人便是剑起头落,碰上大哥,却甘愿似个女儿家般巧手。”又轻柔替兄长梳了好一会儿的发,随即他伏向他的肩头,双臂箍环于他的身体,仍似当年稚子那般闭目埋脸于对方颈窝,以自己的脸颊与之来回抚蹭。 吐纳绵长交错,两个人的气息都带了些许酒气。温商尧下颌微微抬起侧过,与弟弟的面颊错开,好令他与自己交颈相摩得更为亲密。一个人肌肤冰凉,一个人却肌肤火热,像琴瑟你唱我和,像眼波流转交汇,灯下的两个人影就这么一冷一热、半醉半醒地绞在一起。 “杞晗自小就才识过人,无论哪里都远胜于杞昭……”温羽徵埋脸于兄长颈窝,含混说着,“不过就是换个皇帝……到时你还是大周首辅,我也还是大周将军,我们兄弟犯不上为了那么一个稚儿兵戈相见……” “你在说什么胡话!”温商尧蓦然睁开眼睛,目光平视向前,柔软浑浊的嗓音一刹字字铿锵分明,“在理,杞昭已是大周天子,民心所向,四海归附,岂可凭白无故再生波澜?在情……你既已亲眼瞧见,当无须我再多言了。” 温羽徵的一腔温存醉意也散若云烟,一个“情”字竟莫名令他清醒又愤恨起来。 他也将视线归于前方,问:“大哥可知,每次羽徵替你梳头之时都在想什么?”温商尧微一眯眼眸道:“想兵戈千里,封王拜将?”温羽徵道:“不是。”温商尧又道:“想花前月下,儿女情长?”温羽徵笑出一声:“近了,却也不是。”温商尧也笑:“总不见得我这半青半白的三千发丝,还能教你想出何等的家国大义来?” “羽徵十六岁从戎,眼里从无家国大义,有的只是替兄长竞未竞之业的热血豪情……每次替大哥梳头,心中仅有一个念头……”丹砂涂就的两片唇摸索过他的鬓发,又探出舌尖舔吻上他的耳廓。于兄长耳侧轻吹着饱含情欲的温热气息,温羽徵暧昧笑道,“大哥,羽徵想进到你的身体里。” 尽管衣衫相隔,温商尧仍清楚感到一个胀硬物事抵上了自己身子。那本泰然安坐的身体兀地一颤,一双深眸猝尔大睁。 “大哥不必一脸正经地假做不肯,既已入住天子寝宫,这男儿间的情事想来早就惯熟得很……”兄长的一刹身子板僵与面色大异丝毫未逃脱他的眼睛。温羽徵得意一勾唇角,转而绕身直面兄长,眉眼间掩不去一丝童稚未泯的顽劣,“省了那拜花堂、饮合卺的繁俗礼节,索性就趁今夜与弟弟赴一个阳台欢会……也不消贪多,只做它三天三宿即可……你我本就为骨血至亲,而今再兼有伉俪之情,定当更亲密不分才是……” 扬手将自己束着的头发尽数散下,三千青丝逶迤划过玉白指尖,意态若那杨花倾泻,妖娆不可胜收。他伸手摸向兄长的腰身,停驻片刻,即咬牙扯开了他的束带。 温商尧却全然听之任之般一言未发,一动不动。 兄长的怔坐不动令他仿似沙场征将听得鼓号一般,温羽徵愈加大胆地用手、用唇去征伐索求。他附身过去,一如品啜香茗般轻吮了吮他的唇角,见兄长并无拒绝意思,当即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好似馁饥经年的人沿着他的下颌、脖颈一直吻咬至他的胸膛,以个为情欲烫得嘶哑的声音絮絮吐着露骨言辞,“大哥,羽徵想进到你的身体里……想让大哥偎靠于我怀中,想置身大哥打开的下体之间,想用肩膀担起大哥的双腿,进出你的身体……”他一壁吻一壁周身战栗,复又探出颤抖的手摸向兄长的胯间,“羽徵每用力往那窄热之处挺送一下,便感大哥抱我更紧,便听大哥唤一声我的名字……‘羽徵’‘羽徵’‘羽徵’……当真好听得紧……” “这就是你想要的?”温商尧摇头一叹,终是抬手按住了弟弟的手。 “是……也不是。”全然分不清对方面上骤生的笑意由自喜还是怒,蓦然而止的温羽徵倒显一愣,颇不自在地避开兄长眼眸,“……可以?” “可以,当然可以。”温商尧笑了笑,反以指尖拨过弟弟的脸颊,直视他的双眼道,“不过就是同入罗帏,解衣承欢,有何不可?” “当、当真?”温羽徵将信将疑地覆唇上去,却在即将与兄长四唇相触之际为其簇着两指挡了开,温商尧微一摇头道,“不忙,你且听我说完。”面上虽仍含着一丝和煦笑意,但一双深目却分明透着砭人肌骨的寒,只听他又说,“我再不会因你的生死安危心如刀绞,也再不会为你误入彀中而秉烛不寐……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有的只是这芙蓉帐内的肌肤之亲,再无两心相印的手足之情。” 两个人皆已披发在肩,衣衫大开,几番相互的蹭抚摩挲,一脉相承的白皙肌肤泛了些红。 “还请大将军三思而行,为这一晌贪欢了却二十余载的兄弟情分,可否值得?”封于那温热双唇的手指倏尔一收,他反倒向弟弟倾身靠去,与他鼻峰相衔。发白大半,病容恹恹,薄如锋棱的唇捎着微笑,柔软嗓音听来倒也轻描淡写,“若大将军当真认为值得,为兄……不,温某自当奉陪。” 温羽徵兀自轻颤,嗔视着逼近眼前的那双深眸——四眸交汇片刻,他忽似发狂般整个人扑覆过去,将自己的兄长粗暴按于身下。凳子“咣当”一声掀倒在地,占据主动的男子信手将其拨得远些,埋首即吻上了兄长的唇。错开相似的耸直鼻梁,将舌攻入对方的口腔,狂热绞着那柔软舌叶与己推送,贪婪吮吸他口中的甘液。温羽徵吻得主动、倾力却章法全无,而温商尧则不拒不迎泰然承应,始终未闭眼目。 他的情热之物隔着衣裤抵着兄长身子,一如剑拔出鞘,已为欲念煅得坚硬如铁,炙烫难耐。愈感这唇寒舌暖的感触销魂蚀骨,他便愈不甘心只有自己热血奔涌,酣然欲醉——可几次睁眼望向对方,长睫纠缠之下,凛凛寒意透出这咫尺之距的深邃眼眸,刹那淬灭了他的情欲之火。 一个全无快意的湿吻告歇,阳物狼狈地一泄如注,裤内一片湿漉。温羽徵极度愤怒地拔起身来,“来人!将国公好生看着,不许他离府一步!”一声痛苦哀嚎发自喉间,即摔门而去。 第75章:东风饕遍恨归晚(中) 自温商尧离京,少年天子便积养了个每日登楼远眺的习惯。望着宫阙之外的车马穿梭如龙,游人比肩接踵,他忽然明白了当年睿宗皇帝登高望北的心境,也忽然明白了母亲何以绝情而去。 人言黄连苦口,岂知相思苦其百倍;典丽江山固然令人神往,名垂竹帛固然令人渴望,又哪及得上一念相思,令人食无味,寝难眠,魂梦牵萦。 他本想征调兵马与他随行,他却不允。偏生温商尧这一走就从春寒料峭走至了阳春晴暖,派人前往川蜀打探也回禀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众议纷纷。有说他已命丧蓉城,也有说他已立根川蜀,便是杞昭也断不出这些谣传的真假,参横月落时分尚疑他一去不回,翌日拂晓又立马担忧起他可否化险为夷。千思万绪到最后,也不过化为一日日伫立城楼,无声等候。 听从温商尧离京前的意思,羽林军再扩人马,虽都是些貌不惊人的村野少年,可一个个经过了千筛万选,功夫委实了得。尤其一个名为“范炎青”的少年,功夫底子更比秦开扎实,惹得秦开一见他就妒得要闹,非较出个高下不可。 “你认温商尧作爹就了不起了?我看你是虎父犬子!”秦开言毕便又挥拳去脚,两个少年打作一团,闹得不可开交。 此二人一个比自己大上两岁,一个比自己小上两岁,足有四岁之差的俩人倒还都秉持着孩子心性。杞昭于一旁望了他们片刻,顿觉自己老了。趁俩人斗乏了的间隙,少年天子扬手招来范炎青,问:“国公收你作义子了?” “这番我与胖子同来长安投军是瞒着我娘亲的,只怕她此刻已在家中哭坏了眼。想她总口口声声说要嫁温郎,我……”凤眼一勾,范炎青颇显羞涩地挠了挠头,嘿嗤一笑道,“我便舔下脸皮向国公请求,能否认他作义父,也算圆我娘一愿。” “你倒有孝心。”将一直半蹙着的眉头稍稍解了开,少年天子突又起了玩笑之心,只说,“你既是国公的义子,便也可算作朕的义子。来,唤朕一声‘父皇’听听。” “这……这如何可以……”范炎青吓得魂不附体,再瞧眼前的少年天子,虽说眉眼捎着笑,可这浑然天成的帝主之气委实教人心生好些戒惧。加之他乌瞳白肤面貌俊俏,分明和自己一个年纪,哪里还能将个“父”字唤出口去。 杞昭仍旧笑道:“秦开已经封将,他那散骑常侍的缺儿朕朕想找人替了。你若此刻唤朕一声‘父皇’,朕立马便封你做官。让你掌管宫中禁军。”凤眼少年朝身旁的秦开睃去一眼,摇头道:“散骑常侍这官儿……我……卑职不要……”杞昭诧然问道:“如何不要?”范炎青咬了咬牙,便大胆答曰:“卑职是来投军的,求的是征伐沙场,杀敌报国!这等脍精膏肥的好差事,皇上还是另找高明罢。” “你怎么知道宫里就无仗可打了!”杞昭几若放声而笑,随即郑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宫外的仗若败了,总还有路可退。可这宫内的仗若败了,朕的身家性命、江山子民乃至大周的千秋基业,都将毁之一炬!” 莺声燕语三四月,万紫千红人世间,长安城内却暗流激涌,废帝另立之风早已于少年天子的浑然不觉间掀满了楼。温氏一族备极荣宠,然这些浮夸子弟大多亲近温羽徵远甚于温商尧,当日见得温氏兄弟反目于校场即已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获悉温大将军反出京师更恐少年天子会迁怒于己清算旧账,从左相处得知了温羽徵与简寿即将共举义兵入京,一个个都恨不能打开城门前往迎接。 韦松明里虽然称病不朝,暗里却已与浚王勾结,密谋宫闱之变。趁着温商尧不在京中,温氏戚族受得韦松指使于温太后面前借着“神鸟”一说,极尽所能地搬弄杞昭为帝之过——温太后笃信修道求仙之术,早已为此对少年天子诸多微词。那小宫人吴笙,更是绘声绘色地道出了这君臣二人的背常情愫,惊得温太后连咳不止,连呼家门不幸。李谦、马开元等人则以温羽徵拥立佋王为说辞,撺掇温太后顺其最宠爱侄孙儿的意思,拨乱反正,另立新帝。待萧坚将军押粮入京,便趁天子为其设宴接风之时带兵杀入帝宫,再由温太后亲下懿旨将先帝遗命宣告天下,名正言顺地废黜杞昭,迎接杞晗入京。 那壁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厢要把牢底坐穿的施淳倒怡然自得得很。清正似块木头的阮御医不在身旁,他倒还有些想念那成日里的聒噪不休。狱卒送来的饭菜一口未动,已经半冷,这囚衣一袭的施大人照旧面壁而坐,口中哼哼唧唧唱着小曲儿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及近之声。 一回头,发现竟是少年天子。 哪里亲眼见过皇帝的牢头哆哆嗦嗦上前将牢门打了开,施淳忙不迭地跪地叩首,口中不迭呼喊着“罪臣惶恐,罪臣叩见陛下。” 杞昭稍一低头钻入了牢门内,也不拘泥礼数地径自往那粗草褥子上坐了下。一双尾梢飞扬的眼蓦地一挑高,对身前那个形容糟糕的男子笑道,“施爱卿既然口口声声自称‘罪臣’,究竟罪在何处,又可否为朕释疑?” 施淳大约揣度出少年天子的来意,反正自打入狱之日即抱有了必死之心,索性横竖不顾,往开了道,“臣不敢说。” “朕今日一闻鸡鸣便投身于政务,这个时辰了还未进一口水米。爱卿是膈内有气,朕是腹中空虚,”少年天子竟也不与其多作计较,低眸一看摆置在墙角地面上的牢中饭菜,当即执起了木托盘上的竹筷说,“爱卿若是靠着一腔‘骨气’即可过活,朕可权且借来食了。” 眼前这眉眼含笑、气度雍容的羲宗皇帝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嫌赈济的粥粮糙鄙,张口即吐的少年天子。施淳不由怔了怔,反不知如何应答。 “这醋溜鱼片、木耳鸡胗都是好菜,若能再执壶斟酒,小饮几盅,这牢里的日子可比外头舒坦。”自顾自吃上几口,也不待对方缓过怔然的劲儿,杞昭忽又作了个恍然表情道,“朕倒忘了,爱卿祖籍陕北,更偏好的是羊肉、烩菜、油馍馍……朕本当令狱卒好生款待爱卿,只不过朕而今也是府库空虚捉襟见肘,上回与爱卿做戏向百官讨要了一回粮饷,这加官进爵的承诺还未兑现,偏生又碰上温羽徵引兵入川——他这一跑浑似夹带私逃,漠北强敌当前,一下教朕好生拮据啊!” 少年天子尚有打趣心思,施淳却已如入鼎之鱼般只感浑身炙热,愧赧难安。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国难当前,臣本当竭以所能为陛下分忧——臣有罪,臣罪在不分轻重、不识时务、不懂变通、不知好歹、不……” “行了,行了,你这一连串子‘不’倒显得朕小气了!”杞昭抬手一挥将其打断,温声笑道,“朕今日前来也不为兴师问罪,国公此去蓉城已一月有余,朕的身边也没个人和朕说说体己的话……朕也是一个人憋闷久了,方才想起了大人……” 施淳赶忙跪地叩首,连呼“不敢”,却被少年天子一把扶起,“施爱卿宁可枉死牢狱也不愿和鼎相佐,可是有了韩信、蒯通之虑?若当真如此,朕当放言在此,爱卿大可不必。”顿了顿道,“并非朕没有容人之量,只不过爱卿当知朕与国公……”于臣子面前袒露情愫少年天子似是不惯,猝然一收话音,复又顿上片刻才黯然出声,“朕失不起他。” 施淳虽明白这君臣二人间的非常情愫,却也不便戳破,只道:“国公久未回京,定当还有要事未及处理,皇上大可宽心。” “前日殿试毕,朕更属意的是那个榜眼郎,朕看他舌吐莲花文采斐然,本想授他为状元,可偏生上官洵嫌其文饰花哨,颇有卖弄之嫌,与朕当堂争了个面红耳赤。朕辩不过他,又杀不得他。只得私下再将那人召来,令其替朕写了一折子戏。” 不知少年天子如何会突然提及科举之事,施淳疑惑问道:“陛下命榜眼郎写了一折什么戏?” “写了一折登徒子扒篱偷瓜,调嘴调舌逗引民女的戏。”言及此处,杞昭微微埋下一双乍起温柔涟漪的眼眸,又薄又翘的唇角生生起了个好看非常的笑,“朕还未替那折子戏起个中听的名儿,待国公回来,听他的意思。” 第76章:东风饕遍恨归晚(下) “父亲,醒醒。” 温商尧自昏迷中苏醒,扑鼻而来即是一股难闻的膻热气味。微微抬眼打量四周,见室内无光,柴禾高堆,地上依稀又落了些许牛粪,想来此地是由牛棚改作了的柴房。自己正两手背后捆绑于柴房内的木桩之上,绳索捆扎得极牢极死,不留一丝动弹的余地。 杞晗见其醒来,便又轻轻一舒眼眉,半带微笑道:“父亲,伤可好些了?” 只觉心口似为剑钺往复脔割,疼得他霎然面色惨白,冷汗浸透背脊。喉中燥涩如炭火在烧,白发凌乱散落颊边,他这生怕是从未如此刻般狼狈。温商尧连咳数声方才慢慢喘息平复,惨若无色的唇角微微泛起一笑,“不敢……劳烦王爷挂心。” “大将军偷袭出掌将父亲打伤,实乃担心父亲离川回京自此即将兄弟反目,”杞晗以目光属意身后下人将酒菜备下,自己则执起一盅酒,近前道,“大将军为将父亲留于浚王府中方才出此下策,还望父亲体谅。” “羽徵虽禀性骄恣刚愎,却决不至于行事这般龌龊卑鄙……定是受得奸秽唆摆……”温商尧咳了几声,又向杞晗微笑道,“只怕将温某缚于这柴房之中,也是王爷的意思。” 虽语声温和脉脉含笑,“奸秽”二字却分明直指自己。杞晗莫名因那双深长眼睛的注视而感窘迫羞恼,强自定了定心神,复又近前道,“小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就算是诸多高手严加看守,一旦寻得机会,父亲也还是要回京的,是不是?” 温商尧眼眸一阖,头颅似栽倒般费力点了点道:“自然……温某入川是客,断无久居的道理……” “父亲入川为客,小婿却多有招待不周。”杞晗将手中酒盅送往温商尧的唇边,“小婿知父亲嗜酒,还请父亲饮下一杯,从此便与小婿尽释前嫌。”他手臂一抬,似要喂对方饮下,却见温商尧笑着摇了摇头。杞晗故作诧然地挑了挑眉问,“父亲是嫌酒不好?” 温商尧摇头道:“酒色醇厚,酒香扑鼻,是好酒。”杞晗仍端端正正将酒盅两手相捧,亦摇头道:“既是好酒,父亲何不遂了小婿的一番孝心就将它饮下?父亲须知自己命在须臾朝不保夕,理当‘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温商尧笑咳了一声道:“王爷所言不错,可惜温某在世,独对两件事最为挑剔。” “哪两件?” “一是樽中酒,二是举樽共饮之人。”他凝眸看他片刻,虽是身处窘境狼狈不堪,却仍气定神闲,不减半分面上笑意,“若意气相契,纵是乞者流民浊酒粗酿,也能把酒言欢不醉不归;若话不投机,便是玉钟金瓯玉液琼浆,也饮之无味了。” “听父亲的意思,倘使小婿愿于继位之后仍尊父亲为首辅,与父亲共掌天下,父亲也不肯在此立誓辅佐于我了?父亲可知我自幼……自幼便……” 温商尧淡淡望了这莫名钝口结舌起来的翩翩公子一眼,打断他道,“温某既是当今陛下的首辅,亦是杞昭的爱人,如何能向乱臣贼子俯首称臣?”杞晗暗吃一惊复又强自忍怒,只问:“便是为求脱困假意迎合,你也不肯?”温商尧摇头笑了笑:“王爷的好意,温某心领了。” 似由云径跌入谷底,满面嫣然桃绯的笑意一刹僵住。白衣公子霍然抬手,将杯中酒液泼向了被缚男子的脸。 劲辣的酒液撞进眼里,他反倒带咳大笑,“痛快!” “国公为人……”将眸中的辛酸痛楚收敛了干净,杞晗顿了顿,又不起波澜地笑,“委实有些做作。” 为弟弟掌拍的心口仍似裂般疼着,一口血沫逼上喉间又强行将其压下,温商尧点了点头:“确是有的。” 瞧见他面色惨白,神容痛苦,杞晗又道:“明知蜀地奸邪满地,污秽遍野,父亲不该入川才是。”温商尧眼眸一阖,喘息良久才道:“只是……一个哥哥想看一看他犯了错的弟弟。” “可惜你这弟弟与你半分不似。”一双淡眉挑了高,白衣公子倒笑了,“他以为宫闱生变在即,只消木已成舟,天下仍旧姓简,江山兆民仍旧要人肩担,你这为国为民的首辅定然卸不下肩头担子,总也没有不辅政的道理。可他这厢出掌将你打伤,那壁倒忙着买醉宿娼,日日醺然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全然无暇起兵的大业……”一旦提及温羽徵,那原还含笑的脸庞一刹敛出几分鄙薄之意,杞晗嘴角不屑一勾,冷叱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温商尧蹙眉问道:“何为……宫闱生变在即?”杞晗便又轻浅笑起,也不遮不藏地应承道:“舅父大人奉天子之召运粮入京,却是明为运粮,暗度陈仓。只怕这个时候小皇帝还毫无察觉,正在宫中大设筵席款待于他。”温商尧摇头道:“萧坚向来谨慎,我曾屡次传召他入京,他总诸多借口不曾应允,何以这回会甘愿涉险?”杞晗道:“温羽徵引兵入川,秦时如出师漠北,京中守卫空虚,只剩下秦开和那群乳臭未干的羽林兵,难道不是千载良机? “他到底……到底是长大了……”他稍一琢磨便立马大笑起来,笑得太过抒怀惬意,以致又连咳不止,“这以身作饵请君入瓮的戏码,竟让老谋深算的简寿都信以为真!” 杞晗听言大惊失色,见温商尧一脸平静笃然,复又恨意顿生。他突然凑身向前,“陛下确实今非昔比——国公为何不问问子衿是怎么死的?”见对方眼眉蹙起却不说话,他又神色悠然娓娓而言,“你派来的那个施淳本已打算将我们放走,偏生皇帝的羽林军黄雀在后。他们本可先偷袭得手将我射杀,再将子衿安然带回——可他们偏偏选择置我于不顾,万箭齐发,只对准子衿一人……国公又可否知道,子衿临死之时说了什么?” 温商尧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心脏似为人狠绞,喉管似为人紧扼,话音也颤抖了好些:“她……她说什么?” “她说,真好……她说,子衿终究未蹈娘亲的覆辙……”杞晗俯身逼靠于温商尧的耳旁,一侧阴冷笑意染上桃瓣似的唇角,“若非你以情自困伤人伤己,子衿怕也未必不愿入宫为后嫁于杞昭,更不会落得乱箭穿身、曝尸荒野的下场!国公何不扪心自问,子衿执意悖逆你的意思嫁我为妻,究竟是因由慕我,还是因由恨你?” 一刀一锲,字字分明带血;红牙桐琴,曲曲历历在耳。他埋脸向下,不予作答,却掩不住溅进眼底的酒液慢慢滑落瘦削颊旁,无比炙烫。 “浚王的人惧怕温羽徵而不敢擅动于你,我却可以。我虽不愿你回京相助皇帝,却也暂且不愿杀你。”杞晗一掸白袍掉头而去,放声笑道,“十载苟延残喘、寄人篱下的深宫幽禁,小婿自当如数奉还——我委实想看一看,这釜鱼罝鸟的温郎还能否人间无二!” 第77章:看似鹘伶得意秋(上) 萧坚亲自携带上缴国库的粮饷入京,少年天子一直迎出朱雀门外。这君臣二人做戏一般的寒暄往来,暂尔不必多言。 得知京中守卫不过一群初入军中的少儿郎,生怕自陇西出师的动静太大,引来秦时如等驻守在外的边将获悉消息回京勤王。萧坚此行也仅挑了五千精壮兵马乔装随行,与宫中的韦松、马开元等人里应外合,打点了城门守将,以月出参横之时燃火把于城郭为攻城暗号——一见暗号,城门守将便城门打开,将五千驻扎在外的兵马放入城来,取出藏于粮包里的兵器便径直奔杀帝宫。 萧坚自忖计划天衣无缝,便装模作样推辞了天子筵请,而京中那些权势显赫的温氏戚族则一并入甘棠殿赴宴。 城郭上的火把如期点了亮,一支身负强弩长戟的大军高举火把,浩浩荡荡奔杀入帝宫而去。睡梦中的长安官吏与百姓被铮铮铁蹄与震天吼声惊了醒,他们马上意识到这个赒穷恤匮的小皇帝终究棋差卧薪尝胆十载的萧将军一招,他的帝主之位正岌岌可危。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萧坚的五千精兵方才尽数通过朱雀门就遭到了羽林军的伏击。张弓搭箭占据高地的羽林少年对引兵而来的叛贼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以寡敌众仍处上风,转眼即教对方折损过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马上的萧将军猝不及防,他明白少年天子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的同时也明白自己为人出卖了——马开元的临阵倒戈与当初施淳的深入敌营并不相同,少年天子许诺他的是他表外甥女王嫄的皇后之位,是从此温氏一族的凋敝衰落以及马氏一门的昌荣崛起。 两厢人马的殊死搏杀整整持续了几个时辰,拔刀见红的方式变的尤其简单而血腥。不断倒下的尸体堆积于少年天子的眼前,瓢泼而下的鲜血冲洗着这重重宫阙中累积千年的悲欢与炎凉。萧坚奋力厮杀至最后一刻,直到他终于被那些初生牛犊的小将们所擒住,如同一头骁勇的虎终被捆缚。 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一些碎成肉块的尸首。那些尸首的面貌俱已难以辨认,依稀可见应该是与秦范二人相仿年纪的少年郎。统率这些羽林卫的两位少年将军亦是遍体浴血,他们的手下死伤大半,而萧坚乔装带入京师的五千兵卒几乎全军覆没于此役。 算不得兵不血刃,但到底还是胜了。回眸看见踩着层层尸首踱步而来的龙袍少年,范炎青顾不得擦拭模糊了他面貌的满脸鲜血即跪地道:“禀陛下,义父离京前,嘱咐卑职誓死守卫陛下!卑职幸而不辱此命,羽林军已将叛贼尽数拿下!” 被天子召来宫中饮宴的温氏戚族们还等着宫变得逞的喜讯,结果却看见了团团将甘棠殿围拢的羽林少年。他们用大捆大捆淋了酒的薪柴把太后寝宫全然封死,手持着火把等待少年天子的一声令下。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的众人吐纳不敢出声,只有仿佛一夕苍老数岁之多的温太后持着一纸诏书,颤颤巍巍的步子扣响了殿门前的白玉石阶。一个古稀老妇的负隅顽抗显得格外可怜而又可笑,她不住地重复着相同言辞,声音老迈而且浊重,“哀家有先帝的诏书,先帝将帝位传给了七皇子杞晗……”冲包围甘棠殿的士兵们抖了抖自己的手腕,她说,“来人啊,把这个窃据帝位的贼子拿下!” 杞昭几乎哑然失笑。那纸诏书的真假于他而言早已无关紧要。两手背后立于殿门之外,微微抬脸望着白玉阶上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妇。一晌的默然对视之后,龙袍少年忽然大声笑出。那个抒怀的笑声于此刻全无声息的宫苑内听来荡气回肠。“谁是天子?”他朝拥挤于殿内的那些温氏戚族投去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问道,“朕,还是佋王?” 那些平日里沉湎于纵酒投壶之戏温家男儿一个挨着一个跪倒在地,向着少年天子叩首不迭,“四海升平因由陛下,万众之心归于陛下,奉天承运继承大统的天子当然是陛下!”额头磕出鲜血,点点殷红宛若梅瓣溅落白玉石阶,他们仍不住地齐齐哭喊,眼泪鼻水流作了一处,“求陛下念在我等与国公同姓同宗之亲故,网开一面饶我等死罪!” 老太后盛怒于这些温氏子孙毫无骨鲠的畏死丑态,咳得唾沫四溅,却仍挺着头颅背脊,以金杖连连扣地叱责起数步之遥的皇帝,“陛下难道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担不道不孝之恶逆之名,处死哀家不成?”见杞昭面色僵硬地蹙起了眼眉,温太后便似转败为胜般亮起了一双焦枯面容上的眼睛,仿佛撬开了黑壳蚌中的一对明珠,冲左右道,“你们这群鄙陋无用的东西!待皇帝的首辅暴毙于蜀地,待哀家的徵儿挥师杀入帝宫,这宫里做主的人便还是哀家!” 桀桀火光后的少年脸孔一刹露出一种与其年岁全然不符的悲伤神色。 温商尧一去不返,而今流寓何方,是生是死,全无一个可靠音信。一听老太后此言,杞昭再难泰然掩映这如久旱望雨的辗转思念,也再难怡然涂饰这如油烹火炙的忧心忡忡。他颤着一双手与一双唇,几欲被这扑面而来的火光热度逼下两道泪泉,委屈而又不解地道:“他……他也是皇祖母的侄孙儿,皇祖母不牵系他的安危也罢了,何以这般出言诅詈于他?” 少年天子抬手一拭眼角,拇指缓慢移下目眶,也拭出了一副冷淡非常的面孔。他抬手轻轻一挥,羽林军便朝早已积了柴的宫阙射出了着火的箭矢。轰然窜起的火苗顷刻将甘棠殿化为地狱,张弓以待的羽林军则断去了殿内人的逃生之路。 火焰愈燃愈烈,照得昼夜难分,天地一片焜明。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受不得火舌吞吐的吴笙一壁高呼着“大将军救救奴才”一壁光脚赤足地欲逃往殿外,结果却为羽林军放了一通乱箭,当场射杀。 杞昭命宫人取来打了水的银盆与江南进贡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 “朕不喜欢女人的舌头。除了诅詈惑众,惹是生非,别无用途。”一双手并未染上羽林少年或者萧坚叛将的鲜血,可他却似清水难以濯净一般,反复擦拭不止。涓涓细流滑过指尖,少年天子突然对诚惶诚恐于身侧的小太监晋汝道,“你代朕传旨,私通贼寇,谋逆犯上,罪连九族。连同温郎庙在内,但凡温姓亲眷,一律抄其家底充缴国库。成年男子依律当诛,妇孺老幼一概剜其舌头,流配边疆。” 吴笙为乱箭射杀的惨死之状顿令晋汝生起兔死狐悲之心,他奉令传旨,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传陛下口谕——” “你!你!你!”温太后为少年天子此言惊得口吐鲜血,一连怒掷出三个“你”字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当即昏厥不醒。 一众温氏戚族无奈被困于大火浓烟之中,被烈焰不住吐卷的舌噬得皮焦肉烂。但凡有欲从火场跑出者,概被羽林军毫不留情地乱箭射杀,骇得一众人等忙又退回殿内,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朝天子所在方向顿地长号,哭叫求饶不止。 秦开与范炎青目不忍视这凄惨已极的景象,仅得咬紧牙关,别过脸去。唯有龙袍绰然的少年天子驻在甘棠殿外的石阶之上,对眼前的惨象、耳旁的恸哭全然无动于衷,始终以那对黑黢黢的眸子漠然而视。 火场之内倏尔现出一个女子身影。朱钗零落,头发披散,着一袭已熏得半黑的宫婢衣裳——凝眸一瞧,原是紫瑛。她以绢帕捂住口鼻,小心爬过层层堆积朱门大槛外的尸首,遂伸出一手向少年天子呼救道:“陛、陛下,奴婢是紫瑛啊!奴婢是陛下于太皇太后身旁的眼线,是忠诚不二侍奉陛下的人啊!求陛下放奴婢出去吧!好烫……这火好烫……” 杞昭微微眯了眯眼睛,并不置一声。 眼见少年天子无动于衷,紫瑛便又掉头望向了天子身侧的秦开,哭求道:“秦开,求你向陛下讨个情,救我一救!”当日天子金口一言要予他做媒,秦开只道娶这丫头过门是迟早的事,这二人间的行径便也不拘于俗礼,早就山盟海订下了终生的。此刻见未过门的妻子身陷火海,秦开也如锥扎在心,慌忙向身旁的杞昭跪求道,“皇……皇上,那是紫瑛啊!皇上曾答应过卑职,要将她许给——” “朕不会食言于你,”火光映着那张细白如纨的少年脸庞,杞昭不言不动好一阵子,才以眼梢瞥了瞥秦开,淡声道,“朕将追赐紫瑛为善阳公主,为你与公主举行冥婚之礼。” 秦开愣愣睁大一双眼眸,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突然喉中迸出一声哀嚎,竟要只身闯入火海将人救出。 “混账东西,不过一个女子而已!”只听一声厉叱,杞昭掰过那少年将军的肩膀,扬起手腕,掴了他结结实实一个巴掌。不留半分余力,打得秦开嘴角破皮出血,当即瞋眸跌坐于地上。 “你想让她漏出话去,让朕担上弑杀太皇太后的不孝恶名,为天下人唾骂吗!”敛紧一双透着威严之气的剑眉,薄薄唇角也抿得更如纸刃一般,他掉头对另一侧的范炎青道,“范炎青听令,倘若秦将军一意孤行擅做非为,朕准你将他就地斩杀!” 一口黏厚鲜血淌下唇角的顷刻间,数把兵刃已架上了跌地之人的脖颈。 “秦……秦开……”乍起的一阵浓烟将瑟缩躲于殿门后的少女吞没了去。紫瑛的呼救之声越来越弱,呼唤自己情郎名字的声音也渐渐暗哑,直至闻之不辨了,“秦……秦开……救我……” 远在菡清宫的白芍也闻见了那阵混织着泪水与鲜血的烧灼气味。那令人心悸的气味来自太后寝宫甘棠殿的方向,绕过门扉窗幔经久不散,随之皮肤缝隙穿入她已有孕在身的笨拙身躯,将她的血液凝固成寒冷而肃杀的冰凌。外出打探消息的婢子回来告诉这位清丽温婉又与世无争的芍夫人,那些位居显要的温氏戚族勾结入京的萧坚向皇上逼宫,但皇上的羽林军已经控制了局面。 白芍依稀想起自己年幼时曾听过,睿宗皇帝简森中道复兴之前,甘棠殿曾被作乱的奸佞敬王焚毁过一次。她后来听见的这段历史也像那段往事一样,经由史官们的匀脂抹粉,以寥寥数言的形式留墨封存于《后周书》: 咸归二年二月,大将军温羽徵忮害忠良,衔藏祸心,反戈出京。四月,左丞相韦松、吏部侍郎李谦扇构温氏余党逼帝逊位,挟太皇太后于甘棠殿内,放火使宵夜焕赫如昼,杀人如豪取落蒂熟瓜。适逢陇右将军萧坚押粮入京,供给军用。萧坚入宫勤王,赖先祖之庇佑,兼羽林之骁勇,一举尽歼贼军。然太皇太后不幸薨于贼手,帝悲痛罔极,更修陶冶岭岳、化正寰海之心,以明刑峻法逐银嬖妖邪,以厚德笃行载乾坤万民。帝嘉萧坚忠节,厚赏其勋,进其丰望侯,另授金紫光禄大夫,彰表其德,殷裕其户,留之京师颐养天年。 第78章:看似鹘伶得意秋(中) 杞昭每日登楼远眺望眼欲穿,温商尧确是暂时回不来了。鲁立达屏退了左右守卫迈入那柴房,却看见温商尧双手被反剪缚于身后木柱,头颅低垂,全白的鬓发零散颊旁,一张眼目闭合的脸庞惨若无色,吐纳也似已停滞。他为此景心下慨然,不由脱口而出道:“一代英雄如何会落得这般境地!” “难得将军前来探望,何不带些酒来?”温商尧倒自己醒了过来,虽知此刻的自己狼狈已极,却仍不紧不慢抒怀笑道,“与朋友小叙,若无美酒相伴,岂非如海棠无香般惹人生憾?” “友人?”鲁立达稍事一愣,继而不以为然道,“承蒙国公抬爱,但鲁二与国公萍水相逢又兼有敌我之恨,委实担不起这‘朋友’二字。”温商尧咳了几声,笑道:“浚王府里人人避温某如避瘟神,独是将军不嫌此刻温某潦倒不堪,仍愿抽身前来相探,仍以‘英雄’相称,这‘朋友’二字,将军无愧受之。”鲁立达摇头道:“人人避忌国公实乃受了王爷严令。淮王的前车之鉴鲜血淋漓,唐公子三令五申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柴房一步,犹是担忧一旦府中哪个丫头前来探视国公,必会芳心大乱,必要趁人不备将这人间无二的温郎放出门去。” “亏我与唐先生还有一段情,他竟这般不通人情!”温商尧反倒咳着大笑,“白白负我一身好皮囊!” “正因唐公子与国公有些交情,才更知温郎风流,名不虚传。鲁某前来相探国公也只因心头不解,”始终僵着一张粗犷面庞的鲁立达也展眉笑起,又顿了顿道,“明知山有虎,还偏偏孤身一人行往虎山,结果却身陷囹圄脱身不得,何以天下有这等愚人?” “这愚人而今倒也好些悔了。”温商尧面上神色一刹黯了黯,一双深长眼睛如此温柔又伤心,“原是一个哥哥想看看他的弟弟,而今却是一个男子迫切想要回到自己情人的身边。” 鲁立达自然打唐峤那处听过温商尧与先皇妃子乔夫人的那些往事,当时还颇嗤之以鼻,只道到底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并不知这君臣间的情愫非比寻常,还道温商尧所言只为回京相傍于乔夫人的陵墓,更觉这人痴得可以。当下摇头道:“国公之言,委实更愚了!” “何解?” “宝马雕鞍叱咤人间,长剑白旌力挽乾坤,何其风流恣意,英雄无双!结果却只为一个女人,落得久伤不愈一身病的下场,更为她与别的男人所生的儿子费尽心血油尽灯枯,难道还不够愚?” “为一个女人。确也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温某倾心相爱半生仍感无怨无悔的女人。”温商尧确也不辩,只淡淡颌首道,“有人嗜名,有人逐利,有人甘愿为一腔愚忠罔顾天下大义,有人却偏偏饮‘情’解渴,啖‘情’填饥……将军与温某各有各的痴,各有各的愚,就莫互相攀笑了。” “鲁二虽怀抱一腔愚忠,终究不比国公——”鲁立达听出温商尧这软语温声中的嘲谑之意,便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亲生女儿都为当朝天子派人射杀,还能为其赴汤蹈火,身赴险境!” 许是女儿之死勾起了他的无限伤痛,原还淡淡谈笑着的男子突然面露极为痛苦之色,他剧烈咳嗽起来,不住呕出殷红鲜血。“劳烦将军一事……待温某卒于蜀地,还请将军将温某……温某的尸首送回京师……”一语罢,眼眸阖闭头颅垂落,整个人体温骤降,转眼已没了气息。 “国……国公!”鲁立达赶忙上前探其鼻息,探得最后一口活气儿将断未断,不由且悲且惧:悲这一代英雄竟将绝命于这牛棚改作的柴房之中;惧其一旦真真身故于此,怕那遭逢丧兄之痛的温羽徵定会将浚王府闹个天翻地覆。练武之人惯以真气续命,一念想起,他登时又道,“国公莫死,鲁二为你续一口真气!” 岂知刚刚解下捆缚男子的铁链,还未及眨眼一瞬,便见那双阖闭的深长眼眸倏尔睁开——鲁立达自知对方使诈却根本不及反应,一道沉浑掌风已劈向他的颈后。与温羽徵刚戾霸道的掌下劲道全然不同,但觉一股宽广又包容的奇异热流自脖颈通往脊髓,未尝丝毫痛楚的鲁二将军方才哼了一哼,即刻昏厥在地了。 温商尧本想取其性命,也似斩下浚王一条臂膀。可当他手腕高抬欲朝昏迷之人劈下一掌之时,却到底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释去掌下劲道,慢慢放下了手。 不为人注意地寻得一匹快马,劈掌打晕三俩守卫,便头也不回地纵马疾驰而去。待赶至了命人留候的地方,为自己亲生弟弟一掌打伤的他早已呕血不止,气若游丝了。怕是惊涛拍岸,千斤压顶,也不及他此刻遭受痛苦的万分之一。见得客栈中的那个名为“孙虎”的憨胖少年跑出相迎,强撑至此的男子咳出一口血来,晃一晃身,即坠下了马。 那日孙虎驾车送温商尧入得浚王府,便依他嘱咐守候于此地。因他身形臃肿面貌痴肥,说话又结巴,看来就是个毫不打眼的粗鄙农人,自然也未引来浚王手下的怀疑。 “国……国公暂且……暂且忍耐……”见温商尧近乎不省人事,孙虎骇得手足俱僵,结结巴巴,“待回了京里……御医大人们定……定能将你……将你治好……”愈急舌头便愈显锈钝,一句话拖得冗长,絮絮又道,“国公怕是、是不知,离京……离京之日,陛下拜了我三、三……三拜,千叮万嘱让我无论如……如、如何定要把国公安全……安全带回……” 这胖少年哪里料得世事之巧,几若与少年天子嘱咐他的同一时间,眼前这男子也将他打小相伴的挚友范炎青唤来身侧,同样再三嘱托:一旦宫闱生变也定要拼死护得陛下周全。 “既然如此,便拜托小将军了……”温商尧阖起眼眸前轻轻一笑,“务必将我带回陛下的身边……” 兰蕙同芳春四月,青衣公子慢慢踱步行去娼馆,正是晌午时候。 许是时辰未到,满眼尽是慵起梳妆的娆媚女子,凤眼睃勾,杏眼半睐,花柳之地的旖旎香艳便在一双双美目的婉转流盼中泄露无疑了。唐峤尚未迈入花楼,便听见温羽徵的张狂笑声传自楼上,他真如杞晗所言,日日醺然夜夜笙歌,看来此刻业已醉得不清,根本忘记了一掌将自家大哥打伤之事。 见得青衣公子迈入门来,尚存几分颜色的鸨儿立马风风火火跑出相迎,舞着香巾谄媚笑道:“公子交代的事儿,奴才可都一刻不怠地置办好了!” “我小时候就跟着妈妈唱戏,自是知道妈妈人脉广,没有求不应的事儿。”唐峤微微含笑瞟了个示意其小心轻言的眼色,褪下手上的一个翡翠扳指递于那个鸨儿,道,“我让妈妈寻的那些姑娘,可都已经伺候大将军了?” 那浓妆艳抹的鸨儿当下附上前来,小声应道:“也非是奴才人脉广,这花柳之地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个得了脏病的姑娘。只不过姑娘们一旦得了脏病,不出多少日子一身恶疮,形损骨枯,口鼻俱废——我前些日子寻得一个,原也有倾国倾城之貌,可染病之后不出半载竟已变得不人不鬼,脱落了大半眉发,满脸鳞鲜似的疮痂,冒着腥水粘液,臭不可闻。若是这般模样叫大将军瞧见,莫说不会与之行欢还定要吓跑出千里。最是难寻的就是这些明明得了脏病,模样却还好看的……”言罢又挤眉弄眼地大肆吹嘘,只说自己寻来的女妓男娼无论身形样貌俱是头挑儿,别处的娼馆妓寨里万万寻不得。 “妈妈劳心劳力为我解忧,我必会厚报妈妈。仅是不知,”这些女子之所以染病,大多因由鸨儿强遣染病了的男子与之交欢,并不如她所说这般踏破铁鞋也难觅。唐峤知其夸摆邀功也不以为意,只微笑道,“不知这些个伺候大将军的姑娘可还可靠?万一她们不慎向大将军说漏了嘴,我与妈妈只怕都脑袋难保。” 鸨儿捣蒜着点头回话道:“公子但管安心,这些人的一家老小都攒在奴才手上,晾她们不敢乱说话。” 青衣公子听此一言,终是颇显满意地笑将起来,“好极!好极!妈妈且去领赏——”眼尖地瞧见不远处锵锵而来的一队兵士,立马收住话音。 为首之人倒是杞晗。 唐峤见几若足不出户的佋王也寻来这烟花之地便知事态不轻,忙问他身侧小厮发生何事。来人呈禀道,那柴房里没了温商尧。唐峤因是又问:“鲁将军司职看守,这会儿人在何处?” 那小厮但摇了摇头,说鲁立达宁受军法也不肯带兵前去捕拿国公,只因国公未趁其昏迷之时取其性命,他身为堂堂男儿,既得对方留命之恩也当循礼而还。 “迂腐!一介武夫,竟然这般迂腐!”唐峤倒还未见动怒,杞晗却已怒叱出声,这模样全不似那个只识把鸟逗雀的佋王爷,更不似那个看似心如止水了无尘念的辨音和尚。他的愤怒与痛苦如此彰显,仿佛一阵炽焰,须臾即可将自己与身边人一并焚毁。 “国公此行怕是探得了诸多排兵遣将的属地机要,唐某也断不容他就此回京相助皇帝。唐某这便命人布下天罗地网,定将国公找回!” “你当温商尧真是英雄末路、任人宰割的病秧子?你命人去追查,可就算查到了、追上了,谁又有本事将那砥柱中流于敌众我寡的温郎带回?凭你这个只知左右挑唆的无耻阉伶,还是凭我这手不缚鸡的失势王爷?”杞晗言罢即拾级登楼,循着温大将军与娼女调笑的声音,推开了一扇雕花闺门,不请自进了去。 正值日照当空,艳阳逼目,这娼门香闺因染点着味道撩人的香炷,倒是一派不知何时何夕的乌瘴缭绕。鸳鸯凫水的锦缎褥子精斑点点,衣不蔽体的温大将军因服了些催情壮阳的丹药,云雨之兴如火伞高张,与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挺枪抱股干了一夜,这会儿才感倦意迫身。便又与四个女子咂吻逗戏一番,绞抱一块儿地睡了。听得有人进门的声音,欲睁难睁的眸里现出一张桃花似也的男儿脸孔,他还当自己醉意醺醺入了高唐幻境,于是迷迷瞪瞪笑道:“莫非王爷也来了?是真是幻?若是真的,本将军正好想你得紧,你这便也宽衣解带,随我作个后庭之礼——” 杞晗抬手便将置于一旁的一壶酒液浇灌于榻上男子的头顶,浑身燥热的温羽徵为这冰凉酒液一激,正欲发怒,却猝尔被眼前的白衣公子揪紧了衣襟。 “你可知青史将会如何评述你兄弟二人?温商尧永远是鞠躬尽瘁的大周首辅,温羽徵永远是中道叛变的乱臣贼子,你永远成不了‘温郎’!”一张莹白无瑕的面孔因血气上涌涨出愤怒的红,他全似豁出一切地怒声骂道,“温羽徵,你且听好!我简杞晗能否心甘情愿做你的人,就看这回你能不能把你大哥找回来!” 第79章:看似鹘伶得意秋(下) 唐峤一壁玩笑自比那“多情擅画”的唐妓崔徽,一壁画下温商尧的样貌传令蜀地的各个城邑加强守卫,不容晋国公离开川蜀。纸笔的勾勒虽难酷肖真人样貌的风华俊美,倒也颇为传神。温商尧本就重伤未愈,这动必带咳的模样要掩人耳目已属不易,更莫说在重重城门守卫眼前蒙混过关。 过了风雨横斜的清明,巴中蜀地虽不及长安帝里这般姚黄魏紫花开百媚,却也车马络绎行人如织,掩不尽的富庶秀丽。 “你这无……无用奴才!竟要小爷……小爷在此城门前久等!你可知望……望春楼里的桃枝还在苦等、等……等着小爷!”骏马之上的少年肥头大耳,面阔似盆,着丝衫,戴绣帽,还御着件金丝黑缎的披风。虽说是个结巴,言行却跋扈得很,一看即是生于富贵人家。城门前正聚了个长队接受守卫的盘查勘问,他似已等得不耐烦,冲着为己牵马的下人骂骂咧咧不止,还扬起马鞭狠往他的背脊重策几下。打得那牵马的下人佝起身子,头也不抬地剧烈咳嗽起来。 待这主仆二人移至了城门前,马上少年眉眼一扬,朝守卫扔出一定银两即示意要先行。守城兵卒收下银两,再见那牵马的下人衣衫破开,背上曝出条条令人心惊的血痕。心道“好个凶悍的主子!”倒也将他二人放过了。 这看似主仆的二人出了城门,行及稍远些的地方当即弃了宽阔的官道,转而投身于林间小路。 水云清穆,四下葱茏间唯有禽雉交鸣此唱彼和,竟赛过多少人间的歌声喧阗,笑语玲珑。一旦见得周遭无人,本高坐马上的富家少年立刻下了马,只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反倒为那牵马的下人披了上。 瞧见温商尧背脊上的鞭伤,孙虎内疚道:“胖……胖子手重,绝非有意打伤国公……” 温商尧咳了几声,笑道,“若非你这几下‘手重’,只怕我也不能如此安稳地出城。还当谢你才是。”孙虎闻言却是不喜反忧,照旧苦着一张盆似的脸:“胖子求……求国公一事……”温商尧颌首道:“你讲便是。”孙虎又道:“胖子虽是、是一切听……听从国公的意思,可若回京之后让皇、皇……皇上知道胖子今日打了国公,定要动怒责、责罚……” 一听少年之言竟已窥破自己与皇帝的情愫,那双深长眼睛当即泛起极为温柔的眼波,他俯下脸庞微笑着问:“你如何知道?” “炎青向来机灵,什、什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孙虎无端为其瞧得脸色一红,嗫嚅一阵才道,“他说皇、皇上看待国公的眼神,与村里那、那……那个死了老婆好、好久的老刘头……看待住他隔、隔隔壁的张俏寡妇一模……一模一样……” 温商尧大笑。 笑得他弯下腰来,唇色更比发色白,剧烈咳个不住。良久过后,他才止住笑意,眉眼一敛地对孙虎道:“拿当今圣上比作痴汉,拿当朝首辅比作寡妇,你可知自己已犯下不赦之罪!” “胖子……胖子不敢……“孙虎天性憨厚,不知对方此言只是揶揄,当即吓得叩首在地,“胖子万、万万不敢辱渎皇上与国公……” “谁能知这般力可擎天的少儿郎,亦是这般不经吓。”温商尧便又笑了,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 只要过了蜀地的北部门户巴中,便是长安在望的陕西了。他已从市井黎明的纷议之中得知了温氏戚族谋反而温太后驾崩于甘棠殿一事,隐隐有些为那个瞳黑似点漆的雪白团子忧心:他的帝主之气已令他可驭掌万物,却会否过犹不及? 渡头即在十数里外,虽是归心似箭须臾不欲耽搁,然这重伤在身的男子仍行不多远便要驻足歇上一歇。 忽然间身后马蹄声骤起,震得整片树林起了猎猎大风,花叶飘摆不定,禽鸟惶惶飞起。这五月春日无端生出些许与己格格不入的阴寒之气。 孙虎慌忙道:“怕……怕是追……追兵来了……” 温商尧却仍不慌不忙,只说,“我听见了。” “国公还是……快……快些上马……” “此去长安还有不少路程,”微微一笑,“既然躲不过,不若笑脸相迎吧。” 早在少年有所感应之前温商尧便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隐隐蹄声。许是熟谙音律之人大多听觉异于常人,许是人与人的御马之术本就各有微妙差异,又许是骨血至亲心有灵犀,他没来由地就觉得蹄声熟悉又亲切,该是故人来了。 孙虎仍在结结巴巴地说着话,温商尧却一字也未再听清。他竟怀着些许的期待之心等那蹄声迫近,好似二十年前伫立于另一片树林尽头,等着那个桃花眼眸的少年跨马而来…… 少年天生倔强性子,刚学会骑马就要挟矢行猎,不听旁人规劝便振鞭没入密林。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又见他跨马回来,一张壁白无瑕的俊俏脸庞摔得鼻青面肿,皮破血出——可一见自家兄长就立马泯去落马摔伤的怨艾,一举手中中箭的幼鹿,晏晏大笑地嚷,“大哥!羽徵猎了头鹿为你补身子!” 有时人的记忆便是这般可怕,愈久远美丽便愈令人想来心伤,如同一个年华已老的女子忆起昔日那粉黛薄施的容颜。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身后追兵已至。果然。 “倘是别人,温某或许还可以过往威风唬他一唬,伺机抽身而去。”温商尧微抬下颌,朝马上来人淡淡笑道,“可既是将军前来,怕是当真走不了了。” “随我留下。”再不以“大哥”相称,温羽徵一揽马缰,立马止于兄长身前,“你既知道走不了,又何必白费心机,白白受苦。” “温某离京太久,该是回去的时候。”温商尧摇了摇头,淡然道,“纵然今日人回不去,魂也要回去。” “我宁可现在就杀了你,也不许你回京!”见兄长神容潇散淡淡含笑,骏马之上的俊美郎君反倒怒起难遏。牙关紧咬的两颊隐隐现出青筋,他抿唇龇出一声道,“他连子衿都不放过,又何会放过我?为那阴戾狠绝的小娃娃,你不值当!” “一个人若想尝到珍馐之味美,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有过一次濒于饿死的经验。”温商尧淡淡笑道,“正是将军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教温某归心似箭,急于回到情人身边。” 听得兄长大大方方称宫中天子为自己“情人”,温羽徵怒意更盛,厉声问道:“你当真不肯随我留下?”温商尧摇了摇头,语声虽柔软温和却也毫不容置疑:“不留。” “你这是执意寻死了?”一下解开腰间佩剑,一声尖啸的当吟便直指对方眼眸。桃花眼梢稍一勾睃那怔立于一旁的胖少年,他冷笑道,“我若强行带你回府,谁又能拦?是你,还是他?”手腕不过轻抖一抖,数丈之外的一块巨岩即被剑气劈削成两半。平地惊雷般的声响震耳欲聋,随其身后赶至的追兵皆骇得面如死灰。 “温某方才之言已很明白——今日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当日校场之上,既未能如将军所愿较出我二人间的高下,此番将军执意动手,事情倒也简单——”话音甫落,他抬袖一扯肩头披风,任其飘飘摆摆掷于地上,笑道,“何去何从,但凭一局输赢。” “你何不瞧瞧你而今是何模样?”不料兄长真会与己相拼,温羽徵当真是狠吃一惊。见身前男子一壁咳来一壁又不以为意面含浅笑,他既感心头疼楚又莫名愤怒,当即咬牙冷声道,“莫说你重伤在身憔悴不堪,就算身处此时此地的是二十年前的温商尧,我温羽徵也未必会放在眼里。” “若非将军当日偷袭得手,纵然温某憔悴不堪,纵然将军持有当吟在手,也断无留我的能耐。”他存心相激,脉脉含笑的眼波徐徐瞥荡之下,竟流露出一种不屑又怜悯之意,“将军莫忘了,这‘人间无二’的温郎到底只有一人。” 温羽徵自然听出兄长是在激自己,却不顾杞晗于一旁的怒目而视,突以脚尖一点马镫,直飞树梢而去。不及眨眼功夫,他又落回地上,掌中还收着一双覆羽雪白的不知名鸟儿。 “你所言不错,当吟乃上古神兵,你我持剑相拼未免有失公允。”伸手及兄长眼前,温羽徵冷声道,“还记得当日大哥教弟弟捕鸟,弟弟一时不察小输半招——若你今日还能赢我,我自当命人放你离川!” 掌心一开,那对雪白鸟儿顷刻扑羽乱飞。霎然间两个人影便同时跃起枝间,拳来掌往似枪戟交错,于那教人目不及眨的翻衣覆袂里铿锵作了一处。身形招式是一划里的潇洒漂亮,可温羽徵招招相逼,温商尧式式趋避,这一退一进的二人之中,辛苦招架者何人,了然于目。 地下的杞晗始终视线高抬追索,冷眼旁观,不自觉间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他毫不怀疑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会对自己的大哥手下留情,然而温羽徵却没有。他不愿咽下那声“弟弟跟着哥哥走”的骂名,更不愿教自家兄长低看一等。 一双扑棱棱的鸟儿终被收匿了影迹。一先一后落回地上的两个男子各自轻攒掌心,似握有一物。温商尧还未摊开手掌即已剧烈咳起,咳得他似再直不起腰来。泛起喉间的血如何咽之不下,溢出口角的血又如何擦拭不尽,连吐出几口血才渐渐平复了吐纳,勾了勾嘴角轻启一笑,“真是老了……” 这话不假。方才两掌相并,温羽徵便感到了温商尧的脉搏微弱力不从心;如若再并一掌,恐怕就该经脉俱断殒命当场了。 愕然目光着兄长的枯卒病容,由他鬓边的白发滑至溅落在地的血迹,倏然掉过头去,“我何有伤你的心思……我不过想留你下来……”身子微微发颤,手心攒得紧了些,“你便不该来……” “确实不该来。只不过,”温商尧复又咳了几声,慢慢摇头道,“怕将军行军不够快。” “是何意思……” “温某曾逢人断言命不过不惑,这般算来已无多少时日可捱……”久久望于弟弟的颤栗背影,那双好看极了的眼眸已泛出澜澜泪光,“怕将军行军不够快,倘使腊月之前将军未能兵临长安……你我兄弟便将缘尽此生,若参辰卯酉,此出彼没,再无相见之日……” 温羽徵仍背对兄长,不愿别过脸去,却掩不住一行热泪打落脸颊。指下倾力捏紧,那收于掌间的鸟儿便死了。将手里的死鸟扔于地上,他竭力平复颤抖着的唇舌,阖起眼眸道,“我输了。” “见虎符如闻军令!”杞晗忽将虎符高举在手,亮于一众兵马之前,扬声对位列在侧的关谷等兵将道,“我命尔等,就地诛杀温商尧!” 这佋王爷与大将军间的暗昧人尽皆知,见其握有兵符更知关系非比寻常。正有兵将犹豫欲前不前间,温羽徵猝然以足尖挑起落地的当吟——一声剑音的嘶啸过后,他手握剑刃,展臂挡于一众兵卒面前。 “输了就是输了!”冰冷锋刃切入骨肉,滴滴鲜血随之滑落刃身。眼眶渗出不知是泪是血的红,温羽徵怒目扫视众人,一字一顿道,“谁敢近前一步,便是置我于不信!” 任由孙虎的声声催促响于耳旁,温商尧驻了好些时辰,才缓缓掉头而去。“谢将军成全……” 他掌中的鸟儿也是死的。 “你安心等着做皇帝就好……我与大哥的事,你莫管……”话还未毕,眼前猝然生风,面颊即火辣辣地一疼。他惊甚于怒,众目睽睽之下竟会这般结结实实挨上一个巴掌。 咸归五月壬寅日,宜破土、出火、移徙;忌造庙、祭祀、纳采。大将军温羽徵与浚王简寿自蜀地先后起兵,兼云南朱忠良、桂西马秀昌、淮南马宾、陇右萧坚余部,兵发六路,进图长安。 第80章:日高慵起懒画眉(上) 去时轻装简从,回京之日也未大张旗鼓。恰是事巧,温商尧的马车还未入得城门,便于城外与一队人马相遇。 这一队人不过是些白发翁妪、垂髫童女,其中不少他亦认得。那面容枯槁的老翁曾手把手地教他读书习字,而那衣衫褴褛的女娃只消相见必是跟前随后,甜甜糯糯一声声地唤他“伯伯”。温商尧凝着眼眉看了那群人一会儿,便唤孙虎勒缰住马。咳了几声,自己掀起帷帘下了车。 押解这些流放囚犯的兵卒大多认得温商尧,见他行步过来,赶忙各自收起手中的鞭杆笞条,恭恭敬敬拜一声“国公”。 温商尧仅轻一颌首即别过了脸,目光再未离开这队囚犯中的一个女孩。纤纤身影踉踉跄跄,蓝色裙裳遍布鞭痕血污。曾几何时那双妙丽天下的眼睛此刻竟成一池碎萍,一潭死水,困在了蓬头垢首之中,再无眄睐间掠影浮光的灵动与俏皮。 她似也瞧见了他,当即不顾身后人的推搡,干干立于原地不动。 温商尧又咳了数声,抬起手来轻拂过那女孩的面颊,只是问道,“韦二小姐,你如何……” 岂知兰珠忽地张口咬了上来,一壁以牙齿狠狠锁住他的食指指根之处,一壁还仰着脸一眼不眨地瞪视着他。一双早已干涸无泪的眼睛竟突如潮来汐起,焰烫火灼,要将对方完完整整地湮卷燎烬。 牙齿已深深嵌入那比缎子还冰凉光滑的肌肤,舐了一嘴的腥甜,女孩的颌骨仍不住喀嚓作响地使下劲力,浑然还想咬得更深。倏忽一瞬的愕然过后,那双如井如潭的眼眸不见怒意,倒现出好些悲伤神色。温商尧眉头微蹙,一动未动,但凭兰珠发泄一般咬住自己的手不放。 “好个泼妇!何敢对国公无礼!”一旁的兵卒见状立即一拥而上,几左几右地钳起她的一双玉臂,想要将她自温商尧身前拽离。但不知这身子骨孱薄的丫头何以迸出这般大的气力,五六个男子卯足全力也招架不住,最后还不得不鞭抽拳往地乱打一气,才将遍体鳞伤的兰珠拽离了开。 一旦为人牢牢钳住,几若奄奄一息兰珠当即又似活转一般,近乎癫狂地挣扎反抗,作出张嘴扑前的姿态,似乎还想咬住那个男子。然而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她被摁着肩膀跪在地上,唯有一声声音节破碎的嘶叫不住掷向对方,却根本连结不成清晰完整的词句。 温商尧这才发现,兰珠的舌根已为人拔除,十根手指也俱被绞掉半截。一个个腥臭浓黑的痂烙在白若无瑕的指头上,触目惊心已极。她和她的姐姐一样,都在最芳华正茂的年岁,被对一个男子的错误祈望浇灌得枯蔫了。 孙虎确是不懂,何以那个骇人模样的女孩怪叫着为人拖走了去,这个潇散极了的男子仍一脸悲伤地驻着不动——他看来和她并不十分相熟,应该也并不很喜欢她。 温商尧低垂眼眸,许久望着那齿痕深嵌、破皮出血的手指,忽而视线陡然一移,又落在了掌心中一朵花钿似的伤疤上。 那是一个为发簪扎出的伤口。好似永不会被岁月痊愈,已浑然化成了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爹爹,你怎么不理娘呢?娘又哭了。 ——爹爹不理娘,子衿也不要理爹爹了…… ——真好……子衿终究未蹈娘亲的覆辙…… “伯伯,你怎么哭了呢?”一个与年幼女儿极似的稚嫩声音将他唤了醒,温商尧循声俯下眼眸,却瞧见一个破着衣裳的女娃娃正仰脸望着自己。脸似玉牒臂似藕,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许是年纪太小,行刑的官吏终究动了恻隐之心,没有依照少年天子的旨意绞去她的舌头。 “伯伯,你可是手疼方才哭的?”自个儿的眼角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珠儿,却还眉眼认真地关怀着别人。见对方于自己面前蹲下了身,并不置言只是凝神相望,她便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拾了起来。“颀儿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低下头去,轻轻往那洇出血丝的伤口上吹着气儿。一小口,一小口地吹着小嘴里潮潮的热气儿,很快就将那又长又冷的手指给浥得又湿又暖。 温商尧抬手轻轻揾去她眼角的泪滴,眼眶泛红地微微笑道,“伯伯并不疼……” “伯伯,颀儿知道爹爹不好,爹爹做了坏事被烧死在宫里了……可颀儿会好好的,颀儿和娘亲、和太爷爷、和婶婶大娘们都会好好的……”极是怯怯地朝左右兵卒们望去一眼,尚未目光触及又慌慌张张躲了回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使劲眨了眨,她小声央求道,“伯伯,你能不能带颀儿和娘亲回家?” 李谦伏法,韦松暴毙于刑讯时候。他已经知道温太后连同那些平日里跟着大将军为非作歹的温氏戚族,无一人生还于甘棠殿内的一夜大火。缴没的财赀充入国库之余,百姓闻之个个鼓掌称快,一时间笑语盈城。 温商尧重又起身,望向那条即将流放恶瘴之地的长长队伍,而那些满面血污浊秽的老人妇孺也一并以倚望的眼神回望着他。 “国公……此乃、此乃陛下谕旨,望国公莫让属下们为难……” 便是没有这兵卒的提醒,他也不会任由法令不申,刑罚不明。温商尧又低眸望向那不及他膝高的女娃娃,良久过后,摇了摇头道:“伯伯不能带你回家。” 叛将温羽徵即将兵临城下,偏生察可古也不耐寂寞,屡屡来使请准与汉家联姻。这匹羌族的饿狼醉翁之意自然不在美人,秦时如率三十万大军与其对峙于漠北,强行进犯必会多有折损。然则汉家后院起火却分明又是其趁火打劫的千载之机,便以求亲之名索要城池与物赀,只看那汉家的小皇帝烂额焦头之下,何以应对。 云珠尸骨未寒,少年天子如何不愿再咽一口和亲的屈辱,只令秦时如枕戈以待,拼死报国。他知朝中将领大多冯唐已老,且与温羽徵同朝共事多年,早已为对这“不殆战神”的畏惧之心束住了手脚,不战即已势弱三分。倒是秦开、范炎青这些少年将军,大有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勇力与气概,便是众寡悬殊也敢先声夺人,嗥它一嗓子再说。 杞昭力排众议,属意令并无行军经验的秦范二人领兵去往阵前,即传召二人入聚隈内议事。 “皇上,秦开他……他近些日子抱恙在身……” “抱恙在身?朕看这会他正抱瓯而眠,醉生梦死着!”见秦范二人只有一人奉诏前来,少年天子那双晴波明眸顿生阴霾,“前个儿施淳自鲁地归来,告诉朕齐鲁境内的百姓闻悉大战在即,纷纷挑粮献赀以助役。朕听闻此事实是大有所感:朕若与百姓戮力同心,便是‘黄河捧土也可塞’,何惧外邦来犯,又何惧六路兵起!”言及此处,本是眉目激昂的一张脸忽又敛出怒色,杞昭冷叱一声,“而他秦开堂堂男儿兼为将门之后,却将男女私情看得比江山社稷还重,如此不分是非缓急,委实该杀!” “皇上息怒!”见少年天子眸中杀意分明是真,范炎青慌忙道,“绝非是秦开纵酒自娱,不闻陛下圣谕!昨儿是义父亲自登门探视,与秦开一壁对饮一壁剧谈,俩人皆是大醉方休……”话一脱口,少年当即悔了。 “他、他……他回来了?”煞也教人琢磨不透,方才还怒不可遏的神态竟一下全匿了去。似纨白无瑕的一双脸颊刹那搽起红云,犹如薄薄饰了一层女儿家的妆。他周身难止的轻颤,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几番之后才口舌打着颤道,“何……何时回来的?”范炎青微一埋首答道:“回京已半月有余。” “如何回京半月有余却无人向朕通报?为何他不进宫来见朕?”杞昭面色茫然,喃喃自语几声后,忽又箭步向前,狠拽住对方的手臂问道,“他好不好?可曾受伤?可曾受苦?他……” 满腔的思念一泻而出,如何也束不了,掣不住。还未能道尽心中所有的担念,已是眸中滟滟,哽得说不出话了。 “皇上……“手臂被擒得生疼,少年仍旧一副面色古怪的嗫嚅模样,也不就实而答,“皇上问得太多,卑职答不过来……” “你速去将国公请进宫来!再传朕旨意,将朕的梨园班子也一并召来,朕今夜要与国公赏戏!”范炎青方要作答,却见少年天子连连摆了摆手,话音未落人却已在门外,“朕亲自去请他!” 第81章:日高慵起懒画眉(中) 一笔墨迹似飞鸥滑落画上美人的额下,带出了棱月般两道细眉,温商尧便收了指间笔毫。 苑雅见他画好了,便上前去看。画上的美人正是她本人,眉黛青青,眼波涣涣,面容仿若长安城内第一场雪般美丽莹洁,愣是教她自己也看红了脸。她本极是喜欢,可一抬头瞧见高悬书室的另一幅美人图,不禁又心思黯淡了下去。 虽说画上的两个女子眉目极似,又是同样的裙裳清素,神态娇嗲,可墙上那幅画中的美人莫名周身萦绕着一股子仙气儿,似那破曙之时分的光,能将一切喧杂泯灭,能教人痴心相恋袒露衷肠。 来回游移目光比看了好一晌,苑雅才低下眉睫道:“苑雅不及乔夫人。” “倒也不是。”温商尧瞧出了对方的心思,即微笑着摇了摇头,“纵是此刻唐乔复生,也再画不成这画中模样。”见眼前的丽人面露惑色,他便又笑道,“是我的心境变了。” 苑雅仍是不解道:“国公的心境……难道不是对乔夫人的一往情深?” “是。笔染钟情,墨沾相思,恨不能一画为誓,此情要休且待青山烂尽……”温商尧咳了几声,自嘲般摇头一笑,“当时的温商尧确是如此,现在这个,却不是了。”抬起瘦削颌来,将那深长的目光落于画上的美人,良久才又轻轻叹气道,“一个男儿若将‘情’这一字看得太重,难免会目不视物,行有差失。” 见身前的男子神情收得十分凝重,深眸之中似含忧戚之色,苑雅不禁揣摩道:“国公此言,似乎另有所指……” 还未言罢温商尧就剧烈咳了起来,黑色披风下的身子猛然晃了一晃。将倒未倒之际,素衣美人赶忙上前将他扶住。她秀鼻泛酸,话音已好些哽咽,“昨儿夜里饮酒归来,咳了整一宿,又吐了好些血,如何不传个宫中的太医前来瞧瞧?” “那些宫中的太医若是前来,定要苦着一张张‘国公命不久矣’的脸,定会长啜大嚼地要教我戒酒。”苍白病容透着倦色,温商尧摇头笑了笑,“还是不传得好,传来反教人不痛快。” 苑雅自知劝也劝他不住,便将案上的画收进怀里,仰脸展了个娇媚的笑颜道:“谢国公亲笔赠画,待苑雅日后远出塞外,也有一物念想了。” 岂知这男子忽而拽起她的手腕,逼视着她的眼眸道:“你当真不悔?” 素衣美人摇了摇头,语声坚定道:“不悔。” 温商尧问:“你可知,曾有一个如你这般的秀婉女儿远嫁和亲,结果却横尸荒漠,白白赔上一条妙年性命。”素衣美人颌首道:“苑雅知道。可怜云珠姑娘如此善良识体,终究逃不过红颜薄命。”温商尧又问:“你可知,此去漠北,纵然你侥幸生还,此生或许也再无可能踏足汉地。”素衣美人面露哀恸之色,凄婉生出一笑道:“苑雅家破夫亡,已是无牵无挂孑然一人,回不回汉地又有何关系?”温商尧再问:“你可知,终有一日汉兵会踏破羌人的草原,那时你或许已年老发白,身为俘虏的晚景将何等凄凉。” 男子身上的药香如雾轻薄,望着她的目光更如掣电般惊人魂魄。他是那么温柔又好看,教她一听是他遣人前来相请,立马忘却了为他家破夫亡、受尽骂名的苦痛,投火的蛾般一头扎进了这飞花拂柳的繁华长安,不改昔日的痴酲。素衣美人又轻笑道:“当日国公离开济南,苑雅便打算青灯古佛了此余生。晚景凄不凄凉的,与我早已不打紧了。” 温商尧阖起眼眸,缓缓叹出一声。两声轻咳之后才慢慢道出:“你又可否知道,今日你若对我说你悔了,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个名分。” “昭君出塞,文成入藏,皆是不让须眉的英雄女儿。”这迟来的一言到底触动了她所有的感念与伤情,那一双妙目终是泪水盈盈,可面上的笑靥却依旧如蘸水的桃花那般美丽,“可惜苑雅只是个目光浅薄的小女子,心中有的不是这番为国为民的大志,只是自己心爱的男人——苑雅不敢奢望长伴国公左右,只盼能倾我所有,为国公解忧。想来,云珠姑娘也该是如此。” “奴才叩见皇上,还请皇上于正厅稍坐,奴才立时通传国公前来拜见——” “免了!免了!免了!这些繁文缛节都给朕免了!”龙袍犹在身上,见温府中的下人一概跪地相迎又相拦,杞昭仍是不肯停留须臾地大步而行。一个下人拦得紧了,他想也未想抬脚便将其踹翻在地,“朕不要你们通传!朕等不及!一刻也等不及!” 同样跪在地上的胖子孙虎已吓了半条命去,见紧随小皇帝而来的另一少年,即憋涨着一张脸地起身道:“皇、皇、皇上……怎么来、来了……” “皇什么皇!皇上怎么不能来?!”范炎青虎着脸,竟是一副比谁都委屈的口气说,“纵是义父,这回我也不站在他一边。皇上为他茶饭不思,为他日夜忧心,想了他、惦了他这么些日子……他倒好,回来之后一声不吭,倒令施大人接来一个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的义母来!他、他……”两道剑眉往里一蹙,一双凤眼生生勾出一团烈火,只差没捶胸顿足道,“他真是气煞我也!” 少年天子健步如飞地去往情人所在的地方,并未听见范炎青于自己身后气急败坏地嚷声。于心间仓促算了算与他分别了多少日子,顿感心疼得很。一念,一瞬,一弹指,一罗预……但凡不能在他身边,所有的花费,都是奢侈。 还未踏入门内,便听见一个女子娇怯的声音,“别人画龙点睛,最后一笔最是神妙。可你这最后一笔,偏把我的眉儿挑得太高,可不教我好些轻浮?”杞昭心里一下发懵:这欲嗔还羞的娇憨音调,分明是调情无疑。不自觉地于槛前一收脚步,便又听见了一个柔软含笑的男子声音,“你是日高慵起懒画眉,我好意代劳,倒落得不是了。” 也不知自己这心如鼓擂地是在怕什么,他怔立了好片刻,方才小心地探头往屋里望去—— 温商尧正与一个女子并肩而坐,那女子偎于他的身侧,似在与他一同赏看一幅画。 另一幅美人图高悬壁上,杞昭几乎以为,眼前女子就是画中美人活色生香,脱凡而来。过去他从未仔细瞧过这幅近于咫尺的画,可此时此地的一眼相视,他顿时明白过来——画中女子是自己的母亲唐乔。他又惊又骇目瞪口呆,心道定是自己心急糊涂,复又定下心神抹睛一看——原是淮王世子妃苑雅。 不及细想何以此二人挨首并肩这般亲密,杞昭已蓦然为眼前此景灼红了眼眶:一个英雄的归宿,若是不能征鞍千里,唱凯而还;到底也该是这般归剑入鞘,美眷如花。 第82章:日高慵起懒画眉(下) “义母炎青只认皇上一人!管她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范炎青不过是听闻孙虎所言有苑雅一人,这会儿伫在院子外头,仍旧气冲冲地嚷个不休,“在我眼里,也不过是蓬发臼头、獠牙盆口的‘天下第一丑妇’!” 一旁任其唠叨的胖子忽而双目圆瞪望向少年身后,两唇开张似有涎水滴落,把本就肥钝不堪的一张阔脸更衬得又呆又痴。他目有所指地拽了拽少年的衣袖,又憨憨傻笑不止。 “你拽我干什么!我既敢说,便也无惧他人听到!那‘天下第一丑妇’面似焦炭,身似斛桶,舌长七寸人见了愁,声若洪钟鬼听了怕!想当我范炎青的义母,也不对镜照照,配是不配——你又拽我干什么!”范炎青被孙虎拽得急了,猛一循着他的目光掉过头去——当即怔住不动了。 似一株仙葩立于不远处的,不正是自己口中那个“蓬发臼头、獠牙盆口的‘天下第一丑妇’”么! “苑雅见过范将军。”那女子抿着红唇旁的一抹浅笑,款款莲步而来,莺啼软语地说,“苑雅听闻将军力擒贼寇一战闻名,今日有幸一见,果是年少英雄……” 不知何来的彩光刹那溢了满眼,仿若霁后的虹匆匆映过眸子一般。苑雅说得什么范炎青哪里还能听见。只觉自记事起,莫说是活生生的人物,便是他曾见过的最好看的光景,譬如那些春的花柔茵碧、那些秋的枫红艳冶、那些戏台上的粉黛罗衣、那些年画里的姮娥西子……都及不上眼前这个女子的淡蛾娇眼,盈盈一笑。少年梦呓般呆怔了半晌,蓦地将嘴咧得老大,仿佛谁拧着他的颊子扯出了一个笑来,朝这绝色女子撒娇唤道:“义母!” 温商尧伫在窗前,见被两个少年围着嘘长问短的苑雅向自己投来嫣然一笑,便也报以她同样好看的微笑。 俩人视线交汇的模样分毫不落地收尽眼底。杞昭紧攒两手,生生将涌上的泪给逼了回去,强出一声道:“朕倒不知,你令施淳去往济南,原是去接世子妃。” “并非陛下想见的那样。”温商尧轻咳了咳,返过身来,倒似颇知对方心中所想地说道,“世子妃心存高义,愿为陛下、为大周远赴塞外,献身强虏。她唯独求臣替她作一幅画,臣自当应允了她。” “察可古欺朕太甚!朕不想因自家门户生变,反教外人讨得便宜!” “有人生性好战,有人偏就耽于安逸。羌人铁骑虽骁勇善战,而我大周历经二十余年的休养生息,也早不复当年的人尽可欺。察可古虽靠其勇力一统部族,但若当真要他耗举国之力出兵来犯,只怕周遭的反对声音也不会少。他以求亲之名屡次寻衅,一为试探,二为寻得借口压制族内纷议。陛下何不顺水推舟,再给他一个女人就是了。” “朕好糊涂!来之前还千番告诫自己,今儿绝不与你商谈国事。”听这淡然口气似也并未将那个女子放于心上,少年天子稍感心头纾解,当即走上前,将自己投身于对方怀里。两臂箍他箍得好紧,闭起眼睛,好一阵贪婪地嗅着那久未闻见的微微药香,又轻声道,“今儿朕只与你赏戏……” “赏戏?”温商尧微一低头,即迎上了一对黑黢黢又水淋淋的眼睛,听他一脸认真地道来,“赏一出‘登徒子扒篱偷瓜,调嘴调舌逗引民女’的戏……你若赏不够,朕亲自与你搭台扮来便是……” 莫说本就相思镂刻入骨,纵是心坚如磐,怕也会被此刻情人眼眸中的温存哀伤化得一碰即碎。轻轻一声叹息,温商尧以掌心轻抚过少年那丝织般的柔嫩面颊,转而又为一双灼热热的唇封住了口舌。 一重冰来一重火地四唇相接,杞昭眼睛一闭,以舌尖于那又软又冰的唇上连舔几下,便要将整条舌送入对方口中。 情人的回应并不热烈,甚至可以说十分冷淡。他没有收拢牙关,却也未完全将其打开。杞昭几番要探舌进去,搅着他的舌与自己一同送动,却几番铩羽而回,尝不得一个深吻的绝妙滋味。一下放开对方,瞧了瞧对方那无波无澜的一双眼睛,皱起眉问,“你想说朕做错了?” 温商尧摇了摇头,道:“臣并没有这么说。” “可你这样子分明就是在说朕错了!”一摆龙袍,少年天子蹬蹬远去几步,撑开双肩坐了下。冷脸道,“朕也料到你若去了蜀地,见了佋王,就会知道子衿的死因朕是瞒了你。可那时你病得那样厉害,朕宁可负了你,也不愿你受那情义两难的烹灸,伤得更甚!” 温商尧微微一蹙眉,也并不答话。 “朕恨透了女人的舌头,犹是太皇太后的那条。”眸光如剑凌厉往旁处一扫,他举起案上一盏茶瓯,掀盖瞧见里头的茶汤已冷,又响动不小地把它扔回案上。“同样身为侄孙儿,她何时亲待于你?你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那条舌头翻搅的竟只是些诅詈的恶言!朕断不容她、断不容你的那些亲眷接连这般毁谤辱没于你。比之谋逆之罪的满门抄斩,朕不过剜掉她们的舌头,已是天恩浩荡了!” 温商尧嘴角轻轻一勾,仍不答话。 “你可知朕将举国的得道高僧罗聚于温郎庙中,命他们日夜为你诵经祝祷?”从对方的眉目深蹙之中便能瞧出他已知道,杞昭便敛容又道,“朕还听皇后提及,她家乡曾流传过一个延年增寿的秘术:采十至十二岁童女的红铅,与几味秘药芝草一同入鼎炼化。日服一丹,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百病皆能痊可。” 不解对方的冷淡因何而来,少年天子霍然起身,背着两手踱了几个来回,“朕问过阮辰嗣,可否用药催下一个十岁女童的月事。看他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朕就知道可以。”浑然不顾此举会否夺去那些女娃的性命,杞昭鼻中嗤出一个冷笑道,“朕也不怕他不肯,穿骨、烙皮、垮茄子……朕偏不信,这全套酷刑之中,就没有一个能令他改主意的!” “遑论是真是假,遑论可否成效,所有的法子朕都要想,都要试……朕要把你留在朕的身边,朕要与你同赴期颐之年……”一层古怪红晕渐染上少年一双薄颊,浮着一层泪光的眼眸愈加莹澈熠亮,语速也愈来愈快地道出,“纵是天上的神佛说你仅剩一年的寿数,朕也要为你弑神弑佛,逆天而行!朕只问你……”话音陡然一颤,望向自己情人的目光竟满含哀伤与央求之色,“你今夜……要不要随朕同宿宫里?” 半晌缄默过后,温商尧以浅浅一笑还予对方。笑中的寡漠之意,尤为泾渭分明,他淡然说道:“皇上若要就寝,自有妃嫔伺候。陪王伺驾,绝非一朝首辅的份内之事。” 这些日子攒积的牵挂有多如焚如曝的炙热,适才一言递来的酷寒就又多锥心刺骨。一脸愕然、茫然、兼有不可置信,杞昭瞪大眼睛望向对方良久,唇边蓦地起了个极为冰冷的笑,“你可记得,你也姓温?” “臣这一身血脉系于温氏先祖,如何忘得了。” “记得就好。那你又可否记得,朕曾同你说过,”本已返身而去的少年天子却又伫在了门槛前,微微侧脸道,“不能求得宫商相合‘与我偕老’,便得玉石俱焚‘与我偕终’!” 第83章:要休且待青山烂(上) 六路兵发进图长安,温羽徵与简寿是高举“拨乱反正,还位于贤”的义旗,另四路兵马则以“诛奸相、清君侧”为由起事,叛军各地战报频入京师,阵前战况半喜半忧。起兵不过半月光景,温羽徵一路高歌奏凯,以蛰蛇初醒之态、大风拔木之势接连攻下白河、汉阴、安康、十堰等六地,所经之处必然纵兵劫掠,夺财赀、毁房舍、银人妻女,一如虫蝗害稼,天地昏霾。温羽徵挥军进犯一路,不少郡县的守将官吏骇其战神威名,纷纷望风而降,不战自退。简寿随其身后以逸待劳,而朱忠良、马秀昌等异性藩王则遭到了周兵的殊死顽抗,推进大为不利。 垂髫黄发怡然自乐,京中百姓犹然不觉战火催迫,也不知芳菲未歇之时,远嫁塞外的喜车又一回驶出了长安。 温商尧跨马随行于喜车之旁,苑雅只道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便也不惧落人笑话,不时掀起车上的短帘向那男子望去。而对方虽面色沉凉地目视前方,似也总能感受到她那痴痴追索着的目光,侧脸还予微微一笑。 还听他咳了几声,轻声打趣道:“若非温某朽病不堪,这一番佳人随侧的光景,倒似戴花披红,迎亲过门。”苑雅听来是既欢喜又哀伤,忙又垂下帘子,悄悄拭了拭落下颊来的泪。 随行护送一路,待出了长安城,温商尧示意打头的范炎青暂且停驻,一展披风便跨马而下。 车内的美人也就自掀起珠帘,依着对方的扶持,冉冉落下地来。 “温某只能送到这里。”天色微暮,极目处天高云淡,周遭花香弥漫。俩人并肩往花陌头踱去几步,待与随行护送的兵卒们离得稍远些,这披风御身的男子即驻步对身前美人道,“此去漠北,你自己小心。若从今往后,羌汉真可长修秦晋之好,也是你的福祉,你的功绩。” 见苑雅屈体颌首,温商尧又轻叹道,“你求的,我皆应了你;再求的,怕是就给不了了。” 苑雅眸中已含泪光,强作一个笑颜道:“谢国公为苑雅送嫁,苑雅已别无所求。” 温商尧咳出一声,忽而一缕带着揶揄之意的笑泛于眸中,“当真‘别无所求’了?” 素衣美人尚不解其意,便被身前男子一拽手腕,完完整整拥进怀里。 轻托起美人犹带珠泪的脸庞,他眼眸微阖,倾身下去——那双又薄又凉的唇旋即轻轻贴于女子的檀口之上。 待缓过了替皇帝抱不平的心思,范炎青反倒甚为苦闷与不解:虽说这份情看来不似对皇帝的深厚,可自己的义父分明是喜欢这个女子的;而这英雄美人本也是天造之和,而今如何偏要生生分离?见那些好事之徒各自一脸馋涎之色地望着那对相拥的璧人,他心头烦躁,即冲他们挥手斥道:“看甚么!看甚么!都给我掉过头去!谁敢擅自回头便是不闻军令,范某决不轻饶!” 同是热血少年的羽林小将们嘻嘻笑笑地转过了身去,范炎青又朝那二人望去一眼,也悄然叹息着背过身去。 四唇相贴摩挲,男子的舌慢慢跨过女子的两排贝齿,温柔缠卷舐弄起她的舌。这一吻仿佛将她带回了初识的那个夜晚,他的唇与舌,拥吻与侵入,都是她此生从未领会过的详雅与温存。阖紧的眼眸滑下一滴珠泪,苑雅不由紧紧将对方揽住,纵情沉湎于其最后的赠予。 渐沉渐西的日也似为这折柳惜别之景所留驻,久久倚着遥遥层迭的远山,化作一弯不肯归于地平线下的虹霓。 一个绵长热吻收了住,温商尧复又将苑雅轻拥在怀,贴面于她鬓边轻声道,“珍重。” 范炎青一声呼起,便与一众少年随喜车辚辚而去。他们不曾看见的,不远处屹立垄丘之上的少年天子却瞧得一清二楚。浑似一下重鞭,策往心头。 “他这是故意做给朕瞧!”金冠华衣更添器宇轩昂,杞昭冷着面容负手而立。虽觉胸中盛怒已快破表而出,倒也还努力抑着不任其发作,微一侧眸对随侍身旁的晋汝道,“他想激朕,朕偏不受他的激!你过去给朕传话,就说朕想请国公今晚入宫赏戏!” 谁知这小太监竟面作难色,踯躅不去,犹豫至龙颜现出怒色才大胆回道:“陛下,这半月来奴才天天奉陛下旨意前去传召,可国公始终不肯奉诏入宫。不单如是,皇上御赐的‘宝丹’也未见国公服用一粒……”将这由百余弱龄童女的经血所炼制的丹药称之“宝丹”,他又道,“陛下说要将那些流放在外的温家老幼赦回长安,国公也只说‘朝令夕改,何来天子威仪?国法宪典,又岂容草率?’……国公意坚如磐,奴才纵是说破了口舌也不见有用……倒不若陛下亲往——” “朕乃一国之君,天下至尊;上承天道,下饲万民!”话音未毕,杞昭即已怒骂出声,“朕已亲自登门向他软言示好,难不成还要低三下四、涕泪满颐地向他认错告饶不成!”那澄清如洗的黑眸已为怒火燎出血色,少年天子愤声又道,“你这就去传旨,若晋国公再诸多推诿,朕便要治他‘藐视圣意、抗旨不尊’之罪!” 晋汝自高地跌跌撞撞跑下,还不待喘过气来,便急急开口向温商尧道:“国、国公,陛下口谕……请国公今晚入宫赏戏!”见温商尧仍旧面色淡然地驻于马上,似无领旨之意,他忙又小心斟酌措辞地规劝道:“国公与陛下本乃昵爱……至亲,何以此番阔别重逢倒成了仇雠?而今兵戈四起,我大周风飘雨摇已呈累卵之危,断不容再生君臣不合之事端……还望国公不计小嫌,就随奴才进宫去罢!” 温商尧微微仰脸,朝少年天子所在的坡上望去。与那背手而立、面容怏怏之人对视少顷,又淡淡掷了个笑道,“劳烦公公转告陛下,温某还是那句话,‘陪王并枕,侍驾合欢,绝非一朝首辅之责。’”轻咳数声,即一策马缰,返身而去了。 那小太监不及前往天子身旁回话,即听见伫立高处的少年追出数步,冲那渐远的背影扬声道:“温商尧!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 同样心思晦暗的不止是少年天子,还有喜车一路北行的淮王世子妃。 偏偏都是些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为它干戈征伐穷兵黩武,为它甘于辗转一生凋零异乡。 素衣美人一脸怔忡地坐于车上,纤瘦的身子受着长途颠簸,不时惊起宕下,左摇右晃。慢慢地,她打开了自上车起就紧紧怀抱臂弯之中的那幅卷轴——画上的美人广额薄腮玉面娇容,微微含笑又隐隐颦眉,似娇还怯的神态愈显其国色香艳。 临行前,她忽而起念,悄悄将两幅画调换了去。因此这画上的美人非是她本人,而是与她极为相似的另一个女子,先帝宠妃唐乔。 “乔夫人,对不住……”秀目低垂,反复且仔细地瞧了瞧那画上美人,旋即又将画轴卷起收拢。车上女子往后轻轻仰靠,阖起眼眸默念道,“你虽逝得早,却牢牢将他的心占去半生,已比别的女子幸得多了……苑雅不过求国公偶尔抬起眼眸便能看我一看,你若泉下有知,万莫与我计较……” 送亲的一行人接连在驿馆落脚几宿,临近出塞时候,苑雅便淡扫峨眉,换上嫁衣。已循着汉人礼俗作了金钗红衣打扮的女子,粉容修眉的绝代姿容,宛然不输她手中画轴中的美人。说来也好笑,这是她第二回要嫁一个她“只闻其名”的男子,而且比之简柏修那等膏粱纨绔的粗暴浪荡,相关这羌族汗王的传闻则更令人心惊。尽管少年天子命当时的送亲之人三缄其口,可韦云珠为羌人铁骑奸辱而死的事早已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她一壁为即将与这个女孩殊途同归的下场感到忧戚,一壁又觉如释重负。 察可古犹如极寒之地的饿狼,他的勇力无双与凶残成性早已人尽皆知。一身嫁衣的美人等候于自己的喜车之内,等待着未曾谋面的夫婿前来迎接。她低声吟唱起家乡小调,柔靡之音似一缕轻烟散于这一望无际的荒楚大漠。 她的家乡与她爱的男人同在崇山峻岭之后,她的胸中抱定了慨然赴死的决心。 忽然烟尘四起,直抵云霄,连奔过荒野的风也变得狂野靡常,原上野蒿竞相伏倒。铮铮蹄声由远及近,渐至震耳欲聋。骏马之上的羽林少年各个面色持重,将手掌置于了刀柄之上。经过了那夜宫变的恶斗,他们已经可以分辨出来自一头猛兽的危险气息。 黑压压一片铁骑以水银泻地之势倾倒了来,为首的英武大汉一声喝令,又立马云遏风止地驻下不动。范炎青肩颤身抖,两拳紧握,一双凤眸瞪视着为首的汉子收缰立马,大步走了过来。 索要的城池一座未得,不过以几箱金银玉器作为嫁妆,再加之些许籼粟、胡桃、地骨皮一类的琐物,分明即是汉家皇帝的“先抚后攻”之策。他早已做了打算,若这汉家女子容貌过人便就地将她扯于胯下,与她行个欢好之事再赏于手下;若姿色不可,便辱她一通,再令这些长安来的黄毛稚儿们送她回去。 “让我瞧瞧这又是哪个冒名的公主?”察可古一眼不瞧那眦目于己的羽林少年,不屑哼出一声,就上前一把扯落了傍车的珠帘—— 他看见一个女子跪于车内,以羌人的礼节两手交错着置于肩头,循声仰脸相迎。一双澄澈已极的眼睛犹带泪光,唇红染就的笑容却带着不畏死的毅然决然,她说,“贱婢奉大周天子之命,前来侍奉汗王。” 鸿雁噪晚,狂风声势渐弱,萧瑟大漠竟慢慢蜕出了旖旎温存之态;而这狼一般的男子,眸中也渐渐生出了愈来愈柔软温和的光亮。族内多得是隆鼻深目、身姿曼妙的美人,可没有一个美人及得上眼前女子的神韵脱俗,容颜绝世。她竟似鞘般,敛住了他所有刀光万丈的狠绝狂戾。 察可古俯身向苑雅靠近,一下把她托抱于怀中。 “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汉人的贱婢,”他对她俯下眼眸,极致温柔地说道,“你是我察可古的王后。” 第84章:要休且待青山烂(中) 杞昭见温商尧久不肯服用童女月红所炼的“宝丹”,自蜀地归来后身子便每况愈下,以前只是不时几声轻咳,而今却是咳必见血,举步维艰了。他恼他不解自己苦心,又不免为他病急心忧乱投医,转而听信马开元的巧言唆挑,求解于巫禳之术。期间所行的荒唐事,一时也不可胜举。 那马开元本就奸猾狡作,擅于拍马迎合,而今更是掐准了少年天子的七寸,极尽诱哄撺掇之事,一套接连一套的把戏将皇帝唬得信以为真。将“右相”之位囊入怀中不止,还一心提拔自己的亲族,大有后来居上取代当年温姓戚族的态势。 便是温商尧自己也知道,这伤上加伤接连重创,已断无多少时日可活。然而阮辰嗣每日仍自觉前去温府,为其诊病送药也不过一个由头罢了。 “知己”二字,最是重于红尘。 阮辰嗣蹙着眉头,替闭目在座的男子把过了脉,一双眉便绞得更紧了。 温商尧仰头后靠椅背,微微掷了个笑道,“实话。” “若今年冬天天气不寒,许还能勉强撑过;若今年冬天雪过三场,国公怕是……”言及此处,阮辰嗣猛然一收话音,悄然咽下一口惋叹,又改圜口气道,“一个人的命数多有奇变,也非单凭脉象做得数的……卑职也曾见过这么一个病人——” “阮大人,你是老实人。”苍白病容看似十分疲倦。他已瘦得有些嶙峋,双颊一日陷过一日,那曾世之所稀的俊美容貌也一日嬗减于一日。温商尧眼眸未睁,只微笑打断他道,“老实人若要撒谎,不单自己难受,可教听的人更为难受。” 阮辰嗣倒也宽纾了眉头,摇了摇头自惭一笑,忽又似想起什么似的,道,“卑职还有一言……只不过卑职身为人臣,万不该妄议君主……”温商尧轻轻咳着,微微摇头道:“大人有话当讲无妨。”阮辰嗣低下眉睫,清俊面庞露愧赧之色道:“卑职愧于国公,卑职……陛下派人去卑职的家乡,捕来卑职的一众乡民亲眷相挟,卑职无奈之下只得将那催下童女月事的药方呈予了陛下……” “不怪你。”座上的男子咳了几声,淡淡摇了摇头道,“宫中御医并不止大人一人,陛下自会寻出别的法子。” “可这药药性过于劲猛,八岁的女娃断然难以承受。卑职昨日听闻,已有两个女娃崩红不止,不待卑职设法补救,竟已白白……白白丧了性命……”果是老实人,面上大有“伯仁因我而死”的悔憾,已然哽着话音道,“陛下而今深为器重马开元马大人,而那马大人也不知自哪里寻来一群伤重待死之人,竟都当着陛下的面,以他的奇诡之术医治了痊好。陛下见了更对其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卑职亲眼所见,陛下已在宫中建下道场,要以巫禳法事为国公续命……还要取女子腹中活胎作为献祭一用……” 此法骇人之极,那始终闭眸养神的男子也不由惊得睁开了眼睛。 “这些弱龄女童大多以‘宫中选用婢女’之名攫获自乡野百姓之家,已惹来民怨载道众议纷纷……而今前线战事胶着,若陛下再失民心,后果恐不堪设想……”那清俊男子倏尔面色持重,扬声道,“还请国公替天下百姓直言进谏,劝陛下莫再这般行事荒谬了!” “自古多情自误,旁人又如何规劝得了。”温商尧连咳数声,良久才叹息道,“陛下一意孤行,只怕纵然温某阖眼咽气,陛下也未必能自这‘情’网之中超脱醒悟。” 阮辰嗣也起了身,只觉感同身受于这一“情”字的害人匪浅,稍一抬颌,瞧见了悬于壁上的那幅美人图,不禁眯眼辨视道,“这画……似与当日卑职所见,不太相同了……” “也是一个如我这般痴的人……便算我遂了她最后一愿……”温商尧也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向壁上的美人图,那薄如纸刃又毫无血色的唇因由一笑倍感柔然温存,一双如井深眸却讳莫如深不知所想,慢慢道,“我正想着,或许该离京一段时日……” “想来国公自有周全考虑……”阮辰嗣心头慨然,面上随之也生出凉然一笑,“倘使国公不在京里,卑职便也可以了无牵挂,安然归去。这茕然一人,对影成双,若能做个四海为家的游医,倒也自在。” “你不能走。”岂知温商尧却冲其摇了摇头,“有一个饵,事关连天烽火、江山社稷,若非大人则无人可下。”见对方一脸的不解何意,他便以目光示意其靠前,道,“你且过来。” 待附耳向他一番低语后,阮辰嗣已满面大骇之色,竟结巴道:“国公,这……这如何……” “一半也是这个原因,我不忍不离京,也不得不离京……”他又阖起了眼睛,削薄微陷的面颊已堆满深浓的哀伤,“施淳处事我甚感放心,这些日子我已向他作了诸多交代,届时你听他安排便是。” 正当二人说话间,又听下人来报,说宫中的晋公公前来传召。那下人前脚刚走,便见一个模样姣好的小宫人跌跌撞撞跑进门来,还未跨过门槛即已扑倒在地,哭道:“求国公听奴才一劝,今夜就随奴才进宫去罢!再不去……再不去,就晚了!” 砰砰磕头在地,须臾即已溅得满面鲜血。那宫人哭得十分伤心,话也说不完整,阮辰嗣不禁道:“还请公公慢说,何事晚了?” “陛下听马大人说献祭换命贵在心诚,心不诚不足感动鬼神……陛下他、陛下他要为国公取的活胎,乃芍夫人腹中的龙种!”颤声说到这里,晋汝已是哇哇大哭,鼻水、口涎混着面上的鲜血泪珠,流作了一处。 攀上枝梢的月早已催走了踯躅一晌的黄昏,照向宫内的后海湖面,波纹缕缕,光影闪映。 听宫人传报“皇上驾到”,腹部高隆、身形笨重的白芍赶忙放下手中的绸缎与针线,起身相迎道,“皇上如何来了?” 一直随侍皇帝的宫人晋汝并没随行身后,倒是另一个模样陌生的宫人手托一只置了药碗的雕花木盘,跟着少年天子一并入殿而来。 “朕听太医说你近些日子身子乏得厉害,来看看你。”杞昭略略扫了眼置于案上的针线道,“宫里穿的、用的难道还少?何须你自己动手绣制?” “臣妾想给肚里的孩儿缝件小衣裳,娘亲亲手缝制的,定让他穿得舒服,不会被线头扎了那白嫩嫩的小身子……”白芍以手轻轻摩挲起腹部,似那新开的蓓朵一般,绽了一脸满足而温厚的笑容,“臣妾原是做惯这些的,不打紧……” “你已是朕的贵妃,这些粗重的手脚活以后还是交由下人去做。既然身子乏,平日里也当多注意休息才是。”少年天子不柔亦不厉地道出一声,一抬袖,就令菡清宫内的婢子们全都退了下。自小太监躬身托奉的木盘中端起药碗,他掉身看向她道,“朕特意命太医为你煎制了一碗药,以俟你凝神安胎之用,你且趁热饮下……” 看着杞昭面色古怪地端着药碗越迫越近,白芍突然感到了一种弥满血腥气味的危险也随之向自己逼迫而来。这些日子皇帝的所作所为,纵是足不出户的她也略有耳闻。一个母亲拼死保护孩儿的决心让她前所未有的耳聪目明,嗅觉敏锐起来,身怀六甲的女人不惜违抗天子之命,一面摇头一面后退道:“皇上,臣妾本就是农人之女,粗手粗脚的倒也身子强健,无须饮药安胎的……” “你听朕的话……待取了你这腹中胎儿,朕可指天为誓地答应你,你日后若能诞下男婴,朕定下诏赐其太子之位……”一双一眨不眨干干瞪着的眼睛似立马就能淌下血来,那本颇为俊俏的面庞一刹扭曲出修罗恶鬼似的可怖模样。见瞒之不过,少年天子仍旧举着药碗步步逼近,连声诱哄对方道,“你乖乖听朕的话,快将这碗药喝下……” “臣妾不要太子之位,臣妾不喝……”一进一退间,白芍很快将自己逼入了墙角,已是退无可退,潸然泪下,“皇上……求皇上开恩……这是皇上的亲生骨肉啊!这是大周的皇嗣啊!” “皇恩浩荡如雨霖降地,朕赐你妙药,你好生领受便是,哪儿来那么多话!”大腹便便的女人哪里逃脱得了,少年天子命小太监抓住对方的两只手腕,令她屈膝跪在地上。浑似疯魔一般强行掰开她的口舌,即要将碗中药汤灌下她的喉中。 “臣妾不喝……不、不喝……”白芍豁出一切地拼死挣扎,以头乱顶乱撞,碗中的药汤已泼溅近半,而那滚烫的液体大多溅在了她的脸上。 “你听朕的话……朕给你贵妃之位,不,朕明儿就下诏废后,朕给你皇后之位!”一会儿哄诱,一会儿又用蛮,“你把这药喝下……快喝下……” 感到嘴里杵进一截物事,女人毫不犹豫地张口即咬,两排牙齿深深嵌入,疼得杞昭惨呼出声,甩手就给了对方一个巴掌。 甩脱手的药碗“咣”地砸碎在地上。 似为手指的钝痛一下捅了醒,他放开了手下女子,愣愣跌坐在地。 白芍发髻散乱唇破出血,两手护于腹前,仍惊魂不定地往后瑟缩躲去。少年天子的手上则嵌了一个极深的齿痕,渗出丝丝血红,仿佛雪白绸缎上的一朵艳色花绣。自己也为自己的疯魔卑劣所震慑,杞昭面色怔惘如堕恶魇之中,不断喃喃自语:“朕何时……何时竟成了桀纣之流……” “你这贱婢竟敢伤了陛下!你这贱婢找死——”小太监见状立马尖着嗓子骂出,甚至挥手要打——突然又似发瘟的鸡被掐住了脖子,他支支吾吾冒出几个怪音节,随即讪脸笑道,“国、国公……奴才见过国公……” “你终是来了……”杞昭循着来人方向仰起了脸,阴狠凶戾的眼神复又归于懵懂纯真。良久的对视之后,他唇边浮了个凄然的笑道,“你若再不来,朕该疯了……” 温商尧轻轻咳着,慢慢走至少年身前。随即跪下身,将他整个拥入怀里。两臂收得极紧,他低下脸去,连绵的亲吻覆落他的额前眉间,听见他如个孩子般的哭声。 “你在,朕就好。” 第85章:要休且待青山烂(下) (登徒子做痴科,唱)谁家娘子窈窕,瓠齿酥乳蛮腰。娇眼暗抛好风骚,檀嘴一呶我魂儿也消…… 又至秋寒寂寥时刻,皇苑之中群芳谢尽,唯有那自励高洁的菊还抱着残香犹守枝头,金灿灿一片傲岸挺立于泠泠秋风,净雅幽香盈于一方天地。少年天子于后宫点了一块临湖的地界算作戏园,又命人精心布置了一个笙喧鼓沸的戏台。请来一个名噪大江南北的梨园班子,数月来好生养在宫里。因由温商尧迟迟不肯入宫,始终未能派上这些人的用场,今个夜里总算得以如愿。 面前摆置了凉果薄酒,君臣二人虽同坐台下,赏戏之余倒也不忘商讨军国大事。少年天子不视台上,只缠结着目光望于身边人,拧蹙着眉心道:“朕不过募了些女童收容宫里,区区之事何足惹来百姓非议?那些异动的暴民定是早存祸心,趁诸王异变之机寻得借口一并生事罢了。” 岂知温商尧反倒摇了摇头,微笑道,“今儿只看戏,不谈别的。” 一个是纤秾合度的娇艳美人,一个是平金绣花的粉面公子,生旦二人模样都俊极,扮得是登徒子调戏良家民女一折。台上的美人娇容含怒,叱罢这媟亵公子“厚皮色胆赖骨”,便自提着佛青色儿的裙角下了台去。早是馋涎欲滴的登徒浪儿本欲蹴步去追,又见一个模样猥陋的村妪上得台来,连声高呼将其唤住。 (登徒子云)敢问妈妈,那可是临凡的仙女儿又要飞升? (村妪云)休怪老身拿眼来乜,官人你也想,哪儿来的仙女儿是这般鹑衣麻鞋的穷模样? (登徒子做大喜科,云)好妈妈快说与我听,那娇滴滴的美人儿姓何名谁,可有男人? (村妪云)姓何名谁是不知道,只知她嫁了村里的何老实,方圆百里都叫她“何娘子”。这娘子与她男人原也恩睦,可惜年轻轻的遭了天妒,迄今寡居了有些年头。 (登徒子做哭科,云)她大义凛然守贞心,厉色严词将我骂。呼不近,唤不来,活似鱼腥在西猫在东,日思夜惦尝不着!若不能将这美人儿金屋藏,我……我渴不茶,饥不饭,宁把魂儿断! (村妪云)官人你也莫佯风诈冒,老身可瞧这事儿大有余地!这娘子明似节妇实乃银娃,多半是抹不开脸子假正经,怕旁人戳她骨头哩!若官人当真有心,待老身前去撩拨,定教她乱腾腾地起春心,与官人咂嘴儿弄欢成配偶! 杞昭偷偷朝身旁男子睃去一眼,却见他仍目不旁视地认真赏析。仅有一缕倦怠又温存的笑意浮于苍白瘦削的脸颊之上,委实好看得教人心惊。 温商尧虽知道少年不时掉过脸来相看,倒也不以目光回望他去,只淡淡浮了个笑道:“陛下可是指桑骂槐,暗指温某假作正经?” “你知道便好。”没来由地红了红脸,少年天子又道,“你若知错即改,朕也大可既往不咎。” 温商尧并不接过对方话锋,轻咳数声,复又饶有兴味地凝神赏戏。 那村妪收得大把财帛,果然费心费力周旋生旦二人之间。连煽带骗往来几番,起初还舌剑唇枪不肯俯就的何娘子,这会儿已与那白面公子对视朦胧,你睃我看间互相勾挑不已。 (登徒子云)好姐姐!好浪儿!好亲亲!我心疼你箪瓢陋巷孤身难处,你便也可怜我,疼疼我!思你思如身煨炭火,念你念得舌头都磨破。且容我先呷一口你嘴上的香蜜,再将旗枪高竖,粉臀轻摇,与你衾内交战五百回合! (何娘子云)你这人好没廉耻,怎生这般猴急火燎!也不怕教人看见,把你送入油锅,拆骨烙皮! (登徒子做狎笑科,云)谁人敢多言语?看我掴他则个。姐姐这门户久不开,想来也急着为人捣。我这裤头里硬梆梆一截烧火棍儿,管教你水津津地银液流…… 许是以人代入眼前情景,温商尧不禁大笑起来。更因大笑而连咳不止,好一阵子才平复了喘息,即扶额摇头道,“这词……太银了……” 新科榜眼吴津饶是遵从皇帝意思,这戏文的一词一字全不顾分寸工整,只管往艳里遣用。这折戏写成了后,少年天子总盼着与自己的情人并肩同赏,于是也只粗粗扫过一眼,并未连头到尾地通篇览过。而今一见台上的生旦青衫水袖,彩墨俊扮,将这极尽情欲灼热的戏词时唱时念白,十足堪比面上挨了狠狠一刮。一张脸恰也变得脂粉未匀般半红半白,他不自在地往旁处挪避眼眸,小声狡赖道:“都是那吴津胡闹,待朕去治他‘银狎不敬’之罪!” “银也有银得好,”温商尧便又笑,浅勾轻挑的唇角间生出些许不羁的意韵,“男儿本当飒爽,兴之所起,情之所至,何苦扭捏遮掩?”殊不知说人还是述己。 然而这折戏到底是没赏完。 本就病得厉害,方才斟饮了一斝,便如醉意深浓倦得紧了。少年天子于是遣人将他扶去清心殿歇下。 金炉吐烟,宫灯浮彩,温商尧阖眼睡在天子榻上,气息奄奄浑似全无。杞昭唤宫婢取来了湿了水的帕子,摆手道,“你们下去,朕来就好。”亲自为其轻拭额头。瞧见他发白体瘦,憔悴病容一日甚于一日,只觉万箭破腑穿心般疼,不由暗自责怪:何苦非要与他怄气争胜?这动手剜他一刀的疼,分明甚过剜向自己十刀百刀。 自解了衣襟,枕着他的胸口也躺了下。萦绕周身的药草气息实是说不上来的亲昵好闻,少年天子将脸往情人怀里钻埋了紧些,轻轻念出,“朕哪里是传你来陪王侍驾,朕不过想陪着你,伴着你……” 忽听见那个温软含笑的男子声音道:“倒是臣料错了,还以为陛下唤臣前来,赏戏为辅,扮戏是真。” “朕倒是想。一怕你身子受不住,”杞昭倒也坦白,稍支起身子看了看他,又与他脸贴脸地耳语笑道,“二怕你怪朕好没廉耻,怎生这般猴急火燎。” 温商尧笑着摇了摇头,坐起身,咳了几声道,“臣今日进宫,实有一事相请于陛下。”杞昭稍愣了楞,也坐得正些,微一颌首道:“你说。”温商尧敛了敛容色道:“臣想请陛下这就下诏,废去臣的首辅之位。” 杞昭闻言不由大惊失色,一想起近日种种,便又作了雷霆怒容道:“你还是在与朕置气!朕当日所言不过一时气话,你这便是非要与朕争个明白才肯罢休?” “非是在与陛下置气。”温商尧摇了摇头,又咳了两声,“而是真的累了。” 擒敌沙场四载,王事鞅掌二十年,杞昭心里记得清楚,却从未料过温商尧会主动开口说出这个“累”字。他又凝神看他,看这曾“人间无二”的俊美男子为一己衷情、为天下百姓,熬尽了风华。 “身负羁絷二十载,时至今日病笃人迈,实是愈来愈感力不从心。朝廷幸赖有施淳、上官洵等,由他们辅佐陛下,臣亦甚为放心。何况,”顿上一顿,温商尧浅浅起了个笑,半是谐趣半认真地说,“何况,臣也确凿‘抹不开脸子假正经’,怕谣诼四起,为人戳这‘君臣苟且’的骨头。若能自此不问朝政卸爵归第,也好安心居于宫中,与陛下相守度这最后的时光……” “你、你胡说什么!你若当真想卸爵归第,朕自当准你便是,说什么最后的时光……何人胆敢摭拾诬谤,朕自有酷刑戒儆;朕也定会寻出法子将你留在朕的身边,千年万年……”鼻子猝感一酸,杞昭强忍了几欲逼出目眶的泪道,“朕明早便下诏,褒美你二十载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之绩业,容你功成身退……”温商尧摇了摇头道:“诏书臣已草拟在心,还望陛下今夜便亲笔落诏,传由施淳誊写分送。” “好!你口述来便是,朕来落笔……”少年天子依言点头,冲殿外高声喊道,“晋汝,传朕的笔砚来!” 待宫人将黄锦、笔砚一概备置齐全,杞昭起身擒笔立于案边,温商尧则倚靠榻上,边咳边道:“朕冲龄登极,未尝更事,先帝病笃弥留,仍忧怀宗社黎民,故托辅于中枢大臣,以承圣德垂裳之治。然晋国公温商尧世掌丝纶,世享爵禄,不念皇恩浩荡,竟负托孤之重,挟功高而自矜,纵亲眷而不察,骋嗜奔欲,沽名钓誉,明为忠辅,实乃巨蠹……” 杞昭牢牢握笔不落,惊骇断其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但管落诏即是。”见少年犹疑再三,终是蹙着一双俊俏眉眼,挥毫落墨,他才又道,“晋国公贻害乡里,蒙蔽主聪。为求长生不老之术,妄假圣上之名,强甄童女入京,强留僧侣于寺,崇诐行邪说,叛经道纲常,以致民怨藉藉,呼泣载道,天地正气荡然无余……” 少年天子仍旧这般喜怒无常又不藏,一听对方所述,当即搁下手中御笔,板下怏怏脸色道:“你在骂朕!”温商尧轻咳几声,唇角拂过一丝谑意的笑道:“臣骂的好像是温商尧。” “寻仙问药非是马爱卿之责,而是朕的意思。朕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含沙射影地讽谏。”默然片刻,杞昭复又提笔,龙飞凤舞地落下排排墨迹,稍释了释拧紧的眉道:“好,你接着说。” “迩来多事,晋国公假事生风,阴图淮王世子妃貌美,借巡视济南灾民之机,暗渡陈仓,连番构衅,终激成世子之变,掠美人而归。逼使诸藩惧蹈淮王覆辙,纷然麾兵而起,进图长安……”温商尧顾不得杞昭震骇相视,咳罢又淡然道,“邃宇雕墙,衣蟒乘轩,已极世人荣耀。然为其一己情私,竟致肘腋之祸,竟撼国体人心,俯仰间可曾扪心自愧于祖宗百姓?朕疾首痛心之余,更感贬恶彰善之催迫、任贤去佞之紧要。特依大周律例拟其罪责,即日削晋国公官职爵位,废为庶人,以儆天下。” “你这是……”诏书落成,少年天子命宫中太监接旨送往施淳住处,见榻上的男子剧烈咳起,又立马咽下胸中疑惑,倾身向其靠去。揽进怀里,连连轻拍捋其后背。 待喘息稍平了些,温商尧忽而抬起一手勾住少年后颈,将他的脸压低下来与己近之交睫,佻达一笑道,“你既桩桩件件皆依了我……”微微起身,薄唇贴于少年耳鬓,衔着他的耳垂落下一吻,“合着我也该善来善往依你一依……” “这戏词你倒记熟了!”杞昭亦收起忧容换作笑脸,一压身子就将对方摁于身下,听他微笑又道,“所幸年纪大了,记性倒还好。将这折戏一字不差复述于陛下,也非难事。”杞昭一口咬上温商尧的颈窝,只模糊笑道:“可朕不如你这般记性好,朕只记得什么‘旗枪高竖’,什么‘粉臀轻摇’,什么‘衾内交战五百回合’……” 少年人探着温热圆润的手指摸过男子腰际,滑至小腹,陡然一移,又往胯间探去…… 床帷一层一层散下收拢,掩住一室暗香浮动,燕好欢情。 少年天子犹在襄王梦里,耳边却猝起异声,锲而不舍地要将其唤醒。 “今日早朝罢免……与你这般抱着当真舒服……”两腿夹拢,只将怀里的黄缎锦被搂得更紧,口中念念有词的竟还是戏词,“且容朕蝶逐花来蝇附膻,温柔乡里……再偷一遭……”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放肆!”终为宫人的连声哭唤给闹尽了睡意,帷幔之后的杞昭当即恶声叱道,“你这大胆奴才,何敢不闻召唤擅入朕的寝宫!若再不加杖刑责,定然越发没有体统!” 星子朦胧未落,日头惺忪尚薄,方才发现那人已不在枕边。 “早些时候守城官吏来报,国公连夜出城,不知去往何处……”俯伏地下的晋汝也不惧遭受天子罪责,仅是一味啼哭道,“奴才道是不会,便遣人前去打探,岂料整个温府早已人去楼空,唯有三俩仆奴还在搬拿府中财物——想来国公定是遣散家眷,不告皇上而去了!” 慌遽而起,顾不得梳洗束装,只披御一件明黄色的缎子披风就集结宫中守卫,匆匆跨马去寻。 听城门官吏报禀,一直寻至河边。可孤帆远影,晔晔波光,一如浮萍一叶逝于沧海,哪里还有那一袭紫貂大氅的飘然身影。 “说什么‘居于宫中,与朕相守’……他居然诳骗于朕……”只感天旋地转目黑面赤,少年天子一晃身子竟跪倒在地,朝着那奔流不息的昏曚河水大喊出声,“温商尧,你回来!” 一旁的晋汝怯声问询:“皇上,可要奴才这就命人寻船去追?”更远处的施淳则提裾奔来,只说马开元所谓的“仙人道友”确乃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业已查之有据,望求天子圣裁…… 眼眸愣愣大睁,俨然魂已失尽魄已落。仍旧跪身在地的杞昭冲晋汝摆了摆手,又朝施淳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一行泪水打落飒然朔风中的僵冷面颊,“朕知道错了……朕真的知道错了……” 第86章:怪我痴暗如盲瞽(上) 少年羲宗废相的诏书不日遍传四野。这布告的文章分明有意替不臣的藩臣开脱,仓猝起兵是因由奸相逼迫,情非得已。 施淳顺应时机遵照温商尧的嘱咐,拣点朝内舌辩之士携天子亲笔书函前往朱忠良、马秀昌处游说,许诺尔等一旦归降,定既往不咎。当日这几位异性藩王因浚王扇构而兵发长安,本就假借讨伐温商尧之名,无外乎也是忧惧其推施利国利民唯独不利藩属的新政,“舔糠及米”地夺了他们的爵位封邑。属地兵力本就不足于与温羽徵、简寿相争长短,今见战事胶着不下而“奸相”已去,也就顺服少年天子废相的台阶而下,投降不止,更反戈向浚王挥师讨逆。 简寿原还任温羽徵冲锋在前,自己踞守其后以逸待劳。怎料战局一夕三变,波谲云诡,而今遭到汉兵与朱、马等人的两厢夹击,顿时疲于招架,失了先前气定神闲的架势。 温羽徵一路斩关夺隘摧枯拉朽,业已逼近汉兵最后一块布防的重地胶稽。若能攻陷胶稽城池,除了与察可古对峙漠北的秦时如还有余兵支援,直取京师已指日可待。军中将士士气大震,不顾寒天腊月之苦寒,纷纷豪言半月之后入主长安,独是温羽徵知道行兵至此已是强弩之末,不休整不行了。何况这些日子他的身子又起了好些变化。 许是练武之人素来身子强健,温大将军这病症倒并不太显于头面,独是四肢酸疼,力乏难使。反是杞晗,身上先是似起了疹子般地红去一大片——本道是水土不服,一味催促温羽徵疾速行军的他也未将其放于心上,谁知不多久之后这疹子不仅开始糜烂更发于颜面,以致整张脸孔都覆上了脓液与桃色斑片,当真似桃花开遍,灼灼其华。 待俩人意识到染得的是花柳之症,已是心头湛凉。唯恐这“面生恶疮”的模样影响军容士气,便也不愿说于别人知道,只将军中大夫秘密招来诊治。那大夫骇得跪地叩首求饶说,“大将军且息怒,刀伤箭创的老夫还有法子医治,可这花柳之疹实非老夫所长!” 哪里预想得到,容貌变了的杞晗脾性也大为改变。原本人前温和荏弱的美少年竟变得暴虐无常,终日对镜自照,时而大哭时而狂笑,更动辄就拿手下将士出气。那些无名小卒凭白无故挨他打骂倒也只敢怨言在心,可佋王爷一言不合,一念不顺,便连关谷这样跟随温羽徵南征北战多年的悍将也扬起马鞭就打。惹得关谷等将积恨心间,当着温大将军的面便愤懑出口:“将士们居毳幕毡帐以御风雨,食粗飱浊浆以充饥渴,生死无惧,奋勇拼杀,这一腔忠心为的是大将军你,可不是那个只会以色事人的失势王爷!” 虽知道手下将士怨念日深,可温羽徵自知有愧,也不忍与杞晗强辩。只屏退了属下,对他摇头道:“行兵一事暂且缓一缓,先找大夫把你身上的病治了再说。” “大夫?”端坐铜镜之前的杞晗抬手轻捋了一把日益疏淡的眉毛,案上便又掉下好些。对着一张恶疮遍布的可怖脸庞久不置声,猝尔又阴阳怪气地笑将起来,“小王倒是识得一个大夫,清正君子,仁心仁术,就是不知将军请不请得来。” “你为何偏要提他!”温羽徵不由勃然怒起,然怒气愈盛却愈感一种难言的悲哀漫过心间。少顷,颤声道,“我为你背弃兄长,为你开罪部属,为你担下永世不得翻身的青史污名!如何就换不来你一颗倾心相待的真心!” “将军恋慕的是小王的皮囊,小王贪图的是将军的雄兵。”杞晗也不视对方,只对着镜子左觑右照,又怪声笑起,“‘真心’二字,戏谈罢了。” 来自情人的尖言冷语,更甚于刀锯斧钺之刑罚酷烈。温羽徵只感身心俱疲,摇头叹气着即要返身而去,忽听属下来报:皇帝御驾亲征,已临胶稽督战。 他闻言当即惊声问道:“只有小皇帝来了?还有何人?” “还能是谁?”一旁的杞晗笑着朝其睨去一眼,妖娆眼波配以这张满是恶疮的脸孔,反倒怪异得令人悚然,“不就是你那个宁可卸去首辅之位,也要与陛下同床共枕朝夕相伴的大哥么!” 心中莫名掀起万丈巨澜,温羽徵不接杞晗的讥讽之言,只箭步上前追问来人:“你快说予我听,晋国公可否随行?!” “皇帝轻装简从,除却随行的羽林卫,京中的大臣仅有一位阮姓的御医一路随同侍帝,寸步不离。”为大将军牢牢捏紧的肩骨发出碎裂般的咔嚓响动,抖落一地沾于身上的雪花。那人吃了一骇,结巴答说,“但卑职多方打探才知,确还有另一人与皇帝同行,出入一概避人耳目,已同在城内官衙的府邸住下……” “既然阮辰嗣来了,那么……那么……”无暇去顾及听见这话的杞晗面色一刹大异,温羽徵怔然掉头于帐外,望着那一如倾倒般的大雪暗自出神。他清楚记得分别之日的兄长之言,想着这天太冷了,那人此刻便又该裘氅加身,中宵不寐于案前烛火,一宿一宿地咳个不止…… 更不免有些担心,担心那人一语成谶。 隔了数日,又是一场朦胧雪。似老天也在为谁祭奠。 妥善安置了城中的妇孺辎重,少年天子亲自携领军民于胶稽城外重重布防,高峻土城,深广濠沟,又令秦开城外驻扎埋伏,互为声援。 获悉温羽徵即将兵临城下,杞昭不欲坐以待毙,亲率将士前往迎击。天子的棣棣威仪激得全军士气大振,皆舍命拼杀,给了打头阵的关谷好一记迎头痛击,使其不得不留下尸首数千,仓猝撤回。兵势大盛的周兵索性弃了挨打的态势,趁着逆军远道而来未及调整,一鼓作气地突杀上前,以攻代守,倒也颇有奇效。 然而正当温羽徵披甲仗剑,威风煊赫地现于万军阵前,才与同样一身戎装的少年天子打了个照面,他就看见那个修长清俊的阮御医前来,两人一番耳语之后,杞昭如闻雷霆噩耗般登时面色大变,匆匆麾兵与战,又匆匆退兵而去。 温羽徵分四路进发,一路高歌猛进再未受到周兵的拼死顽抗,转眼已与屯兵自守的胶稽城关咫尺相距。他自得之余又不免心生疑窦:为何杞昭突然自乱阵脚,任由原还占据的优势消弭殆尽?为何此后所有迎战的周朝将领都身着缟素,满面哀戚之色?又为何城内隐隐而来呜呜咽咽的啼哭之声,而那就为亲征而来的小皇帝再未露面? 本是捕风捉影,凭空妄断,可温羽徵夜夜惊怔而起,越想越觉蹊跷,越想越觉不安。 他必须要去城中探上一探。 温大将军轻功卓绝,避过城墙之上巡逻官兵的耳目,飞跃城头纵身化入夜色,干脆轻巧得一如揎起门帘迈入厅堂。他此行只为探查兄长下落,纵使明知天罗地网也甘愿只身去闯。双脚一踏入城门内就一步未歇,直奔官衙府邸。 亦料想府中或有伏兵,故而将手中当吟抖得笔直,一双始终慵懒恣意的桃花眼眸从未有过的灼亮警醒。脚步悄悄又匆匆,即将相见的喜悦越燃越烈,这相见不着的恐惧就越来越显。内心的喜悦与恐惧同时抵达了巅峰,竟成两军交战之势般万鼓齐擂万马奔腾,仿似要将他的腔膛肺腑一并刳烂扯碎。 正在府内四下探寻,便听见几个巡夜的小厮边行边交头接耳,一人叹气道:“许是大周当真气数已尽,竟连皇上也病卒不起,阮太医正在厢内设法施救……”另一人接话道,“幸是天寒得紧,这尸身倒也不烂。但管在边厅里铺设灵堂,备下棺椁,排置灵位……”言及此处竟喟然长叹,俄而才黯黯道,“怎料到一世英雄、一代权臣竟病殁于客邸,也不知魂魄可否回得长安……” 一开始他仍抱存幻想劝他随自己离开,而后又觉单单望他一眼就好……此刻却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断发乎心间,似微弱萤火发乎枯草,一触燎原,如何也难令自己将它揿灭。直到摸索至边厅门前,一颗心已悬到嗓子眼,只怕再踏出一步就要迸出口来。 温羽徵怔立半晌,终究抬手慢慢将掩阖的木门推了开。门扉吱嘎轻开,一束月光蓦然照进漆黑屋内。 祭幛高悬,香烟缭绕,果桌之上云纹蓝底一块灵牌,一排镏金楷体的字猝然映入眼帘—— 故晋国公温商尧之灵位。 第87章:怪我痴暗如盲瞽(中) “大……大哥……”手中剑蓦地掉落在地,于这四下静谧的夜里听来异常清亮。他扑身向前,将那灵牌死死攒握在手,一字一字复又细细追索看去,真真切切就是兄长的灵牌。 高悬的心一下堕下万丈,许是这一摔摔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反倒没了疼的知觉。那对素来佻达放浪的桃花眼眸此刻长视不瞬,浑似芳华谢尽般枯萎死寂,温羽徵身子一晃即跌在地上,口中念念重复,“大哥……” 恍然间却似听见鸾铃作响,一个声音含笑应他,“羽徵。” 那个嗓音似含着蒙蒙水气,不薄不厚,柔软多情。温羽徵闻声望去,分明正有一人高据马上,俯下眼眸回望着他。红缨白马,修眉深目,笑意氤氲的眼波汇成一泓柔情流动的溪水,亲切俊美得尤胜当年。 “大哥!”他扑身上前,那马上男子却不见了。仅剩下一只镶着金片、玉石的红楠棺椁,静静置放于眼前。他失神望着那棺椁一晌,随之满面恍惚地向它伸出手去——莹白修长的手指竟现出龙钟老态,哆哆嗦嗦滑过冰冷棺盖,兀自一个周身颤栗,转而又以触摸兄长身躯的小心姿态流连抚摸……少顷的指尖缠绵过后,他闭起眼眸,将自己的面颊也贴于棺椁之上来回蹭抚,一如当年那个稚儿自身后轻搂兄长肩头,将脸埋于兄长颈窝,与他气息交闻,贴面相摩。 ——便赌你十年之后,远胜今日之我。 ——以后……不准她一直霸着不放、不匀你一些时间,好不好? ——若非你打小性子就太难拘束,何人做了你的妻子,倒幸得很…… ——怕将军行军不够快……你我兄弟便将缘尽此生…… “边厅有异声!莫让人扰了国公的灵堂!” 跄跄跻跻自四方涌出一队人马,锵锵喧喧各带兵器。重重兵甲须臾将边厅的出路堵住,天罗地网已织就铺张,那跪于棺椁前的男子倒全然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眸也未往旁处瞥看。 只不断不为人懂地喃喃自语,仿佛在与柩中的兄长耳语倾诉。 “温……温、温羽徵!”这身形痴肥的少年将军自然认得眼前男子何人,当即结巴开口,惊声道,“国公安眠于此,你怎敢叨……叨扰!速速就擒,莫……莫自寻、自寻死路!” 一众羽林少年正要扑身上前,长久跪地不起的男子霍然站起,仅靠右手单臂将那巨大棺木抬起,肩膀一个运力挑抵,就将它扛于了肩头。温大将军本就左右手皆可使剑,轻轻巧巧足尖一点,即将落地的当吟又握于手中。 当吟尖声嘶叫不休,祭幛飘拂间,不知何来的一阵阴风吹过,掀动了这俊美郎君的一肩黑发。温羽徵步履沉重又略略踉跄,一对目眶却渗出腥红泪光,浑身上下散出嗜血者那令人慑畏的气息。空旷庭院除却凄厉似哭的剑鸣风声再无异响。似幼犬见于猛虎,这些早饱经历练、杀伐果断的羽林少年个个畏惧不前。焕然明眸凝出肃然神色,随对方肩扛棺木步步逼近,一概心下悚然屏息退避。 孙虎听闻身后传来人声赶忙掉过头去,数十少年亦循声自觉分道两旁,齐声唤道,“皇上!” 温羽徵眼眸轻眯直视前方,夜雾之后,目光尽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威严悲痛的少年脸孔,早已不复昔日的稚嫩青涩。 “他是朕的人!便是死人,也是朕的人!”杞昭双拳紧攒周身轻颤,似在强忍眸中的泪水与怒火,只向来人扬声叱道,“将你大哥的灵柩放下!” 温羽徵眼梢轻睨眉峰一挑,艳色唇角傲然翘起,浑然不把眼前天子与羽林高手置于眼底。微侧过那张俊美无匹的脸庞,朝肩头的棺椁极是温存一笑,又柔声道,“大哥,羽徵带你走……” 众羽林少年踊跃听命闻令辄动,各持兵器扑杀上来,温羽徵长锋轻挥,不及眼眨间即将一个少年的臂膀斩断。出手果决狠辣,一招一式俱不留生还余地,左砍右削,血影刀光,转眼已是满地削首断肢的僵冷尸首,惨不忍睹。 然而自抱有脏病在身,温大将军虽颜面尚难瞧出病态,气力却分明大不如前。那棺木镶金嵌玉超过八百斤,将它抗在肩上,平地举步已如逆水行舟般不易,更遑论单手仗剑制敌。这厢温羽徵深受掣肘已渐现委靡之色,那一众羽林少年却是越战越勇,摆出以众敌寡、以弱克强的五行阵势,你偃我起默契十足地掣出铁链,意欲将他擒拿。 身子连吃数剑,又为铁链捆缚难动,再不堪负重之下他终将兄长的棺椁抛落在地,轰然发出巨响。棺盖受震移开好些,唯恐兄长尸骨受扰,温羽徵不由悲愤并起——大喝一声,力贯两臂,竟将粗及女子臂膀的的铁链生生挣断。余劲迸散,似刀剑飞击,霎时间又倒毙数人。 眼见羽林少年即将全军覆没,孙虎狂吼一声即扑身上前,趁刀剑乱斗的空隙一把抱住了温羽徵的腰肢。 温羽徵急欲带着兄长脱身,便高抬持剑手腕,一剑自那胖少年的颈脖贯入。孙虎口喷鲜血,但仍紧抱着男子不肯撒手,但拼尽全力地大喝一声:“炎青!” 一瞬间棺盖碎似齑粉,一个持剑少年破棺而出。当吟紧卡于胖子体内来不及抽出,温羽徵稍稍一惊扭头去避,一道凌厉剑光便斜着划下他的脸——左眼一阵撕心裂肺之痛,再睁眼时竟是一片玄冥血色模糊,想来眼球已被剖裂。 见温羽徵终究被擒,孙虎亦心满意足咽下最后一口气,闭目而逝。范炎青顾不得挚友毙命,抬袖擦了擦脸皮上流作一处的血和泪,返身向少年天子作礼。 “朕本可以杀你,将你碎尸万段亦难消朕的心头之恨……但是……你大哥……朕便念在你大哥的份上,量轻发落,给你一条改过自新的活路。”一旦想起情人不告而别,杞昭仍感心痛如绞,兀自闭眸良久才对左右道,“将大将军四肢折断,斫其经脉为废人!” 范炎青得令动手,抽出插于孙虎体内的剑刃,掉头又刺向温羽徵的四肢。 削筋断骨的剧烈疼楚令他痛嚎出声,几欲昏厥。四肢贴地脸孔朝下地趴于地上,他竟不知当吟切入自己的骨肉之中,原是这般感觉。 “敢问……敢问陛下……”白袍尽红,鲜血已在身下汇成一汪腥稠湖泊。温羽徵手足俱断面容已毁,却仍艰难将脸孔转向一侧的少年天子,问,“我大哥……我大哥是否尚在人间?” “朕不知道……”杞昭背手而立,俄而摇头叹道,“朕也希望他仍在世上,可朕……朕真的不知道……” 以独剩下的那只眼睛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棺椁,他忽觉眼前佛光照彻,光灿洞明,竟微笑道:“谢、谢陛下明示……” 似一个盲瞽痴儿终有所悟。 第88章:怪我痴暗如盲瞽(下) 少年羲宗一役胜得轻巧,也算趁乱打劫得了渔翁之利。温羽徵一去不还,恐其为兄长乱了心神乃至中伏被擒,关谷等将忧心如焚欲前往营救,怎料又听杞晗在一旁冷言讥刺。新仇宿怨一并激发,再不肯俯就的关谷提剑就杀,与杞晗以兵符掌管的兵马拼杀起来。 秦开、范炎青两位少年将军早已整军待敌恭候多时,一见敌营生变即乘势杀入,一时间长空飞沙平地滚石,人声马嘶撼天动地。 吃了败仗又逢主帅生死未卜,军心动乱之下,关谷只得暂令全军逼退汉兵锋势,意欲与浚王会师后一同合计下一步的打算。而败军中的杞晗原想趁乱乔装出逃,不料竟被一无名小卒出卖了身份,被秦开俘了回去。那些锦衣青鬓的羽林少年怕是永远瞧不明白,何以眼前这人皮损肉烂,模样丑陋,与传言中貌美体弱又包藏祸心的佋王爷霄壤之殊;何以他披袍散发磕首在地,磕得头破血流不为讨饶反倒一味求死;又何以听见天子赦他死罪令他居于宫中食禄终身,更似疯傻般狂笑不止,口中喃喃不迭:“原不过是殊途同归……殊途同归罢了……” 熬过了腊月寒天,叛军一旦败走,这地处机要的小城亦随渐融的冰雪一并融逝了冷清荒蛮,恢复了往昔的安详富庶。城中的酒肆娼门许是最先受得这灿灿春光、太平盛世的青睐,不日便又酒色迷人眼,朱门笙箫沸。想来也是,嗜欲本乃人之常情。俗者贪口腹之欲,诞肉体之欢;雅者俟逑好之情,慕知己之交。并无多大分别。 城中最大的酒楼聚宾楼与城中最大的妓馆扑花阁,恰是一在街头一在尾,两相辉映,各占风流。 “温大将军不知去向,淮王独木难支,节节败退,小皇帝平定天下指日可待,什么‘匡复正统’,全是痴人说梦!”聚宾楼里的几个衣着鲜华的狂客正举觞动箸、饮酒食脍得好不畅快,忽听见外头喧喧嚷嚷一阵锣鼓声响,原是扑花阁里的头牌又来为乞者施粮。 巡街的花车慢慢驶来,除却驾车人另有四个高大汉子敲锣打鼓,傍车而行。淡粉色的薄纱车帷之上隐约透出一个女子的娟媚轮廓,两个妆作婢子模样的青楼女子一左一右各立一人,一壁若天女散花般散布铜钱,一壁又从两只半人多高的竹篓里取出牛皮纸包,将这裹有馒头和少许烧肉的纸包一只只抛向众人。 许是车内女子的此番善举早成常例,一群乌衣烂衫的乞者闻得锣响自四方涌来,口中高声道,“女菩萨来了!女菩萨又来给大伙儿施粮了!” 只听一食客忿声啐道:“呸!什么女菩萨,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另一食客朝窗外瞥去一眼,也道:“听说是知府大人看上了她,有意娶她过门作小。她这不赶忙将衣裳穿好铅华卸尽,不作银娃娼女,改扮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娘娘啦!” 眼见竹篓将空,一众乞者涕泪交流地跪呼叩谢,聚宾楼内的几个男子终也按耐不住。接二连三地拔身而起,迈出门道:“我等不若也去看看,这娼妇竟能把知府大人迷得魂不守舍,到底该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打头之人适才心急火燎地踏出门槛,猝尔被地上突起的一物绊下一脚,摔跌得不轻。狼狈起身一瞧,竟是一个倚于门口蜷缩睡着的乞者。 若说普天下的乞丐都是一类模样的满身尘垢,污秽不洁,眼前这人也分明能将他人衬若出水莲花般净洁清雅。一身糟烂得辨不出色儿的衣裳,一张脸埋在又蓬又散的乱发之中瞧不真切,隐隐只能看见他瞎了一只眼睛,自眉弓至下颌还跨着一条骇人至极的剑疤。满脸满身的脓溃散出扑鼻恶臭,许是四肢俱废只能爬着行路,两只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几若见骨。 “哪儿来的乞丐,这么臭!”跌了一跤的华裳男子怒起心头,朝那伏于门口的瘫子身上连踹几脚——这几下重踹又不由教他暗吃一惊,但觉这瘫子浑身上下的肌肉坚硬如铁浑似煅造,看似没伤得他的筋骨反倒杵得自己脚骨生疼。心下不悦更甚,又不敢再动脚,便运了运喉咙,往他颈间啐去一口唾沫。 “何止臭,瞧他这趴伏在地的模样,再瞧他这张……哟,满是恶疮的脸,当真狗也不如!”另几个食客各不客气,纷纷抬脚过来,不跨迈趋避,径直就踏着那瘫子的身子走出了门。那人竟也骨肉皮实,挨了一群人的辱骂踩踏,偏生哼也不哼一声。 花车之内的美人正掀着车帘在看,起先是觉得这瘫子可怜,想唤他来领铜钱和馒头,愈看又愈觉他的与人不同,虽挨了打骂,确有这么些许“毁誉顺逆,如如不动”的佛性。于是对车外侍立的丫头道:“蕊儿,你去将这纸包和铜钱给那聚宾楼外伏着的人。” “小翎姐,那人实在臭得很,花车还没驶出之时就能闻见,若趋近了可不要被他熏死?你再看他那一身脓疱烂疮,定是要传染人的,我不去!”那名唤“蕊儿”的丫头把俏丽头颅摇晃得拨浪鼓儿一般,巧齿伶牙,只为推脱不肯。 那酥软娇怯的语声又自车内传出,道,“你这丫头,让你做个事儿尽与我推三阻四。也罢,我自己来。”言罢花车内的美人自掀了轿帷,踏下地来。接过蕊儿手中的牛皮纸包,又取过一串铜钱,便轻扬裙摆,碎踩莲步,朝那瘫子走去。 蛾眉轻描翠,樱口浅施朱,萍浮蓬转般步履轻盈,委实娇艳非常。先前还啐其银娃娼妇者业已面露馋涎之色,更一个个暗中腹诽:好一个蚀人魂骨的美娇娥!比之大家闺秀的仪态万方风姿婉约,这眉勾眼睃的狐媚劲儿端的教人受不住! 将凝白如脂的手递送过去,她附身靠向趴伏在地的男子,莺声道:“这里有些吃食与铜钱,你收下罢。” 谁知那瘫子不露感激言辞,反似见得何等骇人的鬼怪一般,两手抱头挡避,喉中呜呜不止。 邬小翎心道,这人倒也可怜,不仅是个残废,还是个哑巴。这壁想来即又探出纤纤玉臂,以蔻丹染就的指尖轻轻碰他一碰——那瘫子低吼一声,竟猛一挺身抬首,一个脑袋朝其小腹冲撞过来,将她撞倒在地。 “小翎姐,这乞丐太不识好歹了!改日告诉知府大人,剥下他的皮!”蕊儿惊声叫着跑了过来,慌忙伸手将邬小翎自地上扶起。 邬小翎叹息着摇了摇头,刚欲起身离开,却不知为何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而那瑟缩在地的瘫子也同样悄悄朝她瞥来一眼,四目交汇一瞬间,又忙将眼目挪开。 一种早已沁入肌骨的熟悉感漫生心间,她顾不得对方破衣烂体臭不可闻,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强行伸手去拽那双不住推挡遮掩的手。那瘫子连连发出低吼,一再以脑袋向其冲撞,邬小翎吃力不住,转而又倒在地上。 丽衣艳裳蹭上了乞者身上的脏污,她既不恼也不怒,反倒已是眸光脉脉,梨花带雨。重又向其俯身靠去,轻柔捋开他掩住大半张脸的头发,抚摸上了他那布满脓溃的脸庞……一汪妙目中盈荷不下的泪水早流满了玉肌香腮,邬小翎使出浑身气力将对方紧抱于怀,失声哭道:“将军……” 第89章:盈盈红粉紫薇郎(上) 邬小翎将流落街头的温羽徵带回,谎称是自己远房表兄,因这不休的战乱着了祸,特来投奔。 鸨儿一个劲地不乐意,只道这人又丑又脏,若留他下来,许是要生晦气。可邬小翎一意孤行,这鸨母也奈何不得,便说将柴房让出来给他安置。邬小翎闻言又是不依,非要安排一间上等的厢房,只说拿出自己私下攒的银子用以贴补。鸨母知她不久便要去给知府做小,也只得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嘴里念叨着。“也罢也罢,便算老娘行善,犓牛豢猪一般养这一个汉子!”再掉头瞧了瞧温羽徵,心里确也叹息:若不是个四肢俱残的废人,这高头大马的一身壮硕肌肉,倒是个好下手。 待濯尽了尘污,打理了乱发,又寻来干净衣裳为其换上,邬小翎望着那张令其朝思暮想的情郎面颜,两行珠泪又簌簌而下。一道深长的剑疤自眉弓斜斜切至下颌,不但全无半分昔日的英挺俊美,不觉骇人竟已不错。仅剩一只视物的眼睛,目光枯滞若死灰,也再不见那曾白刃交错驰骋宇内的豪雄气概。 温羽徵脸上身上多处伤口化了脓,邬小翎每隔三日请来大夫为其诊治,更不嫌亲自以口为其嘬吸。惹得鸨母又大呼小叫,只说这妮子椒兰芳苓也似的人物,怎可与这等腌臜玩意儿体肤相亲。见劝其不动,又掉过脸去破口大骂了温羽徵,“你这男儿生的这般健壮,何以却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废物,还要躲于女人裙裾之下求生!”邬小翎吓得花容失色,唯恐温大将军脾气上来,开罪了鸨母当真要被逐出门去。 岂知温羽徵较之过往性子大变,寡言不说,也丝毫瞧不出面上的喜怒来。仿似这高山千仞之狂,深壑百丈之傲,早被这四肢俱废受尽辱唾的日子一并抹成了平川。 朝暮不倦更替,街头的垂柳绿了又黄,秋之澄淡渐渐夺了夏之暑热。这一日日的莺燕嬉舞、曲声流啭间,身上的伤倒是养好了,可仍旧人言他听,不发一语。 他听闻两位少年将军于剿平乱党的战役中横空出世,这场致力于天下的角逐以佋王被囚深宫、浚王败退蜀地而暂且告终。 他想起他的大哥天性尚简,过去一入立秋,祭一祭母亲便算做了生辰。 如果他尚在人世,便该是不惑之龄了。 撤去文簟铺上薄褥,事事亲为的邬小翎用金漆皿器盛着漂浮香草的清水,替端坐卧榻上的男子抹了抹脸,又抹净了身子。稍一低眼,瞧见他衣襟大敞胸膛袒露,闻见教她好生眷慕与熟悉的气息,脸颊一红身子一软即跌进他的怀里。娇柔唤了一声“将军”,又道,“大夫说将军体格非常,而今手足痊愈如常人般行走生活定然无妨,但练武……怕是再也不能。” 女儿家的幽然体香飘入鼻端,替他吮吸伤口脓血的柔软樱唇此刻轻轻贴于他的胸口。到底并非石打的心肠,一声喟然叹息隐于一丝温存笑容,掠过男子依稀可见昔日风华的丹砂唇角,温羽徵抬起手掌轻抚邬小翎的秀发,忽而开口道,“能否替我打听个人。” 久未听见这声音,邬小翎强忍了心中欢喜的泪,仰起巴掌大的粉脸来粲然一笑,“将军要找谁?小翎这就着人去请。” “我……我无颜见他,我只想知道他而今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小翎啊,我去你的房里寻你不着,原是躲在这儿与我逗闷子!” 邬小翎一听外头传来的男人声音大惊失色,只道是知府大人前来,让温羽徵赶快躲于壁柜之中。 温羽徵方才藏好,知府大人就推门而入,瞧见慌乱之下的邬小翎双颊飞红何其娇俏,当即生了银心。走上前去将她往怀里一揽,笑道,“前些日子陛下颁布惠农的新政,并遣了官员于各地巡视。我好生周旋方才将那些京官打发走,你是不是趁我无暇顾你,便背着我在这屋里藏了一个野男人?” 知府有些年纪,身形干瘦似柴,面貌十足猥陋。柜门正对着床榻,邬小翎生怕这为人糟践的模样教温羽徵瞧见,便作出娇滴滴的眉眼姿态,要将对方推出门去。可那人非要当下与她行欢,手下使了蛮力,将美人推抵在床,又一把扯烂了她的裙衩。 ”让我点个烛照一照,你这下头水津津的是想着谁了?” 滚烫的烛油滴在那白嫩皮肉之上,邬小翎哪里吃得住这个疼,当即哭哭啼啼告起饶来。温羽徵自柜缝之中瞠目直视,双拳紧攒强自忍怒。见榻上的女子哭叫不迭,他骨骼作响,浑身缠索,眼眶几欲渗出血来。 “我看你这肌如白雪上点个红花,可不正随了‘踏雪寻梅’的风雅?” 温羽徵猛然破柜而出,抄起桌上烛台就狠狠砸向男子的脑后。浑然不觉手腕使不上力,几下抡臂重击,为鲜血溅了满脸,竟将知府大人砸断了气。 料定官衙那边不会善罢甘休,邬小翎慌慌张张收拾细软,仓促与温羽徵逃出了。 也不知一口气躲去多远,瞧见无人追来,又逢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二人便躲进一处落败了的庙宇。 待稍稍打理了湿淋淋的身子,二人便徐徐踱步环视庙里景象,虽此刻已是蛛丝密布尘灰高积,确也开间空阔四壁皆是石像,想来当年也曾香火鼎盛热闹非凡。庙宇正中的神佛供奉处赫然而立一尊持缰立马的将军泥像。像上的金箔已为人刮尽,可泥像的形容神态分明与温郎庙里那个金身塑造的俊美郎君一般模样,正是昔日睥睨众生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温羽徵抬着脸,良久凝神望着那泥像将军。他依稀想起当日温氏一门荣赫朝野,莫说京官竞相巴结,各地官吏也纷纷修筑温郎庙以趁势卖好。朱门酒肉混沌半世,而今却只剩一个独眼废人对着一尊残破泥像,实是一声令人悚然的讽贬。 邬小翎唯恐这将军泥像令其触景伤情,便扯了个谎道:“怕这屋檐漏雨将将军的像给打坏,小翎这就取件衣裳遮一遮。”言罢,便要解开包囊取衣裳为这泥像“避雨”。 “不必。”温羽徵抬袖擦了擦打落额头滑下颊旁的雨水,淡然释出一笑,“前尘旧事,打坏了倒好。”稍一侧眸,以那独眼的半边脸对着身旁女子道,“我而今落得这般田地,你还愿意跟着我?” 邬小翎哭着点了点头。 “你既还愿跟着我,我便也不可委屈了你。”顿了顿,温羽徵正颜道,“今日我便在此地与你拜下花堂,结成夫妻之好。你可愿意?” 邬小翎使劲点着头,已是泣不成声。 盈盈红粉紫薇郎,她曾经翘首而待的荣光与幸运,到头来也不过是盼望着有枝可栖,可与心爱之人相守百岁。 行罢交拜之礼,她将脸埋在夫君的胸膛,仍是不可置信神容恍惚着道:“从今往后,小翎就是将军的妻子了,是不是?”温羽徵微一颌首,将妻子揽得紧些,道:“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戎御万人呼风唤雨的大将军,你不必这样唤我。” “那小翎唤将军什么?”邬小翎秀眉低垂,微微启了个羞涩至极的笑道,“我以前总在梦里唤将军作‘温郎’……” “你唤我名字就是了,”这两个字让那张早已不变不惊的男儿脸孔兀地又起滔天巨澜,他沉默一晌才道,“这世间,‘温郎’只有一个人。” 汉军军容大振,一路披荆斩棘,秦范二位少年将军更因此名声大噪。趁着回宫向少年羲宗述职的契机,二人也碰了个头。这不碰面还不打紧,一见得彼此,当即各自吹嘘,各自夸口,恨不能当场传史官前来援笔立传,以期百世流芳之名。 “秦某区区半月就荡平敌寇十万,掳杀敌将百人——” 秦开摇头晃脑话音未毕,范炎青便瞥睃着凤眼不屑开口道:“哟!秦将军当真好威风,这信口掀一掀嘴皮子,便偃倒了泰山!退守陇西的逆贼撑死不过五万残兵,何来你口中的十万敌寇?”抬手整了整锦袍玉冠,高扬起两道剑眉,即自诩道,“哪像范某,遏守阵地要冲,直面浚王那个狗贼的重兵来犯!筑甬道,夺粮饷,运筹帷幄,日夜不寐,但逢战阵必躬亲杀敌,只为保陛下安枕无忧!” 挨了对方一呛,秦开不甘示弱,当即反唇讥诮:“我怎记得?当日你遭重兵围困,进退两难,械尽兵疲,还是我率轻骑数千一路猛赶突入敌后,拼死搏杀,尽力相援,大乱了浚王的部署,方才教你偷得一夕喘息之机!” 一闻此言这面容俊秀的少儿郎当即满面堆笑,亦不知是真是假地近前说,“将军义气,免范某被斫受缚,此恩当还!”如漆乌眸往上风情一勾,一把抓过对方的手就道,“不如你嫁我好了!你若不再惦念那如花凋零的小宫女儿,改明儿我就鸿雁传书直抵塞北,向秦老将军提亲!” 你来我往又互相占那口舌便宜,一个不过瘾,当即大打出手。 虽说进宫面圣刀剑已卸,可赤手空拳之下铁甲交错,便发出那瓢盆相击的喧嚷之响,惹得太监宫婢纷纷驻足来看。委实好不热闹。 晋汝循声而出,一瞧见二人飞身上下闹得正欢,赶忙提裾上前阻劝:“两位将军莫闹了!莫闹了!陛下在那儿看着呢!”秦范二人暂止了口舌聒噪,手脚喧腾,朝晋汝眼色所示之处瞥去—— 金銮殿,白玉阶,果真有一少年孑然而立。风吹林动,天高云淡,庭园周匝的鲜花已近颓龄,恢宏庙廊前的那个单薄人影也愈加染上秋的愁绪,洗不去形单影只的寂寥之感。唯有一只不知何时脱了笼的羁鸟归栖于朱甍之上,颇解人意地啾啾独鸣,徘徊不去着与之相伴。 两位少年将军当即收了玩闹神色,恭恭敬敬趋前几步,向那阶上身影行了叩拜之礼,齐声道:“微臣参见陛下!” “你们接着闹,不妨事。”杞昭微微起了个笑,又对晋汝微一颌首道,“这宫里太冷清,他俩闹一闹才有些活气儿。” 秦范二人见其这般态度,不由心有所感,噤声不语。 犹是范炎青,心知皇帝对义父思念至深,偏偏义父踪迹渺然,先前战事又胶着不下,为全大局如何不可大张旗鼓四下去寻。他心头慨然,面上便也瞧出了悲戚,倒是杞昭又起一笑,口吻褒赞地道:“你急练水师,渡江奇袭,突入敌军垓心,将浚王的一员大将马融杀了个措手不及,狼狈出逃的路中为人射杀;又料出浚王另一将常满的屯粮之处,亲自潜入纵火焚粮,再埋伏兵断其粮路,方才以寡克众,扭转战局……你屡出奇兵,朕当赏你!”顿了顿,少年天子扬手一指秦开,“你们适才闹的,朕多少也听了个明白,不消秦老将军点这个头,朕这就把秦开指给你!” 一双相貌同样打眼的少年互相瞪着眼睛觑看一晌,竟都红起脸来,踉跄着跪下身去。二人忙不迭地摆手摇头,抱拳齐声道:“微臣和秦(范)将军皆是屹立天下的男儿,这不妥……大不妥!” 少年天子有心继续揶揄二人,故意敛容道:“这口口声声张诩自己是个男儿,如何连一声玩笑都听不得了?” 秦范二人即又异口同声:“君无戏言!陛下万莫拿微臣取笑!” 话一出口,跪地的二人侧头对视一眼,立马恶声恶气地互相埋怨道:“你如何学我!” “要朕如何说你们才好!”这二人间的默契实令人感好笑,杞昭亦不由一扫心绪晦暗地放颜大笑。少顷才抬起头,将视线投向那独栖甍上的鸟儿,唇旁的笑容也敛得似涩似苦,“只是朕这些日子常常独自在宫中赏戏,每每赏来总觉心有憾恨……何以朕坐拥五岳,富有四海,却独独难得一人……” “陛下朝夕不怠地阅卷批文,更常衣不解体地独宿孤宫……”侍立一旁的晋汝抬袖一擦眼角,起了个尖声的哭音道,“如此不自恤龙体,又是何苦……” 少年天子充耳不闻宫人谏劝,掉头望向范炎青,忽而面带不解地说:“朕有一事不解……你是如何想到要督练水师偷袭马融,又是如何猜出常满的屯置军粮之处?”范炎青不敢居功自夸,老实答曰是听从了施淳之言,方才事事料敌于先,屡出制胜之谋。 知是施淳于其背后出谋献策,杞昭轻轻蹙皱了眉头,俄而则颌首笑道,“如此说来,施爱卿之于朕,不单是砥柱朝堂的贤相,更是挥指天下的军师!”言罢,即掉头吩咐晋汝,“速去将施淳召入宫来,朕要备下厚筵与之共饮。” 第90章:盈盈红粉紫薇郎(中) 管弦盈耳,一众盛妆美人伴舞在侧,君臣同席共饮,倒也欢愉得很。 杞昭本就不胜酒力,连连地自斟自饮,已是醉态毕现。白皙面颊浮动着缕缕彤云,细盼之下不似九五之尊这般威严,倒似那雪中花儿一般俏媚。一双黑黢黢的眼眸此刻亦是盈盈如水,他兀自摇了摇头,隔空一指施淳的鼻尖道:“浚王悖天忤逆,人神并愤。而今除了鲁立达独木犹支,他手下的几员骁将俱已或诛或缚,施爱卿当为此记第一功!” 见少年天子目光眩迷,双颊绯红,施淳知其已不能再饮,慌忙劝道:“陛下龙体为重,万不可再饮了……” “你安敢扫朕的兴致!”杞昭猛然抬袖一挥,旋即又嗤嗤笑起,以手指叩击案面,哼声唱道,“谁家娘子窈窕,瓠齿……酥乳蛮腰……” 自温商尧遭了废黜、马开元因欺君受审,施淳便进了相位。不欲皇帝的失态举措为人茶余饭后拿来诟病,他起身挥退同座的众位臣僚,又忙令晋汝上前伺候,与己一并将杞昭扶回寝宫。 “施爱卿……”原已昏沉欲睡的少年忽而抬手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臂,仰起脸来,满面央求之色地问道,“你方才之言,非是朕要生疑……可你久居济南,如何知道马融谨慎,他见蝗后天旱难于采水,必会忧心水源不畅,必会设营于江旁?又如何知道常满莽撞,只需截获军中侦卒,严刑逼供或厚赐利诱,就能探得其驻守不严的屯粮之地,派兵偷袭……这桩桩件件实是教朕惑得紧,惑得如坐针毡,日夕难安……还请爱卿为朕释疑,其中可有别情?” 施淳嗫嚅道:“臣……也是听命于国公行事……国公早年从戎,熟知兵家忌讳,而大战之前又曾亲临蜀地,更对浚王的一众属将了如指掌,故而留书于我,命我传授于秦范二位将军……” “只是……这样?”杞昭一刹跌倒在地,失望地阖起眼睛,口中凄切自语,“朕还以为……朕以为是他……”眼眸稍一抬侧,眼前男子目中的迟疑闪躲之色映入眼底,猝尔又抓住他的手臂道,“施爱卿……施爱卿!朕不治你欺瞒之罪,只消你告诉朕,他在哪里?你定是知道他在哪里的……你莫不是要朕三跪九叩,才肯开口?!” “陛、陛下!臣受不起,臣受不得!”施淳仍推说不知,却见晋汝双膝一屈地跪在地上,砰砰作响地连连叩头,放声哭道:“若大人当真晓得,还请怜惜怜惜皇上这一日憔瘦过一日的相思之情,就说了罢!” 小太监泪水鼻水流了满脸,额前磕出惊心的血来。一旁的秦范二人虽不知其中真假,却也就势跪了下,同声呼道:“求施大人怜惜陛下,就说了罢!” 施淳捶胸顿足摇头喟叹半晌,终是拗不过这一掬涕泪、一腔思情,闭眸叹息道:“臣确实不知国公人在何处……只不过国公曾言,若朝中生出何等难决的大事,臣可渡江南去,于白岭城外的山下等他。” 少年羲宗没有等到日出金銮即仓猝出行,一袭简素白袍的少年振臂扬鞭,袂带随风飘舞。骏马之上的孤单身影一刻不怠地穿过花萎香瘗已大半的阆苑,筝柱之音凄哀弥漫的亭阁,只由宫人晋汝留给满殿空候的文武一句话:朕不想负人负己,抱憾终身。 “你们可曾见过这样一人?他年过不惑两鬓皆白,可看来却是清癯俊美,至多而立年纪。你们可曾见过?” “你们可曾见过这样一人?他病容瘦悴裘氅加身,可看来却是举动儒雅,风采不似尘凡。你们可曾见过?” “你们可曾见过这样一人……” 白岭小城地处孤寡,城里的百姓只知这锵锵一队人马自京师而来,不知看见的就是九五之尊,还以为是朝中某个大官的公子与其侍从。对侍从们的一再询问,他们罢手摇头,操一口硬笃笃的方音一一作答,心头却甚为不解:为何这少年公子每日天还未亮就背山而立于江边,与那一江浮动着湿湿雾幔的浑水彼此凝视,直到日傍西山,才在左右一众的劝说下暂且离了去,翌日又是如此往复。 他的神态似悲似喜,驻望江边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像是在寻人,等人。寻一个寻不着的人,等一个等不来的人。 江边飒飒风吹,吹过这张眉目俊秀的少年脸庞,也掀动了他的鬓边发丝。倘使细心之人凝神一瞧,这鬓边乌发之中竟已驳杂了些许细细的银丝,雪白如苎,宛然分明,全不与其年岁相符。 这尘情世间,原来“等”这一字最是催人憔悴,直把红颜婉娈抛作了沧桑期颐。 一连数日寻找未果,少年天子身后的一双少年不禁交头低语,“若要这般寻下去,不若请人画张国公的像来?”范炎青还未开口相答,始终背身而立的杞昭倒摇了摇头,“哪里用得?”语声悠柔温和,还夹着笑音,“那可是人间无二的温郎啊!只要见过他的人,便不会忘。” “皇上,您已经在这儿等了七天了,若真如施大人所言,义父他早该出来相见才是……怕是义父他已不在……”话音戛然而止,生生将“人世”二字吞回喉中,这莽撞少年暗怪自己不小心,只道,“这个地方山灵水秀,四季若春,倒是极能养人的。想来义父他养好了身子,便不再逗留此地,又游往别处去了罢……” “你看这山和这水,”杞昭不接其话,兀自抬手指了指屹立江边的峦山,又笑道,“他们这般两两相依,难分难弃;又是这般殷殷相望,各自寂寞,老天何不成全了他们?” 江涛经年累月地扑打水岸,已将平滩冲刷出一道斜坡。这道斜坡止步于山麓处,隔着仅仅一线距离,偏生就难与之相接。 正说话间,一队兵卒两两齐对,口中呼号地跑了来。也不知如何得悉了风声,这白岭城上属的州城官吏及此地的县令都衣着隆重地赶赴而来,一见白袍少年便跪叩在地,山呼万岁。 为首的州官直起身子道:“微臣听闻陛下亲临,诚惶诚恐,不胜荣耀。倘使陛下所寻之人确在城内,微臣倒有一法子,将城中男女老幼不遗一人地派兵寻来江边,届时陛下即可亲自检视……” 侵扰百姓至此,秦范二人皆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然还未开口相劝,杞昭已颌首应允。 城中百姓系数被官兵强行押至江边,不知自己罪犯何条,各个吓得面色如土,两股颤颤。整座孤城一时寂无人声。 “全在这里?” “回禀陛下,全在这里。” 黝黑丁壮,白首妪妇,手抱婴孩的羸弱母亲,身形如弓的庞眉翁叟……少年天子不置一言地步入人群,面上的失望之色随其每迈出一步,便加深一笔。还未检视完所有噤若寒蝉的百姓,他已跌坐在地,闭眸摇头地露出一笑,“你们说,当时他为何要走,而今又为何不来见朕……莫不是因为朕不是一个好皇帝……” 秦范二人也两膝一弯地跪倒在地,哽咽着直呼,“皇上,国公(义父)定然不在此地,您还是回京罢!” 朱衣紫绶的前程近在眼前,州县的官吏竭以所能地谄媚进言,唯恐不顺少年天子之意。一人道:“若陛下所寻之人不在这些百姓之中,许是僻居荒山陋室,不若陛下准许微臣封山搜人——”另一人则赶忙接口:“山中诸多难料凶险,荒塚累累,狼畜遍野,平日里百姓都是不敢去的。依微臣之见,不若纵火焚山,将那人逼出——” 话音甫落,一个村妇怀中的婴孩突地大声嚎啕起来。一如雷奔雨号于这四下静谧之中,骇得那村妇登时跪倒在地,抱着怀中婴孩连连叩首,“皇上恕罪,这娃儿还小……皇上恕罪……” 岂知不待州县官吏向这妇人发难,那婴孩的哭声尤甚星火溅落干禾,江边上的稚子婴孩皆循声哭起。霎时间狂风骤起,惊得山林之中的鸟兽一并呼噪啸叫,浑似神明慨然动怒,要将这一方天地颠来倒之。 众人正为此情境幡然色变,彼此惊恐相觑,倒是久久瞠目出神的少年天子慢慢仰首环视左右,忽起一笑,“这孩子哭得好……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哭,倒把朕唤醒了……” 旋即自地上站起了身,他背对众人踱出几步,转而拱手向天,“列祖在上,不肖子孙简杞昭耽溺一己情私,诸行昏暴不端,致使失职于天地,百姓困苦不堪,不单愧对简氏列祖,更应为世人耻笑。待不肖子孙回京之后,自当从此抛忘情私,清醒理政。拟旨阐发新政,匡济臣民。”言罢又恭敬作下一个大礼,适才回头挥手,令州官将江边百姓全数散去。 喧沸渐渐平息,秦开、范炎青已是满心宽慰,正当不自禁地对视而笑,却又听杞昭道,“于周天子羲宗眼中,自然该是天下重于一人;可对那孤宫中的八岁稚儿而言,从来都是一人重于天下……”白袍少年掉过头去,凝目直视身前的一双少年,竟以央求之态凄然笑道,“你二人可容朕再做这一时片刻的杞昭,往那山中寻一寻……” 原来这癫狂是入了骨的,明知执着之苦,奈何放不下。 青青峦山之上,莽莽草木之后,自打少年天子伫立于江边,便有一人始终俯目遥望着他。 那男子静立相视良久,摇头认输似地笑了笑。轻咳几声,侧身对身畔一老汉道,“周棣,入夜之后便掌个灯罢。” 一如当初那个尚且稚嫩的天子循着情人的声音生生爬上了绝壁,即将回京的少年羲宗皇帝终究在似旗幡遮掩的满山绿幕之中,望见了一簇为他指路的灯火。 待自草秽丛生的小道没入密林深处,循着那簇灯火,竟瞧见了一座孤冢、一间木屋。目及之处轻烟迷离,花草开得极好,更有一道泻自天河的银带落于孤冢周围,蜿蜒如龙,光曜如昼。 哪里有什么遍野的狼畜,难料的凶险,只怕能与这冢中主人相伴而居,便似伴了神仙,百病全消也未尝不可。 颤手摸向木扉,杞昭欲扣又倏尔胆怯,但恐这一扣就扣醒了这一枕他不愿醒的梦。 门内男子轻声咳毕,笑问道:“来者何人?” 周身轻颤,两片抖动着的薄唇启了又阖,阖了又启,良久他才似自梦寐中醒来,仍然满面恍惚地答曰:“……杞昭。” 屋里的男子又含笑问道:“不是龙椅之上任其生杀予夺的天子?” “……只是杞昭。” “不是耽溺于‘情’诸行昏暴不端的国君?” 再抑不住的委屈、酸楚、欣慰、狂喜……一并涌起心间,两行清泪早已迷蒙了视线,“还是杞昭……” 第91章:盈盈红粉紫薇郎(下) 若非浚王素有贤名而蜀地百姓誓死相随,简寿这仗怕是已然输了。少年天子深知乱世之中,民心之重尤胜战卒。只趁浚王大军败退蜀地之时,令上官洵操笔起草了一纸檄文,只将他做过的恶、欺过的名,一一鼓鞭挞来。虽说通篇行文吊诡,不蔓不枝,偏又文辞平易温润,章句铿锵顿挫,便是不通文的百姓读来也觉上口,端的不愧是大周第一学儒。 人心总是一划如此,蜀地民安物阜之时倒还好,一旦陷入兵困民疲的僵局,这纸檄文便似突隙之烟、蝼蚁之穴,足以平地风起,掀动轩然大波。 鲁立达独木难支犹在苦撑,简寿早无闲心再乔装扮戏,唯是唐峤里外张罗,既要谋兵事,又要抚民心。 只记得母亲故去时留给自己的一句话,若未嗅过桃花香,哪算识得冬去春来。他成人之后,自个儿给这话又加一个注释:若做不得人上人,便算不得活过。 欲向察可古搬讨救兵,唐峤携着厚礼与浚王手书,一路轻装简从驭马如飞,一刻不怠地奔北而去。虽不及好好赏看沿途的岌岌石山,翳翳草原,倒也承认别有一派风情蕴藏于这苍莽千里的瘦瘠之中。 往日里与漠北勾连,只靠早年出使漠北忽而杳无音讯的萧乾在二者间调停周旋。而今其兄长萧坚被囚京城,陇右之地已尽数被少年天子收入囊中,他本也一意进言南侵,可一者,各部族族长对这并无必胜把握之仗意见相左,屡起纷争;再者,察可古自娶了苑雅为后,大有昔日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伉俪情深,这铁汉雄心竟日趋一日地消解于温柔乡里。 唐峤自萧乾处细细探清了察可古的脾性,便由他荐举,前往拜见。 待一声不发地听完了来人之言,漠北汗王忽而扬袖挥手,令人将唐峤摁于地上,生生折断了他的一双手臂。 尽显豪迈地一口饮尽埕中美酒,察可古笑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断你手臂?” 唐峤痛不欲生,强行昂起脖子回话道:“唐……唐某不知……” “你想让我出兵攻汉,与你家浚王里应外合夺它汉家江山,确有诚意。”察可古即又抬指搔搔唇上的胡须,凝起眼眸,沉下脸道,“实不过我察可古生平最恨通敌卖国之人。” 唐峤出身梨园,自然没少受得师傅管教,尝遍皮肉之苦。可这断骨之疼委实难忍,几若当场夺去他的性命。这本面貌俊雅的男儿疼得霎然面孔扭曲,脸色青白——挣扎抬眸之际,忽而望见了高悬帐内的一幅美人图。微微眯眼寻思良久,又蓦地哈哈大笑起来。 循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察可古不解问道:“你笑什么?”唐峤道:“敢问……敢问汗王……壁上的美人可是王后?”听人提及妻子,这铁面英武的羌族汉子竟是满目似水柔情,道:“正是我察可古的妻子,漠北的王后。”唐峤又艰难作了个笑道:“王后果如传言般美貌无双,与汗王匹配得很!我汉人常言‘温柔乡正是英雄冢’……若能得此女子,哪个还稀罕去做皇帝!” 察可古傲然仰首,扬声道:“我羌人向来如此,最美丽的女人自然要配最勇敢的英雄!” “确是唐某所求非人,看错了汗王……汗王得到了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不假……”唐峤强将身子自地上支起,摇头掷出一声冷笑:“可惜汗王欺世盗名,却非天下最勇猛的英雄!” 察可古大动雷霆之怒,俄而又方声大笑:“你莫巧言相激!我若是这般易为人激之人,便也不会突起于部族,一掌漠北!” 额前汗下如雨,滴滴淌落,唐峤费力摇了摇首问:“敢问汗王……王后是否时常对着这画像枯坐出神,眉眼怏怏,若有所思……问她却也不答?” “你……你如何知道!”一言泄尽天机,惊得察可古腾身而起。他扑身上前抓住伏地男子的肩膀,连连晃动其身道,“你若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定将你的双足也一并剁去!” 肩骨浑似要被对方的手劲拆裂,唐峤倒仍一眼不眨地盯视着咫尺相近的一双犀利鹰眸,满面含笑道:“只因唐某有幸识得这作画之人,更知道画中的女子并非王后……” 漠北汗王至今记得,自己是如何一眼就为这女子的粉颊鬓影所震慑,如何甘愿为她舍弃宏图与汉人修好,如何不再以张弓搭箭、戎马倥偬为兴味,反倒乐于描眉弄曲的闺房之趣。 可那个美人终日悒悒不乐,她那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睛总是这般迷离凄楚,盈盈含泪,不曾有一刻向自己投来热切的目光。他本当她是背井离乡故而悲戚,特地免她遵循羌人礼节,为她寻来一众汉人侍婢作伴,甚至在这荒蛮之地造了一处曲桥流水的庭院以慰藉她的相思,然而这一腔深情浮出却始终未能博得红颜一笑。 边地夜来得早,察可古叩开小楼朱门之时,长空浸墨,黑得便连一粒星子也寻不着。 虽换作了羌族女子的衣裳发饰,小楼中的美人仍不掩半分汉家女子的温婉清丽。她眼帘低垂,枯坐灯前,以手轻摩微隆的腹部,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全无半分将为人母的喜悦。听见来人声响,这才恹恹抬起了眼眸,道,“苑雅见过大汗。” “我今儿个是拿这画来还你的!”抬手挥退了楼内的侍女,察可古将手中的画轴抛掷于案上,朗声笑道,“前些日子死乞白赖问你要了去,哪知方才悬于帐内,便如何也收不回我的魂来。终日只沉湎于凝神望它,倒误了正事。” 女子轻启朱唇,微微笑道,“倒是苑雅的不是了。” 察可古趋近妻子身旁,柔声问道:“瞧你心神这般恍惚,方才在想什么?” 苑雅将画轴铺展眼前,凝着一双妙目便再未挪去视线,仅是心不在焉地说:“自是在想而今羌汉战事告歇,子民和乐形同一家,实是大汗英明。” “哪儿有人如你这般,总瞧着自己的画像出神,”察可古又是一笑,近前道,“我倒从未问你,这画你自何处得来?” “是……是苑雅入漠北之前适逢一个以字画为生的书生,见他人虽潦倒,画技却是不俗,故而让他为苑雅画作下一幅……” 美人的支吾遮掩哪里逃得过他一双鹰隼似的锐利眼睛,察可古再难掩心中妒火,冷声笑出:“难道,那个温姓的书生也给一位名为唐乔的女子作了同样一幅画?” “大汗……大汗这是哪里听来得闲言碎语?”一闻“唐乔”二字,苑雅当即错愕色变,纤纤玉手兀自颤栗道,“哪有什么‘温姓的书生’,哪有什么‘同样一幅画’?!” “我模糊记得,当年汉家小皇帝曾送来一个和亲女子。那女子尽受凌辱而死,口中念念的,似也是个‘温’字……难道说,她临死不忘之人,与你日思夜惦之人,本就是一个人?!”狠命摁住妻子肩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目眶一如眦裂,灼烧成骇人血色,“他真有这般好吗?好得你不念我一心待你的恩情,偏偏就不能忘他?!” 见她垂泪不语,察可古怒吼一声,夺过画轴来即要将它撕毁。 “贱婢如今只敬重大汗一人,绝不敢再存妄念!”苑雅赶忙伸手去夺,演漾于眸中的泪水潸然而下,终是不管不顾地哭喊道,“这轴画是贱婢自家乡带来的唯一一物,求大汗为贱婢留个念想!” 察可古且怒且悲,无可奈何地喟然长叹:原来这个美人,也不是木头。 一把将女子推于地上,朝着她的头颅便掣剑劈下——却在这绝色美人即将香消玉殒之际,又生生扼住剑锋。 大步走往帐外,未及离开却又回眸,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道:“我察可古今日指天为誓,我要让我的女人瞧见,我是如何亲手将她的‘温郎’斩落马下,我是如何十倍百倍强胜于他!” 第92章:了却当年寂寞心(上) 自杞晗重又被囚合卺宫,少年天子倒也不悖昔日对萧贵妃的誓言,知他身染脏疾,还命宫中太医前往医治,却唯独不准阮辰嗣前去探望。 许是因由自己难与情人团圆,便也不准他人如愿。 正值斜阳薄幕,天气新晴。杞晗伏于窗前,恍惚望着袅袅长风中颤战残败的桃枝。院子内已不剩一只鸟儿与其相伴,整个合卺宫便似万只鸟雀同时绝口合喙,那极教人发慎的幽静气氛抑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倏尔自远处传来阵阵鼓乐之声,起初只是杳杳可闻,随后竟如焚原之火愈演愈烈,穿画檐,透窗纱,直抵了他的耳畔。 “什么声音?”本还恹恹无神的杞晗一刹闻声惊起,对在一旁吃枣的一个老宫女道,“这是什么声音?宫里好久没有这般喜闹,这是哪儿来的声音?” 这佋王爷原可算是人间难求的美人,可自染了脏病之后,那张莹白似缎的俏脸便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疤痕,活似用那烧得通红的铁钎子在脸颊子上捅出了好些窟窿眼。若说原来那副漂亮容貌倒还惹人怜爱些许,而今这般披头撒发的疯癫模样便委实惹人生厌得很了。老宫女冷冷睃其一眼,也不欲与之答话了,只自顾自地继续吃着枣儿道:“小皇子满月之日恰值战局最乱之时,故而宫里宫外一切从简。而今天下渐至太平,皇上今儿个因了小皇子的由头宴请群臣,自然是这般闹腾的。” “皇子满月……满月……”愣愣自语半晌,他蓦地腾身而起,扑上前抓住那老宫女的胳膊道,“是不是温商尧回京了?是不是皇帝把他的情人给找回来了?”被这瘦弱王爷晃得头晕目眩,抓得两臂生疼,那宫女扬手一挣就将他推倒在地,更拉下一张驴长的脸来怒骂道,“奴才怜你可悯,方才唤你一声‘王爷’!你从来不过是条寄人篱下的贱狗,莫以为自己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了!” “好不公平……好不公平……”杞晗神色怔惘地跌坐在地,忽又胡乱抬手抓扯头发,于狂哭癫笑之中喃喃重复的,却也只是这一声,“好不公平……” 那老宫女瞧他这般低丑模样,更觉嫌见不过,当下提着已经发了黑的粉色裾子走上前,对那跌坐地上的男儿当头就是一口唾沫。一张垮塌塌的老脸涨得半白半红,还不住尖声尖气地骂咧道:“奴才真是祖宗不佑,才摊上你这么个主子!莫说半点油水捞不着,还尽胡言疯语地耍泼赖,也不怕隔墙有耳,连奴才一并随你遭了大祸!” 方要再啐一口,突然听见外头响起了一个尖细拖长的人声:皇上驾到—— 一撩袍角跨过门槛,大步而来的少年黄袍金冠,玉带皮靴,面容俊俏又不减半分威严,实是比酷暑烈阳还耀得人睁不开眼目。 “奴……奴才……奴才……”那老宫女何曾见过龙颜,刚一张嘴就已吓得面色如土,连滚带爬地跌在地上。杞昭低头瞥视了她一眼,料这奴才是狗眼看人低,欺到了主子头上,于是冷声吩咐随于身后的晋汝:“将这大不敬的奴才拖下去治罪,重打五十大板。” 那老宫女被两个宫人拖拽而去,不一会儿院子内便响起了杖刑之声,夹杂着嚎哭求饶之声。 少年天子又将视线移于地上那个眼眸不瞬、动亦不动的男子,笑出一声道:“朕知道七哥平素里嗜好一个逗鸟弄雀,便命人为七哥捎带了几只,也好伴你于这孤寂的宫里逗逗闷子。可为何朕今日来你宫里一瞧,却是一只鸟儿也未瞧见?” 杞晗自己拨开了遮挡于眼前的一头乱发,曝出一张缀着好些丑陋疤痕的脸来,仰脸朝皇帝痴痴一笑:“罪臣把陛下赏赐的那些鸟儿都掐死了。”杞昭亦被那张容颜俱损的脸骇得不浅,愣了好一愣才又问:“七哥为何要掐死它们?”杞晗肩膀一耸,又痴笑道:“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岂不痛快。” “朕知道七哥宁求一死也不愿困囚于此,可朕却并不想杀你。一来是念在萧贵妃曾经待朕不薄,二来也是顾念与七哥自小相伴的手足之情,朕至今犹记那声‘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虽是追思过往,可那双尾梢斜飞的凌厉眼眸却分毫未遣杀意,少年天子忽而俯头凑向地上男子,冷冷起了个笑道,“你既怪朕囚你一生,何不自行了断?” 杞晗又以个妖娆姿态捋了捋颊边的乱发,竟似忘却自己此刻命在旦夕,只昂起脸来从容不迫地笑答,“温商尧还未咽气,罪臣如何敢死?” “你好大的胆子!”少年天子本还满面讥讽笑容,一听此言当即勃然色变,怒叱道:“你愿苟延残喘活于世间也好!朕倒要你瞧瞧,你这帝位由朕得来,到底配是不配!” 自温商尧回京之后,少年天子恐他重回温府触景伤情,遂让他暂居赐于范炎青的将军府。虽说废去爵位的晋国公极少露面人前,然京中官员也俱已知其归来,不明就里者大多不解皇帝为何出尔反尔先罚后赦,又见他往那将军府跑得实是勤勉,更觉个中蹊跷。 一时论议纷起,唯独杞昭对此全不以为然,还自觉一个帝王的分寸已掌握得颇为合度。偶或传召温商尧入宫议政赏戏,大多时间则躬身出宫相伴。 夜色徐徐沉降,便似铺天盖地蒙下一块漆黑油幕,便似将那绵邈长空与世人拉得近些。 所谓公平,兴许就是这人世间纵有难言难遣的千般苦楚,但凡黄粱将至,总还是人人皆可求一枕完满。 知温商尧回京,施淳有意请辞首辅之位,遂与阮辰嗣一同前去拜见。 “这人一旦闲散惯了,再要拧紧就难了。温某埋迹深山数月,不持政务,不问战事,每日不过调笔拨弦,当真自在。”挥手示意跪于身前的男子起身,温商尧摇头笑道,“施大人乃治世能臣,而今既与陛下盐梅相成,温某理当让贤。” 施淳立于堂屋中央,仍面有忧色地朝座上男子道:“当初陛下忽喜忽怒,骤笑骤哭,时仁明若唐宗汉武,时暴虐如秦皇隋帝,实我等臣子忧心又不敢言……而后国公不在京中,虽说陛下减寝少食,终日悒悒不乐,倒也勤于理政,俨然不同昨日……” 他自知不该妄议君主,便不敢再言。只听温商尧轻咳数声,又摇了摇头道,“我当日匆忙离京,既是因由陛下,也是因由羽徵……我怕自己狠不下心,无法睁睁坐视他中计入瓮,因我而被擒……”掉头看向另一侧的清俊男子,“阮大人,你不谙说谎,可否直言相告?羽徵他……” 无论如何装作心坚如磐,这手足之情总是做不了戏的。 阮辰嗣犹豫一晌,终是接口道:“陛下那夜并未将大将军处死,只任他去了……” 先感气窒般地瞋眸一怔,温商尧继而失神自语:“他自幼不曾受苦,而今四肢俱断,流落天涯……” 阮辰嗣唯恐其为弟弟伤心,故而刻意隐瞒细节不言,岂料却为其一语道破,当即失色问道:“国公如何知道大将军手足俱断?” 温商尧还未答话,忽觉一股阴冷气息疾撞向肺腑,一口鲜血便溢出了唇角。 自一只比一掌短些的瓷瓶中倒出两粒赤皮丹药,也不令人取茶奉水,干干吞咽了下。拭去唇角血迹,他闭眸轻喘,脸唇俱已化为煞白,更与死人无异。待好一晌缓过了人气儿,温商尧复又睁开眼睛,黯然一笑道,“说来也奇,那夜本在蓬屋中练字,忽觉足踝手腕皆疼痛难忍,站立不稳,笔亦难握,多少便猜到了些……人常言同胞兄弟,心有灵犀,看来的确如此……” 听他提及温羽徵,阮辰嗣便不由自主想到杞晗,单是这一想,便觉心痛如绞难以自持。早想替这被囚孤宫的佋王求个恩典,于是当即跪地叩首道,“陛下不愿赦佋王归去,卑职想替佋王向国公求个恩典……” 他哽住难言,只听温商尧轻叹道:“我不能……” 这素来温和周谨的男儿此番已全然无暇再顾礼数,滑着两道热辣泪泉便急急抢白:“陛下对国公言听计从,倘使国公开口相劝,定可以——”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一国之君,岂可动辄为他人左右……”出言断了对方的话,自己还未言毕便又咳得剧烈不止,额头骤然淌下冷汗。歇了片刻,温商尧又掉头问向施淳,“这些日子外头可有闲话?” “多少有些的。”施淳不敢隐瞒,只据实以答,“陛下近来常常宿于宫外,让宫中妃嫔独守空枕,一来二去的,宫里人要嚼舌头,宫外头也多有猜测。” “猜测什么?” “猜测说,陛下常宿宫外却不将那女子纳入后宫,许是因由宿得是个娼女,见不得人……” “也是我的错……”温商尧倒是大笑,咳了两声道,“自回京后,愈感时日无多,总想多伴他些时日……” 施淳仍要进言,忽听下人来报,皇上驾到。 施阮二人施礼欲退之际,便听见少年对守于门外的宫人道:“朕今夜留宿将军府,明日一早再起行回宫。” 第93章:了却当年寂寞心(中) 莫说少年天子常常一罢朝就亲临将军府,秦开更是一旦着闲便往范炎青那处跑。趁着陇右之地军情不紧,杞昭也不催他再踏征程,两人每每相见,便要口上诛来伐去不止,再拔剑斗上一斗。 这天气刚刚有了些万物待苏的春意,被这非要较出个胜负高下的二人一闹,立即便显出了花残木偃的衰败之象。秦范二人不时跃起落下铿锵对剑,正值拼斗得四体酣畅,浑身痛快,却忽见了一抹玄色的衣影翩翾落至二人中间,若燕轻、若矢疾,轻轻巧巧拆了几招,便将二人手中的剑都夺了去。 范炎青看清来人样貌,当即欣喜唤道:“义父!” “原是你们两个。”温商尧将夺于手中的两把宝剑各自掷还一人,似嗔似笑地摇了摇头,轻咳两声道,“我还当是哪里来的顽猴,这一清早的便闹得人不安生。”许是因由天气晴好,温商尧看来气色也佳。入鬓的斜眉轻轻扬起,唇角温润含笑。尤是那张素来苍白冷清的面庞,这会儿也都似冰霜初化、烟瘴俱散,染上了好些暖色。 范炎青仍是满面喜色地道:“阮大人的医术委实冠绝天下!他循古方研制出的丹药竟有起死回生之效,而今义父看来分明与我等少壮无差,这身上、面上哪里还有病叟之气?!” 温商尧笑道:“病叟还是病叟,只不过你二人的剑术尚待精深,病叟也斗不过罢了。” 秦开心里不服,当即出声辩道:“不过是适才国公偷袭得手,怎能说是我二人剑术不精呢!”范炎青年更少气更盛,也板直身子晃了晃首道:“义父可知,百姓皆言我二人较你当年已是青出于蓝!” 见身前男子不以为然地轻轻摇头,俩人互使了个眼色,忽又抱拳胸前,异口同声道:“还望国公(义父)赐教!” 秦开腾身而起,长剑直刺,温商尧不徐不疾,只取了一根竹枝,便连挡那似惊飙危澜的一串迅猛剑招。趁那一招劈下的剑势有所疏忽,忽而左手贯劲将其手臂折反于背。指力稍施卸去秦开的臂上力道,让手中宝剑”咣当“落地,温商尧才一声轻轻咳笑,放开他道:“再练十年。” 范炎青瞧见秦开输得毫无招架之力,心下得意也飞身朝温商尧刺出一剑,料他能避,便也不遗余力。凌厉剑气直指眉心,温商尧脚下猝尔生风,整个人衣袂飘飘,不动自退。他越是风行于水般悠悠避让,越逼得那少年心若火焚,心神难凝,只图剑招刚猛而忽略了防御自身要害。踏着枝叶腾身在空的二人时交时错,倏分倏合。比方才对阵秦开多斗了十余招,温商尧忽而夹住直攻额面的剑刃,将那剑身牢牢锁住向己拉近,擒拿住范炎青持剑的手腕——范炎青动弹不得,方欲咬牙使力,忽见身前男子以肩膀疾撞他胸前,便似一股恶力扑来,推得他往后飞退出几尺,砰然大响地跌在地上。 “仰箭高射,力尽还堕。”将缴下的剑掷还灰溜溜爬起于地上的少年,温商尧亦是对其摇头笑道:“再练五年。” 范炎青本还羞赧,一听此言反倒欣然笑起,转过身去望着秦开道,“如此说来,我还强过你了。”秦开当即不服道:“你连个病叟都敌之不过,哪儿有脸面笑我?待能赢下一招半式再笑不迟!”范炎青便又不正不经地笑了笑:“若论单打独斗,你我岂是温郎对手?可若你我伉俪同心,夫妻合力,许能侥幸胜他!” 两个少年刚欲挥剑再进,忽听一个怒然声音震响于后:“放肆!” 秦范二人双双收剑,循声而望,果不其然是少年天子。 杞昭大步踱入,怒视二人道:“你们明知他久伤不愈,还闹不够了!” 少年天子发似冲天,目似眦裂,活脱脱似要将眼前的一双少年爱将拆骨入腹。这君臣二人已不比小时候亲近,秦开不敢贸然应答,倒是范炎青虽两脚相搓地埋脸向地,仍嘀嘀咕咕:“义父不过为我二人指点武艺,皇上当真小气。” 人前是君臣,礼不可废,人后倒也相处自然。杞昭走向温商尧身前,望着他道,“好一个为朕‘和鼎调羹,咸得其宜’的贤相,如何对待自己的身子倒是这般不知分寸!”不比方才竖发眦目满面含怒,此刻语声已柔缓了好些,“你当阮辰嗣真是化凡而来的菩萨,不愁无人救命?” “臣不过是一时技痒。”温商尧轻咳两声,倒显神色懈闲地笑了笑,“不过阮大人也确有奇术。” “他和朕说寻得一本奇书,自书中钻研数日,方才寻得一条妙方。可朕问他你的病状可否根除,他却支支吾吾说什么那册奇书他只得一半,另有半册不知所终……朕绝非狭量之人,虽说杞晗那张嘴值当朕杀他百回,但若阮辰嗣能将你治愈,朕自当准他二人相见。” 秦范二人自觉杵着碍眼,方要向少年天子告退,却见他冷冷了过眼眸,依旧板着张脸道:“你二人且先留下,朕尚有要事与卿等商议。” 杞昭与温商尧步入正堂,秦开、范炎青尾随其后。少年天子方才落座,竟猛一拍桌案道:“那察可古委实不将朕放在眼里!” 秦范二人忙问何事,便听少年天子又忿忿道来:“简寿已在川蜀称帝,调度川蜀的疲兵,暗结陇右的残兵,似要一鼓作气,与朕输死一搏。岂知那察可古竟在此时向简寿上了贺表,分明不将朕放在眼里。” 温商尧稍一寻思便问:“察可古此时向简寿上贺表,只怕是边地要再兴战火了?” “烽火连天,百姓疾苦,朕本想安邦定国与民休息,可偏偏强敌耽耽虎视在侧,片刻也不容人安枕!”一双冰清眼眸腾起丛丛怒焰,杞昭厉声道,“秦老将军快马来报,只说察可古不听族人劝阻,一意孤行要倾举国兵马来犯我大周!” 秦开、范炎青当下主动请缨,要求带兵迎敌,可少年天子却摇了摇头,只将目光望着温商尧道:“你二人速速各自回营,谨防陇右、川蜀再生异变。此番领兵拒敌之人,朕另有安排。” 叛逆大罪九族连诛,少年羲宗独赦温商尧已惹尽群臣猜忌,而今再加之那首举国遍传的《温郎谣》更令谣言四起。朝中官员私下窃窃交语,杞昭面上故作不知,心里却早已恨之切骨。可偏偏大战之期人心易摇,对着满朝传谣之人,他既不能杀,又不能堵,更不能冒着社稷将倾之危,听凭其愈演愈烈。杞昭暗自召见施淳,问他可有万全之策?施淳寻思少顷便道,而今朝堂生疑,一者因由察可古来势凶猛,人人自危;二者因由独赦国公,师出无名;若由国公亲自挂帅出征,只消唱凯而还,自能似截流芟草一般断绝一切谣传。 “陛下的意思是……”温商尧不曾料想杞昭会有这般念头,也不免有些怔然。 “朕确是希望由你领兵……察可古肆意派铁骑入关,劫掳朕的百姓不说,还令他们学唱一首不成调的《温郎谣》诽讥于你,那小谣文词坏乱之极,委实辱你太甚……”他不忍揭破实情,只得寻个由头推搪支吾,“朕打算由你亲自挂帅,一来可堵天下悠悠众口,二来也可旌扬忠义,给流放的温家老幼一个获赦的因由……” “可是皇上,”范炎青全然无暇顾及礼数,只瞠大了一双凤眼,愕然插言道,“义父久病不愈,怕是经不住征途颠连,沙场艰苦!” “朕……朕也确实担心你的身子,”一听范炎青此言,杞昭自己也悔得极了,立时难掩满面忧心关切之色,“你身上带病又久未出征……若不便再披战袍,大周将才济济,朕让别人替你就是……” 他不愿谣诼纷起辱其英名,危及国祚,却更不愿他抱病涉险,备尝辛苦。少年天子的左右为难,温商尧大抵猜透,不待他出言反悔便颌首道,“臣领命即是。” “义父!万、万万不可!” 不待范炎青惊呼相劝,温商尧又道,“陛下方才说的臣倒不曾想,臣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似是有心宽慰自己的情人,他摇头轻咳数声,旋即轻轻笑说,“臣想亲自为陛下镇守江山。” 第94章:了却当年寂寞心(下) 察可古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倾举国兵马攻汉,此举虽是惹得族内元老大为不满,却也所向披靡,一路奏凯。羌人铁骑践踏之处,汉家百姓尸骨高积如山,血流溶溶成河。仓猝应战的几位汉家大将系数被察可古砍下头颅,悬挂于羌人的营寨外示众,就连那戎马半生的老将秦时如也屡战屡退,一朝中伏之后就再无了消息。 而陇右的残兵,川蜀的疲兵,也再整旗鼓卷土重来。尤是鲁立达率领的蜀军似受了羌人的激刺,便要破釜沉舟,背水而战。 可半地儿狂雨半地儿晴,仍有不少汉家百姓不以为愁反倒欣喜,他们打从开始就已殷殷期待,期待那曾几何时“砥柱中流”的温郎再披战袍。 “温家娘子,这是又给你家官人备好了酒肴?” 眼瞧日头须臾将落,那作妇人打扮的美人一手提着盛着酒菜的竹篮,一手曳着裙裾急急而行。虽说只着了一件素色褙子,脸上也未施脂粉,不过云髻乌黑玉腕莹白,容色倒是难逢匹敌的艳。抬眸望见三俩村妪正挤眉弄眼地与己搭话,晓得这些妇人极爱口舌搬弄,邬小翎唯恐那不中听的是是非非落进温羽徵的耳里,便也只仓猝点了点头,又匆匆投身那青青吐芽的田间去了。 见这美人眉目间总有些遮遮藏藏的怯于见人之气,那几个闲来无事的村妇少不得又凑头饶舌一番,只说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媳妇儿,偏生就跟了个瞎了一只眼的丑汉子,白白糟践。 还未望见垄头后头的家,道旁忽而蹿出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拦在她身前手拍脚跺咿咿呀呀地唱—— 古有“张公吃酒李公醉”,今有温郎合欢鳷鹊楼。云情雨意似蝇竞血,昧天昧地的狗刮头! 宝马雕鞍万重柳,一朝入枕君王侧,恁的也强过殿前封侯。好一个无君无父的浪子班头,好一个没羞没臊的粉郎面首! 邬小翎纵然肚里诗书不多,也觉出这小谣分明指桑骂槐意有所指,再听得“温郎”二字,更不敢随意搭话,慌慌忙忙便提着裾子行去了。 才行至门前,便瞧见温羽徵自瓦顶上跌下,重重摔在地上。邬小翎心下一急,抛下手中的竹篮便疾步迈入门去,“羽徵,你如何……如何又练武了?” 当初邬小翎倾出所有为其医治,总算皇天不负,将温羽徵治了个大好。可抡锄推犁虽大抵如平地而行般与常人不异,可再飞檐走壁地练武,到底难如登攀万仞。温羽徵被妻子自地上扶起,浑然不觉四体疼痛难忍,倒似走了真魂一般蹙着眉头,连连摇头道:“方才我分明已能腾身跃起,可偏偏下肢无力难以久持……那些招式本都是熟稔在心的,为何就是使不上力!” 这段相伴时日,虽不时有人口出酸言恶语地挑事儿,可这夫妻二人反倒愈来愈没了衅隙,也愈来愈恩爱和睦。邬小翎晓得这已不是温羽徵头一回偷偷练武,不由好一阵心酸。他这身上磕碰得青青紫紫,俩人夜里同寝共枕,自己又岂会不知? 见夫婿头颅微垂,满面切齿怒容,心头的不快已是不胜系之,就快如那脱缰烈马畅驰无阻。这怯怯美人嗫嚅少顷,终是心怀忐忑地问出了声:“那小谣你也听见了?” “我虽是瞎了一只眼睛,耳朵却还不聋。这垄头陌间人人在唱,如何听不见!”那瞎了的眼睛处,眉也褪得稀疏,瞧来甚是诡丑可怖。可那完好的一只眼睛里却生生掀起了更为迫人的狂涛骇浪,口吻也极是不耐。他顿了片刻,自觉积攒已久的这腔怒火冲错了人,才稍稍软下语声道,“察可古一个外邦人,哪里能作出这首《温郎谣》又令其举国传唱,定是那阉伶唐峤受得简寿唆使在背地里作梗,害大哥……大哥他被人指此骂彼地讥讽!” “我知道你日思夜惦,无非就是想再见你的大哥……我们不若就变卖了这处田产,去寻你大哥去罢……”不忍见温羽徵这般苟且而生地不痛快,邬小翎素手轻抬,拭了一拭浮着水雾的目眶,哪知却带下了那扑簌簌似落花的泪来,如何也止个不住。她自身后揽住他那宽阔的背脊,哽咽着道,“你去哪里,小翎和这腹中的孩儿便也随去哪里。” 月朗风清夜,玑衡高卧当空,远天星光翦下一地不拘形迹的梅柏疏影。花香乍起于庭院,合着那屋中男子身上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愈加沁人肺腑。 才咯出血,才服了药,温商尧面壁而立,久久凝神望着那挂于壁上的战衣。自负伤之后,他再未想过负甲出征,再未想过若飞鸿之于长空,再驰骋沙场一回。然而此时此地阖起眼睛,眼前赫然又见的仍是那烽火狼烟之中漫漫大漠,仍是那能照彻百里的长河日出,浑如早已深入他的魂髓,化为他的骨血。 那是十六岁的温商尧打马长歌砥锋挺锷的地方,那是二十岁的温商尧痛似穿心抱憾终生的地方,他倏然想起,自己而今已是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了。 一双薄唇已褪却了猩朱,两鬓的发也染尽了白霜,可透出一双深眸的目光却依然炙烫。他伸手来回抚摩那冰冷的铁甲缨盔,发现自己虽是老了,可那英雄的魂血仍旧沸动不休,和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儿郎还是一般模样。 这般想来,抚摸战衣的手竟不由微微颤战起来,更连声轻咳不止。 少年天子推门而入,见那男子良久伫立于壁上的战甲前,便也同样静默地望着他。烛火映不暖的苍白,氅衣掩不住的憔瘦,杞昭越看越觉心下酸楚,近前唤他道:“好马也须好鞍辔。这柄‘当吟’朕一直收着,秦开和范炎青几次三番地问朕讨要,朕都没舍得给。你明日即将出征,这剑便算朕赠给你了。” 接过那似乌梢蛇鳞般的当吟,掂了掂后又置于案上,温商尧咳笑道:“这剑太沉,温某年纪大了,只怕使不惯。” “那《温郎谣》里可不是这么唱的,”投身于对方怀中,少年贪婪地嗅上一嗅那身幽幽的药香,强作笑颜地打趣说,“朕的首辅不单年纪不大,反倒越来越似个绣帏闺秀,身上的香气是一日烈过一日,每每挠得朕‘没羞没臊,似蝇竞血’。” “改日定要向阮辰嗣问责,”只将怀中少年揽得紧些,温商尧也笑,“如何真成了‘粉郎面首’,太不成体统。” “朕已交代了阮辰嗣随行军中,只要你活着回来,朕就赦了七哥,容他们遁隐而去……”少年天子抬眸望向身前男子,已是两眼泛红,哽塞道,“秦老将军如此善战也落得个生死不明,何况那察可古分明为你而来。朕知你久经沙场,运筹擅四海,可若你此刻说个‘不’字,朕…… “男儿在世,怒为家国,喜为知己,情钟所爱,”任目光温柔拂过少年面颊,温商尧又笑,“臣此番出征,便是这三个心愿一朝俱圆,夫复何求?” “好,好,好……”杞昭一连掷出三个“好”字,才颤声复道,“为朕镇守江山就好,为朕抛头洒血便不用了……朕只想教你记得,切记护自己一个周全……” 温商尧轻咳一声,忽而贴面于杞昭,与其额头相抵,鼻尖轻轻擦碰道:“倘若臣此役得胜还朝,陛下可愿给臣打个彩头?” “你要什么?”情人的亲狎撩逗将心头哀戚须臾拭去,少年天子便也笑了,将两片唇送上对方的唇,轻轻摩挲着道:“莫说得胜还朝,纵是兵败如山倒,只要你活着回来,朕定言出有信,给了你的……” “料不得三百年那么远……”并未顺势与怀中少年相拥亲吻,温商尧稍顿了顿,即微笑道:“臣便求一个‘五十年垂仁之治’吧……” 少年天子愕然瞠目,一晌才颌首道:“朕答应你,”复又朝身前男子伸出手掌,浑似发愿于天般将神色敛得凝重,“君无戏言。” 两掌交握,他也淡淡笑道,“君无戏言。” “你可知朕想要什么?”杞昭便又揽住对方的削瘦肩膀,埋首于那氅衣兜起的怀中,径自答道,“朕想与你披红戴花、对酒三巵,作那大婚之礼昭告天下,朕不要妃嫔三千,只要与你一人相守……”话音戛然而止,少年自己也觉荒唐,悄然叹出一声,“可惜朕是天下待望的天子,遂不了愿的。” 温商尧咳了两声,轻笑道:“倒也并非遂不了愿……” 春风逞狂为,莺啭鹧鸪啼。卯时时分,合卺宫内的废王杞晗为一阵喧腾的钟磬之声惊醒,赶忙伏身于窗前,大声问向身侧的一个老宫女,“这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温商尧出征了?是不是?” 那老宫女上次挨了顿毒打,不敢再怠慢,当下还算恭敬地回了话。 那披头散发的少年忽而长跪不起,朝着那日头大白的东方连连叩首。额头磕溅出斑斑鲜血,杞晗狂笑道:“母妃佑我!菩萨怜我!他定是有去无回,有去无回的!” 许是再也不会有比温郎重披战甲更振奋人心,更激扬士气之事了。 那首荒谬猥鄙的《温郎谣》早被抛却脑后,察可古杀伐一路的阴霾也已散尽,长安百姓空巷而出,目送他们的温郎离京。有些年纪的百姓依稀记得,二十年前这人间无二的俊美郎君如何不远万里打马而来,又如何伤心欲绝跌落马下,自此再无人延续他的传奇。 登台之上,少年天子与数十万将士慷慨设誓。头戴皂纱冕冠,同着一身玄朱相衬的冕服,他朝身前那个银甲红氅的将军执起一巵酒道:“朕祝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谢陛下赐酒。” 长安百姓们看见那个绿鬓少年眼梢飞扬,看见那个俊美男子唇角温润,看见两人含带着笑意互视不瞬,于那万人中央,畅快对饮了三盅。 小太监晋汝与施淳、上官洵等人比肩立于台下,见了这番景象,竟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道:“皇上和国公都披红在身,乍瞧之下还真似拜了花堂。” 施淳哪里敢接这大逆不道的话,看了看即将随军而行的阮辰嗣,只悄悄咽下一声叹息。 不惑之年的温商尧披甲出征,羲宗皇帝亲自犒军相送,目光遥遥追索,直至望进眼里的尽是铁蹄扬起的尘埃。 第95章:尺水终成一丈波(上) 一路风尘仆仆而行,待麾兵渡河安下营寨,温商尧便传来麾下将领商定部署。 “时下烽烟陡起,若先头一役不能一蹴而胜,只怕想要止戈偃武就没那么容易。谁愿择险先行,领兵拒敌?” 自南侵以来,凡是领兵拒敌的汉家将领,无一不败于漠北汗王之手。遑论是生擒活捉还是当场斩杀,但凡官拜将军的,察可古一律命人将其首级割下,并用削尖的竹竿挂起示众。从军之人大多不怕战死沙场,可察可古悍名远播,此番又来势凶猛锐不可当,满堂将领惧其威势,更不愿身后暴尸受辱,一时竟鸦雀无声。好半晌之后,才又一个青壮将领挺身而出,道:“卑职愿替将军打个头阵。” 那黝黑青壮似空咽一口唾沫般蠕了蠕喉骨,仅在自家主帅的注视之下便已两股战战,神容大异先前。温商尧叹气着摇了摇头,“你怯成这般,不战便已输了。”顿了片刻,那苍白瘦削的面庞微微浮起一笑,“尔等暂且留兵屯守,这头阵许胜不许败,还是交由温某进之为好。” 阮辰嗣方欲出言阻止,便瞥见温商尧朝自己摇了摇头,又生生咽下了后话。直至众将领退下,他才忧心道:“国公病势日笃,万不能强行出战!” “军心不可动摇,温某的病况,还请阮大人切勿泄漏……”温商尧剧烈咳个不止,从对方手中接过丹药服下,才令惨白面庞转圜出一丝血色。他自知硬拼定无胜算,阖眸轻喘良久,才道,“我军人马虽众于羌人却屡屡败退,正是因为士气单弱,上至将领下至兵卒人人闻察可古而色变,不战自怯了。” 阮辰嗣仍欲进言,却听一个兵士前来报禀,帐外来了一个妇人,言辞切切地求见将军。 温商尧也未料到在这边陲之地,竟能看见昔日那名扬京师的艳妓,虽是娉婷依然,可俏丽容貌业已铅华尽洗。邬小翎知道当年温商尧并不喜欢她,因而此刻见他,心里仍是好些生畏。欠身深作一礼,她不敢居功自夸,只将温羽徵如何四肢俱断流落街头、又如何为自己所救之事去繁存简表述一二,便又说自己与温羽徵一路随军而来,暂在离驻军之地不远的一个地方落脚。 “羽徵……将军他近些日子日日勤练武艺,手中的竹剑可挥洒自如,便是大夫也觉此乃罕事,按理说,羽徵……将军他手足俱断,再练武是万不可行的……” “他打小性子就鲠,”眼眶早已泛红,温商尧咳了几声,淡淡噙了个笑说,“只要想做的,便会存有那粉身碎骨的决心,非做成不可……”邬小翎埋着脸,仍是怯声怯气地说:“可小翎不希望将军粉身碎骨,小翎只盼能和将军作一对贫贱夫妻,此生白首不离……” 眼见长天旖旎泛出暖色,温商尧命人牵来了两匹马,得悉邬小翎有孕在身难受颠簸,更亲自牵马送她还家。走过一路荒阡野陌,听着那乌隼野鸹拖出几声绵邈啼鸣,高坐马上的布衣美人羞赧起了个笑道:“羽……将军他朝思暮盼便是能与国公相见,可将军的脾性国公也知道,宁可自己勉力忍耐,偏偏就不肯先低个头……” 玄色披风款款飘摆,温商尧牵马而行,柔声笑道,“你唤他名字就好。” “小翎平日里确是这么唤的,可在国公面前,小翎不敢……” 温商尧几乎大笑,“莫非我竟有这么骇人?” 尚谈笑间,一间茅屋现于眼前。扶下了马上的美人,他便径直走入那小院。虽无石亭水榭之繁靡,却也堂屋灶间五脏俱全,遂性自在。邬小翎不忍搅扰这兄弟二人久别重逢,钻身去了灶屋,备置起酒肴来。 即使只是侧脸相对,温商尧也知道自己看见的是谁,甚至只是远远瞧见了这个朦胧身影,就能认他出来。依稀可见那毁去的半张脸,一道深长丑陋的疤痕几乎从眉弓处一直延烧至耳下。 尽管那脚步声向来轻柔,温羽徵不用回头便也知是何人来了。宽阔的肩膀带动整个身子微微震颤,他将脸孔朝墙壁侧得更过,似是不愿与兄长相见。 温商尧在离弟弟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欲近又止,几番动了动唇,却也只将哽于喉间的万千言语化作了一声低唤:“羽徵……” 区区二字缱绻唇舌,竟是多少不忍与不舍。 “你我何有兄弟情分?”温羽徵仍旧不以正脸相视,冷声道,“若非国公设计擒拿,温某又如何会落得这步田地?” 温商尧知其心中有怨,静静立了片刻便说,“你若不愿见我,我离去即是了……” 刚刚返身欲走,忽又听见身后人出声道,“弟弟并非不愿与大哥相见,只是……弟弟容貌尽毁,自惭形秽,实不愿这般模样与大哥重逢……”温羽徵抬手一掣,便是一条纱巾脱手去向了温商尧,又道,“还请大哥将眼睛蒙上……” 那已背身而对的男子便依着对方之言,抬手将指间的纱巾蒙住自己的双眼,系在了脑后。 许是温羽徵的步子本就不轻,又许是眼睛不能视物,耳朵便格外灵敏。他能觉出身前已站着一个人,与自己不过咫尺距离。 “大哥……弟弟悟得晚了……”低沉语声就响在耳畔,一股温热气息轻轻吹进他的耳里。温商尧感到一双手摸上了自己的腰际,摸得他不由一个轻颤,眉头倏尔就蹙了紧。 “大哥曾对我说,‘你已是世间无二的温羽徵,为何偏要做第二个温商尧?’便是弟弟自己也不明白……何以痴痴迷迷,癫癫狂狂……你行一步我便跟一步,就连喜欢一个人,也要仿着你那‘至死无悔’的样子,神骸俱毁也在所不惜……”那蒙眼的男子并未避开,倒任那挺拔的鼻峰来回擦磨于自己的面颊,听他含泪自言,“可惜弟弟悟得晚了……” 那个伏在兄长肩头为他梳发的稚儿,那个亦步亦趋沿袭兄长旧路的少年,是嗔是哀,是不解是埋怨,到底都不重要了。温羽徵将自己那双灼热的唇轻轻覆上前去,颤颤索索地贴在了温商尧那双冰凉的唇上,“你半生误付为一个女人,我一生误付却是为了你……” 他的眼睛藏在了纱巾之下,却藏不住一行泪滑下了脸颊。 邬小翎备妥了酒菜便跨门来唤兄弟二人,为突然闯入眼帘的这一幕惊得星眸大睁,险些脱口呼出声来。 她看见了温羽徵,他从未这样吻得这样细致贪婪又是这样小心翼翼,而温商尧蒙住了眼眸一动未动,只任那滚烫的唇划过自己的鼻峰、唇角、下颌、喉骨……又埋向自己的颈窝与胸膛。两个男人衣裳俱开,彼此的肌肤紧紧贴蹭,莫说温商尧鬓边的白发看似不再打眼,便连温羽徵脸上的疮疤都显得不再可怖,他们都扬着一丝极为释然又好看的笑,也都没看见屋内还有一个女人,便是邬小翎也觉自己似根本不存在于这个地方。 捂住了嘴,不置一声地退了出门,这才发现颊上一片冰凉湿漉,竟已落满了泪。她此刻并不讶异,也并不觉太过心酸,他们本就是骨血至亲,又都是世间最漂亮的男子,仿佛这般肌肤相亲本就理所应当。 邬小翎静静在灶屋内坐了片刻,直到兄弟二人迈入门来,衣衫齐楚,谈笑自若,仿佛方才根本无事发生。 温羽徵抬眸望了怔怔坐着的妻子一眼,蹙眉道:“你愣着作甚么,还不起身为大哥看座?” “国……国公请上座……”邬小翎听得一唤,才匆匆忙忙起了身,脚下自个儿一个磕绊竟直直扑跌下去,幸而被温商尧探身扶住。 “再唤‘国公’就太显生分了,”温商尧轻声咳罢便展了展披风坐下,朝身前女子温和笑道,“你该叫我一声‘大哥’。” 邬小翎手捧碗箸,仍旧迷瞪瞪地瞪大双目,一面听着弟弟怪自己粗心,一面听着哥哥夸自己巧手,终究也慢慢现出了笑容,投身于这举家团圆、和乐融融之中。 三人谈笑得忘了时辰,出得灶屋时已是月出高空,露水浸透庭轩,温商尧只道今夜无须赶回军营,便留宿下来。 方才躺靠在榻上,门口倒出现一个人。 “大哥,羽徵今夜想与你共枕……”瞧见温商尧微蹙着眉头望着自己,温羽徵也感脸孔发烧,竟似当年那个稚儿般眼睫一垂,颇有些腼腆地说,“只是共枕,不做别的……” 温商尧倒是笑了,往榻上侧了侧身,挪出一人的位置,“上来罢。” 月照磊落,呜呜然一阵夜风穿透牖户,两个男子并肩榻上,倚头亲密相靠。温商尧抬手抚上弟弟的面颊,曾几何时那细致如稠的肌肤而今触来竟糙似糠粃。指尖摩挲过那道跨于眼睛的伤疤,他轻轻惋叹道,“阮辰嗣随行军中,你这眼睛……或许还有治……” “弟弟虽瞎了一只眼睛,心里倒明镜多了。”语声听来倒不以为意,温羽徵稍事一顿,问道,“大哥,杞晗他……” “即使你不替他求我,我也早有打算赦他出宫,只不过……” “杞晗之事相信大哥自有决断,弟弟今日是想另求一事,”他抬脸直视兄长眼眸,“弟弟想身任先锋,出战迎敌!” 温羽徵话音方落,温商尧竟霍然而起,严声道:“不准。” 虽说这街头行乞的好些日子已将性情打磨得圆润不少,一见兄长背身,温羽徵也似触了脾气地问:“大哥不准,定是嫌弟弟轻率寡谋,不足托付了?” 温商尧摇了摇头,“不是。”温羽徵坐起榻上,便又追问:“那就是嫌羽徵而今手足俱断,是个废人了?”温商尧仍未掉过身来,仍旧摇头道:“不是。” 榻上的男儿眉峰一挑,语声含讥地道:“那定然是怕那龙椅上的小情人多有怪罪,再不容你鱼水相亲了?” “纵然你再激我,我也不准。”温商尧掉过身来,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弟弟,俄而轻声叹说,“你的妻子与你有救命之恩,更有共枕之情,而今她身怀六甲,你总该为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保重才是。” “她待我的好,我又何尝不是感恩在心,总想着有朝一日百倍还她。”那仅剩的一只眼睛敛尽笑意,眸中的坚忍决绝更比过往慑人,“可千秋青史,我温羽徵实不想只留下一个‘贪银好色,乱臣贼子’的骂名,还望大哥成全!” 第96章:尺水终成一丈波(中) 大帐中的男子命人取来一盆水,仔仔细细擦拭了自己的脸,将头发绑得纹丝不乱。披上战甲,戴上缨盔,又将一块银制的面具罩上了脸面。 一旦将那瞎去的眼睛遮了去,这红唇如朱鼻如峰的挺拔模样竟是一点不逊当年的俊美。温羽徵稍一侧脸,瞧见自家大哥长视不瞬地望着自己,神态全和当年自己头一回披甲在身一般模样,不禁心头好些得意。朝凝然不动的温商尧踱出几步,凑脸过去与他近若脸面相贴,挑眉笑道,“大哥不服老也不行,弟弟确是青出于蓝了。” 温商尧便也笑了,“人靠衣装马靠鞍,你也莫太得意。” “届时弟弟在阵前与他交战,诈败而走,引那察可古前来追击。路上多山,山多乱石,嵯峨之中大可藏匿伏兵,一旦他中计前来,便是插翅也难飞。”虽说半块面具遮去了一只眼眸,可那露在外头的另一只眼睛却是深邃勾人,顾盼风流。温羽徵又朝兄长露出一笑,道,“擒贼擒王,察可古如若受诛,羌人士气大损而我军士气大振,此消彼长,平寇指日可待!” 温商尧微蹙双眉,寻思了片刻即道,“察可古骁勇且多疑,绝非碌碌之辈。此番侵我大周,一路势如破竹,人皆惮畏,岂会轻易中计?” “察可古虽骁勇多疑,却也刚愎自许性烈如火,这眼里揉不得半粒尘沙的模样,倒与羽徵好些相似。”温羽徵自嘲般勾了勾嘴角,又轻松笑道,“若我亲自与他搏战,赢他一招半式再出言相激,定能引他上钩!” “可是……”温商尧仍感心中忐忑不宁,刚欲再言却倏尔被弟弟一下拉近,紧紧揽抱了住。 伸臂将兄长揽得更紧,温热鼻息喷于他的耳廓,温羽徵以自己的面颊与兄长的面颊往复温柔轻蹭,轻声道:“不过羽徵今非昔比,与察可古搏战未必能有胜算。倘使羽徵难以诱他中计,便算替大哥下了一个饵,大哥他日亲自上阵就更可成事……” “你这又是何必……”这话听来颇有诀别之意,温商尧只感心似为人一揪,便也伸手抚上弟弟的脑后,将他向自己揽拥得更紧些。 “羽徵辱没先祖,累及大哥,半生浑浑噩噩。独是此刻觉得自己譬如重生,舒坦极了。”与兄长分开,他定定看他片刻,忽又眉梢妖娆高挑,浮出一个顽劣的笑来,“欸,温商尧!你该不是大战临头,又要耍赖了罢?” 话一脱口,温羽徵自己倒是一愣。这二十余年的朝夕相处,他发现自己似乎极少对兄长直呼名姓。倒不是不敢悖逆尊长,只是连想都未曾这般想过。仅有的一次脱口而出,也是因为心头动了怒,而与此刻的心境大为不同。 “温商尧……温商尧?”温羽徵只觉“温商尧”这三个字如同珠玉捻玩于齿舌之间,念来着实琅珰好听,便在转身而去之时又念了几声。 邬小翎亦立于军帐之内,许是这个时候的胎儿长得最快,她的腹部较之几日之前又高隆了不少,已显见一个小垄似的轮廓。头上的髻子微微散开了些,轻咬朱唇似在强忍眸中的眼泪,可一张口便似风撼树般催落下两行泪珠,“羽徵……” “你莫触我晦气!”瞧见一旁的妻子满面泪痕欲言又止,温羽徵心道没趣儿,伸手在邬小翎那张粉嫩颊子上拧了一把,便携着当吟跨出了帐门,“好生侍奉大哥,等我回来!” 几个时辰仿佛瞥眼一瞬。残叶金风都城外,霞蔚乍起,竟已至残阳如血,暮色绸缪长空。 她想起若是平时,这个时候的温羽徵已放下犁头返回家来,和她一同品茶用饭。刚成亲的那段日子,她每到这个时候也担忧在心,担心那昔日钟鸣鼎食的大将军不惯而今的粗袍粝食,脾气一来便会再也不回。直到几次瞧见他脸上那甘之如饴的神态,才稍稍宽下心来。 伏兵早已布置妥当,邬小翎与温商尧同坐帐内,静静等着自己的丈夫喋血归来。 猝然扑入大帐一股血腥气息,她没瞧见自己的丈夫,倒见一个血流遍体、容貌都模糊了的兵士闯了进来。 邬小翎扶住肚子扑身上前,晃着那人肩膀问道,“温将……温将军呢?” 没有看向眼前的女子,只抬脸望着帐内的另一个温姓的男子。那重伤在身的兵士潺潺索索地拿出一块染血的面具,流泪道,“将军……战殁了……” 邬小翎扑跌在地,嘶声痛哭,引得追随那兵士跨入帐内的左右都泫然泣下。 “知道了……”反是温商尧丝毫未作出大恸的表情来,仅朝一众面色悲痛的来人点了点头,即背过了身,“你们扶他下去治伤罢。” 其实不用旁人来报,他早感觉了到,只是未曾料到图穷匕见的一刻竟会来得那么快。 “国公……” “下去!”语声严厉,温商尧身子一晃,幸而在倒下前撑住了案子。 空荡荡的军帐之中又只剩下了两个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仍在耳旁,他侧过脸看了看那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便近前向她伸出手去,似想将她揽进怀里——可那女子猝然迸发出惊人的力气,狠狠将他推了开。 邬小翎突然感到自己一点也不怕这个男人,纵然他是一家之尊,是一国首辅,纵然自己仅是个没羞没臊的娼家女子。一个身怀六甲又刚死去丈夫的女人确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她只是有些恨,不恨自己的夫君一意孤行为这个男人去送死,而是恨这生离死别正当时,自己却不是那个最伤心的人。 温商尧自那日生还的将士口中得悉了当时的情形—— 浩浩而来二十万铁骑,察可古坐镇军阵的最前方,远远望着那个正与自己探路的先锋交阵的将军。 高高挚起的战旗上赫然是个“温”字。见那骏马之上的将军脸上戴着半块银色面具,宽肩长身,器宇轩昂,长剑出袖的姿态更见武艺非凡,察可古微眯了眼眸,一指前方便问向身侧的萧乾,“那个戴着面具的将军,莫非就是你们汉家的温郎,温商尧?” 萧乾二十年未曾见过温商尧,哪里还能认得。只循着记忆道,“那温商尧确实俊美无俦,英雄无双。想必戴着面具此举是仿效兰陵王,以免他相貌太过俊美而难威慑军中。” 先锋的人数分明数倍于前来迎敌的汉兵,可似乎为那脸戴面具的将军一人就砍杀得七零八落,难以寸进。察可古听了萧乾之言,更觉怒火上涌难遏,当即拍马上前,杀入阵中。 一连砍杀十余汉兵,察可古挥剑直刺向马上的温羽徵,怒声问道:“你就是温商尧?” “一个羌族莽夫,岂有资格呼我的名姓?”挥剑迎敌之际竟还有闲心整饰仪容,他指尖微翘,抬手轻捋露出缨盔的一缕乌发。虽说半块面具遮住了一只眼眸,可面上肤白如琼瓷冠玉,一对唇红又似含丹覆脂,更莫说那露出的一只桃花眼眸似醉还非,眼波袅转间十分撩人心神。察可古瞥眼瞧见这般样貌,心中更是不疑,遂又不留余力地拔剑劈砍。 虽说温羽徵已拼尽全力,可重伤之后到底不比当初,十余招后便落了下风,越来越难招架。而察可古却是越战越勇,一心想要较出二人间的胜负。温羽徵正欲依计败走,将对方引入埋有伏兵的山隘,身旁突然杀出另一个羌族兵壮——他稍一分神,当胸中了一剑不说,脸上面具也被察可古以剑锋击落。 赫然露出的半张脸面皮肤粗糙似麻,还跨着一道极为骇人的大疤。 察可古不由一惊,只冲这瞎了一只眼的男子喝道:“你竟是温商尧?!” “你瞧我这瞎眼丑脸的模样,怎会是温商尧?”胸口虽血溅不止,温羽徵仍旧哈哈笑道,“何况与你这等莽汉动手,又何劳我大哥亲自出手!” 甩袖掣出一道剑气,便将温羽徵自马上扫于地下,扫得当吟也抛飞出几尺远,直直插入地中。 周遭的汉兵大多已杀尽,侥幸漏网的也已仓猝而逃。察可古腾然而起跃下了马,以剑尖指着温羽徵的脖子道:“你也姓温?那你到底是谁?” “我不过是个手足俱断的废人,你连与我交手也须靠旁人帮忙,竟还妄想与我大哥相较,呸!” 漠北汗王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当下命人取来绳索,一端套上了温羽徵的脖颈,另一端系在自己战马的脖子上。一声口哨便催得那马飞腾起来,一阵撒蹄子狂奔之后复归原地,身上的铠甲已为地上尖突的砾石磨穿,拖于马后的两条腿上斑斑血迹,已是皮肉模糊。 “你若说你是温商尧,”察可古怒声又道,“再跪地向我磕头讨饶,我还能赏你一个痛快!” “汉家多少女子痴痴巴望着嫁我大哥,我大哥都……都娶不过来……”温羽徵虽已满身是血,气若游丝,却仍晃着脑袋笑道,“他只好在里头挑了……挑了个还算标致的,打赏给了你……” 又是一声口哨,那已瘫在地上的男儿又被烈马拖出丈远,归来时撒下一地碎肉。 “你是谁?”察可古业已急怒攻心,一手揪住温羽徵的头发,一手将剑架上他的脖子,全身怒颤地问,“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说你是温商尧!快说!” “龟孙子且记好……我不……不是温商尧……我是……”他仰起那张已辨不出五官的脸,哧地一声咧嘴笑起,“我是温羽徵……” 刀刃划过咽喉,血溅有声,征衣尽红。 他半生戎马,杀伐无数,怎料最后听见的却是自己颈骨被斩断的声响。那一刻温羽徵想到,原来脑袋搬家的滋味也并非那么难受。 身首分离,皆被高悬示众。支离破碎的身子被缚于一根木棍,木棍顶端则插着那枚斩断的脑袋。这个战死沙场的男儿看似犹然屹立不动,仅存的一只眼睛也犹然睁着,倾其所有的渴慕与留恋望向南方。 那里有比肩的花枝秀木,那里有毗邻的碧山瑶池,那里有一个银甲红缨的将军和一个满脸顽劣的少年,他们亲昵相偎,笑得一脉的漂亮…… 第97章:尺水终成一丈波(下) 邬小翎执意不肯听任温商尧的安置,只收下些许财物,对他道,“国公但管放心,这些已够小翎布衣蔬食将孩儿养大。小翎一不会再找汉子,二不会重操旧业,三不会委屈了腹中的孩儿,教他寒着饿着!”颊边簌簌滑下泪来,临别又道,“待孩儿长大,我自会告诉他,他父亲是个威名赫赫的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她忍了又忍,终是泣不成声。 自受了温羽徵的阵前一激,察可古一味求进更甚过往,并亲自统率先锋。这南侵一路,凡是领兵来战的汉家将领悉数败于漠北汗王之手,遑论是生擒活捉还是当场斩杀,但凡官拜将军的,漠北汗王一律命人将其首级割下,并用削尖的竹竿挂起示众。又令随行兵士将这些竹竿与战旗一并举在手中。放眼望去,剑戟森罗,战旗高扬,十余首级列成一排,迎向前方。 十来个人头,有的双眼怒瞪,有的神态懵然,有的悲悲切切,有的惊惊惶惶。 独是离察可古最近的那只头颅,虽瞎去一只眼睛,却是面目释然,唇角竟还隐隐含笑。 道旁的嶙峋山石看来已颇觉狰狞,而西风忽至之下,那高挂的人头便似呜咽幽泣般发出阵阵异声,合响于划破长空的凄切雁声,更将这凄然渗人之感展衍得淋漓。也无怪乎会有汉家的守将弃城而逃,宁将城邑双手奉上,也不敢领兵相拒。 风大,天阴,十里荒烟。为首的漠北汗王高坐骏马之上,疑心半路杀出汉兵,仍眼观耳听得认真,未有一丝懈怠。 他突然扬起一臂,令随后的大军止了步—— 一个男子单枪匹马,就这么拦在了路中央。 想来能凭一人来挡万军,但是这气魄就绝非凡人。察可古不由细细打量起了不远处的那个男子:未着铠甲,亦未着锦绣,除却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灰白布服,便是一件用以御风的玄色氅衣。腰间虽也佩着一柄剑,可依旧无镂无饰平常得很,全不似当日那温羽徵手中的长锋来得气势迫人。依稀可见苍白皮肤和一头几已全白的发,他的脸面上罩着半块裂纹鲜明的面具,似也正是那个温羽徵的面具。 察可古心中生疑,扬声即问:“来者何人?” 浑然不惧数万铁甲的凛凛威风,马上的男子抬眸朝漠北汗王看去,泰然道,“温商尧。” 察可古闻言一骇,全不可置信道:“你……你近前来,摘下面具我看!” 温商尧引马近前,抬手摘下面具,便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面庞。 面颊瘦损,眼眶凹陷,纵是那最该血色丰润的唇也薄似纸刃,唇色青中泛白,毫无血气。他不时掩口咳嗽,咳得又非常厉害,整个人看来仿佛即将为风摧折的柳树般瘦薄佝偻,何有半点传言中举世无双的英雄气概。 漠北汗王身形壮健,相貌英武,一看清对方面容当即哀叹于心:苑雅啊苑雅,这样的男人哪里值得你念念不忘?念罢,便又恶狠狠地朝地上啐去一口:“多少人说温郎占尽天下风流,我还以为是什么‘貌比莲花’的俏郎君,原不过又老又病,徒有其名!” “温某幼年丧父,青年丧妻,中年丧女,这仅有的弟弟还被汗王曝尸示众,”温商尧轻咳两声,将目光向旗杆上插着的头颅瞥去又收回,不以为忤地微笑道,“若一个男人境遇如此,不免是要憔悴些的。” “你一人前来所为何事?”疑心有诈,察可古稍一抬眼打量四方,见并无异常即冷哼出声,“莫不是以为你孤身一人,便能挡我二十万铁骑?!简直是找死!” “温某此番不着铠甲而来,便是只为‘家’而不为‘国’,”又将目光移向弟弟的头颅,温商尧目眶泛红地道,“不过想请汗王高抬贵手,允许温某将弟弟的尸首带回安葬。” 那确是一个男人望向至亲之人的目光,浮动的泪光之中满是断肠人的沧桑悲戚。 “你这话说来是想我讨饶了?”险拔在胸的疑虑稍稍归于平展,漠北汗王眼梢轻睨,冷声说,“既是讨饶便该讨饶得恳切些才是。倘使你此刻跪地求我,兴许我便能答应。” 温商尧闻言当真跨下马来,撩袍跪于地上。 察可古大惊失色,只道:“你们汉人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竟这般轻易跪我?” “何止温某‘膝下的黄金’,若不是汗王以众敌寡,又欺舍弟手足俱断,想来他如何不会悬尸于此。”语声不卑不亢,姿态也不低三下四。温商尧咳了数声,苍白面庞复又浮起一个戏谑的笑道,“便请汗王念在已讨了个大便宜,就施恩准了罢。” 这话听来虽是请求,却分明含带讥讽之意。察可古已大光其火,强行抑着怒气道:“你若想要,何不自己上前来取?” 起身向前,只以一人直面似乌云倾倒的黑压压铁甲。玄色氅衣于风中飘拂,鬓边的缕缕银丝也浮漾不息,他神态从容,步履缓而坚定,居然迫得为首的一众羌人铁骑纷纷往后避退。 他们记得那个千里单骑孤身闯营的传说,也记得那个万军从中独取上将首级的奇闻。可教人惊奇的是,这个严格治军从不欺凌妇孺的温郎,自羌人那里得来的,也是敬重大过于仇恨。 “你们怕他什么!”见一个病秧子竟慑得左右退避不已,察可古的胸中怒意更烈几分,不自觉地伸手摸上了腰中宝剑。 可温商尧全似根本不曾看见察可古已拔剑在手,甚至似不曾看见万军待发的羌族铁骑,径自驻于弟弟的首级之前。指尖轻触弟弟的脸庞,轻触他面上的疤痕和那未及阖上的眼眸,所有含蕴不露的温柔尽显于这一刻,他含泪笑说,“羽徵,大哥带你回去。” 便连察可古也不禁瞠目愕住,这人明明发近全白,神容憔悴,可这唇角温柔轻扬的模样竟是这般好看。 一但由这个男人想及自己的妻子,漠北汗王一面为羞怒焚烧,一面更为悲哀覆溺。当即再无多想地朝对方劈出一剑——几若当胸贯入的千钧一刻,温商尧同时拔剑相迎。 这回断不准旁人再插手,落得一个“以众欺寡”之名,见温商尧勉强招架之后跨马欲去,纵马追去的察可古回首怒吼道:“谁也不准插手!” 羌族骑兵一见汗王前去追击敌将,立即也变化了四方的军阵,以长龙之势随行于二人身后。但因听得军令,也只能徒然观望。而那且战且行的两个人并驾齐驱,剑影交错,很快便将彼此逼入崎岖山隘。 察觉周遭地势险恶,察可古顿感不妙。还未来得及返辔而回,听得温商尧一声“放箭!”两旁的山上已落下了箭雨。 “前军莫乱!一举突杀出去!”眼见伏兵林立的察可古深知此刻万不能乱,故仍镇定地回眸大喊,岂知山上的汉兵竟齐声高喊,将他的语声完全盖了过去。 先行到达的羌族骑兵亦纷纷中箭倒下,惊慌之中听得四面而起的“中伏了!快撤!”当即掉过了马头——未料前方的骑兵会忽然折返,后方的骑兵来不及止步,互相冲撞之下,原为长龙的军阵已乱作一团。 “尔等莫乱!莫乱!”察可古不单奋力挥剑抵挡不断落下的巨石和乱箭,还欲重振军心,却听见耳畔细微一声剑响,脖颈猝尔一热。 此一役汉军巧设伏兵,使得羌兵大败之后仓皇遁去。 尸首遍地,为热血泼溅了半身的温商尧倾下目光,已找不到弟弟的头颅落在了哪里。 一丝柔软笑意掠过唇角,他摇了摇头道,“你这顽劣性子,当真是最后也不肯改了。” 他的手上提着另一个人的头颅。 大胜之后的汉兵士气顿生,又见自家的将军将敌人首领的首级斩下,更齐齐高呼“温郎”,响彻云霄。 面唇俱是死一般的惨白,神态却安然若一泓静水,温商尧的步子踱得极慢,仿似连这盘桓于天地间的欢呼声也未听进耳里。 “察可古暴毙,羌人族内为争这个汗王之位,定会自起纷争!我等不若乘胜追击,一举收复故土,将尔等蛮夷撵出塞外!”那黝黑青壮的将军一抹面上鲜血,早无一提及察可古的威名就瑟瑟股战的稚嫩模样,而其余将领也皆如此。羌族铁骑的不败金身一旦破了,时局扭转即指日可待。 阮辰嗣迎身上前,望着温商尧笑道:“国公英伟实不逊当年,察可古——” 他猝然收住话音,视线撇然向下——顺其目光所指之处,竟是一处恰于旧伤处的箭伤,箭身已折断,鲜血透出衣襟汩汩而下。 把察可古的人头扔在地上,温商尧似全然不识对方是谁般怔怔望着阮辰嗣,好一会儿才忽起一笑道,“阮大人,替温某向佋王爷陪个不是。” 他本就面色苍白病容憔悴,此刻虽然负伤却也不咳,只淡淡噙着笑。乍看之下,阮辰嗣也不知这胸口的箭伤到底重是不重,赶忙道:“待卑职替国公诊治……” “白岭城的深山中有一孤冢,若阮大人有心,他日与佋王遁隐红尘,可否替温某每年逢春便去祭扫一番……”听得对方点头应允,温商尧又问:“陛下……在哪里?” “陛下自然在京里……国公莫再说话了——” “备马……” “国公——”阮辰嗣伸手欲拦阻温商尧前行,却被他抬手一把重推,听他从未这般失态地喊道:“备马!” 第98章:一阕长曲待谁欤(尾声) “小二,好酒伺候!” 听得那琅当带力的一声唤,正于肆内宴饮笑乐的一众食客不由停杯投箸,扬脸望向了门外。推门而入的青年看来未及而立,身着皂色的云纹锦袍,佩玉蹬靴,冠束鲜妍自不必说。肤色略深,脸颌端正,虽不十分英俊,可一双亮锃锃的眼眸旁镂着几丝尘霜痕迹,瞧着倒有几分慑人之威。 强虏退去关外千里之远,故土俱已收复,大周民气日舒,长安城内高甍画栋矗立街侧,一派灿灿煌煌的盛世繁华。茶楼酒肆为了揽客,不单各自遣人于门前打板吹笛,还将戏台搭进了堂,当真是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待那皂袍青年进了门,又有一青年随他跨入门来。白袍素带,直鼻薄唇,剑眉下嵌着一双黑黢黢眼眸,虽说抬颌顾盼间的贵胄之气不流自露,倒也收敛自如。 寻了个不打眼的地方坐下,皂袍青年唤来小厮,备置了少许酒菜。 “朕替你斟酒。”店内人声嘈嚷,二人坐得又偏,便也不惧这般说话会走漏了身份。杞昭斟满了秦开身前的酒盅,微起一笑,道,“范炎青还在军中,朕今天就先替你开筵接风,贺你不辱家风,一举荡平了敌寇!” “全仰赖陛下天威浩荡,贼人望风而降!”秦开诚惶诚恐,慌忙捧起酒盅一饮见底,问道:“陛下今日倒好兴致,如何想到要出宫游赏?” “这公卿大夫之言要听,贩夫走卒之言也要听。那些朝臣只知一味蒙哄,纵是施淳近些日子也对朕多有隐讳,不肯事事尽言。”杞昭自饮了半杯,又斟酒笑道,“‘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朕若不想耳聋目盲,就得多出宫走动走动。” 还未饮及两盅,便听得店内有人说,“当今陛下又施仁政,轻税敛,重农桑,免徭役,这旧制是真真改得好!”那富贾模样的食客仰头灌了口醅酒,又黯然叹道,“记得当年国公在时,也曾力排众议力推新法,可惜那时大周内忧外患,最后不得不暂搁了下。” 秦开闻言心头一惊,手一抖颤杯中酒液也泼出好些:那个殁了七年的温商尧,竟会在这一方小小酒肆中又为人提及。 倒是杞昭面色无改,施施然举杯仰脖,将那劲辣的酒液一串火似的吞入喉中。 又听一个食客接话道:“那察可古气焰冲天,一路披荆斩棘,屠我汉家百姓。若非国公亲身迎敌,更将那察可古的头颅砍下,只怕今日的大周仍是风侵雨催,我等也不知身在何处了。”先里那富贾又道:“国公适才还名震羌汉,斩杀了漠北汗王察可古,一掉头却驱马赶赴京里,结果伤重不治殁于中途……” “我听说的倒与尔等不同,”另一食客摇头道,“国公确于大败羌寇的当日离营不假,可并未如传言那般殁于半途。可还记得当日曾有一首小谣传皇上与国公名为君臣,实存龙阳之好?想来皇上以国礼为国公发丧,实乃诈死来哄蒙我等草民,只为从今往后两人能避人谤议地长相厮守……” “你敢这般胡言乱语,怕是早摘了脖子上的脑袋拴于裤腰带上?若皇上当真与国公有私情,在位这些年,为何也未听传好过男风?上个月选秀民间,还纳了一个新妃房美人,据传皇上与那房美人夜夜云交雨合共赴巫山,恩宠无出其右……” “你说的这等银话倒不怕绞了舌头?”那富贾模样的男子眉眼狎昵地摇首晃脑,惹来举座哄笑,“莫不是你夜夜藏身龙榻之下,方才晓得这样清楚……” 杞昭浅浅带笑不以为忤,径直频频抬袖仰脖,送酒入口。见其饮得极是草莽劲烈,秦开虽不敢如少年时候动辄就对着天子伸手相拦,倒也忧心忡忡地劝道:“天尚入春,陛下不宜如此豪饮烈酒。” 方要答话,忽听一阵锵锵锣响,堂内也随之爆出雷鸣喝彩。原是台上大红缎地的戏帘一揭,一个披坎肩、着饭单的花旦登了台。 见身旁青年苦着一张脸仍欲多言,羲宗皇帝忙罢手一止,冲其摇头笑道:“你莫再扰,朕要赏戏了。” 本是宫里的戏目也不知何以流入了民间,许是因为造语粗俗词句香艳,竟成了百姓喜闻乐见的一折戏,也无多久便流传甚广,人皆能唱。 又一描眉画目的粉面郎登上台来,一见那罗裙簪花的美娇娘,立时作全了那登徒浪儿的痴瞪瞪模样,开口唱道: 谁家娘子窈窕,瓠齿酥乳蛮腰。娇眼暗抛好风骚,檀嘴一呶我魂儿也消…… 座上之人的目光再未离开台上那对生旦,随那二人的眉眼传情你唱我和,他以指尖轻叩桌面往复敲打节拍,连着足尖也循声翘起,一点一点。看似酒过半醺,白皙面庞若隐若现一抹彤云。羲宗皇帝双目微阖,唇畔的笑意温柔璨然得教人啧叹不已,摇首轻声附和:“谁家浪子轻浮……” 与那花旦唱的若出一辙,婉转的曲音仿佛风中的桃柳依依,绿波漪漪,又让他得以乘风归去,回到爱人身旁—— “待阮辰嗣随军回京,朕就依言赦了他和七哥,也算告慰萧贵妃的在天之灵……” “好……” “欸,温商尧……待朕的皇儿成人,朕便禅位于他,与你寻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居下,过那调弦酦酒、布衣蔬食的自在日子……” “好……” 无论杞昭说什么,温商尧都轻声回个“好”字。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连着换了几匹快马,一路纵马而行,终是苍天不负地重回情人身边。又许是早已殚力于家国熬干了心血,衣袍染了大半的红,箭伤处倒也不再往外渗血。 血腥气息似一折屏,掩遮了男子身上那沁人心脾的草药之香。他闭眸枕于少年怀中,虽然鬓发如雪,浮着淡淡倦意的面容也槁悴不堪,可那个噙于薄薄唇角的笑却格外温柔好看。 万里江山何其姽婳,四十年峥嵘恍惚一梦。长安帝宫依旧不改当年的草木幽蔚,花开浓绮,他也依旧记得那个二十年前未曾赶赴的旧约。饶感欣幸的是,二十年后的自己终究没让所爱之人空候一场。 日照龙鳞万点金光,簌簌落花荐了一地,辇舆过之依稀有回响。殿檐上的一对燕子彼时还在亲昵交语,转瞬又扑棱棱突入霄汉。少年天子想到但凡与温商尧在一块儿,每每主动索欢都是自己,真似了那戏词里的登徒浪儿,便感有些好笑。尽管这般想来,他仍低头吻上了怀中男子的眉心,一双唇轻放轻起。心道他为国为民尽瘁一生,也独是安枕于自己怀里的此刻得以偷闲,就万莫再扰醒了他。 不恨相逢太晚,相守难久,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你风华正茂时,未能赶及与你谋面。 “朕要命人将那戏目传出宫去,流传至海北天南的每一寸王土……”温热的泪水打落少年的双颊,又打在他怀中男子的脸上,“只要他日听人唱起,朕就知道你仍伴着朕,共朕赏戏……” 感受到杞昭的泪水烫落自己的肌肤,一直阖眸而寐的温商尧似睁了睁眼,浅浅一抹唇角,“好……” 两人十指交扣,而其中一人的手渐渐化成冰一般的凉,任凭另一人如何紧握挽留,掌心的余温仍然留恋不舍地散了去。 杞昭本想趁温商尧还能听见时向他道谢,谢他教诲于自己懵懂未分,谢他相守于自己举目无依,谢他每每救护自己于千钧一发,谢他最后关头亦是不曾负约……可转念又觉,他们之间再言“谢”字委实太过生分。 不惑之年的温商尧溘然而逝,羲宗皇帝静坐一晌,俯眸对其笑道:“朕便以盛世江山酬你罢。” 史臣曰:帝即位以来,爱敬孝慈,修明纲纪,励精图治,持盈保泰。俭宫垣池榭以盈仓庾,薄赋敛徭役而乐百姓,桑麻蔽野,膏腴悬室,物穰人稠日甚,以致岁不能灾也。 旌别淑慝,以云蒸础润之明,赏必信,罚必深视审听。文韬武略,不守一术;选才拔士,不拘一格。用施、韩之智,兼秦、范之勇,君臣若辐轴并进,削强藩,荡边尘,威慑四夷,天下归服。 又曰:帝不爱视美女歌舞,不宝蓄器玩奇珍。独好戏,常召梨园入宫。一宿独对清光,沉醉不知,通宵听赏亦不倦矣。 五十年春正月癸酉,病笃,三月癸卯,崩于清心殿,年古稀。上尊谥,庙号羲宗,葬洛陵。 五十年垂仁之治,千载可颂;昭昭然尧舜之风,天地同光!赞曰:盛世江山,歌咏明君。 ——《周书·羲宗本纪》 注释: 史臣记录道:羲宗皇帝即位以来,敬重爱护重孝仁慈之人,修整分明了法律制度,励精图治,保持国家太平富庶。把修建宫殿台榭的钱财节约下来充盈粮仓,免去老百姓的苛捐杂税和徭役来使他们安乐。粮食遍野,家家户户都很兴旺又富足,以至于多少年来也没再遭灾。熹宗皇帝高瞻远瞩,以小窥大地鉴别善恶,赏善时言而有信,罚恶时也会仔细考量听查。文治武功和选才拔士,都不拘于一格。用施淳和韩(该是杞昭执政多年之后才涌现的良才,所以前文中并未出现)的智慧,兼用秦开和范炎青的英勇,君臣就似车轮与车轴一般同心而动,削去强大的藩王,肃清边地的贼寇,天下四海都向其臣服!又记录说:熹宗皇帝不爱好美女歌舞,也不收藏奇珍异宝,独独喜欢听戏。常常把梨园班子召入宫中,独自一个人就着月光地听戏,自己醉了也不知道,听了一宿也不觉得疲倦。五十年春天正月癸酉时病重,同年三月癸卯时驾崩于清心殿,享年七十岁。上了尊贵的谥号,庙号羲宗,葬于洛陵。即使千年之后,仍会有人赞颂羲宗皇帝在位五十年间的垂仁之治,他与上古贤君同样的帝王风范将与天地共享光辉!盛世江山,歌咏明君。 正文完
推书 20234-05-23 :丧尸岛上的男人—》: .....